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少奇冤案是不是子弹打进太阳穴子弹从眼睛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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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诱惑》15第十五章:绿色海洋
郑正辉《天堂》  加入时间: 22:32:00  admin  点击:1017
第 十 五 章
绿 色 海 洋
瑶族的独特之处在于虽不断漂泊,却对传说中或历史上的远祖居地
有着宗教式的思恋,而这种思恋经无数代而不灭,是一种永恒的情结。
――乔健《漂泊中的永恒》
李绍贤深感自己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不是邓德阳,而是邓昭要。“你不该打他那一顿耳光。”李绍贤经常在心里深深自责。他老是觉得邓昭要是被他那一顿耳光打疯的。为了测试邓昭要是不是装疯,唐大毛费了不少脑筋。起初,他用自己最在行的办法:让邓昭要吃盐。一见白花花的盐,邓昭要就高兴得手舞足蹈,抓起来大把的向嘴里塞,吃炒豆子似的嚼得咔嘣、咔嘣响。不一会儿,他就将一饭碗粗盐吃掉了。吃光后,他像没有吃饱的猪,目光乞怜的紧紧盯住唐大毛直咂嘴。后来,唐大毛叫人从尿池里舀来一箪尿,邓昭要又像喝凉油茶似的一口气就喝了下去。喝光以后,望着唐大毛直嚷,“还要,还要。”再后来,唐大毛又叫人从厕所里舀来一箪屎,邓昭要又吃掉了。
“嗨,你捡了一条小命了。”唐大毛长吁一口气,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回头对他的通讯员说,“小山,你就去对公安局的说,邓昭要疯得吃屎吃尿了。妈的,不讲话能装,审他时答非所问能装,打他时不喊不叫能装,吃屎吃尿还能装?如果还有人说他装疯,那就叫他来吃吃给我看看!”随即,他命令部下把邓昭要送回家。可是,任凭哄也好,骂也好,打也好,邓昭要赖在地上就是不走。没办法,几名“刺刀见红”的战士只好用一条又粗又长的绳索套在他脖颈上,拽着他走。还没有走到他家门前,由于忍受不了扑鼻的恶臭,他们丢下邓昭要就跑了。那一天,正好是邓秋生死后“满七”。邓秋生的大女儿邓迎春在身上藏了几张纸钱,想悄悄的到父亲的坟头上去磕头。一出门,她就见邓昭要脖子上套一根长绳索,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她家与邓德阳家的路当中,浑身恶臭,嘴上叽叽咕咕的嘟哝不停。邓迎春不禁怒火中烧,咬牙切齿的骂道,“邓昭要,你也有今天啊!”从邓昭要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得到了启发,邓迎春回头冲着家里叫喊,“娘,快舀一桶大粪来!”李玉香以为是生产队要大家出大粪浇萝卜什么的,就忙不迭地去厕所里舀大粪。舀好后,叫邓迎春去帮她抬。邓迎春生怕邓昭要跑了,用脚踩住套着邓昭要的绳索不敢走,就叫母亲先舀一箪来。李玉香满腹狐疑的舀来一箪,问女儿一箪有什么用。“给他吃!”邓迎春指着邓昭要愤恨的说。说着,她就抓过母亲手上的尿箪,向邓昭要跑上去。邓昭要嘻嘻笑着,伸手来接尿箪。邓迎春怔住了。李玉香冲上来,夺过尿箪,将一箪大粪扣在邓昭要头上。然后,她冲着邓德阳家的大门叫喊:
“唐向秀,你杀人的儿子回来了!”
李绍贤闻声就跑了出来,紧接着唐向秀抱着李建国跑了出来。李绍贤赶紧去解邓昭要脖颈上的绳索。唐向秀闻着恶臭,看着李玉香手上的尿箪,抱着李建国向李玉香跪了下去。
“嫂子,我抱着孩子不方便给你叩头呀!”
李玉香拉着邓迎春扭头就走了。唐向秀挣着爬起来,走到邓昭要身边,一脚就将邓昭要踹倒在地。“你不要管他!让他自己慢慢的去死!”唐向秀忿怒的冲李绍贤吼,转身就向家里走。见李绍贤扶着邓昭要跟在她身后,她转身又嚷道,“带他到河边去,你想一个家都让他搞臭了啊!”她跑回家放下李建国,然后抓了两件破衣裤,提了一畚箕草木灰,气冲冲的去河边帮助李绍贤洗刷邓昭要。洗刷干净后,她不让邓昭要进家门,也不顾李绍贤的劝阻,她飞快地从火塘里拿来菜刀。一手拖着邓昭要,一手抓着菜刀,将木偶似的邓昭要拖到李玉香家里。邓昭要的额头被尿箪磕破了,伤口上敷了一把草木灰,还流着血。按着儿子在没有了神龛的神龛前跪下去,唐向秀对李玉香和邓迎春说:
“嫂子,迎春,今天,我当着你们母女俩的面,当着我们邓家列祖列宗的面,我砍了这个孽子,生祭秋生哥!嫂子,我只求你一件事,在政府枪毙了我以后,求你帮李绍贤照顾照顾卫国和建国,建国还在吃奶啊!”说着,她举起菜刀对着邓昭要的脖颈就砍下去。
“不要啊!”李玉香和邓迎春扑上来将唐向秀推倒了。当李玉香去扶她时,唐向秀拉着李玉香坐在地上,抱住李玉香放声大哭。李玉香也放声大哭。
“我们姊妹前一世造了什么孽啊?这一生怎么这样苦啊?”她们哭喊道。
八年前,她们也这样坐在地上相抱着痛哭过。那一次,唐向秀是哭邓昭定,李玉香是哭邓昭春,都是哭自己的儿子。确定邓昭定和邓昭春失踪的时候,他们离开阿雀峒已经是第三天了。确定后,大家自然以为两个小孩子在河里洗澡时被淹死了,就拿了竹篙、渔网在河里打捞尸首。打捞了两天,结果只打捞上来几篮子碗和几串用绳子拴在一起的鼎锅。肯定是某些有先见之明的人藏在河里预备公共食堂解散后再起出来使用的。那时候,唐向秀和李玉香就坐在河滩上相抱着痛哭。在她们哭到有气无力要歇一歇的时刻,坐在旁边向河里扔卵石玩的邓昭要慢条斯礼地说:
“他们到穿岩偷炸药去了。”
“你怎么不早点讲呀!”大家咬牙切齿的责备邓昭要。
邓昭要理直气壮的说:“是他们要我不告诉你们的。”
唐向秀和李玉香爬起来就向穿岩工地跑。跑出一段了,唐向秀想起家里还有要吃奶的邓昭家,就叫李玉香等一等,她回去背来邓昭家。她们走到穿岩时,穿岩早被炸毁了,只留下了半边岩壁,一条马路已经初具规模了。领导修路的是唐水保。唐向秀和李玉香拉住他就问,“你看见昭定和昭春来偷炸药没有?”唐水保有些生气了,将她们拉到工棚里,指着床底下的炸药,气呼呼的说,“你们看看,炸药都在这里。开玩笑!炸药都能开玩笑!你们想让我去坐牢啊!”这时候,有人告诉她们说,前几天看见邓昭定和邓昭春手拉着手从穿岩走出阿雀峒去了。
“走啊,我们去追啊!”唐向秀和李玉香几乎是同时叫喊起来。
其实,邓昭定和邓昭春是将炸药偷到手以后,他们才改变主意的。自从李玉香被押上批斗台生吃了红辣椒后,学校的几个混小子就给邓昭春取了一个很长、很怪的绰号:抓我去跟邓德阳一起坐牢吧;第二天就简化为:抓我去坐牢吧;第三天又简化为:坐牢。一下了课,他们就追在他身后叫,并且规定叫一声必须应一声,少应一声生吃一个红辣椒。一连几个星期,邓昭春的嘴巴都是红肿的,时不时张开嘴“嘶嘶”吸气。一天,几个混小子在强迫他生吃红辣椒时被邓昭定撞上了。“操你们的娘,你们也学整人啊!”邓昭定挥起拳头将那几个混小子揍得屁滚尿流。从那一天起,邓昭春就贴着邓昭定不放了。邓昭定本来看不上生就一副女孩相的、说话细声细气的邓昭春,但在保护邓昭春的行为中,他体验到了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成就感,加上他又没有什么朋友,就认下了这个需要他时刻保护的朋友。他觉得自己保护邓昭春就像强壮的丈夫保护自己弱小的妻子一样,就干脆叫邓昭春叫“老婆”。邓昭春本来有点女性倾向,他巴不得有邓昭定这么一位强壮的“老公”来保护自己。于是,他们俩人就相亲相爱,形影不离了。他们合力将一箱炸药从工棚抬到后面的山林里后,邓昭定对邓昭春说:
“老婆,就是炸出那一支梭镖来也没有用,我们不偷炸药了,把炸药放回去吧。”
“不救我公爹了?”邓昭春着急地问。
“不是不救了,而是救出来也保不住。”邓昭定不紧不慢的分析下去,“你想想,就算我们炸出那一支梭镖,就算我们救出我爹,肯定会我们刚刚把他接到家里,又让他们给抓走了。”
邓昭春就茫然不知所措了,问道:“哪怎么办?总不能让我公爹坐牢坐一辈子吧?”。
“这样吧。我们去寻找千家峒!反正现在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又不问你是谁,我们就一路吃着不要钱的饭去找千家峒!”邓昭定胸有成竹的说,“找到千家峒以后,我们再去救我爹。操他娘,在我们的千家峒,我看还有谁胆敢来抓我爹!”
几乎在会说话时,他们就会唱《千家峒歌》了,他们自认为对千家峒的一切已经了如指掌。于是,俩人对着天边的群山一直走下去。他们完全相信只要走进天边那片浅蓝色的崇山峻岭,美丽、富饶、自由自在的千家峒就会展现在他们眼前!就这样,他们唱着歌,手拉着手,吃着不要钱的饭,去寻找千家峒。从此,再也没有消息。唐向秀和李玉香也是吃着不要钱的饭去寻找儿子。她们以为小孩子肯定是喜欢比阿雀峒美好的世界,于是,她们就选择平峒和大村子走,与邓昭定和邓昭春背道而驰的一直走下去。因为与邓德阳讨过几年饭,李玉香拥有丰富的流浪经验。她叫唐向秀将头上的包头取下来,让人看不出她们是瑶人,沿途不受人欺负。唐向秀却像是要让人砍掉脑袋似的,惊恐万分地叫起来:
“不戴包头,我们成了什么人啦?!”
经过耐心的工作,最后,李玉香还是说服了唐向秀。她们在一所学校的一位女老师那里讨得了几件衣服和一大包尿片。她们没有想到那位乐善好施的女老师是欧梅林的遗孀魏雅丽。欧梅林当县长时,魏雅丽是新民小学的校长。欧梅林被枪毙后,她被发配到偏远的乡村小学当教师。见唐向秀和李玉香是瑶人,她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给她们。行头一换,唐向秀和李玉香跟平峒上的汉人就没有什么区别了。而且魏雅丽送的衣服是她们这大半生中都没有见过的好衣服,式样新潮,干干净净,连补丁都没有一块,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穿在身上既像下乡检查工作的干部,也像走亲戚的婆娘。于是,她们就可以大胆地一直走下去了,走到天涯海角都不用害怕什么了。每走进一个村子,她们循着饭菜的香气寻到公共食堂,大摇大摆走进去,宾至如归般的拣一张比较干净的桌子坐下来。唐向秀不慌不忙的为邓昭家换尿片,喂奶,李玉香大大方方的去端菜打饭。满食堂的人都这样想:反正吃的是公家的,关我屁事!于是大家疑惑的望她们一眼,嘴唇动了动,却谁也没有问她们是谁。大家只是好奇地盯住她们头上飞舞的蓝色蝴蝶看。那些女人们和老婆婆们对白白胖胖的邓昭家也很感兴趣,一个个伸来手指头轻轻的刮邓昭家的脸,赞叹说没见过这么漂亮乖巧的孩子。唐向秀和李玉香就趁机向她们打听,问她们见过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没有。俩人争着比划着说,一个这么高,一个这么高。这么高的不穿衣服,只穿一条短裤。这么高的长得很秀气,像是小姑娘。那些女人们和婆婆们很热情,立即帮她们向满食堂的人打听,学着唐向秀和李玉香的样子一边比划,一边大声问,“你们看见过两个这么高的孩子没有?一个这么高,一个这么高……”经过一无所获的十来天的奔波,她们在路边一棵大树下休息时,一位四处游走的货郎望见一群蓝色蝴蝶围绕她们身边起舞,以为天仙下凡了,就想撞上董永那样的桃花运,赶紧跑了过来。货郎告诉她们,他在一个瑶寨里见过她们要找的孩子。两个孩子说他们在找千家峒。这时候,她们才如梦初醒,齐声惊叫起来:
“是啊,找千家峒啊!”
就这样,按照货郎指点的方向,她们马不停蹄的朝着天边的崇山峻岭进发了。她们知道千家峒不是好找的。出发前,李玉香说要卜一卦。唐向秀以为邓秋生教会了她卜卦,就叫她快一点。李玉香伸一根指头在邓昭家脸上点了两下,满脸严肃的说:
“昭家,如果你笑,我们就能找到你哥哥,找到千家峒;如果你不笑,我们就找不到。”
然后,李玉香和唐向秀就满怀虔诚的期待邓昭家笑。等着,等着,邓昭家嘴巴一扁一扁的却像是要哭。就在她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的时刻,邓昭家嘴巴一咧,嘿嘿笑了。于是,她们的信心更足了,一边急匆匆的走,一边讨论今后在千家峒的美好生活。俩人都说,回到了千家峒以后,一定要再生两个儿子。当几乎要踏进那片崇山峻岭的时候,她们发现公共食堂不向外来人供应饭菜了。原先,公共食堂蒸饭用的是长条形木盆,数十盆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摆放在长条桌上排成长龙,任人各取所需;现在,长条形木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的陶钵,大师傅不再是漫不经心的用瓢随意将米倒进长条形木盆里,而是装米的箩筐里丢着大大小小五六种量米用的竹筒,用竹筒极其认真地量米,仔细地倒进陶钵里。量米时的那份认真足可以保证能造出飞机来了,不是用手指刮去竹筒口上堆起的米,而是用一块薄竹片刮去竹筒口上堆起的米,以保证每一筒米的误差不少于或大于三粒米。原先,进公共食堂吃饭时,人们都是慢条斯礼,有说有笑,一步三摇,小孩子还不愿意进去吃哩,纷纷不满地嚷道,“怎么又要吃饭了?”现在,蒸饭的甑子还没有冒出热气,小孩子就趴在灶边了,纷纷吵闹,“快呀,怎么还不开饭啊!”唐向秀和李玉香伸着脑袋朝灶边看一看,深叹一气,赶紧往回走。深知如果继续走下去,那么,不但找不到儿子,找不到千家峒,肯定是连自己的命都找不到了。在往回走的路途中,充满了想象不到的惊险。由于饥饿,她们不得不做起了令人羞于启齿的勾当。李玉香不得不担负起了她与邓德阳叫化时邓德阳所担负的职责。当她把偷来的苞谷、红薯放进唐向秀手里时,李玉香惊恐万状,禁不住脊梁骨都一阵阵发凉,惊恐因果报应竟然应验就在眼前:当年,邓德阳偷苞谷、红薯保她的命;今天,她偷苞谷、红薯保邓德阳的老婆和孩子的命!
自从寻找了七个多月回来后,唐向秀和李玉香就成了共裤子穿的好姊妹。她们牢不可破的友谊一直持续了八年。她们本想一直持续到老死,可是,一顿木棒加枪托将她们的友谊粉碎了。好在邓昭一和常光辉回来了,才让她们的友谊得以不咸不淡的延续下去。度日如年的生活已经将唐向秀折磨得一天一天的数着过日子了。她记得非常清楚,邓昭一和常光辉到家的那一天是在邓昭要被送回家以后的第八十一天,是在李绍贤被关进公社禁闭室以后的第四十九天。
在邓昭一和常光辉回家的前一夜,邓迎春和沈巧英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中重现了她们少女时期与常光辉和邓昭一躲在竹林里对唱情歌的情景。在读小学时,他们四人同在一个班,学习成绩都很好,并且都有特长,四个人都能歌善舞,邓昭一和常光辉还会画画,邓迎春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沈巧英的普通话讲的跟姚老师一样标准。因而,同学们除了不无嫉妒的在背后叫他们是姚老师的“爱崽门生”外,还自作主张给他们搭配好了,沈巧英与邓昭一是两口子,邓迎春与常光辉是两口子。考上县一中后,他们四个人又在同一个班,又是班上冒尖的,又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又让同学们给搭配好了,虽然也是乱点鸳鸯谱,却没有配错对。在邓昭一和常光辉接到美术学院附中的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天,蒋校长叫他们赶快回家报喜讯。邓迎春和沈巧英就说要回家拿菜,就跟着他们回阿雀峒。那一天,天气很热。进了穿岩不远的山脚下有一眼很隐蔽的泉水,水从石缝里流出来,在地表上只是冒了一下,又流进了石缝里不见了。但人们都知道那里有一眼泉水,因为在寒冬腊月时,那里就升腾起滚滚白色的热气;在酷暑季节时,那里就扑过来让人大叫一声的凉气。他们伏在那个泉眼上喝饱清凉甘甜的水以后,沈巧英带头坐下来不肯走了,紧接着邓迎春也坐了下去,她们都叫邓昭一和常光辉也坐下来。邓昭一和常光辉却觉得让人看见了不好意思,却又觉得不跟她们坐一坐也不好意思,并且,在这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远离人世喧嚣的地方,他们很想跟她们坐一坐。邓昭一紧张地望着眼前几乎没有走过车的、坑坑洼洼的砾石公路,脸红红的说:
“我们到竹林里去坐吧。”
竹林就在泉眼上面。几座山都是竹子,老竹墨绿,新竹青翠,新老混杂,连绵起伏,密不透风。金黄色的阳光铺洒在竹梢,斜射进林间,将绿色的林梢渲染得绚丽多彩,将绿色的林间勾勒得婀娜多姿。清风从竹林中穿过,林梢上的阳光随之起伏,竹林中的光柱跟着摇晃,一片竹林宛如波涛汹涌的绿色海洋。走进竹林,邓迎春和沈巧英笑着、跳着,瞬间就被淹没在光怪陆离的绿色波涛当中了。邓昭一要追过去,常光辉一把拉住他,对着他耳朵说,“她们要办私事。”正当他们担心竹林里会蹿出野猪什么的吓着了她们时,清脆的歌声从绿浪中穿越而来。起初,他们以为是哪位大姑娘在跟心上人隔山唱歌,就扶着竹子仔细听。当听到“不是两只北京鸭,而是两只呆头鹅”时,他们明白了,就不呆了,就跟她们对唱了起来。这时候,他们才深刻体会到瑶人是多么聪明,用隔山对唱的形式一笔就划掉了羞涩、虚伪、察言观色等等一切有碍表露真情实感的俗套,让人的真情无拘无束的展露出来,而且又是在山林的遮掩下,又是在这一片绿色的海洋中。此起彼伏的歌声在绿色海洋中恣意穿梭,宛然海豚在畅快遨游。一直唱到光怪陆离的翠绿大海渐渐变成一片深深的墨绿色时,他们才兴犹未尽的走出竹林。走出竹林后,他们把竹林的绿、竹林里的歌都刻在心上了。表面上却似乎把竹海的绿,竹海里的歌顷刻之间全都忘掉了,就像班主任在身边似的,四个人一本正经的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如果这也算恋爱的话,那么,在邓昭一和常光辉从北京回来之前,他们就这么“恋”了一下。邓昭一和常光辉在北京六年半,一直没有回家,他们也没有通过一次信,可是,有了绿色海洋作证,有了歌的承诺,他们都可以在心里生出无限的相思。相思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没有丝毫瑕疵,可以总是一片绿色。于是他们的心总是沉浸在天真无瑕的相思中,沉浸在那一片波涛翻滚的绿色海洋中。也许相思过于纯真了,也许绿色过于浓郁了,也许海洋过于深沉了,以致他们只记得他们的歌在绿色的海洋中穿梭游荡,却记不清唱了一些什么歌,唱了多少歌。就像喝得沉醉的人醒过来后,只记得自己畅饮了一通,却再也回忆不起干了多少杯,喝过什么酒。对于男人来说,他们只要记住曾经醉过一次就够了。而对于女人来说,她们不但要记住曾经醉过,而且还要记住喝的是什么酒,喝了多少杯。醒着的时候回想不起,那就到梦里去追寻吧。邓迎春和沈巧英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在每天上床睡觉前都要向盘王祈祷,祈求盘王将她们带回那一片绿色的海洋里,重现歌声在绿色的海洋中畅游的情景。可是,似乎盘王将拆毁他享受供奉的庙殿的罪责怪在了所有人的头上,不管她们诚心诚意的祈祷了多少次,她们的梦中都没有出现那绿色的海洋,都没有响起那纯真的歌声。一天,在吃饭时的闲聊中,邓迎春的二弟弟邓昭平说,他天天晚上被一个同样的噩梦吓坏了。在梦中,他一个山头连一个山头的跋涉着去寻找什么,背后有成千上万的人追着他杀,任凭他怎么躲都躲不掉,任凭他怎么跑都跑不脱,每一次都是要到明晃晃的刀架到了脖子上时才惊醒过来。他就问父亲邓秋生,有什么办法躲脱那个梦,有什么办法不做梦。邓秋生自言自语般的叹息道,“我们瑶人就要做这样的梦,就是做这样的梦的命啊。”随即,他笑着说,人是不可能不做梦的,但可以天天做美梦。他就教给儿子一个做美梦的方法。他说,在上床睡觉脱鞋子时,将两只鞋子拍打二十一下,再吹七下,然后,男左女右,男人在自己的左脚鞋面上吻三下,女人在自己的右脚鞋面上吻三下,然后,将吻过的鞋子翻过来扣在床前。那么,你想梦什么就会梦到什么,就不会做噩梦了。邓昭平长叹一口气,“唉,哪有那么多好事让你想呢!”邓迎春如获至宝,饭都不吃了,赶紧冒险向公社跑,赶紧把刚学到的做美梦的法宝传授给沈巧英。由于穷,邓迎春和沈巧英高中只读了一年就回乡了。由于子女多,沈巧英家里是阿雀峒最穷的人家。在那越穷越革命的年代,蹲点的干部专挑穷苦人家落户。在她们回乡的那一年,县委宣传部一名副部长下来与沈巧英一家同吃、同往、同劳动,跟沈巧英挤在一张摇摇晃晃的破竹床上睡觉。副部长是一位心肠特好的女人。夜深人静时,她才露出人的真性,和竹床嘎巴、嘎吧的响声,她叹息说,“巧英,你的日子不该这样过啊!”于是,第二年,沈巧英就当上了公社广播员,吃上了国家粮。而邓迎春因为是伪保长的女儿,只能耍锄头把了。为了不影响沈巧英的前程,邓迎春从来不公开去找沈巧英。要找时,都是按约定的暗号偷偷见面,就像李绍贤当年搞地下工作一样。邓迎春约见沈巧英的暗号是装作漫不经心的走过广播室窗下时唱《社员都是向阳花》这支歌。听见歌声后,晚上的广播停了后,在夜色的掩护下,她们在老地方会面。可是,一连虔诚地试了七天,她们还是没有梦见那片绿色的海洋。邓昭平也是试了七天,依然是那个噩梦缠身。邓昭平就问父亲,是不是还有什么口诀没有传授给他。邓秋生严肃地批评儿子心不诚,只要心诚就灵验了。他在心里却叹息,“儿哪,要是想什么梦就来什么梦,那么,哪里还有人愿意起床呢?”邓昭平委屈得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当天晚上脱鞋睡觉时,邓迎春在心里默念了四十九遍,“我的心是真诚的”,然后才抓着两只鞋子拍打起来。慢慢的竟成了习惯,她问沈巧英是不是也是一样。月光下,沈巧英的眼睛闪闪发亮。“不那样就睡不着啊!”沈巧英不禁叫了起来。她们把思念都寄托在床前倒扣的鞋子上,至于那个要回到绿色海洋里去的梦倒在痴迷的状态中退到其次了。然而,就在她们不想那个梦的时候,那个梦却来了。在邓昭一和常光辉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她们都做了那个梦。梦中的竹海依然那么绿,歌声依然那么真,可是,人却面目全非了,四个人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步履蹒跚的徜徉在绿色的海洋里。她们没有预见到这个梦是预兆邓昭一和常光辉第二天失魂落魄的回来,而以为是预兆他们能够白头偕老。梦醒后,她们就再也睡不着了,睁大眼睛凝视着床前的月光,窗外的星星,倾听屋外草地上的虫鸣和从山上传来的鸟兽的叫声。春天的夜寒气侵人,虫鸣和鸟兽的叫声中有一种临近末日的哀愁。她们都为那个迟来的梦欣喜若狂,浑身发热冒汗,都顾不得约定的暗号了。沈巧英在前一年就担任了公社团委书记,却仍然兼任广播员。天一亮,她打开了广播就向阿雀寨跑,全然没有理会广播里播出的会是什么。邓迎春比她更兴奋,天没亮就起床向公社跑,全然不去理睬催出早工的哨声像鬼一样啸叫。在盘王庙广场,她们迎头撞上了。盘王庙广场早已成了一口池塘,半塘浑浊的水面上升腾起朦胧水气,升腾不到三尺高就在晨曦中飘零得无影无踪了。圆锅状的堤岸上面长满了杂草,爬满了藤蔓,就像一张支离破碎的网罩在被火烧烤过的红色的土地上。王志凯的幻想、阿雀峒的人们的梦想都是在这里破灭的。站在幻想、梦想破灭的堤岸边,沈巧英和邓迎春先是不禁怔了一下,随即相互从对方闪闪发亮的眼睛里明白了一切,相互扑上去抱在一起,齐声欣喜地叫喊起来:
“梦到了啊!”
邓昭一和常光辉是被美术学院清退回来的。虽然进入美术学院附中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但一迈进那座神秘的大门,他们就感觉到瞬息之间自己不是过去的自己了,有一种脱骨换胎的感觉。虽然在表面上,他们保留着过去自己的一切,但是在心底里,他们已经掌握不住自己了。他们十分顺从的听凭新的时间、新的习俗、新的语言、新的纪律、新的要求、新的一切牵着鼻子走,以致他们终日惶恐不安。在惶恐中,邓昭一的预知能力在不知不觉中丧失殆尽了,就像它在不知不觉中拥有一样神秘莫测。随着他们不懈的努力,他们又似乎找到了自我,却又觉得找到的不是自我,而只是美术学院附中的品学兼优的学生。他们以优异成绩考进了美术学院,可是,学习了不到五个学期就被清退了。清退的理由很简单,简单得比钢铁还硬:他们的父亲都是反革命,一个是现行的,一个是历史的。也可能很复杂,复杂得如一片泥沼: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父亲;也许是因为选送他们进美术学院附中的人和途径;也许是因为他们自己的与众不同――无论在美术学院附中还是在美术学院,他俩就像两只色彩斑斓的杂毛土公鸡混杂在一群羽毛洁白如雪的来亨鸡群里。无论是他们头戴包头、身穿对襟布扣衫的土得掉渣的形象,还是他们没有后鼻音的讲话语调,还是他们那种有人稀奇、又有人不屑的矿物颜料画,还是他们那种一幅画必须由俩人合作完成的作画方式,还是他们拟定的创作大型组画《寻找天堂》的计划,还是他们将同学扔掉的窝窝头偷偷收捡起来洗净晒干的行为,还是他们无事时随口哼哼的谁也听不懂的瑶歌,等等一切都显得独一无二,格格不入。听了宣布后,他们没有向院方质询,觉得要清退他们甚至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何况问了也会白问,也许还会招来更大的不幸。院长已经不是那位名扬中外、令人肃然起敬的老人了,院长都让人家扫地出门啦。整座校园都成了红色的标语和白色的大字报的海洋,那些肃穆而神圣的教学楼里不时传出来雷鸣般的口号声和凄惨的叫喊声,那种疯狂和痛苦交织在一起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让人不得不想起了集中营。邓昭一和常光辉逃也似的从焚烧那些他们觉得可望不可及的名画的烟雾中走出了校门。走出校门很远了,他们才敢站下来,才敢回过身来,才敢望着沧桑的校门,望着校门上的校名,望着他们应该拥有却永远失去了的一切。兄弟俩浑身颤抖,眼睛里噙满泪水,喉咙被堵得喘不过气来。
“哥,你想哭吗?” 很久很久后,邓昭一问常光辉。
“我才不哭呢!”话音没落,常光辉“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但他马上咬紧牙关,极力压住冲涌而出的哭声,被憋得脸色都发紫了。
“我也……”邓昭一说不出话了,并且站都不站不稳了。他一把抱住常光辉,结果兄弟俩紧紧相抱着坐在地上。坐了很久后,兄弟俩相扶着站起来,再一次望着校门。他们明知阿Q的精神胜利法是那么可怜、可笑、可憎,却几乎是同时用阿Q的方法来安慰自己和自己的兄弟。兄弟俩齐声说:
“走,回阿雀峒去!哼,阿雀峒还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北京呢!”
阿雀峒的人们谁也不会想到北京――毛主席住的地方会对两个去学画画的读书娃娃过不去,都认为他们是衣锦还乡了。当认出摇摇晃晃的索桥上走着的两个人是邓昭一和常光辉时,正在田峒里刷田坡的人们就认为唐向秀终于苦尽甘来了,就欣喜地对唐向秀说,“嗳啊,你大儿子和你外甥回来了。”唐向秀拄着锄头把看了又看,惊喜地叫起来,“是昭一和光辉啊!”惊喜之情未过,她的头脑里蓦地闪出一连串问号:他们兄弟是不是也像邓昭要一样回来造反啊?是不是也会落得像邓昭要一样的下场啊?是不是没有了钱被饥饿赶回来的啊?是不是被学校赶回来的啊?是不是犯了错误啊?等等。虽然她的承受能力已经能够顶住塌下来的天了,但是,这一片天太沉重了,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啊!她禁不住全身发抖,扶着锄头把都站不稳。从邓昭一和常光辉失魂落魄的步态中,邓德耀感觉到他们回来是因祸而不是因福,他就留心观察着唐向秀。见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的向水田里瘫坐下去,他赶紧伸出手扶住她。一个激灵,唐向秀站稳了,感激地向邓德耀笑一笑,随即她的心又堕入了一片黑暗中,想着光英、昭回、昭千和昭家的死,昭要的疯,自己的改嫁。她禁不住喃喃地嘟哝出声来,“怎么向他们兄弟交代啊?”如果不是邓德耀的一声叫喊,那么,她会再一次瘫坐下去。大家都伸长脖颈朝邓昭一和常光辉观望。邓德耀冲大家叫喊:
“收工了!去听听昭一和光辉讲讲北京,讲讲革命形势,受一受教育!”
当走进自家的大门时,跟迈进美术学院附中的大门时一样,瞬息之间,邓昭一和常光辉再一次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心境却大不相同了,缠绕他们六年半之久的惶恐不安顷刻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了,他们感觉到浑身轻松自如,心田里升腾起来的暖流直顶喉咙。他们站在寂静而空荡的堂屋当中,高声大叫,“我们回来了!”随声火塘里有了动静,像是一只垂暮的老猴背着一只与它一般大小的小猴似的,三岁多的李卫国驮着不到半岁的李建国艰难地爬过门槛,蹒跚地走到他们面前。“你们找谁?”李卫国尽力从不堪承受的重负下挣扎着昂起头,满怀敌意的盯住邓昭一和常光辉。李绍贤给他们写信时讲了自己跟唐向秀结婚和生下了卫国和建国的事,邓昭一和常光辉就明白这两个小家伙是自己的小弟弟。他们赶紧蹲下去,一人去抱李建国,一人去扶李卫国。李建国趴在哥哥身上不肯让人抱,李卫国扭动着身子不让人碰。“你们抓走了我爹,还想抓我,抓我弟弟!我操你们的娘!老子长大了也要你们坐牢,坐死你们!”李卫国尖声叫骂。他将弟弟从背上放下来,让他坐在地上,然后自己坐在弟弟面前,将弟弟紧紧抱住。刚刚消逝的惶恐不安又回到了身上,邓昭一和常光辉眼睛里泛着泪光,亲切地说:“你是卫国吧?我们是你的昭一哥哥和光辉哥哥啊。”
“不是!我昭一哥哥和光辉哥哥在北京,造反,打倒刘少奇!你们不是!”李卫国将弟弟抱得更紧。李建国大声啼哭起来。
因为担心邓昭一和常光辉因悲痛而分心,李绍贤一直坚持不把常光英、邓昭回、邓昭千、邓昭家惨死和邓昭要发疯的事告诉他们。于是,见李卫国对他们满怀敌意,邓昭一和常光辉就叹息着站起来,想去找昭家他们。正当他们站起来时,阿雀寨的人们闹嚷着欢欢喜喜涌进了堂屋里,围住他们,七嘴八舌的问过不停。这个问,“昭一,北京有多大,比阿雀峒大多少?”那个问,“光辉,天安门高不高,有没有盘王庙那么高?”还有人问他们看见毛主席没有。也有人问他们现在拿多少工资。这座曾经给予了人们很大期望的沧桑老屋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仿佛它又让人们看到了什么希望。只有邓迎春和邓德耀站在一边。邓迎春看看这个望望那位,最后紧紧盯住常光辉,激动得呼呼喘气。邓德耀眯缝着眼睛打量着邓昭一和常光辉,一声接一声的轻轻地叹息。趁在突如其来的热闹中李卫国发愣的当儿,邓昭一一把抱起李卫国,常光辉抱起李建国,他们对着乡亲们傻笑着,没有回答一个问题。尽管他们脸上写满笑意,但仍然遮掩不了那份尴尬和苍白。他们都长大成人了。邓昭一身材修长,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羞愧而忧郁的光芒,似乎自己很对不住身边的乡亲。他那纯真的神情让人们想起他的先祖赵成松和他那时有惊人之举的父亲邓德阳。常光辉跟邓昭一一般高大,面相跟他父亲常三苟一模一样,只是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梦幻般的神情,让人不得不对他充满好奇和怜悯,让人想恨都恨不起来。却又让阿雀寨的人不得不由他而想到那令人恨之入骨的常排长,又由常排长想到辛巳年,由辛巳年想到千家峒。见他们笑得勉强,见他们避而不答,人们不觉得有了不悦之色。邓德耀赶紧挥舞双手,冲大家叫喊:
“走了,走了,大家都回家了!过两天夜晚,我们专门开一个会,请昭一和光辉给我们作报告。你们这么多人你一嘴我一句的,人家就是有十张嘴也答不过来嘛。走了,走了!”
人们不无遗憾地走了。堂屋里只留下唐向秀跟儿子和外甥默默相对。沉默了许久后,为了打破沉默,为了掩饰自己慌乱的神情,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唐向秀惊叫一声:
“煮饭,你们还没吃晌午饭吧?”
“娘,我们吃了。娘,我们让你尝尝北京的好吃的。”自从常光英将舅娘叫娘后,常光辉也跟着将舅娘叫娘了。他从布袋里摸出一大包东西塞进唐向秀怀里。“娘,烧开水放进去泡一下就可以吃了。”
唐向秀激动得泪珠子不断线的滴落下来,将怀里的报纸包润湿了一大片。她哽咽着笑一笑,喃喃地说,“你们还买东西给娘吃,你们哪来的钱呀,你们哪有钱呀,你们,你们……”
“娘,这是我们捡的窝窝头,娘!”邓昭一和常光辉一边抹眼泪,一边笑着说。
让唐向秀感到更加欣慰的是这两个儿子不是回来造反的。不论他们是如何被赶回来的,只要不发疯,日子就有盼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句古老的谚语安慰了多少濒临绝望的人们,鼓励了多少人咬紧牙根活了下来,也激励瑶人走过一山又一山,在崇山峻岭中漂泊了上千年。可是,在邓昭一和常光辉回到家的第二天清早,正当他们拿起锄头准备出工时,唐大毛来请他们去公社造反了。自从将王志凯关进禁闭室以后,阿雀峒就由唐大毛来发号司令了。在他培养干部们吃咸菜的同时,干部们也在无形中培养了他,让他懂得了当干部的各种方法和技巧。这位新的统治者一进门,故意将腰间的驳壳枪按一按,趁着对方一脸惊惶的时刻,他连珠炮般的将邓昭一和常光辉冷嘲热讽了一番。说什么大学生回来没有去欢迎啦;大学生回来了也不去公社看看他们这些文盲啦;是不是将首都的革命好经验带回来准备另外成立组织啦;阿雀峒这口塘太小养不住大鱼啦,等等。直说得邓昭一和常光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腿肚子直打哆嗦。由于没有钱买火车票,邓昭一和常光辉是采取沿铁轨行走、扒车、串联加游览四结合的方法回到家的,路上足足耗了二十八天。因而,在他们回到家的一个月前,唐大毛就知道他们是被清退的了。美术学院的电话打到县里,县里又转达到公社。电话里不但通报了清退的消息,还说他们阴谋创作一组题为《寻找天堂》的画,妄图攻击社会主义,破坏民族大团结,所以对他们的言行要进行密切监视。在他们回到家的前几天,唐大毛又收到美术学院寄来的一纸内容相同的公函。看过公函后,唐大毛想也没想的就骂了起来,“妈的,我阿雀峒就这么两个大学生,你们都容不了!”骂过后,他就害怕了。心里却还在嘀咕,“妈的,你们不要,老子要。”那段时期,正掀起“无限忠于”的热潮。为了表示人民的无限忠心,家家户户都要供奉“忠字牌”。忠字牌用木头做成――也可用金属――坚决不能用纸,高约三尺,宽约一尺八寸。正中上方画伟大领袖头戴军帽的头像,头上放射红太阳的光芒;头像下方是“敬祝万寿无疆”字样,下面是突出的小平台,供放四卷红宝书;两侧直书“亲密战友”的那句名言:“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要严格按“林体”书写。县里发下了样品,要求各公社照葫芦画瓢。接到样品时,唐大毛的眼睛瞪得溜圆,禁不住叫起来,“娘呀,这如何做得出来啊?何人敢画他老人家的像啊!”因而,他一直不敢去做这一件事。因此,他受到了县里多次严厉的批评,并且已经接到了最后通牒:再不行动,就撤你的职,就拿你专政!逼迫他正想冒险放出李绍贤,让一个右派分子来画时,不想从天上掉下来两位救苦救难的革命群众。于是,他天天盼望邓昭一和常光辉回到阿雀峒来。见“下马威”的功效达到后,唐大毛笑容可掬的说明了来意:请他们兄弟去画忠字牌。唐向秀见不是叫儿子去造反,而是去画忠字牌,虽然她不知道忠字牌是何物,却知道画笔打不死人,并且是到公社去搞工作。于是,不等儿子点头,她立刻连连点头,“去,去,去,去!”邓昭一和常光辉却知道厉害,如果稍不小心将像画坏了,那么,被抓去坐牢,枪毙,审都不用审。他们兄弟就连连摇头,一再推辞说没画过,画不好。唐大毛就一再坚请。见他们坚持不答应,他的火就上来了,声色俱厉地叫嚷起来:
“今天,你们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货色!禁闭室还有几间空着呢!”他拍一拍腰间的驳壳枪,抬腿就走。走出百把步后,他认为自己已经吓唬住他们了,却又担心他们虽然怕是怕了,但又爱面子不肯跟着来。他站下来等了一会,见邓昭一和常光辉果然没有迈出大门,他骂一声,“臭知识分子!”转身又去请他们。
就这样,邓昭一和常光辉跟着唐大毛去公社画忠字牌。在去公社的路上,唐大毛亲切地问他们有什么要求。他们立即齐声说,“把我李伯伯放出来!”瞟一瞟前后无人,唐大毛小声说,“如果能放你们继父老子,那么,我早把他放出来了,早让他画忠字牌了,还会轮到你们来画?他不是我要关的,是县里要关的,据说是地区的意见呢。”为了让邓昭一和常光辉能够安心画忠字牌,他又向他们透露李绍贤在禁闭室的情况。“你们放心,我对你们继父老子很好的,三餐是白米饭,每天让他在外面走两个多小时,跟王志凯的待遇是一样的。昨天,我还想叫人为他们剃头,刮胡子呢。”接着,他又问他们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比如要加入“刺刀见红”啦;要吃住在公社啦;要记全劳力工分啦;要帮手啦,等等。邓昭一和常光辉就说,除了加入“刺刀见红”,其余的要求都是他们的要求。他们真情地说,“不是我们不愿意加入组织,是因为我们家庭都有问题,加入了组织,会给组织抹黑。”说得唐大毛连连叹息,眼睛都湿润了。他就问他们要谁做帮手。常光辉说:
“邓迎春!‘大海航行靠舵手’那种字只有她才写得像。”
唐大毛立即点头应允下来,又问邓昭一:“你呢?”
邓昭一明白常光辉要邓迎春的意图,他按住怦怦心跳,诚恳地说:“我不要帮手,我要一个领导。”见唐大毛脸上即刻有了不悦之色,他赶紧解释说,“你是我们的大领导,日理万机的,不可能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也找你。我的意思是要成立一个忠字牌小组,我,我哥、邓迎春是组员,因为我们三个人都是家庭有问题的,所以,就请你配一个组长,当我们三个人的领导。”见唐大毛点了头后在思考,他马上说,“你派沈巧英嘛,她领导我们最合适!”
“好!”唐大毛立即拍了板,却又担心地说,“你们要小心一点,这个沈巧英高傲得很,看我都是用眼角来瞟的,二十一二岁了,也不谈恋爱,恐怕是打算嫁给中央干部的!妈的,我担心她会欺负你们啊!不过,你们也不要怕她,她一欺负你们,你们就来向我汇报!”
& 忠字牌画得更快更好了。以致沈巧英和邓迎春嘟着小嘴埋怨他们,“你们是不是不想跟我们在一起啊!”他们又悠哉悠哉的慢慢画。在忠字牌要画完的前几天,唐大毛又来了。那时候,公社早已成立了革命委员会,王志凯官复原职,还兼任革命委员会主任,阿雀峒又由他来当家作主了。唐大毛以造反派的身份进入革命委员会,担任副主任。一进门,他就拍一拍腰间的驳壳枪,将沈巧英和邓迎春赶了出去。邓昭一和常光辉立即高兴起来,以为这一次是唐大毛要为李绍贤摘掉右派分子帽子了,或者是来告诉他们邓德阳回来了。唐大毛笑眯眯的望着窗外,确认沈巧英和邓迎春走远后,他才将邓昭一和常光辉叫身边,突然板起脸极其严肃地问:
“你们阴谋炮制《寻找天堂》的意图是什么?是不是妄图攻击社会主义,破坏民族大团结?”见邓昭一和常光辉吓得脸色惨白,他的神情更严厉了,手还按在了驳壳枪上,低声喝道,“说,你们要寻找什么样的天堂!难道还有比社会主义还好的天堂吗?”
&“那,那只是一个比喻,其实,我们是画我们瑶人寻找千家峒,天堂就是比喻千家峒。” 邓昭一和常光辉结结巴巴的说,兄弟俩浑身在颤抖。
“噗哧”一声,唐大毛笑了。他用双手按在胸口上,极力忍住要喷发出来的哈哈大笑,憋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弄得邓昭一和常光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跟着笑不是,不跟着笑也不是,俩人就垂下头恭敬地站着,眼睛盯在唐大毛腰间的驳壳枪上,生怕喜怒无常的唐大毛一时兴起两枪就把他们给崩了。唐大毛真的把枪抽出来,但没对着他们,而是塞到了邓昭一手上。他忍住笑说:
“盯着看什么?坏的,有子弹也打不响的。那天,我在县司令部见它丢在桌上没人管,就顺手牵羊捞回来了,吓唬人耍的。昭一,你对着我胸口开一枪嘛,看打不打得响。”见邓昭一抓着枪的手在哆嗦,他抓过来将枪口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连连的勾扳机。“怎么样?哥哥没哄你们吧。看你们刚才吓得那个熊样,差一点尿裤子了吧,把我都笑死了。不过,刚才那些话不是我编出来吓你们的,是你们那所鸟美术学院来的鸟函上面就是这样写的。我早就猜到你们是比喻,知道是寻找千家峒,所以我把那鸟函烧了,妈的,寻找千家峒有什么让他们讲的,寻找千家峒又没有犯法!”见邓昭一和常光辉脸色又变了,他赶紧拉着他们在自己身边坐下来。这时候,他才说明来意,他是来叫他们为全阿雀峒的人们写两份请示,一份请示批准他们派人寻找千家峒,另一份请示恢复阿雀峒瑶族乡。
唐大毛说,这不是他心血来潮来的主意,是他跟
其实,唐大毛根本不用将威胁利诱、激将法等等招数全部使出来,只要将邓家长房和邓德阳搬出来就一招顶一万招了。唐大毛出门后,邓昭一和常光辉就犹犹豫豫的想写了,却又都想等对方先动手,俩人就面面相觑的干坐着。自从他们合作画画以来,兄弟俩人就像一对双胞胎一样,心灵感应互通了,甚至连一些动作都渐渐一致了。比如原先常光辉是用右手吃饭的,现在也跟邓昭一一样用左手拿筷子了。可是,每逢要做出重大决定前,他们明知道对方的想法,却都要这么干坐一会儿,因为他们都害怕受伤害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兄弟,都想等自己的兄弟先拿出意见来以后再进行取舍。办公室很大,房子里弥漫一股油漆、油彩和雪花膏的气味。四张办公桌拼在一起摆放在房子当中,桌上摆满了画好待干的和正在画着的忠字牌。伟大领袖非常慈祥地看着他们,仿佛在鼓励他们说,“你们写吧,我从来没有说过不准瑶族兄弟寻找千家峒,我们建立新中国就是要让人民过上幸福生活嘛。如果有人阻挠你们,那肯定是他们不懂政策,胡作非为!”渐渐地,邓昭一的眼前模糊了。在泪眼朦胧中,他看见对面沈巧英的位子上坐着一个人。他以为是唐大毛悄然无声的又溜进来了,却又不像。这个人穿的不是黄军装,而是一身已经不多见的、严谨的瑶人衣装,竖领的黑色对襟布扣衫,无领的罩衣,襟边从上到下缀了红白相间的花边;黑色的包头上飘逸花格顶带。面黄肌瘦,眼睛却炯炯有神,面带微笑,紧紧盯住他。邓昭一抹一抹眼睛定睛一看,是他父亲邓德阳坐在那里,满怀期待的看着他。他惊喜地叫起来,“爹!爹!你回来了!爹!”他一边抹眼睛,一边站起来围着桌子碰碰撞撞的跑过去。可是,就在他要抓住父亲的手时,父亲倏然不见了。“哥,你刚才看见爹了吗?我看见了,就坐在我对面,是我们爹!”常光辉也看见了,但见邓德阳来无影去无踪的,来了又不声不响,他就认为是邓德阳的鬼魂,认为邓德阳已经死了。他担心说出自己的看法让弟弟伤心,就说没看见,是弟弟眼睛花了。邓昭一又用力抹了抹眼睛,整间房子里确实没有父亲。又过了一会,他们几乎齐声叹息道:
“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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