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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歌(小说)蒋任南老天爷对他真是太不公平了。
残酷无情,这四个字眼,郑天明到此时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含义和份量。
昨天下午,大学党委王书记找他谈的一席话,似晴天一声霹雳,将他这棵芳香四溢的桂花树击得粉碎,犹存的,只是零零乱乱的枝枝桠桠,还有那残枝破叶。
他不能相信眼前的现实。他以为还是在梦中。
三年的师范学院生活,寒窗苦读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他正处于人生的辉煌时期,他是一个农民的后代,七十年代第一批工农兵学员,毕业后就要登上那神圣的讲台,然后教诲着那天真烂漫的少男少女,然后像一名辛勤的园丁,浇灌呵护着一批又一批鲜花般灿烂的桃李……
学校召开毕业大会,他第一个登上主席台,表示志愿到大西北去,扎根一辈子。誓言旦旦,雄心勃勃,台下一千多名师生员工一番暴风雨般的掌声,算是对他的最高奖赏。他用余光扫视着那激动人心的场面,他看到了,那坐在前排的一位女生,鼓掌特别起劲,好像那艳丽脸庞还泛着微微的红晕,宛若一朵鲜花。
郑天明暗自看着,心中掀起一阵涟漪。
她,苏海霞,是郑天明高中的同学,又是一个被地方推荐选送踏进省城师范学院门槛的。在高中时,他俩同坐一桌,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小男孩,言讷腼腆,互相之间说句话,也要脸红半天;一个是同龄的小女孩,虽有些羞涩,但说起话来,却落落大方,她那白里透红的脸蛋,还有那天真迷人的丹凤眼,俨然是一朵人看人爱的小荷花。他俩相互之间很少说话,偶尔对视凝眸含笑一下,两个人的眼神显然都有对方的位置。高中毕业时,他俩悄悄第一次用纸条传递告知了各自的通讯地址。郑天明依依不舍的情愫,苏海霞那脉脉的含情,一直在校门口延续了许久。有什么办法呢?高中毕业没有高考,城里的学生只能上山下乡,农村的学生只能回乡务农。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啊!
分别后,人生的旅途默默的磨炼着这两个相距甚远的少男少女。郑天明的家乡,一个远离县城的边远山区,开门是山,出门是羊肠小道,那梯田层次的蓑衣斗笠田相伴随着他,日出而作,日息而归,成了他雷打不动的十小时工作制。起早摸黑的农业学大寨运动,锻炼着稚嫩的筋骨,抬石头砌沟渠,挖土放炮筑深塘,累死拼活,一天挣下来十来个工分,和大家一样,照样干劲冲天,嬉笑不止。有历史学家解释这种现象叫“穷快乐”,心里都平衡。渐渐地,他真有了进步,凭着强壮的体魄和挑土竞赛的憨劲,再加上多少有些光彩的“回乡知识青年”的光环,当上了大队团支部书记。在一次公社组织兴修水库的大会战中,他冒着生命危险从土坎塌方的死亡线上,扒拉出两名少女,其中一位就是大队杨支书的掌上明珠独生女儿杨桂芳。杨老支书听说后,感动得老泪纵横,戴着老花眼镜,连夜赶写了一份半通不通的先进事迹材料,报告公社党委。于是,全公社掀起了向郑天明学习的一阵旋风,他陡然就身价倍增,走到哪里哪里的目光就齐刷刷的瞄向他,特别是工地上一大群俊俏姑娘总是背着他,叽叽喳喳评头品足,让他好不尴尬。
苏海霞的家住在离县城不远的园艺场里,父母已在这“锻炼改造”了多年,从父母的手中,她学会了对果树的栽植技术、杀虫剪枝、培花保果等技术活,她已是“轻车路熟”。这年冬季,她参加了向荒山进军的“铁姑娘”战斗队,还自告奋勇当了队长。那些日子里,一处荆棘丛生冬茅遍地的荒山野岭,唯一还有一点风景,就是沟涧茅草旁还有一片低矮的楠竹林。十几个小姑娘吃住在山上,扎起杉皮盖上冬茅草就算安了家。晚上,野狼嚎叫,她们在外燃起篝火,在棚内将锄头、链刀“枕戈待旦。”用山里的泉水,用楠竹林里的冬笋,煮出了一锅又一锅野味十足的菜肴。寒风呼啸着,刺骨的冷,姑娘们使出了绝技,干脆铺成大通铺,晚上大家脱得溜光,互相拥着取暖,这里成了一个“女儿国”。黑暗中,偶尔互相捏摸调笑着,乐趣盎然,谁也不会怀疑有“同性恋”之嫌。时间一长,怪事也常有,是否生理感应的缘故,往往一人来了“例假”,其余的姑娘们也都相继来了,尴尬得迷惑不解。还有一次,一个小姑娘照镜时,发现头发稀疏了,一说,大家都照镜,姑娘们都觉得自己少了不少秀发。春天来临了,这里开出了一个十来亩的果场,园艺场很快调来了苗木,几天功夫,那层层梯土上就缀上了星星点点的浅绿。又是一年的冬季,苏海霞和姐妹们又开垦了一块新的梯土。今天已是大年三十,她们拖着疲惫的双腿,准备下山。天空阴霾着让人喘不过气来,寒风也甚逼着,忽然间漫天的鹅毛大雪就毫不吝啬地飘洒下来,顷刻,山地间一片银装素裹,确实该下山了。苏海霞想,这里还不能离人,如果有“阶级敌人”破坏,一把火烧掉窝棚毁掉果苗怎么办?她决定留下。她要留下来,姐妹们眼里噙着泪花,将一把链刀磨得锋利,说是给她壮胆……傍晚时分,她回到家里,说服了父母,母亲抖索着用纸包了几块干腊肉塞到她手里,父亲从怀时掏出一小瓶自家酿制的“土烧”塞在她的挎包,并叮嘱一次只能呷一口。父母觉得女儿长大了,懂事了。她觉得父母又苍老了许多,而且觉得父母同意自己大年三十守窝棚是违心的,那张笑脸是强装的。她深一脚浅一脚的爬上了山,住进了窝棚。她,一个人,总觉得空荡荡的,但一看到一通铺的被窝都叠得整整齐齐,又好像姐妹们还在陪伴着她。晚上的寒风更加肆虐,更加猛烈,身上的夹棉袄已有些抵御不住了,她点着柴火,烧起了锅灶,烹调着干腊肉,用砂罐子将酒烫热。通红的大火,映红了门前的雪地。一个女孩子,身上渐觉暖和了许多。明天,就是新年的大年初一了,她仿佛看到了各家各户的门上,贴满了妙趣横生的春联。她想,我也写一副贴在窝棚上,让那些姐妹们回来时,大吃一惊。她略略运思了一下,拿出了那记工剩下的半瓶炭素黑水,没有笔,她从冬茅中挑选一根漂白的冬茅杆,小心翼翼的用手破细,成了一支别致的纤丝毛笔,她从抽屉中翻出作竞赛小红旗的大红纸,细细的裁起来……几天后,姐妹们上山时,看到了这副新颖的对联,贴于窝棚上方的横批是“民殷地富”, 两侧的上下联则是“荒山野岭种有摇钱树,茅棚陋室珍藏聚宝盆”。姐妹们瞅着那绢秀的字迹,齐声喊着:“为我们的才女欢呼吧!”一鼓劲,齐刷刷的将苏海霞抬起来,抛上抛下,呼喊声震撼着山岭。后来,园艺场领导来到此地视察,这副对联遭到了厄运。场领导指责道:“摇钱树”是资产阶级的东西,“茅棚陋室”没有艰苦奋斗的精神,有发泄牢骚之嫌,苏海霞欲哭无泪,怎么能这样曲解呢?她将对联一撕了之,纸片随风飘落到远处的茅草中……
苏海霞和郑天明在一次通信中,道出了她的苦衷。郑天明在回信中,除了用猛烈的言辞对这些丑行予以抨击外,在信中还隐隐流露出爱恋的蛛丝马迹来,这对苏海霞不为是一种莫大的慰藉。后来,他俩双双被选送到省城师范学院,又鬼使神差的分到了一个班,属中文系。
郑天明聋拉着脑袋,挪动着脚步,来到了师范学院紧靠省城公园的墙边。他就沿着墙根漫无目的走着。他又一次从纷乱的思绪回复到现实的厄运轨迹上来。
……毕业大会后第二天,郑天明被叫到了学校党委王书记的办公室里。王书记先是叫他坐下,然后就倒了一杯开水给他,在接开水的一霎间,他突然发现两鬓斑白的王书记眼里噙满了泪水,拿杯的手颤抖着,惊疑中,王书记用颤巍的声音说:“天明啊,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当地党委来函,控告你在去年放假期间与人谈恋爱不检点,越轨后还把人家甩了,要我们严肃处理。”王书记又用深邃的眼神扫了扫惊讶之中的郑天明,带着惋惜的语气继续说:“我们万般无奈,将情况请示省教育部门,大概他们也接到了类似的控告信。调子已定下来,态度很坚决,决定给你暂不发毕业证,也不分配,去向―― 回原籍……”
郑天明脑子轰的一声,王书记以后的话他是一句也没听清了。
他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走出王书记办公室的。他已有一天的时间懒得进食了。命运是这样的捉弄着自己,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无奈地参加了离校的会餐,面对着美味佳肴的鸡鸭鱼肉,全无食欲。同学们用异样的眼光盯着自己…… 同学们就要走了,是高高兴兴的到需要的地方去,而自己却如失掉魂魄的丧家犬,又要回到那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去,自己又成了无用之材。回到父母的身边去,那乡亲们惊愕的眼神和异样的目光,还有父母难过的纵横老泪,他真不敢想了。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空寂冷漠的校园内懵懵懂懂的走动着,寒风已经将树叶剥剃得净光,单瘦的法国梧桐在寒风中打着冷颤,冻得咿呀作响,天空暗黑暗黑的像要下雪,又像要下雨,或者老天爷就只是一个劲的干冷着。他想,大概是晚上十一点钟了吧,他没有戴表,也戴不起表,自己上大学的费用,还是父母节衣缩食并从亲戚家借了几百元钱才勉强供起的。上大学,自己是一个消费者,怎能忍心向父母要钱买表呢?想想此时的窝囊劲,怨谁呢?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那逝去的年月,是那样的揪着他的心,以至隐隐作疼。
那年,公社分来大队两个推送选拔工农兵上大学的指标。消息传来,许多回乡知识青年都翘首盼望着,巴望吉星落到自己头上。他老实巴交的没有什么硬关系可以疏通。虽然自己是大队的团支部书记,但有什么用呢?很多重要事情都是大队支委会决定的,自己连参会的资格都没有。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几天来都是毫无办法的团团转,父亲郑有财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一连几天只顾巴嗒巴嗒的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呛得一家人直咳嗽。万般无奈,还是郑天明的母亲精明,她虽五十开外,一大把年纪,遇事洞察力却胜过郑有财。她在老头子耳边一阵嘀咕,老头子开始还将信将疑,然后就悄悄的舒展着眉头,嘴角还透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第二天一早,杨家庄杨支书的家,就挤满了来送礼的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赶集一般。目的只有一个,望子成龙,盼女成凤。每个人都是巴望着杨支书开恩,给自己的子女推荐一番,并暗暗的许下诺言,事成之后,定要酬谢一番。郑老头别着烟袋,慢悠悠的来了,看到这壮观的场面,并且看到杨支书被深深的缠住了,那攒动的人头,就像无数根绳索,将杨支书绕得严严实实。杨支书脱不开身,又没有隐身术。杨支书用双手轻轻的推搡着人群,频频示意着人们将礼品拿回去,并大声说,我不兴这个,请各位回去吧。并告知各位公社虽然分来我大队一个名额,但支委会还未研究……他已经要挡客了,有些人猥琐地拎起礼品走了,还有的撂到桌上也不拿了,反正今天闹哄哄的说不成气,等待时机再说吧。人群潮涌一般退了出来。
郑老头灵机一动,他将礼品往衣襟一掖,从腰间掏出旱烟袋,坐在杨支书门前的大槐树突出的虬干上,吧嗒着声响,毫不顾忌的抽起那浓浓的旱烟来,一圈圈烟雾腾腾升起。
他在等待时机,待人们走远,他还不放心的朝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细细的瞅了瞅。然后,蹑手蹑脚地绕到杨支书的后门,用手掌“啪啪”的拍起门来。
门吱呀一声,慢慢的开启了一条缝,杨支书探了一下头,见是郑天明的父亲,忙让到屋里,并轻轻的重新掩上门,生怕再发出声响。
泡过茶后,杨支书问,老郑有什么事?郑有财滴溜着眼睛,瞅准了一个虚掩的壁碗柜,站起弓着身子将两瓶老白干和一包在当时还算上品的点心,从眼角挤出两声笑,说:“杨支书,不成敬意,我儿天明承蒙您老的关照,当了大队干部,还望你今后多多提拔提拔……”
郑有财说完,仍旧眯缝着眼,双手很不自然的往腿上搓着,心中忐忑不安。
杨支书已猜到了八九分,豁然大度地说:“老哥,他是个好青年,只要肯学,是会有前途的…… 况且他还救过我女儿的命。”“咳,老皇历了,那是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按理也是应该做的呀。”
郑有财连连摆摆手,拘谨的情绪又缓和了一点,他将自己的板凳往杨书记身边挪了挪。
杨支书说:“推荐上大学之事,我也想过。作为我来说,只有这么个女儿,还是初中毕业,不够条件,量自己也没有这个福份。不过,天明这娃崽,人倒蛮老实,又挺能干,大队上交待的事情,从来都不说个不字,而且总是想办法办好。让他占个名额,我心中还是有这个想法。”
郑有财含着笑意恭听着,突然,杨支书话锋一转,说道:“不过,我你都是一大把年纪,黄土都快埋到胸部了,我一个女娃,你一根独苗,将来这些男崽女娃们还是要成个家的。我们百年之后也好放心,要不怎么也难以闭眼…… ”杨支书说着,还有些言语硬咽,眼眶红红。
心有灵犀一点通。郑有财听出了话外音。两家结为秦晋之好,自然是件美事。可是杨支书很有可能还有更深一层意思,这就是倒插门女婿之事,这可怎么办?如果不答应,现在事情刚有眉目,又会鸡飞蛋打。
杨支书老谋深算,看出了他郑有财的一门心思,俨然以站得高看得远的姿态说:“如果天明真的上了大学,不在家了,到时两家走动走动,互相照看着,还是很方便的。如果天明去不成,和桂芳成家后,在哪落户都一样,男到女家,现在形势不是很提倡吗?!况且两家相距不远,一袋烟功夫就到,你说呢?老哥。”
杨支书步步紧逼,郑老汉己有点招架不住了,以后的事容不得过多的去想,眼前要办的事是如何将指标弄到手。
他站起身,露出颇为勉强的笑意,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几天后,郑天明拿到了推荐表,那上面盖上了大队的红印章,公社那边,杨支书早就打了招呼,公社秘书很快就签了字,同样盖上了那象征权力的大红印章,他觉得公社的大印要比大队上的印红艳得多。
公社秘书告诉他,由于全县名额有限,且推荐是按四比一的比例进行筛选,县里决定出题考试,择优录取。团组织
经过几天的复习,他来到了念高中的母校,参加了文化考试。当年在学校品学兼优的郑天明,虽然是临阵磨刀,仓促上阵,可昔日的功底还是派上用场,一张混合卷,他提前交了卷。
郑天明离开考场后,一个他似乎熟悉的身影也从另一考室出来,是个女的,穿得很洁净,脑后的粗辫亮黑黑的。他情不自禁的走了过来,两个几乎同时发出惊讶之声:天明!海霞!
这年的春,好像来得特别的早。地处湘南的山峦,春就好像来得更早了,杜鹃花早早的开了,如火如荼的燃烧着远山近峦。
在一条山间小路上,两旁树木泛着新叶抽着新蕊,一男一女步行匆匆,时隐时现在明媚的春光里。男的背着背包,手拎着黄布旅行袋,气喘吁吁的直冒热汗。那女的拼命在后追赶着,力不从心,渐渐的拉开了一段距离,她不存心落后,紧赶着小步,又缩小了距离,但始终未赶上并排的位置。
郑天明拿着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今天是报到之日,他无暇欣赏那诱人的山景,也不贪恋那始终落后的几步远的痴情少女。他要赶路,他要尽快赶到通往县城的班车前面。
一个纯情的少女一一杨支书的娇娇女杨桂芳,这次又喜又忧的来给天明送行,她想送他到县城后,两个人好好聊聊。气喘之时,丰满的胸脯起伏着,像要把那月白衬衫绷破,脸热得红艳,不时拿着香手绢揩汗,又怕拉下,不顾一切的拼命赶。一小时后,他俩坐着班车,来到了县城。郑天明是晚上十二点钟的火车,直开省城。他们随便在一家国营餐馆吃了点面食,算是晚餐。郑天明给杨桂芳找好了旅馆,并从口袋里掏出了几毛回程的车票钱,桂芳羞答答的接了。
县城的傍晚很冷清,进城赶集的农民早就走了,国营商店已关门闭户,街上见不着几个行人。他俩在这小小的山里县城,一时无事,就沿着护城河边的林荫道毫无目的走着。桂芳已是芳龄二十的大姑娘了,女人成熟早,已在朦胧的考虑着将来了。她紧跟在天明身后,不近不远的一步之遥,并排走,这个农村姑娘还没这个胆量。她咬着辫梢,怯怯地说:“天明,我爸关于我俩的事,都跟你说了吧?”
“嗯。”天明应了一声,算是答复。
郑天明不会忘记,他是在大队召开的欢送座谈会散会后,杨支书将他留下来,说了这番话的,当时他没有吱声。他还记得杨支书有一句话,“天明,你读大学后,可不要将桂芳忘了!否则,你是会吃亏的!”声音不大,份量非同一般。
杨支书就是大队的土皇帝,他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一般的人都难逃出他那如来佛的手心。郑天明很懂得这一点。
“天明,人家都说我们缘分好,郎才女貌,堪称天生一对。可我总是担心,并且咋晚还梦见你被女妖精迷惑住……”桂芳欲言又止,脸上显出一丝忧郁。
“梦见女妖?”天明发出笑声。
“我梦见你被一个漂亮女人抢走了。”
“别胡思乱想,我还不是在这里吗?”郑天明笑道。
“那么你真的以后会娶我吗?”
郑天明诡黠的一笑,没有正面回答。随后,两人的话语就沉寂了,双方的距离已拉开了好远。
天空无情的夜幕垂了下来。
“天明,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看风这么大……”一个穿红风衣的女人飘然而至。
啊,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郑天明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回到眼前的现实。
啊,是苏海霞。
他抑郁地说:“你怎么还没休息?”
“我到处找你,真担心。”
“我已不能叫你担心了,我会自个照顾好的。自己栽下的苦果,自己慢慢吞咽吧。”
“不,不!请你相信我,我会等你的……”说着,她呜咽了,那女人纤柔的双手不顾一切的伸了过来,抱住了昔日的恋人,不停地摇晃着。
“请你答应我,答应我!”苏海霞狂喊着,泪眼双流,不停的狂吻,像暴风雨般泼向郑天明。
郑天明呆呆的,像一截木桩,任凭摇撼,没有一丝表情。
她还记得,上大学报到的第一天,因为高兴和昔日的姐妹喝了点酒,晕乎乎的小睡了一会儿,差点误了车。离列车开动时还有十分钟,她拎起行李从旅馆中疯跑出来,到达车站月台时,火车已吭哧吭哧的启动了,幸好列车员还未关门,她边跑着,喘着气,突然车厢内一声喊:“海霞快把行李从窗口递进来!”她瞬间觉得行李荡上了车,然后又有一只手从车门口把她拽上了踏板。
“是你?” “是我!”两个人不期而遇,一阵惊喜。
列车慢慢的驶离站台,月台光线阴暗处,站着一位脸上布满乌云的少女,她怔怔的站了好久。
三年的大学生活,说快也快。她心目中,郑天明的身影总是挥之不去。头一个学期,她只是痴迷着郑天明那纵横驰骋在球场的身影,每一次球赛,只要有郑天明上场,她是每场必到。她会早早的准备一杯糖开水,让中间休息时的郑天明一个惊喜,然后看他一仰脖子咕咚喝下去的憨样,她心中就感到快慰。郑天明是个出色的篮球中锋,他往往可以出其不意地抢到球,然后一阵快速运球动作,一个漂亮的中篮投掷动作!球在铁圈上急滚几下,就这样进了!喜得苏海霞忘情地鼓掌喝彩。遇到郑天明球队输球的时候,待暂停时,她竟不避嫌疑,像教练一样的给他们指指点点,还带点高音。她是本班女篮的一员骁将,打起球来可以玩命。一次与同城另一所大学的女篮对阵,她上了半场,认为稳操胜券,就开始休息了。下半场,形势急转直下,双方打成平局。离终场时间还有一分钟,她急了,急叫暂停换人,她快速上场。只见她一个冲刺,抢下一个球,几步跨到本篮,对方来阻,她急红眼了,一步冲撞过去,对方一个趔趄,她乘隙一个漂亮的鸽子翻身,手出球,中了!裁判判其违规,哨响时间到,平局!她气不过,与裁判急执起来,双手叉腰,指指点点,俨然一名女将军在训斥下属的兵们。
校园紧靠着山麓,远离闹市区,幽静得出奇。林荫道上,晚霞来临之时,一对对男女同学时常漫步散游。开始郑天明和苏海霞一起散步时,看到那些男女手牵手,甚至在一些阴暗处还依偎在一起的情景,人家毫不在乎,他俩都觉得脸部有微微发烧之感。久而久之,习惯而成自然。有次郑天明还主动挽拉苏海霞的手,一个劲的往浓荫里钻。
他调侃道:“海边的晚霞已现,又灿烂,又辉煌,抓紧时享受吧,否则天明就没有这浪漫色彩 
海霞也不示弱,还嘴道:“到底是天明还是天暗,天老是朦朦胧胧,海之霞光再辉煌,交织在一起也还是灰暗的,多没劲!”
说着,两人大笑,追逐嬉戏着,又度过了一个多彩绚丽的黄昏。
他俩无忧无虑的度过了一年的大学校园生活
第二个学年的秋天,省城师范学院的校园里,别有一番风味,秋高气爽,枫叶红红。随着稍有凉意的秋风来到,法国梧桐枯枝乱叶渐渐的飘落,散在空旷的地上。经过一个夏的酷热煎熬,人们喜迎秋的到来。人们踏在绵软的枯叶上,格外的爽心。
一个黄昏的时辰,夕阳早早地收起了笑脸,隐藏到校园的山后去了,林荫道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灰暗。按照以往的习惯,他俩相约,信步来到林荫道,拐个湾,来到一座假山前,拣个干净处,相依着坐下。身后池子里的喷泉,不间断
的喷洒着阵阵水雾,凉嗖嗖的湿气不断的袭来。苏海霞谈到回家乡过的暑假生活,不时发出惬意的笑声,引得游人眼睛不时往这边张望。
郑天明说:“海霞,在暑假期间,最使你开心的是什么?”
“你猜猜看?”海霞眨着狡诈的眼睛。
“去护城河抓鱼,到仙人水库游泳?”郑天明探问。
“算你猜对了一半。”
“那你给说说。”郑天明将海霞的手握了握,作出洗耳恭听样。
“我首先准备去护城河摸鱼,原先那里鱼儿游弋,活蹦乱跳真逗人喜欢,可这些年,不知怎地,这河变成了黑水河,水面上成天飘浮着农药瓶,鱼儿不见了,叫人看了心里都起鸡皮疙瘩,真扫兴,只有太阳下山时,邀几个昔日的姐妹,到仙人水库里穿着泳装游泳,真逗。我们在水中嬉戏着,像无羁无绊的美人鱼在水上扑楞,学着水上花样游泳的动作,惹得附近过路的男人们,目不转眼定神看,你看逗不逗?! ”
郑天明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不加赞赏也不评议,低着头摆弄着一堆杂乱无章的石子。
看样子像有心事,海霞斜视着那神态,故意问:“你怎么不说话,不高兴?家里出了事?”
一连串发问,惹得郑天明手起石落,水池汀咚直响,震飞了树上几只归巢的小鸟。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夜销魂却十分懊悔的一幕。
那次暑假回到家里,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他帮父母干了一天活,已是十分疲倦,正欲上床休息。母亲走过来,告诉他,明天桂芳家里晚稻插秧,正愁没有劳动力,你是否去帮一下,好歹是你未来的岳父母家。天明想,也在理,帮一下忙未尝不可。但是明天去的话,又怕起不来床,误了早晨做事凉爽的大好时光。干脆今晚去吧,明天开早工,多帮点忙。他向母亲说明,母亲微笑着应允了。趁着夜色,只一袋烟功夫,他就来到了桂芳家。
桂芳开门,看着天明连夜赶来,惊讶之中露出一丝喜色,让到屋里,知天明已吃过晚饭,便手脚麻利地煮了两个荷包蛋,端到了天明手里。
天明不停的说着客气话,还检讨了去年开学的时节不爱答理桂芳的傲慢态度,说得桂芳心里甜得吃蜜一般。
桂芳母亲楼上打着鼾,其父去亲戚家请劳动力去了,估计今晚回不来了。
这里已成了两人的世界,桂芳心里好不高兴。
天赐良机,他们天南海北的聊侃,天明谈学校的生活,谈今后的打算,还谈为了干一番事业,不准备在近几年结婚,桂芳渐渐的就有些不悦,她总是有些预感,天明对她总是不冷不热,是否另有她恋。她又想起火车站那个女孩子,是否在大学里拴住了他的心,天明是否真的被她俘虏了?不行!她的思绪在脑海中翻滚着,记得母亲有次曾暗示过她,要想办法在天明下一次来家里设法拴住他,怎么拴?母亲说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了,女儿家应该深知女儿家的魅力。想到这里,她开始筹划着,这个有变心嫌疑的男人,今晚非牵住他的牛鼻子不可。
大约是累极的缘故,天明频频打着呵欠,桂芳看在心里,喜在心头。
她柔柔地对天明说道:“天明哥既然困了,就早点休息吧!”天明点点头。
她领着他上楼,穿过鼾声正浓的母亲睡房,来到一个里间,拧亮电灯,摆平了枕头和铺盖,示意着“方便”的地方,桂芳就下楼去了。
这是一间只有十余平方米的卧室,是桂芳的卧室,女人的小天地。墙壁上到处贴满了年轻女人的靓影,连蚊帐也挂了几张靓女照片,正妩媚的冲着自己浪笑。屋内香水味很浓,闻着闻着,就有些异样的感觉。
他解衣上床,熄了灯卧下,楼下厨房响起了桂房撩水洗澡的声音,被窝也不断的传来丝丝的女人温馨气息。
临睡前,他想将门插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门扣或门闩之类,也就不去想那么多了。他迷迷糊糊的睡下了。
窗外的大槐树被风摇动着身姿,发出咿呀的呓语。月光溶溶的从窗格射进来几缕,照得卧室时而苍白时而朦胧。
他睡得正香,朦胧中犹听到一阵悉悉沙沙的脱衣声,又感到有一团肉体正在向他靠近,他翻了一下身朝里又睡下了,隐约中感到背上有柔软的肉峰挤过来,这回他醒了。他有些吃惊,桂芳怎么就大大咧咧的睡在他身旁呢?她的手已经在他的身上滑动着。他没有吱声,她也没有吱声,两个人心照不宣。柔软的女儿胸乳靠得很紧,手柔抚着他酥痒难耐,他已被撩拔得欲火中烧,身子不由自主的紧紧靠了上去,男女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变成溃堤,倾刻土崩瓦解了。民英雄纪念
一夜销魂,伴之而来的是蜜与苦,惟有两个默默品尝……
他没有必要隐瞒,带着苦涩忏悔的心情向海霞和盘托出了个中奥秘。
海霞静静地听着,听得真切,又时露出怪异的神态。她郑重地说:“爱情禁果是那样的诱人,怪不得你偷吃。男女一旦摘取就会津津有味的品尝着,一旦发现它苦涩,悔之晚矣。”
这天的散步,两人的情绪被隐隐约约的破坏了。
同学们发现,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两人在一起的踪影。
打那以后,天明给桂芳的信从每月三封减少到每月一封。
他清醒地认识到,一旦结婚,自己今后的理想怎么实现?农村家庭的累赘如何解决?渐渐地,心灵上萌发了对他疏远的念头。心里又想着,骂“陈世美”,骂“昧着良心”, 这只是受道德谴责,让其骂去吧。长痛不如短痛,他在毕业前一个月,用红墨水写了一封歉意满篇的“休书”,他甚至于在毕业大会上的一番誓言,都是为了躲避这个现实而采取最后的“杀手锏”。他毕竟太天真了。杨老支书岂是吃干饭的?接到“休书”,桂芳哭得死去活来,她要挟着父母去郑家闹、撒泼,此时的她也顾不得姑娘的羞涩,口口声声扬言:“生是郑家的人,死是郑家的鬼!”寻死觅活,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天明家搅得沸沸扬扬,鸡犬不宁。
随后,杨老支书先到了公社,通过公社告到省城师范学院,告到主管师范学院的教育部门,凡是能告的地方都飞去了告状信。
郑天明的父亲未将此事告知天明,他怕天明影响学习,反正天明快毕业了,很快就会回到家中,那时再商量此事也不迟。郑天明蒙在鼓里,还一直在为他的聪明造作而兴奋。
桂芳一声“河东狮吼”,魔剑高悬天明头顶,他以泪洗面,告别了海霞,告别了师范学院……
他想到无脸见家乡父老,万念俱灰,他想到列车飞驶的车轮下了此一生,他想到仙人水库假装冬游游水而亡。但转念一想,我是父母的一根独苗,虽不能尽孝,也要为父母尽终。他鼓起了人生的勇气,“天生我才必有用”, “事到山前必有路”这些古人之语是不会错的,古人之语似乎给他痛苦的心灵抹上了一点清凉剂。
回到家后,父亲没有埋怨,只怨自家命苦,活该走这条路,躲是躲不掉的。天明又过起了起草摸黑的山里人生活,默默的和大家上工下田,言语极少极少。
大队杨支书没想到这么快天明就卷起铺盖回了家,心里头狂喜一阵。但又犯愁了,自己的女儿弄巧成拙,事情已经抖露出来,她自己都成了“难嫁”出去的灰姑娘了。桂芳三两天就到郑家来闹,说是如果天明不要她,她就要坚决死到他家去。桂芳还郑重其事告诉其母,她暗藏了一瓶农药……
万般无奈,杨支书眉头一皱,计上心头。他找来了大队调解主任,要其给天明去做工作,要天明把这门亲事认了,这样对两家都有好处,否则将来一闹出人命案来,就更不好办了。调解主任唯唯诺诺,照葫芦画瓢,到天明家,一番软硬兼施,前前后后的话讲得不厌其烦。天明父母胆小怕事,慑于权威,说可以考虑,来了个顺水推舟。天明不表态,心中却在打鼓,自己是昔日的凤,今日的鸡,况且凤凰已脱毛,还不如鸡,再能耐也难逃出杨支书这如来佛主的手心了,事已至此,也罢,随波逐流吧。
一年后,他和她登记结婚了。
登记这天,他颤抖着手签了字,足足有一分钟。桂芳笨拙的签着字,脸上红云,心中暗喜。洞房之夜,她显得别别扭扭,但充满蜜情柔意;他显得被动无奈,但毫无激情。郑天明每每作爱之时,还出现频频的性幻想,只觉得身边这女人是苏海霞,否则就没有一点兴趣。婚后,两人仍各住一方,只是互相来往,不算密切也不算疏远。一年后,生下一女婴,还真逗人喜爱,天明给起了名,“芬逗”,人们不知何意。
慢慢地,杨支书给女婿谋了一个民办教师的美差,在大队小学任教。杨支书有一天从怀里捧出一沓信,有十几封交到郑天明手中,并面露忧色地说:“这样做,是为你好!”
天明一个人关在学校宿舍,哭了大半夜。那字里行间,渗透着苏海霞对他的一片真情,值得欣喜的是,海霞已调到了县一中母校任教……
一石激起千重浪,本已平静的心灵港湾又掀起海澜。他把信当作宝贝一样放到箱底,上面放满了书,钥匙随时都带在身上。利用给学生购买书籍的机会,他来到县城,他找到了苏海霞。她仍是笑吟吟的,俊秀的脸庞添了几分老成稳重之色。她的发式已由小辫卷成了曲发,大波浪式,更显得耐看,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更显得庄重素雅。吃午饭时,他俩一起下了馆子,边吃边聊,总有说不完的话。他被告知,她已向师范学院写了信,要求对郑天明重新处理,大意是要纠错案。他看到很多老干部都平反了,他也曾经动过这个念头,但听人说,师范学院换了班子……他还认为,男女之间的事要翻过案来,也不好开口,况且到省城还要许多的车旅费,这段时间教学任务忙,种种原因,此事也就耽搁了。
苏海霞信心十足地说,此事会有希望。他拿不出什么特别的语言,感谢他昔日的“恋人”。他平静地告诉她,他结婚了,并有了孩子。她淡淡地说,早就知道了。她问他为什么长时间不回信。他第一次撒了谎,说是教书忙,没有时间。说完,他鼻尖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在急切的等待中,省城师范学院来人了。学校经过复查,认为对他处理过重,决定纠正过来。于是给他补发了毕业证书,还与县文教局商量,把他安排到县一中任教。
郑天明像获大赦一般,一连几天欣喜若狂,将小学交接事宜办妥,很快就到县一中任教去了。他任教语文课,一年下来,他采用启发式授课,很受同学们的欢迎。那时学校刚刚恢复高考,他指导的学生在高考的语文科目中获得大胜。他撰写的教学论文,在省级刊物获得了一等奖。他仍然依恋着苏海霞老师,有些老师看出了端倪,就极力撮合着。郑天明向法院起诉,要求与杨桂芳离婚,法院几经调解无效,最后以感情破裂为由,判决离婚。女方无奈,坚持要了小孩,郑天明承担了小孩的生活抚养费,这些费用还是苏海霞暗中支付的。
苏海霞厮等了很多年,为他守身如玉,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与苏海霞结婚了。“凤是凤,鸡是鸡,凤凰脱毛不如鸡。有朝一日毛复起,凤还是凤,鸡还是鸡”这首打油诗,郑天明真正懂得了它的含义。他再也听不到有人骂他“陈世美”了,人们投过羡慕赞许的眼光,封建的阴霾被扫荡得无影无踪。
秋天来了,他和她带着大红喜字的结婚证,踏上了旅游结婚的征途。人们看到这对昔日的恋人,又走在了省城师范院的的林荫道上,显得十分自然和大方……
天上白云悠悠,地上落叶依旧。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两个人的脚步踩在绵软的枯叶上,仍旧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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