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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录百度帐号尽余生是讲了叶余生和周得晚的关系,周得晚是任临树的未婚妻,不明原因跳楼自杀在叶余生的面前,而叶余生放弃学位,回国谋生,而最终叶余生和任临树之间的结局会如何?是在一起了吗?
[第一章]希望将来有幸再见时,我们都拥有更好的人生
[1]&离开巴黎,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你。&
在去巴黎之前,叶余生从未曾想到,辗转求学,最终会是这样的下场。
独自搭乘前往机场的地铁,她望着窗外的一片黑暗,长长的隧道,玻璃反射出来孤独的自身影像,岁月在&呼哧呼哧&穿梭间连带着消失不见。
她第一次如此悲悯地凝视自己的脸,清晰地照见四道深红的血痂。难以想象,在她脸上抓出血痕的女子,究竟是有多义无反顾,才会纵身跳下,死在她的眼前。
陌生女子的死亡,打破了她构想的原设格局。
如来自遥远宇宙砸向地球的一块陨石,也如一把刺向她身体的透明刀刃。很重,很痛。
再见,巴黎。
你所失去的,将来必定会以另一种载体形态回归。
过去的二十六年里,前十三年的轨迹,可用多灾多难来概括。而往后的十三年,学业上的顺风顺水,使她在人世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重建与世界的联系。
叶余生从香港中文大学心理系毕业后,前往巴黎第八大学进修心理学硕士。求学期间,她在池之誉的私人心理诊所做着类似助手的事情。无非是整理文件、接电话、安排池之誉的接诊时间,但重要的是,有机会观摩学习更多的病例。
池之誉是个地道的华裔男子,著名的心理学教授、注册心理医生,说得一口非常流利的中文。
很多华人慕名前来求医。
四月一日那天,愚人节。连池之誉这样的心理医生居然也被成功作弄,他女朋友谎称出了车祸,把他骗到郊外去野餐,所以迟迟还未来诊所开诊。
&&Madame Ye,我需要半个小时才能赶回诊所,稍后,有重要的病人,你先接待一下,Merci。(Merci:法语,谢谢)
池之誉传来短信。
&Merci,每次都是一句Merci,研究那么多本心理著作,倒没能研究清楚女朋友的小心思。看看现在,连病人也放在了一边。&陷入爱河的池之誉竟丧失了严谨性,叶余生无奈地叹息着。
她推开窗户,擦拭着细微难寻的灰迹,信手打开摆放在阳台上的小型收音机。
那扇窗,在短暂的一刻钟后,成为她人生极为重要的转折点。
&你好,我叫周得晚,昨天接电话的人是你吧?&面前站立的高挑优雅的女子,摘下一顶宽大的黑色阔檐帽,张开双臂与她贴面相拥。
&是的,周小姐。真抱歉,池医生正往回赶,方便等吗?&她抬头看墙上的时钟,心里想着前一天无意中看见周得晚的病历分析,上面清楚地写明:重度抑郁症。但见面之初,乍一看,她认为目前的病情远没有报告上写的那么严重。
周得晚抿唇微笑着点头,手紧紧地攥着包,仿佛生怕遗失,傻子也能看出包里有至关重要的物件。她穿件月牙色旗袍,外搭红格子大衣,将玲珑的身段展露无遗。光洁的双颊,连粒晒斑都没有。长久养尊处优生出来的高贵气质,是叶余生这种自小就拼命在市井求生的女孩无法具备的。
&真好,能在池医生这儿碰见咱们中国人。你来法国多久了?我之前过来,都没遇见你。&周得晚露出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我来法国一年了,因为念书的缘故,也只有课余时间会来这里帮帮忙。&
&难怪......&周得晚若有所思。
&咖啡还是茶?&叶余生问。
&茶,谢谢。其实,我是来给池医生送请柬的。我要结婚了,这两年,多亏他为我治疗。我想,我终于可以摆脱纠缠了我九多年多的病了。我的失眠也得到了缓解,已经停服药物一段时间了。&言语间,她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大红色的中式请柬。
噢,原来很重要的是这个东西。
&恭喜你啊,周小姐,人生双喜。&叶余生拿起一个白色陶瓷口杯,从密封器皿里取出一小撮茶叶,是远在国内的阿姜刚寄来不久的春茶,黄花云尖。
她把茶端到周得晚面前,轻轻放下。
&对了,麻烦你帮我看看,我自己用法语写的请柬,不知有没有语法错误,免得池医生看见了,又要取笑我的法语是印度人教的。&周得晚打开请柬,递到叶余生面前。
那一眼,望见的三个字,&砰砰砰&连续在她的脑海中爆炸开来。像中学课本上的那张照片,广岛和长崎被投放原子弹之后升起的巨大蘑菇云,直入高空。
新郎的名字。
请柬内侧印着一张合影,相片上的男子,眉目端正,英气逼人。
是他,她笃信。
世上能有几个任临树,又正好配得了堂堂周家小姐。
你看看,命运狠起心来,就是要让你亲眼见到,你辗转流离、牵牵念念的那个人,可以瞬间成为另一个人的至爱,跋山涉水,一同来到你面前。只为告诉你,适可而止,至此必终。
有一年冬天,她去长白山,徒步在深雪的森林里,遇见一只受伤的野生梅花鹿。当年这种野生鹿种就已经非常罕见,它大约是被猛兽所伤,右前腿一小截尽失,血结成冰,卧倒在地,无法行走。她跪在雪地里,远远地用眼神和温声细语安抚它,直到它放下戒备,她才慢慢靠近,拿出随行所带的止血药物给它简单地包扎。她忘不了它清澈的双眼。
时隔几年,她重返那片森林,远远地看见一只高大健壮、身上花纹十分美丽的瘸腿鹿正站在灌木丛后面,用同样的眼睛注视着她。无法想象,它是怎样在弱肉强食的森林里活下来的。
尤为喜欢一句诗&&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有生的数年中,可以与一只野生的鹿相遇两次。唯独他,心底蛰伏隐秘多年的他,杳无音讯。
再听闻,是隔着一纸请柬。
&怎么,有错误吗?&周得晚见叶余生一时怔住,凑近问。
她摇摇头,合上请柬,抑制住内心的震颤,平静地说:&没有,写得很好。&说完,转身走向文件柜,背朝周得晚。她佯装寻找资料,泪水却无声地往下掉落,闭紧眼,极力控制。
&周小姐,你先坐会儿,我找点东西。&道出这句话时,听不出半点情绪,尽管她已泪湿满面。
&好的。&周得晚的手机响起,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叶余生想,电话会不会是任临树打来的?
接通电话的周得晚似乎并不熟悉电话那头的人,在询问了一句对方的身份之后,就陷入了沉默之中,一言不发地听着电话。
渐渐地,整个房间都陷入一种可怕的安静之中,令叶余生感到恐惧。当你明明和一个人共处一室,却忽然听不见任何声响,周遭戛然而止,包括呼吸声。
等叶余生听到收音机掉落在地上,这才转身,却已经来不及了。
周得晚像失去魂魄的幽灵一般,目光呆滞,死气沉沉,竟悄无声息地爬到了窗台上,左腿已经迈出了窗外。七楼,足以致命。
这变幻实在是太快了。
攻读心理学多年,重度抑郁症患者叶余生见过很多,可这种情况闻所未闻。
&周小姐,你现在很危险,池医生马上就到了,你想想你的未婚夫,他不能失去你!&她冲到窗户旁,试图抓住周得晚的手。
不料正处在崩溃边缘的周得晚拼死抵触,右手在叶余生的脸上深深地抓了一下。
根本就不给她挽救的机会,周得晚呢喃一句&他在楼下等我&,接着身子就往下倾倒。那一瞬间,叶余生拼尽全力冲上前,遗憾还是太迟了,双手在空荡荡的窗口静止住。
她没能阻止这场惨剧的发生。
叶余生整个人,顺着窗户的墙壁,慢慢瘫软在地。
桌上放着的那张婚礼请柬,依旧鲜红喜庆。
楼下,尖叫声四起。
一个身穿咖色大衣的男子从黑色车子里冲出来,抱住倒在血泊中的周得晚,痛心疾首地大哭。
周得晚当场死亡,她是第二个在叶余生面前自杀的人。
第一个,是叶余生的母亲。
几分钟后,警车驶来。
直到警察找上楼,叶余生仍没有从恐惧和自责中回过神来,无法回应警方的问询。她双手抱头,痛苦不已,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那么迅速地消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只差一点点,她就能抓住周得晚。
任临树推开人群,大步直接跨到叶余生面前,三名男警员伸手拉住他,却被他甩开,他一只手紧紧提住她的衣领,将瘦弱的她腾空拎起,贴着窗户高举,青筋显露的拳头抵住她的脖子,悲怆地咆哮道:&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你说啊!&
她无望地垂下眼帘,闭上眼睛,就算他要把她丢出窗外,她也愿意依从。
任临树的冲动行为让四下的警察齐刷刷地掏出警枪,对准他,用法语警告他&&不许动,否则将立即开枪。
幸好池之誉赶了回来,向警察表明身份以后,忙用中文对任临树解释:&任先生,我很理解你的悲痛,但我相信叶余生没有过错。是我拜托她帮我先接待周小姐的,你要怪,就怪我回来晚了。何况,我办公室有摄录设备,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以调取录像查看。&
任临树缓缓松开手,指着叶余生的脸,冷冷地说:&好,叶余生,你给我等着。&
分别十三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他并没有认出来她来,而是扼住她的脖子,要她给他的未婚妻陪葬。
警方调取监控发现,叶余生的笔录得到了证实,她和周得晚的死并没有直接原因。而周得晚接到电话以后,面部表情逐渐变得诡异,无声如中蛊般地走向窗户,更是让死因成了一个谜。调查她最后的通话记录,发现陌生电话来自巴黎街头的某处公用电话,经过追查后一无所获,总不能荒唐地以电话杀人来立案吧,所以综合死者的重度抑郁症,最终定为自杀。
这段仅有短暂的十二分钟的视频被传上网,一时之间,引起网络上的惶恐不安,还被命名为&周得晚恐怖自杀事件&。
任临树默认了叶余生的诚实,但他质问了她两点:一、窗户是她开的,之后却未关上;二、她背过身找文件,没有及时发现周得晚自杀的苗头。
&她的死,你脱不了干系。离开巴黎,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你!&任临树给她警告。
她连正视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记得灯光下他的脸,阴沉着,必定虎视眈眈。
周得晚的父亲周瑞是国内赫赫有名的地产商人、慈善家,膝下仅有两女,次女是养女。大女儿周得晚,晚年得女,可想而知是何等如珠如宝般疼惜。周瑞痛失爱女,更不会轻易放过池之誉。
没人能理解一个准新娘的自杀行为,包括叶余生,就像经历了一场噩梦,脑子总是不断交换闪现周得晚的两张面孔。
将请柬打开递给她时的那种娇羞幸福,还有,最后伸手往她脸上抓下去的必死的绝望。
叶余生将自己关在租住的公寓里,不见任何人,她无法走出困顿,当初执着选择心理学是为了自救。可现在看来,她救不了周得晚,也救不了自己。这一切就像个荒诞的笑话。
她自此一蹶不振。很快,她就接到了被学校劝退的通知,池之誉的诊所也被贴了封条。
她隔着电脑,看远在国内的管川在对话框里敲的那行字:回来吧,嫁给我。
再次见到池之誉,是在离开巴黎的前一天晚上。她心有愧疚,认为是自己牵连了他。
池之誉难过地说:&都是我的过错,如果我那天没有离开,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件事。现在,害得你连学位都拿不到,还要回国找工作。&
&不,池医生,是我害诊所被封了......&她哀哀道。
&千万不要这么说,正好我能有时间和女朋友去度假了。你思想包袱太重了,重度抑郁症病人,随时都会有自杀的冲动。这只是一个偶然的跳楼事件,你是无辜的。&池之誉解释。
&我想不通,那个电话到底是谁打的,又是什么内容,会让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像被死神附了身一般,而是我忽略了这些,才会酿成大祸......&
&其实我观察了那段视频,别人看不出来,但我能看得出,你从看了请柬之后,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仅是周得晚变化得快,你也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余生伏在桌上,沉默良久后,说:&因为新郎,是我喜欢了十三年的人。我和他这么多年以来,从未见过,他没有认出来我,但我认出来了他。&
&那单凭一个名字,你就能确定是他,以至于无法控制情绪?&池之誉质疑。
&请柬里贴有他的相片。不过他说得对,是我间接害死了周得晚。窗户是我打开的,也是我没抓住她......&叶余生垂下眼帘。
&叶余生,别再折磨自己了。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回国后,你有什么打算?&池之誉问。
&还没想过,反正不会再踏入心理学领域了。&
池之誉惋惜地摇摇头。道理大家都懂,安慰他人容易,安慰自我最难。
巴黎最浪漫的地方就在于随处可见拥吻的恋人。甚至,不同的肤色,共同的性别。
坐在地铁里的叶余生,回忆起在巴黎的半年,太匆匆,所有的梦想都破碎了。望着车厢里一对亲昵的年轻情侣,他们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现在的学生胆子都好大,公共场所也会牵手亲吻。不像当年的她和他,羞怯腼腆,在纸上写信,悄悄传递心事。
她的头发长了又长,奔波各地,皮肤也晒黑了,他没认出她来,一点也不奇怪。就像她若不是见了他的名字和字迹,就算他站在她面前,她也无法将他和当年那个温暖如许的男孩联系起来。一切都变了。
叶余生这个名字,他并不知晓,那年在福利院,她叫&鹊鹊&。
想起前年和阿姜一起在泰国,偶遇一位命格大师,无论准不准,至少现在听起来,算是一语成谶。
&爱恨颠转。你们若再见面,必要红眼。能不能重归于好,要看你们的造化。&
巴黎直飞B市的航班。
叶余生坐在机尾的位置。
远远的,她没有看到,此时坐在商务舱的任临树,正面色冷凝,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夜。
周得晚的死,像一个巨大的谜。他依稀记得向周得晚求婚那天,她对他说:你挽救了我,在我岌岌可危之时。你的爱,是唯一令我摆脱抑郁的理由。
可他终究没能挽留住她。
巴黎的夜空,很美。
[2]&叶余生,你是上天派来的煞星吧。&
追悼会上。
叶余生穿着一身白色丧服,绾起的发髻间缠着一道孝布,满脸悲伤,左手绕过小腹,握住垂下的右手手臂。
她许久都保持着这种孤独的姿势,站在前来哀悼的人群之外,看起来是那么郁郁寡欢。
若不是阿姜的软磨硬泡和死者家属给了高额的出场费,她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她需要钱,该为管川做些什么了。
从巴黎回来后,她的精神状态十分差,根本无法再面对任何与心理学有关系的事物,也绝口不提那件事情发生的全过程。管川帮她联系了一家临终关怀医院,她当了一名志愿者。在那里,她找到了存在的意义。直到一位将逝而膝下无子女的老人在临终前希望自己死了之后,她能够为他哭一哭。叶余生答应了,结果在这之后,很多孤寡老人都提出类似的心愿。慢慢地,还有人专程请她,为已故的父母哭丧。
她现在是殡葬圈子里小有名气的哭丧女。没有人会把她和名校心理系毕业生的背景联系到一块,她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是她最后一次哭丧。
下个月是她的婚期,她决定结婚以后就不再做这行了。
她并不是没有参加过地位显赫的逝者的葬礼,不过这次却是前所未有的大场面,商政界名流悉数到场。可惜膝下竟无为之哭一哭的后人。
阿姜递过来两样东西,悄悄地说:&这是你要的死者生平简介,你居然连任道吾都不了解,你看看这葬礼排场,幸好你听我的接了这个业务。要知道,今天可是你的金盆洗手之日,必须是给一个大人物来做告别。&
&待会儿你可别乱拍啊,我带你进来,不是让你来做奸细的,今天对媒体可是全场戒严的。&叶余生轻声嘱咐。
&什么奸细啊,说得真难听,我是个有职业操守的记者。放心,这是最新的设备,一般人发现不了的。以我的经验判断,一会儿肯定会有重大新闻,你瞧好吧,明天的头条.......&阿姜说着,视线忽然被一个身影吸引住,忙用胳膊碰了碰叶余生。
她顺着阿姜的目光望过去,只看见一个高大男子的背影,穿黑色衬衣,从后面的身形看就已显露出醒目的气质,她的目光停留了数秒。
从任道吾的生平介绍里看到一句话:一九九八年,携手周瑞集团捐助福利院,助养孤儿,代表B市商界为慈善事业做出极大的贡献。
她记忆里残存的模糊印象,十四年前来福利院助养带走任临树的,确实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也姓任。因为她听到那个男人说:既然和我一样都姓任,那这就是缘分,我决定助养任临树。
任临树,叶余生默念数遍这个名字,她的双眼像是泛起了水花。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得幸免。
她往灵堂前靠近,在人身攒动的缝隙间,看了他几眼。在巴黎时,她一直没有勇气看他。
她试图从他的眉眼里找出和当年那个男孩相似的地方,只是一无所获。面前的任临树高高瘦瘦、英俊挺拔,是那种走到任何地方坐下,都会引起邻座侧目的男子。
她想起在巴黎时,他对她的那句警告&&
&别让我再见到你。&
&阿姜,我们走。&叶余生低下头,拉住阿姜的手就要往外走。
&哎你干嘛呀,我还什么都没拍到呢!你和他认识吗,躲什么呀躲?&阿姜加快语速说。
&你今天的目的不仅仅是拍新闻这么简单吧。&
&知道什么也瞒不了你。&阿姜承认了,又继续说,&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突然从巴黎回来,放弃你最热爱的专业,住在破旧的出租屋里,去商场做兼职,一个月赚那么点辛苦钱,这不该是你的人生啊。你明明可以去当心理师,过光鲜的生活的。你是在赎罪吗?可周得晚的死,并不是你的错!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阿姜,不用你来管我的事。我现在生活得很自在,不要再招惹他了,行吗?&叶余生哀求的口气。
阿姜拍了拍叶余生的肩膀,抬眼盯着任临树,焦急地说:&哎哟,那你就哭丧去,想置身事外,就别管我做什么。他和律师一起走了,我先跟过去啊。&
她正想阻拦阿姜,却因为不停地有花圈抬进来,将她挡开。
哀悼仪式即将开始进行。
&喂,那个哭丧的,你准备好没有,等会儿主持读完悼词之后,你就给我哭,得像你死了亲爸一样痛哭,明白没?要哭出我们做后人的悲伤来,我岳父是我最敬佩的人,无奈这种场合我们不适合放声大哭。哎你哭得好,酬劳加倍。&赵裁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伤心欲绝地说。
叶余生一眼就看出来,这过分伪装的悲伤,想起阿姜说遗产纠纷的事,她直言不讳地说:&今天我不会哭丧的,如果我早知道你的目的,就绝不会带我朋友过来。你想哭,请自己一边哭去吧。&
赵裁对她的暗讽不以为意。
等赵裁一走开,她立刻前去寻找阿姜。
绕过送葬的宾客,到追悼会后场,一个阴暗的走廊深处,只见阿姜伏在虚掩的房门上,用包侧端透过门的缝隙,拍摄着房间内正在进行的画面。
叶余生背靠着墙壁,心中挣扎,她深呼吸一口气后,拿出手机,拨通了阿姜的电话。
几秒后,阿姜的手机铃声响起,惊动了房间里的人。
阿姜忙往外跑。
叶余生伸出手,拉住慌不择路的阿姜,钻进对面的入殓室,躲在一张冰冷而窄小的不锈钢床底下。
外面不停传来寻找她们踪迹的脚步声,直到她听到任临树低声说:&别找了,先回追悼会。魏律师,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梁赫,你去查一下今天到场所有人的名单,看有没有可疑的人。&
阿姜从床底下爬出来,责问叶余生:&差点被你害死,你打我电话干嘛,我在拍东西!还好,虽然没拍完整,但重要的部分都录进来了。唉,晦气死了,这床是躺尸体的吧。&
&你把录的东西给删掉。&叶余生一脸认真地说。
&不会吧,叶余生,你想维护他?你真以为赵裁是请你来哭丧的啊,不过是打着哭丧的名义,帮我混进来,目的就是让我拍下赵裁想要的视频。果真没错,任临树表面上是正人君子,可你知道他刚做了什么吗?他从遗嘱里拿出其中一张纸,内容没拍到,但肯定是不利于他的那一部分。原来他早就收买了律师。你说,他有多卑鄙。今天是报复他最好的机会,当着众人的面,让他一无所有。&阿姜一意孤行。
&阿姜,比起周得晚的生命,学位和巴黎的生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不恨任临树,即使他在遗嘱上动了手脚,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局外人来插手。再说赵裁也高尚不到哪里去,你何时和他扯上的关系,还把我拉进来做挡箭牌?&
&我已经通知赵裁了,现在就去把摄像机交给他。&
&你要是给赵裁,那我们多年的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叶余生十分清楚只有这句话能够让阿姜妥协。
阿姜万万没有想到,叶余生非但不支持自己,反而以断绝交往来要挟她。阿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推开门走了,
叶余生脱掉丧服,留在葬礼上,她相信阿姜不会置她们的情义于不顾的。
身处追悼会的任临树,面上没有过多明显的沉痛的痕迹,双眉紧皱,眼圈红肿,保留了他一贯以来威严冷静的姿态。
葬礼主持人是跟随任道吾三十多年的李厉,一番悼词念下来,已多次哽咽。只是最后一句话锋一转,说:&今天来到这里的,都是任老先生在世时的朋友和亲人,我按照任老先生生前的遗愿,在这里公开宣读他的遗嘱。在此,希望你们作为见证。现在,请魏律师上来公开遗嘱。&
话音刚落,来宾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魏律师走上台,大致介绍了自己和自己所在的律师事务所之后,便当着众人的面宣读遗嘱。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遗嘱的内容大致总结为:任道吾名下六分之一的资产用来建立慈善基金会,而千树集团所有股份由养子任临树继承,包括RomanSunrise酒店。除此之外,还有位于S市的住宅别墅一套。这些占总财产的六分之一。国外银行所有固定存款和余下房地产占总财产的三分之二,除去以夫妻共同财产名义划分给其妻董美思的以外,还有六分之一属于任枝。
魏律师将遗嘱面向众人,上面有任道吾的亲笔签名,还有公证处的公章。
&等一下!李叔,如果我能拿出证据证明这份遗嘱被人擅自改动过,是不是可以宣布遗嘱无效?&
&那是当然,只要你有合法的证据。&李厉郑重地说。
叶余生站在人群中,看着赵裁不断地拨打电话。很显然,他是打给阿姜的,可一遍遍都无法接通。
赵裁气急败坏,最关键的时刻居然找不到人,他只好求情拖延:&李叔,你相信我一次,我这边出了点状况,能不能再等等?&
魏律师气定神闲地否决:&既然拿不出证据,那么我宣布,遗嘱即时生效。&
&李叔,这个律师和任临树是一伙的!赵裁说有证据,那遗嘱今天就不能生效!&任枝脱口而出。
&任小姐,请注意你的措辞,我保留起诉你的权利。&魏律师义正词言地警告她。
李厉摇摇头,诚挚地说:&按照魏律师说的办吧。我跟随你父亲三十余年,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应该是信任我的吧。在你父亲看来,这份遗嘱对你只会有厚待,毕竟夫人还有二分之一的财产,这将来都是属于你的。&
任枝指着任临树怒目骂道:&厚待?我是我爸的亲生女儿,他凭什么?说得好听是养子,说得难听就是我们家养的白眼狼!&
有几个地位举足轻重的长辈纷纷站出来,认为遗嘱既然已经宣读完毕,又是合法的遗嘱,无论有什么异议,都要等追悼会结束再说。
董美思识时务地让女儿闭上嘴。
叶余生自始至终见他独自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看来他这些年的日子也并非好过到哪里去。
她悄然离开,以为他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晚上,她透着窗户悄悄望着他,月光在他的肩上洒落一片冰凉。岁月啊,在她的身上变成风霜的打磨,而在他的身上则幻化成了光芒。
她怎么会知道,从这一天开始,她的命运便与任临树紧密牵扯在一起。
他是注定要来的人。
阿姜的电话仍无法接通,这令叶余生不由得担心起来。赵裁那边恐怕都四下在寻找阿姜的下落,眼看就要事成却功亏一篑的赵裁一定不会轻易放过阿姜的。
片刻后,客厅传来敲门声。
阿姜是有钥匙的。叶余生站在门口,观望静候着,直到敲门声越发急促,她想除了房东来收租大概还没有谁会在半夜这样执着地敲门了。
她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外的,竟是任临树。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他穿着白色衬衣、藏蓝色长裤,一只手插在裤口袋里,一只手撑在门边,高大的身躯稍稍弓着,以略微颔首的姿态盯着她。单眼皮,细长上挑的眼尾。
离得这样近,她不清楚他的来意。
她做出的反应是&&掉过头,像屏住呼吸一般,不敢直视他。
这在他看来,则是心虚。
&叶余生,你是上天派来的煞星吧。在巴黎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说,赵裁花了多少钱收买你?&他轻蔑地瞟着她。
&抱歉,这件事我毫不知情。如果我拿了赵裁的钱,那段视频会没到他手里吗?你还能如愿继承遗产吗?&她反问。
&或许是你们价格没有谈妥呢。你开个价,把视频给我。你喜欢钱,可以想办法讨好我,何必和我作对呢?只要你哄得我开心了,同样能赚钱。&他轻佻地说道。
叶余生望着他,此时感觉他那张脸真是面目可憎,他毁了她十四年以来全部的美好幻想。
相见不如不见。
他已经彻彻底底变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无耻了?放心,我朋友没有把视频给赵裁,不会影响你顺利上任董事长的。&她转身,打算关门送客。
他把手掌抵在门上,声线低落,&我不仅无耻,还很下流。我不想和女人周旋,你转告你的那位记者朋友,不要妄想拿千树集团的名誉来上位。还有,她目前的处境很危险,要是赵裁找到她,你自己想想后果吧。&
&我看你比赵裁更危险,请你离开我的家!&
&你的意思是我们无法谈下去了吗?可以用钱解决的,那就不是问题。&他失望极了。
&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满身铜臭的。&她嘲讽道。
他突然靠近她,双手捏得紧紧的,一副颇有深意的样子盯着她,说:&我打听到你男朋友是个热血青年,你念书多年都是他资助的吧,真有趣,你准备嫁给他,偿还他的资助吗?他现在正在婚礼现场主持吧,不如我让手底下的人送些花去现场,捧个场助个兴吧?不过他们不太懂规矩,万一送成花圈,你说以后还有人敢请他做司仪吗?&
&你想报复就冲我来,你别伤害他。你未婚妻的死,还有今天偷拍的事,我都逃不了干系,是我欠你的,要杀要剐,算我身上......&叶余生尖叫道。
&算你身上?&他靠近她,目光在她的身上肆无忌惮地扫视。
她往后退了退,警惕地道:&任先生,请你自重。&
&别多想,我对你没兴趣。别说我没提醒你,最近一段时间,注意安全。&他把&注意安全&四个字说得格外重,然后递过来一张烫金的名片,难以揣摩地说,&仔细想想......想明白了给我打电话。&
说完这些话,他转身走入逼仄黑暗的巷子里。
她随手将名片扔进了门口的旧皮鞋里,看着躺在鞋里的名片,竟呆了好几秒。
那一串号码,像咒语般窜入她的脑海里。
竟再抹不去。
[3]&你最好放老实一点,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电视新闻里正播着台风将在凌晨登陆的消息,眼看马上就会有一场疾风骤雨袭来。
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叶余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将厚厚的遮光窗帘拉上。
她靠着沙发盘腿坐下,放在一旁的手机毫无动静。她在心中挣扎,要不要去找阿姜,又该如何开口。
想起刚刚她与任临树的距离那样近,他也没有认出来她。这么多年过去,她和他各自都有莫大的变化,他更是从温暖澄净的少年变成心机重重的利益至上者。他能够为了争夺养父的遗产而改动遗嘱。
他恐怕早就忘了当年那个站在黄昏的天桥上,倔强地等待他的女孩了吧,也忘了他们在福利院时的约定。
尽管外界对他进行多方爆料,却仍旧没有抓拍到具体形象。
阿姜说,他还和周得晚的妹妹周深信传出了恋情绯闻。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周深信就是当年和任临树一同被商协慈善活动领养的&便当&。
之所以称为&便当&,是在福利院时,院长给取的。当年年仅四岁的周深信被社工发现时,连续饿了多日,正趴在一家便当店的馊水桶里捡客人吃剩的便当。周深信这个名字,想必是被周家领养之后重新取名的。
时光仿佛一下子倒退回十四年前。
那年她才十三岁,但在福利院这个大家庭里,她算是个老人了。和生活在这里的每个孩子一样,她也有个特别的称呼,叫&鹊鹊&。
六岁时,她被院长找到,正在各处的垃圾站翻找废弃的瓶子。肩上背着一个白色蛇皮袋,里面装了几十个玻璃啤酒瓶,一毛钱一个,可以换好几块钱。因为她固执地不愿丢下那半袋酒瓶,于是扛着半麻袋酒瓶上了福利院的面包车。
车在福利院停下,她下了车,蛇皮袋里的啤酒瓶跟着&砰砰砰&滚落一地。
一旁树梢间的喜鹊被惊得上蹿下跳,叫个不停。
这个画面定格在胶卷里。
她身上唯一的一张照片,日期显示拍摄于她出生的第二年春天,婴孩时期的她捏着一个风筝,母亲在左,父亲在右。照片的右下角有两行清秀的小楷字:余生两岁。我与叶庄言相识第四年。
这张照片是她身份的唯一证明,却也是她最深的痛楚。她没有把照片交给院长,也没有给任何人看过,更没有说出过自己的名字。
叶余生默默接受了&鹊鹊&这个称呼。她就像漂浮在岁月里的一粒尘埃,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该去往何处。所谓的姓氏和名字,皆是生养父母所给的,像她没有父母的孩子,何来资格有名有姓。
有关母亲的记忆,都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她和母亲在一个废弃的土坯房里相依为命,漏雨、老鼠乱窜、蜒蚰爬得到处都是。胆小的母亲会在深夜哭哭啼啼,惊惊颤颤的。
&妈妈,不怕啊......老鼠来了,咬我就好了,不咬妈妈......&她搂着母亲的头,小手轻轻拍着说。
母亲是师范高校的女学生,父亲却是社会上的游手好闲之徒,这从是一开始就是不可能会有结果的感情。在她两岁后,所谓的父亲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是犯了重罪被抓进了监狱。母亲中途辍学,独自抚养她,直到母亲过世,也没有见到父亲一眼。这些都是她幼小就根深蒂固的记忆。
她无法原谅那个逃避责任的父亲,更无法理解抛下年仅六岁的她而自杀的母亲。
母亲死去的当天,她还给母亲倒水喝药,以为母亲只是普通的感冒,吃了药,睡一觉就会好起来。可直至天亮母亲都没有醒过来,一摸,已全身冰凉,气息无存。
从那天起,她就害怕和别人睡一张床。甚至成年后,和阿姜躺在一起,夜晚她也要醒很多次,侧耳听阿姜的心跳声,她好怕身边睡着的人会永远也醒不过来,弄得后来阿姜都不敢和她一起睡觉了。
而第一次见任临树,也是像今晚这样的台风夜里。
便当睡在她的下铺,用脚踢了踢上铺的床板,说:&鹊鹊,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听院长说,等会儿要进来一个新人,也是个孤儿,他妈妈不久前病死了,他一个人办了妈妈的后事,只比我们大两岁。我看过照片,长得很好看。&
她翻了个身,随口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没人要。&
&那可未必,模样好的,被领养的概率就会大些,说不定就被那些有钱又生不出孩子的人给领养走了呢。&便当话里的意思,其实福利院的每个孩子都清楚,所以便当每天晚上都偷偷用吃饭时剩下的牛奶和黄瓜敷脸。
每周都会有人来办领养手续,不过年龄越小、越聪明伶俐的孩子被领走的机会就更大一些。她迟迟未被领养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她的年龄。而便当则是一直在等家庭条件好的养父母出现。
她没有再反驳便当。曾在院长的档案表里,偷偷看到,便当的父母是双双死于一场斗殴事故中。福利院里的孩子,要么是被遗弃,要么是家破人亡。
凌晨时,外面有了动静,她见便当睡得深沉。
她起身下床,将门开了一条小缝,昏暗的光线里,她看见一个个子高高的少年,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蓝色长裤,额头上缠着纱布,渗出一小块血迹。
那个少年,就是十五岁时的任临树,他在福利院的名字是&哥哥&。
她还记得他不愿意接受助养,硬是要留在福利院,陪在她身边的坚定眼神。而她,为了让他顺利被收养,请求院长帮忙一起撒谎欺骗他,称自己将会被国外回来的舅舅领养,要跟随舅舅一家去加拿大。他信了。
她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他,他是唯一知道她父亲名字的人。约定三年后她生日的当天再来福利院等对方。
&希望将来再见时,我们都拥有更好的人生。&
这句话,是他离开福利院的那天,在留给她的信中所写的。
如今见他,他已是万众瞩目。
窗外忽然一道闪电横空,她猛然一惊,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她自言自语道:&我得去找阿姜,亲自把视频给删掉.......&她顺手拿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雨衣,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叶余生啊,你要去帮他,他是哥哥啊,一定要帮他!就算他变了,你也不能变,不是吗?
她打开门,狂风夹杂着暴雨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今晚发布最新台风红色预警,请广大市民做好防御措施,避免外出一切活动......&电视里仍旧在播报台风预警。
在空荡荡漆黑一片的马路上,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绿化带里的树也在做最后的挣扎,强劲的台风张牙舞爪地在不断施展着威力,一次又一次差点要将她掀倒。
若在平时,她步行到阿姜的住处,只有一刻钟的路程,而此时,却寸步难行。
上天把她和他再次拉到一起。前路,悄然中重新命名和定义。他们各自带着使命,在人生的风云千樯间,越来越接近,当时还以为只是生命中普通的一晚。
任临树的黑色越野车停靠在路边。
昏暗的车内光线映衬着他的脸,冷凝沉重。他向来都有着强烈的危机意识,往往在危机尚未到来之前,他便做好了迎接的准备。他亲自跟踪这个叫叶余生的女人,已经长达五个小时了。
几乎将她近几年的生活轨迹都了解了一遍。
叶余生,二十七岁,从巴黎回国后,她没有再从事和心理师有关的职业。也对,她连轻生的周得晚都救不了,还有何能力担任心理师?
她在商场当过送气球的小丑,去影视城跑没一句台词没一个正脸的龙套,也去过殡仪馆串场子哭丧,她是那种处在社会底层为了谋生的可怜女人。在他看来,这种女人,无非就是为了钱。大概是想钱想疯了吧。
贫穷不可耻,但为了摆脱贫穷做出没有底线的事,才可耻。他轻视她,却又掺杂着点同情。
从她住的巷子出来之后,他的车并没有开远。
他在等她的电话。
他相信她一定会打电话给他的,她是个聪明人,会懂得权衡利弊。
片刻后,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是一串陌生的号码,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电话。
&你要是还想有挽留的余地,就马上来接我,我就在巷口的公共厕所里,我带你去找我朋友。&话筒里传来她的声音,伴着风声,呼哧呼哧的,他坐在隔音良好的车内,听起来更觉得她像在嘶吼。
一分钟后,他的车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很快,车门被拉开,风和雨也一同闯入平静的车内,打破了原本的安宁。她甚至连湿漉漉的雨衣都没有脱,一屁股就坐在了车的后座上。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无声地摇头,要不是为了拿回视频,一定要把脏兮兮的她赶下车。
&别心疼车,我马上就脱掉,你往前开,就在凤凰园那边,不远。&她一边脱雨衣,一边补充,&我不是害怕你的威胁,我只是担心阿姜出事。&
他没说话,眼睛看着前方,专注地开车,不经意地抬眼瞥她。
她脱下身上的开衫,将座位和靠背上的水一一擦拭干净,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T恤,被冷气一吹,她双手抱住自己,打了一个喷嚏。
他不声不响地关了空调。
这个动作,让她莫名觉得,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坏。他故作轻佻的样子,会不会只是他浮夸的保护色?这么多年寄人篱下,应该很艰辛吧。
尽管他们在福利院只相处了短暂的一年,可那一年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对于她来说,是第一次有了温暖的感觉,就好像久居在深渊的石缝中,光照射进来,如开天辟地般。
雨刮器快速地划着雨水,视线反复从模糊变得清晰,又从清晰变得模糊。他不得不放慢车速,辨识着路灯和方向。
等红灯时,他接了个电话。
&哥哥,你在哪儿?我想见你。伯父走了,你比任何人都伤心。我听我爸说,她们母女俩在葬礼上就和你翻了脸,还诬陷你遗嘱造假。我真是应该过去的,就算什么都不说,哪怕只是站在你身后也好。&电话里传来一个温柔关切的声音。
他语气轻和:&别担心,我撑得住。倒是你,你现在是公众人物,行为举止时时都被记者盯着。改天有空再约时间见面吧。&
&我明白,你不喜欢在媒体前露面。怕和我传绯闻,就连伯父的葬礼你都不许我来。但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哥哥,你的神秘感太强了。你看吧,后天的记者招待会肯定是躲不掉镜头的,再想低调也低调不了。&
&下周你生日,我去找你。现在我有事,回头见。&他挂断电话,对叶余生说:&叶小姐,刚才听到的内容,你是不是想索要封口费?&
他和周深信这些年,由于两个助养家庭是世交,所以关系走得很近。这些亲昵的对话,听起来是那么自然,那么水到渠成。不过反倒令她清醒过来,她和他,早已不同于十四年前,空白了太久。再说,她也很快就要结婚了。
她最好断掉有关他的一切记忆,过了这一夜,便再无交集。
但为什么她的心里竟会生出哀痛之意呢。
&随便你怎么看待我。&她的语气冷冷的。
他听她这么说,又多看了她一眼,兀自生出一种熟悉的记忆,她板着脸的面孔,有点像.......他的思绪有点乱。随着车子的一个急转弯,她的身体猛地往前一倾。迎面一辆白色轿车快速驶出,险些撞到他的车。
车停在地下停车场。等电梯时,他双手别在身后,站在她前方,一声不吭。电梯门打开,他大步先走进去,伸手为她挡了一下门。
她低着头,局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发梢往下滴着水,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太快了。电梯上升的那几秒,真漫长。
还未走进阿姜的家,只见门口有一堆凌乱的衣物,他立刻意识到,来迟了。
&阿姜,发生什么事了!&她眼见这一幕,急忙冲上去,将跌坐在地板上哭泣的阿姜搂在怀里。
客厅里的沙发和电视柜都被掀翻,电脑被摔在地上,屏幕碎裂,花瓶也倒在地上,马蹄莲的洁白花瓣被踩烂成泥,鱼缸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几尾金鱼躺在地板上用最后一点力气在呼吸。这些都意味着一切刚刚发生不久。
任临树想起在小区门口碰到的那辆慌不择路的白色轿车,他已心中有数。
&一定是他,派人来抢走了我的摄像机,砸了我的家......&阿姜用手指着任临树,凄怨地哭诉,趴在地上,将电脑和文件揽到怀里紧紧抱着。
难怪之前他提醒她在家要注意安全,叶余生想。
她径直走向他,仅存的一丝好感被掐断,失望至极地说:&没想到你真这么虚伪,你一向都用卑劣的手段来解决麻烦吗?&
他盯着她的脸,态度冷漠:&和你们混进葬礼偷拍来谋取私利相比,卑劣程度,才不过打个平手。&
&我要报警。&她拿出手机作势要拨打电话。
&随你。你先想好怎么和警方说偷拍的事吧。还有,一起解释解释这条短信的内容。&他翻出一条短信,递到她面前。
短信内容为:任先生,你觉得一则头条新闻值多少钱?
发件人那栏,是阿姜的手机号码。
&不要报警,不能报警。任先生,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你看在我是个新记者的份儿上,原谅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阿姜痛哭流涕哀求道。
叶余生见此自知理亏,便转换口气:&这件事纯属误会,毕竟是我和我的朋友有错在先,我向你道歉。既然东西你已经拿走了,这里也被砸了,就当一笔勾销吧。希望任先生不要再追究,给你造成的麻烦,我说声&对不起&了。&她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风波。
任临树点点头,环顾四周,说:&清点一下财产损失,我会负责全部赔偿的。&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隔着两米之遥,又停下脚步,顿了顿道,&叶余生,除了巴黎那次见面以外,我们是不是还在哪里见过面?&鹊鹊的生父叫叶庄严,很巧,叶余生同样姓叶。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中仿佛看到了一个白皙微微婴儿肥的小女孩,像个小拖油瓶似的跟在他的身后,一声声喊他&哥哥&,还会咧开嘴假装大哭来要挟他。
自此之后,他就再也见不得别的女人哭。
&没有,我们没见过。见你一次,我就少半条命,没那么大命见你多次。&她想起他之前说的那句话,说每次见她,他身边重要的人都要死一个,于是她刻薄地还击。
&那是我眼花了。当然,你怎么会是她,明明天壤之别。放老实一点,我还会再来找你的。&他自嘲地说着,大步离开。
他的背影,消失在光线下。
&叶余生,你怎么和他一起过来啊。我可是听你的,想把视频还给他来着,但又不想那么便宜了他,所以......&阿姜边说边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
&我是怕你出事,不想你卷入他们任家的遗产风波中,人家财大势大,我们惹不起啊!你看吧,偏要招惹,他速度这么快,还把你家砸成这样。赔钱,赔钱了不起吗,有钱人就可以打一巴掌再给人钱啊!&叶余生既责怪阿姜揽祸上身,也对任临树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
&要是有人愿意,打我一巴掌,给我一万块,打我一年我也乐意啊。再说,不是他派人砸的,是赵裁的人,三个剽悍的男人,直接撞开了我反锁的门.....&
&什么!视频是被赵裁的人拿走的?那你刚才怎么还理直气壮地大哭,还指责任临树,你这不是栽赃嫁祸吗?&叶余生刚放下的心又被牵动起来。
视频落入赵裁手里,就意味着可以证明任临树篡改遗嘱,也意味着,他将失去继承权,一无所有。
&我要不这么恶人先告状,他能放过我吗!都怨你,要知道迟早会落到赵裁手里,还不如在葬礼上就直接给他呢,好歹能拿到钱。现在好了,视频被拿走,一分钱也没有。&阿姜耸耸肩,见叶余生默不作声,又内疚地说:&怪我太天真了,我们市井小民岂能和大集团做对。我本想这次事成之后拿到钱,给你和管川开婚庆公司的。&
&你傻子啊!&她责备着,伸手挽住阿姜的胳膊,&办婚庆公司的钱,我们已经筹差不多了,你就别操心了。&
深知她难处的,唯有阿姜。
在那个雨夜,她们彼此都认定对方会是一生的朋友。就像阿姜说的,女子遇见惺惺相惜的女子,比遇见一见钟情的男子,要难百倍。
令她担忧的是,他接下来该怎么过。
他一进门应该就知道拿走视频的是赵裁,但他没有显露出来。
任临树,高深莫测、忽冷忽热、无法捉摸,连她一个心理系高材生,也揣摩不透。
台风已过境。
躺在阿姜的床上,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迷迷糊糊不知喊了多少声&哥哥&。梦见儿时的他们,走在黑暗的河边。那条河,长得看不到对岸和尽头,忽然又见他在河水中央,浮浮沉沉。
一时惊醒,望向窗外,黎明将至。
他,是否安然无恙?
她没能拥有更好的人生,也将嫁为人妻,这才是现实。她不会和他相认,就在他的心底,保留那一年的美好印象,足够了。
她和他,就此结束吧。只当是一场梦。
这漫漫平生,要做的事很多,但最终回想起来做过的那些深刻又不悔的事,原来没有几件,其中一件是认识你。
不问前程,不问结局。
[第二章]你以为他被制服,事实上控制局面的始终是他
[1]&该要多倒霉,才会接二连三遇见你这种奇葩。&
任临树同样度过难眠的一夜。
清早起来,他照例晨跑,然后像平日那样,让洗衣店过来拿需要干洗的衣服和床单。再给阳台上那株树浇水,之后转身走进暗房。
他闲暇之余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暗房里度过的。他在此处安静地冲洗照片,无人能打扰到他。他钟爱胶卷相片,使用老式的胶卷相机。
正在洗的相片,是他上次去长白山拍下的雪景,看着画面在显影液中逐渐清晰,他略生欢喜。可惜,依旧没有看到他要找的人。
&将来的某个冬天,我们一起去长白山吧,去那儿看雪,我还要对着雪山许愿。&记忆里,那张少女的脸,永远停留在十三岁。他曾问过她,为什么那么多座山,独独喜欢长白山,她没有回答。
&以后去了,我再告诉你。&她的话音,依稀回响在耳边。
你可知,我已去长白山度过了十三个冬天。世界之大,我唯有到此来碰碰运气。他在心中想。
如果找不到她,他在世上就没有亲密的人。
往后每一步,都危机四伏。
手机里,有好几通赵裁的未听来电。紧接着,门铃声响起。他打开门,站在他面前的,是他所谓的亲人。赵裁、任枝、董美思,三个人脸上挂着同样的敌意。
只不过董美思掩藏得很好,不像赵裁那般剑拔弩张,仿佛胜算在握。
赵裁先发制人,往沙发上一坐,右脚架在茶几上,双手合十,态度傲慢:&喂,电话也不接,玩失踪?想必你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吧,擅自改动遗嘱,我可以告你诈骗!&
&任临树,我警告你,现在不是你躲起来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我奉劝你马上卷铺盖走人,离开任家,或许我还能给你一点儿安置费,看在你叫了我这么些年姐姐的份上,我当发发善心。&任枝含着冷冷的笑意。
他倒不以为意,波澜不惊:&我现在不想谈这些,目前还不是我的工作时间,我还有相片要冲洗。你们请自便。&言罢,他走进暗房。
距离他的上班时间,尚有一刻钟。
赵裁&噌&地站起身想拦要住他,董美思连忙摆手示意。
红灯下,他将冲洗好的相片摆放好。
&妈,你瞧他,人赃并获抓了现行,还不把您放眼里!要不是我们任家收留他,供他念书、留学,他能有今天?狼子野心,活该他是个孤儿!&平日里赵裁哪敢这样说,现在是仗着自己手里有那段录像视频做把柄,索性将藏在内心的话一同道出。
&别急,不过就十几分钟的问题,他逃避不了的。我们要沉住气,都养这条白眼狼十四年了,不在乎再多养一会儿。&董美思慢条斯理地摘下礼帽,即使骂人也保持着优雅的姿态。
他靠在暗房门后,默默地捏紧拳头,仍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是愤恨,而是悲伤。
片刻后,任临树走出暗房。
&少给我摆谱!话挑明了谈,我手上有视频,视频拍到的内容,我想你该心知肚明。要么你今天自动离开任家,放弃财产,要么......&赵裁话未讲完,就被任临树打断。
&明天记者招待会上见吧,现在无可奉告。&他一口拒绝。
赵裁匪夷所思地打量他:&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好,我也想看明天记者会上的好戏,我要让天下人尽知你是个篡改遗书、诈吞遗产的养子。&
&念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我想放你一马的。可事到如今你还死不悔改,就别怪我做绝了!&董美思一副假仁假义的腔调。
任枝接过话:&妈,咱别跟他浪费口舌,从他进我们家第一天起,我就看出了他的野心。幸好这次老公拿到了视频证据,走,咱们回家开香槟庆祝,静等明天记者会上的好戏。&
他一声不发,安静地站在旁侧,看着他们三人离开。照常安排自己的工作,不会让别人的话影响自己的判断和决定。
驱车前往公司的RomanSunrise酒店。酒店创办十五年,自他被任道吾领养那年起正式开业,五星级标准,酒店大厦是仿意大利的复古环形建筑风格,共二十六层。他每天上午都会过去查看一下。昨夜台风席卷,他今天更是要过去一趟。
梁赫帮他泊好车,紧跟其后,和他一同进入酒店。
酒店大厅内的巨型喷泉旁,林立着几座奇石假山,上面刻着酒店的标语。
&&AllRoadsLeadtoRoman。
唯有他知道这栋酒店对任道吾的特殊意义,对他亦是。
&任董早。&所有与他碰面的员工都会跟他打招呼,他一一点头,回以招牌式的笑脸。
尽管还未正式接任千树集团董事长的职位,但大家似乎早已默认他的身份。
坐在一楼咖啡厅的休憩室。桌上有半瓶红酒,一杯白开水,两小块披萨,作为早餐。他看梁赫站在一旁,笑道:&你永远都处于高度警惕状态,随时做好有人要来刺杀我的准备。&
梁赫虽身高仅一米七二,但体型特别厚实,胸肌硕大,手背上布满老茧,一拳下去力度有数百斤。曾在泰国和顶级拳手打过多场拳击比赛,从未输过,是任道吾给他的贴身助理兼保镖。在他看来,形同兄弟,情如手足。
&老板,特殊时期,必须提防。我收到消息,赵裁笼络了几路人为自己办事,还频繁给董事会的几个股东献殷勤,肯定会有大动作。&梁赫说话间,眼神仍四下观察。
&至少今天还不会下手,他以为那段视频就足以击垮我。&他给梁赫倒了一杯咖啡,转变口气,&不过,我有你梁赫,抵过万马千军。&
几经患难,多年信任。
梁赫望着来往于大堂的人员,见一个男人搂着白皙丰满的女子正在前台办理退房手续,弯身凑近任临树的耳旁:&老板,那个男人我见过,之前你让我调查叶余生,有点印象,他是她的未婚夫。&
&你确定?&他问。
&百分之百确定,你知道我过目不忘的。&
他点点头,抿一小口红酒,嘴角浮起不易察觉的笑意,转动酒杯:&有点意思。&
处理好酒店的事务,他打算去趟公司。
梁赫开车,任临树坐在后排座位上,见浅灰色雨衣拧成一团放在地垫上,看起来摆放得小心翼翼,生怕弄脏车。再看手边,一件米白色薄开衫,搭在座位旁边。他伸出左手,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开衫,扔到雨衣旁。
梁赫偷笑:&老板,这么多年都不见你带女人回家,周得晚在世时,你也鲜少与她见面,突然看到你车里有女人的衣服,我还当眼花,真不适应。都怪我,没找到你一直想找的那个人。&
任临树有洁癖,甚至是睡过的床单,都要每天换洗一次。
&梁赫,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八卦了?我再次声明,我和她势不两立,你千万别将她和我联系到一起。&他脑补叶余生怕他对她不怀好意,如惊弓之鸟般双手环胸惊恐地瞪他,还有满头湿发张大嘴等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还有,一年前在巴黎,他将她抵在墙上,她面如死灰的样子。
叶余生和他接触的其他女人完全不同,长期在阳光下照晒,缺乏保养,皮肤粗糙而黑。除去肤色,单看五官,和他记忆深处的少女有几分相似,所以他才会产生错觉。
&老板,你是不是在想叶余生?&
&开车&&&他让梁赫闭嘴。
车子往公司的方向行驶,在拐弯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于是让梁赫下车先去公司,自己随意找了个理由,声称还有点事要办。
他握着方向盘,掉转车头,再次去找她。
叶余生也好不到哪里去,回到家里,就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老枣树被台风刮倒了枝桠,穿破窗户,直入客厅。她又累又饿,看枝头还挂着一簇簇密实的青枣,不急不忙便拿篮子摘枣。
不能反抗,那就接纳吧。
这一幕要是被阿姜看到,一定会拍下来,炒条新闻。
房东太太哼着小曲走进来,吓得往后跳,嚷嚷道:&天啦,我的房子怎么变成这样了?真是倒霉,我跟你讲,你住在这里,就得你来赔......好端端刮什么台风,把树都给吹来了!&
&你只管找人来修好,我会和这期房租一起赔给你的。你吃枣吗房东太太?&她抓一把枣,递过来。
&啧啧,你这个人,真是心大。有时瞅你挺正经的,有时就像脑袋坏了一样。也不找份稳定工作,房租总拖欠。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吃枣,赶紧把这儿收拾收拾,把树枝给弄出去,我去喊师傅过来。&房东太太边说边伸手从篮子里抓过一把枣子。
&好。&叶余生不傻,房东太太虽然有点贪财,但也算是她在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熟人。
&对了,房东太太,你说我们算是朋友吗?&她追问。
&是不是朋友取决于你交房租的速度!&
后来某一天,她想起房东太太说的那句:刮什么台风把树给吹来了。
不是吗,冥冥中,自有牵扯。
他就是那棵闯入她心头的树。
黑色越野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巷中。
任临树这样的男子,身边不乏优质女子。
留存风度游刃其间,掌握尺度,懂得什么可以为我所用,什么应当避之不及。审时度势,他比谁都擅长。对女人,不吝啬金钱,还有温柔。
当然,对叶余生这种介乎女人和男人之间的奇葩生物,他可半分也温柔不起来,更何况一年前在巴黎,他就已挑明对她建立敌意。
女人眼中的女人,和男人眼中的女人,往往是截然不同的。比如阿姜就觉得叶余生自强不息,有遗世独立、抛离世俗眼光的超脱,既仙气十足,又接地气。
恰巧刚进巷子,任临树就见她肩上扛着一根粗长的树枝,他细看是枣树,她一边吃力地走,一边不忘往回伸手摘个枣,在衣服上随便擦擦再放进嘴里吃。灰头土脸,头发淋了雨也没洗,油腻腻的,看起来很蠢很丑。
他摇下车窗,远远地对她喊:&喂,你的衣服。&语毕,扔出纸袋。
她喘着粗气朝这边跑过来。只见她弯腰,一个回身,捡起纸袋。同时,他正在掉转车头,那根树枝便毫不留情地打在车身上,他想按喇叭都来不及。
他的车,生生被她肩上那根树枝横扫而过。他惊得无言,下车查看,车身左侧漆面严重受损,出现大面积划痕,车门也被撞出几道凹槽。
&白痴!&他彻底被她打败。
她站在路边,吓傻了眼,小心地问:&这辆车,是不是很贵?&她的脑袋飞快运转着,该如何脱身呢?她忽然想起阿姜那辆车的标志与这辆车的很像,便打着马虎眼,&噢,我知道,雷......丁,那个阿姜也有一辆,哎呀,几万块的车而已,你不要太介意了,这种车,刮刮碰碰不心疼的嘛。&
&什么雷丁?你别装傻,马上跟我一起去4S店修理。&他想真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愚蠢的女人,至少也要吓吓她。
以前他开另一辆车也是在附近路段,无辜地被一辆快速行驶的电动车给刮了。他没有为难对方,只是隔着车窗,对戴女式头盔、几乎吓傻了的骑电动车的人说了句:&你还不跑,再不走可就没那么容易走了。&
&你这么凶干嘛,去年我在这儿,把一辆保时捷给刮了一块,也没见人家像你这样计较小气的。你这不就是雷丁嘛,顶多我下次买补漆笔给你补补。堂堂集团大BOSS,开几万块的车,唉,也是心酸......&她大言不惭地狡辩,实际心虚得要命。
他伸手指着她,震惊地道:&你完了,恭喜你中奖了,你之前刮的那辆保时捷,也是我的!我是有多倒霉,才会接二连三遇见你这种奇葩!你准备赔偿两次修理费吧。每一次见你,都有不详。&
&你弄清楚点,今天可是你来找我,不是我去找你的。你去向我房东打听打听,我房租都没交,哪来的钱赔你,你完全可以动保险啊。&她饶有道理地反驳他。
他一时竟语塞,倒要给她这个白痴普及点基本知识,低头在手机里搜索雷丁一词。乍看,确实和他的车标很像,可就算如此,也是强词夺理,没理由这都能看错。她还嘲笑他开几万块的车,简直是欺人太甚。
他再抬头,眼前哪还有她的人影,趁他低头看手机时,她早已溜之大吉了。
叶余生,你还能再狡诈一点吗?
她一口气跑回家,关上门,反锁上,生怕他会追过来。去年她刮花的那辆车的车主,原来也是他啊。她唏嘘不已,好久才缓过劲来。
当年,还发生过一件非常有趣的事。福利院隔壁,是农户自种的果园。秋天的时候,橘子熟了,树上结满大大小小的橘子。她和便当带着几个小女孩翻过网状栅栏,闯进果园,爬上树,偷摘橘子。结果被园主十五岁的女儿发现了,幸好他及时赶来,叫她先跑,他则留下来等园主回来道歉。她撒腿就跑,在跑的那一路上,心中都在念着哥哥。
他是给她力量、光,还有希望的人。
园主的女儿后来喜欢上他,非但没把偷摘橘子的事告诉大人,还经常悄悄送水果给他。
那些水果,全进了她的肚子里。她还调侃他以后就算靠出卖微笑,养活她也不成问题。
那时的她远比同期女孩思想要早熟,她喜欢说笑话给他听。有一次她讲了一个笑话,他没笑,她自己倒笑得合不拢嘴,结果下巴脱臼,疼得无法闭上嘴,就那么傻乎乎地张大嘴,眼巴巴地看着他。由于路上车的非常少,郊外基本靠自行车和摩托车,他只好背着她往医院走。
日落黄昏,夕阳照在他的身上,金灿灿的,她望着他的侧颜,默默地想,这得基因多好才能生出此等模样的孩子啊。那是她首次和他亲密接触,口水流了他一身。她敢保证,至少有一半口水,是因为垂涎美色,多余流出来的。
他和寻常少年大不相同。在福利院生活的孩子,多出生在贫穷的家庭或是父母双亡,但他身上,却有普通男孩所不具备的高贵气质。那是一种寄于骨髓里的气息。他母亲,一定是优雅与美貌并存的女人。那年他十五岁,独自下葬死于重病的母亲,本正承受丧母之痛的他,竟支撑着料理了后事。随后几天,他被送到福利院,生活了一年就由商人任道吾助养,留在身边悉心栽培,视如己出。关于他的亲生父亲,他只字未提,对外称与母亲相依为命。叶余生对他的了解,也就这么多了。
如今,他母亲若见到他有今日的地位,该有多欣慰。
往事,是不能够提及的秘密。他们之前竟有相遇,彼此都不知,过去多少次擦肩而过,才有此刻的别后重逢。
阿姜打来电话,隔空都难掩兴奋:&明天上午什么事都不要做,我过来接你,准备看一场好戏。这次他是插翅难逃啊。亲爱的,你只有亲眼见他在众人面前被打回原形,才能解你的心头之恨吧。&
&他怎么了?&叶余生询问阿姜,心里一紧,不言而喻,他,是指任临树。
阿姜清了清喉咙:&虽然千树集团记者会还未举行,但我们的新闻稿今天就已经写好,只待明天上午真相揭晓,以秒速发布了。毫无悬念,任临树篡改遗嘱的视频会在记者会上被赵裁公开播放,原是新董上任发布会,结果却截然不同。他毁你前程,你必定要看他无翻身日啊。&
叶余生坐在沙发上,想起刚刚见面时,他仍意气风发,察觉不出半分大势将去的慌乱。
无论如何,她都要前去记者会,或许临场发挥,能替他想想办法。
[2]&别为我做任何事,更别妄想打动我。&
记者会在Roman Sunrise酒店的会议报告厅举行。媒体各路人马悉数到达,叶余生被手持记者证的阿姜带进会场。她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任临树。
&赵裁放出消息,十分钟内,在记者发布会召开前,会公开任临树篡改遗嘱的视频。你说,他至今还未露面,是不是已经心虚,不战而败。&阿姜指着大屏幕,若有所思。
叶余生诚恳地请求阿姜:&帮帮他,阿姜,也许眼下只有你能救他了。毕竟视频拍摄的人是你,只要你一句话澄清,风浪兴许就可以平息。&
&我带你进来,不是给他找帮手的。再说,我得罪得起赵裁吗?真不明白,任临树把你害得这么惨,你还想维护他。早知道你的心思,我才不会跟你说这件事呢。&阿姜的态度转变。
&那我去找赵裁。&叶余生离席,往会场侧门的大厅走去。
她和梁赫擦肩而过。
&叶余生?她怎么也来了,可能和赵裁有关系。&梁赫奇怪,盯着她的背影,神情戒备。
她费了不小的劲才打听到,赵裁在五楼餐厅的男洗手间。
走进去,见赵裁正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她高声道:&你看起来心情不错,有没有兴趣谈个交易?&
赵裁不屑:&你来这里找我谈交易,莫非你想......&
&删除视频,那么你出轨的事,我就不告诉你太太。&她补充道,&你想问我出轨的证据?很简单,你还记得胶带吗?追悼会那天早上,地下停车场,你从车后备箱里拿出一卷胶带,钻进后排座位。两分钟后,你出来了,扔下一截用过的胶带。不好意思,你以后销毁证据,请用车载吸尘器。还有,不要随地乱扔垃圾。那截胶带被我捡到了,上面有六根染色的长发,而你太太却是黑发,对吧。&
&就凭这个,还能证明我出轨?&赵裁冷笑。
&看来你不了解女人的疑心病,只要她对你产生怀疑,定会想尽办法找出更大的问题。&叶余生呈思索状。
&放在过去,你这招也许能让我屈服。不过,此时无效。我太太怀孕了,你认为她会因为我的不忠,而放弃我吗?只要击溃任临树,代替他接任千树集团,我在任家,就算公开养女人恐怕也没有顾虑了!&
&你真卑鄙!&
&任临树派你来和我谈判的?真是自不量力。奉劝你别太聪明,没有男人喜欢聪明过头的女人。&赵裁警告道。
叶余生的头有些发晕,时间不多了,她又继续交涉:&那我只好告诉记者,视频是你指使我偷拍的,这一切全都是你的阴谋。&她见赵裁脸色渐暗,面露凶光。
&还有三分钟,你认为我会让你走出这个门吗?&赵裁步步逼近。
她正欲往后退,背撞到一个宽厚的胸膛,她回头望见任临树,他用手臂猛地裹住她,一副安然无恙的姿态,收敛着恼怒:&我还没有沦落到要女人帮我求情的地步。让她走,我担保她不会出任何状况。&
&你是在哀求我?&赵裁志得意满。
&好,我求你。&他牵起她的手,转身离开。
她感受到他有力的手掌、温度以及气息,他西服底下的灰色衬衫,手表的墨黑表盘,她查探丝丝细节,他如此真切。
&干嘛求他,他不敢拿我怎样。&她为他的一句话而难过。
&离赵裁远点,你要么离开酒店,要么静观其变,别为我做任何事,更别妄想打动我。&电梯里,他望着不断攀升的数字灯,表情平静。
&你想太多了,我但求心安。&
电梯停稳,电梯门打开,阿姜正好站在门口。
&午夜梦回,你真的能心安吗?&他旧事重提。
阿姜忍无可忍:&你凭什么这样说她,周得晚是重度抑郁症自杀,又不是她谋杀的。别把错都归到她身上,你自己真的爱过周得晚吗?若不是你,她绝不会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她会是一名出色的心理师,做她最热爱的事业!&
&麻烦你们稍后安静点,谢谢!&任临树避开她们,径直走上台。
李厉在他耳边低语,梁赫则视察着会场的动静。
&你看吧,无论你怎么真诚对他,他都不领情。&阿姜气不过,见大屏幕一闪,开始播放视屏,忙拍叶余生的肩膀,&在放了,快瞧,他还好意思高高在上地坐着。&
悬挂在会场右上方的宽大屏幕正播放着清晰的画面&&只见任临树从律师的手中接过遗嘱,打开,从中抽出一张纸,内容拍不清楚。
原定的主持人,被赵裁临时替换为自己的心腹。
&今天到场的各位记者朋友,如你们所见,这段视频是在任老先生的葬礼上拍的。相信大家已经一目了然,这位即将上任的千树新董对遗嘱进行了篡改。我代表任老先生遗孀董美思女士发言,对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一席话结束,全场哗然。
所有记者都在现场飞速发通稿,并追问任临树&&
&铁证如山,关于篡改遗嘱,你是什么态度,接下来如何打算?&
&能透露被你抽走的那张遗嘱的真实内容吗?&
&作为任道吾老先生的养子,你做出诈吞遗产的事,是否恩将仇报,能否谈谈这其中的心路历程?&
轰炸机般的提问,连&心路历程&这四个字都不放过。
她坐在台下,看他被众人包围,被高举的话筒和摄像机困住,而他,依旧寡言。
&各位观众,备受关注的千树集团遗产风波,在今天得到证实,原继承人任临树,涉嫌篡改遗嘱,目前被记者围堵,他以此缄默。关于是否会被追究法律责任,详尽后续,将继续跟踪报道。&阿姜对着镜头,专业的主播水准。
叶余生凝望着任临树,从他的神情里察觉不到丝毫慌乱,一副临危不惧、坦荡君子的气度。
隐约间,从推搡的缝隙里,见他似乎朝她做了个OK的手势。
她揣摩不透,挈挈在心。
当舆论的声音达到顶峰,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等着看任临树的狼狈局面时,李厉走上台,身后跟着的是葬礼当日宣读遗嘱的魏律师。不远处,赵裁、任枝和董美思,三人隔岸观火。
&大家静一静,不妨听魏律师说几句话。我相信,听完他的话,再作判断会是最公允的。&李厉的言外之意,耐人寻味。
阿姜抢先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他的话,要知道,他就是刚才视频里的那名律师!&
魏律师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恳切地说:&本不愿看到今天这种局面,因为在视频里记录的画面发生之前,我就问过任先生一个问题,你这样做,若将来他人对你产生非议,该怎么办。我问他,会不会后悔。他给出的答案,我们稍后再说。先做自我介绍,我叫魏严,是任老先生在世时的私人律师。包括任老先生的遗嘱,都是完全按照他的分配来订立的,全程有录像为证,遗嘱内容由公证处公证。现在,大家请看大屏幕。&
此时,屏幕上播放的画面,是医院病房,任道吾靠坐在病床上,但精神矍铄,思维缜密,一字一字口述遗嘱内容,魏律师在旁侧记录。
&魏严,将来若我的儿女发生遗产纠纷,对遗嘱的真实性有所质疑,你可公开这段视频,以做证明。&任道吾吐词清晰。
画面突然暂停,是任临树关的。
他悲伤地说:&该走法院的程序,我们集团内部会走。我认为没有必要再继续看下去了,养父已逝,请让他清净。&
李厉十分痛心:&别再保护别人了,眼下你该保护你自己,你看看你想保护的人,究竟对你做了些什么。&说完,他对魏律师说:&请继续还原事实。&
&我手里的是遗嘱原件,稍后会将拍摄的遗嘱原件播放出来,大家作对比之后,就可看出遗嘱内容是否一致。但先说之前我问任先生的问题的答案。我问他会不会后悔,他说不会。其实若当初他没有主动找我做那个举动,也许他比现在更名正言顺,更能光明正大地继承他应得的部分。但他没有,即使今时今日,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他仍然选择沉默。&魏律师深情并茂地说着。
现场气氛莫名被感染,连听得云里雾里的阿姜,也表情凝重。
&今天,我带来了那张视频中被任先生抽出的遗嘱,现在,就面向大家,公开。若仍有质疑,可进一步对比录像拍摄的遗嘱。&魏律师将一纸遗嘱面朝众人。
赫然只见白纸黑字上写着亲子鉴定报告,并盖有醒目的权威鉴定部门公章。
所有人都紧盯着鉴定结果&&
综上经验结果分析,任道吾的基因型符合作为任临树亲生父亲的遗传基因条件,经计算,亲权概率为99.9991%。依据DNA检验结果,支持任道吾与任临树之间存在亲生血缘关系。
这一结果,令人瞠目结舌。
&原来他隐忍背负骂名,就是为了保全父亲的声誉,不伤害继母和姐姐的感情。宁可当一辈子名不正言不顺的养子继承遗产,也不愿公开真相。&一个女记者感动落泪。
摄像大哥抹着眼泪,惭愧地说:&我们身为媒体人,应该传播的是这种正能量才对。我为自己先前的言论而羞耻,真是小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舆论瞬间倒向另一边,塑造出熠熠闪光的高尚形象。
叶余生向他望去,他表现得十分自然,假装万事不知的模样,唯有她心中清楚,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你以为他被制服,事实上控制局面的始终是他。
亏她还傻兮兮跑去找赵裁谈判。
她四下寻找赵裁等人的身影,只见董美思强行拖着女儿女婿离开会场。老谋深算的董美思,定不会让女儿暴露在口诛笔伐下,事情完全没按他们的套路出牌,她想趁机逃走赶紧准备危机公关。
阿姜动容,语带哽咽地说:&我们都冤枉他了啊,受尽非议也俯首甘愿,他应该很早就知自己是亲生儿子,忍了这么多年,我一定要为他澄清。&
叶余生惊讶地盯着阿姜:&你......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吧。&
&我现在想想,他那样对待你,也是有理由的,我表示理解。&阿姜两眼放光。
&你......&叶余生无语,从葬礼开始回想,原来她和阿姜,都成了他今日的棋子。
各路记者开始峰回路转地报道,带领观众的情绪从仇视到纠结到感动得潸然泪下,从路人转黑再转粉,高潮迭起。他无辜地垂手站在一边,只需要摆一个上镜的姿势就可以了。
他无须多言,轻而易举就反败为胜,博取所有观众的垂怜和敬仰,成功塑造一个忍辱负重、大义凛然的形象。
毫无悬念,他将成为商界的主流人物。
也将深得千树集团上下员工的人心。
记者会结束后,她被梁赫请去酒店1107号房间。
站在房门口,她蓦地想起房号非常熟悉。
嗯,是她的生日。但愿这是个巧合,或是她一厢情愿。他早已心有所属。
她敲门,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他正皱着眉低头看资料,也没瞧她:&你先坐会儿,我发一封邮件再跟你说。&
明明是他找她,却还要她等,她在心里怨言。她不知,他手中的资料,正是他安排人从四面八方搜来的与&鹊鹊&相关的照片,他选了几张面孔相似的发邮件让人细查,那几个女孩,都是孤儿,皮肤白皙,有烫伤的经历。
他未曾想过,苦苦寻找的人,其实就近在眼前。
忙完事,他才想起她的存在。
&你还没走?&他问。
她闷闷地说:&要是没事我现在就走。&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你说,在巴黎时是我太冲动,她的死,错不在你。你以后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好好生活,别再背负过去的事来惩罚自己。&
&任临树,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心理师,不是应该具备看穿人物内心的能力吗?连赵裁出轨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你的那双眼,何况是我。&他本想提醒她注意自己未婚夫的举动,却没有开口。
&你是个例外。&她轻声说,挤出一个笑容,讽刺道,&事态都在往计划好的方向发展,很得意吧,你根本没有想过要隐瞒自己是亲生儿子的身份,更没有那么伟大去保护谁,不过是上演一出苦肉计,让赵裁他们掉入你精心布置的局里,其中也包括我。&
&我没有改变真相,顺应他们,只不过反转了结局。效果可见,相比自己宣告血缘关系,今天这种方式更深入人心。&他依旧镇静,起身倒了一杯红酒,转动杯身,慢慢地品味,&陪我喝杯红酒庆祝一下吧。&
&恕不奉陪!&她推门离去,心中悲喜掺半。喜的是,他化险为夷,渡过这关;悲的是,他已是完完全全的商人,讳莫如深。
叶余生走出酒店,回身望着这座奢华的建筑,心想,自己大概永远都不会再踏足了。她哪曾想到,不久后,她将会成为这里的一名正式员工。
站在川流不息的马路旁等待红灯,同往日一样的姿势,双手抱怀,拥住自身,就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联,眼神平静地望着前方,孤独而坚定。目光不会被任何人所转移,脚步也不会为任何人而停留。
这是她独处时一贯的样子。
在周围人的眼里,比如阿姜、管川,还有管姨,他们一定认为她很没心没肺,好说话,基本不会拒绝别人提的要求,这是她的软肋。装傻充愣,是为了保存她为数不多的这几份感情。
她像个悲伤的小丑。
小丑以戏谑夸张的表演将欢乐留给看客,剩下排解不开的抑郁留给孤独的自己。
穿过这条主干道,是B市一个繁荣的商业广场,属于千树集团旗下的投资。新建的几栋住宅大厦依傍着购物中心和美食娱乐城,这景象和几百米之外她租住的破旧的民宅,形成了莫大的落差。
巨幅的奢侈品广告,像是在嘲笑着这座城市每一个上班族的钱包。
她从大屏幕旁走过时,灯光亮了起来,把她的脸映衬得雪白,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周深信为某二线护肤品做的代言广告。
随着画面跳动,光线忽明忽暗,遥遥望着,她是那样渺小不堪,和身后屏幕上正闪动着水润肌肤的周深信比,相形见绌。简直是萤火虫遇到星光。
突然间,四处全部都黑了下来,整个广场陷入漆黑一片之中。
人群中哗然声不断,议论纷纷,莫非是供电故障,还是遇上地球日停电一小时?再浪漫点,是哪位男士要求婚吗?似乎可能性都不大。
然后,灯光渐渐亮了,人们从广场屏幕上闪出的讣告里得到了答案,其实大家早就从报道里知晓任道吾辞世的消息。
&任道吾死了?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么大一笔遗产,他的儿女可是舒坦了,我听说为争遗产还闹得纷纷扬扬。&
&除非明天全场一折,就当是普天同哀吧。&
众人议论着,他人的生死在自己的眼中还没有商场折扣来得重要,仅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千树集团作为上市企业,想必是顾虑董事长去世的消息会引起股市上的骤然波动,所以讣告拖到葬礼结束后才向公众宣布。但事实上因为遗产纠纷的事,稍微关注点商圈新闻的人都知道。
任临树,这些都是你一手安排的吧。
不知商场会不会有促销活动呢?她想起管川惦念了两个月的那条巴宝莉围巾。
她和管川打算七夕去领证,不摆喜酒,简简单单。她除了阿姜这个闺蜜以外,在B市,无亲无故。十几年前,是管姨收留她,尽管她自痊愈后,就独自生活至今,但若不是管川母子的救助,她恐怕早已病死路边。后来,学业上得到管川的经济资助,在巴黎被驱逐回国时,也是他的那句&回来吧,嫁给我&给她支撑。
说来十分戏剧性,管川的职业恰和她哭丧相反,他是司仪,每天都奔波于各大婚宴中。求婚时,管川买了一枚钻戒,一千九百九十九块钱,钻石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我主持过很多婚宴,见证过那么多新人,可我却不能给你一场婚礼,这是我欠你的。将来,我补给你,我会给你一个完整的家。&管川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买完围巾,乘手扶电梯下一楼,管姨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今晚来我们这边把饭做一下,我还在打麻将。你顺便买些卤牛肉,川儿爱吃,不然等你菜烧好,川儿的胃都饿坏了。叫你搬过来和我们住一起,你也不同意,做个饭都不方便。&管姨开口说了一通。
她也不作辩白,和声说:&好......&
无意的抬眼间,她握着手机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看着站在一楼香奈儿专柜的管川,他正挽着一个肤白微胖的漂亮女孩,两个人有说有笑,正在购物。
&管姨,我现在有点事,先挂了。&她随即挂断电话,往管川身边走去,竟出奇的平静。
就在她电梯快抵达一楼时,竟又莫名其妙地停电,整个商场陷入黑漆漆的一片,周围的人乱成一团,甚至还有人阴森森地说:&不会是死去的任董回来了吧......&
几秒后,灯亮了。
她面前的管川和漂亮女孩也不见踪影。
仿佛是见到了海市蜃楼。
她没有追出去。
来到管川的房子,她脸上挂着无法掩饰的憔悴,见管川已经在家,对着电脑在忙。她什么也没说,蹲在狭小的厨房里择芹菜叶子,空气里都是潮湿的霉气。心口突如其来涌出的悲伤,一波又一波。
她将手遮在额头上,轻声地哭了。
管川走进厨房,倚着门,踌躇地问:&你......是在哭吗?&
&没有,哭是我的职业病,我只是在练习而已。&她很平淡地说。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她干脆地拒绝,接着又说,&你喜欢的那条围巾,在茶几上。&
&好贵,以后别给我买了,你留着钱自己买些像样的衣服。&
她话锋陡然一转:&把你身上的衣服换掉吧,香水味太重了。&说完,她低下头继续择芹菜叶。
管川慌张地连表忠心:&你别误会,这是今天一位伴娘喷香水时,我就站在边上,我可没有和别的女孩有什么亲密行为,再说很快我们就要去领证了,别胡思乱想。&
&我相信你。&她望着管川的脸,想看清楚面前这个男人的真正表情。
她没有捅破窗户纸,给他时间去处理,日子暂且过一天是一天,不想去对抗目前的关系。甚至她也怀疑自己对管川的情感,她冷静得自己都难以置信。
同时也开始理性地认识到,也许他们之间的关系,本身就是一种矛盾。
晚饭之后,管姨拎着钱包再次去了麻将馆。
两个人显得尴尬起来,不知从哪时起,他们一起相处的时间,多是在沉默中度过的。一个是婚礼司仪,一个是葬礼哭丧,出于忌讳,她很少在他面前提起自己工作的事。
因为管川说过,每次在外面,有人问起他女朋友的工作,他都不好说出真相,特别是和顾客闲聊时被问起,他更是不会说,他的客人都是喜事当先。
管川的理想是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婚庆公司,她手边也有一些积蓄,她原本是打算买房用的,但她想拿出来支持他创业。
每次听管川谈起对婚庆事业的构图,他总是高谈阔论,她就在一旁听着。哪怕再遥不可及的梦,她也会尽自己微弱的力量去支持。
管川救过她的命。
&你搬过来,和我住一起吧......现在凑合住这儿,明年动迁,咱俩至少和我妈加一起能分两套房......&管川欲言又止。
&不用了,以后再说。&她做好清洁后,拎起包,推门出去。
&为什么都是要结婚的人了,你却不肯亲近我,仍冷冰冰地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娶你不是要你给我做饭洗衣服的,叶余生,你到底爱我吗?还是你心底里根本就只有那个人!&
管川的手机响起,他挂断,再响,他又挂断。
&接你的电话吧,我走了。&她下楼。
并没有亲眼见证所谓的出轨,也就无法从中探寻根究。就这样的局面,他们还要走入婚姻?
她坐在公园僻静之处的长椅上翻看手机,在近期的通话记录里,看见任临树的手机号码,脑中浮现他的脸,她没有存储他的名字,但他却和这串号码一样深刻。她想,如果当年她和他没有失散,后来他们是不是会一直在一起,不曾分开过?
不错过有关任临树的任何新闻,用早几年注册的无名小号,关注他的微博,将他近五年的微博都看了一遍。他去过很多国家,他每年,都会去一次长白山。
你在纽约的黑夜,在上海的白天,在印度洋的清晨,你在长白山的雪地,你在任何地域任何时间,唯独不在我身边。
将嫁给他人,却如此失控地想着另一个男人,她为自己感到可耻。
叶余生,醒醒。
[3]&哦......我打错了。&
位于郊外的任家别墅。
任临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表,还有一个小时,就是公司的上班时间。他有着商人谨慎性和大局观,年幼经历孤独、贫穷、丧母,再加上任道吾持续十年对他的用心栽培,训练出他面对危机的从容不迫。
眼下将面临何种局面,他洞悉得十分透彻。
尽管他名正言顺地接任了千树集团,但这不过是刚开始。赵裁不会善罢甘休的。
任枝穿着一件棕色睡袍,打着哈欠走下楼,赵裁则紧跟其后,贴心而又紧张地说:&当心点,你可是怀有身孕的人啊,你肚子里,是爸爸唯一的亲孙子,血脉相传。爸泉下有知,该多高兴啊。亲生儿子又怎么样,我们这儿还有爸的亲孙子。&
&姐,恭喜你。&他因这个消息而惊喜,自己要当舅舅了。
&恭喜?你哪来那么多的好心,伪装保全爸爸的声誉,甘愿背负养子的身份,保护我和我妈,其实你等的就是这一天,我没说错吧。真是卧薪尝胆的励志故事啊。你把我妈气得卧床不起,你的存在,就意味着背叛,她像个傻子一样抚养自己丈夫在外面的私生子,被欺骗了这么久。而你却迎合炒作,高调拿出亲子鉴定,你的目的达到了吧,既打压了我们,又拔高了自己,还站稳了脚跟。&任枝句句锋芒。
&姐,你好好养胎,公司的事,不要再插手,我不想与你为敌,毕竟我们有血缘关系。&
&血缘关系?好笑,你是我爸的亲生儿子,可那又怎样,不代表我就认可你是我亲弟弟。别忘了,我们可是同父异母。你不是养子,那就是私生子,都见不得人。听说你在公司里当着下属的面,称呼你姐夫为赵助理,是吗?&任枝站在阶梯上,不服地质问。
一旁的赵裁,又委屈却又看似通情理地说:&没事,我本来在公司就没有什么地位,一直也没做出什么成绩,小小一个助理,别人爱怎么议论我我不在乎,新任董要树立威风,我自然要配合嘛。&
&公司有公司的制度和规定,我没有别的意思。&他隐忍,坦诚地说。
&我在家也没见你对你姐夫有多尊重。我知道你瞧不上他,你对他有偏见。可你别忘了,你姐夫也是这个家里的人!你要是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就该扶植你姐夫上位,而不是让他连你手下梁赫的脸色都要看!&任枝耿耿于怀的是,曾亲眼目睹梁赫指挥丈夫去机场接客户,结果因为时间延误,客户被竞争公司接走,造成一笔重大的损失,梁赫大发雷霆,问赵裁是不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任临树做出口头让步:&梁赫向来对事不对人,他哪里有冒犯,我自会处理。&
任枝嗤之以鼻:&处理?你的心头之腹,执行的该是你的吩咐吧。如果你愿意挺你姐夫当财务总监的话,你看公司员工对他的态度会不会毕恭毕敬一些呢?&
&财务总监一直是由李厉担任,你觉得他有何能力去取而代之?&他直截了当地反问。
他不想再继续这次谈话,以引得各自不悦,索性起身离开。
&老婆,你看她,对你都是这种态度,你想想平时你不在的时候,我是何等仰人鼻息。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是你的老公,是咱孩子的爸爸,你为我筹谋,就等于是为孩子筹谋。&赵裁细眯如缝的眼睛闪过一丝狡黠。
&我们要一步步拿回所有的东西,千树是爷爷和爸爸两代人的心血。爸爸现在死了,任临树也就失去了靠山,我们还有妈妈在,她一定会帮我们的。暂且,先让他做做这个傀儡董事长吧。那个位置,迟早是属于我的。财务总监的位置,非你莫属。&任枝盯着任临树驶远的车,阴冷地说,&我敢保证,从今天起,任临树,你的好日子要结束了。&
任枝阵营的人,被员工归为公主党,而任临树的人,是太子党。他刚刚站稳脚跟,暂时还不想进行人事变动,等时机成熟,他自会将任枝阵营的人安置到集团旗下子公司的生产岗位上。
偌大的董事长办公室,并不奢华,从简从素的人文环境,墙上挂着一幅字画,是古人真迹,画的内容大有&我欲乘风归去&的隐士之意。几株盆栽,绿意盎然。一面墙的书架,整齐地摆放了各个时期的图书,这些都不是装饰书,基本都是他翻阅过后详细批注。
他正襟危坐,握着钢笔在一份份文件上签字。
高处不胜寒。
如临大敌般度过每一日,这就是任boss眼下的状态。
他深知所处于内忧外患的危机里,为此在一步步做着充分的准备,当危机将到来之时,他已可沉着应对。白天开了一天的会,晚上又和李厉还有梁赫开三人小型会议,直到夜深,才匆匆在公司附近的餐厅吃了份简餐。
耳边仍思虑着李厉和梁赫的谈话&&
&我调查到,赵裁秘密给参会的股东送支票,拉拢关系,得以坐稳财务总监的位置,掌握集团的经济状况。&李厉着手调查赵裁那条线。
梁赫则查任枝。
&我也发现,任枝最近和这些股东的太太们一起购物、做SPA、打麻将,看似不插手公司的事务,怡然养胎,实际是想从这些股东的家庭内部入手。我看,他们夫妻二人是想架空老板,把你变成傀儡。&梁赫一向直言不讳。
任临树怎会看不穿,但他并不能采取非常直接的手段去还击,落给旁人话柄,虽然他已经树立了一定的公信力,但只要稍微不慎,就会被赵裁找时机在董事会上弹劾。他该做些以壮声势、以得人心的事,更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他,才是实至名归的千树集团掌权人。
周五连续开了一上午的董事会,不出所料,在公司高层的人事变动上,赵裁可是下了不少资本收买股东人心。
最终,赵裁竟轻而易举地如愿当上了财务总监。
任临树身处高高在上的位置,环顾整个会议室的一干人等中有几个是他阵营的。他能够把握的只有李厉和梁赫,而梁赫是个粗人,不善经商,李厉多年出谋划策,是千树集团的军师,似诸葛亮,也可说,没有李厉,就没有千树的顺利上市,更没有千树的今天。
可他保不了李厉,让李厉从财务总监变为行政部部长。
他开车回家。沿路看见有行人在并肩谈笑,看起来是一家人刚结束了宴席,彼此挽着手归家。他这才意识到,他哪里有家,不过孤身一人。在RomanSunrise酒店有他的一间单独的套房,他常会过去住,一是离公司近,二是住酒店方便,像早餐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别墅那边他很少会过去住,房子太大,他独身住,更显空落。
剩余的时间,他住在一处高档小区,一室一厅的小公寓。
他跟每一个在这座城市打拼奋斗的年轻人并无区别,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孤独得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到。他从未感受到拥有权力的快乐,只是在承受着背后的压力和焦虑。
他靠在沙发上,右手揉着太阳穴,左手拿着一张旧得泛黄的老照片,他看着照片,冷清而深情地低喃:&你到底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一直都在找你,别忘了我......&
在他被任道吾带回家助养一个月后,他才有机会回到福利院,并且那时也成功让任道吾答应一起助养鹊鹊。可遗憾的是,等他到了福利院,却得到她已离家出走的消息。她骗他,她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国外舅舅来领养她,她是偷跑走的。无法想象在他走之后,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勇气离开。而他除了从院长那里要了一张鹊鹊第一天来福利院时拍的照片以外,再无别的线索寻找她。此后,他从未停止过找她。
这么多年过去了,最担心的十个字:惜闻君已婚,儿女已成群。他在心中默念道。
算算看,她已到婚嫁的年龄了。一旦想到此处,他的内心便生出隐痛。尤其是近几年,更是担忧,生怕她已无声无息地在世间的某一处嫁为人妻。
手机里,跳出一条语音消息&&
&哥哥,快来看我的INS,刚上传的汉服剧照,古装剧,我演公主,女一号。我的生日要在片场庆祝了,顺便也当为新剧宣传炒一下,你一定要来啊。&
周深信甜糯的声音传来。
他沉思片刻,已有决策。
窗外霓虹亮起,这座城市美得就像哭过。
夜里十点钟,叶余生看见阿姜提了两袋火锅食材站在门口。
叶余生似乎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苍白地笑笑。
&怎么这么憔悴呀准新娘,我就知道你一人在家里,这不来找你吃火锅嘛。顺便透露点消息给我,记者会结束后,任临树找你谈了些什么话题?&阿姜挤了进来,指挥着,&边说边洗菜,我都还饿着肚子呢。&
&没说什么,总之以后,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他。风波已经结束,我和他也撇清立场了。&
&每次提他,你就像有深仇大恨似的,明明一心袒护他......你不会是暗恋他吧?&阿姜很快否决,自我解释道:&那也说不通啊,你是因他未婚妻的死耿耿于怀,觉得愧疚所以才会帮他,对吗?&
&嗯......&叶余生假模假样地点头。
桌上放着两本存折、三张银行卡、一个计算器,叶余生坐回原来的座位,拿起一本存折,叹息一声:&我在算账啊,我打算把这些钱集中起来,交给管川去开婚庆公司。&
阿姜的表情凝重起来:&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在为钱拼命,真要全都拿去支持他吗?这可是你所有的血汗钱啊。&
&不然呢,我们都要结婚了,钱还分彼此吗?只是我这心,倒不是为钱,就是,慌乱害怕。我也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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