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写一本书更了不起 更伟大 庞大 更难的创作是什么?

地点:广西大学亚热带农业生物资源保护与利用国家重点实验室北107室

承办:广西作家协会、南方文坛杂志社、广西大学君武文化研究院

范祚军(广西大学副校长):2014年,田耳作为“特殊人才”和“学术带头人”引进我们广西大学。可以肯定的是,更换创作环境以后,田耳的创作势头非但没有停滞,而且迎来创作的一个高潮期。我校引进田耳,也是因循广西高校已有的模式,步人已然成形的高校与作家彼此融合的队列。我们期盼着这样的融合既为田耳个人创作增添长久的动力,也期待作家能产生“鲇鱼效应”,进一步激活校园的艺术氛围和人文氛围。

张燕玲(主持人、《南方文坛》主编):很荣幸主持第一节的研讨,为田耳创作开启沿波讨源的研讨历程。本节五位发言者分别代表五个向度:一是广西作家协会主席东西,今天的欢聚,归功于他四年前的引凤入巢,才有我们今天的百鸟朝凤;二是游俊豪博士与陈谦女士的与会,为本次研讨赋予了国际性的元素;而著名作家李洱近二十年始终立于中国文学的前沿,他将为我们的会议增添品质;四是田瑛主编作为田耳的同乡同族更是同道的师长,别有意义;五是给予田耳最具体切实帮助的《收获》杂志的王继军老师,他是位倡导文学须有向内生长力量的小说家与名编。我是在座最荣幸的人,是2007年参加“文学湘军五少将”作品研讨会的少数几位评论家之一。会上,李敬泽老师有一个预言,他说“田耳必成大器”。现在看来此言不虚,假以时日,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将看到田耳终成大器的一天。我们首先请出东西老师发言。

东西(广西作协主席):为什么给我先发言?因为我是田耳和广西的媒婆。我推荐他来广西时,知道他获奖,还没认真地读过他的作品,我是以貌取人的,后来发现有时候以貌取人也是对的。我本来想介绍他去广西民族大学,后来广西大学说他们缺人,我觉得广西大学比我们好,广西大学是双一流、211,就把他调过来了。田耳引進以后,我们一直在做一些工作,怎么样让他融入广西的队伍。我们担心他从湖南过来以后,广西会亏待他,后来我发现他和广西作家混得比我还熟。张燕玲总编也做了很多工作,前年在北京开了广西“后三剑客”研讨会,我们活生生把一个湖南作家变成了一个广西作家。范校长说要下力气要把他变成广西大学的作家。

游俊豪(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主任):《天体悬浮》说的是天体,一群青年男女喜欢聚在一起看星星,观星象,与此同时,各种人物关系从单纯变得复杂。也许这题目有一个潜台词,指的不是天体,更多是指人的关系呈悬浮状,不稳定,纠结到后来就变成命案发生,把所有的悬浮关系都包含在内。《天体悬浮》融合了悲喜剧,尽管处处都有幽默的语言,但是到后来却生发出悲剧,再到人性的醒觉,通过马桑这个次要人物悲惨的命运,把所有人的命运都连带展现出来。这本小说很好地处理了语言,用喜剧加悲剧的手法,把光明与黑暗交界处的人性写出来。

李洱(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助理):我来主要是为田耳鼓掌。很多年前,我和田耳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的代表,一起参加了当年德国法兰克福书展,一晃十来年没有再见面。我提一个问题,也是我比较困惑的问题。包括他的老乡沈从文的小说,包括我的老师田瑛的小说,整个现代教育之后,尤其是中国新兴写作兴起之后,文学的主题,若用田耳的小说题目来概括,其实就是《一个人张灯结彩》。五四的主题就是写人的觉醒,写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一个人,也能张灯结彩。田耳的小说主要是写人的,但是相对于人性的黑暗、人在伦理当中所容忍的身体的不堪以及人负面的心理,某种意义上田耳在这样的现代文学传统之中,我仍然把田耳的小说看待是现代主义文学以来的传统,田耳并没有发展出新的类型。我的意思是我对田耳的评价比较高,高在他是贾平凹出现以后现代文学当中一个类型。我们知道所有受过中国文章训练的或者接受中国文章培养的人,作品的属性都是天地神人的四重奏。中国文学有文章以来,就是天地人的三维空间,受了现代文学的影响或者“五四”影响后,我们文章主题变成了人。天地人之间的关系消失了,最多的呈现为环境描写。环境的描写的天和地在此并不是人化,“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的古意在此消失。我们要写的是人和环境的分离,人和天地之间的分离。现在我和东西已经垂垂老矣,但70后作家正处于最好的时期,我觉得是否有可能开辟新的空间。

田璞(《花城》杂志名誉主编):我们这代人和田耳是隔代的,往前还有一代人是相差二十多岁的前任湖南省作协主席孙健忠,再前就是沈从文。沈从文无疑是一座丰碑,影响了后来好几代作家。我刚才很赞同李洱的说法,沈从文建构了属于他的湘西,后来第二位作家孙健忠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一直到新时期文学建造了另一种湘西,还有蔡测海以及我是第三种湘西,到田耳是属于第四种湘西。我对这种说法不赞同,我们不同年代的作家,用我们各自的文字建构了一种属于自己而不同于他人的湘西。

田耳笔下的湘西是怎么样的湘西,我们可以从他的作品看。田耳早期的作品在题材、文字方面都还有一点沈从文的痕迹,但这些年来,他几乎摇身一变,和我们想的完全不同。我买了他的书来看,看了以后思考,他在同辈人中阅读量几乎是最大的,写作涉猎面是最广的,虽然他的写作量不算最大,但也颇丰,而且保持小说的高质量。我从他这些年中的作品中很难找到湘西的影子,但是作品中反复地出现佴城。我并没有跟他沟通过,他的“佴”就是田耳所在的地方,生活存在的地方。这就是他的小说世界,从文字中吸收了大量的西方元素,极为现代。我本来不喜欢看写得太现实的小说,田耳是描写现实生活,但是他现实中的生活,我一看就放不下,极具现代感。而我也琢磨不透他的语言,不是纯粹的方言,欧化比较严重的,而且和北方的语言夹杂在一起,叙述得却异常清楚。

从田耳这些年的思考,从他的作品中可以发现田耳是有一个巨大野心的人。对于这份野心,在座的未必会发现。如果这样写下去,我觉得他是真正具有国际视野的,他的作品是不可小视的。他思想的内容对我会有所启发,我觉得我的作品下一步也要进行调整,别人说我的文字很有沈从文的味道,我认为很多比我年长的人甚至比我年轻的人的观念是比我陈旧的,但我和田耳相比,我是陈旧的。

(《收获》杂志编辑部主任):我是作为田耳老师的编辑参加会议,来以前又看了田耳老师的成名作《衣钵》。小说最好的地方是刚才李洱老师讲的,原来我们的主题是写天地人,无论是觉醒,还是失落,我们“五四”以后的文学处境已经很尴尬,比如孤独、困惑、绝望、耻辱,已经是让人独自承受,很难找到可以安慰的替代品。沈从文老师的作品对人物的命运也是采取默默的承受。相比之下,我觉得田耳对人物的处理,在天地人之间的关系,他有我们中国人对人的一个最高的理解。他的人物中有一种安慰。沈从文老师的作品以及当下作品的人物仍然孤独、绝望、耻辱,但真正的安慰点是没有的。田耳的作品中写父亲时,写道士接触到一个很重大的主题,比如超现实的方式。但他接触的方式特别好,他父亲是道士,他毕业要实习,他接触方式非常好,真实感会比较好,但是又接触到重大的主题。从田耳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既有现实的,又有超现实的内容。在小说《衣钵》中,作为70后的作家,用这种方式写小说是非常少的。

我也读了他其他的作品,他其他的作品在现实层面写得非常好,但在超越现实的层面,可能因为有《衣钵》的期待,我有一点不满足。比如《天体悬浮》,我读到三分之二时,觉得现实层面写得非常好。走走读完以后,跟我说这本书写得非常好。我迅速把剩下的三分之一读完以后,发现从《衣钵》到《天体悬浮》是非常大的跳跃。《衣钵》中有道士的“道”,而《天体悬浮》有望远镜望天空,他也写到了,用到了康德的名言“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但《天体悬浮》的观星还是有比较强的象征性的文学设定,相比《衣钵》的道士的“道”是非常自然地介入到小说中的。我读完以后觉得《天体悬浮》的望远镜望天空能够成立。在田耳的小说中的丁一腾是非常本分的人,守着自己朴拙的生活方式,而符启明是非常能干的,是混社会的人,特别像当下社会上的能人。但这个能人非常佩服丁一腾这种老实人。虽然这是一个平常的事,但是田耳把它处理得好,真正做到朴实的内容能够在小说中发挥出价值,他写得非常好。我觉得小说把天空和大地联系得非常好。

黄伟林(广西师范大学教授):我是在对田耳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读田耳的小说,真心地喜欢。他的小说写得特别好,特别有潜质。中国古代文学有一个传统,好的小说是可以点评的,而田耳的小说让我们读着就是可圈可点,可以做点评的。没想到后来田耳到广西了,成了广西“后三剑客”的一员。

刚才谈到《天体悬浮》讲到符启明以外,我觉得丁一腾也特别重要。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是2015年专门谈到小说中的三个人物,一是符启明,二是丁一腾,三是警察陈二。我还给三个人有一个定位,陈二是一个神,从行为上来讲,他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让我们非议的地方,但不讨人喜欢;符启明是一个魔,他有很大的魔性;丁一腾是一个人,他显得不重要,显得很低调,但他是一个观察者,代表了一个存在。我觉得三个人构成了小说的张力。

作为一个写实性的小说家,田耳的情节、人物、环境都具有非常强的真实性。有趣的是田耳是一个推理控,比如符启明喜欢对事情甚至对案情进行推理。田耳的推理具有很强的逻辑性,最后的结果是抵达真实。因此,田耳的小说是写实的。我喜欢读写实的小说,我们讲的写实小说也不完全是一个对象。当我读田耳小说时,感觉又与别的写实小说不同。

田耳小说的人物比如《天体悬浮》中的符启明、丁一腾,还有《下落不明》的耿多义、柯燃冰,他们有知识,但是不能归类于知识分子,他们没有启蒙、革命、救亡的意识,他们在底层却没有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无须人民的同情和悲悯。这些人物往往都有自己的绝活、绝技、绝招。比如符启明读书多,写字好,破案强,经商也厉害,符启明也是有道士命的人;耿多义写武侠、修电器、开网店样样精通,令人叹为观止。田耳精心塑造的两个人物,就是有真知识的人物。不仅他们有真知识,而且田耳塑造的别的人物也具有真知识。虽然这种人物不属于常规定义的知识分子或者底层百姓,但是他们正在真实存在,正在生长,还可能发展壮大。这是我们大多数文学作品中未曾注意的人物。《天体悬浮》中符启明、丁一腾曾经孜孜以求成为正式的警察,但后来放弃了。《洞中人》的莫小陌曾经致力于成为一个作家,但是最终却下落不明。无论是符启明、丁一腾,还是莫小陌、耿多义都有真知识,但是他们都不得其门而入,只好跻身于体制外的社会,而体制外的社会有点接近陈思和所说的民间,也有点像金庸写的江湖人物。但是小说中的江湖是象征隐喻的社会,而田耳写的是正在蓬勃生长的社会,也像陈思和所说的藏污纳垢的社会。我们熟悉体制内,甚至也熟悉底层,却不熟悉体制外身在底层又超越了底层的人物,田耳活色生香地写出了这些人物和社会,写出了他们的冲动和压抑,写出了他们的文化自觉和文化创新,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人物或将越来越多,这个社会阶层或将日益庞大。

陈漾(旅美华裔作家):我是先认识田耳才读他的作品。因为我生活环境的关系,我跟中国当代的生活已经隔离很久了,回来都是浮光掠影地各处看看。我经常很好奇地想,当下的中国人是如何过日常生活的。偶尔读到的中国当代文学却没有我想要的内容,我虽然不太了解人们如今真实的生活细节,还是能凭我成长背景里的文化积累判读出很多作品里的虚假。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最在乎的是探究人的生存困境,这是我很关注的问题。我觉得好的文学作品表现的应该是与此相关的内容。田耳小说给我的好感,正是让我看到了人面对种种生活中的难题时所呈现的精神状态和生活形态。田耳笔下的人物大多卑微、困顿,怀揣求不得的失望,却又大多活得有些悲喜交集,小有滋味,给人一种看黑白电影的感觉。田耳笔下的佴城人的生活给人的感觉本真,但那种本真又与我过去熟悉的生活中碰过的人又很不一样,有令人好奇的新鲜感。

田耳作为小说叙述者用的是很不寻常的叙事语言,带点木讷的诙谐,将方言的边界把握得恰到好处,让人读起来能明显地体认出湘西特色,又不会受困其中。我个人特别喜欢他的《衣钵》,这是一篇完成得很漂亮的佳作,语言很节制,沉着中的张力,全是靠细节带出。通常的小说写那些进城念了书又回到家乡的青年人,难免总會将他们处理成格格不入,无法再融入,但田耳写的是这样的年轻人接受了故乡,努力地在融入,在与父辈的交接中,有着难得的从容,很动人。这篇小说触到了比较高的层次,有了天地人间的命运感。

申震艳(暨南大学教授):田耳的小说在我还在做编辑时就注意到了,这次《收获》搞的“40年,我的40篇”中,我把《一个人张灯结彩》放进去了,因为我对这个作品记忆犹新。在中国文学中,我们过于重视文学的外部:社会、现实、生活、历史、时代等,我们很多时候容易忽略小说最基本的技术部分。比如类型小说在我们文学圈一直评价不高,很多小说家不屑于看类型小说。田耳不同,我估计他看了不少侦探小说,应该有点迷恋。在写《天体悬浮》《夏天糖》等小说都有一个外壳,外壳部分做得很结实,他把技术处理部分做得严丝合缝,仿佛他真的是个侦探。但和侦探推理小说的旨趣略有差异,他的关注重心从故事向人物位移。比如我们都知道要写小人物,但是我们所读到的小人物大多都是权力结构中的小人物。田耳关注哑巴、瘸子,我觉得这是需要功力的,需要在生活中非常细致地观察。比如他写哑巴于心慧的声音,即使尖叫也是非常钝的。他写哑巴因为缺乏语言表达而在性欲和思念方面比正常人更加突出,这样的经验在我的阅读历史上都是非常新鲜的。把残疾人当正常人书写,不嘲笑他们,试图去理解身体的残缺、匮乏带来的情感需求,这种态度也值得肯定。他最近几篇思考死亡的小说我也非常喜欢,比如《金刚四拿》《给灵魂穿白衣裳》和《一天》。我特别喜欢《一天》,我觉得《一天》的结构很严谨,符合戏剧要求的三一律。这个小说的故事非常简单,就是一桩事故过后的谈判,但是涉及方方面面的人物,社会各个层次的心态都展现出来。比如写到我的父亲,用的是“我父”,日常生活中我们不用父亲这样的书面语,但我父在整个家族中是最有文化的,这就与人物身份匹配。文雅词汇与方言的介入穿插,也是田耳语言的一个特点。第一波出面谈判的是我父和三叔,三叔是村长,我父是知识分子,这保留了乡土中国的权力结构,就像《白鹿原》中自嘉轩与朱先生。村长、教师打通了官员阶层和社会下层之间的纽带,他们特别容易与官方达成共识,他们容易被权力意识同化。接下来的谈判,涉及五叔、姨婆等人物,五叔是一个自己造过房子的人,知道权力的真相,所以咬死理;姨婆因为在城里生活敢于利用女性的性别优势;最后是人多势众以及“我”利用“天时”在其中斡旋,终于谈判和解。小说还写到双胞胎姐姐双洁的死亡,她是弟弟失手推倒的,这又涉及乡村的男女不平等。《一天》中这些方面都铺排得非常开,八年来,乡村与城市各种观念和世道人心的变化都得以展现。

田耳在写作中思考了一些非常严肃的问题,但又用一种有点搞笑的方式表达出来,是悲剧没写得那么悲,也没有喜剧那么可笑。在悲喜之间,田耳找到了一种个人化的讲述方式。

杨映川(广西作家):田耳的小说都会给我们一个印象,特别是近年给我一种启发,刚开始写小说时,我并没有想很多问题,虽然我本身是学文学理论出身,但是我在思想上很浅薄,没有想太多的事,一直埋头写。当我写了那么多年以后,我从别人的作品中发现了自己有什么问题。田耳的作品总给我一种很新鲜的,和我经验总是背离的信息量,老是给我一种冲击。他的小说拿过来是我想马上看的,我有这样的冲动去看他的小说。现在这种体验已经很少了,但田耳的小说还是让我保持这种冲动,透露出狡猾、小野蛮等种种体验。

现在写小说,有一些作家会强调我有很多的经历,经历可能会给写作提供更大的视野,或者有更多的题材去选择,但是会忽略一点,就是经验。我在看田耳的小说时,他一直在破除我的经验。这种经验在很大程度上,我觉得已经成为我写作的一个障碍。比如我看到杯子时,杯子的定义已经在我们脑海中固定了,如果手一放就会掉到地上,就会碎。现在很多事是提前预知的含义,知道所拥有的含义,被我过往的所有经验填充了。我以前很自信地说我没有农村生活的经验或者没有北方人生活的经验,但是通过想象,通过二手材料的获得,我可以弥补。我觉得小说有很多讨巧的地方,可以想象到达。当我看到像田耳有天赋的作品时,才发现我们一直在被经验障碍着。其实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破除经验,才能打造小说呈现出的灵动性。你会感觉到更触及心理,我觉得这是需要我们不断破除既定经验的过程。我希望我的小说能写出我看到一个杯子时,我的体验是无知的,我不知道我放手了,热水就烫到我的脚,其实我就是要烫到我的脚,看到杯子破碎,我才知道杯子是这样的。

黄咏梅(浙江文学院副院长):田耳是70后作家中,我很服气并且很羡慕的作家,小说中很多的神来之笔洋溢出作家的才华,我觉得是很难学习的。田耳小说的辨识度很高,基本上不看作者名字就会知道这是他的小说。田耳小说中戏谑成分很多,阅读过程中读者会很容易进入,很生动、很有趣、很幽默。写小说的人都知道,戏谑的尺度是很难把握的,很容易变得油腔滑调,但是田耳从开始到现在基本上可以保持戏谑中的尺度,我觉得非常好,而且能打动人。他在戏谑中见深情的创作姿态,是很宝贵的品质。他很平等地对待小说中的每个人,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才会有如此饱满的人物。他的小说无论是长篇还是短篇,他不会放过任何的小人物,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这些小人物用三言两语勾勒得栩栩如生,并且不乏情感,这是我对田耳最需要致敬的地方。这是我读田耳的小说中感受最深的。另外,田耳小说写日常生活,氛围营造得很好,但看起来很热闹的生活中,总是会出现一些孤绝的身影,这些孤绝的人物,固然有着人的孤单本质,但更多的是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这些身影就像一个个问号,叩问着我们这个时代。

宋嵩(中国现代文学馆副研究员):刚才各位老师发言中提到了田耳老师的很多作品,我读田耳老师的中篇小说比较多,田耳已经发表了二十部中篇小说,我大概读了十几篇。前面几位老师提到的他的小说是比较早的,而新出的长篇《洞中人》还没有人提,我重点谈一下我对《洞中人》的读后感。作为长篇小说,《洞中人》和《天体悬浮》是心脉相通的。田耳老师的小说的可读性和通读性非常强,但是小说又和现在回望80年代、70年代的作品不一样。

田耳在刚刚走上创作道路上写过一部中篇小说《界镇》,这部小说在创作系列中非常奇怪。现在一提到田耳的小说是有高辨识度的黑色幽默的情节,但《界镇》小说却是写了80年代乡村女教师的故事。如果隐去作者的名字,大家一定不相信是田耳写的。我当初读这本小说也很惊讶。现在看《洞中人》,我发现田耳在刚刚走上创作之路时,已经在心里埋下另外的创作道路,比较抒情的路数。《天体悬浮》写用望远镜看天空,这是向上看,而《洞中人》的小说主人公要去洞中写作,要去隐居,要用篮子吊下去,一上一下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一上一下都是为了与现实社会的浮躁、功利保持一定的距离。我看天空要追求心里头的道德感,而到下面也要尽力摆脱现实社会的羁绊。《洞中人》提到一个笨拙精神,小说主人公说“如果有聪明一点的办法或者笨一点办法,耿多义一定会选择笨一点的办法”。另外一种说法是“耿多义不是在更多办法里选择笨办法,而是他只找到一个办法,没有选择”。我认为所谓的笨拙精神正好是田耳曾经提到一根筋的执拗精神,在现实生活中是非常可贵的。一根筋的精神又跟《第九个寡妇》的一根筋又是不一样的,先是作者设计出这样执拗的精神,整个情节发展都是围绕执拗精神虚构情節,但是田耳更高明的是把执拗精神融入作品中,你在读作品时不会感觉到生硬。《洞中人》是回望八九十年代,而《天体悬浮》是写往前走的,现在很多作者写科幻了,而田耳老师的下一部作品会不会写科幻的未来,我们拭目以待。

李宏伟(作家出版社当代室主任):想到一句话,概括我对田耳小说的认识——尘世之中,偶然之上。田耳的小说绝大部分都写的红尘俗世之中的事,那些恩怨情仇、生生死死、打打杀杀,那些诡谲的神秘的力量十足的故事,无一不散发出人世间的腾腾热气。在我读过的田耳小说里,随便拎出一个,缩略成少则十来字多则数百言,都可以放在报纸的社会版,或者一条简讯,或者一篇报道。田耳在小说里可谓“杀人如麻”,凶杀与死亡埋藏在各个角落,不时闪现身影,有时候甚至直接以凶杀为核心,以死亡为源起,可这些小说并不以感官刺激为目的,更不给人以肮脏、污秽、低级感,反而唤起人的悲恸感、怜悯心。究其原因,一是田耳在写作中锻造出了以短句为主,直指事实,不铺排不抒情不渲染更不随便动用比喻的语言风格,再加上独有的偶尔流露的冷幽默,让田耳的叙述明快、简洁又张弛有度;二是田耳的洞察力,他的小说尤其是新近的作品,不经意间插入一两句评价性的话,看似平常,却是非有生活历练与天生睿智相结合不能得的隽语,是划入生活流的刻刀。比如《一天》中这句“去村里次数一多,我就知道,在一群神情麻木的男人当中,表情稍显丰富的那几位,必是能人”,让人印象极其深刻。难得的是,这些或幽默或洞察的话语,都不是田耳硬塞进小说的,不是作者强横的现身,而是小说推进的结果,是人物塑造的必然,也就是说,它们都是小说本身需要、召唤的。如果说这些都是田耳小说中可见的可分析的,那么当它们综合到一起,就呈现出了一种超拔的气息,也就是独属于田耳小说的“命运感”,比如这种命运感比西方古典悲剧里的要轻,因为它着落在热闹的生活细节上,不做抽象的推演,它也比东方的宿命论要实,因为它有着不怕曲终人散的执拗,始终敞开拥抱的胸怀。

邱振刚(《中国艺术报》文艺部主任):谈到田耳势必要谈到他背后更强大的作家,就是70后作家,学术界、评论界对70后作家最大的标签是日常经验。对于日常经验的书写,是70后作家文本的表面形态的概括,我觉得比较准确。但是否田耳被标签所容纳,我觉得不是,比如沈念也不是被日常经验所容纳。在标签之外,田耳的特点是什么?从我的阅读中,他对笔下人物非常特殊的姿态,如果谈到小说家对于笔下人物的浓度和强烈度,现在很多作家对于底下的人物是非常克制非常冷静的姿态,用此姿态讲现实处境。还有作家对于笔下的故事人物倾注了非常浓烈的感情,他的热爱或者情感血脉的纠结是非常清晰的。比如王十月在创作中可以看出对打工者的关爱、关注是非常强烈的;云雷写的农村题材,可以看出对农村小伙伴的关注也是非常强烈的。田耳的情感投射是处于中间的,平衡感把握得非常用心,他对自己的人物充满温情。但他的这种温情并不是不可阻挡的姿态,是很小心,处于可控化的状态,这样也让人物的命运处于非常清晰可信的发展线路中。

张柱林(广西民族大学教授):我以前写过一个评论,题目本身也是挪用台湾学者的,叫《大地与星空之间》,我觉得用来评田耳的小说也是可以。田耳的小说确实立足大地,但是永远在仰望天空。他的小说比较写实,田耳的小说有很强的写实成分,立足于大地之上,但他也有他独特的道德感和理念,但从来不是虚空地仰望,而是坚实地站在大地和星空之间。

傅璐(主持人: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田耳让我意外的是,2007年第一次见他的名字是在北京开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领导在台上发言,底下一帮青年作家全都在看当年的获奖作品,我看的是《一个人张灯结彩》,但是人一直没有对上号。他来广西,我第一次见他,我说这个人长得这么呆萌,干什么事都慢半拍,很怀疑小说是他写的。我们经常在一块吃饭聊天喝酒,偶然抬眼看过去,眼光像刀片划过空气一样,藏着很多东西,很有力量。这次田耳为了研讨会操心,我说田耳竟然还有事情让他自己操心,除了为文字操心,为人物的命运操心,既然还能为现实生活中的自己操心,让我刮目相看。结果他回复我多刮目,可以预防白内障。在现实生活中体现他的幽默,我是很少见的,田耳让我体会到了他的不同侧面。今天的大会就是口供大会,希望大家能够从多个侧面多个角度录点口供,印证我们彼此感知中的田耳。

弋舟(《延河》杂志副主编):对于我个人而言,我尤其觉得田耳的写作对我有着重大的启迪意义,是一位对我具有影响力的同代作家。大致上来说,我们这代作家起步之时,第一手的文学资源都是来自先锋文学、西方文学,来自世界文学的滋养,当我们将其转化为中国经验的书写时,在相当长的一个阶段,不少同行乃至我自己,写出的东西都有着极为显明的西方小说痕迹。但田耳却是将这笔文学资源转化为中国经验做得最好的一位,他写出的,就是中国气派的小说,在我眼中,他在这一点上,是这一代作家中做得最成功的一个。一句话,当我们还在力图摆脱“影响的焦虑”时,田耳已经在写着自足的中国小说了。

我等受到现代主义的熏陶,加之个人局限所在,写出的作品不免就是一味地向内,向着那个所谓的“孤独的个体”,这个“孤独的个体”,在一定意义上,是以矫揉造作为审美旨归的,这当然也具有重要的美学价值,但得益于此,不免也往往失败于此。大部分现代主义的受益者,是属于“阴面的写作”。而田耳的小说是向着阳面的小说,有刚健和雄浑的派头,有人间气,有泥沙俱下之心。他也处理个体孤独之微妙和传奇,但他能够把传奇性写得非常日常,同时又把日常性写得非常传奇。在他这里,传奇与日常不是对立的,他笔下的孤独个体,站在浩大的日常的地盘上。

在某种意义上,田耳和他的湘西前辈沈从文经历着相似的文学道路。我们知道,沈从文是不缺乏西方文学熏陶的,他在大学教授过西方小说,但是,他写下的,就是不折不扣的中国小说,我们无从想象,把《边城》中的人物,换一个外国人的名字,杰作还能够堂而皇之地成立。这一点值得我们思考,它事关百年中国新文学一些根本性的重大辩难。今天,远人兄送了我一本书,《曾与先生相遇》,我觉得书名特别好,联系到今天的现场,就有这样的句子在我腦子里回旋——曾与田耳相遇。“先生”是致敬于伟大的文化传统,我把田耳放到这样的语境中,也表明一下我的心迹。在我的眼里,不出特别大的意外,田耳就是会成为一个伟大作家的。

乔叶(河南作家协会副主席):田耳的小说确实是让人印象深刻的。虽然他现在也很年轻,我对他的感觉依然是:他是个年轻的老作家。他并不真的老,只是在技法上老到,老练,非常成熟,趋于完美。而因为他的年轻,他又具备了相当的新锐性和探索性。

对于他的创作,可说的很多。我就拿我最喜欢的田耳的小说,比如《衣钵》《金刚四拿》《给灵魂穿白衣》等,找了几个词。一个是民间性和哲学性。民间一直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营养,根在民间,可以让作家的作品保持生机勃勃的态势。他这几个小说都是深植于民间的。田耳天生有这种才华,在民间场域游刃有余。也因为民间性,他的作品也具备了恒久性甚至哲学性。我说他是个年轻的老作家,也有这方面的意思。他在思想维度上,其实是很早成熟的,甚至是过于成熟的小说家。他很凌厉,也很慈悲,很冷酷,也很温暖,各种综合气质都在他的作品中,让他的作品经常呈现出哲学的终极思考。

再就是他的乡土性和当下性。我很喜欢的这几个小说,如果归类的话,大概都可以算是乡土小说吧。我觉得,他最优秀的小说,其实都是和乡土有关的。他写乡土时有死亡,有道士——好像是田耳在乡土方面,一写到乡土就会写到死亡和道士。乡土貌似传统,其实很有当下性。田耳从当下乡村的原生素材中汲取了有效的能量,选择了最合适自己的路径,让生活和艺术保持了很好的平衡。对于抵达文本的成熟度来说,我觉得自己和田耳还是有很大的差距。

要说问题,也许有一点,让我有一点点遗憾。田耳的小说尤其是悬疑色彩的小说固然十分缜密,十分抓人,但是有一个小说家有一个观点我很喜欢,大意好像是“特别好的小说要会抓人,也要会放人”,抓人是把读者抓住,放人是要让读者有更多的余地和空间,田耳抓人抓得很够,但是放人是否放得够,恐怕还值得商榷,他也有很多小说放人放得很好,尤其是乡土类的,大概是和乡土的品质有关,放人就放得很宽,很远,但是另外一些小说放人没有那么够。我也有这个问题,写小说的时候抠得非常细、特别严谨,内在里总有一种紧张感,不够放松,我觉得田耳偶尔也有这一点,这是我有共感的地方,也许也可以探讨。

走走:看小说难免有编辑的视角。昨天在房间和李宏伟就田耳的小说《一天》谈论了一下。李宏伟认为《一天》是田耳的代表作,但是我觉得没有超出《天体悬浮》。田耳的大部分作品,很有青春气息的。《洞中人》是宅男对于武侠小说的收藏,对于武侠写作的热爱,而在《天体悬浮》是观望星相,以及《衣钵》都有跳跃的东西。但在《一天》中写得太密了,没有任何的空白。

我今天中午和李宏伟又具体探讨了一下,田耳的小说在工匠手艺方面做得到极致。我的不满在于三叔和我父,他们都是因为村干部,都是知识分子,他们被某种东西要挟或者裹挟着,他们是会低头的。而杨环秀出场非常霸气十足,但因为自己的女儿要人职学校,又被要挟了。某种意义来说,都是投鼠忌器。这三种人其实都是一种人,没有必要再重复讲。从阴暗的角度来讲,小说已经写出了人性的某种褶皱中的灰度。杨环秀说过一句话,我们问你要这个钱,不是为自己要钱。但真的不是为自己要钱吗?这个钱要来了以后会分吗?会怎么分?大家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功劳来分这笔利益或荣誉。而五叔是有的,可能是家族中的不平等导致他需要一种平衡,这些方面的人性没有出来。复杂层面只是呈现在一群乡人在面对一条死亡的生命和校方代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整体的对抗,但是群体内部之间的对抗并没有,不管是校方,还是村民。这是没有缝隙的,反而有一种过于看透,又过于浅显直白的世故,反而少了田耳自己的特质。

对于田耳的小说,我最喜欢的是《天体悬浮》,这是人心关照所得的。田耳的小说中最难得的是不清晰的混沌,混沌本身就是敢于失控。大部分的80后、90后作家其实是不敢失控的,他們看了太多的西方语言、西方翻译腔、西方结构,不敢失控其实是对于既得知识的审美和对于既得知识的局限。田耳小说最难模仿的是对脏、乱、差的审美,而审美本身平衡了所有文本的气息。田耳是把匠气和才气分开的,他认为中短篇是讲究才的,而长篇是讲究气的,我对田耳有更高的要求,如果中短篇能让才和气达到平衡,我觉得会比今天更高一个等级,会成为中国非常优秀的顶尖小说家。

朱山坡(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田耳写出了很多名篇,写了非常多有力量的小说,我很喜欢他的小说,而且读了很多。我觉得湘西有很多地方和广西是相似的,比如写鬼神、灵魂、咒语,在我眼中是很熟悉的,一点都不会觉得很奇怪,所以很容易理解他的小说。他的小说非常缜密,细节描写非常扎实,特别是他的推理能力特别强。他的小说推理功力很深,以案件为背景,推理比较缜密。他在现实生活中是没有条理的人,但是写推理小说的能力很强。比如《天体悬浮》,他在书中把小人物写得栩栩如生,还有人物的拿捏以及细部的描写都非常到位,这是他的功力,也是才华。读同行的小说几乎都是看他的技术,看他的叙述能力以及推进能力如何,语言的运用、人物的出场走向,这是我们读同行小说的方式。叙述的故事是其次,关键是如何叙述的。我看到田耳的叙述是一步一步的非常缜密,匠心独具,我是很难学到的,这就是天赋。他的言辞积累很丰厚,读了很多书,他有今天的才华和他博览群书很关键。

徐勇(浙江师范大学教授):《洞中人》中,耿多义、莫小陌的关系很值得关注,他们一直都是躲避和寻找的关系,一个不断地躲,一个不断地找,当一个表现出主动时,另一个却退缩。作者为什么要在小说中表现耿多义与莫小陌的这种奇怪关系。借用镜像理论分析,他们互为对方的主体。两人合起来构成完整的统一体,但这一统一体又是很虚幻的和很脆弱的。他们在对方眼中发现自己时,同时也意味着自我的失去和坍塌。

张楚(河北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我读田耳的第一篇小说是《衣钵》,当时在新小说论坛贴出来了,我当时把它下载出来,非常仔细地读了读。小说经过了十多年,我至今很难忘书的情节和细节。我当时觉得田耳的叙述腔调太独特了,他的不着急的腔调让你觉得他怎么会那么沉稳。在我印象中,田耳是天赋异禀的人,无论是卖空调,还是养斗鸡,还是对付想象中的敌人,他总是对世界万物充满了好奇心以及洞察力。他小说最大的特点是活色生香,小说人物就像真的要跳出来和你对话一样。

纵观田耳的小说,各个阶段的小说没有集中的主题。无论是从《衣钵》,还是到《夏天糖》《一个人张灯结彩》《金刚四拿》《一天》《洞中人》,我觉得田耳是在散漫地进行精神漫游。综合来看,我觉得彰显了一个很牛的作家对于社会和人性刁钻、古怪、独特的剖析角度。在他这种耐心的剖析当中,感觉到一种神经末梢被鞭打的痛感。田耳也因此构建了世象纵深图,既是形而上又形而下。田耳的写作像庞大的心脏,主动脉瓣、副动脉瓣、二尖瓣器官之间的血液是有序的科学的流动,无论脉瓣的阀门是关还是开,还是血液的流速,都彰显了勃勃的生机和生猛之后的清醒,可能是独属于田耳的庞大和有序。田耳小说特别大的特点是始终游荡幽默的因子,和他的天性有关系,这种幽默因为毫不刻意、刻板、做作而显得弥足珍贵。我个人觉得中国的作家无论是现代的还是当代的,骨子里都缺乏幽默感,每个人的灵魂都很沉滞。田耳不是这样的,骨子里的幽默、戏谑和对人性的体恤,让他小说人物有些许的变形,变形恰恰阐述了小说的语言艺术以及人物塑造的某些秘密。

木叶(《上海文化》编辑):中午一个朋友跟我聊,他说你觉得现在的田耳如果此刻Game over了,是否已成大师。下午开始时,弋舟用了伟大,朱山坡兄弟用了大师。坦白来讲,我觉得现在革命尚未成功,田耳同志仍需努力。他是我见到的小说家中真的是天分极高的人,我非常认同他是天生的小说家。

同一辈作家中,像田耳在长篇、中篇、短篇都有精品的小说很少。比如《衣钵》《一个人张灯结彩》《天体悬浮》《一天》跨越了小说中的短、中、长。语言,我读了很多小说,不管读了多少小说,如果语言没有说服力,没有带思想性是很难读下去的,很难相信文本到最后会给你带来惊喜。而田耳的小说语言有特别的气息,既活色生香又生龙活虎,但前提又很真实很准确,先有准确和真实,后面才能赋予色彩。比如《天体悬浮》的符启明,给人感受有一个人能够站在那里跟我们握手、拥抱,甚至喝酒,我觉得这是很了不起的。田耳的小说一以贯之,《天体悬浮》的观星象、看星星真的很动人,他把这种世俗和精神进行勾连,但处理得又不生涩、机械,给人一种非常自然的状态,让人融入其中。我觉得田耳的小说是有内部的光,不是没有黑暗,不是没有挣扎,也不是没有猥琐的一面,但有内部的光带着人物,而人物和小说作者本身共同成长。

沈念(湖南作家协会副主席):读田耳的短篇小说,有一种感觉,这感觉让我想起孩提时候放爆竹的一个场景,一个孩子战战兢兢又异常兴奋地去点燃引信,在引信哧哧燃烧的过程中,等着发出爆响,爆炸的巨响声中,先是心剧烈地震跳,然后是一阵虚无般的沉寂。熟悉他作品的都会抱着一种期待,想着人物、故事会如何处理行进,但是往往发现他的处理和我们所设想的是不一样的。田耳的小说作品常常让人产生一种等待燃爆巨响的心理期待。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田耳是一个天才的小说家,是讲故事的高手,也是一个尊重小说技巧的写作者。田耳小说中,不管是乡村闲散的年轻人,还是县城过庸碌生活的底层打工者,或者是城市里的中产阶级。这些人似乎都有一个受困的、被限制的、被确定的人生。田耳总是能写出他们身上的属于我们想象之外的惊奇,也就是这些人的生活状态、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与命运,我们以为我们熟悉,以为他们应该是这样活着而不是那样,结果常常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状况。这种状况,既是提示隐蔽在日常生活中的残酷,也有颠覆日常理念的沉重。就像是他要把只有他独自发现的生活秘密,一个个地告诉更多的人。在揭开这些秘密的过程中,道德感、价值观会发生背离,与我们常理中设想的不同,无法判断孰对孰错,无人敢轻易地站在某种自以为是的道德高地去指责、评判他人。

田耳是70后一代作家中的佼佼者。从湘西到广西,他只是居住地发生了变化,在这种流转和流动中,他的写作依然是紧贴他熟悉的场域和深谙的人性在行走,而且越走越开阔。他会把自己建构的佴城建得越来越庞大复杂,我想,他生活在哪里,佴城就在哪里。

远人(深圳光明新区作家协会主席):多年来,我有一点很害怕,怕读到田耳的某个新作时失望。在中国有一个现象,很多小说家的处女作就是代表作,成名作变成代表作,代表作之后就没有了,后面发表的都是一路往下。田耳把小说的横杆搭得很高,作品也一直在一个很高的水平之上。从1949年以后,看到不断起伏的不断变化的中国作家,甚至倒退过又往前走的中国小说家中,田耳无疑是出类拔萃的。不仅仅是在短篇小说有建树,长篇也有建树,在多种文体中都能有建树的作家真的是很少见。

当田耳做到这一步时,我觉得田耳个人给我的感觉是很纯朴的感觉。别人问看到田耳会怀疑《一个人张灯结彩》不是他写的,但恰恰是田耳因为给了我们看起来呆萌,反而造就了田耳个人的沉静。在如此浮躁的时代,像田耳沉静的作家是很少,正因为他沉静,他语言反而才干净,而语言越干净,越反映出田耳的沉静,这是相辅相成的。

王苏辛(长江文艺出版社编辑):第一次看田耳老师的小说是2007年前后,当时,我渴望写一种无意义的现代小说,但又感觉这样的写作路径,并不属于我。我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看到了田耳老师的小说。那些作品元气淋漓,仿佛浑然天成,又充满无限可能性,更重要的,它不是概念先行的小说,而是深深根植于個人独特的体验,那种写作吸引了我。我发现一个作家并没有运用我所熟悉的写作技术,或看起来经过很规整很整齐的训练式写作,而是一上来就拿出自己的感觉,在多年写作中不断调整自己的感觉,在调整的基础上再不断地深入,横向吸收无限多的信息。

行超(《文艺报》评论部编辑):田耳小说写得好,是文学界公认的事实。这种公认其实并不容易,因为审美趣味的差异,像田耳这样能得到众口一词好评的作家,其实是非常非常少的。

田耳的小说好在哪呢?以中篇小说《一天》为例。说白了,这个小说写的不过是一个医患关系和纠纷的事情,这种事情我们反复地听过、见过,甚至有人经历过,几乎已经习焉不察了。这个题材换任何一个作家写,都很可能变得平庸,但《一天》却让人惊艳。这种让人惊艳的能力,来源于田耳那几乎天赋般的超乎常人的感受力。在这个小说中,田耳的感受力深入每一种立场的、各种身份的人身上,死者家属、医院、学校,维护秩序的、讨个说法的、逞凶耍横的,田耳无比耐心地倾听和书写每一个人,他们的对与不对、来路与去路,都在田耳的笔下悄然蔓延。他们彼此纠缠、撕扯,也就是在这各种力量的撕扯中,我们看到了小说家田耳的“好”。他特别擅长深入叙事的缝隙,将那种被遮蔽的、被忽略的皱褶缓缓撑开,用细节、心理和逻辑层次推动小说的叙事稳步向前,让整个小说充盈饱满、浑然一体。

卢一萍(四川《青年作家》主编):田耳的小说有一种独特的复杂性,使你很难把他的小说归人当下的小说类型,比如在《一个人张灯结彩》中就有底层、凶杀、侦探、情爱等多种故事元素。由于他的行文如同木刻般准确有力,他对叙事有着高度的整合能力,所以,他总是能从看似日常的细节中揭示出令人心悸的命题,找到那阳光阴影中的沉沦的诗意。他的每篇小说都企图构建一个独特的场域,使人性的呈现更加毕露,并以此来实现自己小说写作的雄心。

我始终是田耳的一个读者,我关注着他的每一部作品,我们有持续的交流,我一直在向他的写作致敬,这也加深了我对他作品的认识。在这里,我谈谈对他作品的新的印象。有人说,田耳是个戴着面具讲故事的人,也是个讲故事的魔术师,我深以为然。他总在寻求变化,从而赢得喝彩。他对自己笔下的文字和文学趣味有敏捷的预感和判断。这是田耳区别于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作家的特殊禀赋。但无论如何,他对底层的关注始终如一,对底层幽暗地带的挖掘是他所擅长的。

他的长篇小说新作《洞中人》有了新的变化。这部小说围绕一桩离奇的凶杀案展开,在小径不断分岔的叙说中,穿插了家族往事、青春记忆、奇特穴居以及情爱纠葛。既有刑侦悬疑的通俗笔法,也有对理想信仰的高尚探析;既着墨底层,也有反底层的书写;既有对个体成长史的梳理,也有对一代人共同命运的关注。小说的孤独气质呼应了作家在现实中的生存境况,其自传性笔法尤其引人注目;而在一个喧嚣的时代,一群人理想的破灭,一代人对抵达彼此内心的渴望,更令人心动;对复杂的人性、对丰盈的情爱的探微,使这部小说显得更为有力。

孤独、见证、寻找、等待、冒犯、自由、偶然、奇迹是田耳给自己作品选取的关键词,而这些正是所有经典写作的主题。从《一个人张灯结彩》到《天体悬浮》《长寿碑》,再到《一天》《洞中人》,田耳正稳步向经典进发。

我记得田耳说过,写作者心中要有一本金光闪闪的大书。我想,他正在为这部大书做准备。我还是那句话,我相信,他有写出这本大书的这一天的。

地 点_ 北京 陈丹青工作室

问:你一个月有多长时间在画画?

陈丹青:有时候半年不画,上了手就一天接一天,最长持续一年吧。没模特了,就只好停,或者被别的事打断。

问:你不画画的时候,是在写作?

陈丹青:帮人忙啦。出版社出了新书,写篇序,好多天就没了。过世的老先生,张光宇、蒋兆和、吴冠中、朱乃正、贺友直……家属、学生要我写点什么。同辈、晚辈,出个画册,弄个展览,就来开口了。木心的纪念馆、美术馆,也是文案不断。

问:怎么看待自己的身份?

陈丹青:画画的。写作是业余。说业余又有点荒唐,因为出过集子。最近五年不出了。但画画还是常被写作打断,弄得偷鸡摸狗似的。

问:写作上没有自己独立要做的事情吗?

陈丹青:没有。我不是文学家,全是应酬,顶多只能叫杂稿。

问:为什么这两年一直画模特,而之前在画静物?

陈丹青:画静物容易,地上摊了画册就画。1997年一路画下来,时断时续。2013年底,苏州博物馆陈馆长来北京,说是办个展览吧。2014年春就不断不断弄,秋天办展,一共三十来幅吧。后来欲罢不能,又画了十来幅,画到2015年春。

画时装模特是偶然。2009年有个时尚杂志约一期封面,我说我只会画写生,他们就派三个模特来。那是第一次,此后七年没再画过。2016年有个饭局,宾利公司姚总在座,听说我画过时尚模特,说,公司的孩子给你画吧。

然后他真的派来两个男孩,一上手,他就隔三差五送模特,都很敬业。我从未这么奢侈过,真谢谢宾利老总。

我在杨飞云的油画院有两个年轻朋友,李民、尤勇,他们看模特人高马大,就撺掇我画大尺寸,一米八、两米、两米二……越弄越大。我从未画过这么大的写生画。

开始十来幅,模特穿便装,半当中尤勇介绍造型设计师谢星,他有上百套欧洲古董服饰,愿意为我打扮模特。我哪敢想这种事啊,结果谢星好认真,每次化两三小时为模特打扮,浑身披挂从里屋走出来给我画,前后将近大半年,画了20来幅大画。

我画画没计划,没打算,就是业余状态,没负担。

陈丹青《造型设计师谢星》 布面油画 220×400cm 2017

问:你之前提到过绘画里的“伪经验”,什么才算真经验?

陈丹青:活人站在眼前,没间隔。画图片类似复制,绘画的快感、直觉,磨没了。所以图片是伪经验。主题也是。我们年轻时画革命画,谁参加过革命啊?但那时画工农兵真的下厂下乡,画活人。1973年我的第一本连环画叫做《边防线上》,就去兵营写生。

几代画家:30后、40后、50后、60后,都在徐悲鸿带回来的美学里,简单说,要画写生。同时呢,又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美学里,要画所谓生活,这俩事儿加起来,你说是真经验还是伪经验?

很晚我才明白那是伪经验。我画过江西苏区的老革命,画过进军西藏,画过革命小说插图。你可以说那是想象,可是我们都相信从“生活里来”,成天画速写,画素描,为了画从未经历的革命。

到纽约,这个经验大规模错位了。除了部分艺术学院保留写生,谁还弄写生啊。2000年回来定居,清华美院带学生,又回到过去的经验。我说再不画图片了,一定要画真人,直到今天我都不画图片。

陈丹青《泪水洒满丰收田》 布面油画 150×200cm 1976

问:你画画册的时候,认为那是真实的经验,是画册的光影?

陈丹青:画册是个真的物件呀,所以我说我在画静物。跟画人一样,有光影,有质地,每本书的白纸是不一样的白。

陈丹青《托腮的女人》 布面油画 61×76cm 2014

问:我看你在苏博写的那篇文章提到,绝大多数艺术家看的是画册里印刷的画,你看到的是画册本身,你有大量构图把几本画册放在一起画,就跟写生摆放是一样的,是物的关系。我想知道你刚才说的画模特,提到一个感受,你觉得模特给你最深的感受是什么?

陈丹青:没错,是物的关系。传统静物,譬如花朵、水果,摆来摆去,弄个构图,画书就像那样,构图要弄好半天。

时尚模特高、瘦、细长,他们招人有指标的。但每次新的模特来,都不一样,太具体了,就像一群马,每匹马不一样的,我没法告诉你,除非你也在现场。写生绝对是感性的、现场的。

每次新模特来,就会忘记昨天那张画,立刻进入新的感觉、新的打扮。十二点的光线画到五点,对象一直在变化,不管是时装模特还是农民,你得不断调整、组织、取舍,说得好听,你得提炼。

画图片,你看一万次图片,还是那样。你假装弄得有画意,但假装的状态一看就知道。

问:你对写生对象有选择吗?

陈丹青:教书时不选择,人体模特是美院分配的。要么下乡画农民。出国后靠图片混,我非常想念知青时在乡下画活人。

在纽约的后期,我回中国时忽然找到一批知青时代的画,那时候看不起那些画,三十多年后再看,发现很不坏,直接,生动。

问:你在《局部》里说年轻的时候总比现在画的好,而你后来又看了那么多的博物馆,这些经验不会有更好的帮助吗?

陈丹青:现在有现在的好,毕竟成熟了,但年轻时的好,一去不回。那是“生”的。博物馆印证了我的经验。我写过很长的稿子《回顾展的回顾》,包括五十多个回顾展,有传统的,有现代的,每次看来看去,最动人的作品总是画家出道时。

不是说后来就不好了,譬如毕加索,奇怪,我最喜欢还是他十几岁在家乡画的画。德库宁中后期大气磅礴,可是早期还在找路的时候,非常动人。

我喜欢暧昧阶段的艺术,花快要开的样子,风格一旦形成,就是标签,渐渐无趣了,有时还令人烦,比如弗朗西斯·培根。

陈丹青主持视频节目《局部》

为什么《局部》开篇讲《千里江山图》,就是讲18岁。路走得长了,越来越明白起点的珍贵。它可能幼稚,有种种问题,但那种状态不会再有了。

专家质疑,说那不是18岁画的,很可能啊,但绝对是年轻时画的,眼力好,精力好,画上看得出来。

我正在讲文艺复兴画家,曼坦纳10岁进入画会,17岁单独完成大壁画,米开朗琪罗雕刻《哀悼基督》时23岁,他的老师齐兰达约,第一单活儿才21岁,已经是大师气象了。

不可以看不起年轻人,18岁时你已经会组织一幅画,你未必意识到。年轻时的敏锐、生气,不是一辈子都会在。

你去看任何人:委拉斯凯兹、马奈、弗洛伊德,大卫萨利,18岁上下、30岁上下,都是最好的时光。沃霍尔年轻时画的插图稿,非常耐看。

我年轻时以为看得越多,越老下去,画得越好,其实大错。

问:经验并不一定能起到这个作用?

陈丹青:经验起作用,眼界未必起作用。伟大的艺术都不知道另外一个国家在干什么。古希腊人,古罗马人,没来过中国,先秦人,汉人,也不知道欧洲在干嘛。文艺复兴,晋唐宋元,都这样,根本不知道还有另一种文明,另一种绘画。

陈丹青《西藏组画-康巴汉子》 布面油画 78×56cm 1980

问:刚才你讲到西藏组画,对西方那套语言来说,你当时是个伪经验,因为你之前也没去过欧洲,对西藏来说你刚才也提到伪经验,年轻时候的伪经验为什么会画的这么好?

陈丹青:把伪经验当成真经验了,太当真了。但西藏不能叫伪经验,而是间接经验。我当知青在乡村的经验,当时是社会和人性经验,和西藏是通的。但西藏给我的视觉经验太不一样,太强烈了,和苏联绘画,法国绘画,一厢情愿接通了。

我的真经验其实是上海,可我从没画过上海,除了画我爹妈朋友,从没画过一幅上海主题的作品,从来没有。最有状态是画西藏,可是我一辈子最不熟悉的就是西藏。

这里牵涉更复杂的问题:陌生感和熟悉感,都要有。陌生,是指西藏的震撼,熟悉,是心里带着私人的美学。

七十年代所有油画家的情结是俄罗斯绘画,第一次去,1976年,我看着西藏人,想的是苏里科夫的画,第二次去呢,1980年,我又把那里当成法国绘画的投射,因为1978年法国乡村画展来了,看了米勒和柯罗……。

要说出新的视觉经验,光靠观察不够的,还要有自己内在的美学立场,俄罗斯和法国的美学,当时在西藏是有作用的。

陈丹青《西藏组画-牧羊人》 布面油画 80×52cm 1980

问:在你画的那批画册里,你的美学立场是什么?

陈丹青:很难说。它是绘画,又反绘画,至少显示绘画在今天的处境。我的启示来自杜尚和沃霍尔,画册也算现成品,我在画一种纸质商品,流动、传播,店里有卖,就像沃霍画的罐头。

但我夹带了私货。什么私货呢?就是对古典绘画的偏爱。把中国的素材和主题画成西洋“古典”效果,不可能的,荒谬的,但是画静物后,我发现有理由放手去画委拉斯凯兹或者董其昌,而且签上自己的名字。我可以抵赖:看,那不是董其昌,而是印刷品。

问:你这批画书的作品里,有更好的和差的之分吗?

陈丹青:有,好坏差别非常大。

陈丹青:绘画的标准:构图、色彩,虚实、节奏、发挥状态,等等等等。不管是传统还是当代,一幅好画就那几个指标。

问:其实你的考量标准还是挺保守的传统绘画准则。

陈丹青:是的。我从来保守。

问:你承认你是一个保守的画家?

陈丹青:哦,当然,我一直保守,我是个右派。但我画画保守,观看不保守。我认识的保守者只喜欢传统,不看现在的艺术,甚至厌恶。我什么都看,都会喜欢,不知道为什么。

问:你看了这么多东西,会影响你的专注吗?

陈丹青:专注是指什么?

问:比如说经常有艺术家认为,他的每一张画之间都要有更好的推进。比如毕加索,他的画和画之间是有不断的推进和发展的,而在你的画的画册作品里,很少能看到大面积的变化或者推进,你画和画之间的感受,基本上都是平的,很相近。

陈丹青:这是好问题,但套不到我这儿,也套不到现在。毕加索玩儿的是早期现代主义命题,一百多年前的老黄历了,那时最兴奋的问题是拓展绘画语言,是怎么画——这个命题早就过去了。

二战后,“怎么画”还在支配部分画家。同时出现另一种立场,或者说,是观念:你为什么画?为什么做这件事?

纽约教育了我。全方位教育。我立刻发现太多革命性推进都被玩过了——你可以说是形式、观念、工具等等——你还能推进什么?有什么好推进?二维的画布,你一下笔,什么都做过了。

沃霍尔从来不考虑好点差点,他是生产过程,平均对待,他要的是无区别。

不过事情在我这儿有错位,我是个保守的画家,在乎传统,在乎一幅画的指标。可是另一面呢,我又明白这些指标不重要了。

出国前我就不指望什么推进。八十年代初大家最关心风格,唯恐没有个人辨识度,可是我一点不关心风格。回国老听说要原创,我靠,原创?左右看看,哪个不在学人家呀。

我不认为任何中国油画家有自己的风格,能有个人印记就很了不起。我也不认为西方现在还有哪个画家说,啊:从来没人像我这么画过。大家都在分享那点遗产,每人找找个人印记。

后现代艺术、观念艺术给我的教育,就是画画的理由变得重要,你为什么画这张画?

问:你刚才提到两个词,一个是现代主义强调的原创,一个是个人性。在后现代语境,原不原创都不太重要,因为大家不可能绝对原创。但是,如果说只谈个人性,画家就变的没有好坏了,因为个人性只是忠实于他个人的一个立场的表达。

陈丹青:这是个用词的问题。个人性,个人印记,也很难啊!你以为谁都能拿出个人性?你举个例子看看,很少啊。

但纯粹的个人,不存在。每个人都是过去的总和。早期现代主义强调原创,那是针对沙龙和印象派而言,毕加索、马蒂斯当年算得原创,但他们都承认从塞尚那儿来。

真正原创的是梵高。跟印象派其他人比,他不太会画画。但没有浮世绘影响,很难想象会有梵高。谁都有参照系,有趣的是人和参照系的反差,就在反差的那个点,所谓原创忽然出现了。

问:所以你觉得你没有在绘画里倾注历史野心,今天很多艺术家,仍在倾注这些创造性,革命性的历史野心。

陈丹青:让他们去创造吧,我亦步亦趋学任何人。西藏组画就因为没野心,根本没有。我学谁,巴不得像谁,因为你根本学不像,你不可能变成另一个人,你学人家,慢慢会找到你,你不学人家,你的品质会差。我的每幅画都在试图学习。

八九十年代一本正经强调“中国油画”、“中国气魄”,太操心了。人家一看就知道这是中国人画的油画,你还能画成法国油画?

问:你在画模特的时候,改造对象吗?

陈丹青:我跟着对象走,跟着感觉走。改造他干嘛?所有改造早就玩滥了。我的想法、素材、主题,变了好几回,但有些一直没变。

第一:不变形,变形很容易的,1979年机场壁画后,所有人画画,把人,把脖子拉长。我不喜欢变形,我愿意如其所是地画。

第二:你得果真读那个对象。人站在那里,每个部分都很美啊,变他干嘛?一本书摊在那里,很好看,变它干嘛?

再有一个,就是刚才说的:我不会找到一个主题,譬如书,然后发誓画出个人风格。不可能的,而且没必要。书系列能够传达的是:这个家伙为什么要画书?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画书,我会说,我不知道画什么。这是老实话,也是狡辩的话。

人最好别谈自己的作品,画书的时候,画西藏组画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在干什么。不该想那么多,这也是纽约教我的:让画带你走,而不是你带着画走,我越来越相信这个道理。

可是我跟你讲,时装模特提醒我一件事:我不喜欢画寻常的人,人装扮过了,我会有感觉。你可以说那也是一种伪经验。

你知道,时装模特是衣服架子,是空的,期待衣服塑造他(她),个人性格不重要,准确的说,要的就是无性格。模特提供的是长相,是样子。

大家都说时装模特好看,其实模特不是好看,而是随时被易装、被打扮,这正好是我要的。年轻时我会在乎刻画性格,现在我喜欢画一个装扮过的人。

翻回去想西藏组画,我忽然明白了:原来我早就喜欢画装扮过的人。你看,我不画上海人,我在赣南和苏北插队落户,也不太画那里的农民,可是一到西藏我就有感觉,他们宽袍大袖,在我眼里,他们是装扮过的人。

四年前我还画过歌剧演员,一个在莫扎特歌剧中扮演公爵的中国青年。他穿着18世纪的奥地利宫廷服装,戴着宫廷假发。

那幅画画得不好,但我曾让大剧院提供歌剧演员给我画。他们愿意帮忙,可惜演员流动性太大,不好安排,后来就作罢了。

这件事提醒我:我一直喜欢画“假的”人物。什么意思呢?你看,一个人中国人唱西洋歌剧,穿西洋服装,扮演西洋公爵,全是假的。

西藏组画也一样:谁都说我画得真实,可是我根本不了解西藏,我用人性经验看他们,但吸引我的其实是装扮。

所以你明白吗,我一直在画间接经验,被置换的经验。

马路上的人我不想画,大部分人不好看。我怀念知青时画的农民,可是新世纪去了几趟农村,过去的朴实打扮没了,年轻农民穿西装,老农民穿破旧的人民装,破军装,我找不到感觉。

追究下去,我画的书全是假的:那不是董其昌,不是伦勃朗,那是一本书,是印刷页码。你明白吗?

我跟刘小东正好相反。2009年我画时装模特时问过他,要不要画,他说不要。他津津有味画我不愿画的人。我非常佩服他。他画最平凡的人和物件,厕所纸啊、购物袋啊,他都会画。

我不是,我总要选择对象,这是大局限,但我改不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我满脑子还是欧洲绘画,西藏给了我假象,一会像俄罗斯,一会像法国。看来很早我就迷恋伪经验,画装扮过的人。

问:绘画经验还是你看待对象的最核心的部分。

陈丹青:其实是审美偏爱,是一种固执的幻觉。你看,这些模特穿着欧美的时尚,是假的,装扮的,去个性的。我现在画人物只关心“样子”,不关心个性。最近我在讲齐兰达约的壁画,他只关心“样子”,不介意人物的深度。

问:绘画给了你一个美学立场。

陈丹青:我不知道算不算美学立场。今天你只要还在画画,你躲不了传统,换句话说,你在做千百年来被人做过的事。

传统是资源,也是束缚。大陆画家喜欢画少数民族,是个漫长的现象,是在资源和束缚之间找可能。

为什么呢?欧洲绘画不仅是一套技术,还是一整套相应的美学,简单说,没有欧洲各国贵族的模样、服装、扮相,哪来古典绘画?

好了,中国人忽然要拿这套技术和美学画中国人,你怎么弄?

吴作人、司徒乔、董希文、庞熏琹等等,民国时就去青海、新疆、云南,49年后,少数民族题材一直热门,现在还是。

内在的原因,其实是找替代性经验。西画和汉人的模样一直有嫁接困难,少数民族的“装扮性”提供了一种美的假象,至少缓解了这种困难。

问:展览中的这批画的模特,你更看中的是他们的衣服,还是他们的某种状态?

陈丹青:不知道。可能我下意识找一种替代经验。所以我羡慕小东,他根本不挑模特,他在墙上画过一个系列,展完就抹掉了。

他说,我要16个高中生。人家找了,16个孩子穿着自己的衣服走来,很难看的校服,是什么样子他就画什么样子。我太佩服了,我做不到。

问:你在很多的公共言论上是有社会性的评判,但是绘画里面好像你对这个并没有多少兴趣。

陈丹青:早年我们受的教育是苏俄所谓批判现实主义,我早过那道坎儿了。一幅画能向社会表达什么?梵高画农民吃土豆,米勒画拾穗图,被苏联解释为社会批判,梵高画皮鞋、向日葵,米勒画农妇喂奶、婴儿学步,怎么解释呢?

“社会”是什么?社会就是满大街的人。你用画关心社会,谁知道?我羡慕小东的贡献,他画民工、画猪,但民工和猪不知道他,反倒是“社会”帮他刷新了本土现实主义——那是绘画圈的事,和社会没关系。总之,我不画民工,小东不画时装模特,都和社会没关系。

我的所谓公共言论是被招生政策气疯了,又被媒体瞎攒兜,发了一通火,被社会听见了。回到画室,画家是自私的人,只顾自己画得开心。上次尤伦斯那边开恩找了几个画家聊,小东说得最透彻,他说,画画的全是右派。

问:你在模特画的构成上会有思考吗?比如画面有两个、三个、几个的?

陈丹青:当然会。单个是单个的画面,两三个以上,再找画面。我年轻时候画过群像创作,所以你给我一堆人,我有办法让每个人站在我认为合适的位置,让画面显得好看。

写生最在乎现场感。公司通知模特人数后,我脑子没画面的,人来了,当场看:你站过来,她站过去,反反复复,我不知道什么在支配我,我总是说,模特决定这幅画。

问:你不会在每张画里去力求解决一个绘画的问题,对你来说这都不重要?

陈丹青:要说没有,还是有。人站好了,第一笔往上画,全是绘画问题,主次啊,色彩啊,虚实关系啊,都是老问题,躲不了的。

一拳一脚撒出去,收不回的,

你得一路判断,看情况,

很紧张,这就是写生的快感。

问:那为什么你画的书感受非常陈旧,但是你画模特又那么时尚,那么光鲜?

陈丹青:这是同一件事情的两面。书是旧的好看,我选的日本书帖是古董版,不画新画册。人呢,新的好看,第一,初次见某个模特,有陌生感。

第二,时尚是新的,是个幌子,是个刺激。你不能想象40岁的时装模特。

问:你这种审美立场,或者说,画家的经验,会对你的公共言论有影响吗?你在画画时美学经验非常强烈直接,它对你的公共言论有什么作用吗?因为更多人愿意去谈公共言论跟你画之间的关系,大家会说你的公共言论和你的画是矛盾的,但是你画家这个身份会对你的公共言论有什么影响?

陈丹青:好问题。但我想都没想过。在清华开会时,我会忽然暴跳如雷,根本不想到我是画画的,可是一画画,完全忘记学校的事。

我相信大概有两个人在我身上吧,分开的。如果我也用绘画表达教育问题,社会问题,太傻逼了,我会很讨厌自己。

问:我对你的印象是你特别奇特,绝大多数中国人很难做到,包括西方人,他所有的都是一致的,很少见到你这种非常分裂的状态。

陈丹青:对。非常分裂。我也很惊讶,但我喜欢这种分裂。你说绝大多数中国人,包括西方人“很一致”,怎么个一致?你怎么知道?

我同时做两三件不相干的事情。我画写生,然后坐下来写稿,稿子跟我正在画的画毫无关系。不过很多人能够同时做几件事呀。

问:在西方分左、中、右派,你刚刚提到你是一个右派。如果把绘画和写作都算在一起,你有大的立场吗?

陈丹青:我讨厌保守的人,但我是个保守主义者,如果非要这么分的话。我有一堆朋友在绘画上很保守,一堆朋友自认为很前卫。我不会因此站队,因为我对差异感兴趣。如果我有大立场,就是尊重差异。

问:我看到你很多谈绘画的观点,觉得你在谈论绘画时有很大的历史野心,特别是在评判他人的时候。比如你说今天绘画不重要了,绘画过时了,但这种言论在我看来是有历史野心的。可是你自己又是个在画布上没有野心的人。

陈丹青:有意思,我从未想过这些。我在画布上确实没有你所谓的历史野心,我算个屁啊。但我谈论绘画时,可能有野心。

最近正在写文艺复兴湿壁画,《局部》第三季要讲。我试着颠覆我所知道的美学史著作,全是进步论。这种叙述早该过时了,我觉得我是对的。史家给我许多知识和启示,但他们不懂画。

问:“过时了”这种词不像是右派说出来的话,它很激进。

陈丹青:也许我是激进的保守主义者。右派有时候非常激进。我读了托尼·朱特的不少书,他写到二战前欧洲有非常清晰的右派阵营,尤其在意大利、德国,他们大部分有良好的美学趣味,是很好的影评家和史论家,但他们是右翼。

欧美文化艺术领域左派太多了。大学里的新左派很讨厌,虚伪,喝葡萄酒,说漂亮话。

问:换一个概念来说,我看到你很多观点,你看到艺术史上非常重要的作品,穷尽了各种形式,各种可能。但是,写作不也是这样吗,也有许多大山。你有很多写作,这种写作不也是沿着西方的经典小说吗,为什么对写作没有这么一个苛刻的观点呢?

陈丹青:我不是文学家,怎么可能沿着经典小说去写作?但我对词语很严苛,就像画画时对笔触严苛一样,这是本能,是偏爱。

不画画不写作时,我可能有野心,牵涉到表达,比如谈论写作、绘画、音乐,我有野心——如果你说这是野心的话——我不满意我看过的艺术书籍,包括权威作者,太多意思没被注意,没被说出来。

问:我看到你之前有一个观点,在尤伦斯赵半狄的讨论上,你觉得绘画过时了,今天甚至不应该谈绘画。但在我看来,你前置了一个价值观,只要过时了,就是不好的东西,流行真的那么重要吗?

陈丹青:不,“过时”并不针对“流行”,也不是指“不好”,而是,过时的事物不再是问题。你必须明白他过时了,再来谈论它。文艺复兴绝对过时了,塞尚绝对过时了,因为过时了,就能在好的位置谈它。

设置价值贬褒,本身就是过时的做法。纽约的格林伯格六、七十年代很猖狂,宣称一切传统绘画过时了,未来的绘画只有形式,抽象,等等。结果他自己很快过时了。

“过时”是指事物的一个时间位置,你得明白你谈论的事物在什么时间位置,你自己在什么位置,然后,你才能像样的谈论它。

中国断层太多,和外界隔离太久,很多问题会错位。文革刚过,吴冠中大谈形式决定一切,可是形式主义在欧美早就过时了。沃霍从来不谈形式。

可是在八十年代语境中,吴冠中的说法又是对的,好,85运动一起来,形式问题很快过时,新的问题起来。你一本正经谈形式,很错位。然而在我们的语境中,形式问题从未说透。

这就是错位。我提醒很多事情过时,不是指那个事物不好,而是提醒我们自己的位置,否则谈不清楚。艺术可以无穷尽谈下去,希腊罗马,晋唐宋元,无穷尽谈下去,但你要弄清楚你在哪里。

可能我来自那样的背景,一切都要确定唯一正确的答案,不能违背,不能质疑,我反感这个。真理是分散的,具体的,在塞尚那里是对的,到梵高那里就是错的。在八十年代对极了,到2010年全错了,等等等等。

问:画模特这批,我们聊到关于时尚的概念,也跟我们刚才聊到“过时”有关,你为什么会对时尚感兴趣?

陈丹青:你混淆了。时尚界的“过时”是商业概念,如果你还用去年秋天的眼晕膏或者鞋尖,今年春天你就过时了。车的款式也是这样。时尚并不关于美,而是新的消费方式,说白了,是生意经。

我谈不上对时尚有兴趣。我画模特,跟你说过了,是遇到姚总好意给我模特。但我很在乎中国有时尚,你看,小范围讲,改革开放伟大成就之一,就是终于有时尚了,终于回到时尚了。

你没见过我们那个年代,长安街几十万人骑自行车,全部灰蓝色,太壮观了。

大范围讲,时尚是个尺度,文明的尺度。

最近看了十本文艺复兴的书,15世纪的意大利时尚领先全欧洲,不光是贵族,平民也弄时尚,过节时,连个驴子都会喷香水。

我越来越明白时尚在国家文明中多么重要,我们甚至可以追认很多当时不认为是时尚的事物。

比如,我现在还很惊讶——很少有人注意到——唐代、宋代、明代,司局级中央级干部全都穿花衣服上朝。为什么穿花衣服?绣着龙凤?顶戴花翎?

当然,不能说那是时尚,时尚是西方过来的观念。但你在任何仪式庆典中,你能想象没有打扮吗?没有一个打扮的尺度吗?

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蔡国强把我叫去帮张艺谋,我什么事都没做,陪着他们瞎聊,后来记者问我为什么愿意近两年时间放下画画参与那事儿?我说就想看看几百人穿着汉服唐装什么样子,虽然是假的,也想看。这是又一个例子:我喜欢装扮的人。

鸟巢彩排时我拍了许多照片,几百上千个小女孩、小男孩穿着所谓古装,近看,全是农村孩子的脸,趴一地,等着上场。

问:这种群演背后是一套非常残酷的制度。

陈丹青:我会分开来,视觉是视觉,问题是问题。

问:刚才我们提到刘小东,他画了很多无名者,别人对他的评判,包括他的艺术,还是带着对机制的兴趣的,是历史机制对无名者,那样一个宏大的视角关注。转到刘小东画里画一个猪,画一个特别平常的东西,他们会觉得日常本身是能作为一个特别大的价值形态出现。

刘小东这几年画的很多题材是非常社会化的,他更像一个新闻战地画家,他的写生对象里价值观是先行的。我觉得在你的作品里,你刚才提到时尚模特,你对时尚的解释也好,总结也好,是你在一开始画的时候就这样想的,还是后期别人问到你,你再去解释的?

陈丹青:你们弄当代的也有一套词语:什么机制啊、历史对无名者啊……小东想到这些吗?也许想到吧,我不知道。

到我这岁数,能画画就很开心。画家是观看动物,我画模特什么想法也没有。2010年到2014年,我在油画院也画了三十来幅年轻人,大致有样子,穿得潮,我就画。

前面说了,时尚是文明的指标,但我没想过有一天会画模特,宾利老总忽然给了机会,我只管画,所以没人问起、没人采访。唐人画廊找来前,我甚至没想过办展览,也没卖过。

哪想到什么机制啊,无名者啊。去年一数,攒到三十多幅了,稍微有点疲了,但如果有件好名牌,来个好模特,马上又会一精神,跑去画。

画画不可以有想法的,活人站你面前,全是感觉,那么大一块布,油彩抹上去,瞧着天色暗下来,手忙脚乱,到处都要交代……。

但是画好了看,我会像个第三者:这是什么?干吗画这些?我总是怀疑我做的事。西藏组画忽然成名时,我一个人在美院黑院子里乱走,觉得没意思,还是在拉萨画时最开心。

现在仍然这样,摊一屋子画,我就想:为什么要画书?为什么要画模特?我无法回答自己,也无法回答你。我刚回国时,都说这家伙江郎才尽了,完了,朋友气坏了,跑来转话,我说是啊,是完了,得让人说呀,我愿意承认失败,失败了,才会画得开心,无所谓。

问:你讲到失败这个概念,从绘画的角度来看,你觉得这种失败是理解自己的无奈,没办法,要创造那种绘画的奇迹在今天特别难。但反过来也有另外一种理解,是不是历史包袱太重了?

陈丹青:都不是。无奈是一种苦恼,因为实际上想要有奈,结果没成,于是无奈。我没想要怎样,无什么奈?。

历史包袱也许有吧。我太知道传统的好,如果那是包袱,就背着吧。传统给了我审美力,我总要画画,很喜欢画画,可是画什么呢?我的问题从来不是怎么画,而是画什么。约翰·伯格写毕加索晚年的失败,说他才能在,诚实也在,但他不知道画什么。

这是深刻的观察。不少朋友婉转劝我,说我想太多了。好呀,一画画我什么都不想,脑子是空的。

问:你觉得这跟你看那么多的博物馆经验有关吗?

陈丹青:我现在很少去博物馆。做《局部》,去大都会博物馆,那是为了节目,讨好公众。年轻人说要看。但我几乎不去博物馆,这是我晚年开心的原因,它不再是我的情结。

你们现在出国,去博物馆,或者不去,都不稀罕了,不是个事儿了。我们这代傻逼,出国,看博物馆,当年是不可能的梦,一旦去了,狠命看。

我29岁到纽约,直到40来岁,报仇似的去博物馆。那是一种长期的失落,然后拼命补偿,等于去嗨自己,50岁后越去越少,现在几乎不去了,看太多了,太熟了。

博物馆真的是坟墓,现代博物馆的坟墓感更强。博伊斯这么叛逆,还不是乖乖给博物馆收伏。反而文艺复兴,12、13世纪的工匠画,我看了就像新的一样,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画,全新的经验。比现代绘画新多了。

还有,不去博物馆是因为有自己的东西在画,最后你会回到自己。虽然全是自欺,自己玩,但画画不就是这样吗,全是自娱自欺。

问:个人主义中很多不都是自欺欺人吗?

陈丹青:不,成熟的个人主义不骗自己。把成功当真,满意自己,以为自己真的是个角色,那才好笑,而且可怜。

我知道没回答你的问题,简单说,不是无奈,也不是历史包袱,现在博物馆对我来说变成公益活动,大家爱看《局部》,那我就去讲讲。十多来每年回纽约看母亲,总会挤时间去一趟。

现在不去了,从抵达纽约待到离开,根本不去了,更不看画廊,我很高兴到了这个地步,讯息对我不重要了,你跟我接触你知道,外面什么事我都不知道,也不打听。

当然,最简单的原因,我开始老了。

问:刚才讲到,年轻人其实对博物馆的经验倒不一定是很便捷。比如对我来说,我有浓重的当代艺术给的美学立场,传统的东西再好,它都不是当代最重要的部分。所以,我对很多作品的看法,反而是有一种很奇特的宽容。破碎的说,过去我们在谈艺术的时候,有一套很明确的历史标准。

但是在今天这样一个纷杂当代艺术的语境里面,这个标准没有共识了。我看过几集你的局部,发现您非常会讲故事,你会把很多事情一块一块讲的非常有趣。可是把你的五六集放在一块看,如果把这些有趣的局部引发的故事或者引发的一个联想放在一起,它其实是一个非常残酷的制度问题,但是你很少去说。

陈丹青:很有意思,但我不很懂:为什么是制度问题?。

问:比如独立的看,大家会被“有趣”吸引,故事变得非常有趣。但是如果从当时的社会制度来看,可能这几句话连在一块其实挺反动的,你深究的那种“趣味”,其实是美学趣味,我的理解是这样。

陈丹青:“反动”是指什么?美学立场吗?《局部》背后有意图的,但很少被看出来。你刚才说到博物馆,你有一个巨大的立场,那是什么?

问:我这两年每次去大都会的时候,都觉得大都会特别好。但几年前我拒绝进去,我相信马克思主义千千万,归根到底就一句,造反有理。至于创造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拒绝和颠覆,它是当代艺术给予的一个特别的东西。

如果说从创作上、原创上来说,当代艺术的原创其实是打开领域,而不是限制性工作。但是传统的绘画是一个限制性工作,因为四角之内的表达非常有限。

领域打开的时候,一方面是让艺术领域变的更大,另外一方面就像你刚才讲了很核心的问题,你谈你的画册,谈到安迪·沃霍尔的“平等”概念。

从我的角度来理解,平等这个概念,他是个人主义的话,就是无差别,但是我们需要寻找的是更极端化的个人,更偏执的个人。这也是当代艺术给的一个语境,人靠前,作品靠后。

今天我们再也没办法从一张画里吸取营养,那个营养不存在,但是变得有意义的是,是谁?为什么画这张画?他干了什么?他经历了什么,这件事变成一个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陈丹青:造反有理。典型左翼观点。我觉得博物馆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走吧,做你的事情,我们都做好了,现在该你了。

但绘画绝对是限制。你不可能靠绘画解开自己。绘画也不再提供你说的所谓营养,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在乎自己做的事情。

在这个意义上,所有还在画画的人是偏执的。杜尚说得对,他说,你不欠社会一张画。换句话说:没有人要你画画。

你上次说了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你说你的兴趣是我前面那段绘画经验不要了,转向了,你想了解我抛弃的是什么。这个问题今天没展开,我仍然想知道你的结论。

问:你从中国离开的时候,提到几次文革经验,这个文革经验对你看博物馆没有影响吗?

陈丹青:当然有。我们这几代人,除了徐悲鸿、吴作人那代民国留法学生,从我老师候一民、靳尚谊那一代,到我们这一代,根本不可能出国,除了几个留苏学生以外。

问题是几代人学得是苏联、法国,结果没去过,真东西没看过,所以这是我们的情结。我出去时,不是为了博物馆,而是原作情结。

后来才知道,博物馆给你的东西大得多,绝不仅仅是绘画,无限多的历史信息,我们出去时的文化准备其实非常非常狭窄。

问:刚才你提到很多艺术家年轻时画得最好,至少某一个阶段是最好的。但是他同样不意味着一种无知吗,无知不也是很好的状态吗?为什么要看那么多东西呢,读非常多的书,有非常磅礴的知识?就像你的知识点也是非常庞大、非常多的。

陈丹青:我的知识少得可怜,如果显得多,那是大部分画家不太看书。第二,我清楚画画不必有知,我当知青时知道个屁,可是画得蛮好。这是悖论,但我一点不难受。

问:有些时候让自己无知不是更好吗?

陈丹青:不可能无知了。我们活在21世纪。你智商再低,再不理解你看到的这一切,你的手机就能让你看到了,知道了。

真的是个悖论。你可能比所有过去的、无知的人更主动,可以做很牛逼的事,就像很多当代艺术家做的那样。但你永远丧失了那种状态。

我写到文艺复兴,14、15世纪的所有画让我害怕,不是我没才能,而是他无知,他非常饱满。现代人比任何文艺复兴画家有知,比马奈有知,比毕加索有知。

要不要知道那么多?看那么多?我在两边找不到归宿。但你要知道什么是无知能做的事情,什么是有知能做的事情,无知有知,人都能做事情。

问:但是无知有时候也象征着一种更极端的个人化。

陈丹青:不。古代艺术没有“个人”这个概念。“个人”概念差不多要到18、19世纪才出现。但画画的个人状态,无知很起作用。

古代画家没有画册,交通不便,不知道附近的人在画什么,怎么画,所以个人状态非常饱满,集中。

问:之前我们没有认识的时候,很多人跟我聊到你,我跟他们的观点不太一样,他们会把你的社会身份放的很高,说其实你看那么高的社会身份,可是他现在画的不如以前了。但是我觉得恰恰是你的公共身份,让你的画产生了这些变化,它不是好坏的问题,而是你如何看待画这件事的问题。

陈丹青:他们太看得起我了,一褒一贬的。若干点击率就是社会身份吗?谁都知道,在中国,真正的社会身份是官职。

我不确定所谓公共身份对我看画有什么影响。我当知青时,上学时,就是一条草狗,但我当时就有自己的观点,到了点击率时代,这些观点被放大了,传播了,如此而已。

问:但是你开始讲到,很多人找你写文章。

陈丹青:那是人际关系。没办法。我试图诚恳的写每个人,包括很次要的人。但我不会把自己想成一个文学家、批评家、史论家。我不要做这样的角色。

这跟我目前画画的处境是一样的。我希望是我自己。我被请到清华教书,最后逃走了。我不属于机构、学院,眼下我只有一个单位,就是乌镇旅游公司,木心和公司老总委托我做木心美术馆馆长。

我发声如果有影响力,那是网络的作用,不是靠权力做到的。媒体把我弄成这个样子,在别人眼里就是“社会地位”吧。

今天传播度太快了,话一出口,微博一发,一秒钟就被大家就知道。所以这跟名声没有关系,和现代传播速度有关系。

问:你会在乎自己因为这种公共媒体而不能完整的表达吗,因为所有的媒体都是剪辑过的。

陈丹青:一开始会有点,所有关于我的报道都有错,或者完全歪曲,甚至故意歪曲。但我很快习惯了。

人家不认真的,不要以为别人真的想了解你,弄懂你的每句话。不,网友看过就看过了,然后去看另一个讯息。

问:你较真的点在哪?我发现你对绘画这件事情不是那么强烈的较真

陈丹青:两件事:一个是词语,非常非常较真,文章改了又改。一个是画布。颜料一抹上去,就是闯祸,你不可能不较真。如果你看不出我在较真,你认为怎样才算较真?

问:你在绘画里面的较真,是为了达到某种标准?

陈丹青:就是本能,比方词语,你一行一行写下去,不舒服嘛,动一动,再动一动,OK,舒服了,开心了,就是这样。无穷无尽的过程。较真就是快感,不然你画画写作干嘛呢?

问:这批模特写生中存不存在越画越好这件事?

陈丹青:有的,当然有的。只要一画画,我还是在几十年的恒定状况,心里有要求。我希望越画越放开,目前还嫌不够放开,积习太重,趣味太重,真讨厌。

但我还远远不到一个时候说:这批模特画的怎么样。所有自己的作品必须三五十年后才能清楚显现价值。年纪大有好处,我现在看年轻时的画,时间距离40年上下,终于可用第三者的眼光去看。

人休想客观看待自己的作品,要过很久,至少30年。

第一你怎么会干了这件事情?第二,这事儿干得怎样?第三,这事儿有没有价值?以上三条,你自己说没用的,要说,都带着自己的偏见在说。

所以我经骂。人家在另一个纬度。我重视骂的理由和角度。旁观者清?未必,但旁观本身很重要。30年40年过去,你会慢慢变成自己的旁观者。

一切需要时间。美术馆最有价值的是回顾展。50年过去,300年过去,甚至1000年……时间让这个艺术家显现价值。

如果我还能活20多年,也许会说:啊,这家伙当年六十来岁居然画了这么一批画,好像不错呢。但现在我真的不知道。

问:抛开外界的评价,你自己觉得这批模特系列和西藏组图相比是什么样的关系?

陈丹青:不可能比,西藏组画已经不是我的,变成大家的话题了,你讲它,等于在讲大家。我画画时根本不会想到西藏组画,有病啊?

哪天我们这代人全死光了,西藏组图和我一生的画居然有机会放在一起看,又跟别人放在一起看,那时也许比较公允一点吧,现在我可不知道,人不可以提前把自己放进棺材里。

不要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不可能知道。也不要评价你做的事情,你还没成为旁观者。英国有个大演员,人采访她,问她怎么会演得那么入骨,她说:我怎么知道?

最好的画是糊里糊涂画出来的,我根本想不起西藏组画怎么画出来,就这么画出来了,苦心孤诣画的画都不好。

陈丹青:在纽约画的西藏,苦心孤诣,全拧巴了。而且要卖,你会注意镜框旁边的标签有没有红点。没人买,就觉得对不起画廊,人家砸了钱做你。

我是中国最早有画廊的人,1983年。可是我在拉萨画西藏组画时,一点没有压力,一张接一张,糊里糊涂就出来了。

九十年代画大型并置,不找画廊,不想在哪展出,一点负担没有,没钱就上街画像。三十年前我就过了功利观,不会为这个焦虑。

问:现在绘画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跟你的关系是?

陈丹青:就是喜欢,本能。非常快乐的愚蠢。模特一到场,画布搁好了,颜料挤出来,动物性就上来了,瞅着模特,横竖一看,赶紧画,跟五十年前没什么两样,而且我性子急,手快,但画完后就会回到我现在这个年龄,很冷静,心想:什么意思?怎么又画一张?

问:在尤伦斯论坛那次你说到很多人是天才型的画家,包括你在《局部》里,天才类似的词用了很多次,我想知道天才真的对绘画来说那么重要吗?

陈丹青:难道不是吗?对当代艺术也重要啊,当代艺术虽然跟手艺没关系,但最棒的几个难道不是天才吗?

天才就是不可解释:怎么这个人做出这件事情来?!在古代,它是指绘画,在今天,它是指一个念头,譬如,杜尚怎么会有一天下午给蒙娜丽萨加了两撇胡子?

不可教,不可学,不可说,不可传递,最后,不可替代,这就是天才。

问:是不是一套巫术呢?

陈丹青:很可能啊,随便你用什么词。阿城的说法是所有艺术都是巫,我非常愿意相信他。你当然可以追溯到巫。

我很重视为什么绘画早于文字,象形文字还没出现,为什么绘画已经有了,人为什么看到牛,还要画一个牛?为什么?绘画最早的理由是什么?也许就是阿城说的巫吧。

传播学家的说法,西班牙岩洞画是最早的传播,因为那时人跟动物是危险关系,你死我活的关系,我弄死你,就可以吃你,弄不死你,你就把我吃了。

所以人为了能够辨认,这是犀牛,弄不过它的,这是羚羊,可以制服,可以吃……虽然几万年前动物名称还没出来,你一旦看见了,要当心。

原来这就是最早的传播,我开脑洞了。但我还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所有小孩差不多最早两三岁,给他一张纸,他就开始乱涂乱画?他连话都不太会讲,为什么想画画?

还有,欧美的绘画完全边缘了,为什么任何颜料店还要排队付钱,还有人要画画,为什么?你不可能成为达芬奇,连个九流小画家都不太可能,但还要画,把花朵或者风景实现为一块布、一张纸,然后很得意——为什么?我不知道。

问:在很多绘画里,对象变化导致方法的变化,表述什么主题就会用什么方式。但是你在画模特时,画面方法的变化非常少,至少绘画语言上的变化并不明显。

陈丹青:前面说了,我很早就不关心怎么画。文革当中,周围年纪大的牛逼画家总会教训我:小陈啊,你很聪敏,但你要变,你要找自己的风格手法。

我在心里反对他们,但不敢还嘴。很早我就知道那是徒劳的,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画得好,不是手法。你自以为改变了手法,其实全是别人的影子。

八十年代多少人着急改变啊,疯了,人人唯恐没有风格,唯恐不现代——其实都是学来的,抄来的。

所以才有西藏组画。西藏组画就是老老实实学人家。别那么多念头,没用的。

崔灿灿:对象本身不会让你有变化吗?当你看到一个繁杂的衣服和一个简单的衣服之间那种关系。

陈丹青:当然,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刚才不是说了吗,每次模特都不一样,姚总会送拿过名次的模特来。

问:我在你的人像写生里,看到的感受是非常相似,对象的气息和感受的变化非常小。

陈丹青:我没法知道你的眼光。我不会评价自己的画。但我知道模特是空的,模特期待装扮,变成另一个人。

在我这儿,就是去掉叙述性,去掉人文感,去掉表情、性格、内心,只画“样子”。我喜欢英语这个词,叫做“looking”。

我跟所有人一样,曾经热衷时尚杂志,后来几乎不看了,那是我看过最空洞的杂志,那是衣服的广告。所以我质疑为什么要画模特。但只要新的模特一来,还是马上冲动,又想画,我不知道为什么。

写实画家永远期待模特,就像模特期待新的款式。

问:但是每次冲动的点都很相似吗?

陈丹青:应该是你告诉我,我无法评价我的画。有一次梁文道在我手机里看了这批画,他说你这不是写实主义,你在找你要的一种感觉。我说是啊,但我无法告诉你我要的是什么感觉。

他说,你跟刘小东比,他真的在画现实,你不是在画现实,我说我画的是什么呢,他说找时间再聊。

问:我觉得你画的都是“静物”,无论是模特还是书,几乎是无生命体,很强烈的无生命体的感受。但是你又那么喜欢刘小东,刘小东试图把每一株草、每一个东西都画的活生生的现场感。这样的话,写生对你来说不就是变成一个图像吗,如果那种现场感不被强调,那种写生其实跟画照片的有什么区别?

陈丹青:当然有区别。你不画画,不会注意。连图像也千差万别,根据图片画的图像,生造生编的图像,无穷差别。

写生类的图像又有千差万别。我属于老一套美学,就是从马奈,顶多到早期现代主义,那是最迷人的一段。我甚至偷偷弄一点立体派的意思,不画画的人不太看得出来。

问:你在看对象的时候,会有更多的深入吗?前面说你作品的感受的都很相似,假如我们说绘画深入的点有八度的话,好像每次你画到四度左右就停了,不会有一张突然细节特别多,推敲特别深入。

陈丹青:我不再考虑深入,而是放开。我嫌画得不够简单,不够率性。再有,我画画很快,一画慢的,仔细的,就画得不好。

我的问题在别处。什么问题呢?我还是想画所谓创作,但不知道画什么。

所以我佩服小东,他到古巴、到以色列,总会找到叙述点,我找不到。奇怪的是,我不太在乎,不着急找,你去找,已经不好了,必须有一天爬起床来有这个冲动,某个意象纠缠我,我一定要画出来。年轻时我有得是这种冲动,现在我没有。

我太早告别了那个时代的创作教条,太早告别愚蠢。创作必须愚蠢,就是说,你得满脑子全是你要的那幅画,全世界都是你脑子里那幅画,那是幸福的经验,我失去这种幸福了。

问:你刚才讲到你对绘画的方法其实放弃了很多。

陈丹青:不叫放弃,是看法变了。

问:从个人的角度没有兴奋点吗?

陈丹青:有啊!你还是不了解画画的人。画画永远是兴奋的,非常非常兴奋。我很久没像最近这么兴奋画写生,前年画了一批意大利人,去年画了一批英国人,不兴奋不可能画画的。五年来画了一大堆,都没地方放。

问:看你画面有大量的留白,是你觉得要表述的东西已经结束了,背景不需要再画什么了?

陈丹青:写生不太有条件让模特多次来,他们有别的活儿要干。通常一两个下午必须完工。其次,模特站的背景很杂乱,不好看,不值得画,第三,我越来越喜欢未完成的画,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再就是可能跟画书有关,一开始那些书是带背景的,一块布,一个杂物,后来发现太傻了,回到最单纯的图式:就这本书,旁边什么都没有,画人物写生时,这个方法给带过来了。

问:我在你画室里看到一张非常特殊的画,你的自画像,你说是你60岁左右时画的。那张画的气息,跟你这几年画的气息完全不一样,那种情绪的饱满和感觉,不再是模特和书里的无生命体。你那张自画像里面的生命体非常强烈,是因为画自己的原因吗?因为你选的那个构成,还有那个眼神?

陈丹青:任何60岁的脸都是可读的,你给我找个60岁的家伙,我就会画出那种感觉,近年我画的都是年轻人。

在英国和意大利画的写生比较有内容,他们是寻常人,不是模特,你知道吗,模特真的就是模特。

陈丹青《白衬衫》布面油画 2017

问:我对你画的书和模特有一个特别深的感受,作品里有两种模特,某个写生对象叫做“模特”,你画的,又是一个“时尚模特”,你选择了写生对象里最空白、最乏味的对象,最具有表面性的。就像绝大多数人看画册会被中间的画面所吸引,会觉得两边的白纸都是空白乏味的,而你却看到白纸和书本身的质感。所以无论是模特也好,还是书也好,在我看来是你选择了写生的反题。

陈丹青:你知道徐累吗?他是很厉害的批评家,我愿意听他说话。九十年代他最早看到那批静物,是少数几个肯定我的。

98年他帮我在南京办过第一次静物展览,小范围的,顾丞峰看了说,陈老师你怎么画的这么差,这么空洞。徐累就说,别听他的,这批东西很好,我说我就是想写生呀,他说,你这批画是反写生的。

很有意思。我自己都没想到,现在你说这是写生的反题,那你说这是什么题?人不该评价自己的作品,作者是最糊涂的那个人。

问:从西藏组画,到现在的模特,有点像个人对个人过去的拒绝和放弃。如果从这个历程来说,有点像当代艺术的自我拒绝,就像极简主义的形式冷漠和绝对规训对罗思科的大澎湃的反击,形成了一次对抽表的复仇。

直到勒维特的出现,就要画最枯燥,最没有生命体和指向性的,观念完成了对形式追求的再次复仇,这次要比极简主义更彻底。上次我们聊到“退步”这个概念,很多艺术家不愿意退步,庞大的个人精进感和历史野心指引着他们,自我是建立在与历史绑定的一个关系上。

当我看到你作品的几十年的变化的时候,我觉得它是一种选择性的“退步”,是你这么多年通过各种知识和经验的激烈,对绘画这件事的认识论的改变。

陈丹青:“观念完成了对形式追求的复仇”?!你的话非常理论!我希望你说得是对的,我得好好消化。

我很奇怪怎么会这样。像所有酷爱画画的人一样,我一直傻画,知道没价值还在画。可是另一面,我从来怀疑我做的事,同时呢,不在乎我做的事——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我讨厌看到一个画家非常欣赏自己的画,牛逼烘烘。可我又羡慕这种自我欣赏,那是愚蠢。前面说了,愚蠢是幸福的。每天画完我会短暂地得意,像年轻时那样得意,可是很快就没了。

问:我在跟你的谈话聊天过程中发现,你是很少自我感动的人,很多老先生说话时有非常强烈的自我神圣化和自我感动,很强的悲剧英雄意识。

但是你也看悲剧小说,很多人把悲剧小说当做自己一生的宿命,特别是五十年代出生的这批人,有很强烈的悲剧情节。

我跟你聊天的时候,你谈写作,谈你的公共言论,谈的很多东西,你不把它谈的像那种中国式的传统,要说这就是一个修为,日常的事,没有好坏。

但是你谈的,我们说怀疑也好,说不屑也好,你生活中每一个模块都像在平等的有趣。

陈丹青:是吗,我不知道。自我感动?有什么好感动呢?

我年轻时见到老先生慷慨激昂,就想赶紧逃走。慷慨激昂其实是伤感主义,伤感主义呢,就是煽情,煽不了别人,煽自己的情。

到纽约看一大圈,我要在画上排除任何煽情。我画并置系列非常冲动,但呈现出来一定要冷。绝对不能在作品里哭,或者笑。

我画书,因为它没有表情,表情是页码上那张图,不是我的“表情”。画模特也这样,我不是在画美男美女,那是一堆笔触。

可是很奇怪,我对别人的画忍不住热情,看小东的画我激动的要命,很多人的画,还有电影,我看了激动好久。

问:你在文章里说你对弗洛伊德的看法,你说九十年代觉得还不错,后来就没那么喜欢了。

陈丹青:他的回顾展我看了会儿就走掉了。每张同样好。视觉会疲惫。最近我又慢慢尊敬他,在英国看了他早期的东西,还是厉害。我喜欢他,因为他骄傲。我喜欢骄傲的人。你知道,我喜欢木心,他太骄傲了。

骄傲不是看不起别人,而是相信自己。咱们当代艺术让我沮丧的是很少骄傲的人,顶多是狂徒。至于40后、50后,哎呀,说着说着就自己来劲了。

问:很多人上了年龄之后,会有一种努力的平衡感,那种试图拼命的平衡自己,其实很可怕。

陈丹青:有意思。你说的“平衡”是指什么?

问:比如在你身上,如果你努力去平衡你的写作、绘画,还有你的言论,你做的节目之间的关系,一定要像中国传统人说的那种要知行合一也好,怎么样也好。

一个人开始平衡自己的时候,我觉得就已经有点要死不活的那个劲了,有点像很多导演,其实他们一生都在平衡,我到底是做商业片,还是做文艺片,来回去把握这种关系。比如刚才我们聊的一样,你对别人作品的评价系统是非常苛刻的一个评价系统,但是你在你自己的作品里又非常放松,你不去建构那么多复杂的东西。如果说一个人要做到那种一致的话,其实就变成每天要拉扯自己,来回拉扯。

陈丹青:我得想想,平衡自己?还是不太明白。我持续写作,一是因为喜欢,二是老有人叫我写,但不是为了平衡。我并没弄到快要倒下去,站不稳了,干嘛要平衡呢?

问:很多人是在拼命平衡自己。

问:对,他的权衡利弊还不是来自于自我,不是来自于利益。而是来自于人设,他其实一直处在既不是这般,又不是那般的状态中,但是他一直想把自己整一化。在很多艺术家身上也很普遍,比如当代身份的焦虑上,努力在平衡自己,特别努力。

但如果很坦然的说,我反正就做绘画。但很多画家一直在补漏,他原来画的很好,但他不满意只是画的很好。他或许在证明某种东西,证明自己很当代,“过时”这个概念会让画家坐立不安。证明一定程度上就是平衡,试图在平衡自己的身份认定。

陈丹青:这不叫平衡吧?又是个用词的问题。我喜欢看别人的优点,任何人的优点我都敏感。嗨,太多人对身份焦虑啦。焦虑啥呢?为什么不相信自己?

问:身份焦虑。比如我一开始问你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很多人会有强烈的身份焦虑,那个身份焦虑是,他需要他的人设不断完善。

陈丹青:人设是指社会关系吗?

问:不是,是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理想中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自我和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的设定。

陈丹青:哈!那我的“人设”是“知青”。我内心的反应都是知青式的。

陈丹青主持视频节目《局部》

问:你做《局部》的时候,你的那些稿子都是自己提前写的?

陈丹青:最长要写15天,两三千字,打磨来打磨去,现在这个长一点,每篇四千字左右,至少写十天,我很认真的,说起来你不相信,我每做一件事,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做,我要很久才进入情况。

问:我特想知道你写作的方法是什么?

陈丹青:我不知道,也许有吧。

陈丹青:一天到晚卡壳。

陈丹青:硬写下去,或者放弃算了,写另外一篇。我同时几篇稿子在写。我对词语太在乎,可能变成缺点了。词语不舒服,意思一定不舒服,只能重写,写到自以为舒服。其实人家一下就读完了。

问:我看过一些你的书,挺羡慕你的状态,写的那么直白。我写作的时候,最麻烦的就是老想修辞,老觉得有一种好文章。

陈丹青:我多么想写的直白。你知道吗,直白是推敲的结果。

问:你写的很直白,那种短语用法我觉得已经非常直白了。你能放弃一些东西在写作里面,我觉得太难了。我昨天晚上看你在苏博写的那篇文章时想到自己,我写东西最大的一个尴尬就是我老觉得一个事还有很多点要说,所以我的句子越写越长。

陈丹青:别担心,我刚开始写作也这样,阿城教我,他说你不要试图在一篇文章放这么多见解,顶多放一个见解,就可以了,另外的好见解放到下一篇文章,取另一个题目。我到现在还是做不到,但比以前稍微好点。

问:我觉得你直白的原因是我喜欢看你的文章段落和段落之间的关系。

陈丹青:对啊,我很在乎分段。这是写作的快感呀。

问:看那些段落的时候,我特别怕逻辑切过去。我有的时候五六段都在说一件事,因为我总觉得那个逻辑要顺。但是很多时候,我很难把握那种转出去的感觉,比如我昨天看你那个文章,你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很快提到另外一件事就转出去了,但是我不太会这种转。

陈丹青:你应该会的,慢慢会的,我早先跟你一样,一段一段都讲这个意思,很密,还嫌没讲够。后来慢慢改了。这是技术活,有方法的,问题是,你得会判断。现在你知道问题了,就会改变,你放心。

问: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看待展览?因为你展览非常少。

陈丹青:是,很少。办展览就是脱裤子,干嘛老脱裤子呢。有两类展览我会参与,一类是帮朋友,他们不太有机会,我就陪着站场子,另一类,比如中国油画院,他们给我使用带天窗的画室,你总得在院子里办个展览给学生看看。好在这类展览几乎没人知道。

但我劝年轻人一定要办展:你画了画,得拿到陌生场合挂起来,你的好处,缺点,上了展墙会冒出来。尽可能别参加群展,除非有绝佳策展人。眼下的群展都是摆摊儿,跟超市差不多。

接了木心美术馆,倒是给乌镇每年办起展览来,多数是手稿和文物,尼采、莎士比亚、拜伦、伍尔芙、王尔德、古波斯抄本,都借来了。

真是荒唐,我没读过这些人的书,可是我亲自设计海报、手册,我忽然很喜欢设计。有个当地小伙子阿涛帮我在电脑弄,现在他也能自己设计了,弄得很好。

你相信吗,我能够策划很有意思的展览。但是荒唐,我从未想到有一天干这种事,包括《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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