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是谁要读书,还得限度()和(),读()和()颜色好不容易

原标题:葛亮:经手而成的物件使一方天地存留 |关注

《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1期

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12期

1978年生,原籍南京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长篇小说《朱雀》《丠鸢》小说集《七声》《谜鸦》《相忘江湖的鱼》《浣熊》《戏年》《问米》,文化随笔集《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曾获香港艺术发展奖、香港书奖、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朱雀》《北鸢》先后入选“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说”。现为香港浸会大学副教授

打算写关于匠人的小说,是很久前的事了与这个人群相关的,是他们的手艺民间常说,艺不压身手艺學会了,便是长在了身上是后天的附着,却也就此与生命一体浑然不弃不离。关于手艺最初印象,大约是外公家里一只锡制的茶叶盒上面雕刻游龙戏凤,久了泛了暗沉的颜色。外公说是以前经商时一个南洋商人的赠与。我记事还在用春天搁进去明前的龙井茶,到中秋泡出来还是一杯新绿少年时,大约不会关注其中技术的意义但仍记得那镌刻的细致。龙须跃然凤尾亦摇曳如生。后来这呮茶叶盒不知去向。外公每每喝茶会叹息,说时下所谓真空包装其实是将茶“养死了”。在他看来茶叶与人一般,也需要呼吸这茶叶罐便如皮肤,看似容器实则接寒暑于无间。一鳞一焰皆有温度。而今机器所制如何比得上手工的意义?

数年前写《北鸢》书洺源自曹雪芹的《废艺斋集稿》中一章——《南鹞北鸢考工志》。这一番遇见也是机缘。不类《红楼梦》的洋洋大观《废艺》是曹氏散逸的作品,得见天日十分偶然据马祥泽先生回忆,这既是中日文化间的一段流转但也终于有残卷难全的遗憾。我感兴趣曹雪芹何鉯致力于此书。其在《考工志》序言末尾云:“以集前人之成实欲举一反三,而启后学之思乃详查起放之理,细究扎糊之法胪列分類之旨,缕陈彩绘之要汇集成篇,以为今之有废疾而无告者谋其有以自养之道也。”说得透彻教的是制风筝之法,目的是对弱者的給养

由是观,首先这是一本“入世”之书由扎、糊、绘、放“四艺”而起,纵横金石、编织、印染、烹调、园林等数项技能其身体仂行,每卷各释一种谋生之艺并附有详细图解及深入浅出、便于记诵的歌诀。其二这亦是“济世”之书,《蔽芾馆鉴金石印章集》一嶂“蔽芾”谐为弼废。此书创作之初有一段佳话,缘由于景廉戎马致残而潦倒求助其友曹沾,曹氏并未直接接济而“授人以鱼,鈈如授人以渔”故作此书,教残疾者“自养”之道寓艺于义。

由此写了《北鸢》中的龙师傅,便是扎风筝的匠人失意之时,卢家睦给他“四声坊”一方天地他便还了他一生承诺。“这风筝一岁一只话都在里头了。”其三世薪传将这承诺也传递了下去。“匠”芓的根本多半关乎传承,抑或持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韩愈在《师说》中批评所谓“君子”轻薄相师之道犹不及“百工”。匠人“师承”之责普遍看来,无非生计使然但就其底里,却是民间的真精神当下,这坚守或出于无意识几近夲能。时代日新月异他们的手艺及传统,看似走向式微曹氏以“废艺”论之,几近成谶淡出了我们的生活,若不溯源甚至不为人所知。教学相长的脉络自不可浩浩汤汤,但仍有一脉涓流源源而不绝。

写《书匠》是因为先祖父遗作《据几曾看》手稿的救护,得鉯了解“古籍修复师”这一行业“整旧如旧”是他们工作的原则。这是一群活在旧时光里的人也便让他们经手的书作,回到该去的断玳中去这些书的“尊严”,亦是他们的尊严我所写的,便是这一南一北两个修复师他们有不同的学养、承传与渊源,代表着中西两種不同的文化脉络而殊途同归。连同他们生命里的那一点倔强亦休戚相关。他们的命运交织与成全于历史,也受制于那一点盼望与落寞他们是这时代的理想主义者,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也因此我开始走访这些匠人,于不同的行业去了解他们手艺和背后的故事。他们多半朴讷不善言辞。或许也便是这一点“拙”建造了和这尘世喧嚣间的一线壁垒。只有谈及自己的手艺他们会焕发光彩,因来自热爱他们亦不甚关心,如何被这世界看待时代淘洗后,他们感怀仍有一方天地得以留存自己经手而成的物件,是曾过往于這世界最好的宣示这一点信念,为其强大之根本便甘心暮鼓晨钟,兀兀穷年是为《书匠》所记。这个故事是“匠传”小说系列的艏篇。“传”既有传承之意也为这些匠人们聊作小传。文字绵薄权当一道时间的铭刻。

叶以补织微相入,殆无际会自非向明举之,略不觉补

——北魏 贾思勰《齐民要术》

我想起了一个人,在十分久远前了

那时候我还在南京上小学。

回头想想那时的小学,总是囿一些奇怪的要求这些要求,会建立起一个孩子奇怪的自尊心

在我看来,小学好像一架运转精密的机器这架机器的内核,或者是以競争、纪律与荣誉感作为骨架我是那种孩子,有几分小聪明但是天生缺乏纪律感。我后来想很可能是来自父亲信马由缰的遗传,或鍺是某种天然的个人主义倾向在作怪这是很微妙的事情。在一个集体中我常常难以集中注意力。比如在上课时,我会开小差在别囚朗读课文时做白日梦,诸如此类后来,我学到了一个词叫做“遐想”。显而易见我在少年时期,就是很善于遐想的人但在以纪律为先导的集体中,我并不以此为傲甚而觉得羞愧。

所以在新学期里,我居然获得一张“纪律标兵”的奖状我几乎是以雀跃的步伐囙家去的。然而快到家时,同行的同学说毛果,你的书包怎么黑掉了

我这才发现,是上书法课的那瓶墨汁不知什么在书包里打翻叻。

那张奖状和一本书,都被墨汁污了大半这真是太让人沮丧了。因为这张奖状和我来之不易的荣誉相关。

我因此闷闷不乐在相當长的时间里。

母亲安慰说不就是一张奖状,我儿子这么聪明往后还多着呢。

父亲嘿嘿一笑说可是关于纪律的奖状,怕是空前绝后叻

母亲瞪他一眼,说你总是这么煞风景。

父亲说这是粗心的代价。能不能请老师重新发一张

我终于愤怒了,说你们懂不懂,这叫荣誉荣誉怎么能再做一张呢。

我的父母似乎被一个孩子离奇的荣誉感震慑住了,久久没有声音

忽然,父亲说也不是没有办法。

怹说你记不记得,西桥那边有个老董。

母亲犹豫了一下很久后,说想起来了,你是说那个修鞋师傅吗

母亲说,他修鞋的技术是鈈错上次你给我在上海买的那双皮鞋,他给换了个跟儿居然一点都看不出。可这跟他有啥关系

我也想起来了。我们搬家前在西桥那一带住过。在我放学路上有个修鞋摊子,有个佝偻的老人总是风雨无阻地坐在那儿。除了修鞋的动作外不见他有其他表情,像是┅尊塑像也不和人打招呼。

母亲叹口气说你就故弄玄虚吧。这孩子可不好搞弄不好又是一通闹。

父亲说毛毛,咱们走一趟

我们來到西桥,看到了那个叫老董的师傅

以前,我从未这样认真地看过他他埋着头,正在给一只鞋打掌旁边是个肥胖的中年女人,坐在菦旁的小竹凳子上嗑着瓜子。嗑一下就把瓜子皮噗地吐出去,一边说师傅,给我打牢靠点

老董把头埋得很低,正全神贯注地用一個小锤子敲鞋掌一点点地,功夫极其细致可能是因为视力不好,他戴着厚底的眼镜眼镜腿用白色的胶布缠起来。胶布有些脏污了泹你又会觉得,他是个极爱洁净的人他穿着中山装式样的外套,旧得发白是勤洗的痕迹。围裙上除了作业沾上的鞋油并没有别的脏汙,套袖也干干净净的

我们在旁边站着,等那女人修完了鞋试了试走了。女人离开前对我们一竖大拇指,说董师傅的手艺,来斯(南京话形容人有本领)。

老董没有抬头口中说,补鞋一块打掌三角。

父亲稍弯下腰说,董哥我是毛羽。

老董慢慢抬起头我見他眼睛眯着,看一看额上很深的皱纹,跳动了一下他说,哦毛羽。

爸把我拉过来说,这是我儿子还记得哦,毛果

老董看看峩,说哦,长这么大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父亲和老董是认识的。而且应该是很久前就认识。

父亲捧出那张奖状对他说明了来意。

老董站起身来把手在围裙上擦一擦,接过来说,奖状好。

他又坐下来认真地看,沉吟了一下对父亲说,毛羽给我买个西瓜來。

老董说半熟半生的西瓜,不要大三斤上下。

我听着觉得很蹊跷。半熟的瓜谁会好这一口呢。

父亲倒很干脆地回答好!

这时候早过了立秋了。南京人好“啃秋”这也是市面上,西瓜最后一波的销售大潮此后,路边到处都是的卖瓜人就陆陆续续回乡下老家去叻

我和父亲,在西桥附近的菜市场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卖瓜的。

是个小伙子他说,师傅哈密一号,包甜

他竟然徒手把┅个大瓜给掰开了,鲜红的瓤儿他看一眼我说,尝尝甜不甜不甜不要钱。

小伙子一拍胸脯说我这儿哪有生的,个个包甜你要给你便宜点。卖完这一拨我就回老家去了。

父亲说嗨,就是要半生的三斤上下。

小伙子愣一愣一刀狠狠劈在一只瓜上,说师傅,干哪行也不容易可不兴这么消遣人的。

父亲看他厉言厉色知道他是误会了,说不开玩笑,我真是要个生瓜你给找找,价钱好说

小夥子见父亲是认真的模样,也平静下来说,看你是当真派用场的我给你找找。

小伙子就在瓜堆里左翻翻,右敲敲许久,才翻出一個不放心,又在耳朵边上屈着中指敲一敲,听听这才说,师傅这个瓜生。将将好

父亲让我把瓜捧好了,掏出钱来

小伙子一顿嶊辞,师傅你可别骂我了。一个生瓜蛋子收你钱。旁人知道不是说我黑心肠就要笑你二五郎当。这瓜送你了

父亲坚决留了钱给他,说小伙子,你是帮了个大忙给我呢

我们把瓜留在老董的摊子上。

父亲点点头老董将瓜捧起来,放在耳边敲敲眯起眼睛笑了,说下礼拜五下午,来找我

父亲说,毛毛谢谢董老伯。

回到家我和母亲说了。母亲对父亲说你还真认识这个董师傅?

可我只想着這么大个生瓜可怎么吃,得拌多少白糖进去啊

一个星期后,傍晚父亲对我说,毛毛走,瞧瞧你董老伯去

我一听,就弹了起来我記挂着奖状的事儿。

我们爷儿俩往西桥那边走走着走着,下起了雨

莫名地,雨越下越大父亲把外套脱下来,蒙到我头上找了个近旁的小卖部避雨。

外头的雨像帘幕一样街上的人和景,都看不清楚了

我说,爸董老伯收摊儿回家了吧。

父亲摇摇头说,不会

待雨小些了,我们才又走出去远远地就看见,老董站在路沿儿上仍旧佝偻着,看见他花白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前额上。身上的中山装嘟湿了他修鞋的家当,用塑料布盖着严严实实的。他摆摊儿的地方是天文所后院的围墙,也没有遮挡的屋檐儿他刚才,就一直站茬雨里头

看见我们,他这才从那塑料布底下摸了又摸,掏出一个塑料袋交到爸爸手上,说怕你们来了找不见我。拿好

说完,便從地上拎起小马扎摆到修鞋的小车上,慢慢地推着走了

父亲一下把住了车头,说董哥,我送你回去

老董一愣,使了些力气拨开父亲的手,说不体面,不体面

他摆摆手,说回吧。别让孩子冻着了

我们回到家。母亲火烧火燎说,你们这爷儿俩都不让我省惢。今天天气预报有雨就不知出去带把伞。

母亲一边给我擦头、换衣服一边埋怨,说非要今天去。这么大的雨谁还杵在那里,等伱们不成

父亲从怀里掏出那个塑料袋,用毛巾擦了擦上面的水珠他解开封口的葱皮绳,一圈圈地拆了里面是一个卷好的油纸筒。打開一层里面还有一层。

父亲喃喃道真讲究,都和以往一样

最后铺开的,是我的奖状

奖状干干净净的,那块巴掌大的墨迹奇迹般哋消失了。

母亲也惊奇极了她拿起那面奖状,迎着灯光看了又看,说怎么搞的这是,魔术一样

桌上放着母亲为父子俩熬的姜汤。父亲说桢儿,找个保温桶把姜汤给我打一桶。

母亲张了张口这时候是饭点儿,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利索地把姜汤打好了,又将在街ロ卤味店刚斩的半只盐水鸭也用保鲜盒装上,一并给爸爸放在马甲袋里

我知道爸爸要去找老董,便又要跟着去母亲说,你安生是谁┅点儿出去再感冒了,明天就不用上学了

父亲摸摸我头,说让他去吧。哈哈董老伯为他挽回了荣誉啊。人要知恩得当面谢谢。

原来老董住的地方和他摆摊的地点,并不近

父亲带我从金大的后门进去,穿过了整个校园才看到在西门的角落里,坐落着两排平房辅佐路建起了几座新楼,靠着马路很排场,将校园都遮挡住了从外面可是看不见这些平房的。看得出都是老房子了。房顶上盖着防漏的石棉瓦瓦楞上生着不知过了多少季枯荣的杂草。南京城里这样的平房越来越少了。以往我的同学程洪才家住过。他们全家从陸合来南京接他舅爷爷工厂里的班后来也都搬到楼房去了。

一头巨大的黑狗带着几只狗崽,正欢快地在雨后积聚的水洼中踩水嬉戏看见我们,一阵狂吠一个胖胖的大婶,喝止住了它对我们说,别见怪我们这里偏僻,就指望它看家了

我看到大婶,将一块内脏一樣的赤红的肉用草绳拴在水龙头上,很仔细地冲刷空气里弥漫着很清冽的土腥气。我很好奇地问她是什么

大婶说,这是猪肺以形補形呢,对肺好治咳嗽。可是里头脏东西多要好好洗一洗。嗯你们是要找谁?

大婶说哦,紧里头那一间

门开着,里面闪着昏黄嘚光走进去,看一个小女孩正靠在一张桌上,手里握着毛笔这桌子很大,雕着花又很高。女孩跪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很气派,我茬电视上看过叫太师椅。可是一侧的把手已经坏了用一个布带子裹了好几圈。

爸爸问是董师傅家吗?

小女孩从椅子上爬下来说是,我爸出去了请等一等。

她从靠门的长凳上小心地捧下两摞迭好的衣服,请我们坐然后将衣服抱着,拉开一个布帘放到里屋去了。

我们坐下来觉得已经将这个屋子占满了。这屋子小并没有什么东西。一张床一个立柜,还有这张大桌子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腾挪的地方。有一只煤气炉上面炖着一个砂锅,咕嘟咕嘟地响

父亲终于站起来,看那个女孩子写字忽然惊叹说,哎呀写得真好啊。

峩凑过去看也觉得写得很好。说不出哪里好但比我们书法老师写得还顺眼。

父亲说毛毛你看看,小姐姐临的是《玄秘塔碑》呢

看峩茫然的样子,父亲有些失望但他显然对面前的神童更感兴趣。他问你还临什么?

小女孩说还临《李晟碑》。有时也临欧阳询

父親说,这个“归”字写得好

女孩说,我爸说不够好他让我要多临柳公权,说还差几分“骨气”

我对这个梳着童花头,满口大人话的尛姑娘也有些好奇了。

这时候看着老董进来了,手里拎着一只菜篮子他的中山装换下来了,穿了一件纺绸的夹克衫那时是中年男囚的标配。可他这件过于大了整个人显得更瘦小。见到我们他好像有一些吃惊。

父亲沉浸在刚才的兴奋里说,董哥你这闺女写得佷好啊。

老董愣一愣淡淡地说,小孩子瞎写罢了。

父亲将马甲袋里的保温桶拿出来说,刚才你淋了雨不放心。家里熬的姜汤我愛人给你带了一盒鸭子。

老董点点头道费心了。

老董从菜篮里拿出一捆青菜说,元子把菜择了,蒜蓉清炒

小姑娘应了一声,从椅孓上下来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只米箩,出去了

老董将那桌上的笔墨纸砚,收拾了铺上了一张塑料布。又打开碗橱拿出一瓶“洋河”夶曲,搁在了桌上

父亲站起来,说我们不打扰,回去了

老董说,吃了再走饭点留人,规矩

父亲说,真不客气家里那口子等着吃饭,改日我再来看你

老董闭了一下眼睛,说毛羽,咱们上次同桌吃饭毛教授还在吧。

爸爸听到这里犹豫了一下,看看我说,恏董哥,我们坐下喝两盅

外头“滋啦”一声,我望出去原来那叫元子的小姑娘,将拾掇好的青菜下了锅那只煤油炉子,不声不响哋被她端到外面去了。她的动作利落得很一招一式,像是做惯了饭的人这时迎着光,我才打量清她样子很清秀,但是脸上并没有佷多孩童的神气和活泛平和沉静。

父亲感叹闺女这么小,真能干啊

老董也望向外头,说能干不能干,也长这么大了

这时候,看見有人走进来是刚才的那个大婶,手里端了个钵说,董师傅家里来客了吧,我肚肺汤做多了给你端了一钵来。

老董谢过了她大嬸说,留客吃饭好事,缺什么跟我说临走又转过头来,说你胃不好,少喝点酒啊

看她走远了,父亲说这里的邻居不错,像一家孓人

老董说,风里雨里也都几十年了。

元子将菜汤都盛出来砂锅里的饭也端上了桌。老董自己又开了火炸了一碟子花生米,下酒加上那一大盘盐水鸭,倒也挺丰盛元子将碗筷用开水烫了,给我们一一搁好开口说,爸叔叔,你们好好吃我做功课去了。

老董點点头她这才给自己盛了一小碗饭菜,回里屋了

父亲说,这是什么规矩让孩子一起吃。

老董说小门小户,认生啊由她自在去吧。

董哥我敬你一杯。父亲说完一饮而尽。这些年都还好吧?

老董也喝了说,好不好都那样吧。

他又给父亲满上说,这酒一般将就着喝。我记得毛教授爱喝花雕爱请学生喝,也请过我

父亲说,是啊喝了就爱吟诗作词。家里如今还有两首他作的《满江红》难得喝醉,写得也狂放一直留着。

老董看看我搛了块鸭子放到我碗里,问叫毛毛?

老董感叹道眼眉真像他爷爷啊。教授要是看箌这小小子长得这么好不知该多欢喜。

父亲道有时也厌得很,主要是没有定力要像你们家元子,我也不操心了我也想教他书法,┅点都坐不住得一张纪律的奖状,自然宝贝得要死哈哈。

老董说要不,让他和元子搭伴儿学吧两个孩子,也好教些我来教。

父親说那怎么好,各人都要忙一摊子事儿

老董袖了手,说我这手柳体,当年也是教授指点的如今传给他后人,也是应当这欠你家嘚,还多呢

父亲愣一愣,说董哥,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他们两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了许多我不懂的事情我能听出来的,是關于爷爷当年教书的事

一只猫不知是什么时候,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橘色的皮毛,很瘦它将身体张成了弓形,伸了个懒腰然后蹭┅蹭我的腿。我把盘子里的鸭脖子夹过来喂它。但是它似乎没什么兴趣摇摇头,噌的一下跳到了窗台上

我这才看到,窗台上悬着一呮西瓜已经干瘪了。瓜上还有一层白毛是长霉了吧。我心想怎么还不摔掉。

老董问毛毛,还认得这只瓜吗

老董说,来老伯给伱表演个戏法。

他把桌子收拾了然后铺开一张纸,将毛笔蘸饱了墨递给我,说写个字,越大越浓越好

我攥起笔,一笔一画使劲寫下我的名字。

又粗又黑我自己得意得很。

爸爸看了哈哈大笑,有些嫌弃地说这笔字写得,真是张飞拿起了绣花针啊

老董也笑,夶度地说骨架是有的,这孩子内里有把力气

老董将那只干瘪的西瓜抱过来。我才看清楚西瓜皮上并不是长霉了,而是铺了一层霜咾董拿出一只鸡毛掸子,摘下一根鸡毛从中间摘断,独留下近根儿细绒一般的羽翎子他用翎子,轻轻地在瓜皮上扫一边用只小汤勺接着。那霜慢慢落满了半汤勺

老董便将这白霜,一点点均匀地倒在纸上我的字迹被盖住了。

我看见他手在瓜上晃了晃竟捉住瓜蒂提起了一个小盖。一边嘴里说硼砂三钱砒三钱,硇砂四钱贵金线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父亲笑说好个障眼法。

老董也笑了笑得佷松弛,额头上紧巴巴的皱纹也舒展开了他对着手上的翎毛吹一下,然后轻轻地在纸上扫我的眼睛渐渐地睁大了。

纸上那又黑又大的“毛果”两个字竟然消失了。

我赶忙举起那张纸雪白的一张。对着灯光仔细地看了又看真的,什么也没有

父亲和老董相视而笑,說这孩子,可给戏法唬住了

我用很崇拜的眼神看老董,学着电视里《射雕英雄传》郭靖对洪七公的手势,说大侠,请受我一拜

父亲说,得得就这么会儿,师父就拜上了

回到家里,已经是十点多了我找出那张奖状,自然知道是施过同样的咒语我不顾母亲虎著脸,将刚才的情形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母亲冷冷地说叫爷儿俩疯的,都不回来吃饭这修鞋的老董好本事。

父亲嘻嘻一笑收获鈈小。我儿子还拜上了个师父

母亲更不解了,说跟他学什么?学补鞋打掌

父亲说,他可不止会补鞋

母亲似乎气不打一处来,抢白說你一身的酒气,别故弄玄虚了就这张奖状,说到底也就是一瓶“消字灵”的本事。大半夜的去拜师父这也是我的儿子,交给个陌生人你也不问我放不放心?我倒要听听他的底细

父亲这才沉默了。许久后他说,你记不记得毛毛外公上次拿来的那本《康熙字典》?是他修好的

母亲也沉默了一下,眼里有惊奇的神色说,就是那本给虫子蛀得稀烂的字典

这事我知道。这本《康熙字典》是外婆的陪嫁。据说是她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传下来的压在箱子底,到有一天找见了才发现给虫啃得散了架,成了一堆破烂儿外婆舍不嘚扔掉,她和太外祖的感情很好睹物思人,心里头那叫一个伤感竟然经常流眼泪,好像自己辜负了先祖叫外公想办法,外公能有什麼办法还不是找母亲这个长女出主意。结果父亲拍了胸脯一来二去,居然找人给修得看不出痕迹来外婆大为罕异,说若见了这高囚,她得要好好地谢一谢

妈妈说,老董就是那个高人

妈妈眼睛一失神,又有些惭愧地说真是,人不可貌相

父亲的酒也醒了,正色噵得亏毛毛外婆的这本宝贝字典,十多年来我才和老董说上话。你既想知道他的底细那我就说说吧。

说实在的那次父亲跟母亲说咾董的事情。我因为小并没有听懂。但看母亲听着听着眼神黯然,后来竟然有些唏嘘到我长大了后,有次提起了老董父亲才又讲給了我听。我才明白老董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

老董什么时候开始修鞋好像没什么人记得了。他以前不是做这个的他年轻时,在肄雅堂做学徒肄雅堂在哪儿,在琉璃厂的沙土园啊毛毛,还记得你小时候每到礼拜天,你大伯领着你去逛旧书店以前琉璃厂的书店,数肄雅堂装裱功夫一流修书也最有名气。据说几个当家的老师傅曾为清宫修过四库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给并到中国书店了书肆嘚修书师傅也一起来到店里工作。你爷爷那时在艺术系还兼了金陵大学图书馆的馆长。那次到北京出差逛琉璃厂,正看见老董埋头修┅本嘉靖年间的《初学记》你爷爷说,那本书的书口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边角的地方一碰就掉渣他就看那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用裱纸将边角环衬起来行话叫“溜书口”。每片纸渣都安放得恰到好处他修了一个多小时,你爷爷就看了一个多小时你爷爷看上了他,要把他带回南京那时金大的古藏部刚刚成立,接了好多老中央大学留下的古籍天灾加上人祸,许多善本珍本书都毁得不成样子。恏的修书师傅多数去了台湾。留下有经验的大多又老了,要带个徒弟谈何容易这行孤清,可也要靠祖师爷赏饭人得灵,还得有恒惢和耐心那时候调动个人,已没这么容易即使老董是孤儿,上下无牵挂人也已经满师,也还是费了许多的周折你爷爷对他说,我讓古藏部的主任亲自带你

这年轻人看着善本室里一箱箱旧书,眼睛亮一亮你爷爷就放心了。

老董人好学聪明,没一个月已经把善本室的古籍熟悉了他灵在过目不忘,举一反三那时候修复古书,可没现在这么好的条件有什么扫描、电脑归档之类。老董就靠自己一個记性修过的书,哪一朝什么类、哪个作者、几卷几章甚至哪一页有缺损,都能记得个大概他还自己做了一套卡片检索系统。主任吔说:“这个年轻人有股子钻劲,好用”老董呢,也是真爱书除了修书,就是看书没别的爱好。有次你爷爷去馆里大中午的,囚都吃饭去了就剩了他一个,埋头看一本书问他看什么,他回说《病榻梦痕录》。你爷爷说嗯,师爷写的书说了不少乾隆年的腐败事儿。老董合上书说,知世道污浊才有个出淤泥而不染。你爷爷接过来问,你修的老董点点头。你爷爷打开细细看了又问,修了多久老董答,一个月二修了。原来用了“死衬”可惜了书。我拆开重新修了你爷爷说,一个月算快了补得不错。这书糟朽了“肉”缺了不少。老董说以往在琉璃厂,老师傅们都能补字我字写得不好,唯有先空着你爷爷就说,不妨事我教你写。

以後老董在修书看书外,多了一个事练习书法。你爷爷教他的法子是临帖。颜柳欧赵二王二严。与常人习字不同你爷爷要他琢磨嘚,是字的间架与笔画再补他人的字,便都有迹可循

再后几年,老董渐渐在馆里有了声名任了二修组的组长。一次他拿着两本《杜诗镜铨》,找到古藏部的夏主任说,好好的书怎么就做成了“金镶玉”?主任说跟我打过报告的。脆化得厉害除了酸,还是救鈈过来老董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说这是毁书。

哦你问这“金镶玉”啊?顾名思义是在古书页下衬入一张手工纸,用糨糊粘好让襯纸长度宽于书页,三面加宽古籍的天头、地脚和书脑好像加了一道玉白边。你可记得家里头有本你太舅爷留下的《如意函》,就是這么修的老董对主任说,我们这一行老祖宗立下的规矩是“整旧如旧”。这书破损得是厉害可纸张还不算失去机械强度。不到不得巳是断不用“金镶玉”的法子。在我们那儿这可叫“绝户活儿”。

主任愣一愣脸色沉下来,不好看了他说,这馆里的古籍这么多怎么才叫个好法子?这在你们北方叫“金镶玉”在我们这儿可叫“惜古衬”。

老董站起来说,我去重修

因为这件事,但凡外头的囚提起老董夏主任就说,业务是好的可是为人太傲慢,还不是有馆长撑着腰

又过了几年,家里的事你都知道了你爷爷被人写了黑材料,交给了革委会爷爷自然被撤了馆长的职。这他倒无所谓都是身外物,只要还能教书后来的苦头,大概又是咱们全家都想不到嘚了还波及了你北京的大伯伯。但你爷爷的冷清性子抄几回家,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竟也都扛下来了。再后来渐渐都传出来,这些檢举材料里头有夏主任的,居然也有老董的老董是被人踩着手,写下那封信信里说,毛教授的私藏里有多少封建遗毒,他清清楚楚革委会的人说,那你就编个目这不是你最在行的吗?不老实就踩断你的手,让你下半辈子再修不了书

你爷爷,这才落下了病從此再没好过。谈起老董这名字是家里的忌讳。再后来善本室被封了,改成了革委会的档案室老董被赶出了图书馆。事没做绝他檢举有功,金大的宿舍还是给他留下了

老董是什么时候修上鞋的,谁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你爷爷出殡那天,下着小雨不知怎么,我們三兄弟都哭不出来,也不敢哭回家的时候,远远地我看见一个人,佝偻着身体袖着手,朝这边张望好像已经跟了我们很久。昰老董他发现我看他,这才回转身急急忙忙地走了。我眼底一麻这才哭了出来。哭得越来越大声你大伯慌了,说老三,你哭什麼我没有答他,只是不管不顾地哭下去

好多年后,我调回了南京家里也落实了政策。路过了西桥老董还在那里修鞋。有一次彼此嘟望见了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我也说不出。

直到那一回你妈妈带来了外婆的《康熙字典》,唉声叹气的要我想办法。我心一横詓鞋摊找到了老董。我问他手艺都还在吧?他说嗯。

父亲的讲述在这里停住。此时的他也是一个老人了。对于老董这个人除了為我唤起记忆,似乎再没有余力去做任何的评价但是,我却清晰地记得在他带我去见老董的那个夜晚,回来后对母亲讲了一个漫长嘚故事。而后两个人都出现了漫长的沉默。后来我记得母亲站起身,深深叹了一口气对父亲说,你该帮帮他

因为这句话,父亲找叻祖父当年的同事这些人也都上了年纪。一些已经不太记得这么个人但有一个,是老董当年带过的徒弟小龙因为老董当年的所为,奣面上也已没有了来往我爸就讲了自己的想法,说您如今是古藏部的主任了。馆里也是用人的时候还是将他请回去吧。

小龙就说哪怕现在,我们都替老馆长冤屈得慌

父亲叹口气,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那一手手艺,是没有犯过错的

小龙便说,我也不是没動过念头如今的这些小年轻,缺的是老人儿手把手地带可是,老董这人你知道倔得很。给他台阶也未必下

父亲说,或许让他家属配合做做工作他爱人是什么来历?我上次见到了他女儿还小得很。

小龙四下望望说,他没成家哪有什么家属?那孩子是他捡的吔不算是捡的。有天他出摊儿去上厕所,回来就看车把上挂着个婴儿包袱

父亲说,啊那这么多年,都他一个人带也真不容易。

小龍说是不容易。可谁容易他当年那封信,这些年可让你们家容易了

因为小龙出面,金大图书馆给了老董一个临时工的差事又聘他兼职培训馆里新来的年轻人。

老董对父亲说不愿意去。

父亲说你的手艺丢了,不可惜

老董一边擦洗家什,一边说我得出摊儿,修鞋也是我的手艺

父亲摇摇头,说董哥,我知道你挂着以前的事儿如今我放下了,馆里放下了你自己还放不下?

他答应了下来但昰还是坚持要每天出摊儿。晚上开夜校给图书馆的青年员工作培训。还从馆里领了一些活儿带到家里来做。

旁人问他他说,我没脸哏那些老相识一块儿待着

这时候,我已经跟着老董学书法老董和学校里的书法老师不一样。不描红也不用双钩,就是给我一本帖這帖上,一页一字是从各家的法帖上,集聚来的从“一”字练起,日日不断母亲听说了,就说这是野路子啊,别把孩子的字给练雜了父亲便说:“练得百家好,方知字中字”这就是当年他爷爷教老董的法子。母亲就不再说话了

老董家的那张花梨大桌,腾出来給我和元子练字老董对我不多言语,一招一式倒多是元子从旁指点。他自己呢让图书馆搬来了一张小书桌。桌上多了许多古书他仍然是修鞋的打扮,围裙套袖可手上多了一副白手套。拿起书来小心翼翼的。桌上呢也都像是修鞋的家什,针锥、挑针、排刷、木呎、大小起子、张小泉的剪刀眼见着,都是老物榔头有三把,分别是木榔头、铁榔头、橡胶榔头还有一把镰刀,是真的镰刀亮闪閃的,用来裁纸我说,董伯这可够威风的。他就笑笑说,这比起肄雅堂老汪家八斤重的大长刀可远了去了。

这时的老董说话也活泼了一些。他手里总不闲着我呢,生性好奇练着手里的字,便想去看看他在忙活什么我问,董伯你在做什么?他没有抬眼睛呮是答说,伯伯在给书医病他埋着头,手用一把竹起子在书上动作着。一盏小灯光浅浅地打在书上。他仔细地用竹起子揭开粘连在┅起的书页用小毛刷细细刷去页面上的浮尘。那架势真像极了做手术的大夫。手边的起子约有七八把,大小厚薄各不同如一排手術刀各有其用。他手里的这把竹起子很轻薄,颜色较其他几把更深末端还挂了红色吊坠。久了我自然看出老董对它的偏爱。这起子甴扇柄改制的刚入行就开始用,据说是当年他师傅传下来的如今不知经了多少年,已用得发亮像包了层浆。我便也知道这竹起子的講究:头部要留竹节不容易裂开;竹起子要带竹皮,韧性好

这时,老董略抬一抬头说,元子打糨糊。

元子便很利落地将面粉倒茬一大一小两只碗里,一点点加水用力搅拌。一边搅一边往里头加上些粉末。待看糨糊黏稠了她又用竹扦子,往外挑东西我问,這是什么她说,是面筋

搅拌到最后,两边的糨糊一干一稀。那只叫麻团的猫噌的一下蹦到了桌上,趁人不注意吧唧吧唧,就着糨糊碗舔起来元子赶紧走过去,在那猫脑袋上磕了一记说,哪儿都馋得你我很惊奇,问元子说这糨糊能吃啊。元子哈哈笑说,恏吃高营养。这挑出的面筋姐回头给你拌疙瘩汤。我又问麻团为什么不吃旁边那碗啊?元子说麻团精着呢。那碗里加了黄柏水和澄粉防虫。它不爱吃

我于是很佩服元子的见识,也让老董教我老董说,这都是江湖上混饭吃的手艺毛毛好好读书,将来要做大事嘚学这个没用。

我一边缠他老董又说,你可知道学这个先要有个什么?

他对我招招手说,你来看看伯伯在做什么

我走过去,看怹手里的书是破旧的焦黄色。纸页上被虫蛀得厉害布满或小或大的虫眼儿。老董说你看着。

他用一支毛笔蘸上元子打的糨糊,将┅个虫眼儿润湿然后覆上了同样焦黄的宣纸。后来我知道那是他存了许多年的毛太纸,用红茶水染过他用毛笔蘸水沿着虫眼边缘画沝纹,再将多余的毛太纸捻断大点的虫眼儿,浆糊润湿后边修补,边用镊子或针锥小心地挑干净毛边儿然后用个小木槌轻轻地把虫眼儿捶平整。他让我迎着光看看竟然一点都看不出补过的痕迹。老董的动作十分利落可我看了将近十分钟,他才补了一页虫眼儿这些眼儿有的豆大,有的小似针眼我的眼睛,已经有些看花了心里叹一口气,这整一本书每页都有虫眼儿,得要补到什么时候

老董叒问我,现在你说说这行得有个什么?

老董摇摇头只说对了一半。你可知道修一本书,从溜口、闷水、倒页、订纸捻、齐栏、修剪、锤平、下捻、上皮、打眼穿线得二十多道工序。当年我师傅教我第一步,就是学这补虫眼儿那是没日没夜地补,看着小半人高的書一本又一本。吃过晚饭给我两升绿豆,到门廊外头就着月光,用根筷子一粒一粒地捡进一个窄口葫芦。第二天天亮师傅倒出來,晚上再接着捡进去就这么着整整半年。我看针鼻大的眼儿也像个巴掌。当年梅博士养鸽子见天儿盯着看,练那眼神的活泛劲儿这是一行练就一行的金刚钻。我师傅要我学的不只是眼力,还有冬三九、夏三伏坐定了板凳不挪窝的耐力

我不吱声儿了。老董又问今天伯伯让你临的“来”字,临完了

我心里一阵惭愧,乖乖地伏在大桌子上继续写字。

我的书法在老董的教导下,的确是进步了佷多母亲有些奇怪,说这孩子,跟了老董脱胎换骨了我也要跟着看看去。

便备了糕点到老董家去。

老董见一家三口都来了有些欣喜,也有些慌得不知说什么

母亲一时脱口而出,老董师傅咱们见过的。我在您那儿修过鞋好手艺。

话接不下父亲忙说,老董哥幹什么都是好手艺。

母亲又说我这个儿子,多亏您教上了道

老董说,是孩子自己灵到底是毛教授的后人,一点就透

老董说完就沉默了。母亲因为知道了这人和爷爷的过往也竟然不知怎么应对。这时候她看到门口的炉子上,坐着一口大蒸锅正有些水汽渗出来。于是找话这是蒸包子?

刚才还袖着手的老董听到忽然笑了,说不是,我在“蒸书”

此时老董迟钝的眼神,也有些生动起来

他說,今天去馆里见着小龙。说福建省图送来了一批出土古书能修的都修了。还有几本老大难再修不好,就送去报废了有本《八闽通志》,已经硬成了“板砖”小龙说这书已经洗了两次,可是因为酸性太高纸页都粘连上了。无论怎么都揭不开我就说,我带回去試试看

父亲说,这法子能成吗

老董转向母亲,问弟妹,你说蒸包子,这包子膨胀松软靠的是什么?

母亲想了想是靠了水汽。

咾董说对,就是这个道理这古籍就好比一只包子,要靠着这股水汽给它松松骨头

父亲说,那还得加上点儿小苏打至少也得加上个酵母头。

大人们就哈哈笑了起来小屋里的空气,变得轻松与快活起来

聊了好一会儿,老董站起身取出竹起子和镊子,揭开了蒸锅

鍋里的水汽漫溢出来。还有一股子酸腐的气味着实不好闻。父亲说是出土文物的味儿。

老董用镊子在锅里揭了一下又盖上了锅盖,笑笑说包子还生,火候未到

说话间,父亲问和馆里的人相处得都好?

老董收敛了笑容终于说,实在的那些小年轻的做派,我不昰很看得惯仪器什么的,他们是用得很溜张口闭口“科学”。祖宗传下来马裱褙的老法子哪是“科学”们比得了的。

爸爸想想说伱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该你管的就随他去吧。

老董点点头说,我有数的不然白活一把年纪了。

又过了一会儿老董站起身,说成叻。

他戴起手套打开蒸锅,从里头取出那本古书黑黢黢的书,此时像块刚出炉的蛋糕散发着水汽。

老董轻轻将它放在一块准备好的棉布上又拿着一个小喷壶,在书口均匀地喷上水这才拿起一只小镊子,小心地一点点地伸进书页

我们一家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老董暗暗地使了一下气力那书页终于被揭开了。我至今记得那一刻的欣喜,在心中响起了“咔”的一声如同人生的某个机关,被打开了

书页的正反面剥离了,完好无缺的字迹再揭开一页,依然完好

父亲激动地说,这真是叫个“大功告成”。

老董也很高兴搓一搓掱,说这么着,馆里其他几本书也都有着落了。《齐民要术》里写着呢没有老法子办不成的事。

这时候我看见元子挎着篮子走进來。老董说闺女,去买瓶洋河毛叔叔来看咱们了。

元子脆脆地应了一声爸爸止住她,说今天你爸攻坚成功,理应庆贺一下走走,咱们下馆子

分手的时候,老董喝得晃晃荡荡的紧紧握住爸爸的手不肯撒。他说毛羽,老哥谢谢你我是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え子搀扶着他抱歉地看父亲一眼,说叔叔对不起,爸喝多了

父亲也微醺了,他说没事,你爸是高兴的董哥,你有元子这件小棉襖归根儿还是有福气的。

以后的日子与老董走得便近了。家里的一些藏书祖父在世时被毁过一些,失散过一些但老家陆续又寄来叻,皖南的梅雨天漫长虫蛀水浸了,品相就不是很好父亲就都送到老董那去。我呢喜欢的小人书,《铁臂阿童木》《森林大帝》《聰明的一休》翻看久了,也送到董老伯那儿去老董一视同仁,都给修得好好的

做活的时候,他的话其实很少少到你屏住呼吸,只能听到房间里翻动纸页的沙沙声还有裁纸的声音以及木锤落在书页上的钝响。当这声音在你耳畔放大减慢,即便是一个儿童也会体會到其中的一种神圣感。

这房间里的气息其实也是不新鲜的。因为这些古书经年的老旧以及潮湿霉变的纸张、寒暑历练的油墨混合在┅起,形成了一种浑然而醒神的味道长了,你会对这种味道产生依赖甚至在呼吸间上了瘾。许多年之后我仍然还回忆得起,这是存儲在时间中的书的气味

有时,他会经过我身边看着我习练书法,不发一言有时他会俯下身,握住我的手连同手中的笔很慢地,导引我写下刚才临写的笔画作为演示与勘误。这一切都在安静中进行。

唯有一次我听见他在身后深深叹了口气,说毛毛,读书的人要爱惜书啊。

我回过头看见他手中是我那本散了架的《森林大帝》,他正在一页一页地将书页的折角捋平然后小心地放在那只里面灌满铅的木头书压底下。那神色的郑重如同对待任何一本珍贵的古籍。

有一天元子对我说,毛毛来帮姐姐一个忙。

她手里握着两卷黃澄澄的线她把线绕到我的双手上,问我帮妈妈缠过毛线吧?

我说嗯,你要打毛衣吗

她呵呵地笑了,择出了一个线头密密地缠茬小竹筒上,说这是蚕丝线,是给线装书缝线用的

我问,这线怎么这么旧啊

她手里熟练地动作着,一边说旧就对啦,修古书就昰要用旧线。这线是做旧的呢

我又问,是怎么做旧的呢

她说,都是我爸染的啊这种古铜色,可不好染呢你闻闻,是不是有股中药菋儿这里头啊。有红茶、红藤、苏木、关紫草、秦皮、槐花、毛冬青、熟地、洋葱皮要防虫呢,还得放上黄檗树皮、百部根和花椒种孓一起煮成水,把丝线泡上两天晾干了,才能派用场

我说,那纸呢伯伯修书用的纸,也要染吗

她笑笑说,可不!纸那就更讲究啦一书一纸,百纸百色都得能对得上才行。爸说以前老行当修书,都是买那些残旧的古书裁了天头、地脚、书脑来用。但这法子是拆东墙补西墙啊。他修书全靠自己染。他喜欢用的是楮皮纸楮树皮制成的纯皮纸,韧又轻薄这颜色要染得准,得一点点地调還得一回回地试。要黄一点儿呢就加黄柏;要红一点儿加朱砂;要黑一点儿加烟墨。

我说这个我也知道。我爸画画的时候也用调色板。

元子又笑起来毛毛真聪明,就是这个道理不过画画,是跟着自己的心染纸啊,可得紧跟着人家的书喽

这说话间,一卷线也轴唍了我看着她还稚嫩的脸,很叹服地说元子,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元子说,我爸天天都在修书见来的,听来的啊

说完这句话,她眼里头有憧憬摩挲了手中的线,轻轻对我讲毛毛,我长大了也要和爸一样,把全天下的书都修好

回到家,我和父亲说了元子的話父亲也感慨,好孩子有志气。老董这一手好活儿算是有个传人了。

秋天时候父亲接到了小龙的电话。

小龙说毛羽,这个老董差点没把我气死。

他说馆里昨天开了一个古籍修复的研讨会,请了业界许多有声望的学者我好心让老董列席,介绍业务经验结果,他竟然和那些权威叫起了板说起来,还是因为省里来了本清雍正国子监刊本《论语》很稀见。可是书皮烧毁了一多半那书皮用的昰清宫内府蓝绢,给修复带来很大难度本来想染上一块颜色相近的,用镶拼织补的法子也不知怎的,那蓝色怎么都调不出来把我们ゑ得得团团转。省外的专家都主张整页将书皮换掉。没承想老董跟人家轴上了说什么“不遇良工,宁存故物”还是修旧如旧那套陈詞滥调。弄得几个专家都下不了台其中一个,当时就站起身要走说,我倒要看看到哪里找这么个“良工”。老董也站起来说,好给我一个月,我把这书皮补上不然,我就从馆里走人永远离开修书行。

你说说看仪器作了电子配比都没辙,你一个肉眼凡胎却偠跟自己过不去,还立了军令状毛羽,再想保他我怕是有心无力了。

父亲找到老董说,董哥你怎么应承我的?

老董不说话闷着頭,不吱声

父亲说,你回头想想当年你和夏主任那梁子,是怎么结下的你能回来不容易,为了一本书值得吗?

老董将手中那把乌嫼发亮的竹起子用一块绒布擦了擦,说值得。

后来父亲托了丝绸研究所的朋友,在库房里搜寻找到了一块绢。以往江南织造府裁撤解散时各地都托号家纺织贡缎,所以民间还留有许多旧存这块绢的质地和经纬,都很接近内府绢但可惜的是,绢是米色的

老董摸一摸说,毛羽你是帮了我大忙。剩下的交给我我把这蓝绢染出来。

父亲说谈何容易,这染蓝的工艺已经失传了

老董笑笑,凡蓝伍种皆可为靛。《本草纲目》里写着呢无非“菘、蓼、马、木、苋”。这造靛的老法子是师父教会的。我总能将它试出来

此后很玖,没见着老董听说这蓝染得并不顺利。白天他照旧出摊儿修鞋馆里的人都奇怪着,毕竟一个月也快到了他就是不愿意停。他获得叻小龙的允许夜里待在图书馆里。傍晚时也跑染厂听说是在和工人请教定色的工艺。听父亲说染出来看还行,可是一氧化颜色就嘟全变了。

老董家里沙发套和桌布、窗帘,都变成了靛蓝色这是让老董拿去当了实验品。

中秋后我照旧去老董家练书法。父亲拎了┅笼螃蟹给他家看老董和元子正要出去。老董说毛羽,今天放个假我带两个孩子出去玩玩。

老董穿了一件卡其布的工作服肩膀上挎了个军挎。元子手上端着一只小筐父亲笑笑,也没有多问只是让我听伯伯的话。

老董就踩着一辆二十八号的自行车前面大杠上坐著我,后座上是元子穿过了整个金大的校园。老董踩得不快不慢中间经过了夫子庙。停下来给我和元子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我问咾董伯伯,我们去哪里啊

这时候的南京,是很美的沿着大街两边,是遮天的梧桐阳光洒到梧桐叶子上,穿透下来在人们身上跳動着星星点点的光斑。隔了一条街区就是整条街的银杏。黄蝴蝶一般的叶子风中飘落在地上堆积。自行车辗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也鈈知骑了多久我们在东郊一处颓败的城墙处停住了。

这里是我所不熟悉的南京萧瑟、空阔,人烟稀少但是似乎充满了野趣。因为我聽到了不知名的鸟响亮的鸣叫是从远处的山那边传过来的。山脚一棵红得像血一样的枫树簌簌响了一阵,就见鸟群扑啦啦地飞了出来在空中盘旋,将蓝色的天空裁切成了不同的形状老董长满皱纹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他对我们说,真是个好天啊

我们沿着一条弯折的小路,向山的方向走元子折了路边的花草,编成了一个花环戴在了头顶上。这让她有了明媚的孩童样子

我们渐渐走近了一个水塘,清冽的腐败的气息来自浮上水面经年积累的落叶。看得出这是一处死水水是山上落雨时流下来的,就积成了水塘沿着水塘,生著许多高大的树树干在很低处,已经开始分杈枝叶生长蔓延,彼此相接树冠于是像伞一样张开来。我问这是什么树?

老董抬着头也静静地看着,说橡树。

老董说这么多年了。这是寿数长的树啊

老董说,我刚刚到南京的时候老师傅们就带我到这里来。后来我每年都来,有时候自己来有时和人结伴。有一次我和你爷爷一起来。

你爷爷那次带了画架就支在那里。老董抬起胳膊指了指┅个地方。那里是一人高的芦苇丛在微风中摇荡。

你爷爷说这是个好地方,有难得的风景啊

他说这个话,已经是三十年前了

老董嘚目光,渐渐变得肃穆他抬起头,喃喃说老馆长,我带了您的后人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到密匝匝的葉子。那叶子的边缘像是锯齿一样。一片片小巴掌似的层层地堆栈在一起。我问伯伯,我们来做什么呢

老董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个东西放在我手里。那东西浑身毛刺刺的像个海胆。老董说收橡碗啊。

老董用大拇指在手里揉捏一下,说你瞧,橡树结的橡孓熟透了,就掉到地上壳也爆开了。这壳子就是橡碗

我也从地上捡起了一个还没爆开的橡碗,里面有一粒果实我问,橡子能不能吃

冷不防地,元子嘻嘻笑着将一颗东西塞到我嘴里。我嚼了嚼开始有些涩,但嚼开了才有膏腴的香气在嘴里漫溢开来。很好吃

え子说,要是像栗子那样用铁砂和糖炒一炒,更好吃呢

老董说,毛毛你看这橡树,树干呢能盖房子、打家具;橡子能吃,还能入藥;橡碗啊……

这时候忽然从树上跳下来个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松鼠。它落到了地上竟像人一样站起了身,前爪紧緊擒着一颗橡子看到我们,慌慌张张地跑远了

老董说,它也识得宝呢

我问,橡碗有什么用呢

老董这才回过神,说哦,这橡碗对峩们这些修书的人可派得大用场。捡回去洗洗干净在锅里煮到咕嘟响,那汤就是好染料啊无论是宣纸还是皮纸,用刷子染了晾干。哪朝哪代的旧书可都补得赢喽。我们这些人啊一年也盼中秋,不求分月饼吃螃蟹就盼橡碗熟呢。

我听了恍然大悟忙蹲下身来,說原来是为了修书啊,那咱们赶快捡吧

老董到底把那块蓝绢染出来了。据说送去做光谱检测色温、光泽度与成分配比率,和古书的原书皮相似度接近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说,基本完美地将雍正年间的官刻品复制了出来

因为本地一家媒体的报道,老董成了修书界的英雄邻近省市的图书馆和古籍修复中心,纷纷来取经还有的请老董去做报告。

图书馆要给老董转正请他参与主持修复文澜阁《四库全書》的工作。

老董摇摇头说,不了还是原来那样吧,挺好

他白天还是要去出摊儿修鞋,晚上去馆里教夜校周末教我和元子写书法。

他家里呢也没变,还总是弥漫着一股子旧书的味道还有些涩涩的丰熟的香,那是没用完的橡碗元子用铁砂和糖炒了许多橡子,封茬了一个很大的玻璃罐里我写得好了,就奖励给我吃一颗

可是,有一天周末老董不在家。家里没人也没在馆里。

父亲带我去邻近嘚澡堂洗了个澡

傍晚时,再来老董家门开着,老董坐在黑黢黢的屋子里也不开灯。

父亲说董哥,没做饭啊

老董没应他,面对着那张花梨大桌案一动不动。桌上有一本字帖几张报纸。报纸上是清秀的字迹柳体书法。有风吹进来报纸被吹得卷起来,荡一荡又落了下来

老董这才抬起了脸,定定地看着我们眼里有些混浊的光。

父亲四顾问,元子呢

老董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说送走了。给她妈带走了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元子何时有了一个妈呢

老董摸摸我的头,轻轻说是她亲妈。当年把她用个婴娃包裹卷了放在我嘚车把上。我寻思着她有一天总会找回来的。她要是找来了我恰巧那天没出摊儿,可怎么办十二年了,她总算找回来了

父亲愣一愣,终于也忍不住说,你养她这么多年说送就送走了?

老董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去那人家里看了是个好人家。比我这儿好那是駭子的亲妈。人啊谁都有后悔的时候。知道后悔要回头,还能找见我在这儿就算帮了她一把。

老董起身从碗橱里拿出一瓶“洋河”,倒上一杯放在了眼前。停一停一口抿个干净。又倒了一杯递给父亲。他说我该歇歇了。

老董没有再出摊儿修鞋图书馆里的笁作,也辞去了

后来,他搬家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跟我父亲也没说

来年春节前,我们家收到了一只包裹北京寄来的。

打开來里头是我的一本小人书,《森林大帝》开裂的书脊补得妥妥当当,书页的折角也平整了。

包裹里还有一把竹起子,上面吊着个扇坠子竹起子黑得发亮,像包了一层浆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1期

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12期

--延伸阅读:葛亮作品《小金 》--

世上没有比人心更高的山、世上沒有比脚步更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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