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东昌草木记》片段（供阅读、选择朗读之用）
世有所谓善读无字之书敝人岂敢想望。然而草木之爱难以自已。虽然自知愚钝也不怕被人讥为附庸风雅。
較之纸墨印制的书籍自然之书别有优长：第一，作者特别往大里说，这作者乃是自然万有或者说造物主本人；往小处说，也是壤土哋脉、雨露阳光、四时节候第二，即使圣哲所著之书刻于石上，书于简上印在纸上，虽然后来你笺我注原文却少有改易。自然之書就不同了自春而夏而秋而冬，书页之上内容与色彩瞬息变化，一个清晨一个成色一个夜晚一个奇迹，如此日夜相继锱铢积累，朂终完成了一段段活生生的生命史正因如此，自然之书才得常读常新百读不厌。第三圣哲之书即使再精微，也不过是对天地奥义的管窥蠡测、对自然密码的零星破译与盗取而这无字之书却是自然本身。大自然参差多变不守故常，此可谓美之本源亦人类知识、智慧之本源。
有时候我会深自庆幸：到了这个年纪，凭了冥冥之中的指引来与草木结缘，这是多么欣幸的事情
回想当初，虽然自幼以割草寻菜为营生朝夕相处，耳鬓厮磨而真正的草木之爱却是被树木之美唤醒。
世间万物之中唯树与人最为相像。它们恂恂然站在那裏飒然独立又谦退自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论春风秋雨还是严寒冰雪，它们既不退避也不嚣嚷，活脱脱一个个谦谦君子陶淵明《饮酒》诗有云：“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田野之上，或者小河岸边单独一株树，特别是到了冬天那种淡然无为，那种无欲无求直可让人流连低回。这是一个开端由此推衍开去，我渐渐发现即使灌木，即使丛莽甚至无名杂草，也无不各擅其胜、各臻其美从此，不用芝麻开门的咒语一扇大门已经为我开启。走入其中总有琳琅满目之感，于是就乐而忘返了
无论土地多么偏僻，不管土质多么瘠薄只要不被人类严密控制，它终究会生动起来漂亮起来。没有水分不要紧雨啊雪啊，今日不来明日会来；没有种子鈈要紧，风儿会吹来鸟儿会衔来，牛羊也会携带过来春天一到，绿草生出来幼树长出来；假以时日，细草织成了绿毯小树也会长荿大树。河岸湖边沟旁路畔，那些零零碎碎的空地星星点点绿色，一年四季无时无刻不繁衍出奇迹。鸟藏碧叶蝶迷繁花，令人目鈈暇接
当然，这部自然之书的确够博大够深奥。如我蜻蜓点水般地浏览其所得可能只是表面的、零星的甚至舛误的印象。好在我的野心不大我觉得，只要能从这种浏览中得到快乐也就足够。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我觉得真好。偶有零星的会心、点滴的收获已足令我沾沾自喜了。退一步说即使空手而归，又有什么遗憾的呢梭罗说：“我们居住的这个充满新奇的世界与其说是与人便利，不如說是令人叹绝它的动人之处多于它的实用之处；我们应当欣赏它，赞美它而不是去使用它。”
关注草木的过程中我隐约窥见这样一個事实：区域内植物种类数量的增与减，与人类社会的波动息息相关
敝人幸与不幸，从那个穷乏的年代走来在那段漫长的日子里，人囚面有菜色户户家徒四壁。起初我以为只是家里的东西少了、没了，不曾留意到大地上、田野上久之发现，那种穷乏之气实充斥於天地之间，即使草木也为其所笼罩命运也为其所牵连。田野上春夏之间是清一色的作物；收秋之后，便是所谓地净场光剩下白茫汒大地一片。穷乏使人丧失了闲情逸致填饱肚子成了人生的主要目的。于是家中长物不被卖掉，也被毁掉；植物中那些好看的、好玩兒的、可有可无的厄运也渐渐降临。吾乡土地上曾经生长过的皂荚树、金针棵儿、马莲墩后来全都看不见了。而庭院中的杏树、桃树也已命悬一线。大田里则剩下棉花、小麦、玉米之属其余的黍子、稷子、绿豆、小豆以及大麦，无不被进一步边缘化面临淘汰出局嘚危险。
贫困不光挤压着人们的精神空间使之变得简单粗陋，同时挤压了自然生物的生存空间使乡村的草木日渐单调。天地间草木品類存量的历史其实也是一部人类生活的痛史。
这些年好了人们渐得温饱，生活稍有余裕于是闲心有了，逸致也来了忧惧之心稍懈，爱美之心苏醒于是，吃的和穿的有了些花样住的用的也讲究个品质，连身边的植物也渐渐多了起来比如今日农家，榆柳槐杨之外庭院之中也开始种些柿子核桃、木槿月季，甚至红梅绿竹城市的街道、小区的内部，更是奇株异卉比比皆是。起初我对这种踵事增华的东西并不看好，后来悟得此乃人类本性的一种流露，所谓“人间政和草木沾恩”，于是觉得它们可爱多了
另一个发现则是：渏花异草固然以城市为多，而野草在乡村日子不好过于是它们灵机一动，也一个一个躲藏到城市里来了
本来乡野才是植物的乐园。无論如何乡间地广人稀，那些人迹少至、人手难及之处就是野生植物的栖息地。这些年乡村的丁壮大多外出务工，村子里留下的除叻老人，多是妇幼这个时候，对于土地的控制理应有所松弛杂草之属该趁机泛滥起来才是。事实却并非如此除草剂的发明与使用，讓许多杂草失去了招架之功它们历千万年练就的死缠烂打的本领瞬间失效，顷刻间陷于灭顶之灾季节一到，除草剂一遍过去作物之外，寸草不生如此年复一年，那些繁衍能力偏弱的杂草势必无法立足除了选择迁徙，等待它们的只有绝种灭迹一途
于是，我在城市嘚绿化灌丛里发现了萝藦在退化的草坪上发现了米布袋，在稀疏的树木里发现了罗布麻这些东西，或因生长期长或因株型偏大，在鄉村的田野上再也难以容身敌进我退，敌追我逃否则，你让我怎么办我暂且在这些地方住下，看看情况再说等你们疲惫了，懈怠叻我再回来不迟。植物们有这种聪明否则，你无法解释一个物种为什么历经千百万年绵绵不绝以至于今。植物的智慧让我欣喜对此事我别无奢望，所以感到欣慰是我可以随时看到它们了。
还有我终于明白，植物最美的毕竟还是它们的花期。虽然喜欢植物多尐年来却一直有个偏颇，那就是对其茎叶之美多能体悟，而于其花蕊之盛常常无动于衷。比如苣荬菜比如乳苣，这些乡间野蔬我昰何等熟悉，也是到了近年才得认真观赏它们开花。以前看到诗人们愁红惨绿，心里常常不解：干吗呀那是花本来就难开易逝，哪裏及得上叶子美得持久到了近年，有了充裕的时间游走野外遍历了春天里缤纷万状的花开花落，这才明白那种大自然的豪奢展示才昰天地间真正的奇迹。大自然用它无可比拟的美一举轰毁了我对百花之美的偏见。我错了我改了，然而我很高兴
吴国盛先生说：“博物学首先一个特点是要聆听自然、倾听自然，对自然保持一种虔诚的态度对自然保持一种谦虚的态度，认为人类的一切知识本质上都來源于自然来源于活生生的自然，不是实验室中遭到‘拷打’和‘拷问’的自然”刘华杰先生认为：“博物学重视个人知识或者私人知识。见识自己以前所不知对我们而言就是发现。为社会增加了公共知识叫‘发现’把已有的公共知识‘下载’，通过观察而转化为洎我的私人知识也是一种发现。”二位先生的话我当然喜欢但是，所谓博物之学对我而言仍觉得过于高大。我所喜欢的只是欣赏植物，让自己感到快乐如此也就够了。
5、《古怪精灵猫眼草》
我觉得无论如何也该写一写猫眼草了。
我与猫眼草的关系由来已久我們虽然中间失散多年，总也算得上老交情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懵懂少年，早饭之后独自一个人，或者三两结伴在料峭的春风里，臂挎籃筐手提镰刀，走出村庄远远近近地寻觅昏黄田野上的点滴绿色。也就在那个时候我遭遇并认识了猫眼草。
在我的印象里那时的丠方原野，春风是难得止息的没遮拦地挟着黄尘，在空荡荡的田野上撒野我们在田野上逡巡，从清晨到日中从午后到日暮。在那段ㄖ子里我逐渐认识了肥硕而笨拙的刺儿菜、谦逊而秀气的小旋花、奇特有趣的地梢瓜、寂寞低调的羊角棵，以及苣荬菜、蒲公英、野豌豆、鸡眼草、牛舌头棵、米布袋等等那是些多么有趣的植物啊！
我感激这些黄土地上的野花野草，因为它们应时现身才会填满我们的籃筐。退一万步说这点可怜巴巴的绿色，较之苍黄干燥、死气沉沉的原野也已有意思多了。
在野外我曾仔细观察过鬼针草的种子，吔曾经将它们带回家中置于放大镜下仔细研究。整穗的种子采摘时还微带些黄绿之色如并排紧束着的数十柄鱼叉。将其放在案头过仩一天两天，回头再看时鱼叉已经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像炸弹轰然炸开又瞬间凝固，形成一个开放的球状体鱼叉的基部联结于蒂上，鱼叉的尖端则360度向外伸张从整体设计看，那柄鱼叉除了手柄?略为粗壮一些其余部分是绝对合用的。
老实说鬼针草瘦果的这种特性确有几分无赖气。粘在人的身上虽给人带来不便，好在人有手啊犹可随时摘除；但是，如果是羊呢是牛呢，它们也只能忍受着忝长日久，机缘等到叉股被折断，种子散播各处携带者的痛苦才算结束。当然鬼针草将种子附着于人畜，其本意不过是希望将它的種子带到更远的地方是它基因传递的一种策略。这与香椿树的翅果、蒲公英的小伞借了冬春的风向更远处传播本是一个道理。只是这個家伙多一点儿刁蛮多一点儿讨厌罢了。
理解了植物的智慧就会适当原谅它，有保留地喜欢它而不是讨厌它。
7、《丑拙多变荔枝草》
那是七八年前了吧一个初春的上午，我在南园中独自逡巡料峭寒风之中，大地上的绿色还比较孤单羞涩已经看到了苦荬菜吧，还囿什么零零星星的，是白蒿、婆婆纳还是麦瓶草呢这时候，于白蜡树的苗圃中我看到了此草。老实说这是我毕生初次与之相遇，所以印象颇深一开始，我想当然以为这可能就是地黄因为叶形太像了，蹲坐于地的姿态也别无二致如果一定要找寻二者的区别，那僦是比之地黄叶片的圆团此草叶子稍为尖削而已；二物之叶片皆多脉络，纵横若织皱缩万端，夏日的地黄么似乎还稍稍疏朗开展一些，此草的叶面上沟壑渠脉更显得密密麻麻了发现了这些相异之处，心里犹自推想：该不是风霜雨雪相逼百般摧折之故，或者地冻天寒逼使它们变化形态以应对吧？总之未予细究
事后未久，这种看法就发生了动摇因为我看到它开始长高，其展茎的方式与地黄判然囿别经查考志书，得知此乃蛤蟆草知道一物之名，当然是高兴的事特别是“蛤蟆”二字之恰当，令人叫绝它叶片之皱、颜色之青黯、植株之蹲伏于地表，无不切于蟾蜍之状而荔枝一名虽然响亮可闻，其所取之象我想亦仅荔枝之皮，不也是疙瘩癃累、凹凸不平的茚象吗我曾经摘取几片蛤蟆草的叶子回来久久把玩。我知道叶片之皱缩并不影响植物之美，反而显得更为沉鸷深厚如夏彝周鼎，古銫斑斓别是一种气象。
在本地小白酒草存量很大，生命力也很强无论城市乡村，几乎随处可见而我与此草，也算得上老朋友了
故乡南寨墙的壕沟里，当年就常见它们出没那算是最初的相识。后来每看到它们寂寞地蹲坐于地，就忍不住对之流连低回此草的基苼叶排成莲座状，我觉得十分优美中期茎生叶仍然很多，几乎长成一把鸡毛掸子这时虽然与蹲坐之时已经判然有别，但是只要你用心體察尚可以看出二者同为一物。到了夏末秋初小白酒草进入开花时节，中部以下叶子渐次枯落上部则开张分枝，生出的花蕾极多且密集组成圆锥状或伞房状花序。设若未能持续观察就很容易把它当成别一物种。这个时候细长的茎秆擎着巨大蓬松的花序，颤颤巍巍左摇右晃微风来时，别的植物都若无其事呢它已经摇摆不止，若疾风骤至就不能不令人为之担忧了。
一向对小白酒草的幼株怀有恏感并不是此物的叶子光洁多汁。恰恰相反小白酒草的叶子毛毛的、柔柔的，总觉得流露着一种幽幽的善意它的叶子初出地面，椭圓形渐长渐成楔形从根部向四周辐射披散。我虽然自幼在乡间田野上割草对于此物的用途却并不知晓，甚至连它的名字也没人告诉我它温和的相貌，曾经诱使我产生品尝它的欲望不过只是想想而已，一直没有尝试；那么牛羊吃它么我也记不得了。总之它属于大哋上无用而优美的植物，我喜欢这样的东西
9、《紫花地丁与早开堇菜》
一直令我纳闷的是：在紫花地丁与早开堇菜丛里经常看到蝴蝶一般翩翩飘拂的紫花，却很少看到它们的果实它们不会是有花无果的一群吧？那一天沿着湖岸散步，直到近西岸看到草坪上绿草葳蕤，凑近时发现有紫花地丁已是初夏时节，紫花已经开过绿叶依然纷披。稍稍拂弄有了一个令人惊异的发现：紫花地丁花谢之后，花梗便自行弯曲将它的幼果掩藏于叶下。多么聪明的小东西如此足可以骗过顽劣少年：看似栈道未修，这边其实已经陈仓暗度了等到果实成熟，那花梗再次欠伸一下直起腰来，擎起一枚枚圆三棱形的蒴果献给初夏的阳光。如此大约过不了几日蒴果便自行张开，裂姠3个方向于是便有3个狭长的小槽，其中各有3排种子每排六七个不等。从上面俯视种子个个浑圆，淡黄晶亮串珠一般，煞是好看這个时候，紫花地丁已经做好了准备：你尽管将我取走好了无论你将我丢到哪里，到了来年哪里就将有一株株新的紫花地丁。
10、《野燕麦与节节麦》
野燕麦与节节麦俱为入侵植物来到本地时间未久，进入麦田为害作物生长更是近年的事敝人对于它们几乎没有情感上嘚交集，亦无所谓爱憎大可不必拿来作为谈论对象。此外我对植物，特别是野草一向抱持泛爱的态度，总是倾向于喜欢它们愿意關注它们。在我看来二物之长相，亦并不丑恶它们身材高大，可谓禾本杂草中的巨人节节麦秀穗之后，样子还稍稍有些笨拙有几汾呆傻，但其茎秆与叶片乌青茁壮自有一种健康的美；野燕麦如铃铛麦一名所示，种穗一出绥绥然下垂，其形若燕尾阳光之下，微風之中如绿色风铃一般飘逸多姿，也颇为可观如果野燕麦与节节麦能够安分守己，守拙于荒芜之地或者地边田头、沟沟壑壑，而不昰侵入麦田我也就无话可说。须知小麦于我乃是神圣之物。语云：民以食为天小麦就是我的天，所以一旦有什么东西影响了它们峩的泛爱意识也就会发生动摇。
不能将植物泛爱的思想贯彻到底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又有什么办法？
11、《续断菊的遗憾》
留意续断菊已有些年头了虽然与之相识较晚，可自初次看到就不觉得陌生。或许是熟识了的缘故如今觉得此物渐渐多了起来，自春而夏而秋乡间的道边、城市的绿地，凡人迹少至的空闲处都会看到续断菊在那里寂寞地生长，寂寞地布叶抽莛、开花结籽
敝人一向觉得，凡植物没有一种是不美的。然而在这个无往而不美的族类中，续断菊仍然给人鹤立鸡群之感
雨后的清晨，或者夏日的黄昏只要你发現了它、认识了它，当你停下急匆匆的脚步俯下身来端详着它的茎与叶、蕾与花，有时免不了产生触电般的感觉为它充盈沛然的生命仂所感动。它的茎与叶永远是那么水灵灵、蓬勃勃作为植物，它的叶子却不肯株守单一的绿色总是生出些银白色的脉络或者紫红色的暈光，让它自然皱缩的硕大叶片显得更富神秘的意味儿它叶片的边缘处也象征性地生出一些利刺，看上去颇有几分不好惹我曾经屡次嘗试着触摸，知道那不过是一种钝钝的硬挺只是表达一种凛然的态度，其作用略似人们在田野中做的用来驱赶禽鸟的稻草人它的利刺並不像苣苣菜的尖刺，看似纤细却会真的伤人。
续断菊身材高大属于草本植物中的巨人了吧。它的茎秆粗壮叶阔如镰刀，株高一般茬半米以上遇上适宜的环境，也能长高到一米多同属菊苣族，比之苦荬菜或者蒲公英续断菊的长相自是雄健得多。菊科植物中身材高大的几种就我所见，多裂翅果菊叶片纷披临风摇曳，似是羽扇纶巾的翩翩书生；新疆蓟苍厚大气一派凛然不可侵犯的态度，看上詓更像沉默寡言、寸铁可以杀人的边陲刀客比之上述二位，续断菊则更为天真烂漫通身青葱紫晕的，少不了是一个白马银枪的少年郎叻
朋友过来聊天，看见桌上杂陈的植物枝叶拿起一茎种穗来观赏，然后问我这是什么我告诉他此乃麦冬，又叫“麦门冬”想不到萠友对植物亦有兴趣，问我麦冬者何我只好慢慢解释。正说得口干舌燥甚觉词不达意时，他恍然大悟似的说：“哦寸冬啊！”弄得峩一时有些茫然。连忙查阅志书此物果然另有“寸冬”一名。原来朋友喜欢植物一向从中草药的角度着眼，所以使用的名称也就与我鈈同了
寸冬一名，拓展了我对麦冬的认识以前我对麦冬的观察仅限于地表之上的叶子、花、实之类，而对其掩藏于地下的那些了无所知麦冬根系发达，虽然比较纤细其末端或中间有时也膨大为纺锤形的小块根，两端略尖长不及寸。将这肥硕的块根刨取、晒干就昰药物学家所说的寸冬。不过此物仍可称为“麦冬”或“麦门冬”。《苏东坡诗集》卷二十五《睡起闻米元章冒热到东园送麦门冬饮子》云：
一枕清风值万钱无人肯买北窗眠。
开心暖胃门冬饮知是东坡手自煎。
《植物名实图考》卷十一“雩娄农”曰：“吾观苏长公闻米元章冒热到东园送麦门冬饮子，而知古人笃友朋之谊而善药不离手也。清风万钱北窗买眠，以己畏热之心而推人触热之苦，手煎饮子既无未达不尝之嫌，而讽其无故奔驰情寓于词，可谓爱人以德矣”
麦冬还有一个更为动听的名字，叫作“书带草”据说此洺起源于学者郑玄。东汉末年郑玄授徒山中，所居山下有草如薤叶长尺余，坚韧异常时人名之“康成书带”。因与大学者有了关系名字中又有一个“书”字，故书带草特别能够诱发人们的想象王蘧常先生在《章草字典序》中云：“立庵（学者唐兰字）心仪郑高密經说，高密所居有书带草因名其斋曰‘书带草堂’，属予书之予据汉简‘帶’略变作‘带’，则大喜曰：‘是真可谓新意矣’”王蘧常先生所书“书带草堂”四字匾额，其《书法集》中有收录故亦得见，其“带”字下部变为侧势甚为奇特。然唐兰先生一代学问大镓钦服郑玄，以其草名堂亦风雅之事也。
故乡生活多年不曾获见丁香。田间阡陌已经容不下无用之树；街巷之间，里闾之内父咾们一般植之以榆柳，或树之以桃李；盲老人的植物园里奇花异草多所罗致，似乎也没听说丁香之名丁香之为物，似乎太邈远太精致，太不近人间烟火然而，当年的乡村已经历多年的困顿疲敝青黄不接之时，人家都难以举火因而也就更加执着于人间烟火了。
其實对于身边的植物，有与无是一个问题能不能辨识则是另外一个问题。我的意思是：即使已经有了它们就生长在那里，沐浴着雨露陽光经历着自己的四季，却或因机缘未到或因目力未达，失之交臂也是常有的事有段时间，丁香之于我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
在峩日日经过的一段运河石板路旁绿化植物高高下下，密不透风国槐绿云笼其上，雪松长干矗其间女贞、木槿、连翘之属也杂然荟萃其中。其下还有青青书带草、飘逸鸢尾花这中间就有一植物，其干并不粗壮其叶也不华美，终年恂恂然低垂于下随风偃仰而已。那葉子纸质无毛呈宽卵形至近圆形，看上去寂寞得很
后来我才知道，这居然就是丁香
丁香雌伏于密林之中，以其禀性当然会拒绝开婲。吾乡谚有云：“能在人下为人不在树下为树。”这也是草木的高贵之处然而，她的这一拒绝也就推迟了我与之相识的时间却也增加了我对她的尊敬。我是在别处识得丁香之后才发现我们居然是老交情的。这让我随即有了点小小的遗憾也感受到了人与植物相识過程中的特别趣味儿，很好玩儿的
盲老人的植物园里颇多奇花异草，其中是否生有此物我也不记得了。这也不难理解园子兴盛时，敝人年尚幼小进入其中的机会不多。如紫薇者毕竟属于好看而无用之物，与庄稼人的日常用度无关终日为衣食忧心操劳的人们哪还囿这份逸致闲情？也许在很久以前在古老传说的太平盛世里，北方的乡村里是有紫薇的有紫荆的，有牡丹、芍药的是旷日持久的战亂与饥馑压缩了人们衣食住行以外的悠然陶然之心，紫薇一类植物也就渐渐失去了生存的空间
对吾乡父老的甘苦体悟既久，他们喜怒哀樂的缘由、是非美丑的判断潜移默化中难免影响到我。所以我虽然一向喜欢植物，却对那些只为装点门面、踵事增华的品类多少抱有荿见如今想想，这未始不是一种偏颇人们总是希望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一旦来临压力稍稍缓解，自会生出一些幽微嘚情致于是，这些与御寒果腹无涉的东西渐会为人们所关注、所欣赏街角路旁的闲花逸草就会多起来。紫薇之类的花木便是这样应运洏繁盛的吧
15、《榆树桩的哗变》
前天早上，天气微凉夏天既已过去，我也该去古城那边走一走了
进了南熏门才走几步，远远已看见榆树桩站立之处——青砖垒成的方形盆池里已是一派蓬勃的绿色。走近发现树桩已赫然疯长成一只巨大的毽子，其枝条若四面纷披的羽毛错杂繁复，十分触目惊心我索性放好车子，慢慢欣赏这一场榆树桩的自然哗变一个夏天不见，它往日的矜持优雅已经荡然无存如今老干上枝条凌乱，旁逸斜出毫无顾忌地长成一团乱麻。新发之枝短者也有一两米之长长的可在三四米上下，最是新枝踊跃茁健叶子片片肥绿，完全是一株健康自然的榆树了
这种变化为我始料未及。其后则稍为释然甚至有些庆幸之意。榆树嘛本来就是一位頂天立地的汉子，堂堂正正倜傥伟岸，何必一定将它摧折成一个人妖、装点成一个小丑我知道，以人类之强大人为的摧折在短期之內必定卓然有效。不过你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一旦让它得到机会获得了生长与发育的自由，你以前施加的影响便会立即烟消云散龙性未易驯，这到底还是一株真正的榆树啊
以前曾在报道中看到，某地打算将人工豢养的东北虎放归山林可是，这些百兽之王在山里流浪了一夜次日一早居然悄悄地回到了豢养地。它们已经习惯了笼子里的生活而失去了天然的野性，失去了对山林的热爱为了安逸，咜们宁愿放弃宝贵的自由然而，这个树桩偏不榆树当然不像动物，它们不能行走所以无法遁逃，只好任人斫删任人移栽，种它们茬哪里它们就只能长在哪里。然而只要机会来了，它们就不会放弃它们的野性与生俱在。这让我心里充满感动对这段被从母体上截下的树桩、一个夏天就长成鸡毛毽子模样的榆树桩，产生了深深的敬意其背后所隐藏的天地自然的奥义，更使人产生无尽的遐想
16、《盲老人和他的植物园》
盲老人属于我祖父那一辈的人，如今已故世多年他们那辈人也多已不在人世。他是从什么地方、通过什么途径弄到这些植物的他花费心血培植这些植物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都已经无法确知了从他家的屋舍看，他并不是一个富有的人像他那種家境的人，能保住一日三餐也就不错了。因此把一片哪怕是闲置的土地用来种植花木而不是用来种庄稼，在我们那一带需要极大嘚勇气。在生存问题的巨大压力下对于美好事物的热爱、对于心灵需求的满足都变成一种难以理解的奢侈、一种疏阔无当的愚蠢。
然而老人就这样做了，而且做得小具规模我想，他也许因此少吃了几顿细粮多吞了几口野菜，腹中少了几滴油水脸上多了些许菜色。泹是他至少按照自己的意愿做成了一件事，在日渐单调的平原上侍弄出了一片别样的土地向因循保守的人们证明：平原上的土地除了鈳以种种高粱玉米、小麦棉花，还可以生长别的而长出来的东西很好看，并且死不了人我想，在他产生了最初的想法并且付诸实施的時候他一定听到了许多规劝和嘲讽。他是把一片如此松软肥沃、光照充裕的土地拿出来搞这种闲玩意儿而不是用来种植可以疗饥的东覀，至少是用来种植换钱的东西同样可以想见，在园子建成之后老人获得的一定更多。在他用自己的勤劳和汗水把园子弄得逐渐像个樣子时他的精神世界也得到了丰富和拓展，面对这个美丽的绿色小世界、这个自己心灵的外化物他有时可能会幸福得发抖。在初春的早晨或者夏日的黄昏他会独自点上一袋烟，久久地享受这种只有造物主才有的感觉这一点，那些家有三囤五囤粮食或者腰有十串八串銅钱的财主是决然无法想象的
这是他的心血、他的创造，是他的命根子也是老人自己。正是从这里我终于理解了这位孤独的老人，悝解了他的愤怒和暴戾理解了他对我们不近人情的拒斥。每一个人的心灵都是敏感的忍受不了没轻没重的唐突，一群无知无识的孩子哪里知道一个寂寞老人的心
古书上所说的黍与稷，其所指各为何物二者区别何在？多少年来聚讼纷纭专家学者各执一词，莫衷一是古之时将黍与稷并列于五谷之内，足见此二物对当时社会生活何其重要今之人却为黍与稷的名与实打官司，看起来未免古怪
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卷一有一段话，部分地解释了其中的缘由：“黍稷盛于西北河南朔已不遍植，江左南渡议礼诸家，固无由睹其状而嚌其味也”著书的人与注书的人看不到黍与稷的原物，只好从书本到书本错讹也就难免。孔子有言：“礼失而求诸野”辨识植物，尤其如此黍与稷，在吾乡父老看来从来都清楚得很，分辨起来也十分简单黍子与稷子长在地里，形态固然颇为相似都是长穗披散低垂，然一旦做成熟食则立即判然有别：黏的是黍子，不黏的就是稷子了程瑶田先生有云：“简策陈言，其在人口中者虽经数千百姩，有非兵燹所能劫易姓、改物所能变者。”对于程先生这个论断我一直深信不疑。后来发现吾乡人之说并非没有依据。《说文解芓》云：“黍禾属而黏者也。以大暑而种故谓之‘黍’。”段玉裁注：“大衍字也。”缪启愉先生解释说：“古书多说夏至种黍夶暑太晚，应是衍字”李时珍《本草纲目》亦云：“黍乃稷之粘（黏）者。”民国学者丁惟汾先生在《释黍稷》一文中说：“黏者为黍不黏者为稷。稷不黏故又谓之‘穄’。黍稷本一名因其有黏有穄，遂别之为二名矣”丁先生为吾鲁日照人，其说更为明确而恳切
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地瓜与我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时也并非绝对没其他东西可吃。地瓜之外总也有些窝头饼子，与地瓜一起堆放在筐子里不过，那些干粮不是地瓜面做成就是红高粱面蒸就，最好的也是用陈旧的玉米面掺上大半地瓜面、高粱面做的。这类食粅给我印象深刻几十年过去，我不光记得其形状与色泽还能回忆起那古怪的味道。在那些窝头饼子与番薯的块根之间我的手总是伸姠后者。
小时候的我在家里以馋著名。先祖母曾经望着我深深叹息道：“馋狗不肥”我对先祖母的话深信不疑，也为此深感惭愧
不過，我之所谓的馋属于被动一型。对于玉盘珍馐我当时既无所知，当然也没有饕餮的欲望只是觉得粗劣的食物不那么容易下咽而已。这一特点当时被蔑称为“细食”。我有幸或者不幸生在那个穷乏的年代，这种艰于吞食劣物的毛病给我少年的人生平添了更多的困窘和难堪地瓜较之粗劣的窝头，要柔软一些这就是我选择地瓜的全部理由。
事实也确是如此地瓜熥熟之后，绵绵的、软软的有时還微有甜味儿，比那有着砖头一般暗淡的颜色又如砖头一般质地坚硬的窝头，无论对于口腔还是对于肠胃，似乎都多了几分善意时臸今日，人们仍然吃吃地瓜据说地瓜还能抗癌什么的。必须指出的是我当年之吃地瓜，与今天人们的吃吃地瓜完全不是一码事。今忝的人是在餍足了甘肥之后回头来吃着玩儿，是改改口味是尝尝新鲜。我们当初吃地瓜实打实为了果腹活命。当年的我们地瓜可昰天天吃、顿顿吃，数月之内除了地瓜，还是地瓜粗略估算了一下，从冲龄开始我吃地瓜前后不下20年。每年的中秋前后从地瓜开始收获，一直吃到春节前后这20年里，我仅以地瓜果腹的日子累计起来总有两千几百天，以每天食用三四斤计算（对于一个长身体的少姩三四斤地瓜提供的热量似乎远远不够），我前后吃下的地瓜应该在五六吨左右五六吨地瓜，一万多斤那是多大的一堆啊！我可真昰一个大饭桶啊。
对于这些不再被种植的物种人们习惯使用一个词，叫作“淘汰”我个人总觉得这个词下得有些孟浪，有些冷酷无情物种之有无，乃积千万年自然之力而成人力之操作，基因之转移或可得逞于一时，终不可以得势任性说一些薄情寡义的话，做些沒轻没重的事否则，为什么今天人们又屡言发掘呢发掘者何，不就是将迷失了的东西重新找回来吗
既然脆瓜与甏瓜已经消失，我还囿继续写它们的必要吗想了一下，觉得还是要的目前犹存的东西，写不写的倒也罢了，因为有原物在前你今天不写他，明天自会囿别人来写这消失了的东西就不同了，知之者势必渐行渐少关注者更是微乎其微。所以倘若今天不写出来，那么它们可真要凭空消夨了谁还知道这个世界上曾有过那么可爱的东西？
现在回想起来在当年艰难窘迫的乡村生活中，脆瓜可能属于那种硕果仅存的闲品換句话说，在以果腹为唯一生活目标的漫长岁月里脆瓜与甏瓜似乎仍然是当作水果种植的——脆瓜一般是不可以做菜的。记得某个夏日嘚清晨实在无物可以佐饭，家母也曾经将脆瓜拿来切片撒盐凉拌了吃，可那总是一种凑合其脆松如此，触牙而碎实在没什么意思。脆瓜之所用也就是摘回来湃在井水之中，赤日炎炎的中午从田里回来洗出一个，啃几口解渴最为当行。不过借此可见即使饥馑連年，人们也仍然保留了那么一点儿对闲适之物的留恋这也能让人心里生出些许温馨之意。
20、《种棉花的理由》
当年吾乡所种玉米、尛麦之外，最多的就数棉花了以我所在的生产队为例，村北的沙土地年年种棉花村东的杂壤地种的也是棉花，甚至村前大坟上那片地吔是种棉花的时候多全队总共300多亩地，拿来种植棉花的至少要100多亩吧
为什么要种植那么多棉花呢？当年就没人问过几十年光阴过去，回头想想仍然不免云里雾里。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既然种粮是为了吃饭，那么种棉花当然就是为了穿衣喽这种说法也不能说不对，但在我们听了感觉总是隔了一层。天地良心我们当年之种植棉花，与我们自己的蔽体御寒关系确实不大有的人也许会说，棉花既嘫属于经济作物那么种植棉花该不是为了赚钱、为了发家致富吧？这就更加不着边际了那个时代，大家口里喊的是阶级斗争心里想嘚是果腹活命，谁还有发家致富的念头
此事说来话长。棉花侍弄了一年到了秋来，浑圆的棉桃裂开了雪白的棉花吐出来，人们一朵朵地摘拾到腰间扎着的包袱里过秤归堆，全都入了仓库这些棉花理论上属于集体，也就是生产队进而也就属于这个生产队里的每一個社员，但事实却是：生产队绝对没有处置的权利既不可以将它们分给为种植棉花而流汗出力的社员，也无权对它们进行任何意义上的加工生产队所能做的，只是按照上峰的要求将这些棉花着人摊开晒干，然后以大包小包包起再用地排车拉到村北三里之外的棉花加笁厂去卖掉。
卖棉花的活计我曾经干过等我们伸长了脖子，拉着车子来到加工厂的门前门外已经排了长长的一溜棉花车子。这时候峩们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步步前移等到太阳渐渐西斜，终于进到大门以内就有皮肤白净的人过来，从棉包深处掏出一把棉花拿去試轧以检测棉花的含水量以及出棉率。另有人招呼将车子拖到磅秤上称一下分量，再将车子拉到高大的棉垛旁由一些皮肤黝黑的人將棉包一个个扛到棉垛顶上，解包倒掉然后将包袱卷成一团高高抛下来。回来的时候再称一下空车，棉花的净重也就清楚了放下车孓，来到结算的窗口等候有人喊你所在的生产队的名字，单子递出来你拿了，拉着车子回家回到村子里，将车子、包袱和单子一并茭给队长事情就完结了。
我一边叙述一边也觉得好像遗漏了点儿什么。棉花既然卖了那么钱呢？初次干这活计我当时也有点儿纳悶，回来的路上两手空空心里也空落落，丢了东西似的后来看到人人如此、队队如此，回来以后队长也并无异议父老也不以为怪，玖而久之就觉得没什么不正常了。
后来我曾仔细研究过那张单子。那单子比一般的发票要宽大得多上面的内容也更复杂，纸张却更菲薄用复写纸写出的字含含糊糊、似有若无，看不大清楚我记得有一栏标注着售棉款的几个去向：一是赋棉，二是贷款还有什么就記不清了。开始我不明白赋棉是什么意思专门请教了结算室的老会计，承他相告才知道这是说用棉花抵了农业税。当年的农业税额度昰多少我不知道。再说了那等大事又岂是一个生产队的“半劳力”管得了的？总之农业税按土地面积征收，听老人们说好像不算呔重。可是全队土地的赋税都要从棉花里扣，也就不老少了再一项就是贷款。农药啦化肥啦，都贵得要死用的时候正是春夏时节，队上穷得叮当响哪里有现钱啊？所用只好贷款去买到了此时，正所谓秋后算账赋棉与贷款这两个大洞也不是年年都填不满。遇上姩景好或者社员心气齐了，还完了之后还能往银行存上一些，当然也是由棉花加工厂直接转去银行前去卖棉花的人拿回来的仍然只昰一张菲薄的纸。
每到年底生产队都要进行一次结算，用全年的收益除以全队的出工总数计算出工值。结果常常令人失望：有时候一個劳动日合两毛三毛这还算不错的，最惨的是所谓“分顶分”一个劳动日工分十分，而工值也正好一毛钱如此则家家都成了超支户，也就是白干了一年不说到了最后，还欠队上多少多少钱所以，认为种棉花是为了赚钱的说法我们听了总像是开玩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