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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小小说名作、佳作阅读与欣赏(6)
小小说名作、佳作阅读与欣赏(6)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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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佳作、名人、新人排列不分先后,陆续添加中。)
(1)滕& 刚 《第五次陪聊》
(2) 许&&行 《抻面条》
(3) 宗利华 《大 嫂》
(4) 蔡& 楠 《马涛鱼馆》
(5) 谢志强 《一片白云》
(6) 谈& 歌 《桥》_
(7) 秦德龙 《因为你瘦得像条狗》
(8) 安& 勇 《光头》
(9) 徐慧芬 《姐妹花》
(10)陈永林 《胆小鬼》
(11)刘国芳 《贼》
(12)牧& 毫 《雨中的祖父》
(13)吴万夫 《坠落过程
(14)徐慧芬 《爱的阅读》
(15)赵文辉 《刨& 树》
(16)李永康 《修壶记》
(17)周海亮 《刀马旦》
(18)曹乃谦 《莜麦秸窝里》
(19)吴金良 《 船& 工》
(20)珠& 晶 《与武松论英雄》
1、滕刚 《第五次陪聊》
异乡人刚走出蓝山小区,就接到辅导员打来的电话。辅导员说:“朝阳公寓的一位男子要求陪聊,他的住址是朝阳公寓8幢302室。你现在就去,别忘了带一个笔记本。”
  异乡人说:“带笔记本干什么?”
  辅导员说:“不知道,是客户要求的。”
  异乡人到街对面的苏果便利店买了本软面抄,打的来到朝阳公寓,找到8幢302室。开门的是个高个子老头儿。老人问明异乡人的身份,把异乡人让进屋,说:“带笔记本了吗?”
  异乡人说:“带了。”
  老人说:“带笔了吗?”
  异乡人说:“笔?我没带笔。”
  老人说:“你开会不带笔怎么行?”
  异乡人惊讶道:“开会?开什么会?”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递给异乡人说:“我请你来,不是要你来陪聊的,是要你来开会的。你会开会吗?”
  异乡人说:“开会?就我们俩?”
  老人说:“就我们俩。你什么都不要做,你只要全神贯注地听我讲话,该鼓掌的时候鼓掌,该记录的时候记录就行了。”老人让异乡人在客厅的一张矮凳上坐下,自己坐在那张朝南的桌前,清了清嗓子,说:“现在开会。”
  异乡人立刻坐下,摆开双手,准备鼓掌。
  老人说:“首先我代表局党组、局长室对本次会议的召开表示热烈的祝贺!”
  异乡人鼓掌。
  老人挥挥手示意异乡人停止鼓掌,说:“其次,我代表局党组、局长室对你们一年来所取得的成绩表示热烈的祝贺!”
  异乡人又鼓掌。
  老人说:“我今天主要讲六个问题……”
  老人讲了两个多小时。异乡人一会儿鼓掌,一会儿记录。老人讲到最后,脱下外套,走过来和异乡人握手。
  异乡人说:“你为什么要我陪你开会呢?”
  老人说:“我整天想开会。我已经十几年不开会了,难受死了,你以后每星期来陪我开一次会。”
  异乡人说:“一定来,一定来。”
  老人望了一下手表说:“我还有一刻钟的时间,这一刻钟留给在座的记者们。”异乡人愣了一下,说:“我是《酆城日报》的记者。请问,我们今后的人生道路应该怎么走?”老人清了清嗓子开始回答异乡人的提问。老人讲了一个多小时,讲得眉飞色舞。老人讲完后坐在那里发呆。
  异乡人说:“你还要我做什么吗?”
  老人沉思片刻,站起身,要异乡人跟他去西面的房间。
  老人关上门,拉上窗帘,扭亮台灯,小声问异乡人:“最近有没有人说我坏话?”
  异乡人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老人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不会说是你说的。”
  异乡人想了一下,说:“张三。”
  老人说:“张三?张三说我什么?”
  异乡人说:“他也没说什么。”
  老人说:“你老婆年纪轻轻的,不能老在食堂干,你明天让她到办公室来上班吧。”
  异乡人说:“张三说你的局长是买来的。”
  老人警惕道:“他还说什么?”
  异乡人说:“他说你喜欢作秀。”
  老人说:“他还说什么?”
  异乡人说:“就这些。”
  老人说:“你给我盯着他。”
  老人站起身,握着异乡人的手说:“谢谢你,你配合得很好,我今天很愉快。你们怎么收费?”
  异乡人说:“每小时40元,一共3小时,120元。”
  老人从台历上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道:请付给来人陪聊费120元。老人把纸条递给异乡人说:“到财务部去拿。”
  异乡人拿着字条,走到楼下,望着字条,突然说,财务部,财务部在哪里?转身又上了楼。
2、许行《抻面条》
他特别喜欢吃面条,一天三顿也不厌 ,不过这可不是粮店里卖的那种面条……
  小时在家里母亲给他擀面条,一碟鸡蛋酱,一盘芽葱,或者黄瓜,水萝卜等小菜,他吃得真香!以后结了婚成了家,妻子摸到了他的脾气,比母亲还下力给他做面条吃。她能擀、能抻,抻出来的面条要粗有粗,要细有细,比从模子里轧出来的挂面还匀溜,吃起来硬实、筋叨、口感好,就是到了肚子里也觉得舒服。
  不幸,妻子比他先走了。他也六十大多了,但身板硬实,牙口好,还是爱吃抻面条。现在续了个后老伴,这个五十刚过的小老太太,就只给他买挂面吃,吃起来真败口!
  星期天女儿回来了,一看爸爸瞅着挂面条眼晕、不下筷……她把爸爸的饭碗端过去说:“你等一会吃。”便扎起围裙下了厨房。和面、揉面、饧面、抻面……大约半个多钟头后,一碗面条端到了爸爸的面前。他一惊,女儿什么时候也学了母亲的手艺?这回他吃着嘴里香,肚里苦,他想起前妻,眼泪含在眼眶里……
  这一切后老伴都看在眼里,心中很不是滋味。第二天,她吃罢早饭,便提了一盒点心,到饭馆去向抻面师傅学习。学和面,学揉面,学饧面,学抻面。
  抻面这道关最难过。她人老了,手脚笨了,力气也小了,怎么也弄不到抻面师傅那么灵巧,不是粘连,就是断条,二斤面未抻完便一身汗了。她不得不出个高价,匀了一斤抻面条回去。
  老头子离休后搞史志,天天到班上去。午间回来,一碗抻面摆在面前。
  “啊,小凤(他女儿)来了?”
  “没。我给你抻的。”
  “你也会抻……?”
  “你别隔着门缝看人。”
  老关子吃得很香,这面条跟过去妻子抻的差不多。
  “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这跟她过去抻的一样……”老关子一高兴,有点说走了嘴。
  老太太听了当然有点不是味,这老家伙总想着他的前妻……不过,这毕竟是赞美她,把她说成跟他前妻一样,有啥不好?于是,也很高兴。
  第二天老太太练抻面就更来劲了,她先到饭馆去学一通,又在家里自己和面苦练。可翻来覆去还是抻不好,这大概得费点功夫,不到十天半个月出不了徒……眼看就该做午饭了,没办法还得跑到饭馆去匀人家抻好的面条。好话说了一筐,勉强按成碗的面条价格匀了一斤回来。呵?一上楼房门开着,老头子回来了。
  这回露馅啦!
  “唉,没想到吃一口饭,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老头子明白了后有些过意不去。
  抻面条煮好后,老头子只吃了半碗。不知怎么的,他心里老觉得这抻面条味道有点不对了……他说:
  “以后咱们吃烙饼吧!”
  这天夜里老太太偷偷抹了半宿眼泪。又一个星期天,老头子女儿回来了。她又要动手给爸爸做抻面条,老太太一把揽过去说:
  “我来!”
  “老头子和女儿都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老太太熟练的抻面表演。
  老头子这晚心情激动,喝了两盅洒,不免亢奋起来,上床后毛手毛脚帮老太太脱衣服,待脱下衬衫,他怔住了,天哪,老太太两条胳膊肿得像发面馒头了……他一切全明白啦。心中震动非常,紧紧地搂着老太太,眼含热泪,不胜爱怜地抚摸她的胳膊:
  “唉,这该死的抻面条呵!……”
3、宗利华《大 嫂》
当筝上那根弦突然断裂的时候,我就明白,我的厄运骤然降临。
实际上,作为一个大哥的女人,这种厄运,几乎无处不在。
我并不知道,他要去见的,是那个男人,他的大哥。每次他离开家门,我都要提醒他,带上那块玉佛。但显然,这一次不同。他已经谋划好,要杀死自己。所以,玉佛没能保佑他。他跟他的大哥,两个大哥,拥抱着,幸福地死在一起。
是啊,这样去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一直问自己,被两个大哥同时爱上,是幸福,还是悲哀?我知道,那男人同样一直爱我。他保护我,不许别人碰我一下。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消失。黑帮老大有这样的结局,一点儿都不奇怪。
而我真正爱上的,是他。他的老大消失后,他成了大哥。我爱他,是因为有思想。
这同样算是悲哀。如果他没有思想,他也许不会选择自杀。
毕竟,他有我,还有儿子。他死了,我们怎么办?
我告诉儿子:“你爸,他死了。”
儿子脖子一拧:“妈,告诉我,谁干的?”
天哪!他才是个刚刚六岁的孩子!
我伸手给他一巴掌:“不管是谁,你,都不要再问!”
我们娘两个开始逃亡的历程。我们必须得离开这座城市。他的兄弟们为他俩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葬礼。葬礼进行的时候,发生枪击事件。对手的主要目标,是我们的儿子。当然,兴许我也算一份。有一颗子弹,打中他一个兄弟的眉心。
我们无处可逃。
我们被一路追杀。
我的手里,随时都准备着一支枪。可我从来就没扣动过扳机。我不知道,枪究竟该怎么用。有一次,大哥帮着我,扶正枪身,告诉我,应该这样,这样。可是,当我触摸到那冰凉的枪身时,我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我差点呕吐。
现在,我却必须枪不离身。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危险过去了。
我找到一个藏身之处——夜总会。没别的办法。我得靠自己的身体挣钱。养活自己,养活儿子。我把儿子寄放在一个农村老太太家里,我嘱咐他,哪里都不要去!有一天,我去给他送钱,他追问:“妈妈,你在做什么,有没有危险?”我差一点哭出来。但我笑了。
我说:“妈妈非常安全。”
可是,噩梦再次降临。那天,有个客人走进来。我们俩都愣在那里。那男人脱口叫道:“大——”他把后面那个“嫂”字很及时地咽回去。愣了半天,他突然晃着脑袋笑:“真没想到啊!大哥的女人,居然做妓女。”
我冷冷地说:“先生,你认错人了。”
他点点头:“也许。”
这个丑陋的家伙狠狠地把我摁在床上。像是发泄内心的怨恨。我把头扭到一边,咬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我不能哭。至少,我得等这个男人走了之后再哭。他发泄完。我跟他要钱。他笑了:“你他妈还跟我要钱?我告诉他们你在这里,我敢打赌,你会被子弹打得浑身是窟窿。”
我低下头。
他走过来,伸手捏起我的下巴。这样,我不得不跟他四目相对:“那时候,每次见你,我都忍不住想,哪怕我跟这个女人睡一个晚上,我这辈子,也就知足了。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哪!”
我想,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我所受的压抑突然爆发,膨胀。但是,我是老大的女人。我知道,什么时候该镇静。于是,我叹口气:“你大哥死了。我只好如此。如果你想要我,我可以跟你走。”
他眼珠一转。
我就明白,他在捉摸,我能值多少钱。
他笑了:“大嫂,其实,我一直喜欢你。”
我跟他走出夜总会,温顺地像一只小猫。我挽着他的胳膊,走进一条小巷。我把枪掏出来。我知道,枪膛里,已经装满子弹。我需要的,只是扣动扳机。终于,在一个僻静处,我站住。我把枪举在手里。他似乎感觉异样,突然转回身。我对着他的额头,毫不犹豫开了枪。
那个血洞,灿若桃花!
枪声吓得我浑身一哆嗦!但很快就镇定住。我把枪塞进包里,戴上墨镜,扭身就走。我居然一点都不怕了。第一次开枪杀人,竟然这样顺畅无比!
我把随身携带的玉佛塞进一个垃圾桶。
杀了人,还能带那些东西吗?
我重又潜回那座城市。可这次回来,心态大大不同。我在一家医院找到阿龙。他的老妈快要咽气。阿龙一看到我,脸色变作灰色。
“大嫂,你,不要命啦!”
我简直有点佩服自己。语气居然如此冷静:“阿龙,想不想做大哥?”
阿龙张大嘴巴。阿龙说:“我这条命,是大哥给的。”
我和阿龙开始频频出击。我们收回大哥的好几个赌场和妓馆。毕竟,大哥在世时,也有一帮兄弟。他们随时都准备替我卖命。
他们所有人,都一直喊我“大嫂”。
我生命的尽头,是在一个傍晚。那是个让我很不愉快的夜晚。在赌场内,我第一次发号施令,惩治一个不很顺从的人。那人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了代价。阿龙很干净利索地切掉他一根手指。当时,我捏着那截手指,呵呵大笑。
出门以后,我迈步走向那辆黑色奔驰。阿龙在左,阿彪在右。照例,阿龙会给我打开左边的后门。阿彪坐在副驾驶位置。阿龙依旧是司机。
可就在阿龙俯身开车门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有一丝阴森之气袭击全身。我迅速转身,发现四面八方,都有人影往这边走。我张大嘴巴!同时,一首古筝曲子骤然旋响。在那音律中,我看到阿彪扑通一下趴在车身上,在我脸上哧啦一下溅一道鲜血。我知道我自己掏枪的速度,也是很快的。而且,我迅速趴在地上。结果,我看到阿龙像一截木棍,砸向地面。我没看清他的什么部位被枪击中。我躺在地上,几条人影倒立着跑过来。我开枪打翻一个,然后,滚向旁边的一辆车。可是,来的人太多。我刚想试着站起身,就觉得胸口被撞击一下,我的身体就贴在了那辆车上。我的身上,出现无数个窟窿。
无数根琴弦,散乱开来。
有个人走来,揪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提起来。
他说:“骚货,记住,这是男人的世界。”
就在那一瞬,我突然想,好久好久没见到儿子了。
4、蔡楠《马涛鱼馆》
渔船像口锅,翻扣在千里堤上。马涛也顾不得锅底的黑,就一屁股坐在了锅上,一边抹着汗一边对旁边气喘吁吁的马柱说,淀干了,爸!
  是干了。马柱还在猫腰撅腚地擦拭船上的泥土,头也没抬。他想在船上涂一层油漆。爷儿俩刚刚把船从白洋淀里拖到了岸上晾晒。
  你涂漆也没用,淀干水净,没鱼了,船也没用了。马涛眯缝起眼睛瞅着越来越强烈的阳光,这死老天爷,也不下场大雨,莫非让人心也要干透了?
  马柱没听儿子抒情,拿着油漆瓶子和毛刷过来说,马涛你起来。
  我起来干吗?马涛依然瞅着阳光,他已经瞅出了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
  你起来我刷漆!
  你刷吧,我起来你刷吧!你好好刷!马涛说。
  可我起来,我就走了。马涛又说。
  你走我也得刷。我就不信这白洋淀不来水!马柱拽了儿子一把。
  马涛就起来,从堤坡的小柳树上摘下他那件红色的衬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涛去了县城。离开了水的马涛徘徊在阳光下的城市里,感觉自己像一条行走在岸上的鱼。城市也是干的,城市里没有港汊,没有芦苇,更长不出荷花来。马涛把那件红色的衬衣脱下来,用手举过头顶,开始在大街上奔跑。衬衣就在风中铺展成一朵硕大的荷花。
  能制作荷花的马涛在一个烹饪培训班里学习。不久,他应聘到一个单位做厨师。一天一顿午饭,马涛的活计就很清闲。干完活儿,还可以到传达室和警卫、保洁工聊天儿看报,侃侃世界杯什么的。马涛就觉得自己也成了单位的人,甚至产生了转正、找个城里对象的想法。他把这想法和食堂服务员温小暖说了。温小暖就笑着说,马涛你可真逗,你要是能转正,我他妈都当局长了。马涛听了这话,像泄了气的皮艇,一下子蔫在了水面上。
  温小暖的打击刚刚过去,单位就换了个领导。新领导一上任就约法三章:全体职工中午一律回机关吃饭;有宴请也要在食堂安排;食堂要一天一个菜谱,保证饭菜的多样化。
  吃饭的人多了,马涛就变得忙碌起来,再没有聊天儿看报侃足球的时间了。忙倒没关系,问题是众口难调。这些官老爷在外面吃顺了嘴,回到食堂不习惯,不是熬菜嫌咸了,就是做鱼嫌淡了,絮絮叨叨的指责让忙得一头汗水的马涛心里冷冷的。最不能忍受的是那天新领导的发火。那天本来领导吃得胃口挺好,还和大家有说有笑的。可吃着吃着就皱了眉,他从嘴里拽出了一根金黄色的头发。领导就把筷子啪地一摔,马涛你看这是什么?是不是白洋淀里的草?我要扣你的工资!
  被扣工资的马涛就辞职不干了。临走前,他拿过一把大剪刀,找到正在午休的温小暖,咔嚓咔嚓把她染得金黄色的长发剪了个精光。
  马涛又行走在城市的阳光里。他又一次把那件红色的衬衣举过头顶,让它招展成一朵盛开的荷花。招展完了,这朵荷花就飘落在黄家鱼馆的屋顶上。
  黄家鱼馆的老板收留了马涛,喜欢上了马涛,并把家传的全鱼宴制作秘方传给了马涛。一时间,马涛成为全鱼宴的名厨。在他的主厨下,黄家鱼馆成为县城一个热闹的去处。
  在品尝全鱼宴的人流中,温小暖来了。马涛看见她的头发长出来又染成了金黄色,像一条黄花鱼。跟在黄花鱼后面的竟然是单位的新领导。那天,马涛亲自给他俩上的菜。马涛笑吟吟地对领导说,领导,你不是不到外面吃饭吗?怎么还带了个俄罗斯小姐呢?
  领导就十指交叉地笑着,马涛是你小子呀!这不是什么俄罗斯小姐,她现在是负责后勤的温主任,我带她是来向你学习的!
  马涛就把一条红烧鲇鱼端到了他们面前。他在鲇鱼肚子里填上了一团头发。
  马柱终于在黄家鱼馆里找到了马涛。那时马涛正和黄老板的女儿黄春健高兴地数钱。马柱啪一下就给马涛一个脖拐儿,你小子在这里玩开心了,我和你娘想你都想疯了!
  马涛就被扇蒙了,被扇乐了。马涛对春健说,这是咱爸,你快去倒水!
  爸,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鱼馆红火的时候来。你来了,我就该回了!马涛把钱放好,捂着半边脸说。
  小子,白洋淀来水了,我那渔船又可以下淀捕鱼了——
  马涛站起来,撇撇嘴,就你那破船?早过时了。我要买一艘快艇,还要把咱家临堤的房子拆了,盖个饭店。告诉你,不叫黄家鱼馆,也不叫马柱鱼馆,就叫马涛鱼馆!你说行不行?
  你是说你答应回家了。马柱举起手来,又给了马涛一脖拐儿,不过这次没扇响。
  马涛点点头,把马柱摁在了椅子上,望着鱼馆外面的车流人流和高楼大厦,慢慢地说,爸,城市好,可城市是别人的城市,不是我的。我的家在白洋淀,在千里堤上。
  一个月后,风生水起的白洋淀边,荷香飘逸的千里堤上,马涛鱼馆正式开张迎客了。
5、谢志强《一片白云》
他欣喜地听着羊圈传来的羊的叫声,他蹲在靠墙的地炉旁边,清出昨晚烧过的余灰,然后,用松枝和牛粪点燃起火,炖上铜壶,水隐约地吟唱的时候,他掰了块砖茶丢进。轻烟暖和着屋子。&&&
这时,屋外响起急骤的脚步声,渐渐近了,门框出现女儿一张惊惶的脸。女儿哭着,说:阿爸,我那只小羊羔死了。&&&
他关注着地炉里的火,表情平静,说:嗯。&&&
女儿说:昨晚它还欢蹦乱跳呢,阿爸,它硬得像块白石头。&&&
他脑子里还留着夜晚扫荡山谷的暴风雪的喧嚣。他说:我等会儿去处理。&&&
女儿泣声说:阿爸,小羊羔……
他倒出奶茶、取来糌粑,说:坐下来,来,羊等着你要上山吃草。&&&
父女俩安静地吃着。他想起有一回眼睁睁地看着雪崩遮蔽了牦牛,还有狼、雪豹、狐狸、秃鹫叼走了羊羔。他对失却有着精神准备,知道挡也挡不住。他捏着木勺舀着木碗里的糌粑,嚼出响声。女儿似乎担心响声惊扰了什么,嘴里克制着,她用手掰碎着糌粑。&&&
等到他听到出去的女儿传来模仿羊的叫声的时候,他站到门口,望见峡谷里那一群羊,像白云一样飘离村庄。他嚼着奶酪,来到空寂的羊圈。羊圈充满着羊的气味。&&
羊圈旁边有一块石头,他把那只死了的羊羔拎上去。身后是零零落落的石屋,前边是起起伏伏的谷地。刀子长了眼一样剥开失却温暖的羊羔,他的嘴念祷着什么。一张皮展开摊晾着,它将是女儿冬天穿的皮夹。羊毛稚嫩可爱地曲卷着,一绺一绺曲卷得那么自然,却已经没有时间舒展开来。&&&
先是听见乌鸦的叫声,像是被风吹乱了的乌云。他知道,它们冲着羊羔来了。阳光里,肝脏、肚肠闪耀着新鲜的光泽。还有凝固的血。他用泥土搓洗着双手。乌鸦迈着试探的步子往他这边徘徊。&&&
随后,高阔的蓝天,出现一个斑点,慢慢地,他眼前的地上一个偌大的影子移动,秃鹫展着巨大的翅膀已频临他头顶的天空,稳稳地滑翔着。他甚至看见了秃鹫那炭火一般的眼珠。&&
他卷起羔皮回屋。背后一片乱乱的鸣叫。乌鸦躲闪开了。不知哪儿又赶来几只秃鹫,俯冲下来。他看见一只秃鹫倾斜着翅膀冲下来叼走了一根骨头。他把羔皮钉在门前的墙壁上,回屋取了锄头准备去田地,苍蝇已敏感地飞来,去叮那留着血迹的羔皮。他走近,羔皮已微微缩皱。苍蝇惊慌飞开,却近近地乱舞。&&&
午后,村里一位朋友来他家。喝着奶茶,俩人偶尔说句话,更多的时间是沉默。似乎过去的岁月,还有眼前,往后,已在无言的默契中交流着。朋友想起了什么事,起身走。他送到门口,说:明天我去你那儿。回身,他收起了墙上那张羔皮。&&&
峡谷,一边阴,一边亮。他走到村边,好像一天的力气都积攒到这一刻,喊得悠长而粗犷。那喊声碰着对面的悬崖,反弹回来,又返回去,一来二去,同一个喊声,回荡之间,弱下来,仿佛他不止喊了一次。&&&
不一会儿,他女儿的回应穿过峡谷飘了过来,如同和声,那么自然承启了两个人——父女的声音,一唤一应,灌满着峡谷。峡谷小心翼翼地收集起它们——恢复了峡谷那辽阔的平静。&&&
转眼,一片白云在峡谷那边飘出来,女儿赶着白云。谷底银亮的河像一条哈达。渐渐地,母羊和小羊相互寻找、呼唤的声音响过来。他一脸的皱纹里沁出笑意,因为,他听见女儿模仿羊羔的叫声。
6、谈 歌《桥》_
黎明的时候,雨突然大了。像泼,像倒。
山洪咆哮着,像一群受惊的野马,从山谷里疯狂奔出来,势不可挡。
工地,惊醒了。人们翻身下床,却一脚踩进水里。是谁,惊慌地喊了一嗓子,一百多号人你拥我挤地向南跑。但,两尺多高的洪水已经开始在路面上跳舞。人们又疯了似的折回来。
东西没有路。只有北面那座窄窄的木桥。
死亡在洪水的狞笑声中逼近。
人们跌跌撞撞地向那座木桥拥去。
木桥前,没腿深的水里,站着他们的党支部书记,那个不久就要退休的老汉,清瘦的脸上流着雨水。他不说话,盯着乱哄哄的人们。像一座山。
人们停住脚,望着老汉。
老汉沙哑地喊话:“桥窄,排成一人,不要挤。党员排在后边。”
人群里喊出一嗓子:“党员也是人!”
有人响应:“这不是拍电影。”
老汉冷冷地:“可以退党,到我这儿报名》”
竟没人再喊,一百多人很快排成队伍,依次从老汉身边跑上木桥。
水渐渐蹿上来,放肆地舔着人们的腰。
老汉突然劈手从队伍里拖出一个小伙子,骂道:“你他妈的还是个党员吗?你最后一个走!”老汉凶得像只豹子。
小伙子狠狠地瞪了老汉一眼,站到一边。
队伍秩序井然。
木桥开始发抖,开始痛苦地呻吟。
水,爬上了老汉的胸膛。终于,只剩下了他和那小伙子。
小伙子竟来推他:“你先走。”
老汉吼道:“少废话,快走!”他用力地把小伙子推上木桥。
突然,那木桥轰地塌了。小伙子被吞没了。
老汉似乎要喊什么,但,一个浪头也吞没了他。
白茫茫的世界。
五天以后,洪水退了。
一个老太太,被人搀扶着,来这里祭奠。
她来祭奠两个人。她丈夫和她儿子。
7、秦德龙《因为你瘦得像条狗》
茂台被捉走了,糊里糊涂地被捉走了。茂台正在夜幕里哼着《绿岛小夜曲》,迎面过来两个人,不由分说,架着茂台,就给捉走了。
民工队的人,都在说这件事。都想不明白,茂台这样一个老实蛋子,怎么说给捉走就给捉走了。
老板也听说茂台被捉走了。老板黑着脸说:茂台这个蔫货,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了个蔫屁!
有人央求老板出面,去把茂台弄回来。
老板一听这话,脸色更黑了。我还不知道马虾从哪从放屁呢,上哪去把他弄回来?茂台最可能犯的是哪方面的罪行?老板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说。
偷盗?不可能。茂台瘦得像条狗,搬不动大件。
抢劫?不可能。茂台瘦得像条狗,抢不过人家。
强奸?不可能。茂台瘦得像条狗,扳不倒妇女。
总之,茂台这家伙太瘦了,犯啥罪都不可能。
老板说,我早就说过了,吃过饭,关上门睡觉,不要胡球跑。城里处处是陷阱,可你们就是不听!天一黑,你们就出去疯,上公园看人家跳舞,上河边看人家亲嘴。不就是过过干瘾嘛,有啥意思呢!茂台这熊货,唱什么小夜曲,浪摆个啥呢?!
老板又说,我再强调一下纪律,吃罢饭,上床睡觉,养精蓄锐,迎接下一个工作日!我可不想知道有人又被捉走!
老板说到这里,手机响了。老板掀起手机盖,开始接听。老板听着听着,大叫起来:什么?你们怀疑他吸毒?!这狗日的,他怎么会吸毒!
老板合上手机说,听到了吧,茂台吸毒!
有人说,他不吸毒呀,没人看见他对吸毒!
也有人说:他连烟都不吸,怎么会吸毒呢?
还有人说:他有病都不舍得吃药,不会吸毒吧?
老板说,怎么不会呢?他如果不吸毒,人家能抓走他吗?你们看他那个瘦样,瘦得像条狗,还真的就像个吸毒犯呢!日他姐,一顿饭,他能干掉五个馍,他要是不吸毒,哪来那么大的饭量呢?他不吸毒,他吸什么?我让你们说说!
谁都不说。没人说。说什么呢?既然老板也说他吸毒,那他就是吸毒了。
老板说:人,也就算找到了。还活着。当然,他到底吸不吸毒,吸什么毒,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不过,我估计,今晚上,怕是看不见他了。睡觉吧,都睡觉吧!
老板说完,摇晃着脑袋,回屋睡觉去了。
伙计们叹着气,也回屋歇息去了。
月亮很白,夜色很闷。
茂台回来的时候,是第二天上午了。
看见茂台回来了,大家都围了过来。老板凶着脸说:茂台,昨晚上干什么去了?
茂台说:尿尿去了,有人要化验我的尿。
伙计们一听,哄一声,都笑了。
老板说:你开什么玩笑?你还以为我不知道吗?人家捉你,是因为你吸毒!
茂台说:我要是真的吸毒了,能放我回来吗?他们看我长得瘦,就怀疑我吸毒,就把我捉去化验。我怕他们化验吗?乖乖地放我回来了!
老板说:你的释放证呢?你不会是自己偷着跑回来的吧?
茂台说:什么释放证?没谁给我发证!
老板说:没有释放证,就不能说明你是无罪释放。乡里乡亲的,我也不愿意害你,更不愿意人家来捉你!你还是去找他们,开一张释放证明吧。要不,你就远走高飞!说实话,我现在看你,咋看咋像个吸毒犯!你呀你,你怎么瘦得像条狗呢?
茂台说:我真的化过验了,我没吸毒!
老板说:你赶紧走吧。我们这个集体,不能因为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吧?大家说说,我让大家都说说!
没人说话。都知道,说了白说。白说,谁还说呢?老板想干掉谁,那是铁嘴钢牙,板上钉钉。
茂台拖着很瘦很瘦的影子,孤零零地走了。
茂台找到了那个关押过他的地方,见到了那两个捉他去化验的人。茂台说明了来意,那两个人一听就笑了。
一个人说:我们并没有逮捕你,也没有拘留你,要什么释放证?
另一个人说:告诉你,我们捉你有道理,放你也有道理!
茂台说:那么,我的清白呢?
一个人说:你要什么清白?谁让你长得那么瘦了?
另一个人说:你真笨,以后,吃胖点,吃成个大胖子,就没有人怀疑你吸毒了!
8、安 勇《光头》
石城北街肉铺掌柜王二麻子正专心对付一块骨头,他八岁的儿子王有才跑了过来,挺着小胸脯,郑重其事地说:“爹,我想剃个光头。”王二麻子手里的那块骨头不太好剃,似乎是他十几年屠夫生涯中遭遇到最难剃的一块骨头。王二麻子心里就有些发烦,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说:“你给老子滚一边去!”王有才不想乖乖地滚,父子间就发生了争吵。王二麻子在王有才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想剃光头,除非我死了。”
从此,王有才最大的心愿就是要剃个光头。尽管他一直盼望奇迹出现,但王二麻子的身体在他看来比猪还要健康,丝毫也没有突然告别人世的迹象。十几年来,他只能在梦里拥有自己的光头。
十八岁那年,王有才考取了大学,要离开石城到外地去读书。多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光头离自己非常近了。他暗暗地想,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剃个光头。
但开学第一天,校长宣布的校规让王有才立刻绝望了——学校不允许学生剃光头。他除了搜集一些光头名人的画片之外,再不敢有什么违规的行动。四年后,当他带着众多光头明星的画片毕业时,他想,我终于可以剃光头了。
一切似乎都和王有才的光头过不去,单位的领导是一个非常刻板的人,第一次开会就宣布看不惯年轻人剃光头、穿喇叭裤。虽然多年来王有才对光头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但他还没有愚蠢到因为一个光头而影响自己前途的程度。
几年后,老领导退休了,但王有才热恋中的女朋友非常讨厌光头男人。王有才用一生远离光头的代价娶回了老婆。多年以后,王二麻子去世了,但王二麻子死与不死都已经不是王有才剃光头的障碍了。
王有才七十岁那年,差一点就拥有了光头。他发现脑袋上的头发开始不断地脱落。遗憾的是,没等头发全部落光,他就怀着此生对光头的遗憾,极不情愿地告别了人世。
王有才走在去西天极乐世界的路上时,他唯一的企盼就是来世能剃个光头。佛祖总结了他的一生——他前世一直谨小慎微,既无大功,也无大过,宣布下一辈子他还可以做人,而且他有权选择做什么样的人。王有才说:“我想做和尚。”佛祖宽厚地笑了。
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王有才出生在一个笃信佛教的家庭里。他长到八岁时,他爹说:“我送你去当和尚吧!”,光头离他真正地近了。
他爹笃信佛教,非常讲究缘分,装了一口袋干粮,领着他上路了。临出门他爹说:“这一口袋干粮吃完了,走到哪个寺院,就在哪里出家吧!”
他们走了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地从寺院门前经过。王有才感觉自己循环往复地接近又离开了渴望中的光头。干粮吃光时,他们却出人意料地停在了一座道观门前。他爹惶恐地念过阿弥陀佛后,认为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王有才成了道观里的一名道童。
因为每天都想着光头,无法潜心修炼,做了一辈子老道的王有才没能成仙。在七十岁时,又一次死去了。
王有才走在去西天极乐世界的路上时,心里已经彻底绝望了。他只想问问佛祖,剃个光头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佛祖听了王有才的话,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千百年来我最想做什么吗?”他疑惑地摇摇头。佛祖笑了笑说:“我一直都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我是佛祖,参透了万事万物,我不能哭,这世上有谁听到过佛祖的哭声呢?”
王有才听了佛祖的话似懂非懂,说:“来世我再不想剃光头了,请让我浑身长满毛,做一只绵羊吧!”佛祖宽厚地笑了。
作为羊的王有才在草地上漫步时,已经不再想什么光头了。这样,日子就过得无忧无虑,他很快长得肥肥大大,被送进了屠宰场。他没像同伴们一样凄惨地嚎叫,躺在案板上时,他想起了多年前石城北街的那家肉铺,想起了王二麻子……就淡淡地笑了。这一生他终于毫无遗憾地闭上了眼睛。
王有才又一次走在去西天极乐世界的路上时,看见自己的肉被送上柜台出售,皮被制成了一只足球——像光头一样在球场上滚来滚去。
9、徐慧芬《姐妹花》
她放下电话,怔怔地跌坐在床上。
“阿囡,快过年了,今年一定要回来过年啊,5年了,妈想你想得心口痛,夜里一直睡不着……”
“姐姐,求求你了,回来过年好不好,我也想你呀!年初二是妈60岁生日,你一定要回来噢……”妈妈和妹妹的声音里都含着哭音。
  是的,5年了。她飘泊在异乡,一直没有回到南方的家。
  思绪,渐渐涌起,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拍打着她的心。
  那天,正是寒假里,她和妹妹在家门口小花园里打羽毛球,妈妈坐在花园的长椅上,边织毛衣边和邻居闲聊。邻居夸妈妈好福气,养了两个有出息的好姑娘,妈妈的眼睛都笑弯了。谁说不是呢!她20,妹妹18,花一样漂亮,上的又都是重点大学。
  羽毛球正打得气喘吁吁时,她的同班男同学小林骑着自行车经过,小林惊奇地叫了一声:嗨!你家住这儿?原来小林的姑妈也住在这儿。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心扑通扑通直跳。她是喜欢小林的,暗地里偷偷地喜欢,喜欢他满身的朝气,更喜欢他干干净净的模样。
  后来,小林常来了,渐渐和母女三人打成一片,俨然成了这个家的一分子。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妈妈已把他当准女婿看了。妈妈对她说,小林人不错的,工作安置好了还是早点结婚吧,好让妈少操一份心。她娇嗔地说,人家又没表白过什么!
  可是,突然地,她发现小林和妹妹竟偷偷幽会!在她的逼问下,妹妹向她摊了底,原来俩人早好上了!
  她哭着告诉母亲,母亲哭着求妹妹放手,妹妹又哭着求姐姐成全。
  她心碎了。毕业后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一别就是5年,5年里,妹妹已和小林结婚生子。她一次次拒绝了亲人的召唤,当然她也矜持,只说公司忙,走不开。5
年里,她在北方一家大公司里发展得很好,周围不乏求爱者。有一次,差不多和一位博士有了点意思,可是那人一次酒醉,满身秽物,满口胡话,把她吓退了。她的心里仍有小林干净斯文的影子。
  她难道不想家吗?她也想啊!爸爸去世早,妈妈多辛苦,多么不容易啊!妹妹呢,自小是她的影子。她有一块糖,也要留下来给妹妹;妹妹有两块饼干,也要分一块给姐姐。呵,当年的小妹已做了妈妈,我也当了姨妈了!可是,我的痛,妹妹你知道吗?……
  还是回去一趟吧,妈妈已60岁了。
  她说服了自己,然后去了美容院,然后去买机票,然后打电话给妈妈。
  年三十傍晚,她叩响了家里的门。母亲含泪扑了过来,接着是妹妹,接着是牙牙学语的小外甥伸出小手迎上来。
  坐定下来,房中走出了小林,他胡子拉茬,头发横七竖八,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羽绒服,有些尴尬地笑着,将地上的孩子抱了起来。
  吃罢晚饭,她侧眼望去,发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小林,放下牙签,竟有滋有味地挖起鼻孔来。她怔了怔,突然地,觉得好笑起来。她轻松了,心里有一样东西放了下来。
  一年后,她结婚了。可是,她不知道,那天小林的邋遢表现,正是妹妹事先做了导演。
10、陈永林《胆小鬼》
胆小鬼也确实胆小,白天他一个人都不敢在家呆,怕鬼。晚上躺在床上,一听见门外有狗叫或者猫头鹰叫,或者屋内有老鼠动的悉悉索索声,就吓得拿被子蒙住头,身子不住地抖。
睡在另一头的小胖踢了胆小鬼一脚,故意惊恐地喊:“胆小鬼,快看,床前站着一个鬼,鬼的手摸到你的头啦。”小胖是胆小鬼的哥哥,比胆小鬼大三岁。小胖的胆却大,不怕鬼。小胖总爱捉弄胆小鬼。胆小鬼骇出了一身汗,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小胖萦性下了床,用极其恐怖的声音说:“我是一个吊颈鬼,你看我血红的舌头伸出嘴外,我要吃你啦!”小胖的手又摸胆小鬼的头。被子里缩成一团的胆小鬼忍不住哭了。母亲听见胆小鬼的哭声,问:“你哭啥?”小胖说:“胆小鬼做恶梦了。”
胆小鬼止了哭不出声了。胆小鬼不敢说小胖故意吓他,要不小胖更要吓他。
胆小鬼尽管怕鬼,却爱听鬼的故事,胆小鬼总要小胖讲鬼的故事。小胖有一本《鬼的故事》的书。胆小鬼刚上一年级,书上的字还认不全,只有听小胖讲。
那天是星期天,小胖和胆小鬼都不要上学。胆小鬼又要小胖讲鬼的故事。这回,小胖很爽快,往常胆小鬼总要求小胖很久。小胖翻开那本故事书,讲起来:“有夫妻两个,男的叫李大……后面这个字我还学过,不认得,就叫李大。女的叫周小花,两人很恩爱……李大病死了,周小花很想再见李大。一到晚上,周小花就坐在李大的坟跟,喊李大的名字。一天晚上,周小花在李大的坟前睡了。睡梦中,周小花感觉有人抚摸她,她一睁开眼,自己竟躺在一个怪物怀里,怪物的脸是青色的,牙齿长长的露在嘴外。周小花吓得尖叫一声昏过去了。周小花醒来后已是天亮了。第二天晚上周小花又去了李大的坟前。周小花又见到那个怪物。那个怪物说他就是李大。周小花主动抱住了怪物李大……”
胆小鬼问小胖:“周小花不怕李大吗?她竟敢抱他。”小胖说:“当然不怕,李大是她的老公呀。”“可李大成了鬼呀。”“如果我也成了鬼,你怕吗?”胆小鬼说:“我也不知道。”
晚上,胆小鬼被尿憋醒了。胆小鬼踢醒了小胖:“哥,我要拉尿。”小胖说:“你去拉吧。”小胖拉亮了灯。胆小鬼拉尿回来时,小胖突然拉灭了灯,喊:“你身后有个鬼。”胆小鬼忙往床上跑,脚被门槛绊了一下,“扑”地一声跌倒在地上了。胆小鬼大声哭起来。小胖拉亮了灯,下了床,把胆小鬼抱起来:“别哭,别哭,哥错了。”胆小鬼的额头磕破了,流了许多血。小胖慌了:“好弟弟,快别哭。哥今后再不吓你了,再吓你,变成猪狗。”胆小鬼仍哭,胆小鬼的哭声惊醒了母亲。母亲见了胆小鬼一脸的血,问胆小鬼:“怎么啦?”胆小鬼说:“我拉尿,哥拉灭了灯,还说我身后有鬼……”母亲听了,狠狠一巴掌甩在小胖的脸上。胆小鬼也不哭了,母亲又打了小胖几巴掌。
第二天,两人你不理我,我不理你。
一直三天,两人都没说一句话。胆小鬼觉得很难受,他向母亲要了一块钱买了两包方便面。睡觉前,胆小鬼把一包方便面放在床上,拆了一包吃,他故意吃得很响。胆小鬼想,哥准会开口向他要方便面吃,那样他同小胖就说话了。可小胖一直没开口,但胆小鬼听得见小胖吞涎水的声音。
胆小鬼笑了:“方便面真好吃,真香。”小胖从床上爬起来,出了门,去外面玩了。
萤火虫儿在池塘边飞来飞去。小胖拿了玻璃罐,捉歇在草丛里的萤火虫。小胖在捉第十二只萤火虫时,脚下一滑,掉进池塘了。小胖大喊:“救命呀——”但水灌进了小胖的嘴,小胖再喊不出来了。
胆小鬼见小胖许久没回来,就对母亲说:“哥出去玩了这么久,咋还没来?”母亲去找,喊:“小胖——小胖——”后来终于在池塘里找到了小胖。
小胖装进小棺材里时,胆小鬼拿来那包方便面,放在小胖的头跟:“哥,你吃,吃……”胆小鬼一脸的泪水,“哥,你要时时来看我……”胆小鬼泣不成声了。
胆小鬼很想再见到小胖,但总见不到。这天晚上,胆小鬼出了门,去了小胖的坟跟。胆小鬼说:“哥,我想见你。哥,你别担心吓我,不管你变成啥样子,我都不怕,真的不怕。”胆小鬼也躺下来了:“哥,那我睡了,我知道你也想我,我要你出来见我,我睡着了,你吓不倒我。”胆小鬼后来真的睡了。胆小鬼醒来时躺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哭着说:“我被你吓死了,以为你……你咋躺在这里?你不怕?”胆小鬼摇摇头:“我想见我哥,我怎么怕自己的哥?”
胆小鬼第二天就高烧,嘴里喊着:“哥,哥,我想见你……”
母亲请了算命的。算命的说:“他被他哥缠上了。得在他哥的坟上撒上油菜籽。”据说在鬼的坟上撒了油菜籽,鬼得把油菜籽一粒粒地数清。若数不清,就永远做鬼,不得投胎转世。据说鬼不太会算数。坟上的油菜籽总也数不清,因而鬼一天到晚数油菜籽,没时间害别人,坟上被撒了油菜籽的鬼大多投不了胎转不了世。
胆小鬼的母亲只在小胖的坟上撒了半把油菜籽。撒油菜籽时,母亲掉泪了:“小胖,你别怪母亲心狠,我不想再失去你弟弟。”胆小鬼知道了,极恨母亲。胆小鬼病好后,没上学,而是来到小胖的坟跟捡油菜籽。油菜籽藏在草丛里,极难找。胆小鬼边找油菜籽边说:“哥,我一定要把所有的油菜籽都找到,一粒也不剩。我想你早些投胎转世。”
11、刘国芳 《贼》
开始,他不是一个贼。
开始,他只是去找人,找一个叫张贵的人,这张贵住在一幢八层的楼房里。不过,张贵住在哪一层,他忘了。
他走进了那幢楼。
但从一楼走到八楼,他没看见一个人,好像,这幢楼里没有住人。
他只好从八楼走下来。
走到四楼时,他看见一个人了,一个男人。但男人眼皮都没抬一下,也就是说,男人根本没看他,就从他跟前擦身而过了。
很快,他从四楼走了下来。但他没走,他在楼下呆了一会,又上楼了。
他还要去找张贵。
这回,走到六楼时,一个人从房里出来。但这人也没看他,就从他身边走了下楼。
他继续往上走,很快,走到八楼了。但这趟也白走了,他没见到张贵或没找到张贵。
他觉得应该问问人家。
往下走到三楼时,他又看见一个人了,一个往上走的人。他于是看着这人,还笑着问道:“请问,张贵住在哪楼。”
“不知道。”那人也没看他,匆匆走了。
很快,他又走了下来,这一趟,也是白走。
在楼下又呆了一会,他又上楼了了。
他还得去找那个张贵。
这回,他分别在四楼和五楼碰见两个人,他也问了他们,问他们张贵住哪楼。一个人说不知道。另一个人,根本就没睬他。
很快,他再走到八楼了,但那个他要找的张贵,他还是没找到。
从八楼下来,他决定敲门问问人家。
他敲开了七楼一户人家,他说:“请问,张贵住在哪楼?”
“不知道。”随着,门哐一声关了。
他往下走,敲开了五楼一户人家,也问:“请问,张贵住哪楼?”
还是那句:“不知道。”说着,也哐一声把门关了。
仍往下走,他又敲了三楼一户人家的门,但在这儿,他根本没把门敲开。
又回到一楼了,他又找的人,还是没找到。
再往上走时,他没敲门,也没碰到一个人,倒是在七楼一家门口,看到几双鞋。其中有一双,崭新的,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穿着很合适。
他提起了这双鞋,往下走。
这回下楼时碰见了两个人,他有些慌了,也紧张。但他的表情有些浪费,那两个人,根本没看他。
他顺利地把鞋提了下来。
到此,他变成一个贼了。
第二天,他又去了那幢楼,但他不再去找张贵了。他手里拿了只编织袋,专门去偷东西了。在那幢楼里,他把很多看的上眼的鞋子往编织袋里放。放满了,往下扛。在六楼和四楼,他又碰到人了,但没人看他一眼。
再去时,他带了开门的工具。他敲了几户门,有两户开门了,他就说找张贵。有一户没开门,他就晓得屋里没人,于是他便把门撬了。
他成了真正的名符其实的贼了。
出来时,他还搬着一只彩电。
也没人过问他,但走出楼道时。一个人认识他,这人喊着他说:“东东,你怎么在这里?”
他说:“你是谁?”
回答:“我是张贵呀?”
他说:“张贵,哪个张贵,我不认识。”
说着,他搬着彩电走了。
12、牧毫《雨中的祖父》
  祖父那天正在地里锄草,新打的锄头在祖父粗壮的手里灵巧地翻动着。祖父干得兴起,索性脱去了外衣,随手丢在田边的老槐树下。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布谷鸟的啼叫,他抬起头来,引颈四望,却看见远处一个女子袅袅婷婷地慢慢飘过来。祖父正年轻,他看着看着,不觉就看痴了。就在这时候,一阵细雨就飘下来了。
  那时正是三月。三月江南,燕飞草长,桃红柳绿。田野上开满了各种各样不知名的小花,空气中挤满了泥土的芳香,隐隐约约的各色虫儿鸟儿也在轻轻地吟唱,这时,忽然下了一阵江南常见的绵绵细雨,正是一幅典型的《杏花春雨江南图》。
  六十年后当我又一次走在故乡的田间小道上时,也是在三月的一个细雨天气。我竭力想寻找当年深深吸引了我祖父的那幅图画,但我一无所获。祖父的准孙媳妇——我的未婚妻一直在抱怨路上泥泞太多,她的高跟鞋只习惯敲打城里的水泥路面。直到走到那棵老槐树下,坐在不知几百年前就放在那儿、风雨岁月侵蚀光滑的石凳上时,她才稍微歇息一下。
  她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正在看着那棵老槐树,没有回答。这棵老槐树在我的故事中很重要,准确地说,这棵老槐树在我祖父的故事中很重要。这棵老槐树为我祖父遮挡了许多年的风风雨雨。
一个农夫在江南的三月小雨中看见一个女子渐渐远去,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故事。我已经永远不可能确切知道在六十年前的那天上午,祖父看见了什么。所以我不能回答未婚妻的问题。就像一个外国哲学家说的“人不可能再次经过同一条河流”,我不可能走进六十年前的那幅图画;又像一个中国哲学家说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所以我也说不清楚祖父当时的感受。我只能忠实地叙述我自己的感受。
  “说呀。”未婚妻撒着娇。她是个典型的漂亮妹妹,她知道这一招很有效。我在漂亮妹妹的笑容里从来是没有免疫力的。
故事接下来的情节其实很简单。那个女子在三月的江南春雨中渐渐地湮没在田间的小路上,走往一个名字叫周庄的小村。这幅画面在祖父的眼睛里成为了永远的定格。祖父就这样站在雨中间,任雨浸透了他的头发。
  三月的江南应该还是很冷的。年轻的祖父当天晚上就生病了。病好以后的祖父变得沉默寡言。那时还没有那个日后被我们称作祖母的女人。他就经常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往远处眺望。这一站就站了几十年,也站成了村人谈笑的经典。
  没有人知道祖父在干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望的是什么,他也从来不说。我想:可能只有我知道,祖父望的方向应该是周庄吧?因为我的身体里流着的是祖父的鲜血。我想:他应该在周庄转了无数个圈以后,选择了在树下的坚守。而我对于周庄也很熟悉,因为我祖父日后娶的那个女人我的祖母也是周庄人。我想这也是一个巧合。这丝毫也说明不了什么。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把祖父在树下守候的身影刻成了一尊雕塑。这幅景象想必给我的父亲带来过许多的嘲笑和困惑,在祖父去世很长时间的今天,他依然不愿意谈起这件事情。他很早就离开家乡,到城市去过上了他的幸福生活。而当我把我祖父的故事告诉我的未婚妻的时候,却引起了她的强烈好奇。虽然我深深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浪漫的传奇故事。
  我和未婚妻走在家乡的田间小路上的时候,也是三月的这样一个雨天。这在前面我已经写到了。我们是给我的祖母过八十岁的生日的。村人见到我的未婚妻都吃了一惊,说活脱脱是祖母年轻时候的影子。我不记得祖母年轻时候的样子,我也无法分辨出一张青春灿烂的脸和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好在她们很投缘,这让我很舒心。
  在我们家,关于祖父的传说不是什么秘密,祖母也从来不忌讳这一点。春天的夜晚,外面的雨声格外清晰,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祖母轻轻把我的未婚妻揽在怀里,手拍着她的背。我未婚妻忽然问:“奶奶,您幸福吗?”
  祖母手一直不停,她笑着:“我有六个孩子。他们都长大成人了。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哦。”未婚妻漂亮的眼睛睁得好大。
  那天晚上,我和未婚妻有了一次很激烈的争吵。她是我在网上网来的一个超级小网虫。关于我们的故事很复杂很曲折也很浪漫,很能博得大家感动的眼泪和心领神会的微笑,今天我们能够走到一起确实很不容易。这些我会在以后的小说里详细地叙述。那天晚上争吵的结果是我决定第二天把她送走。
  就这样我站在村头的老槐树下,就在祖父站了几十年的位置上,看着穿红色风衣的女人越走越远。槐树枝头,绿叶新发,田野上一片葱茏,江南春雨,如烟似雾。恍惚中我回到了六十年前祖父在田头看到的情景,恍惚中,我也听到了那声布谷鸟的叫声。
  这是一幅多美的《水墨江南》!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女子,走过了开满紫色丁香的小巷,走进江南的烟雨中。她一步一个风景,渐去渐远,渐去渐淡……
  一阵风带着几许细雨,轻轻掠过我的脸
我猛然惊醒。我大叫一声,冲进雨中,冲向我的未婚妻。
  她回过头来,正像前辈诗人写的“惊鸿一瞥”。她满脸惊慌——“干什么?”
  我一把抱住她,我的嘴唇重重地印上她的。她愣了一下,热烈地回应着。一时间,没有了天,没有了地,没有了春雨,没有了江南。其实我早已知道:没有了我们,哪里还有风景?
  “你真坏。”她脸红红的,正是我喜欢的样子。
  我一笑:“我本来就是一个老实的坏人。你又不是才知道。”
  她严肃起来:“给我一个理由。”
  我毫不犹豫,又一把抱住她:“我爱你。这够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永远,也不知道几十年的守候算不算永远,我只知道,这一刻就是永远。
  我们又坐回到老槐树下,我们说了很多。当然我在这里不能把我们说过的话都写出来,那很浪费大家的时间,在盛行快餐文化的今天很不合时宜,而且,我会感到脸红。当然,我也有一些事情没有和我亲爱的未婚妻说,比如:在祖父临终的时候,祖母央人把他抬到了老槐树下。祖父是在老槐树下含笑去世的。我不知道这对于祖母是否公平。只是祖母很平静地做了这一切。我还没有想透这件事情,我想就是对未婚妻说了,她也不会明白的。
  好像前面说过:这棵老槐树在我祖父的故事中很重要。事实也真是这样——我祖父就埋在老槐树旁边。他是在三月的一个上午去世的,现在他的坟头已经长满了青草。
  就在祖父看见那幅风景的六十年后的那天,我和未婚妻就这样站在祖父站过的槐树下,任暮色把我们湮没在江南的春雨中。
13、吴万夫《坠落过程》
那天,她从菜市场买完菜回来,走到距离自家楼房的马路那边,突然看见3岁的儿子正爬到没有栏杆的阳台上。
那是一幢三层建筑物。按最迅捷的速度计算,从楼下跑到楼上,尚需一段时间,何况她当时还在马路的这一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去抱下儿子。
她的心猝然悬在嗓子眼儿,紧张得窒息了一般。她清醒地意识到儿子一旦跌下来的最终结果:即使不摔成肉饼,也会摔个头迸脑裂!她像一尊泥塑木雕,立在那里痴傻了一般。
在她看见儿子的同时,儿子也惊喜地发现了她。她下意识地摆摆手,示意儿子赶紧爬下阳台,离开危险地段。
可是儿子却错误地理解了她手势的意思,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向她扑来———儿子一脚踩空,跌了下来———
“儿子———”
在那一瞬间,她的一声杜鹃啼血式的尖利呼喊,宛若鹰隼的长喙,扎破了所有人的耳膜:又如一只小鸟,扑打着银白色的翅膀,剑一般划破了城市的晴朗上空。所有的行人和车辆,都刀切般地定格在那里。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人们似乎都看见了她的儿子所处的绝境。有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有人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儿子在空中划一道优美的弧线,若一只翻飞的小燕子,倒栽着跟头跌下来。人们知道那个场面将惨不忍睹,个个都埋下了头。
但谁也不会想到,就在他们闭上眼睛的一刹那,却有一道黑色的旋风,从他们眼前呼啸而过,绕过所有的障碍物,穿过一条十几米宽的马路,向她的儿子坠落的地方冲去。
当人们愣怔过来的时候,发现她正跌坐在地上,3岁的儿子在她怀里哇哇大哭。
儿子安然无恙。她却脸色惨白。 ,
好奇的人们纷纷围拢上去。问长问短。有的对她惊叹不已,又有的对她表示怀疑。因为按照距离和坠落速度,她根本不可能赶到并稳稳接住。
当人们再三询问时,她却嘴唇乌紫,汗珠涔涔,蓦然晕厥过去。在众人的积极抢救下,她才苏醒过来。
是她救下了儿子。
多少天来,人们一直对这件事情非常感兴趣,街谈巷议,沸沸扬扬。
后来,市电视台知道了这件事,决定以《母子情》为题,拍摄一部反映社会伦理教育的片子。
导演循着人们提供的线索,找上了她的家门。只是再三央求,却遭到她的满口拒绝。导演又提出给她一笔丰厚的拍摄酬金,她仍是闭口缄默。街道居委会的人也对她进行苦口婆心的劝说,她思忖良久,才没带任何条件地答应下来。
导演请来了特技设计师,依照她的儿子制作了一具形态逼真的模型。可是在投拍的时候,怎么也达不到预期效果。尽管她拼命冲刺,气喘吁吁,总是距模型坠地的好长时间才能赶到。导演很着急,试拍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后来干脆又找来一名运动员作为她的替身演员。但运动员使尽浑身解数,仍是不遂人意。人们永远没有看见那个真实的坠落过程。&
14、徐慧芬《爱的阅读》
相伴了三十年,一向無甚大病的她,倒走在了長病的他之前。昨天她去參加一個“文革”中與她同囚“牛棚”的老先生的追悼會,回來路上竟猝然倒地。
他怎麼都不能接受這個突降的不幸。他跪在她面前,緊握那只失血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説好的,將來你是先要送我的,你怎麼可以先走了呢!怎麼可以不管我了呢!”她仿佛聽到了他的聲音,失神的目光亮了一亮,閉著的嘴張開了,發出了耳語的聲音,好像是説,對不起啊,對不起啊……
男子的哭聲,使人心碎,他們的女兒拉開了跪地不起的父親。
喪事之後,他和女兒整理了她的遺物。她的多種愛好讓她收藏了好些東西;有書有畫,還有一大疊集郵本。每一樣東西,都讓他重溫妻的一切:恬靜的笑臉,柔柔的聲音,偶爾也發一點小脾氣,還有那雙為他常年端湯端藥的粗糙得一點不像讀書人的手……
他忍不住又一次淚滿衣襟,他摩挲著一摞妻用過的書、筆記本,一頁頁翻著。突然,他覺得手上有些異樣,仔細一看才發現,這本筆記本的內芯,每兩頁的四週都粘上了。
他終於小心翼翼地啟開了粘著的紙邊。出現在眼前的是,幾十張藍色的信紙,每一張上都有著長短句——
這是一個男人寫給女人的幾十封情書。詩人正是不久前去世的那位老先生。銀鉤鐵劃,寫活了一場持續了二十多年的靜悄悄的愛!他像一座雕像般地沉默著,久久。女兒一雙手輕輕地按在父親的肩上。望著滿頭白雪的老父,女兒的手戰栗了,聲音哽噎了:爸爸,請你原諒媽媽吧,她已經走了,對死者是要寬恕的……
父親像是睡著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望著女兒緩緩説道:“孩子,應該請求原諒的不是你媽媽,而是你爸爸……”女兒驚恐又疑惑地説道:“可是,可是媽媽畢竟騙了您這麼多年……”“孩子,你聽我説,”父親擦去了女兒的眼淚,“不要説‘騙’這個字。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瞞著,那是騙。二十多年就不能説‘騙’字了。這世上有誰肯用二十多年的生命來騙我?這樣的騙,難道不是愛嗎?孩子,我是幸福的,我得到了你母親幾十年的愛,如果她還在,我還會得到很多。可是,遺憾的是,我知道得太晚,我沒能讓你的母親得到幸福……”
15、赵文辉 《刨& 树》
细雪变成了鹅毛大雪,一嘟噜一嘟噜地往下掉。小北风刀子一样刮着,卷起一股股雪面堆到墙根处。一到街上,男人就把脖子缩进了袄领里,真冷呀!男人不由得“踏踏踏”地小跑起来。
  男人甩开膀子,一步跨进了自家的门楼。门楼里有两个陌生汉子“呼”地站了起来,把男人吓了一跳。“避避雪,大哥。”一个汉子用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讪讪地望着男人,另一个汉子则哈着腰冲他点了点头。男人再一看,有两辆自行车歪在墙根,像两个醉汉一样任凭风雪侵打,每辆车的后面都绑着一把带柄的铲子。这带柄的铲子就跟劁匠车把上飘扬的红布条一样,也是一种职业标志,男人不用问就知道他们是干啥的了。男人冲他们点点头:“没事,没事。”两个汉子得到了主家的允许,就又蹲下来。他俩穿得不算太厚,刚才风雪中赶路出了一身汗,现在汗一落,身子就簌簌发抖。“没找到活儿?”男人问。一个汉子答:“这鬼天气,喊了半天,除了一嘴雪,连个鸟儿也没有。”说着话,他俩的身子缩得更小了一些。风呜呜的,有一堆雪居然卷进了门楼来,像小狗一样舔着他们的脚脖。
  男人“哦”了一声,瞧他俩冻得脸色乌青,清水鼻涕挂在鼻尖儿下,就有些不忍,对他俩说:“要不,去家里暖和暖和?”两个汉子捂着快要冻僵的手,去搬那两辆醉汉一样的自行车,连说遇上好心人了。另一个汉子还说,今儿出门媳妇不停地打喷嚏,媳妇就预言他出门要交好运,这不,应验了。
  进屋的时候,男人盯了一眼南墙根那棵榆树。干瘦的枝丫在风中纠缠着,树梢上发出了呜呜的嚎叫。一院杨树中间,独此一棵榆树,杨树栽得迟,却个个超过了榆树。男人想了想,这棵榆树和他的二小子一般大,二小子上四年级了,这棵榆树才只有碗口粗,还不够一根檀条。这几年,榆树的品种早被淘汰了,要不是每年春上能捋几把榆钱,可能早就把它刨了。有一回,一家人在院里吃饭,边吃饭边给一院的树浇水,每棵树下面挖了一个坑,水管里的自来水,一只皮管接了,移来移去。挨到榆树时,媳妇开了口:“人家吃了是长个的,你吃了是填坑的,有啥用!”男人听了,把正吃的半碗面条搁那儿不敢吃了,他已经吃了两碗,这是第三碗了。男人惊恐地望着媳妇,媳妇扑哧一下笑了:“我说榆树呢,你看我干啥?”媳妇的眼里不无疼爱,抢过男人的碗,又给他加得满满的,命令道,“吃,你给我吃!”男人怯怯地接了,还是不相信:“我比个猪还能吃,却啥事也办不了,你真不是说我?”男人的脑筋笨,在庄里是出了名的,遇事反应慢,据说是小时候害过一场脑膜炎落下的。媳妇嫁过来后,也发现了男人的这个毛病,可她没有嫌弃男人,反而对男人格外疼爱。婆婆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你就当多了一个孩儿。”她点点头,婆婆放心地去了。人前人后,媳妇从没说过男人没成色,也不允许别人数落男人。男人原本跟着庄里的一帮汉子,在省城建筑工地打小工,他们欺负男人,最脏最累的活儿让男人干,男人硬是累得屙血,得了痔疮。媳妇心疼男人,再不叫他出去打工了。一冬天里,就让男人闲在家里看她剪纸。媳妇心灵手巧,剪纸剪得特别出色,刚开始是剪着玩儿,后来被县里电视台报道之后,就有商人来家订货了。媳妇要用手里的剪刀,挣下一冬的煤钱和全家老小过年的衣裳钱。
  盯着榆树,男人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媳妇被一堆“飞禽走兽”包围在中间,手里的剪刀还在“嚓嚓”地忙活着。见男人领进两个汉子,媳妇一脸疑问。男人赶紧解释:“刨树的,来咱家暖和暖和。”媳妇点了点头,手里的剪刀仍然“嚓嚓”地响着,她提示男人拿烟倒水。两碗白开水倒好,男人一碗里面抓了一把白糖。他拿眼瞅了媳妇一下,见媳妇只顾剪纸并没看他,就又抓了一把。两个汉子赶紧挡他:“大哥,都半碗糖了,你不怕把俺俩甜出个糖尿病来?”媳妇在一边扑哧笑了,说自己的男人就这样,家里来不得人,一来人他就恨不得让人家撑死!见媳妇夸自己,男人嘿嘿笑着,手都没地方搁了。这时,两个汉子认出了媳妇:“嘿,大嫂,你上过电视吧?肯定是你!”媳妇笑了,望了两个汉子一眼:“喊我大嫂,我真有恁老相?”两个汉子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其实他俩比男人还要大许多,出门人,见人要高称,才喊男人“大哥”,喊女人“大嫂”。煤球炉早就被男人捅开了,这时蹿出半尺高的火苗。嚎叫的东北风和漫天飞舞的雪花,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寒冷也被挡在了另一个世界。
  过了一个时辰,扑扑嗒嗒的风门不知啥时候安静下来。往屋外一看,风已经住了,只有零星小雪飘着,麻雀也叽叽喳喳出来觅食了。两个汉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其中一个汉子说:“得去寻活儿了。”
  另一个汉子插话:“这鬼天气,寻也是白寻。”
  这时,男人又隔着窗子瞅了一眼那棵榆树,回头望了一眼媳妇,眼看两个汉子快出门了,才鼓起勇气对媳妇说:“要不,把咱家那棵榆树刨了?”男人说罢,看着媳妇,有些不安。
  媳妇正在专心剪一只花喜鹊,喜鹊眼总是剪不好,急得她头上快冒汗了。听了男人的问话,连头也没抬,只“啊”了一声。男人犹豫着,不知这一声“啊”是同意,还是没听清?就又问了一遍。这次女人回答得清楚:“刨吧。”却反问了一句,“不是还不够一根檀条吗?”男人不吭声,望了媳妇好一阵,才又开了口:“刨吧,这大雪天,他俩……”媳妇懂了男人的意思,没再说啥。
  两个汉子一听说有活儿干,浑身长满了劲儿,一点都不觉得冷了,他俩对男人说:“大哥,刨树还是老规矩……”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打断了他们,也学着媳妇的腔调说:“喊我大哥,我真有恁老相?”两个汉子笑了,一个汉子接着说:“刨树不收钱,树皮归俺,不过晌午得管一顿饭。”又补充道,“饭不讲究,孬好都中,只要叫吃饱,出力人饭量大。”男人知道他们把树皮铲去是做香的,过春节烧的香,都是榆树皮捣成泥烘干后做成的。刨树还有一个规矩,逢上树大了高了,他们除了铲树皮还会收一点钱,很少的一点钱,算是对他们力气的一点补偿。男人点点头,心里却装上了另一件事。男人想起香,就想起了自己的娘,娘生前耳朵有点背,别人说的话到耳朵里就岔了音儿。有一回,大街上有人卖东西,娘听见是卖姜的,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姜多少钱一斤?”人家回答:“三块钱一捆。”娘说:“姜是论斤卖,哪听说论捆卖的?”跑到跟前一看,扭头就走:“卖香的,怪不得一捆三块钱。”
  娘的笑话可多了,男人一件件都记着呢。男人还记得娘去世前跟媳妇说的那句话,可他到现在也闹不明白,家里明明只有两个孩儿,他的大小子和二小子,为啥娘说家里多了一个孩儿呢?不过,娘生前给他说过的话他都记了下来,娘说过要给过路人一碗水喝,还要给过路人一碗饭吃。
  一个汉子来到榆树下,往掌心喷了一口唾沫,双手抓着树干“嗖嗖嗖”几下就爬上去了。枝丫上的雪便如面粉一样簌簌落下来,落了另一个汉子和男人一头一脸一肩。男人心里一惊,汉子这身手要去偷东西,准厉害着呢。又一想,没这身手又咋上树呢?一时间,男人心里很矛盾。这时,汉子从腰后抽出斧头,开始咔嚓咔嚓卸树杈,细树杈三下五除二就卸光了,剩下的都是粗树杈了。另一个汉子在下面喊:“给你锯,用锯吧!”汉子从上面垂下一根绳,晃晃悠悠的。
  媳妇在屋里停了手里的剪纸,开始张罗做饭。刚才烤火把煤球炉烤败了,她又加上一些煤球。
  男人凑了过来,一脸笑,问:“啥饭?”
  “大米饭。”
  “啥菜?”
  “白菜,还有一疙瘩豆腐,放点粉皮,一起烩。”
  男人迟疑了一下,怯怯地问:“不割点肉?”
  媳妇瞪他一眼:“才吃过两天,割啥肉?”说罢开始剥白菜,然后把净白菜搁到案板上,“梆梆梆”地剁起来。有一块碎白菜飞起来,打了男人的脸一下。
  男人赶紧退后了一步,然后来到院里看两个汉子干活儿。树枝已经卸了个精光,再看那棵榆树,刚才还是个俗家弟子,这会儿却变成了削发的和尚。两个汉子开始刨树根,一个用镢头挖,一个用铁锨往外铲土。两人光干活儿不说话,就像两只闷葫芦一样,只有飞来飞去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这才有了一点热闹。男人不想让两个汉子太闷,就跟他们讲了娘买香的故事,两个汉子听了果真嘿嘿笑起来,说:“香,姜;姜,香。”
  男人丢下嘿嘿笑的汉子又进屋了一趟,见媳妇已把米饭焖上了,正在淘洗切好的白菜。男人凑上去,用肩头扛了一下媳妇的肩头:“割点肉吧。”媳妇想说你为啥一直要割肉呢,才吃过几天……媳妇忽然明白了。明白后,媳妇不由得笑了一下,说想割你去割吧。媳妇同意了,男人却还磨蹭着不走,女人问:“你咋不去?”
  男人说没钱。媳妇从兜里摸出一张票子递给男人,白了男人一眼。男人前脚跨出门槛,后脚留在屋里,转过身问:“割几斤?”媳妇说:“想割几斤割几斤,还用问我?”声音很大,其实是说给院子里的两个汉子听的。男人美滋滋地去了,媳妇望着他的背影眼睛有些发潮。婆婆生前跟她说过,男人原来不是这样的,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一直是班长,还得过县里的“红花少年”,学校敲锣打鼓地把奖状送到家的。后来男人发高烧,耽误了治,送到医院医生说晚了,落下脑膜炎后遗症。婆婆安慰媳妇,说不是天生的,不耽误生孩子。果真,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脑子管用,大小子初中毕业考了个全乡第一,现在县一中读书。媳妇对自家的日子很满意,男人脑子笨,可男人不会去外面花心,不会打媳妇,从过门到现在,男人没动过她一指头。她剪纸剪累了,男人给她捶背,还给她洗脚,每次都抓得她心里痒痒的,痒痒着就想让男人把她抱到床上……独自想着,媳妇的脸不由得红了。
  这棵榆树对两个汉子来说真是小菜一碟,很快就放翻了,开始铲树皮。一铲下去,就是一片白。这时,媳妇炒肉的香味飘了出来,弥漫了一院子。
  吃饭时,两个汉子见碗里稠稠的肉片,确实意外了一下。男人端着碗却不动筷,趁一个汉子不注意,把自己碗里的肉片拨到了汉子碗里,然后才蹲下来吃饭。见汉子快吃光了,他就盯着人家的碗,一把抢过来,狠狠地给人家扣上一碗米饭。吃完两碗,他又给人家狠狠扣上第三碗,结果把两个汉子撑得直伸脖子,勉强没剩饭。
  吃过饭,把树皮捆扎好,绑到车上。一个汉子说:“大兄弟、大妹子真是好心人,还专门割肉,当客待俺呢。”另一个汉子说:“有的人家别说割肉,还做两锅饭,我们那一锅,猪食都不如。唉!”媳妇又往男人脸上贴金:“都是你大兄弟的主意。”男人经不得夸,一夸脸就红,嘿嘿笑着,手又没地方搁了。
  推了车要走,男人发现一个汉子没戴手套,不由得嘟囔道:这寒冬腊月的!这寒冬腊月的!媳妇笑笑,跑回屋里,拿出一副手套递给那个汉子:“把你大兄弟的手套戴上,要不会冻烂的。”
  汉子接了,也不知道客气,跨上车后瓮声瓮气地丢下一句话:“过两天,俺来给你家扭一对小椅子。”两个汉子的车铃声远去,男人忽然扭过头直盯着媳妇:“你好死了。”又凑近媳妇一步,“你比俺娘还好呢。”说罢,突然把媳妇抱起来往屋里走,媳妇手脚一齐挣着:“做啥,你做啥呢?”男人嘿嘿笑着不说话,喘着粗气。
  过了几天,两个汉子果真来了,还带了一包锯末。在院子里点上一堆火,用锯末覆盖了明火,榆树上卸下来的几根大树杈放上熏,熏软了开始扭。他们还带了钉子和扒角,扭过又叮叮当当钉了一阵,一对新崭崭的小椅子,就放在了男人和媳妇面前。男人和媳妇的眼睛亮起来:小椅子模样很乖,像两个穿了新衣裳,准备过年的娃娃一样。本版插图:尚世元
16、李永康《修壶记》
准确的题目应该是:记修自动电热开水壶。
我不想给厂家打免费广告,但我也不得不说家里有个这种电器还真方便,早晨起床打开,全天都有水喝。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这水壶却对我大罢工——不流水。我东看看西瞧瞧,心想,这么简单的玩意儿,原理一定不是很复杂的。就自作聪明,寻了几样家什自己动起手来。哪知我将它拆开后怎么也装不还原,弄得满头大汗才勉强合上,盛满水后漏水不说,还照样滴水不给。不得已,只好将它送到和宁街的一家修理铺。
师傅是一位中年男子,他简单地问了问情况,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漫不经心地说,等两天来取。
我第三天去取,师傅正在忙活。见了我他马上停下来,去门背后拿出我的水壶说,你这人还真是老实,叫你等两天你当真过两天就来了,好在你这壶是用久了,水的沉淀物堵塞了管子,用清洁剂洗一洗就行了。说完,他立即在柜台的最底格拿出一瓶像矿泉水般的玩意,在我面前晃了晃告诉我,这“一洗通”是进口的,不过,也不昂贵,就二十块钱,十分之一的水壶价格。没等我出声,他拧开瓶盖倒进了水壶。我掏出烟点燃,迟疑了一下又递了一支给师傅。
一支烟抽完,师傅说行了。他把刚才那个空瓶子递给我,要我接在水壶的流水口,他侧着水壶按住开关,就有浓浓的白色液体流出来。这下保证你的水壶流畅。师傅得意地说完,进屋去打了半盆自来水倒了进去,按开关,果然如他所言,只是水壶的漏水现象依然如故。师傅皱了一下眉头说,怎么会漏水呢?大概是“内脏”出了问题,真是这样可就麻烦了,一时半刻修不好,你等不等着急用?如果不急的话,一个星期后来取。我看他焦头烂额的样子,连忙说,不急不急,慢慢修,不碍事。
七天过后我去取水壶。师傅见了我就发牢骚:你咋不早几天来嘛,你那是胆坏了,小修小补是不行的,要动大手术,胆要换,换胆还要送厂家,修得好修不好还要打个问号,修得好修理费肯定要高一点。师傅说着说着态度温和了下来。贵一点修好了算总账还是划算的,随便你修不修,如果不修,你就把清洁剂的成本费给了算了,不多,就二十块。师傅说得很轻松,我却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是修还是不修呢?我真的没了主意。
17、周海亮《刀马旦》
刀马旦腰身舞动,婀娜可人。花枪抖开了,啪啪啪,耍得人眼花缭乱,过瘾,透着舒坦。 
刀马旦半年前调到省城,很快成了剧团名角儿。舞台上刀马旦魅力四射,舞台下,却是沉默寡言。她不主动找人说话,你问她话,也是爱理不理,心不在焉。这让常和她演对手戏的那个武生,心痒得很。  
下了班,武生对她说,回家?她说,回家。武生说,一起喝茶?她说,谢谢。武生说,只是喝杯茶。去还是不去?她说,不了,谢谢。人已经飘出很远。武生盯着她的背影,恨得牙根直痒。第十三次碰壁,窝囊。 
武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舞台下,他是一位绅士。他恰到好处地掩饰着自己的感情,除了请她喝茶,他不给她施加任何压力。他知道刀马旦的婚姻并不幸福。他听别人讲过。他还知道刀马旦的丈夫曾经试图结束他们的婚姻。他只知道这些。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甚至,没有人认识刀马旦的丈夫。 
武生三十二岁。他认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他可以等。哪怕长久。 
有几次,武生感觉舞台上的刀马旦,非常疲惫。他把大刀劈下去,刀马旦拿枪一迎,却并不到位。有一次,武生的大刀,险些劈中刀马旦的脑袋。 
武生问她,没事吧?她说,没事。武生说,一起喝杯茶?她说,谢谢,以后吧。人已经飘出很远。武生摇摇头。以后?那是什么时候? 
剧团去外地演出,晚上,住在一个乡村旅店。累了一天,所有人睡得都香。夜里武生被一股浓重的焦煳味呛醒,他发现到处都是火光。武生和其他人拥挤着往外逃,场面混乱不堪。武生数着逃出来的人,突然大叫一声,再次冲向火海。他摸到刀马旦软绵绵的身子。他把她扛在肩上。他的头发上着了火。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跑。他一边跑一边哭。人们头一次看见武生哭。人们惊叹一个男人,竟会有如此多的眼泪。 
武生和刀马旦坐在茶馆喝茶。刀马旦说对不起。武生摸着自己被烧伤的脸,什么对不起?刀马旦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可是不可能。武生说我可以等。刀马旦说等也不可能。武生说我抱抱你吧。刀马旦说好。武生就抱了她。武生说我吻吻你吧。刀马旦说不要。武生说我真的可以等。刀马旦说真的吗?武生说真的。刀马旦说,好。星期天,你来我家。 
武生敲刀马旦家的门。只敲一下,门就开了,像是等待很久。刀马旦披挂整齐,完全是演出时的行头。正愣着,刀马旦拉他进屋。于是武生看到一个男人。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正躺在床上,歪了头,对着他笑。男人说原谅我不能给你倒茶,让玲儿帮你倒吧!刀马旦就给他倒一杯茶。男人指指自己,动不了,这狗屁身子!男人抱歉地笑,不能去捧玲儿的场,只好在家里看她演……可苦了玲儿了。男人的脸红了,有了腼腆害羞的样子,与瘦长的满是胡茬的轮廓,很不协调。 
刀马旦开始舞动腰身,碎步迈得飘忽而稳当。花枪抖开了,啪啪啪,耍得眼花缭乱。录音机里传出锣鼓齐鸣的声音,小小的客厅,便仿佛涌进千军万马。刀马旦一个人指东打西,很快,那施着淡妆的脸,有了细小的汗粒。 
武生两个空翻过去,和刀马旦并肩作战,试图击退并不存在的敌人。刀马旦朝他笑笑,不等了?武生说,不等了。刀马旦说,真的不等了?武生说,不等了。 
男人鼓起掌来。那是他们最成功的一次演出。
18、曹乃谦《莜麦秸窝里》
天底下静悄悄的。月婆照得场面白花花的。在莜麦秸垛朝着月婆的那一面,他和她给自己做了一个窝。
“你进。”
“你进。”
“要不一起进。”
他和她一起往窝里钻,把窝给钻塌了。莜麦秸轻轻地散了架,埋住了他和她。
他张开粗胳膊往起顶。
“管它。这样挺好的。不是?”她圪缩在他的怀里说。
“丑哥保险可恨我。”
“不恨。窑黑子比我有钱。”
“有钱我也不花。悄悄儿攒上给丑哥娶女人。”
“我不要。”
“我要攒。”
“我不要。”
“你要要。”
他听她快哭呀,就不言语了。
“丑哥。”半天她又说。
“丑哥唬儿我一个。”
“甭这样。”
“要这样。”
“今儿我没心思。”
“要这样。”
他听她又快哭呀,就一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绵绵的,软软的。
“错了,是这儿。”她努着嘴巴说。
他又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凉凉的,湿湿的。
“啥味儿?”
“啥啥味儿?”
“我,嘴。”
“莜面味儿。”
“不对不对。要不你再试试看。”她探胳膊扳下他的头说。
他又亲了她一下,说,“还是莜面味儿。”
“胡说去哇。刚才我专吃过冰糖。要不你再试试看。”她又往下扳他的头。
“冰糖。冰糖。”他忙忙的说。
老半天,他们谁也没言语。
“丑哥。”
“丑哥。”
“要不,要不今儿我就先跟你做那个啥哇。”
“甭!甭!月婆在外前,这样做是不可以的。咱温家窑的姑娘是不可以这样的。”
“嗯。那就等以后。我跟矿上回来。”
又是老半天,他们谁也没言语。只听见月婆在外前的走路声和叹息声。
“丑哥。”
“这是命。”
“咱俩命不好。”
“我不好。你好。”
“不好。”
“你好。”
“不好。”
“就不好,就,不……”
他听她真的哭了,他也给滚下了热的泪蛋蛋,“扑腾,扑腾”滴在了她的脸蛋蛋上。
19、吴金良《 船& 工》
从汽车站到码头,足足一华里的路程,这个汉子一直跟着王四和他的女朋友。王四几次想赶他走,说:“我们要先找到住处,休息休息再游淀。”这个汉子仍是不肯离开,说:“我可以先帮你们找旅馆,不收介绍费,你们什么时候想玩了,我什么时候来接你们。”说话时含胸塌腰,上半身探出去,小碎步紧跟着王四,黑瘦的脸上满是讨人喜欢的谀笑。王四的女朋友一言不发,一边依偎着王四走路,一边不停地打量这个纠缠不休的中年汉子,脸上是一种调侃的表情,似笑非笑。她倒十分希望这汉子继续跟着王四,继续用那种讨好的乞求式的口吻和他们谈生意。她觉得这很能满足自己的优越感。她想起王四在城里开服装店、当大老板时的处境。说是“大老板”,有时候为了能卖出一件衣服,王四那种曲意逢迎、点头哈腰的样子真让她看着难过。现在,她觉得王四终于有了“优越”一下的机会。
“你放心,我们来白洋淀就是为了玩的。不过,不一定非得雇你的船,你就别跟着了!”王四有点耐不住性子了,板着脸对那汉子说。
汉子讪笑着,却不走,仍是跟着:“当然,当然,您雇谁的船也是一样游淀。可有一样,没人比我要的价钱再便宜了!不信您试试。”王四站住了:“我图便宜?图省钱?那我不如在家待着别出来。跟你说吧,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花钱!钱!我有的是!”
“话是这么说,可谁也不能拿钱扔着玩。咱这儿的行市是游淀一天十五到二十元,我要是跟您要一百元,你肯定不干,比如……”“一百是一百的玩法,我就给你一百,您能样样满足我么?”王四黑着脸,认真了。女朋友眯了眼笑,特别欣赏王四这种输钱不输嘴的犟劲。
汉子愣了一下,笑了:“您真敢掏一百,我还怕您玩出什么花样来!咱别说气话,说正格的……”“什么叫气话?上船!王四一梗脖子,拉着女友就下码头。那汉子小碎步紧跟着,一边偷眼打量王四的脸色。
船出了码头,拐个弯,进了水道。两边都是芦苇,一望无际。王四不再赌气,和女友偎在船头喝饮料。天是半阴半晴,淀里有风,所以很凉爽。王四随手把变色镜推到额上。航道渐宽,靠近芦苇丛的水边插着几根竹竿,有网状的东西在竹竿周围时隐时现。“那是什么?”王四问船工。“逮鱼的,叫迷魂阵。”“迷魂阵?”王四说着探身伸手,想摸摸这“迷魂阵”。船身晃了一下,王四的变色镜掉进淀中。
女友尖叫了一声。船工收桨停船。王四却不慌不忙地笑了:“哥们,一百元不能白花,你给捞上来吧!”乜着眼望着船工。船工皱着眉,盯住混浊的水面。
“怎么着?我这眼镜是五百港币买的,你给捞上来,我再给一百!”王四挑衅地看着船工。
船工咽一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着,脸色十分难看。稍顷,勉强笑了一下:“您说一百,我咋能真要一百?县里早有规定,要高价就得挨罚。您游完淀,我照市价收您二十元,一个子儿也不能多要。这儿的水少说有四五米深,那么小的眼镜,恐怕我捞不上来!”说完,径自摇桨划船。“哎,你……”女友刚要发话,早被王四挥手打断了,一阵冷笑:“一个破眼镜,不就五百港币吗,不捞就算了。给你们白洋淀留着喂王八吧!说时阴沉着脸。船工不敢再搭话,只是奋力摇桨。傍晚,船回码头,那船工果然只收了二十元钱,并且介绍他们住进了水边最近的一个旅店。因为丢了眼镜,又隐隐约约地被船工伤害了“优越感”,所以王四闷闷的,话也不多了。女友见他如此,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两人住进旅店,那船工打声招呼,走了。
20、珠晶《与武松论英雄》
  迟子建笔下的女人枕一片芦苇梦见纵马驰骋英气逼人的周瑜的那天,我见到了景阳冈打虎的好汉武松。当时我没穿白色的睡袍也没光着脚丫。我穿一件很大方的粉红休闲装和一条蓝灵顿牌的牛仔裤。那女人收割完芦苇要去奶孩子喂猪和拌鸡食。我什么都不干,就在江边和景阳冈一样枝叶繁茂的山林里随便溜达。那女人喜欢听流水声鸟声孩子的吵闹声和男人的饮酒声。我喜欢听叫施耐庵的人讲故事沉沉的声音。他讲二十三回武松打虎时我很没劲。我不认为武松因为打虎才成了英雄。反而后几回做了囚徒的武松和单臂擒方腊的武松才让我刮目相看。说着说着天无端落起雨,后来就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我想象那如千万匹烈马扬鬃齐头并进的江湖,就听见萦回在江面千军万马的拼杀声。这声音让我很恐惧。我无处可藏就躲进一个塔寺。塔寺很旧很冷清,青色的塔顶滚动着水珠,滴沥的声音单调沉闷。我看见一个单臂的人在弈棋,我知道他就是武松。他沉郁的面孔总是让我心痛。尽管他不知我是谁又来自何方。他有和周瑜一样英气的剑眉炯目。他看见我时,食指与中指之间的黑子停在半空成一个定格。我说你就是景阳冈的武松?他放下黑子冷冷道:还需考证?我说你打虎不是英雄,是个天生的好拳击手罢了。他剑眉一横“嗯”一声站起用单臂做一个抽剑的动作。
  我没有被惊吓,却不敢正视他。因为我周身被雨弄湿,曲线那么无忌地暴露着很不自在。我开始拧干头发上的雨水,一缕湿发就很矫情地垂在耳际拂着我柔白的脸。我接到一件飘来的灰色袈裟就知道他端正了抽剑的英姿。我读他的眼睛,那里面就有一点温柔的东西。他打量我时情绪明显烦躁。他说你貌似一个人,暂且不说,快道我为何不是打虎英雄?我说你走出景阳冈就要把虎打死,而且非打不可。否则你就要被虎吃掉。你打虎还有什么高贵的动机吗?他抑郁的面孔有一丝很浅的笑意。他说你这小小女子还很诡辩呢。那“英雄”二字如何解释?
  我说你透着英雄骨气是初当配军接受一百杀威棒的挑战。你没送人情也不肯求饶。他皱了皱眉道:难道让那混账的杀威棒将我打蒙不成?我说如何打得了英雄?你断然不肯折了好汉的名声。你嚷着: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我若躲闪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重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便不是阳谷县里的好男子。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别让我不快活。后来连管营也被感化,意欲替你开脱,故意说:新到囚徒武松,你路途中曾害甚病来?你还不领情强嘴说: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结果那管营发善心又送美食又温洗澡的水,恭恭敬敬多开心啊!
  哈哈哈……武松突然大笑,他的笑怎么也像三国时的周瑜像那雪山前的回音。但他的笑还是让我很恐慌。自从梁山泊聚义的将士一一惨死去,他的脸就从此不曾有笑容。现在他就情致很好地问我:你为何出现在我坐禅的时候?我说佛法都讲一个缘字的时候,他就很深情地凝望我。在他的瞳仁里我发现了自己的苍白。我看见砚台上那很红的纸便撕了一角放在口唇沾了沾吐掉,以代替来时忘记了的唇红膏。我这不合时宜的动作却让武松大怒,他推我一把忽又做一个抽剑的模样压低喉咙道:你美得像一个人,一个一千年前死在我刀下的女人,让我心烦!
  我没有被惊吓,但却不敢正视他。英雄是人不是神。英雄的荣辱悲欢不会轻易随历史烟消云散。我突然找不到自己时恍恍走出了塔寺。
  世纪的风在吹,我也想伸出一双女人的手去抓英雄的手,可我抓到的只是被宋公明带走了手臂的空荡荡的袖筒。
  我的眼泪就和大宋遗落的雨一起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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