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如何朗读“白马湖公园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样厉害哩”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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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姑她是我的邻居张诚的女儿,她从十五岁上,就在城里那所大棉纱工厂里,作一个纺纱的女工,现在已经四年了。
  当夏天熹微的晨光笼罩着万物的时候,那铿锵悠扬的工厂开门的钟声,常常唤醒这城里居民的晓梦,告诉工人们做工的时间到了。那时我推开临街的玻璃窗,向外张望,必定看见荷姑拿着一个小盒子,里边装着几块烧饼,或是还有两片卤肉,——这就是工厂里的午饭,从这里匆匆地走过,我常喜欢看着她,她也时常注视我,所以我们总算是一个相识的朋友呢!
  初时我和她遇见的时候,只不过彼此对望着,仅在这两双视线里,打个照面。后来日子长了,我们也更熟悉了,不像从前那种拘束冷淡了;每次遇见的时候,彼此都含着温和的微笑,表示我们无限的情意。
  今天我照常推开窗户,向下看去,荷姑推开柴门,匆匆地向这边来了,她来我的窗下,便停住了,满脸露着很愁闷和怀疑的神气,仰着头,含着乞求的眼神颤巍巍地道:“你愿意帮助我吗?”说完俯下头去,静待我的回答。我虽不知道她要我帮助她做什么,但是我的确很愿意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我更不忍看她那可怜的状态,我竟顾不得思索,急忙地应道:“能够!能够!凡是你所要我做的事,我都愿意帮助你!”
  “呵!谢上帝!你肯帮助我了!”荷姑极诚恳地这么说着,眼睛里露出欣悦的光彩来,那两颊温和的笑痕,在我的灵魂里,又增了一层更深的印象,甜美,神秘,使人永远不易忘记呢!过了些时,她又对我说:“今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再会吧!现在我还须到工厂里去。”我也说道:“再会吧!”她便回转身子,匆匆地向工厂的那条路上去了。
  荷姑走了!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但是我还怔怔地俯在窗子上,回想她那种可怜的神情,不禁使我生出一种神秘微妙的情感和激昂慷慨的壮气,我觉得世界上可怜的人实在太多,但是像荷姑那种委屈沉痛的可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她现在要求我帮助她,我的能力大约总有胜过她的,这是上帝给我为善的机会,实在是很难得而可贵的机会!我应当怎样地利用呵!
  我决定帮助她了!那么我所帮助她的,必要使她满足,所以我现在应该预备了。她若果和我借钱,我一定尽我所有的帮助她;她若是有一种大需要,我直接不能给她,也要和母亲商量把我下月应得的费用,一齐给她,一定使她满足她所需要的。人们生活在世界上,缺乏金钱,实在是不幸的运命呢!但是能济人之急,才是人类互助的精神,可贵的德行!我有绝大的自尊心,不愿意做个自私自利的动物,我不住地这么想,我豪侠的壮气,也不住地增加,恨不得荷姑立刻就来,我不要她向我乞求,便把我所有的钱,好好地递给她,使她可以少受些疑难和愁虑的苦!
  我自从荷姑走后,我心里没有一刻宁贴,那一股勇于为善的壮气,直使我的心容留不下,时时流露在我的行动里,说话的声音特别沉着,走路都不像平日了。今天的我仿佛是古时候的虬髯客和红拂那一流的人,“气概不可一世”。
  今天的日子,过得特别慢,往日那太阳射在棉纱厂的烟筒尖上,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今天,我至少总有十几次,从这窗外看过去,日影总没到那里,现在还差一寸呢!
  “呵!那烟筒的尖上,现在不是射着太阳,放出闪烁的光来吗?荷姑就要来了!”我俯在窗子上,不禁欢喜地自言自语起来。
  远远的一队工人,从工厂里络绎着出来了;他们有的向南边的大街上去;有的到东边那广场里去,顷刻间便都散尽了。但是荷姑还不见出来,我急切地盼望着,又过了些时,那工厂的大铁门,才又“呀”的一声开了,荷姑忙忙地往我们这条胡同里来,她脸上满了汗珠,好似雨点般滴下来,两颊红得真像胭脂,头筋一根根从皮肤里隐隐地印出来,表示那工厂里恶浊的空气和疲劳的压迫。
  她渐渐地走近了,我们的视线彼此接触上了。她微微地笑着走到我的书房里来,我等不得和她说什么话,我便跑到我的卧室里,把那早已预备好的一包钱,送到荷姑面前,很高兴地向她说:“你拿回去吧!若果还有需用,我更想法子帮助你!”
  荷姑起先似乎很不明白地向我凝视着,后来她忽叹了一口气,冷笑道:“世界上应该还有比钱更为需要的东西吧!”
  我真不明白,也没有想到,荷姑为什么竟有这种出人意料的情形?但是我不能不后悔,我未曾料到她的需要,就造次把含侮辱人类的金钱,也可以说是万恶的金钱给她,竟致刺激得她感伤。唉!这真是一种极大的羞耻!我的眼睛不敢抬起来了!羞和急的情绪,激成无数的泪水,从我深邃的心里流出来!
  我们彼此各自伤心寂静着,好久好久,荷姑才拭干她的眼泪和我说道:“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小故事,或者可以说是我四年以来的历史,这个就是我要求你帮助的。”我就点头应许她,以下的话,便是她所告诉我的故事了。
  “在四年前,我实在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子,现在自然是不像了!但是那时候我在中学预科里念书,无论谁不能想象我会有今天这种沉闷呢!”
  荷姑说到这里,不禁叹息流下泪来,我看着她那种凄苦憔悴的神气,怎能不陪着她落下许多同情泪呢?等了许久,荷姑才又继续说:——
  “日子过得极快,好似闪电一般,这个冰雪森严的冬天,早又回去了,那时我离中学预科毕业期,只有半年了,偏偏我的父亲的旧病,因春天到了,便又发作起来,不能到店里去做事,家境十分困难,我不能不丢弃这张将要到手的毕业文凭,回到家里侍奉父亲的病!当然我不能不灰心!但是这还算不得什么,因为慈爱的父母和弟妹,可以给我许多安慰。不过没有几天,我的叔叔便托人替我荐到那所绝大的棉纱厂里作女工,一个月也有十几块钱的进项。于是我便不能不离开我的父母弟妹,去做工了,幸亏这时我父亲的病差不多快好了,我还不至于十分不放心。
  “走到工厂临近的那条街上,早就听见轧轧隆降的声音,这种声音,实含着残忍和使人厌憎的意思,足以给人一种极大不快的刺激,更有那乌黑的煤烟和污腻的油气,更加使人头目昏胀!
  “我第一天进这工厂的门,看见四面暗淡的神气,实在忍耐不住,但是这些新奇的境地,和庞大的机器,确能使我的思想轮子,不住地转动,细察这些机器的装置和应用,实在不能说没有一点兴趣呢!过了几天,我被编入纺纱的那一队里。那个纺车的装置和转动,我开始学习,也很要用我的脑力,去领会和记忆,所以那时候,我仍不失为一个有活泼思想的人,常常从那油光的大铜片上,映出我两颊微笑的窝痕。
  “那一年春天,很随便地过去了!所有鲜红的桃花托上,那时不是托着桃花,是托着嫩绿带毛的小桃子,榆树的残花落了一地,那叶子却长得非常茂盛,遮蔽着那灼人肌肤的太阳,竟是一个天然的凉篷。所有春天的燕子、杜鹃、黄莺儿,也都躲到别处去了,这一切新鲜夏天的景致,本来很容易给人们一种新刺激和新趣味。但是在那工厂里的人,实在得不到这种机会呢!
  “我每天早晨,一定的时间到工厂里去,没有别的爽快的事情和希望,只是每次见你俯在窗子上,微笑着招呼,那便是我一天里最快活的事情了!除了这件,便是那急徐高低永没变更过一次的轧轧隆隆的机器声,充满了我的两耳和心灵,和永远用一定规矩去转动那纺车,这便是我每天的工作了!我的工作实在使我厌烦,有时我看见别的工人打铁,我便有一个极热烈的愿望,就是要想把那铁锤放在我的手中,拿起来试打两下,使那金黄色的火星,格外多些,似乎能使这沉黑的工厂,变光明些。
  “有一次我看着刘良站在那铁炉旁边,摸擦那把铁锤子,火星四散,不觉看怔了,竟忘记使纺车转动,忽听见一种严厉的声音道:“唉!”我吓了一跳,抬头只见管纺纱组的工头板着铁青的面孔,恶狠狠地向我道:‘这个工作便是你唯一的责任,除此以外,你不应该更想什么;因为工厂里用钱雇你们来,不是叫你运用思想,只是运用你的手足,和机器一样,谋得最大的利益,实在是你们的本分!’
  “唉!这些话我当时实在不能完全明白,不过从那天起,我果然不敢更想什么,渐渐成了习惯,除了谋利和得工资以外,也似乎不能更想什么了!便是离开工厂以后,耳朵还是充满着纺车轧轧的声音和机器隆隆的声音;脑子里也只有纺车怎样转动的影子,和努力纺纱的念头,别的一切东西,我都觉得仿佛很隔膜的。
  “这样过了三四年,我自己也觉得我实在是一副很好的机器,和那纺车似乎没有很大的分别。因为我纺纱不过是手自然的活动,有秩序的旋转,除此更没有别的意义。至于我转动的熟习,可以说是不能再增加了!
  “在那年秋天里的一天——八月十号——是工厂开厂的纪念日,放了一天工。我心里觉得十分烦闷,便约了和我同组的一个同伴,到城外去疏散,我们出了城,耳旁顿觉得清静了!天空也是一望无涯的苍碧,不着些微的云雾,只有一阵阵的西风吹着那梧桐叶子,发出一种清脆的音乐来,和那激石潺潺的水声,互相应和。我们来到河边,寂静地站在那里,水里映出两个人影,惊散了无数的游鱼,深深地躲向河底去了。
  “我们后来拣到一块白润的石头上坐下了,悄悄地看着水里的树影,上下不住地摇荡,一个乌鸦斜刺里飞过去了。无限幽深的美,充满了我们此刻的灵魂里,细微的思潮,好似游丝般不住地荡漾,许多的往事,久已被工厂里的机器声压没了,现在仿佛大梦初醒,逐渐地浮上心头。
  “忽一阵尖利的秋风,吹过那残荷的清香来,五年前一个深刻的印象,从我灵魂深处,渐渐地涌现上来,好似电影片一般的明显:在一个乡野的地方,天上的凉云,好似流水般急驰过去,斜阳射在那蜿蜒的荷花池上,照着荷叶上水珠,晶晶发亮,一队活泼的女学生,围绕着那荷花池,唱着歌儿,这个快乐的旅行,实在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呢!今天的荷花香,正是前五年的荷花香,但是现在的我,绝不是前五年的我了!
  “我想到我可亲爱的学伴,更想到放在学校标本室的荷瓣和秋葵,我心里的感动,我真不知道怎样可以形容出来,使你真切地知道!”
  荷姑说到这里,喉咙忽咽住了,眼眶里满含着痛泪,望着碧蓝的天空,似乎求上帝帮助她,超拔她似的,其实这实在是她的妄想呵!我这时满心的疑云乃越积越厚,忍不住地问荷姑道:“你要我帮助的到底是什么呢?”
  荷姑被我一问才又往下说她的故事:
  “那时我和我的同伴各自默默地沉思着,后来我的同伴忽和我说:‘我想我自从进了工厂以后,我便不是我了!唉!我们的灵魂可以卖吗?’呵!这是何等痛心的疑问!我只觉得一阵心酸,愁苦的情绪,乱了我的心,我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停了半天只是自己问着自己道:‘灵魂可以卖吗?’除此我不能更说别的了!
  “我们为了这个痛心和疑问,都呆呆地瞪视那去而不返的流水,不发一言,忽然从芦苇丛中,跑出四五个活泼的水鸭来,在水里自如地游泳着,捕捉那肥美的水虫充饥,水鸭的自由,便使我们生出一种嫉恨的思想——失了灵魂的工人,还不如水鸭呢!——而这一群恼人的水鸭,也似明白我们的失意,对着我们,作出傲慢得意的高吟,不住‘呵,呵!’地叫着,这个我们真不能更忍受了!便急急地离开这境地,回到那尘烟充满的城里去。
  “第二天工厂照旧开工,我还是很早地到了工厂里,坐在纺车的旁边,用手不住摇转着,而我目光和思想,却注视在全厂的工人身上,见他们手足的转动,永远是从左向右,他们所站的地方,也永远没有改动分毫,他们工作的熟练,实在是自然极了!当早晨工厂动工钟响的时候,工人便都像机器开了锁,一直不止地工作,等到工厂停工钟响了,他们也像机器上了锁,不再转动了!他们的面色,是黧黑里隐着青黄,眼光都是木强的,便是作了一天的工作,所得的成绩,他们也不见得有什么愉快,只有那发工资的一天,大家脸上是露着凄惨的微笑!
  “我渐渐地明白了,我同伴的话实在是不错,这工厂里的工人,实在不只是单卖他们的劳力,他们没有一些思想和出主意的机会,——灵魂应享的权利,他们不是卖了他们的灵魂吗?
  “但是我永远不敢相信,我的想头是对的,因为灵魂的可贵,实在是无价之宝,这有限的工资便可以买去?或者工人便甘心卖出吗?……‘灵魂可以卖吗?’这个绝大的难题,谁能用忠诚平正的心,给我们一个圆满的回答呢!”
  荷姑说完这段故事,只是低着头,用手摸弄着她的衣襟,脸上露着十分沉痛的样子。我心里只觉得七上八下地乱跳,更不能说出半句话来,过了些时荷姑才又说道:“我所求你帮助我的,就是请你告诉我,灵魂可以卖吗?”
  我被她这一问,实在不敢回答,因为这世界上的事情不合理的太多呵!我实在自悔孟浪,为什么不问明白,便应许帮助她呢?现在弄得欲罢不能!我急得眼泪湿透了衣襟,但还是一句话没有,荷姑见我这种为难的情形,不禁叹道:“金钱虽是可以帮助无告的穷人,但是失了灵魂的人的苦恼,实在更甚于没有金钱的百倍呢!人们只知道用金钱周济人,而不肯代人赎回比金钱更要紧的灵魂!”
  她现在不再说什么了!我更不能说什么了!只有忏悔和羞愧的情绪,激成一种小声浪,责备我道:“帮助人呵!用你的勇气回答她呵!灵魂可以卖吗?”
  我的病大约是没有希望治好了!前天你走后,我独自坐在窗前玫瑰花丛前面,那时太阳才下山,余辉还灿烂地射着我的眼睛,我心脏跳跃得很厉害,我不敢多想什么,只是注意那玫瑰花,妖艳的色彩,和清润的香气,这时风渐渐大了,于我的病体不能适宜,媛姊在门口招呼我进去呢。
  我到了屋里,仍旧坐在我天天坐着的那张软布椅上,壁上的像片,一张张在我心幕上跳跃着,过去的一件一件事情,也涌到我洁白的心幕上来,唉!KY,已经过去的,是事情的形式,那深刻的,使人酸楚的味道,仍旧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渗在我的血液里,回忆着便不免要饮泣!
  第一次,使我忏悔的事情,就是我们在紫藤花架下,那几张石头椅子上坐着,你和心印谈人生究竟的问题,你那时很郑重地说:“人生哪里有究竟!一切的事情,都不过像演戏一般,谁不是涂着粉墨,戴着假面具上场呢?……”后来你又说:“梅生和昭仁他们一场订婚,又一场离婚的事情简直更是告诉我们说:人事是做戏,就是神圣的爱情,也是靠不住的,起初大家十分爱恋地订婚,后来大家又十分憎恶地离起婚来。一切的事情,都是靠不住的。”心印听了你的话,她便决绝地说:“我们游戏人间吧!”我当时虽然没有开口,给你们一种明白的表示,但是我心里更决绝的,和心印一样,要从此游戏人间了!
  从那天以后,我便完全改了我的态度;把从前冷静考虑的心思,都收起来,只一味地放荡着,——好像没有目的地的船,在海洋中漂泊,无论遇到怎么大的难事,我总是任我那时情感的自然,喜怒笑骂都无忌惮了!
  有一天晚上,我独自坐在冷清清的书房里,忽然张升送进一封信来,是叔和来的。他说:他现在很闷,要到我这里谈谈,问我有工夫没有?我那时毫不用考虑,就回了他一封说:“我正冷清得苦,你来很好!”不久叔和真来了,我们随意的谈话,竟消磨了四点多钟的光阴;后来他走了,我心里忽然一动,我想今天晚上的事情,恐怕有些太欠考虑吧?……但是已经过去了!况且我是游戏人间呢!我转念到这里,也就安贴了。
  谁知自从这一天以后,叔和便天天写信给我,起初不过谈些学术上的问题,我也不以为奇,有来必回,最后他忽然来了一封信说:“我对于你实在是十三分的爱慕;现在我和吟雪的婚事,已经取消了,希望你不要使我失望!”
  KY!别人不知道我的为人,你总该知道呵!我生平最恨见异思迁的人,况且吟雪和我也有一面之缘,总算是朋友,谁能做此种不可思议的事呢!当时我就写了一封信,痛痛地拒绝他了。但是他仍然纠缠不清,常常以自杀来威胁我,使我脆弱的心灵受了非常的打击!每天里,寸肠九回,既恨人生多罪恶!又悔自家太孟浪!唉!KY!我失眠的病,就因此而起了!现在更蔓延到心脏了!昨天医生用听筒听了听,他说很要小心,节虑少思,或者可望好,唉!KY!这种种色色的事情,怎能使我不思呢?
  明天我打算搬到妇婴医院去,以后来信,就寄到那边第二层楼十五号房间;写得乏了!再谈吧!
  我报告你一件很好的消息,我的心脏病已渐渐好了!失眠也比从前减轻,从前每一天夜里,至多只睡到三四个钟头,就不能再睡了。现在居然能睡到六个钟头,我自己真觉得欢喜,想你一定要为我额手称贺!是不是?
  我还告诉你一件事:这医院里,有一个看护妇刘女士,是一个最笃信宗教的人,她每天从下午两点钟以后,便来看护我,她为人十分和蔼,她常常劝我信教。我起初很不以为然,我想宗教的信仰,可以遮蔽真理的发现;不过现在我却有些相信了!因为我似乎知道真理是寻不到,不如暂且将此心寄托于宗教,或者在生的岁月里不至于过分的苦痛!
  昨天夜里,月色十分清明,我把屋里的电灯拧灭了;看那皎洁的月光,慢慢透进我屋里来。刘女士穿了一身白衣服,跪在床前低声地祷祝,一种恳切的声音,直透过我的耳膜,深深地侵进我的心田里,我此时忽感一种不可思议的刺激,我觉得月光带进神秘的色彩来,罩住了世界上的一切,我这时虽不敢确定宇宙间有神,然而我却相信,在眼睛能看见的世界以外,一定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了。
  我这一夜,几乎没闭眼,怔怔想了一夜,第二天我的病症又添了!不过我这时彷徨的心神好像有了归着,下午睡了一觉,现在已经觉得十分痊愈了!马大夫也很奇怪我好得这么快,他说:若以此种比例推下去,——没有变动再有三四天,便可出院了。
  今天心印来看我一次,她近来气色很不好!不知道有什么病,你有工夫可以去看看她,大约她现在彷徨歧路,必定很苦!
  你昨天叫人送来的一束兰花,今天还很有生气,这时它正映着含笑的朝阳,更显得精神百倍,我希望你前途的幸福也和这花一样灿烂。再谈,祝你健康!
  我现在真要预备到日本去找我的哥哥,因为我自从病后便不耐幽居,听说蓬莱的风景佳绝,我去散散心,大约病更可以除根了。
  我希望你明天能来,因为我打算后天早车到天津乘长沙丸东渡,在这里的朋友,除了你和心印以外,还有文生,明天我们四个人,在我家里畅叙一下罢!我这一走,大约总要半年才能回来呢!
  你明天来的时候,请你把昨天我叫人送给你看的那封心印的信带了来,她那边有一个问题,——“名利的代价是什么?”我当时心里很烦,没有详细地回答她,打算明天见面时,我们四个人讨论一个结果出来,不过这个问题,又是和“人生究竟”的问题差不多,恐怕结果又是悲的多,乐的少,唉!何苦呵!我们这些人总是不能安于现在,求究竟,——这于人类的思想,固然有进步,但是精神消磨得未免太多了!……但望明天的讨论可以得到意外地完满就好了!
  我现在屋子里乱得不成样子,箱子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堆了一床,我理得实在心烦,所以跑到外书房里来,给你们写信,使我的眼睛不看见,心就不烦了!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一件事了。
  KY!你记得前些日子;我们看见一个盲诗人的作品,他说:“中午的太阳,把世界和世界的一切惊异指示给人们,但是夜,却把宇宙无数的星,无际限的空间,——全生活,广大和惊异指示给人们。白昼指示给人们的,不过是人的世界,黑暗和污秽。夜却能把无限的宇宙指示给人们,那里有美丽的女神,唱着甜美的歌,温美的云织成洁白的地毡,星儿和月儿,围随着低低地唱,轻轻的舞。”这些美丽的东西,岂是我们眼睛所领略得到的呢?KY,我宁愿作一个瞎子呢!倘若我真是个瞎子,那些可厌的杂乱的东西,再不会到我心幕上来了。但是不幸!我实在不是个瞎子,我免不了要看世界上种种的罪恶的痕迹了!
  任笔写来,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别的话留着明天面谈!
  丝丝的细雨敲着窗子,密密的黑云罩着天空,澎湃的波涛震动着船身;海天辽阔,四顾苍茫,我已经在海里过了一夜,这时正是开船的第二天早晨。
  前夜,那所灰色墙的精致小房子里的四个人,握着手谈着天何等的快乐?现在我是离你们一秒比一秒远了!唉!为什么别离竟这样苦呵!
  我记得:分别的那一天晚上,心印指着那迢迢的碧水说:“人生和水一样的流动,岁月和水一样的飞逝;水流过去了,不能再回来!岁月跑过去了,也不能再回来!希望亚侠不要和碧水、时光一样。早去早回呵。”KY,这话真使我感动,我禁不住哭了!
  你们送我上船,听见汽笛呜咽悲鸣着,你们便不忍再看我,忍着泪,急急转过头走去了,我呢?怔立在甲板上,不住地对你们望,你们以为我看不见你们了,用手帕拭泪,偷眼往我这边看,咳!KY,这不过是小别,便这样难堪!以后的事情,可以设想吗?
  “名利的代价是什么?”心印的答案是:“愁苦劳碌。”你却说:“是人生生命的波动;若果没有这个波动,世界将呈一种不可思议的枯寂!”你们的话在我心里,起伏不定的浪头,在我眼底;我是浮沉在这波动之上,我一生所得的代价只是愁苦劳碌。唉!KY!我心彷徨得很呵!往哪条路上去呢?……我还是游戏人间吧!
  今天没有什么风浪,船很平稳,下午雨渐渐住了,露出流丹般的彩霞,罩着炊烟般的软雾;前面孤岛隐约,仿佛一只水鸭伏在那里。海水是深碧的,浪花涌起,好像田田荷丛中窥人的睡莲。我坐在甲板上一张旧了的藤椅里,看海潮浩浩荡荡,翻腾奔掀,心里充满了惊惧的茫然无主的情绪,人生的真相,大约就是如此了。
  再有三天,就可到神户;一星期后可到东京,到东京住什么地方,现在还没有定,不过你们的信,可寄到早稻田大学我哥哥那里好了。
  我的失眠症和心脏病,昨日夜里又有些发作,大约是因为劳碌太过的缘故,今夜风平浪静,当得一好睡!
  现在已经黄昏了。海上的黄昏又是一番景景,海水被红日映成紫色,波浪被余辉射成银花,光华灿烂,你若是到了这里,大约又要欢喜地手舞足蹈了!晚饭的铃响了,我吃饭去。再谈!
  我到东京,不觉已经五天了。此地的人情风俗和祖国相差太远了!
  他们的饮食,多喜生冷;他们起居,都在席子上,和我们祖国从前席地而坐的习惯一样,这是进化呢,还是退化?最可厌的是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脱了鞋子走路;这样赤足的生活,真是不惯!满街都是吱吱咖咖木屐的声音,震得我头疼,我现在厌烦东京的纷纷搅搅,和北京一样!浮光底下,所盖的形形色色,也和北京一样!莫非凡是都会的地方都是罪恶荟萃之所吗?真是烦煞人!
  昨天下午我到东洋妇女和平会去,——正是她们开常会的时候,我因一个朋友的介绍,得与此会。我未到会以前,我理想中的会员们,精神的结晶,是纯洁的,是热诚的。及至到会以后,所看见的妇女,是满面脂粉气,贵族式的夫人小姐;她们所说的和平,是片面的,就和那冒牌的共产主义者,只许我共他人之产不许人共我的产一样。KY!这大约是:人世间必不可免的现象吧?
  昨天回来以后,总念念不忘日间赴会的事,夜里不得睡,失眠的病又引起了!今天心脏觉得又在急速地跳,不过我所带来的药还有许多,吃了一些,或者不至于再患。
  今天吃完饭后,我跟着我哥哥,去见一位社会主义者,他住的地方离东京很远,要走一点半钟。我们一点钟从东京出发,两点半到那里。那地方很幽静,四围种着碧绿的树木和菜蔬,他的屋子就在这万绿丛中。我们刚到了他那门口,从他房子对面,那个小小草棚底下,走出两个警察来,盘问我们住址、籍贯、姓名,与这个社会主义者的关系。我当时见了这种情形,心里实感一种非常的苦痛,我想,这些巩固各人阶级和权利的自私之虫,不知他们造了多少罪孽呢?KY呵,那时我的心血沸腾了!若果有手枪在手,我一定要把那几个借强权干涉我神圣自由的恶贼的胸口打穿了呢!
  麻烦了半天,我们才得进去,见着那位社会主义者。他的面貌很和善,但是眼神却十分沉着。我见了他,我的心仿佛热起来了!从前对于世界所抱的悲观,而酿成的消极,不觉得变了!这时的亚侠,只想用弹药炸死那些妨碍人们到光明路上去的障碍物,KY!这种的狂热回来后想想,不觉失笑!
  今天我们谈的话很多,不过却不能算是畅快;因为我们坐的那间屋子的窗下,有两个警察在那里临察着。直到我们要走的时候,那位社会主义者才说了一句比较畅快的话,他说:“为主义牺牲生命,是最乐的事,与其被人的索子缠死,不如用自己的枪对准喉咙打死!”KY!这话的味道,何其隽永呵!
  晚上我哥哥的朋友孙成来谈,这个人很有趣,客中得有几个解闷的,很不错!
  写得不少了,再说罢。
  我现在不幸又病了!仍旧失眠,心脏跳动,和在京时候的程度差不多。前三天搬进松井医院。作客的人病了,除了哥哥的慰问外,还有谁来看视呢!况且我的病又是失眠,夜里睡不着,两只眼看见的是桌子上的许多药瓶,药末的纸包,和那似睡非睡的电灯,灯上罩着深绿的罩子,——医生恐光线太强,于病体不适的缘故。——四围的空气,十分消沉、暗淡,耳朵所听见的,是那些病人无力的吟呻;凄切的呼唤,有时还夹着隐隐的哭声!
  KY!我仿佛已经明白死是什么了!我回想在北京妇婴医院的时候看护妇刘女士告诉我的话了,她说:“生的时候,做了好事,死后便可以到上帝的面前,那里是永久的乐园,没有一个人脸上有愁容,也没有一个人掉眼泪!”KY!我并不是信宗教的人,但是我在精神彷徨无着处的时候,我不能不寻出信仰的对象来;所以我健全的时候,我只在人间寻道路;我病痛的时候,便要在人间之外的世界,寻新境界了。
  这几天,我一闭眼,便有一个美丽的花园——意象所造成的花园,立在我面前,比较人间无论哪一处都美满得多。我现在只求死,好像死比生要乐得多呢!
  人间实在是虚伪得可怕!孙成和继梓——也是在东京认识的,我哥哥的同学;他们两个为了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互相猜忌,互相倾轧。有一次,恰巧他们两人不约而同时都到医院来看我,两个人见面之后,那种嫉妒仇视的样子,竟使我失惊!KY!我这时才恍然明白了!人类的利己心是非常可怕的!并且他们要是欢喜什么东西,便要据那件东西为己有!
  唉!我和他们两个只是浅薄的友谊,哪里想到他们的贪心,如此厉害!竟要做成套子,把我束住呢?KY!我的志向你是知道的,我的人生观你是明白的,我对于我的生,是非常厌恶的!我对于世界,也是非常轻视的,不过我既生了,就不能不设法不虚此生!我对于人类,抽象的概念,是觉得可爱的,但对于每一个人,我终觉得是可厌的!他们天天送鲜花来,送糖果来,我因为人与人必有交际,对于他们的友谊,我不能不感谢他们!但是照现在看起来,他们对于我,不能说不是另有作用呵!
  KY!你记得,前年夏天,我们在万牲园的那个池子旁边钓鱼,买了一块肉,那时你曾对我说:“亚侠!做人也和做鱼一样,人对付人,也和对付鱼一样!我们要钓鱼,拿它甘心,我们不能不先用肉,去引诱它,它要想吃肉,就不免要为我们所甘心了!”这话我现在想起来,实在佩服你的见识,我现在是被钓的鱼,他们是要抢着钓我的渔夫,KY!人与人交际不过如此呵!
  心印昨天有信来,说她现在十分苦闷,知与情常常起剧烈的战争!知战胜了,便要沉于不得究竟的苦海,永劫难回!情战胜了,便要沉沦于情的苦海,也是永劫不回!她现在大有自杀的倾向。她这封信,使我感触很深!KY!我们四个人,除了文生尚有些勇气奋斗外,心印,你,我三个人,困顿得真苦呵!
  我病中的思想分外多,我想了便要写出来给你看,好像二十年来,茹苦含辛的生活,都可以在我给你的信里寻出来。
  KY!奇怪得很!我自从六月间病后,我便觉得我这病是不能好的,所以我有一次和你说,希望你,把我从病时给你的信,要特别留意保存起来。……但是死不死,现在我自己还不知道,随意说说,你不要因此悲伤吧!有工夫多来信,再谈。祝你快乐!
  读你昨天的来信,实在叫我不忍!你为了我前些日子的那封信,竟悲伤了几天!KY!我实在感激你!但是你也太想不开了!这世界不过是个寄旅,不只我要回去,便是你,心印,文生,——无论谁,迟早都是要回去的呵!我现在若果死了,不过太早一点。所以你对于我的话,十分痛心!那你何妨,想我现在是已经百岁的人,我便是死了,也是不可逃数的,那也就没什么可伤心了!
  这地方实在不能久住了!这里的人,和我的隔膜更深,他们站在桥那边;我站在桥这边,要想握手是很难的,我现在决定回国了!
  昨天医生来说:我的病很危险!若果不能摒除思虑,恐怕没有好的希望!我自己也这样想,所以我不能不即作归计了!我的姑妈,在杭州住,我打算到她家去,或者能借天然的美景,疗治我的沉疴,我们见面,大约又要迟些日子了。
  昨夜我因不能睡,医生不许我看书,我更加思前想后地睡不着,后来我把我的日记本,拿来偷读,当时我的感触和回忆的热度,都非常厉害,我顾不得我的病了!我起来把笔作书,但是写来写去,都写不上三四个字,便写不下去了,因又放下笔,把日记本打开细读,读到三月十日我给心印的信上面,有几首诗说:——
  不过是浮在太空的行云!
  一阵风便把我吹散了,
  还用得着思前想后吗?
  假若智慧之神不光顾我,
  永远不会从我心里流出来呵!
  这一首诗可以为我矛盾的心理写照:我一方说不想什么,一方却不能不想什么,我的眼泪便从此流不尽了!这种矛盾的心理,最近更厉害,一方面我希望病快好,一方面我又希望死,有时觉得死比什么都甜美!病得厉害的时候,我又惧怕死神果真来临!KY呵,死活的谜,我始终猜不透!只有凭造物主的支配罢了!
  我的行期,大约是三天以内,我在路上,或者还有信给你。
  现在天气渐渐冷了。长途跋涉,诚知不宜,我哥哥也曾阻止我,留我到了春天再走,但是KY!我心里的秘密,谁能知道呢?我当初到日本去,是要想寻光明的花园,结果只多看了些人类褊狭心理的怪现状!他们每逢谈到东亚和平的话,他们便要眉飞色舞地说:这是他们唯一的责任,也是他们唯一的权利!欧美人民是不容染指的。他们不用镜子,照他们魑魅的怪状,但我不幸都看在眼里,印在心头,我怎能不思虑?我的病如何不添重?我不立刻走,怎么过呢?
  况且我的病,能好不能好,我自己毫无把握!我固然是厌恶人间,但是我活了二十余年,我究竟是个人,不能没有人类的感情,我还有母亲,我还有兄嫂,他们和我相处很久;我要走了,也应该和他们辞别,我所以等不到春天,就要赶回来了!
  我到杭州住一个礼拜,就到上海去,若果那时病好了,当到北京和你们一会。
  我从五点钟给你写信,现在天已大亮了!医生要来,我怕他责备我,就此搁笔吧!
  我离东京的时候,接到你的一封信,当时忙于整理行装,没有复你,现在我到杭州了。我姑妈的屋子,正在湖边,是一所很精致的小楼,推开楼窗,全湖的景色,都收入脑海,我疲病之身,受此自然的美丽的沐浴,觉得振刷不少!
  湖上天气的变幻,非常奇异,我昨天到这里,安顿好行李,便在这窗前的藤椅上坐下,我看见湖上的雾,很快——大约五分钟的工夫,便密密幂起,四围的山,都慢慢地模糊了。跟着淅淅沥沥的雨点往下洒,游湖的小船,被雨打得船身左右震荡,但是不到半点钟,雨住云散,天空飞翔着鲜红的彩霞,青山也都露出格外翠碧的色彩来。山涧里的白云随风袅娜,真是如画境般的湖山,我好像做了画中的无愁童子,我的病似乎好了许多。
  我姑妈家里的表兄,名叫剑楚的,我们本是幼年的伴侣;但是隔了五六年不见,大家都觉得生疏了!这时他已经有一个小孩子,他的神气,自然不像从前那样活泼,不过我苦闷的时候,还是和他谈谈说说觉得好些!(十二月二十日写到此)
  KY!我写这封信的一半,我的病又变了!所以直迟了五天,才能继续着写下去,唉!KY!你知道恶消息又传来了!
  我给你写信的那天晚上,——我才写了上半段,剑楚来找我,他说:“唯逸已于昨晚死了!”唉!KY!这是什么消息?你回想一年前,我和你说唯逸的事情,你能不黯然吗?唯逸他是极有志气的青年,他热心研究社会主义,他曾决心要为主义牺牲,但是他因为失了感情的慰藉,他竟抑抑病了,昨晚竟至于死了。
  他有一封信给我,写得十分凄楚,里头有一段说:“亚侠!自从前年夏天起,我便种了病的因,只因为认识了你!……但是我的环境,是不容我起奢望的,这是知识告诉我,不可自困!然而我的精神,从此失了根据。我觉得人生真太干枯!我本身失去生活的趣味,我何心去助增别人的生活趣味?为主义牺牲的心,抵不过我厌生的心,……但是我也不愿意做非常的事,为了感情牺牲我前途的一切!且知你素来洁身自好,我也决不忍因爱你故,而害你,但是我终放不下你!亚侠!现在病已深入了!我深藏心头的秘密,才敢公诸你的面前!你若能为你忠心的仆人,叫一声可怜!我在九泉之灵也就荣幸不少了!……”唉!KY!游戏人间的结果,只是如此呵!
  我失眠两天了!昨天还吐了几口血,现在疲乏得很!不知道还能给你几封信呵!
  在这一星期里,我接到你两封信,心印和文生各一封信,但是我病了,不能回你们!
  唉!KY!我想不到,我已经不能回上海了!也不能到北京了!昨天我姑妈打电报,给我的家里,今天我母亲、嫂嫂已经来了!她们见了我,只是掉眼泪,我的心也未尝不酸!但是奇怪得很!我的泪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干枯了!
  自从上礼拜起,我就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了!我便把我一生的事情,从头回想一遍,拉杂写了下来!现在我已经四肢无力,头脑作痛,眼光四散,我不能写了!唉!
  “我一生的事情,平常得很!没什么可记,但是我精神上起的变化,却十分剧烈:我幼年的时候,天真烂漫,不知痛苦。到了十六岁以后,我的智情都十分发达起来。我中学卒业以后,我要到西洋去留学,因为种种的关系,做不到;我要投身作革命党,也被家庭阻止,这时我深尝苦痛的滋味!
  “但是这些磨折,尚不足以苦我!最不幸的,是接二连三,把我陷入感情的漩涡,使我欲拔不能!这时一方,又被知识苦缠着,要探求人生的究竟,花费了不知多少心血,也求不到答案!这时的心,彷徨到极点了!不免想到世界既是找不出究竟来,人间又有什么真的价值呢?努力奋斗,又有什么结果呢?并且人生除了死,没有更比较大的事情,我既不怕死,还有什么事不可做呢!……唉!这时的我,几乎深陷堕落之海了!……幸一方面好强的心,很占势力,当我要想放纵性欲的时候,他在我头上打了一棒,我不觉又惊醒了!不敢往这里走,但是究竟往什么地方去呢?我每天夜里睡在床上,殚精竭虑地苦事搜求,然而没有结果!
  “我在极苦痛的时候,我便想自杀,然而我究竟没有勇气!我否认世界的一切;于是我便实行我游戏人间的主义,第一次就失败了!接二连三的,失败了五六次!唯逸因我而死!叔和因我而病!我何尝游戏人间?只被人间游戏了我!……自身的究竟,既不可得,茫茫前途,如何不生悲凄之感!
  “唉!天乎!不可治的失眠病,从此发生!心脏病,从此种根!颠顿了将及一年,现在将要收束了!
  “今夜他们都睡了。更深人静,万感丛集!——虽没死的勇气,然而心头如火煎逼!头脑如刀劈、剑裂!我纵不欲死,病魔亦将缠我至于死呵!死神还不降临我,实在等不得了!这时我努力爬下床来,抖战的两腿,使我自己惊异!这时窗子外面,射进一缕寒光来,湖面上银花闪烁,我晓得那湖底下朱红色的珊瑚床,已为我预备好了!云母石的枕头,碧绿青苔泥的被褥,件件都整理了……我回去吧!唉!亲爱的母亲!嫂嫂!KY……再见吧!”
  我表姊,昨夜不知什么时候,跳在湖心死了!她所写的信,和她自己的最后的一页日记,都放在枕边。唉!湖水森寒,从此人天路隔!KY!姊呵!我表姊临命的时候,瘦弱可怜的影子,永远深深刻在我脑幕上。今天晚上,我走到她住的屋子里去,但见雪白的被单上,溅着几滴鲜红的血迹,哪有我表姊的影子呢?我禁不住坐在她往日常坐的那张椅子上,痛哭了!
  她的尸首,始终没有捞到,大约是沉在湖底,或者已随流流到海里去了。
  她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交给我舅母带回去,有一本小书——《生之谜》,上面写着留给你作纪念品的,我现在邮寄给你,望你好好保存了吧!
  今日春雨不住响地滴着,窗外天容愔淡,耳边风声凄厉,我静坐幽斋,思潮起伏,只觉怅然惘然!
  去年的今天,正是我的朋友丽石超脱的日子,现在春天已经回来了,并且一样的风凄雨冷,但丽石那惨白梨花般的两靥,谁知变成什么样了!
  丽石的死,医生说是心脏病,但我相信丽石确是死于心病,不是死于身病,她留下的日记,可以证实,现在我将她的日记发表了吧!
  不记日记已经半年了。只感觉着学校的生活单调,吃饭,睡觉,板滞的上课,教员戴上道德的假面具,像俳优般舞着唱着,我们便像傻子般看着听着,真是无聊极了。
  图书馆里,摆满了古人的陈迹,我掀开了屈原的《离骚》念了几页,心窃怪其愚——怀王也值得深恋吗……
  下午回家,寂闷更甚;这时的心绪,真微玄至不可捉摸……日来绝要自制,不让消极的思想入据灵台,所以又忙把案头的《奋斗》杂志来读。
  晚饭后,得归生从上海来信——不过寥寥几行,但都系心坎中流出,他近来因得不到一个归宿地,常常自戕其身,白兰地酒,两天便要喝完一瓶,……他说:“沉醉的当中,就是他忘忧的时候。”唉!可怜的少年人!感情的海里,岂容轻陷?固然指路的红灯,只有一盏,但是这“万矢之的”的红灯,谁能料定自己便是得胜者呢?
  其实像海兰那样的女子,世界上绝不是仅有,不过归生是永远不了解这层罢了。
  今夜因为复归生的信,竟受大困——的确我搜尽枯肠,也找不出一句很恰当的话,哪是足以安慰他的,……其实人当真正苦闷的时候,绝不是几话所能安慰的哟!
  今天因俗例的冬至节,学堂里放了一天假,早晨看姑母们忙着预备祭祖,不免起了想家的情绪,忆起“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怆然下泪!
  姑丈年老多病,这两天更觉颓唐,干皱的面皮,消沉的心情,真觉老时的可怜!
  午后沅青打发侍者送红梅来,并有一封信说:“现由花厂买得红梅两株,遣人送上,聊袭古人寄梅伴读的意思。”我写了回信,打发来人回去,将那两盆梅花,放在书案的两旁,不久斜阳销迹,残月初升,那清淡的光华,正笼罩在那两株红梅上,更见精神。
  今夜睡是极迟,但心潮波涌,入梦仍难,寂寞长夜,只有梅花吐着幽香,安慰这生的漂泊者呵!
  穷冬严寒,朔风虎吼,心绪更觉无聊,切盼沅青的信,但是已经三次失望了。大约她有病吧?但是不至如此,因为昨天见面的时候,她依旧活泼泼地,毫无要病的表示呵,咳!除此还有别的原因吗?……我和她相识两年了,当第一次接谈时,我固然不能决定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由我们不断的通信和谈话看来,她大约不至于很残忍和无情吧!……不过,“爱情是不能买预约券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变幻不测的人类,谁能认定他们要走的路呢?
  下午到学校听某博士的讲演,不期遇见沅青,我的忧疑更深,心想沅青既然没有病,为什么不来信呢?当时赌气也不去理她,草草把演讲听完,愁闷着回家去了;晚饭懒吃,独坐沉思,想到无聊的地方,陡忆起佛经所说:“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我不自造恶因,安得生此恶果?从此以后,谨慎造因吧!情感的漩涡里,只是愁苦和忌恨罢了,何如澄澈此心,求慰于不变的“真如”呢……想到这里,心潮渐平,不久就入睡乡了。
  昨夜睡时,心境平稳,恶梦全无,今早醒来,不期那红灼灼的太阳,照满绿窗了。我忙忙自床上坐了起来,忽见桌上放着一封信,那封套的尺寸和色泽,已足使我澄澈的心紊乱了,我用最速的目力,把那信看完了,觉得昨天的忏悔真是多余,人生若无感情维系,活着究有何趣?春天的玫瑰花芽,不是亏了太阳的照拂,怎能露出娇艳的色泽?人类生活,若缺乏情感的点缀,便要常沦到干枯的境地了,昨天的芥蒂,好似秋天的浮云,一阵风洗净了。
  下午赴漱生的约,在公园聚会,心境开朗,觉得那庄严的松柏,都含着深甜的笑容,景由心造,真是不错。
  今天到某校看新剧,得到一种极劣的感想,——当我初到剧场时,见她们站在门口,高声哗笑着,遇见来宾由她们身边经过,她们总做出那骄傲的样子来,惹得那些喜欢趁机侮辱女性的青年,窃窃评论,他们所说的话,自然不是持平之论,但是喜虚荣的缺点,却是不可避免之讥呵!
  下午雯薇来——她本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可惜近来却憔悴了——当我们回述着儿时的兴趣,过去的快乐,更比身受时加倍,但不久我们的论点变了。
  雯薇结婚已经三年了,在人们的观察,谁都觉得她很幸福,想不到她内心原藏着深刻的悲哀,今天却在我面前发现了,她说:“结婚以前的岁月,是希望的,也是极有生趣的,好像买彩票,希望中彩的心理一样,而结婚后的岁月,是中彩以后,打算分配这财产用途的时候,只感到劳碌,烦躁,但当阿玉——她的女儿——没出世之前,还不觉得,……现在才真觉得彩票中后的无趣了。孩子譬如是一根柔韧的彩线,把她捆了住,虽是厌烦,也无法解脱。”
  四点半钟雯薇走了,我独自回忆着她的话,记得《甲必丹之女》 书里,有某军官与彼得的谈话说:“一娶妻什么事都完了。”更感烦闷!
  呵!我不幸竟病了,昨夜觉得心躁头晕,今天竟不能起床了,静悄悄睡在软藤的床上,变幻的白云,从我头顶慢慢经过,爽飒的风声,时时在我左右回旋,似慰我的寂寞。
  我健全的时候,无时不在栗六中觅生活,我只领略到烦搅和疲敝的滋味,今天我才觉得不断活动的人类的世界也有所谓“静”的境地。
  我从早上八点钟醒来,现在已是下午四点钟了,我每回想到健全时的劳碌和压迫,我不免要恳求上帝,使我永远在病中,永远和静的主宰——幽秘之神——相接近。
  我实在自觉惭愧,我一年三百六十日中,没有一天过的是我真愿过的日子,我到学校去上课,多半是为那上课的铃声所勉强,我恬静地坐在位子上,多半是为教员和学校的规则所勉强,我一身都是担子,我全心也都为担子的压迫,没有工夫想我所要想的。
  今天病了,我的先生可以原恕我,不必板坐在书桌里,我的朋友原谅我,不必勉强陪着她们到操场上散步……因为病被众人所原谅,把种种的担子都暂且搁下,我简直是个被赦的犯人,喜悦何如?
  我记得海兰曾对我说:“在无聊和勉强的生活里,我只盼黑夜快来,并望永远不要天明,那么我便可忘了一切的烦恼了。”她也是一个生的厌烦者呵!
  我最爱读元人的曲,平日为刻板的工作包围了,使我不能如愿,今夜神思略清,因拿了一本《元曲》就着烁闪的灯光细读,真是比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还要快活呢!
  我读到《黄粱梦》一折,好像身驾云雾,随着骊山老母的绳拂,上穷碧落了。我看到东华帝君对吕岩说:“……把些个人间富贵,都作了眼底浮云,”又说:“他每得道清平有几人?何不早抽身?出世尘,尽白云满溪锁洞门,将一函经手自翻;一炉香手自焚,这的是清闲真道本。”似喜似悟,唉!可怜的怯弱者呵!在担子底下奋斗筋疲力尽,谁能保不走这条自私自利的路呢!
  每逢遇到不如意事时,起初总是愤愤难平,最后就思解脱,这何尝是真解脱,唉!只自苦罢了!
  二十八日热度稍高,全身软疲,不耐作字,日记因阙,今早服了三粒“金鸡纳霜”,这时略觉清楚。
  回想昨天情景,只是昏睡,而睡时恶梦极多,不是被逐于虎狼,就是被困于水火,在这恐怖的梦中,上帝已指示出人生的缩影了。
  午后雯薇使人来问病,并附一信说:“我吐血的病,三年以来,时好时坏,但我不怕死,死了就完了。”她的见解实在不错!人生的大限,至于死而已;死了自然就完了。但死终不是很自然的事呵!不愿意生的人固不少,可是同时也最怕死;这大约就是滋苦之因了。
  我想起雯薇的病因,多半是由于内心的抑郁,她当初做学生的时代,十分好强,自从把身体捐入家庭,便弄得事事不如人了——好强的人,只能听人的赞扬,不幸受了非议,所有的希望便要立刻消沉了。其实引起人们最大的同情,只能求之于死后,那时用不着猜忌和倾轧了。
  下午归生的信又来了,他除为海兰而烦闷外,没有别的话说,恰巧这时海兰也正来看我,我便将归生的信让她自己看去,我从旁边观察她的态度,只见她两眉深锁,双睛发直;等了许久,她才对我说:“我受名教的束缚太甚了,……并且我不能听人们的非议,他的意思,我终究要辜负了,请你替我尽友谊的安慰吧!……这一定没有结果的希望!”她这种似迎似拒的心理,看得出她智情激战的痕迹。
  今天是新年的元旦,当我睡在床上,看小表妹把新日历换那旧的时,固然也感到日子的飞快,光阴一霎便成过去了。但跟着又成了未来,过去的不断过去,未来的也不断而来,浅近的比喻,就是一盏无限大的走马灯,究有什么意思!
  今天看我病的人更多了,她们并且怕我寂寞,倡议在我房里打牌伴着我,我难却她们的美意,其实我实在不欢迎呢!
  我的病已经好了,今天沅青来看我,我们便在屋里围着火炉清谈竟日。
  我自从病后,一直不曾和归生通信,——其实我们的情感只是友谊的,我从不愿从异性那里求安慰,因为和他们——异性——的接触,总觉得不自由。
  沅青她极和我表同情,因此我们两人从泛泛的友谊上,而变成同性的爱恋了。
  的确我们两人都有长久的计划,昨夜我们说到将来共同生活的乐趣,真使我兴奋!我一夜都是做着未来的快乐梦。
  我梦见在一道小溪的旁边,有一所很清雅的草屋,屋的前面,种着两棵大柳树,柳枝飘拂在草房的顶上,柳树根下,拴着一只小船。那时正是斜日横窗,白云封洞,我和沅青坐在这小船里,御着清波,渐渐驰进那芦苇丛里去。这时天上忽下起小雨来,我们被芦苇严严遮住,看不见雨形,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过了好久时已入夜,我们忙忙把船开回,这时月光又从那薄薄凉云里露出来,照得碧水如翡翠砌成,沅青叫我到水晶宫里去游逛,我便当真跳下水,忽觉心里一惊,就醒了。
  回思梦境,正是我们平日所希冀的呵!
  今天因为沅青不曾来,只感苦闷!走到我和沅青同坐着念英文的地方,更觉得忽忽如有所失。
  我独自坐在葡萄架下,只是回忆和沅青同游同息的陈事:玫瑰花含着笑容,听我们甜蜜的深谈,黄莺藏在叶底,偷看我们欢乐的轻舞,人们看见我们一样的衣裙,联袂着由公园的马路上走过,如何的注目呵!唉!沅青是我的安慰者。也是我的鼓舞者,我不是为自己而生,我实在是为她而生呢!
  晚上沅青遣人送了一封信来说:“亲爱的丽石!我决定你今天必大受苦闷了!……但是我为母亲的使命,不能不忍心暂且离开你。我从前不是和你说过,我有一个舅舅住在天津吗?因为小表弟的周岁,母亲要带我去祝贺,大约至迟五六天以内,总可以回来,你可以找雯薇玩玩,免得寂寞!”我把这信,已经反复看得能够背诵了,但有什么益处?寂寞益我苦!无聊使我悲!渴望增我怒!
  沅青走后,只觉恹恹懒动,每天下课后,只有睡觉,差强人意。
  今天接到天津的电话,沅青今夜可以到京,我的心怀开放了,一等到柳梢头没了日影,我便急急吩咐厨房开饭;老妈子打脸水,姑母问我忙什么?我才觉得自己的忘情,不禁羞惭得说不出话来。
  到了火车站,离火车到时还差一点多钟呢!这才懊悔来得太早了!
  盼得心头焦躁了,望得两眼发酸了,这才听见呜呜汽笛响,车子慢慢进了站台,接客的人,纷纷赶上去欢迎他们的亲友,我只远远站着,对那车窗一个个望去;望到最后的一辆车子,果见沅青含笑望我招手呢!忙忙奔了过去,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只是嬉嬉对笑,出了站台,雇了车子一直到我家来,因为沅青应许我今夜住在这里。
  昨夜和沅青说的话太多了,不免少睡了觉,今天觉得十分疲倦,但是因沅青的缘故,今夜依旧要睡得很晚呢!
  今天沅青回家去了,但黄昏时她又来找我,她进我屋门的时候,我只乐得手舞足蹈!不过当我看她的面色时,不禁使我心脉狂跳,她双睛红肿,脸色青黄,好像受了极大的刺激。我禁不住细细追问,她说:“没有什么?做人苦罢了!”这话还没说完,她的眼泪却如潮涌般滚下来,后来她竟俯在我的怀里痛哭起来,急得我不知怎样才好,只有陪着她哭。我问她为什么伤心?她始终不曾告诉我,晚上她家里打发车子来接她,她才勉强擦干眼泪走了。
  沅青走后,我回想适才的情境,又伤心,又惊疑,想到她家追问她,安慰她,但是时已夜深,出去不便。只有勉强制止可怕的想头,把这沉冥的夜度过。
  为了昨夜的悲伤和失眠,今天觉得头痛心烦,不过仍旧很早起来,打算去看沅青,我在梳头的时候,忽沅青叫人送封信来,我急急打开念道:
  人类真是固执的,自私的呵!我们稚弱的生命完全被他们支配了!被他们戕贼了!
  我们理想的生活,被她们所不容,丽石!我真不忍使你知道这恶劣的消息!但是我们分别在即了,我又怎忍始终瞒你呢!
  我的表兄他或者是个有为的青年——这个并不是由我观察到的,只是我的母亲对他的夸语,他们因为爱我,要我与这有为的青年结婚,咳!丽石!你为什么不早打主意,穿上男子的礼服,戴上男子的帽子,装作男子的行动,和我家里求婚呢?现在人家知道你是女子,不许你和我结婚,偏偏去找出那什么有为的青年来了。
  他们又仿佛很能体谅人,昨晚母亲对我说:“你和表兄,虽是小时常见面的,但是你们的性情能否相合,还不知道,你舅舅和我的意思,都是愿意你到天津去读书,那么你们俩可以常见面,彼此的性情就容易了解了。如果合得来,你们就订婚,合不来再说。”丽石!母亲的恩情不能算薄,但是她终究不能放我们自由!
  我大约下礼拜就到天津去。唉!丽石!从此天南地北,这离别的苦怎么受呢?唉!亲爱的丽石!我真不愿离开你,怎么办?你也能到天津来吗?……我希望你来吧!
  唉!失望呵!上帝真是太刻薄了!我只求精神上一点的安慰,他都拒绝我!“沅青!沅青!”唉!我此时的心绪,只有怨艾罢了!
  我自得到沅青要走的消息,第二天就病了,沅青虽刻刻伴着我,而我的心更苦了!这几天我们的生活,就如被判决的死囚,唉!我回想到那一年夏天,那时正是雨后,蕴泪的柳枝,无力地荡漾着,阶前的促织,切切私语着,我和沅青,相倚着坐在浅蓝色的栏杆上,沅青曾清清楚楚对我说:“我只要能找到灵魂上的安慰,那可怕的结婚,我一定要避免。”现在这话,只等于往事的陈迹了!
  雯薇怜我寂寞和失意,这两天常来慰我,但我深刻的悲哀,永远不能消除呵!
  今天雯薇来时,又带了一个使我伤心的消息来,她告诉我说:“可怜的欣於竟堕落了!”这实在使我惊异!“他明明是个志趣高尚的青年呵?”我这么沉吟着,雯薇说:“是呵!志趣高尚的青年,但是为了生计的压迫,——结婚的结果——便把人格放弃了;他现在做了某党派的走狗,谄媚他的上司;只是为了四十块钱呵!可怜!”
  唉!到处都是污浊的痕迹!
  懊恼中,日记又放置半月不记了,我真是无用!既不能彻悟,又不能奋斗,只让无情的造物玩弄!
  沅青昨天的来信,更使我寒心,她说:“丽石,我们从前的见解,实在是小孩子的思想,同性的爱恋,终久不被社会的人认可,我希望你还是早些觉悟吧!
  我表兄的确是个很有为的青年,他并且对我极诚恳,我到津后,常常和他聚谈,他事事都能体贴入微,而且能任劳怨!……”
  唉!人的感情,真容易改变,不过半个月的工夫,沅青已经被人夺去了,人类的生活,大约争夺是第一条件了!
  上帝真不仁,当我受着极大的苦痛时,还不肯轻易饶我,支使那男性特别显著的少年郦文来纠缠我,听说这是沅青的主意,她怕我责备,所以用这个好方法堵住我的口,其实她愚得很,恋爱岂是片面的?在郦文粗浮的举动里,时时让我感受极强的苦痛,其实同是一个爱字,苦出于两方的同意,无论在谁的嘴里说,都觉得自然和神圣,若有一方不同意,而强要求满足自己的欲望,那是最不道德的事实,含着极大的侮辱。郦文真使我难堪呵!唉!沅青何苦自陷?又强要陷人!
  今天又得到沅青的信,大约她和她表兄结婚,不久便可成事实。唉!我不恨别的,只恨上帝造人,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分为什么男和女,因此不知把这个安静的世界,搅乱到什么地步?……唉!我更不幸,为什么要爱沅青!
  我为沅青的缘故,失了人生的乐趣!更为沅青故得了不可医治的烦纡!
  唉!我越回忆越心伤!我每作日记,写到沅青弃我,我便恨不得立刻与世长辞,但自杀我又没有勇气,抑郁而死吧!抑郁而死吧!
  我早已将人生的趣味,估了价啦,得不偿失,上帝呵!只求你早些接引!……
  我看着丽石的这些日记,热泪竟不自觉地流下来了。唉!我什么话也不能再多说了。
  呵!多美丽的图画!斜阳红得像血般,照在碧绿的海波上,露出紫蔷薇般的颜色来,那白杨和苍松的阴影之下,她们的旅行队正停在那里,五个青年的女郎,要算是此地的熟客了,她们住在靠海的村子里;只要早晨披白绡的安琪儿,在天空微笑时,她们便各人拿着书跳舞般跑了来。黄昏红裳的哥儿回去时,她们也必定要到。
  她们倒是什么来历呢?有一个名字叫露沙,她在她们五人里,是最活泼的一个,她总喜欢穿白纱的裙子,用云母石作枕头,仰面睡在草地上默默凝思。她在城里念书,现在正是暑假期中,约了她的好朋友——玲玉、莲裳、云青、宗莹住在海边避暑,每天两次来赏鉴海景。她们五个人的相貌和脾气都有极显著的区别。露沙是个很清瘦的面庞和体格,但却十分刚强,她们给她的赞语是“短小精悍”。她的脾气很爽快,但心思极深,对于世界的谜仿佛已经识破,对人们交接,总是诙谐的。玲玉是富于情感,而体格极瘦弱,她常常喜欢人们的赞美和温存。她认定的世界的伟大和神秘,只是爱的作用;她喜欢笑,更喜欢哭,她和云青最要好。云青是个智理比感情更强的人。有时她不耐烦了,不能十分温慰玲玉,玲玉一定要背人偷拭泪,有时竟至放声痛哭了。莲裳为人最周到,无论和什么人都交际得来,而且到处都被人欢迎,她和云青很好。宗莹在她们里头,是最娇艳的一个,她极喜欢艳妆,也喜欢向人夸耀她的美和她的学识,她常常说过分的话。露沙和她很好,但露沙也极反对她思想的近俗,不过觉得她人很温和,待人很好,时时地牺牲了自己的偏见,来附和她。她们样样不同的朋友,而能比一切同学亲热,就在她们都是很有抱负的人,和那醉生梦死的不同。所以她们就在一切同学的中间,筑起高垒来隔绝了。
  有一天朝霞罩在白云上的时候,她们五个人又来了。露沙睡在海崖上,宗莹蹲在她的身旁,莲裳、玲玉、云青站在海边听怒涛狂歌,看碧波闪映,宗莹和露沙低低地谈笑,远远忽见一缕白烟从海里腾起。玲玉说:“船来了!”大家因都站起来观看,渐渐看见烟筒了。看见船身了,不到五分钟整个的船都可以看得清楚。船上许多水手都对她们望着,直到走到极远才止。她们因又团团坐下,说海上的故事。
  开始露沙述她幼年时,随她的父母到外省做官去,也是坐的这样的海船。有一天因为心里烦闷极了,不住声地啼哭,哥哥拿许多糖果哄她,也止不住哭声,妈妈用责罚来禁止她的哭声,也是无效。这时她父亲正在作公文,被她搅得急起来,因把她抱起来要往海里抛。她这时惧怕那油碧碧的海水,才止住哭声。
  宗莹插言道:“露沙小时的历史,多着呢,我都知道。因我妈妈和她家认识,露沙生的那天,我妈妈也在那里。”玲玉说:“你既知道,讲给我们听听好不好?”宗莹看着露沙微笑,意思是探她许可与否,露沙说:“小时的事情我一概不记得,你说说也好,叫我也知道知道。”
  于是宗莹开始说了:“露沙出世的时候,亲友们都庆贺她的命运,因为露沙的母亲已经生过四个哥儿了。当孕着露沙的时候,只盼望是个女儿。这时露沙正好出世。她母亲对这嫩弱的花蕊,十分爱护,但同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不免妨碍露沙的幸运,就是生露沙的那一天,她的外祖母死了。并且曾经派人来接她的母亲,为了露沙的出世,终没去成,事后每每思量,当露沙闭目恬适睡在她臂膀上时,她便想到母亲的死,晶莹的泪点往往滴在露沙的颊上。后来她忽感到露沙的出世有些不祥,把思量母亲的热情,变成憎厌露沙的心了!
  “还有不幸的,是她母亲因悲抑的结果,使露沙没有乳汁吃,稚嫩的哀哭声,便从此不断了。有一天夜里,露沙哭得最凶,连她的小哥哥都吵醒了。她母亲又急又痛,止不住倚着床沿垂泪,她父亲也叹息道:‘这孩子真讨厌!明天雇个奶妈,把她打发远点,免得你这么受罪!’她母亲点点头,但没说什么。
  “过了几天,露沙已不在她母亲怀抱里了,那个新奶妈,是乡下来的,她梳着奇异像蝉翼般的头,两道细缝的小眼,上唇撅起来,露着牙龈。露沙初次见她,似乎很惊怕,只躲在娘怀里不肯仰起头来。后来那奶妈拿了许多糖果和玩物,才勉强把她哄去。但到了夜里,她依旧要找娘去,奶妈只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唱催眠歌儿,才把她哄睡了。
  “露沙因为小时吃了母亲忧抑的乳汁,身体十分孱弱,况且那奶妈又非常的粗心,她有时哭了,奶妈竟不理她,这时她的小灵魂,感到世界的孤寂和冷刻了。她身体健康更一天不如一天。到三岁了她还不能走路和说话,并且头上还生了许多疮疥。这可怜的小生命,更没有人注意她了。
  “在那一年的春天,鸟儿全都轻唱着,花儿全都含笑着,露沙的小哥哥都在绿草地上玩耍,那时露沙得极重的热病,关闭在一间厢房里。当她病势沉重的时候,她母亲绝望了,又恐怕传染,她走到露沙的小床前,看着她瘦弱的面庞说:‘唉!怎变成这样了!……奶妈!我这里孩子多,不如把她抱到你家里去治吧!能好再抱回来,不好就算了!’奶妈也正想回去看看她的小黑,当时就收拾起来,到第二天早晨,奶妈抱着露沙走了。她母亲不免伤心流泪。露沙搬到奶妈家里的第二天,她母亲又生了个小妹妹,从此露沙不但不在她母亲的怀里,并且也不在她母亲的心里了。
  “奶妈的家,离城有二十里路,是个环山绕水的村落,她的屋子,是用茅草和黄泥筑成的,一共四间,屋子前面有一座竹篱笆,篱笆外有一道小溪,溪的隔岸,是一片田地,碧绿的麦秀,被风吹着如波纹般涌漾。奶妈的丈夫是个农夫,天天都在田地里做工;家里有一个纺车,奶妈的大女儿银姊,天天用它纺线;奶妈的小女儿小黑和露沙同岁。露沙到了奶妈家里,病渐渐减轻,不到半个月已经完全好了,便是头上的疮也结了痂,从前那黄瘦的面孔,现在变成红黑了。
  “露沙住在奶妈家里,整整过了半年,她忘了她的父母,以为奶妈便是她的亲娘,银姊和小黑是她的亲姊姊。朝霞幻成的画景,成了她灵魂的安慰者,斜阳影里唱歌的牧童,是她的良友,她这时精神身体都十分焕发。
  “露沙回家的时候,已经四岁了。到六岁的时候,就随着她的父母做官去,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宗莹说到这里止住了。露沙只是怔怔地回想,云青忽喊道:“你看那海水都放金光了,太阳已经到了正午,我们回去吃饭吧!”她们随着松荫走了一程已经到家了。
  在这一个暑假里,寂寞的松林和无言的海流,被这五个女孩子点染得十分热闹,她们对着白浪低吟,对着激潮高歌,对着朝霞微笑,有时竟对着海月垂泪。不久暑假将尽了,那天夜里正是月望的时候,她们黄昏时拿着箫笛等来了。露沙说:“明天我们就要进城去,这海上的风景,只有这一次的赏受了。今晚我们一定要看日落和月出……这海边上虽有几家人家,但和我们也混熟了,纵晚点回去也不要紧,今天总要尽兴才是。”大家都极同意。
  西方红灼灼的光闪烁着,海水染成紫色,太阳足有一个脸盆大,起初盖着黄红色的云,有时露出两道红来,仿佛火神怒睁两眼,向人间狠视般,但没有几分钟那两道红线化成一道,那彩霞和彗星般散在西北角上,那火盆般的太阳已到了水平线上,一霎眼那太阳已如狮子滚绣球般,打个转身沉向海底去了。天上立刻露出淡灰色来,只在西方还有些五彩余辉闪烁着。
  海风吹拂在宗莹的散发上,如柳丝轻舞,她倚着松柯低声唱道:
  我欲登芙蓉之高峰兮,
  我欲攀绿萝之俊藤兮;
  接着歌声,又是一阵箫韵,其声嘤嘤似蜂鸣群芳丛里,其韵溶溶似落花轻逐流水,渐提渐高激起有如孤鸿哀唳碧空,但一折之后又渐转和缓恰似水渗滩底呜咽不绝,最后音响渐杳,歌声又起道:
  大家都被歌声催眠了,沉思无言,便是那作歌的宗莹,也只有微叹的余音,还在空中荡漾罢了。
  她们搬进学校了。暑假里浪漫的生活,只能在梦里梦见,在回想中想见。这几天她们都是无精打采的。露沙每天只在图书馆,一张长方桌前坐着,拿着一支笔,痴痴地出神,看见同学走过来时,她便将人家慢慢分析起来。同学中有一个叫松文的从她面前走过,手里正拿着信,含笑地看着,露沙等她走后,便把她从印象中提出,层层地分析。过了半点钟,便抽去笔套,在一册小本子上写道:——
  “一个很体面的女郎,她时时向人微笑,多美丽呵!只有含露的荼蘼能比拟她。但是最真诚和甜美的笑容,必定当她读到情人来信时才可以看见!这时不正像含露的荼蘼了,并且像斜阳熏醉的玫瑰,又柔媚又艳丽呢!”她写到这里又有一个同学从她面前走过。她放下她的小本子,换了宗旨不写那美丽含笑的松文了!她将那个后来的同学照样分析起来。这个同学姓郦,在她一级中年纪最大——大约将近四十岁了——她拿着一堆书,皱着眉走过去。露沙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不禁长叹一声,又拿起笔来写道:“她是四十岁的母亲了,——她的儿已经十岁——当她拿着先生发的讲义——二百余页的讲义,细细地理解时,她不由得想起她的儿来了。她那时皱紧眉头,合上两眼,任那眼泪把讲义湿透,也仍不能止住她的伤心。
  “先生们常说,‘她是最可佩服的学生。’我也只得这么想,不然她那紧皱的眉峰,便不时惹起我的悲哀:我必定要想到:‘人多么傻呵!因为不相干的什么知识——甚至于一张破纸文凭,把精神的快活完全牺牲了……’”当当一阵吃饭钟响,她才放下笔,从图书馆出来,她一天的生活大约如是,同学们都说她有神经病,有几个刻薄的同学给她起个绰号,叫“著作家”,她每逢听见人们嘲笑她的时候,只是微笑说:“算了吧!著作家谈何容易?”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跑到图书馆去了。
  宗莹最喜欢和同学谈情。她每天除上课之外,便坐在讲堂里和同学们说:“人生的乐趣,就是情。”她们同级里有两个人,一个叫做兰香,一个叫做孤云,她们两人最要好,然而也最爱打架。她们好的时候,手挽着手,头偎着头,低低地谈笑。或商量两个人做一样衣服,用什么样花边,或者做一样的鞋,打一样的别针,使无论什么人一见她们,就知道她们是顶要好的朋友。有时预算星期六回家,谁到谁家去,她们说到快意的时候,竟手舞足蹈,合唱起来。这时宗莹必定要拉着玲玉说:“你看她们多快乐呵!真是人若没有感情,就不能生活了。情是滋润草木的甘露,要想开美丽的花,必定用要情汁来灌溉。”玲玉也悄悄地谈论着,我们级里谁最有情,谁有真情,宗莹笑着答她道:“我看你最多情,——最没情就是露沙了。她永远不相信人,我们对她说情,她便要笑我们。其实她的见地实在不对。”玲玉便怀疑着笑说道:“真的吗?……我不相信露沙无情,你看她多喜欢笑,多喜欢哭呀。没情的人,感情就不应当这么易动。”宗莹听了这话,沉思一回,又道:“露沙这人真奇怪呀!……有时候她闹起来,比谁都活泼,及至静起来,便谁也不理地躲起来了。”
  她们一天到晚,只要有闲的时候,便如此的谈论,同学们给她们起了绰号,叫“情迷”,她们也笑纳不拒。
  云青整天理讲义,记日记。云青的姊妹最多,她们家庭里因此组织了一个娱乐会。云青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这里,下课的时候,除理讲义,抄笔录和记日记外,就是作简章和写信。她性情极圆和,无论对于什么事,都不肯吃亏,而且是出名的拘谨。同级里每回开级友会,或是爱国运动,她虽热心帮忙,但叫她出头露面,她一定不答应。她唯一的推辞只说:“家里不肯。”同学们能原谅她的,就说她家庭太顽固,她太可怜;不能原谅她的,就冷笑着说:“真正是个薛宝钗。”她有时听见这种的嘲笑,便呆呆坐在那里。露沙若问她出什么神?她便悲抑着说:“我只想求人了解真不容易!”露沙早听惯看惯她这种语调态度,也只冷冷地答道:“何必求人了解?老实说便是自己有时也不了解自己呢!”云青听了露沙的话,就立刻安适了,仍旧埋头做她的工作。
  莲裳和他们四人不同级,她学的是音乐,她每日除了练琴室里弹琴,便是操场上唱歌。她无忧无虑,好像不解人间有烦恼事,她每逢听见云青、露沙谈人无味一类的话,她必插嘴截住她们的话说:“哎呀!你们真讨厌。竟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有什么用处呢?来吧!来吧!操场玩去吧!”她跑到操场里,跳上秋千架,随风上下翻舞,必弄得一身汗她才下来,她的目的,只是快乐。她最憎厌学哲理的人,所以她和露沙她们不能常常在一处,只有假期中,她们偶然聚会几次罢了。
  她们在学校里的生活很平淡,差不多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到了第三个年头,学校里因为爱国运动,常常罢课。露沙打算到上海读书。开学的时候,同学们都来了,只短一个露沙,云青、玲玉、宗莹都感十分怅惘,云青更抑抑不能耐,当日就写了一封信给露沙道:
  赐书及宗莹书,读悉,一是离愁别恨,思之痛,言之更痛,露沙!千丝万缕,从何诉说?知惜别之不免,悔欢聚之多事矣!悠悠不决之学潮,至兹告一结束,今日已始行补课,同堂相见,问及露沙,上海去也。局外人已不胜为吾四人憾,况身受者乎?吾不欲听其问,更不忍笔之于此以增露沙愁也!所幸吾侪之以志行相契,他日共事社会,不难旧雨重逢,再作昔日之游,话别情,倾积愫,且喜所期不负,则理想中乐趣,正今日离愁别恨有以成之;又何惜今日之一别,以致永久之乐乎?云素欲作积极语,以是自慰,亦勉以是为露沙慰,知露沙离群之痛,总难恝然于心。姑以是作无聊之极想,当耐味之榆柑可也。
  今日校中之开学式,一种萧条气象,令人难受,露沙!所谓“别时容易见时难”。吾终不能如太上之忘情,奈何!得暇多来信,余言续详,顺颂康健。
  云青写完信,意绪兀自懒散,在这学潮后,杂乱无章的生活里,只有沉闷烦纡,那守时刻司打钟的仆人,一天照样打十二回钟,但课堂里零零落落,只有三四个人上堂。教员走上来,四面找人,但窗外一个人影都没有。院子里只有垂杨对那孤寂的学生教员,微微点头。玲玉、宗莹和云青三个人,只是在操场里闲谈。这时正是秋凉时候,天空如洗,黄花满地,西风爽飒。一群群雁子都往南飞,更觉生趣索然。她们起初不过谈些解决学潮的方法,已觉前途的可怕,后来她们又谈到露沙了,玲玉说:“露沙走了,与她的前途未始不好。只是想到人生聚散,如此易易,太没意思了,现在我们都是做学生的时代,肩上没有重大的责任,尚且要受种种环境支配,将来投身社会,岂不更成了机械吗?……”云青说:“人生有限的精力,清磨完了就结束了,看透了倒不值得愁前虑后呢?”宗莹这时正在葡萄架下,看累累酸子,忽接言道:“人生都是苦恼,但能不想就可以不苦了!”云青说:“也只有做如此想。”她们说着都觉倦了,因一齐回到讲堂去。宗莹的桌上忽放着一封信,是露沙寄来的,她忙忙撕开念道:
  人寿究竟有几何?穷愁潦倒过一生;未免不值得!我已决定日内北上,以后的事情还讲不到,且把眼前的快乐享受了再说。
  宗莹!云青!玲玉!从此不必求那永不开口的月姊——传我们心弦之音了!呵!再见!
  宗莹欢喜地跳起来,玲玉、云青也尽展愁眉,她们并且忙跑去通知莲裳,预备欢迎露沙。
  露沙到的那天,她们都到火车站接她。把她的东西交给底下人拿回去。她们五个人一齐走到公园里。在公园里吃过晚饭,便在社稷坛散步,她们谈到暑假分别时曾叮嘱到月望时,两地看月传心曲,谁想不到三个月,依旧同地赏月了!在这种极乐的环境里,她们依旧恢复她们天真活泼的本性了。
  她们谈到人生聚散的无定。露沙感触极深,因述说她小时的朋友的一段故事:
  “我从九岁开始念书,启蒙的先生是我姑母,我的书房,就在她寝室的套间里。我的书桌是红漆的,上面只有一个墨盒,一管笔,一本书,桌子面前一张木头椅子。姑母每天早晨教我一课书,教完之后,她便把书房的门倒锁起来,在门后头放着一把水壶,念渴了就喝白开水,她走了以后,我把我的书打开。忽听见院子里妹妹唱歌,哥哥学猫叫,我就慢慢爬到桌上站在那里,从窗眼往外看。妹妹笑,我也由不得要笑;哥哥追猫,我心里也像帮忙一块追似的。我这样站着两点钟也不觉倦,但只听见姑母的脚步声,就赶紧爬下来,很规矩地坐在那里,姑母一进门,正颜厉色地向我道:‘过来背书。’我哪里背得出,便认也不曾认得。姑母怒极,喝道:‘过来!’我不禁哀哀地哭了。她拿着皮鞭抽了几鞭,然后狠狠地说:‘十二点再背不出,不用想吃饭呵!’我这时恨极这本破书了。但为要吃午饭,也不能不拼命地念,侥幸背出来了,混了一顿午饭吃。但是念了一年,一本《三字经》还不曾念完。姑母恨极了,告诉了母亲,把我狠狠责罚了一顿,从此不教我念书了。我好像被赦的死囚,高兴极了。
  “有一天我正在同妹妹做小衣服玩,忽听见母亲叫我说:‘露沙!你一天在家里不念书,竟顽皮,把妹妹都引坏了。我现在送你上学校去,你若不改,被人赶出来,我就不要你了。’我听了这话,又怕又伤心,不禁放声大哭。后来哥哥把我抱上车,送我到东城一个教会学堂里。我才迈进校长室,心里便狂跳起来。在我的小生命里,是第一次看见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况且这校长满脸威严。我哥哥和她说:‘这小孩是我的妹妹,她很顽皮,请你不用客气地管束她。那是我们全家所感激的。’那校长对我看了半天说:‘哦!小孩子!你应当听话,在我的学校里,要守规矩,不然我这里有皮鞭,它能责罚你。’她说着话,把手向墙上一捺。就听见‘琅琅!’一阵铃响,不久就走进一个中国女人来,年纪二十八九,这个人比校长温和得多,她走进来和校长鞠了个躬,并不说话,只听见校长叫她道:‘魏教习!这个女孩是到这里读书的,你把她带去安置了吧!’那个魏教习就拉着我的手说:‘小孩子!跟我来!’我站着不动。两眼望着我的哥哥,好似求救似的。我哥哥也似了解我的意思,因安慰我说:‘你好好在这里念书,我过几天来看你。’我知道无望了,只得勉勉强强跟着魏教习到里边去。
  “这学校的学生,都是些乡下孩子,她们有的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有的头上扎着红头绳,见了我都不住眼地打量,我心里又彷徨,又凄楚。在这满眼生疏的新环境里,觉得好似不系之舟,前途命运真不可定呵,迷糊中不知走了多少路,只见魏教习领我走到楼下东边一所房子前站住了。用手轻轻敲了几下门,那门便‘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女郎戴着蔚蓝眼镜,两颊娇红,眉长入鬓,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微笑着对魏教习鞠了躬说:‘这就是那新来的小学生吗?’魏教习点点头说:‘我把她交给你,一切的事情都要你留心照应。’说完又回头对我说:‘这里的规矩,小学生初到学校,应受大学生的保护和管束。她的名字叫秦美玉,你应当叫她姐姐,好好听她的话,不知道的事情都可以请教她。’说完站起身走了。那秦美玉拉着我的手说:‘你多大了?你姓什么?叫什么?……这学校的规矩很厉害,外国人是不容情的,你应当事事小心。’她正说着,已有人将我的铺盖和衣物拿进来了。我这时忽觉得诧异,怎么这屋子里面没有床铺呵?后来又看她把墙壁上的木门推开了。里头放着许多被褥,另外还有一个墙橱,便是放衣服的地方。她告诉我这屋里住五个人,都在这木板上睡觉,此外,有一张长方桌子,也是五个人公用的地方。我从来没看见过这种简陋的生活,仿佛到了一个特别的所在,事事都觉得不惯。并且那些大学生,又都正颜厉色地指挥我打水扫地,我在家从来没做过,况且年龄又太幼弱,怎么能做得来。不过又不敢不做,到烦难的时候,只有痛哭,那些同学又都来看我,有的说:‘这孩子真没出息!’有的说:‘管管她就好了。’那些没有同情的刺心话,真使我又羞又急,后来还是秦美玉有些不过意,抚着我的头说:‘好孩子!别想家,跟我玩去。’我擦干了眼泪,跟她走出来。院子里有秋千架,有荡木,许多学生在那里玩耍,其中有一个学生和我差不多大,穿着藕荷色的洋纱长衫,对我含笑地望,我也觉得她和别的同学不同,很和气可近的,我不知不觉和她熟识了,我就别过秦美玉和她牵着手,走到后院来。那里有一棵白杨树。底下放着一块捣衣石,我们并肩坐在那里。这时正是黄昏的时候,柔媚的晚霞,缀成幔天红罩,金光闪射,正映在我们两人的头上,她忽然问我道:‘你会唱圣诗吗?’我摇头说:‘不会’,她低头沉思半晌说:‘我会唱好几首,我教你一首好不好?’我点头道:‘好!’她便轻轻柔柔地唱了一首,歌词我已记不得了。只是那爽脆的声韵,恰似娇莺低吟,春燕轻歌,到如今还深刻脑海。我们正在玩得有味,忽听一阵铃响,她告诉我吃晚饭了。我们依着次序,走进膳堂,那膳堂在地窖里,很大的一间房子,两旁都开着窗户,从窗户外望,平地上所种的杜鹃花正开得灿烂娇艳,迎着残阳,真觉爽心动目。屋子中间排着十几张长方桌,桌的两旁放着木头板凳,桌上当中放着一个绿盆,盛着白木头筷子和黑色粗碗,此外排着八碗茄子煮白水,每两人共吃一碗。在桌子东头,放着一簸箩棒子面的窝窝头,黄腾腾好似金子的颜色,这又是我从来没吃过的,秦美玉替我拿了两块放在面前。我拿起来咬了一口,有点甜味,但是嚼在嘴里,粗糙非常,至于那碗茄子,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又涩又苦,想来既没有油,盐又放多了,我肚子其实很饿,但我拿起筷子勉强吃了两口,实在咽不下,心里一急,那眼泪点点滴滴都流在窝窝头上了。那些同学见我这种情形,有的诽笑我,有的谈论我,我仿佛听见她们说:‘小姐的派头倒十足,但为什么不吃小厨房的饭呢?’我那时不知道这学校的饭是分等第的,有钱的吃小厨房饭,没钱就吃大厨房的饭,我只疑疑惑惑不知道她们说什么,只怔怔地看着饭菜垂泪。直等大家都吃完,才一齐散了出来。我自从这一顿饭后,心里更觉得难受了,这一夜翻来覆去,无论如何睡不着,看那清碧的月光,从树梢上移到我屋子的窗棂上,又移到我的枕上,直至月光充满了全屋,我还不曾入梦,只听见那四个同学呼声雷动,更感焦躁,那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直到天快亮,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第二天的饭菜,依旧是不能下箸。那个小朋友知道这消息,到吃饭的时候,特把她家里送来的菜,拨了一半给我,我才吃了一顿饱饭,这种苦楚直挨了两个星期,才略觉习惯些。我因为这个小朋友待我极好,因此更加亲热。直到我家里搬到天津去,我才离开这学校,我的小朋友也回通州去了。以后我已经十三岁了,我的小朋友十二岁,我们一齐都进公立某小学校,后来她因为想学医到别处去。我们五六年不见,想不到前年她又到北京来,我们因又得欢聚,不过现在她又走了——听说她已和人结婚——很不得志,得了肺病,将来能否再见,就说不定了。
  “你们说人生聚散有一定吗?”露沙说完,兀自不住声地叹息。这时公园游人已渐渐散尽,大家都有倦意。因趁着光慢慢散步出园来,一同雇车回学校去。
  露沙自从上海回来后,宗莹和云青、玲玉,都觉格外高兴。这时候她们下课后,工作的时候很少,总是四个人拉着手,在芳草地上,轻歌快谈。说到快意时,便哈天扑地地狂笑,说到凄楚时便长吁短叹,其实都脱不了孩子气,什么是人生!什么是究竟!不过嘴里说说,真的苦趣还一点没尝到呢!
  光阴快极了,不觉又过了半年,不解事的露沙、玲玉、云青、宗莹、莲裳,不幸接二连三都卷入愁海了。
  第一个不幸的便是露沙,当她幼年时饱受冷刻环境的熏染,养成孤僻倔强的脾气,而她天性又极富于感情,所以她竟是个智情不调和的人。当她认识那青年梓青时,正在学潮激烈的当儿。天上飘着鹅毛片般的白雪,空中风声凛冽,她奔波道途,一心只顾怎么开会,怎么发宣言,和那些青年聚在一起,讨论这一项,解决那一层,她初不曾预料到这一点的,因而生出绝大的果来。
  梓青是个沉默孤高的青年,他的议论最彻底,在会议的席上,他不大喜欢说话,但他的论文极多,露沙最喜欢读他的作品,在心流的沟里,她和他不知不觉已打通了,因此不断地通信,从泛泛的交谊,变为同道的深契。这时露沙的生趣勃勃,把从前的冷淡态度,融化许多,她每天除上课外,便是到图书馆看书,看到有心得,她或者作短文和梓青讨论;或者写信去探梓青的见解,在这个时期里,她的思想最有进步,并且她又开拓研究哲学,把从前懵懵懂懂的态度都改了。
  有一天正上哲学课,她拿着一枝铅笔记先生口述的话。那时先生正讲人生观的问题,中间有一句说:“人生到底做什么?”她听了这话,忽然思潮激涌,停了手里的笔,更听不见先生继续讲些什么,只怔怔地盘算,“人生到底做什么?……牵来牵去,忽想到恋爱的问题上去,——青年男女,好像是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花,美丽的颜色足以安慰自己,诱惑别人,芬芳的气息,足以满足自己,迷恋别人。但是等到花残了,叶枯了,人家弃置,自己憎厌,花木不能躲时间空间的支配,人类也是如此,那么人生到底做什么?……其实又有什么可做?恋爱不也是一样吗?青春时互相爱恋,爱恋以后怎么样?……不是和演剧般,到结局无论悲喜,总是空的呵!并且爱恋的花,常常衬着苦恼的叶子,如何跳出这可怕的圈套,清净一辈子呢?……”她越想越玄,后来弄得不得主意,吃饭也不正经吃,有时只端着饭碗拿着筷子出神,睡觉也不正经睡,半夜三更坐了起来发怔,甚至于痛哭了。
  这一天下午,露沙又正犯着这哲学病,忽然梓青来了一封信,里头有几句话说:“枯寂的人生真未免太单调了!……唉!什么时候才得甘露的润泽,在我空漠的心田,开朵灿烂的花呢?……恐怕只有膜拜‘爱神’,求她的怜悯了!”这话和她的思想,正犯了冲突。交战了一天,仍无结果。到了这一天夜里,她勉勉强强写了梓青的回信,那话处处露着彷徨矛盾的痕迹。到第二天早起重新看看,自己觉得不妥。因又撕了,结果只写了几个字道:“来信收到了,人生不过尔尔,苦也罢,乐也罢,几十年全都完了,管他呢!且随遇而安吧!”
  活泼泼的露沙,从此憔悴了!消沉了!对于人间时而信,时而疑,神经越加敏锐,闲步到中央公园,看见鸭子在铁栏里游泳,她便想到,人生和鸭子一样的不自由,一样的愚钝;人生到底做什么?听见鹦鹉叫,她便想到人们和鹦鹉一样,刻板地说那几句话,一样的不能跳出那笼子的束缚;看见花落叶残便想到人的末路——死——仿佛天地间只有愁云满布,悲雾迷漫,无一不足引起她对世界的悲观,弄得精神衰颓。
  露沙的命运是如此。云青的悲剧同时开演了,云青向来对于世界是极乐观的。她目的想作一个完美的教育家,她愿意到乡村的地方——绿山碧水——的所在,召集些乡村的孩子,好好地培植她们,完成甜美的果树,对于露沙那种自寻苦恼的态度,每每表示反对。
  这天下午她们都在校园葡萄架下闲谈,同级张君,拿了一封信来,递给露沙,她们都围拢来问:“这是谁的信,我们看得吗?”露沙说:“这是蔚然的信,有什么看不得的。”她说着把信撕开,抽出来念道:——
  不见数月了!我近来很忙。没有写信给你,抱歉得很!你近状如何?念书有得吗?我最近心绪十分恶劣,事事都感到无聊的痛苦,一身一心都觉无所着落,好像黑夜中,独驾扁舟,漂泊于四无涯际,深不见底的大海汪洋里,彷徨到底点了呵!日前所云事,曾否进行,有效否,极盼望早得结果,慰我不定的心。别的再谈。
  宗莹说,“这个人不就是我们上次在公园遇见的吗?……他真有趣,抱着一大捆讲义,睡在椅子上看,……他托你什么事?……露沙!”
  露沙沉吟不语,宗莹又追问了一句,露沙说:“不相干的事,我们说我们的吧!时候不早,我们也得看点书才对。”这时玲玉和云青正在那唧唧哝哝商量星期六照相的事,宗莹招呼了她们,一齐来到讲堂。玲玉到图书室找书预备作论文,她本要云青陪她去,被露沙拦住说:“宗莹也要找书,你们俩何不同去。”玲玉才舍了云青,和宗莹去了。
  露沙叫云青道:“你来!我有话和你讲。”云青答应着一同出来,她们就在柳荫下,一张凳子上坐下了。露沙说:“蔚然的信你看了觉得怎样?”云青怀疑着道:“什么怎么样?我不懂你的意思!”露沙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我说了想你也不至于恼我吧?”云青说:“什么事?你快说就是了。”露沙说:“他信里说他十分苦闷,你猜为什么?……就是精神无处寄托,打算找个志同道合的女朋友,安慰他灵魂的枯寂!他对于你十分信任,从前和我说过好几次,要我先提,我怕碰钉子,直到如今不曾说过,今天他又来信,苦苦追问,我才说了,我想他的人格,你总信得过,做个朋友,当然不是大问题是不是?”云青听了这话,一时没说什么,沉思了半天说:“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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