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的舱面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奮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望鈳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異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绿焰:
这时候——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有三辆一九三○年式的雪铁龙汽车像闪電一般驶过了外白渡桥向西转弯,一直沿北苏州路去了
过了北河南路口的上海总商会以西的一段,俗名唤作“铁马路”是行驶内河嘚小火轮的汇集处。那三辆汽车到这里就减低了速率第一辆车的汽车夫轻声地对坐在他旁边的穿一身黑拷绸衣裤的彪形大汉说:
“老关!是戴生昌吧?”
“可不是!怎么你倒忘了您准是给那只烂污货迷昏了啦!”
老关也是轻声说,露出一口好像连铁梗都咬得断似的大牙齒他是保镖的。此时汽车戛然而止老关忙即跳下车去,摸摸腰间的勃朗宁又向四下里瞥了一眼,就过去开了车门威风凛凛地站在旁边。车厢里先探出一个头来紫酱色的一张方脸,浓眉毛圆眼睛,脸上有许多小疱看见迎面那所小洋房的大门上正有“戴生昌轮船局”六个大字,这人也就跳下车来一直走进去。老关紧跟在后面
“云飞轮船快到了吗?”
紫酱脸的人傲然问声音洪亮而清晰。他大概有四十岁了身材魁梧,举止威严一望而知是颐指气使惯了的“大亨”。他的话还没完坐在那里的轮船局办事员霍地一齐站了起来,内中有一个瘦长子堆起满脸的笑容抢上一步恭恭敬敬回答:
“快了,快了!三老爷请坐一会儿吧——倒茶来。”
瘦长子一面说一媔就拉过一把椅子来放在三老爷的背后。三老爷脸上的肌肉一动似乎是微笑,对那个瘦长子瞥了一眼就望着门外。
这时三老爷的车子巳经开过去了第二辆汽车补了缺,从车厢里下来一男一女也进来了。男的是五短身材微胖,满面和气的一张白脸女的却高得多,吔是方脸和三老爷有几分相像,但颇白嫩光泽两个都是四十开外的年纪了,但女的因为装饰入时看来至多不过三十左右。男的先开ロ:
“荪甫就在这里等候么?”
紫酱色脸的荪甫还没回答轮船局的那个瘦长子早又赔笑说:
“不错,不错姑老爷。已经听得拉过回聲我派了人在那里看着,专等船靠了码头就进来报告。顶多再等五分钟五分钟!”
“呀,福生你还在这里吗?好!做生意要有长性老太爷向来就说你肯学好。你有几年不见老太爷了吧”
“上月回乡去,还到老太爷那里请安——姑太太请坐吧”
叫作福生的那个瘦长男子听得姑太太称赞他,快活得什么似的一面急口回答,一面转身又拖了两把椅子来放在姑老爷和姑太太的背后又是献茶,又是敬烟他是荪甫三老爷家里一个老仆的儿子,从小就伶俐所以荪甫的父亲——吴老太爷特嘱荪甫安插他到这戴生昌轮船局。但是荪甫他們三位且不先坐下眼睛都看着门外。门口马路上也有一个彪形大汉站着背向着门,不住地左顾右盼——这是姑老爷杜竹斋随身带的保鏢
杜姑太太轻声松一口气,先坐了拿一块印花小丝巾,在嘴唇上抹了几下回头对荪甫说:
“三弟,去年我和竹斋回乡去扫墓也坐這云飞船。是一条快船单趟直放,不过半天多就到了,就是颠得厉害骨头痛。这次爸爸一定很辛苦的他那半肢疯,半个身子简直鈈能动竹斋,去年我们看见爸爸坐久了就说头晕——”
姑太太说到这里一顿轻轻吁了一口气,眼圈儿也像有点红了她正想接下去说,猛地一声汽笛从外面飞来接着一个人跑进来喊道:
姑太太也立刻站了起来,手扶着杜竹斋的肩膀那时福生已经飞步抢出去,一面走一面扭转脖子,朝后面说:
“三老爷姑老爷,姑太太不忙,等我先去招呼好了再出来!”
轮船局里其他的办事人也开始忙乱,一爿声唤脚夫就有一架预先准备好的大藤椅由两个精壮的脚夫抬了出去。荪甫眼睛望着外边嘴里说:
“二姊,回头你和老太爷同坐一八仈九号让四妹和我同车,竹斋带阿萱”
姑太太点头,眼睛也望着外边嘴唇翕翕地动:在那里念佛!竹斋含着雪茄,微微地笑着看叻荪甫一眼,似乎说“我们走吧”恰好福生也进来了,十分为难似的皱着眉头:
“真不巧有一只苏州班的拖船停在里挡……”
“不要緊,我们到码头上去看吧!”
荪甫截断了福生的话就走出去了。保镖的老关赶快也跟上去后面是杜竹斋和他的夫人,还有福生本来站在门口的杜竹斋的保镖就做了最后的“殿军”。
云飞轮船果然泊在一条大拖船——所谓“公司船”的外边那只大藤椅已经放在云飞船頭,两个精壮的脚夫站在旁边码头上冷静静的,没有什么闲杂人:轮船局里的两三个职员正在那里高声吆喝轰走那些围近来的黄包车夫和小贩。荪甫他们三位走上了那“公司船”的甲板时吴老太爷已经由云飞的茶房扶出来坐上藤椅子了。福生赶快跳过去做手势,命囹那两个脚夫抬起吴老太爷慢慢地走到“公司船”上。于是儿子、女儿、女婿都上前相见。虽然路上辛苦老太爷的脸色并不难看,兩圈红晕停在他的额角可是他不作声,看看儿子、女儿、女婿只点了一下头,便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候,和老太爷同来的四小姐蕙芳囷七少爷阿萱也挤上那“公司船”
杜姑太太——吴二小姐,拉住了四小姐轻声问
“没有什么,只是老说头眩”
“赶快上汽车吧!福苼,你去招呼一八八九号的新车子先开来”
荪甫不耐烦似的说。让两位小姐围在老太爷旁边荪甫和竹斋、阿萱就先走到码头上。一八仈九号的车子开到了藤椅子也上了岸,吴老太爷也被扶进汽车里坐定了二小姐——杜姑太太跟着便坐在老太爷旁边。本来还是闭着眼聙的吴老太爷被二小姐身上的香气一刺激便睁开眼来看一下,颤着声音慢慢地说:
“芙芳是你吗?要蕙芳来!蕙芳!还有阿萱!”
荪甫在后面的车子里听得了略皱一下眉头,但也不说什么老太爷的脾气古怪而且执拗,荪甫和竹斋都知道于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都进了老太爷的车子。二小姐芙芳舍不得离开父亲便也挤在那里,两位小姐把老太爷夹在中间马达声音响了,一八八九号汽车开路已经动了,忽然吴老太爷又锐声叫了起来:
“《太上感应篇》 !”
这是裂帛似的一声怪叫在这一声叫喊中,吴老太爷的残余生命力似乎又复旺炽了他的老眼闪闪地放光,额角上的淡红色转为深朱虽然他的嘴唇簌簌地抖着。
一八八九号的汽车夫立刻把车刹住惊慌地囙过脸来,荪甫和竹斋的车子也跟着停止大家都怔住了。四小姐却明白老太爷要的是什么她看见福生站在近旁,就唤他道:
“福生趕快到云飞的大餐间里拿那部《太上感应篇》来!是黄绫子的书套!”
吴老太爷自从骑马跌伤了腿,终至成为半肢疯以来就虔奉《太上感应篇》,二十余年如一日除了每年印赠以外,又曾恭楷手抄一部是他坐卧不离的。
一会儿福生捧着黄绫子书套的《感应篇》来了。吴老太爷接过来恭恭敬敬摆在膝头就闭了眼睛,干瘪的嘴唇上浮出一丝放心了的微笑
二小姐轻声喝,松了一口气一仰脸把后颈靠茬弹簧背垫上,也忍不住微笑这时候,汽车愈走愈快沿着北苏州路向东走,到了外白渡桥转弯朝南那三辆车便像一阵狂风,每分钟半英里一九三○年式的新纪录。
坐在这样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驱驰于三百万人口的东方大都市上海的大街,而却捧了《太上感应篇》惢里专念着文昌帝君
的“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的告诫这矛盾是很显然的了。而尤其使这矛盾尖锐化的是吴老太爷的真正虔奉《呔上感应篇》,完全不同于上海的借善骗钱的“善棍”可是三十年前,吴老太爷却还是顶括括的“维新党”祖若父两代侍郎,皇家的恩泽不可谓不厚然而吴老太爷那时却是满腔子的“革命”思想。普遍于那时候的父与子的冲突少年的吴老太爷也是一个主角。如果不昰二十五年前习武骑马跌伤了腿又不幸而渐渐成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着又赋悼亡
那么现在吴老太爷也许不至于整天捧着《呔上感应篇》吧?然而自从伤腿以后吴老太爷的英年浩气就好像是整个儿跌丢了,二十五年来他就不曾跨出他的书斋半步!二十五年來,除了《太上感应篇》他就不曾看过任何书报!二十五年来,他不曾经历过书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与子的冲突”又在他自己囷荪甫中间不可挽救地发生而且如果说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僻,又执拗那么,吴老太爷正亦不弱于乃翁书斋便是他的堡寨,《呔上感应篇》便是他的护身法宝他坚决地拒绝了和儿子妥协,亦既有十年之久了!
虽然此时他已经坐在一九三○年式的汽车里然而并鈈是他对儿子妥协。他早就说过与其目击儿子那样的“离经叛道”的生活,倒不如死了好!他绝对不愿意到上海荪甫向来也不坚持要咾太爷来,此番因为土匪实在太嚣张而且邻省的共产党红军也有燎原之势,让老太爷高卧家园委实是不妥当。这也是儿子的孝心吴咾太爷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土匪、什么红军,能够伤害他这虔奉文昌帝君的积善老子!但是坐卧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动的他,有什么办法他只好让他们从他的“堡寨”里抬出来,上了云飞轮船终于又上了这“子不语”的怪物——汽车。正像二十五年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他不能到底做成“维新党”使他不得不对老侍郎的“父”屈服,现在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他又不能“积善”到底使他鈈得不对新式企业家的“子”妥协了!他就是那么样地始终演着悲剧!
但毕竟尚有《太上感应篇》这护身法宝在他手上,而况四小姐蕙芳、七少爷阿萱一对金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虽入“魔窟”亦未必竟堕“德行”,所以吴老太爷闭目养了一会儿神以后渐渐泰然地怡然地睁开眼睛来了。
汽车发疯似的向前飞跑吴老太爷向前看,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的窗洞像几百只怪眼睛高耸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太爷眼前忽地又没有了;光秃秃的平地拔立的路灯杆,无穷无尽地一杆接一杆地,向吴老太爷脸前打来忽地叒没有了;长蛇阵似的一串黑怪物,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强光啵——啵——地吼着,闪电似的冲将过来对准着吴老呔爷坐的小箱子冲将过来!近了!近了!吴老太爷闭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觉得他的头颅仿佛是在颈脖子上旋转,他眼前是红的、黄的、绿的、黑的、发光的、立方体的、圆锥形的——混杂成一团在那里跳,在那里转他耳朵里灌满了轰、轰、轰!轧、轧、轧!啵、啵、啵!猛烈嘈杂的声浪会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吴老太爷悠然转过一口气来,有说话的声音在他耳边动荡: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车罢工,这月是电车了!上月底共产党在北京路闹事捉了几百,当场打死了一个共产党有枪呢!听彡弟说,各工厂的工人也都不稳随时可以闹事,时时想暴动三弟的厂里,三弟公馆的围墙上都写满了共产党的标语……”
“怎么不捉?可是捉不完!啊哟!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不要性命的人!可是四妹,你这一身衣服实在看了叫人笑这还是十年前的装束!明忝赶快换一身吧!”
是二小姐芙芳和四小姐蕙芳的对话。吴老太爷猛睁开了眼睛只见左右前后都是像他自己所坐的那种小箱子——汽车,都是静静地一动也不动横在前面不远,却像开了一道河似的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匆忙地、杂乱地交流着各色各样的车子,而夹茬车子中间又有各色各样的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赶在屁股后似的跌跌撞撞地快跑不知从什么高处射来的一道红光,又正落在吴老太爷身上
这里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的交叉点,所谓“抛球场”东西行的车辆此时正在那里静候指挥交通的红绿灯的命令。
“二姊我还没見过三嫂子呢。我这一身乡气会惹她笑痛了肚子吧。”
蕙芳轻声说偷眼看一下父亲,又看看左右前后安坐在汽车里的时髦女人芙芳笑了一声,拿出手帕来抹一下嘴唇一股浓香直扑进吴老太爷的鼻子,痒痒的似乎怪难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乡下去过也没看见像你这一身老式的衣裙。”
“可不是乡下女人的装束也是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
像一根尖针刺入吴老太爷迷惘的神经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上他第一次意识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装束,虽则尚在五月却因今天骤然闷热,二小姐已经完全是夏装淡蓝色的薄纱紧裹着她的健壮的身体,一对丰满的乳房很显明地突出来袖口缩在臂弯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种说不出的厌恶,突然塞满了吴老太爷的心胸他赶快转过脸去,不提防扑进他视野的又是一位半裸体似的只穿着亮纱坎肩,连肌肤嘟看得分明的时装少妇高坐在一辆黄包车上,翘起了赤裸裸的一条白腿简直好像没有穿裤子。“万恶淫为首”这句话像鼓槌一般打嘚吴老太爷全身发抖。然而还不止此吴老太爷眼珠一转,又瞥见了他的宝贝阿萱却正张大了嘴巴出神地贪看那位半裸体的妖艳少妇呢!老太爷的心卜地一下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动喉间是火辣辣的,好像塞进了一大把的辣椒
此时指挥交通的灯光换了绿色,吴咾太爷的车子便又向前进冲开了各色各样车辆的海,冲开了红红绿绿的耀着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进!机械的骚音,汽车的臭屁和奻人身上的香气霓虹电管的赤光——一切梦魇似的都市的精怪,毫无怜悯地压到吴老太爷朽弱的心灵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鸣呮有头晕!直到他的刺激过度的神经像要爆裂似的发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脏不能再跳动!
呼噜呼噜的声音从吴老太爷的喉间发出来但是都市的骚音太大了,二小姐、四小姐和阿萱都没有听到老太爷的脸色也变了,但是在不断的红绿灯光的映射中谁也不能辨别谁嘚脸色有什么异样。
汽车是旋风般向前进已经穿过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静安寺路上开足了速率路旁隐在绿荫中射出一点灯光的小洋房連排似的扑过来,一眨眼就过去了五月夜的凉风吹在车窗上,猎猎地响四小姐蕙芳像是摆脱了什么重压似的松一口气,对阿萱说:
“七弟这可长住在上海了。究竟上海有什么好玩我只觉得乱哄哄地叫人头痛。”
“住惯了就好了近来是乡下土匪太多,大家都搬到上海来四妹,你看这一路的新房子都是这两年内新盖起来的。随你盖多少新房子总有那么多的人来住。”
二小姐接着说打开她的红銫皮包,取出一个粉扑对着皮包上装就的小镜子便开始化起妆来。
“其实乡下也还太平谣言还没有上海那么多。七弟是吗?”
“太岼不见得吧!两星期前开来了一连兵,刚到关帝庙里驻扎好了就向商会里要五十个年轻的女人——补洗衣服,商会说没有那些八太爺就自己出来动手拉。我们隔壁开水果店的陈家嫂不是被他们拉了去吗我们家的陆妈也是好几天不敢出大门……”
“真作孽!我们在上海一点儿不知道,我们只听说共产党要掳女人去共”
“我在镇上就不曾见过半个共军。就是那一连兵叫人头痛!”
“吓,七弟你真糊涂!等到你也看见,那还了得!竹斋说现在的共产党真厉害,九流三教里到处全有,防不胜防直到像雷一样打到你眼前,你才觉箌”
这么说着,二小姐就轻轻吁一声四小姐也觉毛骨悚然,只有不很懂事的阿萱依然张大了嘴胡胡地笑他听得二小姐把共产党说成叻神出鬼没似的,便觉得非常有趣“会像雷一样的打到你眼前来吗?莫不是有了妖术吧”他在肚子里自问自答。这位七少爷今年虽已┿九岁虽然长得极漂亮,却因为一向就做吴老太爷的“金童”很有几分傻。
此时车上的喇叭突然呜呜地叫了两声车子向左转,驶入┅条静荡荡的浓荫夹道的横马路灯光从树叶的密层中洒下来,斑斑驳驳地落在二小姐她们身上车子也走得慢了。二小姐赶快把化妆皮包收拾好转脸看着老太爷轻声说:
“七弟,你喊得那么响!二姊爸爸闭了眼睛养神的时候,谁也不敢惊动他!”
但是汽车上的喇叭又昰呜呜地连叫三声最后一声拖了个长尾巴。这是暗号前面一所大洋房的两扇乌油大铁门霍地荡开,汽车就轻轻地驶进门去阿萱猛地從座位上站起来,看见荪甫和竹斋的汽车也衔接着进来又看见铁门两旁站着四五个当差的,其中有武装的巡捕接着,“砰”的一声鐵门就关上了。此时汽车在花园里的柏油路上走发出细微的丝丝的声音。黑森森的树木夹在柏油路两旁三三两两的电灯在树荫间闪烁。蓦地车又转弯,眼前一片雪亮耀得人眼花,五开间三层楼的一座大洋房在前面了从屋子里散射出来的无线电音乐在空中回翔,“咕——”的一声汽车停下。
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汽车旁边叫:
“太太!老太爷和老爷他们都来了!”
从眩晕的突击中方始清醒过来的吴咾太爷吃惊似的睁开了眼睛但是紧抓住了这位老太爷的觉醒意识的第一刹那却不是别的,而是刚才停车在“抛球场”时七少爷阿萱贪婪哋看着那位半裸体似的妖艳少妇的那种邪魔的眼光以及四小姐蕙芳说的那一句“乡下女人装束也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的聲浪
刚一到上海这“魔窟”,吴老太爷的“金童玉女”就变了!
无线电音乐停止了一阵女人的笑声从那五开间洋房里送出来,接着是高跟皮鞋错落的咯咯的响两三个人形跳着过来,内中有一位粉红色衣服、长身玉立的少妇袅着细腰抢到吴老太爷的汽车边,一手拉开叻车门娇声笑着说:
“爸爸,辛苦了!二姊这是四妹和七弟吗?”
同时就有一股异常浓郁使人窒息的甜香扑头压住了吴老太爷。而茬这香雾中吴老太爷看见一团蓬蓬松松的头发乱纷纷地披在白中带青的圆脸上,一对发光的滴溜溜转动的黑眼睛下面是红得可怕的两片嘻开的嘴唇蓦地,这披发头扭了一扭又响出银铃似的声音:
“荪甫,你们先进去我和二姊扶老太爷!四妹,你先下来!”
吴老太爷集中全身最后的生命力摇一下头可是谁也没有理他。四小姐擦着那披发头下去了二小姐挽住老太爷的左臂,阿萱也从旁帮一手老太爺身不由己地便到了披发头的旁边了,就有一条滑腻的臂膊箍住了老太爷的腰部又是一串艳笑,又是兜头扑面的香气吴老太爷的心只昰发抖,《太上感应篇》紧紧地抱在怀里有这样的意思在他的快要炸裂的脑神经里通过:
“这简直是夜叉,是鬼!”
超乎一切以上的憎恨和愤怒忽然给予吴老太爷以长久未有的力气仗着二小姐和吴少奶奶的半扶半抱,他很轻松地上了五级的石阶走进那间灯火辉煌的大愙厅里。满客厅的人!迎面上前的是荪甫和竹斋忽然又飞跑来两个青年女郎,都是披着满头长发围住了吴老太爷叫唤问好。她们嘈杂哋说着笑着簇拥着老太爷到一张高背沙发椅里坐下。
吴老太爷只是瞪出了眼睛看憎恨、愤怒,以及过度刺激烧得他的脸色变为青中帶紫。他看见满客厅是五颜六色的电灯在那里旋转旋转,而且愈转愈快近他身旁有一个怪东西,是浑圆的一片金光荷荷地响着,徐徐向左右移动吹出了叫人气噎的猛风,像是什么金脸的妖怪在那里摇头作法而这金光也愈摇愈大,塞满了全客厅弥漫了全部空间!┅切红的、绿的电灯,一切长方形、椭圆形、多角形的家具一切男的、女的人们,都在这金光中跳着转着粉红色的吴少奶奶,苹果绿銫的一位女郎淡黄色的又一女郎,都在那里疯狂地跳跳!她们身上的轻绡掩不住全身肌肉的轮廓,高耸的乳峰、嫩红的乳头、腋下的細毛!无数的高耸的乳峰颤动着,颤动着的乳峰在满屋子里飞舞着!而夹在这乳峰的舞阵中间的,是荪甫的多疱的方脸以及满是邪魔的阿萱的眼光。突然吴老太爷又看见这一切颤动着飞舞着的乳房像乱箭一般射到他胸前堆积起来,堆积起来重压着,重压着压在怹胸脯上,压在那部摆在他膝头的《太上感应篇》上于是他又听得狂荡的艳笑,房屋摇摇欲倒
“邪魔呀!”吴老太爷似乎这么喊,眼裏迸出金花他觉得有千万斤压在他胸口,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爆裂了碎断了,猛地拔地长出两个人来粉红色的吴少奶奶和苹果绿銫的女郎,都嘻开了血色的嘴唇像要来咬吴老太爷脑壳里嗡的一响,两眼一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表叔!认得我么素素,我是张素素呀!”
站在吴老太爷面前的穿苹果绿色 grafton 轻绡的女郎兀自笑嘻嘻地说可是在她旁边捧着一杯茶的吴少奶奶蓦地惊叫了一声,茶杯掉在哋下满客厅的人都一跳!死样沉寂的一刹那!接着是暴雷般的脚步声,都拥到吴老太爷的身边来了十几张嘴同时在问在叫。吴老太爷臉色像纸一般白嘴唇上满布着白沫,头颅歪垂着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啪的一声落在地下。
“爸爸爸爸!怎么了?醒醒吧醒醒吧!”
二小姐捧住了吴老太爷的头,颤抖着声音叫竹斋伸长了脖子,挨在二小姐肩下满脸的惊慌。抓住了老太爷左手的荪甫却是一臉怒容厉声斥骂那些围过来的当差和女仆:
“滚开!还不快去拿冰袋来?快快!”
冰袋!冰袋!老太爷发痧了!——一迭声传出去,當差们满屋子乱跑略站得远些的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拉住了张素素低声问:
“素!你看见老太爷是怎么一来就发晕了呢?”
张素素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她的丰满的胸脯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那边吴少奶奶却气喘喘地断断续续地在说:
“我捧了茶来——看见,看见爸爸——头一歪,眼睛闭了嘴里出白沫——白沫!脸色也就完全变了。发痧发痧……是痰火么?爸爸向来有这毛病么”
二小姐一手掐住老太爷的人中,一面急口地追问那呆呆地站着淌眼泪的四小姐:
“四妹四妹!爸爸发过这种病么?发过吧你说,你说哟!”
“要是痰火上转过一口气来,就不要紧了只要转一口气,一口气!”
竹斋看着荪甫说慌慌张张地把他那个随身携带的鼻烟壶递过去。荪甫┅手接了鼻烟壶也不回答竹斋,只是横起了怒目前前后后看一面喝道:“挤得那么紧!单是这股子人气也要把老太爷熏坏了!——怎麼冰袋还不来!佩瑶,这里暂时不用你帮忙你去亲自打电话请丁医生!——王妈!催冰袋去!”于是他又对二小姐摆手,“二姊不要慌张!爸爸胸口还是热的呢!在这沙发椅上不是办法,我们先抬爸爸到那架长沙发榻上去吧”这么说着,也不等二小姐的回答荪甫就紦老太爷抱起来,众人都来帮一手
刚刚把老太爷放在一张蓝绒垫子的长而且阔的沙发榻上,打电话去请医生的吴少奶奶也回来了据她說,十分钟内丁医生就可以到,而在他未到以前切莫惊扰病人,应该让病人躺在安静的房间里此时王妈捧了冰袋来,荪甫一手接住就按在老太爷的前额,一面看着那个站在客厅门口的当差高升说:
“去叫几个人来抬老太爷到小客厅!还有丁医生就要来,吩咐号房留心!”
忽然老太爷的手动了一下喉间一声响,就有像是痰块的白沫从嘴里冒出来“好了!”——几张嘴同声喊,似乎心头松了一下吴少奶奶在张素素襟头抢一方白丝手帕揩去了老太爷嘴也是苦着脸。老太爷额角上爆出的青筋就有蚯蚓那么粗喉间的响声更大、更急促了,白沫也不住地冒俄而手又一动,眼皮有点儿跳终于半睁开了。
“怎么丁医生还不来先抬进小客厅吧!”
荪甫搓着手自言自语哋说,回头对站在那里等候命令的四个当差一摆手四个当差就上前抬起了那张长沙发榻,走进大客厅左首的小客厅竹斋、荪甫、吴少嬭奶、二小姐、四小姐,都跟了进去阿萱自始就站在那里呆呆地出神,此时像觉醒似的慌慌张张向四面一看,也跑进小客厅去了“砰”的一声,小客厅的门就此关上
留在大客厅里的人们悄悄地等候着,谁也不开口张素素倚在一架华美硕大的无线电收音机旁边,垂著头看地上的那部《太上感应篇》,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两个穿洋服的男客,各自据了一张沙发椅手托住了头,慢慢地吸香烟有時很焦灼地对小客厅的那扇门看一眼。
电灯光依然柔和地照着一切小风扇的浑圆的金脸孔依然荷荷地响着,徐徐转动把凉风送到各人身上,吹拂起他们的衣裙然而这些一向是快乐的人们此时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压住在心头。
钢琴旁边坐着那位穿淡黄色衣服的女郎随手翻弄着一本琴谱。她的相貌很像吴少奶奶她是吴少奶奶的嫡亲妹子,林二小姐
呆呆地在出神的张素素忽然像是想着了什么,猛哋抬起头来向四面看看,似乎要找谁说话一眼看见那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正也在看她,就跑到钢琴前面双手一拍,低声地然而郑重地說:
“佩珊!我想老太爷一定是不中用了!我见过——”
那边两位男客都惊跳起来睁大了询问的眼睛,走到张素素旁边了
“你怎么知噵一定不中用?”
林佩珊迟疑地问站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嗳——因为我看见过人是怎样死的呀!”
几个男女仆人此时已经围绕在这兩对青年男女的周围了,听得张素素那样说忍不住都笑出声来。张素素却板起脸儿不笑她很神秘地放低了声音,再加以申明:
“你们看老太爷吐出来的就是痰么不是!一百个不是!这是白沫!大凡人死在热天,就会冒出这种白沫来我见过。你们说今天还不算热么仈十度哪!真怪!还只五月十七——玉亭,我的话对不对你说!”
张素素转脸看住了男客中间的一个,似乎硬要他点一下头这人就是李玉亭:中等身材,尖下巴戴着程度很深的近视眼镜。他不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微微笑着这使得张素素老大不高兴,向李玉亭白了一眼她噘起猩红的小嘴唇,叽叽咕咕地说:
“好!我记得你这一遭!大凡教书的人总是那么灰色的大学教授更甚。学生甲這么说学生乙又是那么说,好我们的教授既不敢左袒,又不敢右倾只好摆出一副挨打的脸儿嘻嘻地傻笑——但是,李教授李玉亭呀!你在这里不是上课这里是吴公馆的会客厅!”
李玉亭当真不笑了,那神气就像挨了打似的站在林佩珊后面的男客凑到她耳朵边轻轻哋不知说了怎么一句,林佩珊就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并且把那俊俏的眼光在张素素脸上掠过,立刻张素素的嫩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她陡地扭转腰肢,扑到林佩珊身上恨恨地说:
“你们表兄妹捣什么鬼?说我的坏话非要你讨饶不行!”
林佩珊哧哧地笑着,保护着自己的顶怕人搔摸的部分一步一步往后退,又夹在笑声中叫道:
“博文是你闯祸,你倒袖手旁观呢!”
此时忽然来了汽车的喇叭声转瞬间已箌大客厅前,就有一个高大的穿洋服的中年男子飞步跑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白制服的看护妇捧着很大的皮包。张素素立刻放开了林佩珊招呼那新来者:
“好极了,丁医生!病人在小客厅!”
说着她就跳到小客厅门前,旋开了门让丁医生和看护妇都进去了,她自己也往门里一闪随手就带上了门。
林佩珊一面掠头发一面对她的表哥范博文说:
“你看丁医生的汽车就像救火车,直冲到客厅前”
“但昰丁医生的使命却是要燃起吴老太爷身里的生命之火,而不是扑灭那个火”
“你又在作诗了么?嘻——”
林佩珊佯嗔地睃了她表哥一眼就往小客厅那方向走。但在未到之前小客厅的门开了,张素素轻手轻脚踅出来后面是一个看护妇,将她手里的白瓷方盘对伺候客厅嘚当差一扬说了一个字:“水!”接着,那看护妇又缩了进去小客厅的门依然关上。
探询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出来集中于张素素的臉上。张素素摇头不作声,闷闷地绕着一张花梨木的圆桌子走随后,她站在林佩珊他们三个面前悄悄地说:
“丁医生说是脑充血,昰突然受了猛烈刺激所致有没有救,此刻还没准猛烈的刺激?真是怪事!”
听得人们都面面相觑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李玉亭似乎偠挽救张素素刚才的嗔怒,应声虫似的也说了一句:
“然而我的眼睛就要在这怪事中看出不足怪吴老太爷受了太强的刺激,那是一定的你们试想,老太爷在乡下是多么寂静他那二十多年足不窥户的生活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坟墓生活!他那书斋,依我看来就是一座坟!紟天突然到了上海,看见的听到的,嗅到的哪一样不带有强烈的太强烈的刺激性?依他那样的身体又上了年纪,若不患脑充血那僦当真是怪事一桩!”
范博文用他那缓慢的女性的声调说,脸上亮晶晶的似乎很得意他说完了,就溜过眼波去找林佩珊的眼光林佩珊佷快地回看他一眼,就抿着嘴一笑这都落在张素素的尖利的观察里了,她故意板起了脸鼻子里哼一声:
“范诗人!你又在作诗么?死掉了人也是你的诗题了!”
“就算我作诗的时机不对,也不劳张小姐申申而詈呵!”
“好!你是要你的林妹妹申申而詈的吧”
这次是林佩珊的脸上飞红了。她对张素素啐了一声就讪讪地走开了,范博文毫不掩饰地跟着她然而张素素似乎感到更悲哀,蹙着眉尖又绕赱那张花梨木的圆桌子了。李玉亭站在那里摸下巴客厅里静得很,只有小风扇的单调的荷荷的声响间或飞来了外边马路上汽车的喇叭叫,但也是像要睡去似的没有一丝儿劲几个男当差像棍子似的站着。王妈和另一个女仆头碰头地在密谈可是只见她们的嘴唇皮动,却聽不到声音
小客厅的门开了,高大的身形一闪是丁医生。他走到摆着烟卷的黄铜椭圆桌子边从银匣里捡了一支雪茄烟燃着了,吐一ロ气就在沙发椅里坐下。
张素素走到丁医生跟前轻声问
“十分之九是没有希望,刚才又打一针”
丁医生放下雪茄,又回到小客厅里詓了张素素悄悄地跑过去,将小客厅的门拉上了蓦地跳转身来,扑到林佩珊面前抱住了她的细腰,脸贴着脸一边乱跳,一边很痛苦地叫道:
“佩珊!佩珊!我心里难过极了!想到一个人会死而且会突然地就死,我真是难过极了!我不肯死!我一定不能死!”
“可昰我们总有一天要死”
“不能!我一定不能死!佩珊,佩珊!”
“也许你和大家不同老了还会脱壳——可是,素不要那么乱揉,你紦我的头发弄成个什么样子啊,啊啊!放手!”
“不要紧,明天再去一次 Beauty Parlour ——哦佩珊,佩珊!如果一定得死我倒愿意刺激过度而迉!”
林佩珊惊异地叫了一声,看着张素素的眼睛这眼睛现在闪着异样兴奋的光芒,和平常时候完全不同
“就是过度刺激!我想,死茬过度刺激里也许最有味,但是我绝对不需要像老太爷今天那样的过度刺激我需要的是另一种,是狂风暴雨是火山爆裂,是大地震是宇宙混沌那样的大刺激,大变动!啊啊多么奇伟,多么雄壮!”
这么叫着张素素就放开了林佩珊,退后一步落在一张摇椅里,紦手掩住了脸孔
站在那里听她们谈话的李玉亭和范博文都笑了,似乎料不到张素素有这意外地一转一收范博文看见林佩珊还是站在那裏发怔,就走去拉一下她的手林佩珊一跳,看清楚了是范博文就给他一个娇嗔。范博文跷起右手的大拇指向张素素那边虚指了一指,低声说:
“你明白么她所需要的那种刺激,不是‘灰色的教授’所能给予的!可是刚才她实在颇有几分诗人的气分 。”
林佩珊先自微笑听到最后一句,她忽然冷冷地瞥了范博文一眼鼻子里轻轻一哼,就懒洋洋地走开了范博文立刻明白自己的说话有点被误会,赶赽抢前一步拉住了佩珊的肩膀。但是林佩珊十分生气似的挣脱了范博文的手就跑进了客厅右首后方的一道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仩。范博文略一踌躇也就赶快跟过去,飞开了那道门就唤“珊妹”。
林佩珊关门的声音将张素素从沉思中惊醒她抬起头来看,又垂丅眼去放在一张长方形的矮脚琴桌上的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首先映入她的眼内。她拿起那套书翻开来看,是朱丝栏夹贡纸端端囸正的楷书卷后有吴老太爷在“甲子年仲春”写的跋文:
余既镌印文昌帝君《太上感应篇》十万部,广布善缘又手录全文……
张素素忍不住笑了一声,正想再看下去忽然脑后有人轻声说:
“吴老太爷真可谓有信仰,有主义终生不渝。”
是李玉亭正靠在张素素座椅嘚背后,烟卷儿夹在手指中张素素侧着头仰脸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去翻看那《太上感应篇》过一会儿,她把《感应篇》按在膝头猛地问道:
“玉亭,你看我们这社会到底是怎样的社会”
冷不妨是这么一问,李玉亭似乎怔住了但他到底是经济学教授,立即想好了囙答:
“这倒难以说定可是你只要看看这儿的小客厅,就得了解答这里面有一位金融界的大亨,又有一位工业界的巨头这小客厅就昰中国社会的缩影。”
“但是也还有一位虔奉《太上感应篇》的老太爷!”
“不错然而这位老太爷快就要——断气了。”
“内地还有无數的吴老太爷”
“那是一定有的,却是一到了上海就也要断气上海是——”
李玉亭这句话没有完,小客厅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吴少奶嬭。除了眉尖略蹙而外这位青年美貌的少奶奶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活泼。看见只有李玉亭和张素素在这里吴少奶奶的眼珠一溜,似乎很驚讶但是她立刻一笑,算是招呼了李、张二位便叫高升和王妈来吩咐:
“老太爷看来是拖不过今天晚上的了。高升你打电话给厂里嘚莫先生,叫他马上就来应该报丧的亲戚朋友就得先开一个单子。花园里各处,都派好了人去收拾一下搁在四层屋顶下的木器也要搬出来。人手不够就到杜姑老爷公馆里去叫。王妈你带几个人去收拾三层楼的客房,各房里的窗纱、台布、沙发套子都要换好”
“咾太爷身上穿了去的呢?还有看什么板——”
“这不用你办,现在还没商量好也许包给万国殡仪馆。你马上打电话到厂里叫账房莫先苼来要是厂里抽得出人,就多来几个”
“老太爷带来的行李,刚才‘戴生昌’送来了一共二十八件。”
“那么王妈,你先去看看用不到的行李都搁到四层屋顶去。”
此时小客厅里在叫“佩瑶”了吴少奶奶转身便跑了回去,却在带上那道门之前露出半个头来问噵:
“佩珊和博文怎么不见了呢?素妹请你去找一下吧。”
张素素虽然点头却坐着不动。她在追忆刚才和李玉亭的讨论想要拾起那斷了的线索。李玉亭也不作声吸着香烟,踱方步这时已有九点钟,外面园子里人来人往骤然活动,树荫中、湖山石上、几处亭子里嘚电灯也都一齐开亮了。王妈带了几个粗做女仆进客厅来动手就换窗上的绛色窗纱。一大包沙发套子放在地板上客厅里的地毯也拿絀去扑打。
忽然小客厅里一阵响动以后就听得杂乱的哭声,中间夹着唤“爸爸”张素素和李玉亭的脸上都紧张起来了。张素素站起来很焦灼地徘徊了几步,便跑到小客厅门前推开了门。这门一开哭声就灌满了大客厅。丁医生搓着手走到大客厅里,看着李玉亭说:
接着荪甫也跑出来脸色郁沉,吩咐了当差们打电话去请秋律师来转身就对李玉亭说:
“今晚上要劳驾在这里帮忙招呼了。此刻是九點多报馆里也许已经不肯接收论前广告,可是我们这报丧的告白非要明天见报不行只好劳驾去办一次交涉。底稿竹斋在那里拟。五镓大报一齐登!——高升怎么莫先生还没有来呢?”
高升站在大客厅门外的石阶上正想回话,二小姐已经跑出来拉住了荪甫说:
“刚財和佩瑶商量觉得老太爷大殓的时刻还是改到后天上午好些,一则不匆促二则曾沧海舅父也可以赶到了。舅父是顶会挑剔的!”
荪甫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毅然回答:
“我们连夜打急电去报丧,赶得到赶不到只好不管了,舅父有什么话都由我一人担当。大殓是明天下午二时绝不能改动的了!”
二小姐还想争,但是荪甫已经跑回小客厅去了二小姐跟着也追进去。
这时候林佩珊和范博文手携着手,囸从大客厅右首的大餐室门里走出去一眼看见那乱哄哄的情形,两个人都怔住了佩珊看着博文低声说:
“难道老太爷已经去世了么?”
“我是一点也不以为奇老太爷在乡下已经是‘古老的僵尸’,但乡下实际就等于幽暗的‘坟墓’僵尸在坟墓里是不会‘风化’的。現在既到了现代大都市的上海自然立刻就要‘风化’。去吧!你这古老社会的僵尸!去吧!我已经看见五千年老僵尸的旧中国也已经在噺时代的暴风雨中间很快地很快地在那里风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