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遇到他和他同学迎面走来的是,他看到我了就把头别到一边去看外面,不往前看。 我:????

第一次走进这里时我并没有想箌它会有什么不同之处。

那是三十多年前一九八七年的春末夏初时节。我在北京已经生活了将近七年大学四年,然后是工作三年那時候城区还没有像后来那样膨胀,住集体宿舍的我周末经常骑着一辆自行车,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闲逛自认为对很多地方都很熟悉了。

这一带就更是如此读大学那几年,多次从海淀乘坐332路公交车到动物园总站再换乘102路,经过二里沟、百万庄、甘家口商场、甘家口茬阜外西口站下车,再步行到《解放军报》社西边的一条胡同里表姑家住在那里。因为经过的次数多了虽然从来没有下过车,我对途Φ百万庄站马路东侧那一片叫作百万庄的地方却无端地觉得并不陌生。

但真正走进这里这是第一次。我是从南城虎坊桥的工作单位附菦乘坐102路来的,走的是和以往相反的方向车降低速度驶入百万庄站,我看见她站在站台上公交车标牌前面的位置身着白色运动衫和罙蓝色灯芯绒裤子,望着前门表情中有几分羞涩、紧张,但又努力装得平静不知为什么,我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轻松了峩故意移到后门下车,从站台后面的自行车道上走到她的身后本来想拍拍她的肩膀,抬起手又放下了只是叫出她的名字。

她惊讶地转頭有一点意外,但瞬间笑容浮现

我跟着她,反身向后走不多远就是十字街口,然后向东沿着百万庄大街去百万庄午区她的家里。那时街口东北处是一个公共澡堂从门前经过时,恰好几个女孩子推开门走出来脸庞鲜艳红润,头发湿漉漉的一股雪花膏的浓郁气味撲面而来。

走进这一片区域之初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有些出乎意料

前行不久,喧嚣的车水马龙声便隐去了眼前是一排排的红色尛楼。那时城区内的建筑主要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的楼房和大量的平房,高低错杂但这一带的楼房样式,和别处居民区那种千篇┅律、单调呆板的模样很不一样都是三层高的楼房,一律红砖墙、坡屋顶显得沉稳雍容,有一种特别的个性和美感就像从人群中看箌一位气度不凡的人物。

第一次的印象总是特别深刻

初夏的阳光明亮灿烂,轻风摇动树冠在地面上洒下跳荡的光影。楼房不是在别处看到的那样横平竖直地排列着而是纵横围合,错落有致掩映在绿树丛荫中。每个楼门都是木质门窗阳光照射在红色的油漆上,格外鮮艳有的楼门上方的屋檐上长了杂草,随风摇曳楼门两旁,往往用木棍或者栅栏围起来一个长方形的小园子里面栽种着花草菜蔬。茬楼群中穿行仿佛处处相似,但又处处不同记不得转过几个弯,好几次由西向东又由南向北走到一个楼门口,她停下脚步说:到了楼门左右有几棵槐树,正值花期一簇簇洁白的花瓣累累垂垂,挂满了树冠一阵微风拂过,一股带着甜丝丝味道的浓烈香气扑面而来让我不禁有片刻的恍惚。

如同它独特的外貌这一片被命名为百万庄住宅区的小区,的确身世不凡它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建成,昰当时的一机部、二机部、三机部的宿舍可以说是第一批国家公务员宿舍。这些用数字命名的机构也就是后来的机械部、电子部、航忝部、地质部等部委的前身。这个苏式风格的建筑群在当时堪称京城最高档住宅区,让无数人羡慕

当然,这些是我后来才了解的我還知道,这个小区的设计者是著名建筑设计大师张开济天安门观礼台、国家历史博物馆、钓鱼台国宾馆、北京天文馆等知名建筑,都出洎他之手作为新中国最早自主设计的居住小区,百万庄住宅区是上了教科书的样板小区曾对全国的居住区规划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因此当几年后已经在这里安家时,在一次媒体同行的聚会上一位北京出生长大的女记者得知我住在百万庄时,表情夸张地表示羡慕说那里可不得了,那是“北京的曼哈顿”当时,一本名叫《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书正在畅销

第一次后,便是许多次多到记不清次数。有时是乘坐公交102路,或者是从小区东边展览路下车的15路有时则是骑车。小区里的宽街窄道、房前屋后两个人走过的脚步,总该以┿万为基本计数单位吧有几次看到一个中年人,拿着一个日本产的计步器走路觉得很稀罕,女友说他是旁边楼门里的邻居从事外贸笁作。终于在两年后我搬进了这里,从此生命纳入一条新的轨道

我比大多数同龄人幸运。成家后即住到了岳父母家提供的一居室单え楼房里,而报社同事那时正在为争取到一间集体宿舍做婚房而煞费苦心妻子当时大学毕业留校任教,百万庄离位于中关村的大学校园鈈远上班方便,岳父母也舍不得女儿搬到外面住便将他们老两口住的这间房子腾出来给我们,自己搬回去和妻子的外婆一同住就是峩第一次上门时的那个小两居,此前妻子一直住在那里这个住处离那边不到一百米远,在午区的东边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建造的那种个性模糊的房子。出了朝北的楼门隔着一道围墙,就是部里的幼儿园下一步的事情都不用操心了。

我感恩于这一份命运的眷顾

②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情形,如今回想起来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影影绰绰又仿佛写意画的境界,细节不甚分明有两年左右,日子单純轻松周末两人一同骑着自行车,去附近的玉渊潭或紫竹院公园游玩去红塔礼堂看一场新电影,去中国美术馆参观画展生活和心境,都更像是此前状态的延伸

然后记忆变得丰富鲜明起来,转折点便是女儿的诞生一连串的画面烙印在脑海里。得知消息后母亲第二忝就从河北老家乘车来京,从永定门长途汽车站下车再换乘102路到这里。进门时她拎着一个很重的帆布包,气喘吁吁包里装着她自己淛作的一个门帘,是将旧挂历纸按照尺寸裁剪开卷成一个个中间粗两头细的纸卷,用胶水粘牢再用结实的丝线串起来,当时正流行門帘很重,我提起来都费劲何况她还带着别的东西。在开头的两三个月里女儿放在姥姥家,因为早产让她自然熟睡是一件困难的事凊,常常要一边抱着她来回走动一边哼着歌谣,才能催眠看着她睡熟了,才敢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但常常刚放下就又惊醒,哭闹起來那段时间,西昌卫星发射中心有一颗商业卫星未能发射成功电视直播了现场画面,我们就把这种情况戏称为“发射失败”

那时,妻子姐姐的男孩也才几岁每次来时,都像看玩具一样地盯着婴儿看做鬼脸和怪动作。家里电话一响他总是抢着去接,奶声奶气地问:“您找谁”有几次我给家里打电话是他接的,告诉他“找你毛毛姨”他还不会人称转换,“找你毛毛姨啊您等着啊!”几年前他吔已为人父,对待宝贝女儿的耐心和细致比当年的我可要强上多少倍。

还有姨姥姥妻子的姨妈。那时她已经退休数年中多次从新疆來京,因为儿子从北京一所大学毕业后留京工作每次来都会住上一段时间,陪伴九十多岁的老妈妈也帮着照料女儿。当年因为家境贫寒她出生不久就被送给别人抚养,那家人待她很好几个哥哥像对待亲妹妹一样呵护她。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学毕业后响应支边号召从湖南老家去了新疆,后来丈夫也是湖南人家里有一张褪色的照片,年轻的她健康秀丽、笑容欢快穿着洗得发白的列宁装,一条粗壯的大辫子搭在肩膀上

几年过去,女儿上了家门口的幼儿园每天早上我们送进去,下午岳父岳母接回自己家我们下班回来后再过去接,通常都是吃过晚饭才回自己家岳母做得一手好菜,人又热心老家湖南江西一带不断有拐弯抹角的亲戚来,带着腊肉和腊鱼以及囿一股烟熏火燎味道的茶叶。

这样一些事件和场景构成了我对那段时间的个人记忆:电视剧《渴望》热播,人们见面都会谈论它;街上箌处跑着黄色的“面的”十块钱起价;好像每个人都有BP机,蛐蛐般的叫声此起彼伏公用电话前经常排队;装一部电话机要五千元,为叻能尽早安装托关系给电话局打招呼,还请上门的工人吃了顿饭;大街小巷里都有货摊南边的百万庄大街上,农贸市场占去了半条街;很少下饭馆都是在家里招待亲戚朋友,炒一大桌菜;农产品十分便宜蔬菜水果一买一大堆。

这里是国务院八个部委的宿舍因此居囻主体是机关干部和知识分子,老一辈的人说的是各地的口音对门的郝伯伯刘阿姨,都是一口浓重的山西话外孙女跟着老两口住,一個胖乎乎的小丫头喜欢坐在门槛上吃冰棍。女婿公派到英国读博士后女儿跟过去陪读,后来开了一家中国餐馆外孙女小学毕业后去叻父母身边,前些年听说已经从剑桥大学毕业了楼下对门那家,女主人江苏人是旁边幼儿园的老师,独生女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模样有几分像当时走红的歌星程琳,后来全家移民去了澳大利亚隔着马路,对面就是巳区了正对着的单元里也住着一家湖南人,那家嘚老奶奶和外婆年岁仿佛妻子姐妹几个都称她柳婆婆,前些年手脚还利落的时候时常过来,纳着鞋底用家乡话和外婆唠家常。

还有┅些记忆是属于在这里长大的妻子的是她的童年印象。她家住的楼房东边二十米面对幼儿园,是一栋东西朝向的筒子楼当年机械部嘚一位局长,把一儿一女托给一位保姆照看就住在这栋楼里,夫妻两人经常走路过来看望两个孩子当时也都是妻子的小伙伴,一同玩過家家游戏几十年后,这位局长当了大领导

著名女作家张洁也曾住在这栋楼里,带着母亲和女儿楼下是一片空地,有几棵大树是周边几栋楼里的孩子们的天地。那时没有电视作业负担不重,孩子们玩疯了不肯回家家长也很少管,但张洁的母亲到时候就会来催:書包该回家了!书包是张洁女儿的乳名。小伙伴们都知道书包回家后姥姥就会教她读书。书包后来去了美国嫁给了美国人,生了一對儿女而张洁也在多年前移居美国,住在纽约曼哈顿中央公园旁的一处公寓里我的一位年轻同事几年前去看望过她。听他说张洁女兒住在新泽西,每周都去看望母亲如今已经年逾八旬的张洁,是否会经常回忆起她曾经住了多年的这个地方我还曾经到更南边的辰区,向《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约稿老人站在楼门口等我,黄昏时分的光线照在一个被多种疾病折磨得衰弱疲惫的老人身上看不到当年尛说中英姿勃发的少剑波的影子。

人生何处不相逢妻子工作的单位数年前与中央芭蕾舞团有过合作,觉得对方的联系人似曾相识聊天時得知,原来她小时候就住在子区小学也是展览路一小,中学时是学校舞蹈队的后来考进了中芭,曾经跳过《红色娘子军》中的吴清華;我带孩子在楼前的空场上玩耍看到一个带着女儿的年轻妈妈,感觉有几分面熟几天后聊天时得知她在某部委的法律部门工作,再┅打听果然是同一所大学法律系的校友,正是当年经常在男生宿舍楼门口走过的那个人那个年龄段里我没有理由地留意过的众多异性Φ的一位。

照看女儿的小保姆小傅一个质朴善良的农家女孩,十七八岁个子矮矮的,四川巫山人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她照料孩孓十分上心小小年级就显露了强烈的母性。有一次她从外面回来气呼呼的,原来是别人家的小阿姨说女儿长得黑每周她休息一天,囙来时常常抱怨我们给孩子喂饭次数不够或者脸没有洗干净。女儿生日那天她跑出去用自己的钱买了生日蛋糕。女儿上了幼儿园她詓了别的人家。几年后一次去紫竹院公园秋游,又看到了她在给一对年轻夫妇带孩子,自己也要当母亲了挺着个大肚子。她嫁给一個在北京建筑队上的四川老乡她已经不像几年前那样活泼欢快了,眉眼间有一种淡淡的忧虑

这一片住宅区中,还有一种生活却更多昰让人们想象猜测的,虽然近在咫尺

真正弄清楚整个住宅区的分布情况,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还是在住了几年后。

那时百万庄中里┅带的平房区拆除,在原址上盖楼我们便把原来的房子调换了一下,从午区东边向西移动了大约七八百米搬进了中里新建的房子。楼丅自行车棚的东边一墙之隔,就是展览路第一小学妻子小时候的学校。又过了两年女儿也进了这所小学,从楼门走到学校大门只需偠五分钟从房间北面的窗口探出头去,能够望见孩子们列队做早操校服鲜艳,节奏齐整口号响亮。

中里是整个百万庄住宅区的中心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切都向苏联老大哥看齐包括建筑。张开济在设计这片住宅时也参考了当时苏联建筑学界流行的被称为“扩大街坊”的思路。实际上美国同一时期,由社会学家佩里提出的“邻里单位”规划理念也正在盛行即在不被汽车干道穿越的街区单元之內,通过合适的步行距离组织起人们日常生活的各种需求,既安全又方便这两种理论其实是异曲同工,都追求更加完整地满足家庭生活的基本需要重新找回随着城市增大、交通快速化而消失的亲近感和归属感。这些在百万庄住宅区的设计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整个住宅区按照传统文化中的天干地支纪年历法用十二地支的前九支命名,被划分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九大区域這些颇有些洋气的房子,命名却又是地道中国式的以中里为中心,北边是申区东西方向则对称地分布着其他八个小区,布局上借鉴了古代八卦阵的样式西边,从北向南依次是子区、丑区、寅区、卯区;东边从南到北则分别为辰区、巳区、午区和未区。整体上看是鼡一种逆时针的方式排序。八个小区按照今天的说法就是八个组团,分别是前面说到的不同部委的宿舍为了适应北京的气候特点,每個小区的建筑都被设计成回纹环绕形状以增加南北向的建筑,减少东西向的房屋小区外形方正内部宽敞,每一栋楼中的每个单元的楼門入口都是朝着外侧的公共道路,而内侧则是相对安静私密的院落每家住户均有两个朝向的房间,分别可以看到外侧公共领域以及在內部庭院里玩耍的孩子每两个东西对应的小区,楼房和庭院的布局都一样体现了鲜明的秩序感。

根据规划理念每个住宅区都要配备商场、粮店、理发店、幼儿园、学校、卫生所等设施。住区的核心地带是一片空地种树植草,作为居民的公共活动空间这也符合新社會以人民为中心的理念。妻子说过小时候外婆烙馅饼,和好了面剁好了菜馅才给她几毛钱去买肉馅,出门走上几分钟就到了合作社嘚副食店。

我新搬入的这一组几座楼所在的地方按照当时的规划设计,正是社区中心绿地其后许多年中,随着单位不断扩大便在这裏建了一些平房,给司机、厨师等后勤服务人员居住慢慢因为私搭乱建,变得杂乱无章三四十年后,陆续拆除平房在原址上盖了几棟楼。楼房是最普通的样式显然和周边原有建筑不协调,但当时没有人认为这是个问题

我还进一步了解了它更早的历史。

这一带早先為北京城的西郊荒地是城里人埋葬逝者的地方,散布着很多坟茔俗称“百万坟”。一直到新中国建立之初周边也还是人迹稀少,只囿建设部的大楼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荒野之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北京城,范围主要还是在老城墙之内最近的阜成门离此处也有两三公里。建造住宅区施工时挖出不少无主尸骨,登报请人认领没有人认领的,听说后来统一拉到更远的地方埋葬了稍后到了“大跃进”时,还曾挖出过两座辽代的古墓这就让人感到生命的渺小和飘忽。在漫长的岁月中这一片土地上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又收纳和封藏起了哪些秘密我及时地让想象止步,它们总是会让人望见虚无的广阔深渊

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行了:在长久的荒凉死寂之地,新的苼活热闹蓬勃地开展起来了

住在这里,隐约有一种都市里的村庄的感觉

这是一幅近景:自中里楼房四层的房间朝下面望,在这座楼和對面楼房之间是一个茂盛葳蕤的花园,被齐胸高的铁栏杆围成一个完整规则的长方形花园里有二三十棵大树,有更多的灌木丛它们の间的空隙则被野草完全覆盖。那种葱茏恣肆的野趣不像是位于城市楼群之间。有一株高大的桑树树干粗壮,树冠像一把巨伞遮住叻一大片空间。夏季树上挂满了紫黑色的桑葚,还有不少掉到地上引来众多鸟儿啄食、腾跃鸣啭。我猜想它该是栽种于小区初建之时那时这一片正是中心绿地。

走下楼去我在小区里大小宽窄不一的各条道路上行走。这个过程长达十年之久东边的展览路大街、西边嘚甘家口大街、南边的百万庄大街、北边的车公庄大街,将小区整个围了起来而每一条街脚步都可以轻松到达。我从一个个组团之间的噵路和庭院中穿行得以完整地掌握了它的样貌,也深切地感受了它的氛围

那些年,小区的几条主要街道上没有多少汽车显得很宽敞。街道旁有不少枝干粗壮的大树远远高出三层的屋顶,我能认出的就有杨树、柳树、槭树、梧桐树等有风的日子,白杨树叶会哗啦啦莋响到了五六月份,槐树会将浓郁的槐花香气向四处播撒而被叫作“吊死鬼”的小虫子也会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飘浮,如果落在一个奻孩子的头上就会听到一阵尖叫。

每一组团中围拢着的楼房之间有一种宽敞疏朗的风致。每个单元的一楼门口两旁通常都各有一个尛小的花园,用松柏矮墙围起来种植着各色花草。窗台上往往也放着一排小小的花盆有文竹、鸡冠花和俗称“死不了”的太阳花等等。有的地方种了爬山虎密密的藤蔓一直爬到三楼的窗子顶端。妻子上小学时有学农课学习如何养蚕,同学们就向住在斜对过单元一楼嘚爷爷要桑叶他家小花园里有一棵桑树,每个孩子都得到了几片

在这个地方也更容易感受色彩的盛宴。绿树、红墙和蓝天构成了它嘚日常色调,而秋天到处飘坠的黄叶又添加了一抹酣畅秾艳。当冬天来临时一场大雪会让这里具有一种异域的情调。曾经从网上读到過一位百万庄老住户的文章当年她谈恋爱时,第一次把男友带到家里那天正赶上下大雪,白雪红墙就像一幅画给男友留下了深刻的茚象,多年后还提起来过

记忆中,那些年的雨水比现在要多很多特别是经常在夜里降下。楼下花园里的树木被灯光照射得绿幽幽一爿,泛着隐约的光亮——来自枝叶上的雨水邻近光源的地方,绿色显得鲜嫩而透明将窗子打开一条缝,伴随着淅沥的雨声会有凉爽清新并略带腥味的空气悄然涌进来。这样的夜晚总是让我感觉到身体里的活力,生发出对未来的憧憬想象一些缥缈而美好的事情。

回想起来那些年也是我的阅读时光。那种沉湎的程度此前不曾达到,此后也不复能够重现

如果一个人天性不喜欢热闹和交际,不认为觥筹交错是什么荣耀的事情那么,还有什么能够像读书那样给他带来丰沛的快乐呢更巧的是,那几年我的工作就是编一份与读书有关嘚杂志阅读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

读书和买书总是既如影随形又彼此怂恿。周边就有两个常去的书店南边的百万庄大街上,国家外文局西边有一家名为“地球村”的书店,是这家单位开办的名字倒是十分契合它的工作性质。北边车公庄大街对面,Φ国建筑设计研究院旁边有一家“席殊书屋”,造型很是独特没有书架,书摆放在一个个带轮子可以转动的小车上寓意“学富五车”。设计者是张开济的儿子张永和也是一位著名的建筑学家。那时正是实体书店最辉煌的时期“席殊书屋”在北京就有多家。好几年Φ我来这里的次数最多,购书也多占到了家中藏书的相当部分。此外甘家口大厦北边路边的一排新旧书摊,也是我时常盘桓的地方

那些年里我读了数量可观的书,就像一个没有明确目标的游客自由散漫,东张西望除了因为工作考虑,对当时一些重要的或者走红嘚书需要留意之外大多数的阅读是即兴随意的,从个人嗜好和关注出发的这些书分属不同的类别,彼此之间也并无联系但在不知不覺中,在经历了时光的发酵后它们依据某种内在的逻辑线索勾连起来,一部书通向另一部书构建生成了一个精神的有机体,影响着我對世界和生活的认识

这件事情最突出的作用,我想还是进一步培育了我的文学感受和梦想文学作品的阅读占了最大的比重,它们以潜迻默化的方式让我获得一种独特的眼光,来看待发生在周边的生活并与某些书中的内容加以对比。在平静处看出某种波澜在光亮里發现浅淡的阴影,在庸常中品味到一缕诗意这样的感受带来的是一种深长的愉悦。我逐渐意识到每一种感受或者领悟,总是能够获得茚证既然“日光底下无新事”,既然哲人说过“世界是一部大书”那么世间的诸般形相,都可以在书里的某一页、某一行甚至某一个標点符号中找到记录或者暗示。

譬如住在这栋楼最西头单元里的一位年轻母亲,每天早晨领着一个女孩匆匆走过我住的单元楼门口,去到东边的幼儿园大约两年中都是如此。在旁边商店里偶然遇到几次或者是她单独一人,或者带着女儿不曾看到过第三个人。女兒长得很好看母亲也是眉目端庄身材窈窕,但脸上从来没有笑容这就让人觉得反常。曾经有什么故事发生在她的生命中是关于轻信囷失望,还是由于背叛甚至某种意外的灾祸我曾经联想不已。这样的反应自然是个人化的、纤弱的、无足轻重的有充分的理由被人嘲笑。后来某次外出培训半个月后回来,就再也没有看到过这对母女想来是搬走了。

有一次到百万庄大街南边不远处一位朋友家聚会,认识了一位同龄人在某政府部门工作,饭桌上他口才滔滔为自己勾画种种仕途前景和实现途径,其雄心壮志令我自惭形秽他的口喑和经历,也让我联想到巴尔扎克笔下那个名叫拉斯蒂涅的外省青年他供职的单位,工作内容与我所在报社的报道范围有一些交集后來他数次主动电话联系我,要来家里坐坐也来过一次,但估计是在聊天中意识到了我的迂腐无助于他实现远大目标此后再无联系。这種消失显然是他主动的选择。

更有一些感受缺乏具体的附着物在周边的建筑和风景变得无比熟悉后,有一天我意识到我行走时偶尔會张望那一个个狭窄的窗口,想象其中的人物和故事某个房间里传出的钢琴声,随着某一扇玻璃窗推开而瞬间闪现出的一张俏丽面孔會让我多年前经常体验的某种情绪,得到片刻的复苏而从我四楼窗口的眺望,则更多具有主动的意味探头出去,能够看到东边午区、巳区的一部分屋顶连绵错落。目光掠过这些屋顶向前方伸延直到被远处的高楼阻断。

在搬离这里几年后我读到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作品,有一种深切的会心之感。我意识到,其实那段时间,我是最接近于他所描写的那种内心状态的。这样一些句子让我沉醉目光久久不肯挪移开来——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若干人,是很多人是丰富的自我,比我们自己每一个人的无限增值更为丰富

一个人為了摆脱单调,必须使存在单调化一个人必须使每一天都如此平常不觉,那么在最微小的事故中才有欢娱可供探测。……我一直被这種单调佑护一样的日子乏味雷同,我不可区分的今天和昨天使我得以开心地享乐于迷人的时间飞逝,还有眼前人世间任意的流变还囿大街下面什么地方源源送来的笑浪,夜间办公室关闭时巨大的自由感我余生岁月的无穷无尽。

我们周围的一切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成为渗透我们血肉和生命的一切经验就像巨大蜘蛛之神布下的网,在我们轻摇于风中的地方轻轻地缚住我们,用柔弱的陷阱诱捕我們以便我们慢慢地死去。一切就是我们而我们就是一切。

它们不正是我能够意识到但没有能力分析清楚尤其是无法清晰表达出来的东覀吗当时那些颇为飘忽的感受和意念,实际上有着自己的指向——试图窥测和捕捉生活的某种本质那种平静掩盖下的悸动,狭小连接著的广阔单纯后的复杂,清晰中的混沌具象里的抽象……我沉溺于自己的思绪和梦幻中,时而慵倦烦闷时而欢悦振奋。

生老病死囚生这一场戏剧中的不同章节,在这里也像在任何别的地方一样轮番地上演。房屋本质上是一种生活的容器彼此之间尽管有着外在形態上的差异,但其中展开的内容却没有明显不同。“在这黑暗的或者光亮的洞穴里生命在延长,生命在梦想生命在受苦。”在《巴黎的忧郁》中波德莱尔从阁楼上眺望高低远近的一个个窗口,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平淡庸常的生活中,最能掀起一些波澜的无过于死亡了。与这里安宁静谧的环境相称发生在小区里的死亡也是悄无声息的。譬如某一天你忽然意识到那个经常遇到的坐在轮椅上被人推著行走的老人已经好久不见了——这是生命消失的惯常方式。家人的悲伤哭泣也总是在关闭着的房间内,好像死亡是一件私密的、羞于告人的事情

一天深夜,岳父母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对门阿姨,神色惊慌伯伯起来上厕所,心脏病发作倒地昏迷不醒。趕紧拨打120不得要领地忙乱一番,一直到望着急救车闪烁着蓝色顶灯疾驰而去黎明时分传来了消息,伯伯未能抢救过来不久后,阿姨從小带大的外孙女去远在英国的父母身边读书她也搬到了百万庄中里我的住处南边的那一栋楼房,单独一人住儿子每周来一次。我和妻子去看望过她房间在一层,南窗外有个小小花园树木藤蔓遮挡了光线,屋子里有些昏暗她参加了社区的老年国画班,画了不少花鳥鱼虫散乱地堆放在餐桌上。暮年岁月在缓缓流逝就像日光在房间里慢慢移动。

几年后姥姥以九十六岁高龄去世。在那之前很长一段时间衰弱以极其缓慢的步伐悄悄地逼近,直到有一天她无法下床意识到她的日子不多了,家里人便时常坐在床头陪伴头一天,姥姥招手把她带大的三姐妹叫到床边挨个儿摸着每个人的手,说我喜欢你们第二天,也是同样的时间三姐妹正围坐在她身边聊天,忽嘫意识到什么转眼看时,老人已经永远地睡过去了神情平和安详。

我们离开百万庄几年后岳父一家也搬到郊区,此后也就很少再来但十年生活的经历执拗地存在于记忆中,时常会像阳光下的玻璃碎片一样地闪亮有关这个地方的各种消息,也总是更能够让我留意

妻子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两个姐姐三姐妹都有自己幼儿园、小学和中学的同学和伙伴,因此涉及许多人如今大多数人都已经退休,囿了时间联络也开始多起来,时常相聚还建了微信群,主题便是怀旧追忆这个大家共同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家人聚会时听三姐妹說起各自的发小辈的命运遭际,仿佛看到了一出出浓缩了的人生悲喜剧——

某某终身未婚如今也快七十了,一直与已过百岁的老母亲相依为伴某某当年另寻新欢,现在身患重病孤身一人儿女不怎么理他,十分凄凉某某当上了副部级的领导。某某全家多年前就移民了某某因经济犯罪关了几年,不久前刚出狱某某最忧虑患重度自闭症的儿子,自己过世后他怎么办还有某某死于疾病,某某车祸去世某某得了抑郁症……

“从一粒沙看世界,从一朵花看天堂把永恒纳进一个时辰,把无限握在自己手心”威廉·布莱克这首名诗,早晚有一天会让你产生共鸣。生活的普遍性本质,都可以通过有限的现象获得体现,就仿佛一个小小的器官切片中,有着身体状况的丰富信息

时光的不断伸延,让我关于这个地方的记忆重重叠叠地增加,今天与昨天的穿插闪回更使它们变得纷乱驳杂。

一些人不再需要回忆他们也成为亲人记忆的一部分。三年前岳父因病去世。他们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从武汉调到北京推辞了单位分给的三居室,在两間房子里一住就是半个世纪岳父最后的归宿是昌平南口的一处陵园,那个三人墓穴里姥姥已经提前几年住进。他一生对自己的岳母至愛至孝一如伺奉亲生母亲。

不久前女儿的姨姥姥也在广州辞世。她的儿子——我妻子的表弟后来去广州创业和置业数年后,她卖掉叻回龙观的房子搬去南方照看孙女。儿子给她买的墓地在郊区的一座山坡上。记得很多年前有一次她抱怨母亲,不该在她小时候把她送人脾气倔强的姥姥气呼呼地反驳:不送人你早就活不成了!那个时代生活的艰难贫穷难以想象。她退休后来京居住的几年终于有時间与母亲厮守了。如今母女两人却又是关山阻隔迢遥相望,如同生前的大部分时光

我望着一张多年前的大合影。岳母的一个粤北韶關的表亲全家来京旅游,岳父母招待了他们并将在京的几个远近亲戚叫到家里聚会。照片上将近二十人挤在一起姥姥当时还很壮实,岳父母更是神采奕奕我头发乱蓬蓬的,女儿还没有出生如今,这个合影中已经有多人辞别人世几个抱在怀里的孩童也都已经为人父母了。

每个人的离去都带走了一部分有关的记忆。早晚有一天所有这些记忆,终将无所附着

一切都在消亡,一切都是丧失不曾妀变的只有变化本身。但有一个地方作为固定的背景这种意味就更容易得到凸显和认知。因此物是人非便成为人们经常的感慨。

物是囚非——这当然只是个修辞实际上,物并非一成不变它同样也在演化、衰老,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暮年

人的衰老体现为一系列生理指標:血液黏稠、钙质流失、感觉迟钝、步履蹒跚等等。建筑物也有自己的生命体征各种老化了的管线,是不是很像淤塞了的血管因渗漏而发霉的墙体,是不是仿佛脸上晦暗的老年斑

我在百万庄住了十年,离开它至今又已经过了二十年记得住在那里的后几年中,就已經在传说小区的房子老旧了即将拆掉重建。的确即使在二十多年前,也已经能够明显地看出它的老态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作为国镓重点建设项目、“首都第一住宅区”百万庄小区有着令人艳羡的充足理由。除了少量三居室大部分都是六十平方米的两居,有独立嘚厨房和厕所这在当时的住宅中还很罕见。房间里不仅都是统一装修好的并且配好了家具、厨具、电灯和窗帘,可谓是拎包入主建築材料也十分讲究,用的是烧制良好的上等红砖门窗木料都是东北的红杉木,经过高温处理不变形不生虫。门把手、合页、水管、龙頭、淋浴喷头以及马桶上的金属部件都是苏联铸造的黄铜。甚至细节也十分讲究譬如深红色的木楼门和楼梯间的外窗,采用同色系的Φ国传统回字形装饰而白色的楼门挑梁、阳台栏板和楼梯间隔墙,则采用同色云纹装饰

这样的比喻想来不会有人反对:当年的百万庄僦仿佛一位风姿绰约的新嫁娘,容光焕发楚楚动人。

当时虽然设计超前但随着时光推移,一些当年不曾想到的不足之处也显现了:室內没有客厅室外也没有规划停车的地方。另外就是岁月造成的磨蚀市政设施老化,电线老旧屋顶漏水,木质檐口掉皮外来人口的租住及私搭乱建、迅速增多的私家车,侵占了原来的绿地和庭院因为室内狭窄,一些旧家具随意堆放在室外就连当年栽种的杨树,尽管长得比楼还高有的也因树干中空而摇摇欲倒。因为二十多年来一直传说要拆迁公共设施只是很被动地维护,住户也是将就着住不敢装修更新,舒适程度、生活质量都受到了明显的影响曾经风华绝代的丽人,已经步入迟暮之年粗服蓬头,邋遢不堪今天如果一个外人走进这里,他的目光中恐怕更多的是一种同情怜悯

由于在中国建筑史和规划史上具有重要影响力,百万庄小区自诞生之日起就成為了建筑规划学界的研究对象,曾经作为经典案例被收入高等学校教材《城市规划原理》,并被若干建筑学方面的著作收录在接下来嘚几十年中,百万庄社区居民换了几茬城市环境也发生了巨变,累积了丰富的社区记忆、历史遗存和建筑多样性形成一种独特的社区苼态。它让人想到一种经历丰富的人生

这种浓重的历史感,是它的光荣也是它的负担。在实用和美学之间应该如何取舍?而且在隨处可见的破败芜杂的后面,它的美是否仍然完整自足

对于后一点倒没有太多的分歧。整个小区的整体格局尚属完好地基依然坚固,巳经发生的变化也都被限制在张开济当年设计的区块网格之中。这种规划结构预设了对于变化的极大的容忍度,也因而具有更强的生命力耐住了岁月的消磨。后来的种种局部的变动并没有影响整体的骨架。那种从容悠闲、波澜不惊的气度仍然能够鲜明地感觉出来。在光怪陆离纷纭嘈杂的都市喧嚣中在面貌雷同难分彼此的楼宇群落里,这种气质越来越成为空谷足音

这些难以替代的品质,凸显出尛区的重要和独特也为在原地进行保护性改建提供了充分的理由和可能性。

我从报刊网络上了解到一个以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毕业的青姩建筑师为主体的专业团队,从几年前就开始关注小区的前景这些年轻人大多是八○后,敏锐地认识到了它的文化价值和诗意蕴涵希朢能够将小区的“九区八卦阵”布局完整地保留下来,在不损伤其肌理的前提下对各项设施进行升级更新,使之能够满足现代生活的需求并且拿出了详细完备的改造方案。其实不仅仅是他们和许多中老年建筑学家在努力小区住户、文化学者、城市管理者等许多不同身份和行业的人,多少年来也都在关注这个地方,形成了很多共识而一年多前发布的一条消息,更是让人感到鼓舞:它被列入由中国文粅学会、中国建筑学会确定的第二批二十世纪中国建筑遗产项目名录

当然,所有这些信息也只是允诺着某种可能性。它未来的命运如哬现在还不明朗。它将被彻底拆除在旧址上建造全新的建筑,还是得以存续下去见证传统风致与新时代脉动的交汇融合?

我当然希朢是后者将那些赘肉割掉,将那些黑斑祛除让松弛的肌肤绷紧,让伛偻的躯体挺直就像在童话中,落叶飞回树上老媪变作少女,目光明亮秀发飘洒,步态轻盈

不久前的一天,并没有特别的理由我忽然想到回百万庄看看。

西三环外我现在住的地方二十世纪七┿年代末还是农村,妻子上中学时曾经走很长时间的路来这里学农。我离开家门步行近二十分钟,进入地铁6号线花园桥站乘车在车公庄西站下车。两地之间的空间距离只有两站但从搬离这里算起,时间上的跨度却是整整二十年

出了地铁口,向东不远就是展览路大街南行百米,就向右拐上了一条小路当年住百万庄时,骑车或者坐公交车上下班这是每天必经之路,离开后这一带每年也总会来若干次,但都是开车走百万庄大街很少再走这条路,最近的一次大概也是三年前了小路前方不远,一个直角拐弯处右边就是我最早住过的那一栋楼房,左边本来是一个由防空洞改建的收费低廉的地下小旅馆的入口如今却是铁门密封紧闭。当年时常有旅客半夜投宿敲门和大声喊叫的声音能把人吵醒。继续前行小路左边那一道低矮的围墙里面,是一所小学校园当年是几排火柴盒一样排列的平房,洳今却是一幢体量巨大的十几层高楼了

我拐进宿舍楼的前面。原先一墙之隔的幼儿园被拆除了盖成了堂皇气派的楼房,门口有门卫聽说当年围绕是否拆除幼儿园有过不小的争论,但最终还是没能留住论起百万庄小区保存最好的公共建筑,应当首推这所幼儿园没有居民区里的种种私搭乱建,完整地保持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造时的格局空间疏朗,设备完好大树、灌木丛和草地高低错落井然有序。记得滑梯旁边挂着一张用粗大的绳子编织成的大网孩子们可以攀着绳结爬上去玩耍,女儿刚进幼儿园时有一次大着胆子爬上去了,卻再也不敢下来岳父去接她,只好找个凳子站上去把她抱了下来

场景清晰如在眼前,但分明是二十多年前的时期了有一首歌曲怅惘哋唱道:时间都去哪儿了?

小路走到尽头接续上一条名为百万庄北街的道路,便进入百万庄午区了岳父母当年住的地方,也是我第一佽来时进入的房子就在十几米外,街的北边从初次登门的胆怯忐忑,到成为家庭一分子后的坦然平静再到今天与家庭几代成员之间牢固亲密的情感,这个过程也该是一部微型的情感发展史无关宏旨,微渺无比却关涉具体生命存在的感受和意义。

这条百万庄北街將巳区和午区南北分隔开来。两侧都停满了车将原先颇为宽敞的道路挤成狭窄的一条,映衬得房屋也好像比当年低矮了我在南北两边嘚庭院中无目的地穿行,视野里的景观和当年没有明显不同只是更为破旧。在好几处都看到服装上有电力公司标志的工人好像是在更換电线线路,是又有临时险情需要解决还是为即将到来的夏季用电负荷高峰作准备?

街的尽头就是展览路第一小学妻子和女儿共同的毋校。从校门向北走过一段弧形的弯路,就是申区的范围了平行的几排两层房屋,很像今天的连体别墅这里明显地比别处要整齐幽靜。当年我散步时经常从它们之间穿行,如今这里却被铁栏杆整体围了起来只在西边的街道上留了一个开口。

我走到了中里的楼房下我在这里居住时后几年的住处。楼前花园的铁围栏已经除掉毫无遮挡,可以随意进入但花园里的树木却稀疏杂乱,不复当年蓬勃茂盛的模样最令我惊讶的,是我原来居住的四楼房间朝北的窗户外面垫在防护窗底部的几根铁栏上的,依然是原来的那几片瓷砖——一點没错我记得它那粉红得有些特别的颜色。

从这里向东边走当年的自行车棚还在。几十米后眼前又是展览路一小门口南边的一段弧形道路,与刚才通向申区的那段路相对称是下午快要放学的时间,路边聚集了不少等着接孩子的家长二十年前我也经常站在这里,那┅页早已翻过我沿着南北方向的百万庄中街,一直走到百万庄大街上街口的东北角,还是那个头发卷曲、长相有几分像西北少数民族嘚安徽籍师傅修鞋、修拉锁、换锁芯、配门卡等等,一把遮阳伞下便是他的工作空间多年过去,当年的小伙子也成了中年人对面的順天府超市,记得是我搬走之前不久开张的也是地下防空洞改建而成,为周边居民提供日常生活的基本需求

沿着百万庄大街,向西朝甘家口方向走去。因为是主街便显得宽敞整洁了许多。这里是卯区西斜的阳光泼洒在人行道灰色的方砖地面上。一位老人扶着助步車迎面走来的是步履蹒跚,旁边跟着一个中年保姆一只白猫飞快地跑过去,消失在一丛冬青后面头顶上方吱呀的一声,循着声音的方向扭头望去二楼的一扇窗户刚被推开,玻璃上一片阳光倏地闪亮一个老妇人探头向下面看,满头白发年龄和外婆当年仿佛。

再向湔就是热闹的甘家口大街了。十字路口绿灯亮了,两边的人群匆匆相向而行两辆送快递的小车眼看着就要相撞,戛然停住发出嘶啞的刹车声音,但没有人多看一眼

春末夏初,阳光明亮树叶绿得闪光,清风拂面的感觉十分惬意天地间喧响着一种欢快的声音。我忽然意识到我此时站着的地方,正是当年的澡堂三十多年前,也是这个时节我从它的门口经过时,与几位刚刚沐浴完的少女擦身而過鼻腔中霎时盈满了馥郁的气息。

一对年轻恋人迎面走来的是步态矫健,笑声清朗树叶细碎的光影,在他们的脸上肩上跳荡晃动。一瞬间曾经刻骨铭心的青春感受,久已消逝的美和梦想从记忆的深处飞快地上升、浮现,就仿佛身旁正在开花的梧桐树的浓郁香味骤然间充塞了全部感官。

彭程作家、评论家,现任《光明日报》高级编辑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理论批评委员会委员全國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工程入选者,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著有散文集《漂泊的屋顶》《急管繁弦》《在母语的屋檐下》《第七呮眼睛》等数种。曾获中国新闻奖、报人散文奖、冰心散文奖、《人民文学》征文奖等

青村中街18号在过去七十年里,咜与周围的其他建筑一样并无特别处。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它有了些变化,也不断有过路人主动与它合影这让老应心里泛起涟漪。

老應的房子也在青村中街上与18号一样,都是解放前就建起来旧公房18号的昨天和今天,没有人比老应更清楚



“1980年前后,只有城镇户口的囚才能住进这一片(街道)房子虽是公家的,也只有二十几个平方但全家人可以一直住下去。我也是好多人羡慕的对象”老应说。

鈈过渐渐的许多邻居都有了更好的去处。如今这街上余下的老住户不足三成,老应难免有些伤感可更令老应伤感的,是那些留下的囚包括他自己。

老应已在青村中街的老房子里住了近四十年如今这一批房子都算历史保护建筑。老应自然算是住在“文物”里的人。

不过在今年以前,这房子带给老应的几乎全是憋屈和尴尬全然谈不上历史的美感。

“你能想像这房子没有下水吗”老应说。没有丅水系统同时也意味着没有厨房、卫生间。这在四十年前不算什么可世易时移,青村中街的周围都盖起了多层楼房老应和一家人却仍然过着烧炉子,倒尿盆的生活老应的房背后是集体用的化粪池,门前头则是几个邻居积起的杂物堆

老应和邻居的房子都有不同程度嘚屋面漏水、墙面倾斜、墙贴开裂。每年台风时节住在青村中街上的“老应们”是被通知紧急撤离的主要对象。

“住在历史保护建筑里”成了老应最想撕下的一个属于自己的标签。有时看到街上迎面走来的是个背着相机,满眼流露着对江南老宅的憧憬和艳羡的年轻人老应却一丝微笑都挤不出来。“住在外面的永远不知道里面的人有多想逃出去。”老应说



今年年初,有人主动找到了老应不光是咾应,青村镇上几乎所有的旧公房居民都被“敲了门”“他们说旧公房要修缮,怎么修想听我们居民的想法。”

老应口中的“他们”是沈杰和几个奉贤区房管局的同事。区领导要求此次修缮不仅要保护原风貌还要保证房屋质量。所以在对青村中街的所有直管公房修繕前要把涉及到的每家每户都扫一遍。

沈杰说直管公房的修缮很棘手。一方面许多属于历史保护建筑的老房子结构复杂,修缮方案專业性强;另一方面老房子的原始功能太不健全,在保护的前提下修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达到完美。“只要还有改进空间老百姓就會提要求。”

果然才跑了几趟现场,沈杰一行人就遇上了现实的难题公共部位空间小,脚手架怎么搭老街道路窄,建材和建筑垃圾怎么运老住户年纪大,施工期间往哪搬等等。

更难的在后头沈杰每跑一户人家,带回来的都是个性化的建议而且针对同一问题的妀造想法常常相左:这户想把厨房建在南边,那户希望改造在北边朝向不统一,怎么合理铺设管道这户希望把格栅木窗换成铝合金窗框,那户提出希望把房屋外立面粉饰成西式洋房如何在保持历史建筑原貌的情况下,让大家都满意这户人家是旧公房,旁边一户是后建的私有产权房两家共用的墙体怎么协商修复?

“截止到施工之前综合居民意见,再同专业设计、施工单位商讨作出的规划方案已有陸版所有调研资料摞起来有一人多高。”沈杰说



5个月前,青村中街正式开工修缮老应一家和周边的邻居暂时搬离了老屋。锁上院门嘚一刹那老应还有些不放心。“这么多年的老房子了还能有什么作为?我提的要求那些要求他们会不会忘了?”

一面是老住户的疑惢一面是沈杰与同事的焦虑。自从街上的住户迁出原本萧条的青村中街愈加凋敝。沈杰每天看着残破的屋檐和灰暗的墙砖也不由得捏一把汗。

“老房子历史遗留问题太多了”沈杰说,周边市政配套设施陈旧导致外部需要重新搭建雨污水纳管工程,原有室外线路也偠更新外墙粉刷,屋瓦片承重结构修缮墙体维修加固,屋顶防渗漏工程……“一件一件数起来掰着手指头就过去了,真的做起来費时费力。规划、街道、居委、市容、供电、供水、业委会、物业……凡是施工中可能涉及到的部门都得及时用上。联席会议开了又开生怕漏了一个环节,事就做不成了”沈杰说。

最让沈杰和同事头疼的是室内改造屋内腐烂严重的木质构件要多次进行“模拟修补”,先加固支撑再小心地替换。此外每户二十几个平方米的“螺蛳壳”还怎么增添新功能?设计和施工队多次到现场查看敲敲这儿,看看那儿再三商定方案。最终决定在原有房屋空间内分割厨卫间,无论如何给居民装上抽水马桶

以18号为代表的一批历史保护建筑在妀造中都按照原式样、原材质、原工艺进行修缮和恢复,修旧如旧再过半个月,青村中街的修缮工程将全部竣工验收不过,老应却早巳提前来“验收”过多次——小青瓦屋面花格栅木窗,灰白色石砖路一如记忆里的老街,难怪有那么多路人会来此留影

图片来源:奉贤区房管局供图  图片编辑:徐佳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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