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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汉王》新_读书频道
《守卫汉王》新
  内心的高贵不屈,是我们最后的家,再多的诱惑浮华,再大的威逼颐指,也不能使我们撤离半步......                
  ――题记
  第一章
  博士一直是一片墓地的守夜人。
  这片墓地叫汉王墓,全称叫“汉墓博物馆”,铁板钉钉的国家一级文物保护单位。博士却不是真的博士,那是因为汉王墓门口挂着一块“水州市博物馆”的牌子,于是人们就将里面的“博”字借过来套在他头上,这样叫起来好听些。
  博士的生活规律是夜里值班,凌晨睡觉(宿舍紧挨传达室),早上一般睡到九点半起来,如果天气好的话,十点钟博士必定会准时登上汉王墓后面的那座小山丘,散步,打拳,锻炼身体。山丘上有一块很大的平地,绕山一周,像个田径场。
  博士大白天睡觉一般是没有人来打搅的。守夜人夜间工作,白天睡觉是“官”的。但这天上午8点半钟的光景,睡意正浓的博士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敲醒了。
  时是初夏五月,起床并不需费什么周折,博士将被子一掀,光着腿就下来了。意识朦胧中,他以为敲门的是馆长。因为除了馆长,没有人需要找他。而馆长是他的领导,只有他会迫不得已和他发生一点关系。而馆长来找他一定没有什么好事,很可能是出了坏事,大坏事,比如发生了盗墓之类的事情--而这种事情至今还没有发生过。
  想不到一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年轻而鲜丽的姑娘,他并不认识。博士本能地将身体朝门后一掩,用手捂着裆部(短裤头那儿破了个不大不小的洞)。姑娘扑哧一笑,问:
  这是孙老师家吗?
  孙....?(博士想起来,他老婆的名字叫孙燕,常常有人叫她老师的)。
  你是博士?
  是....是啊,哦不,叫我钟山好了。
  姑娘穿一条短短的黑皮裙,背着个时髦的小挎包,将两条长长的裹着肉色丝袜的腿扔在外面,苗条而丰润,在夏天明媚的阳光下亭亭如一朵月季。
  孙老师让我来的。姑娘一脸明媚的笑容。一如门外眩目的阳光。
  噢,她--她不在家。博士从门后伸着颗头,抱歉地说。
  姑娘又一笑:我知道她不在家。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孙老师没对你说过?
  ......
  昨天晚上,博士记得,孙老师,也就是他的老婆,12点以后才到家,喝的醉醺醺的,到家倒头便睡,好像一句话也没跟他说。今天早上她倒是啪啦啪啦说了不少(她喜欢一边做家务一边发火,十几年如一日,他和儿子早习惯了,戏称是洗衣机在洗衣服),不过他一句没听清。前天晚上,再前天晚上......孙老师好像都是大醉而归,倒头便睡,并没跟他说什么啊。这一点博士几乎可以肯定。因为近几年来,他和老婆之间说话很少,一个月(甚至一年)加起来也不过那么几句(最多十几句),她如果真的对他说了什么,他一定是有印象的。博士相信自己还不至于健忘到这种程度。
  请问你芳名....?
  姑娘嘻嘻一笑,说,你叫我小梅好了。
  小梅....博士努力回忆着什么。
  我是来跟你学摄影的,姑娘的身体扭了扭:孙老师没对你说过?
  噢......请进--哦不,等等,我先穿点衣服。
  ......
  提到摄影,博士好像想起了点什么。前几天老婆好像打电话回来说过。老婆有事没事总喜欢往传达室打电话(博士的宿舍就紧靠传达室,或者说是传达室的一部分),匆匆几句,有时话没说完就搁了--给人一种日理万机的感觉。除此之外,博士还觉得她是在百忙之中想验证一下他是不是还活着,或者是不是还清醒,还正常。她说她一想起什么事就要赶快在电话里说了,不然等会儿她就忘了。这倒是一句实话。她确实患有这种健忘症(当然在电话里说话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吵架,她声音也放得软一些)。相比之下,博士觉得自己真是太清闲,太舒服了--就像一个悠闲的观众,坐在观众席上观看一场你追我赶、惊心动魄的赛马比赛一样。
  依稀记得,前几天,老婆在电话里匆忙地说,有个艺校毕业的学生想跟你学摄影,你想教吧他给学费的,博士说给什么学费,他想学就来好了,......事实上没等他说完,话筒里就传来了一声声盲音。当时他还以为这学生是个男的,想不到竟是这么个鲜嫩水灵的小姑娘。
  姑娘的打扮和姿态让博士心里稍稍感到有点不安。他老婆孙燕也总是这副打扮。好像她们是一个单位里出来的――白衬衣黑皮裙成了他们的工作服(要么这是目前的女性时装新潮流?她们身为女性迫不得已被潮流席卷而去一泻千里……)。博士记得和老婆说过几次,在西方,这种短短的黑皮裙往往是某种特殊职业女性的标志服装。老婆瞪他一眼说,你亲眼看见的?你去过西方吗?去过几个国家?--这时候博士只好噤声不语。他懒得和她争辩,他知道即使争辩,也永远辩不出个结果(做了十几年夫妻,这点经验还是不缺乏的)。老婆的打扮和她可疑的行迹总让博士联想到现代城市里那种以某种不光彩的方式谋生的女人。博士知道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以孙燕这样的年龄,干这行似乎是太迟了一点。但她为什么会热衷于这种打扮呢?她难道不知道,她这种打扮和她的年龄已极不相称--快四十的人了,能和眼前这种二十岁的姑娘轧苗头吗?也有点太那个什么――自不量力了吧。
  博士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老婆孙燕目前从事的工作要比那种特殊行业要复杂很多。要知道,很多女人总是对她们同胞那种简单的金钱性交易嗤之以鼻,她们却很少意识到,那种复杂的情、色交易,其性质和妓女其实是一样的,只是后者更为隐蔽、更为机巧、更多数、更“文化”一点罢了,只是后者感觉上比较光彩一点罢了。博士甚至极端地认为:一个女人如果不是出于爱情动机嫁给一个男人,其性质和妓女也是一样的,有所不同的是,她可能只卖给她的丈夫,而后者要卖给很多的男人。
  博士在胡思乱想中动作不免有些迟缓,磨磨蹭蹭的,运动裤刚穿好一条腿,那个自称小梅的姑娘就从门外推门进来了,而且一进来就熟门熟路地打开了屋内的日光灯,刷--照得博士心里慌慌的,另一条腿往裤管里蹬了几次都没蹬进去。
  这地方你来过?博士忙着整理床铺,说,你坐,随便坐。
  嗯,我来过一次,姑娘说,你不在家。她站在门口,扫视着屋内,并不坐。
  博士站到门外去刷牙,嘴角流着一圈白沫:我不在家?不可能吧。我不在家?我一般都是在家的。你坐,你随便坐好了。
  孙老师说你带小孩上山散步去了。
  可能,有可能。博士说,除了散步,我一般都在家的。你怎么不坐?家里太乱、太寒碜了是不是?
  姑娘扭扭身体说:我不用坐。我喜欢站着。这里真......你们一年到头就住在这里?
  是啊,这里就是我的家。(博士用牙刷指着后面高大的汉王墓,并在空中划了个小小的圈,大概是在框定他“家”的范围。)
  小梅姑娘走出门,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汉王墓陈列馆,笑起来,说:怪不得。
  博士用毛巾在水龙头下醮冷水洗脸,他抬起水淋淋的脸问,怪不得?怪不得什么?
  姑娘不自然地笑了笑,又不肯说了。
  博士端起偌大一个茶缸,头一仰,咕咚咕咚咕咚--喝得很响。
  你喝的什么?姑娘不免起了点好奇心。
  白开水。博士说,白开水。早上喝,可以清洗肠胃。养成习惯了,嘿嘿。
  博士又从锅里拿了两个煮鸡蛋抓在手心里,说还热着呢,还是孙燕早上煮的。--对了,你来点什么,让我看看(他打开冰箱)--草莓,这里有点草莓,大概是孙燕昨天买回来的,满鲜的,你来点?好像女孩子都喜欢吃的。
  谢谢。姑娘显得有些勉强的样子。她走到桌边,站在那儿,用两只细细尖尖的手指夹起一只草莓,并不放到嘴里,而是在指尖上转来转去地察看,好像上面沾满了某种霉菌。姑娘的指甲上涂着鲜艳欲滴的寇红,看上去就象五个小小的红草莓。
  孙燕现在不涂这玩艺儿了,博士想,如果她涂上的话是什么样呢?大概就和妖怪差不多了,嘿嘿。不知这是一个进步,还是一种悲哀。年轻多好啊。每个人都有过年轻的时候,然后又都不可避免地衰老了。她是什么时候起不涂寇红的?博士进一步想,也就是说,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博士没有注意(好多事情都这样,在你没注意时就溜走了,永远溜走了)。而此刻他对“哪一天”忽然充满了好奇:你想,这是怎样的一天啊,昨天还往指甲上涂寇红的,象每天刷牙洗脸梳头必做的功课一样,而今天,由于一个什么样的原因或什么样的念头,忽然不做了,不涂了--她心里会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呢?而她却没有跟他说。绝对没有跟他说,这点博士完全可以肯定。博士心里忽然间对自己的老婆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怜惜和同情。
  吃吧,别客气。博士说。
  谢谢。(姑娘总是说:谢谢,谢谢。)
  姑娘慢慢将手中的草莓送到嘴里,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了,表情看上去似乎有点紧张。她嘟着圆圆的红嘴唇啮吮着圆圆的红草莓,那模样看上去颇有几分性感。博士心里不免动了一下。是啊,如此年轻、新鲜的生命,如此活泼、生动的青春,就像春天刚上市的这一串串新鲜饱满、液汁透明的红草莓,让谁见了不动心呢?
  那个叫小梅的姑娘在博士的注视下显得有点心神不定。她的眼睛在室内扫来扫去,最后停在墙上的一只大镜框上:镜框里是一幅裸体女人的彩色照片,背景是蓝色调的,蓝色的大海,蓝色的天空,女人(背朝观众)坐在蓝色的玻璃上,玻璃反映出她两瓣丰满的屁股,形状恰如一只硕大的苹果。
  姑娘两片红嘴唇微微张了开来(那只咬了一口的红草莓停在那红色O的中间不动了),问,钟老师,这是你拍的吗?
  不,不是。
  那是谁拍的?
  是……是我的一个朋友,余扬。
  --余扬?
  你认识?
  不....我听说过。姑娘极不自然地笑笑,又指着镜框说,那上面的人是孙老师吗?
  博士微笑:怎么,你看着象?
  姑娘点点头。我也想拍一张这样的,行吗?她问,钟老师,这很难很难吧?
  博士微笑不语。这有什么难的,心想,不过是在暗房里做一点手脚而已。况且这构思也不是他余扬的,不过是模仿了美国一个“苹果牌牛仔裤”的摄影广告。余扬就喜欢玩这种小聪明,打这种小擦边球,你似乎也不能说他是剽窃。过去他可是经常干这种事的,什么什么作品得了什么什么奖,然后又被什么什么人揭发,是模仿什么什么人的。现在,他不过是干得更老练罢了。
  现在余扬恐怕没有必要干这种事了吧?博士想。他现在已经是一个什么文化发展总公司的总经理,不再是文化局创作组的一个创作员了,他有什么必要再去干这种事呢?他并不缺钱花。如果需要名,需要得个什么奖,他也完全可以用钱买到--赞助,对了,赞助--这是个多好听的词儿。
  博士觉得,他的这些想法没有必要和面前的这个姑娘说。他也没有在老婆孙燕面前提起过。孙燕对这幅杰作别提多得意了,说肯定能得某某大奖。不过她不承认那照片上的人就是她。--真的不是我,她说,我才不会让他拍这种照片呢,比我年轻漂亮的模特儿多得很,他干嘛要拍我。再说真的是我也不要紧,这有什么,这也是从事艺术吗,我干嘛要不承认呢?--是啊,这本来就没有什么,我干嘛要不承认呢?老婆的理由总是充分而必要的,并且面面俱到,让你无懈可击。虽然照片上没有出现脸部,可老婆的身体,从头型、发型、颈和肩的孤度、手臂、背部、腰部一直到屁股的形状,一个做丈夫的还不熟悉、不清楚吗?连人家小姑娘都看出来了。
  本来这也没什么--博士确实是这么想的。博士本身也是搞摄影的,甚至可以这么说:连老婆也是搞摄影搞上的。当初和孙燕谈恋爱时,他和她拍过多少照片啊,露的和不露的,脱光的和没脱光的,得奖的和没得奖的。结婚前后很长一段时间,孙燕还独揽了“博士模特儿”的专利,成了他的“唯一指定产品”,以致大大削弱了博士艺术创作的激情和成果。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独家垄断的情况便有所松动。这是博士预料中的结果,也是一种自然规律(什么叫自然规律?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必定到来的....那种东西吧)。也就是说,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推移,孙燕的醋劲就不那么大了,允许他去适当地拍拍其她女孩子了,当然她也适当地会让别人来拍拍她(博士的朋友余扬就是其中的一个)。事情似乎就这样扯平了。不是吗。
  何况这幅作品还有一个很动人或者说很诱人的名字:《倒悬的红苹果》。
  但此刻博士不想说这些,尤其对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当初孙燕不也像她这样天真、幼稚、可爱吗?他不想在一个可爱的姑娘面前诉说老婆的什么不可爱(这是什么意思呢?什么用心呢?姑娘未必就不懂。但后来呢?....博士四十多岁了,又不是十八岁的小姑娘,什么事情都能想得很远了--刹那间便能想到很远的后来--后来呢?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或者根本没有发生什么,姑娘总会长大,也总会老去,而新的天真可爱的姑娘们又会层出不穷....事情就是这样。或者说历史总是惊人的重复)。关于这方面,他什么也不想说。
  --走,我先带你去看看汉王墓。博士这样岔开了话题。
  一晃,都15年了。博士肩挎相机,看着走在前面的小梅,心里突发感慨。
  蓝蓝的天上飘浮着几朵薄云,初夏早晨九点钟的阳光金黄灿烂,沿路鲜花正抓紧最后的时间争相怒放,连青草都散发出某种强烈而旺盛的生命气息--让我们设想一下,以此为背景,小梅那刚刚发育充分、凸凹有致、弹性十足的身体一步一扭地登上了汉王墓前那高高的台基--此情此景不能不让博士的思维产生某种合理的跳跃。
  博士在后面悄悄按动了几次快门,不紧不慢地走近了姑娘,眼光便渐渐有了些热度:对了小梅,我还没有问你呢,你现在什么单位工作?
  (我们应该记得,这是他第一次叫小梅的名字。)
  小梅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说:我去年刚从艺校毕业,还没有工作呢。
  噢....是这样。你怎么认识孙燕的?
  就这么认识的吧。姑娘说(等于没说)。孙老师不也是艺校毕业的吗,姑娘又说,我们还是校友呢。
  噢噢。博士笑眯眯地盯着小梅(就像当年这么盯着孙燕),问,你想做什么工作呢?
  随便。
  --随便?
  嗯,只要轻松的,效益好就行。
  到我们这里来当讲解员?博士开玩笑说(博士心情好的时候就喜欢开开玩笑),挺轻松的,就是没钱。
  姑娘笑了笑,没有搭腔。
  是啊,谁愿意到这个荒山野地来(和鬼作伴)呢,尤其是那些正当青春、朝气蓬勃的姑娘。
  十五年前,博士在这里也同样问过孙燕,你想到我们这儿来当讲解员吗?他也是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问的,但在孙燕听来,他这句话相当于在向她作变相的求婚。当时孙燕刚从艺校毕业不久(县里的这所艺术学校相当于职业高中,既不转户口,也不包工作),在一个乡文化站临时跑跑腿打打杂,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到城里来工作再嫁给城里人,她对博士这句玩笑性质的问话反应非常强烈,她双手紧握贴在(起伏的)胸口(象舞台上的某个抒情动作),激动得脸色发红小鼻头冒汗--
  真的吗?你们博物馆差人吗?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当播音员了!
  博士笑,不是播音员,是讲解员。
  是啊,播音员!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当播音员,当不了播音员,当个讲解员也是一样的,总之--哦,我是多么幸福啊!
  她说--哦,我是多么幸福啊!说着即用一种祝英台“化蝶”的舞蹈动作扑向了“梁山伯”,兴奋而羞涩地将头贴在了他的肩膀上。当时“梁山伯”虽说有点喜欢这个农村姑娘,但远远还没有到爱她的程度,更没有动过要娶她为妻的念头,但博士当时是个过分忠厚老实的青年,他怎么也不忍心推开一个主动扑向他并靠着他的姑娘,他怎么忍心这么做呢?他一犹豫,也许犹豫了不到两秒钟,肩上的姑娘似乎得到了某种允许的暗示,就更进一步抱紧了他,将头埋到他怀里去了--这一来,博士就更不忍心推开她了。何况姑娘已经在他怀里激动地饮泣起来,他很快感到胸前的衬衣有点热乎乎地潮了,他不禁抬起双手,抚住了姑娘的肩膀,他感到姑娘的肩膀肉乎乎圆溜溜的,弹性十足......于是他心里某个无形的堤坝无声地瘫塌了,堤外滚滚洪水汹涌而入淹没了一切,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失守了....这天晚上,同样,姑娘也失守了,那是真正的失守,也是主动的失守,她心甘情愿地交出了自己最后、也被称为是最宝贵的那道防线......
  前面说过,博士是个过分忠厚老实的青年,他不可能不对爱他的姑娘负责任,尽管他知道这是终身大事,自己在没有充分思想准备(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就做成了某种难以改变的事实是有点草率,但他没有想得更多(觉得到这时候也不应该想得更多),他及时原谅了自己,他想起了某个名人说过的一句话(并将这句话也说给身边姑娘听):年轻的时候犯一点年轻的错误,上帝是会原谅的。姑娘也用这句话及时地安慰了自己,觉得自己这种婚前性行为虽说不光彩,但上帝是会原谅的。何况自己是第一次,床上的某种颜色也已证明自己是一个纯洁的处女--
  你会不要我吗?她眼泪汪汪地抬起头,胆怯地问梁山伯。
  瞎说什么,梁山伯无限爱怜地抹去她的眼泪,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知道吗,我们永远不会分离了......
  当时汉墓博物馆新建不久,博士也是刚大学毕业分配来不久,领导人事关系都不怎么熟悉,他带着孙燕三番五次找馆长、找文化局长们谈,好在孙燕上过艺术学校,聪明伶俐,为了当播音员又苦练过一口比较动听的普通话,领导都比较喜欢她,但苦于她是农村户口,不能占用事业编制,最多只能当一个临时工,不享受正式职工的工资劳保福利待遇--他和孙燕都一一答应、承诺下来。于是孙燕在这座荒丘上留了下来,她不走了,她再也不用回她那个乡下文化站去了,她终于实现了她的梦想嫁了一个城里人(而且是一个当时炙手可热的大学生!)--为此她兴奋激动了好几个星期在这几个星期里她夜夜彻夜不眠。
  很多人都对博士提出了善意的警告,他的家人、朋友、同事甚至领导,他们善意地警告或者提醒他:找一个农村户口没正式工作的老婆将来的生活将会后患无穷!--将来?将来的事放在将来再说吧,博士心里想,将来还早着呢。重要的是现在,现在我们不是很幸福吗?妈妈,你别担心,他这样对哭泣的妈妈说,一切都会好的,以前我不也是农村户口吗,为什么要瞧不起农村姑娘呢?孙燕她很聪明,又很爱学习,正在参加自学考试....再说过几年,等我评上中级职称,按政策规定孙燕也可以转户口、有正式工作了,孙燕她很勤劳,也很孝顺,到时候我们把你接到城里一起过......
  当时的博士才二十五岁,他还没有多少经历(也就是说没有多少“后来”),对后来的事情的预测当然也就不会那么准,比如五年之后他评上了中级职称(馆员),而孙燕并没有转上户口--那是因为上面的政策变了,以前的政策规定不算数了。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上面,那又是因为下面的文凭、职称太多太滥了,别说中级职称,没听社会上有句戏言说“教授多如牛毛”?大学生研究生什么的一下子就贬值了,不值钱了,没人真正想读书了(虽然高考还是一年比一年热乎)。读书者要么改头换面重新做人,要么从一而终大浪淘沙。博士自然也不能幸免--他不再是人们尊敬崇拜的对象了(人们不再对子女说:你看人家博士多有出息,不停的发论文发作品还得奖,年纪轻轻知名度就那么高)。于是很多人就守不住了坚持不住了,削足适履(字典上说:为了适应小鞋,把脚削去一块)去了。他的好朋友余扬就是一个。
  博士和余扬、老吴过去一直被称为水州市的“摄影三巨头”(余、吴都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博士却连省会员都不是,他没申请,人家也没主动请他,就这么回事,但博士在中国摄影界的知名度却一点不比后两位差),先是老吴挥戈南下(不是深圳就是海南)一去不复返,接着是余扬耐不住寂寞就地下海扯起了“广告艺术中心”的大旗--捣鼓了七八年,他居然成了水州数三数四的大款,光别墅就有好几处(本地的外地的),手底下更是呼风换雨美女如云......这一来就有比较了,(毛主席说)有比较才能有鉴别,那时间孙燕嘴上整天就挂着余扬余扬,说看人家余扬怎么样怎么样,你论什么又不比人家差,怎么就守着这破坟墓不肯动身呢?....终于有一天孙燕叹了口气,说,看来靠你是靠不上了,我自己的事还是靠自己去解决吧。
  什么事呢?--你也不能说这不是事。这是个很现实也很迫切的问题啊:比如孙燕的户口、工作,儿子的户口、入学(儿子小鹰8岁了,还没能进校门,就地借读最便宜的要12000元--问题是钱呢?2000年博士一个月的工资不过一千刚出头,一年不吃不喝正好能存到12000这个数)……就在这一年的春天,孙燕下海了(其实她本来就在海里),她下得非常简单明快(她不需要办任何辞职手续),上午跟馆长打个招呼(连书面申请都不需要),下午立马结账走人(正好第五任馆长正为削减临时工的事儿发愁,但他还是好心挽留了两句:孙燕啊,我们再穷也不会削减你孙燕,我们再苦也不会拖欠你工资的。博士在一旁心里想,我都留不住她,你们还能留住她吗)。孙燕去了余扬的“广告艺术中心”(据说还委了她一个什么公关部副主任),这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事情。
  小梅,我们走吧,博士指指汉墓展馆大门,说,我们进去吧。
  被称着小梅的姑娘却迟疑了一下,说:这里面啊?上次我看过了。
  上次?哪个带你看的?
  孙老师。
  噢。博士又问:你们有没有到下面去看?
  下面?什么下面?
  就是--(博士一时也找不到恰当的词了,于是狠了狠心:)棺材里面。
  姑娘果然吓了一跳,哎呀一声叫起来,你别说了,怕不怕人啊。
  怕什么?博士将手中的两个熟鸡蛋互相敲击,敲碎了一只,剥了皮,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说:这是人的最后归宿,不是吗。你再怕,它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到来,而且很快会到来,所以,不如现在就勇敢地面对它。
  姑娘手中的草莓停在了半空不动了,满脸紧张地问:你说很快会到来,什么意思?
  博士笑了笑,说:你进去了就知道了。
  姑娘还是紧张:你这么一说,我更不敢进去了。
  博士笑了笑。面对这么年轻、稚嫩得像一根青草似的小姑娘,他能说些什么呢?他能说你总有一天会变老,会死去,而且这个过程其实很快,比你预料的要快得多,几乎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尤其当你站在那阴沉的汉棺前,面对那两千多年辽远的时空,还有那一根根散发着古怪香味的未曾腐烂的朽木....)。也许,小姑娘根本不会相信自己会老,会死。这不是无端的猜测,20年前,抑或15年前,他,还有和他同样年轻的孙燕,何曾想到自己这么快会变老?(用孙燕的话说,再过几年我都要退休了)--至少他们已不再年轻。
  博士知道,他得换个说法。这对一个年届四十的男人来说并不困难。他知道像她这样年轻的姑娘喜欢听些什么,怎样才能随心所欲地摆布她们--对博士来说,这就像在照片中加一点暗房技术处理那样简单。
  小梅,你知道,一般的人是不来这里的,他们来了也看不懂,只有高文化层次的人才到这里来。博士很有耐心地说。很多人来了,只在上面看看,没有特殊关系或者介绍信是不能到下面去看的--能到下面去看的,能亲手摸到那些棺木的,都是些很有身份、很有名气的人,我们水州市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个人吧。
  那--我下次来再好好看看吧,姑娘这样表示,今天上午我还有事,怕来不及看了。
  噢,那就下次吧。博士说。
  --哎,钟老师,你说这汉墓多么珍贵,怎么没有观众来参观啊?姑娘又问。
  博士笑笑:现在是博物馆的淡季。
  淡季?姑娘又好奇起来(姑娘的可爱往往在于她们莫名其妙的好奇和莫名其妙的笑),博物馆也有淡季?那什么时候是你们的旺季?
  比如,搞来一条恐龙的时候。
  (博士一直用镜头对着小梅姑娘,并不时地按一下快门,他的眼睛一直藏在相机后面,让小梅无法看到。)
  恐龙?对了,上次我就是看恐龙来了,姑娘兴奋得直拍手:你说,那恐龙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可惜很多人是不能听真话的,真话往往是残酷的,那让他们感到受不了。
  你是说,我看的那个活生生的恐龙是假的?
  博士笑:我并没有这样说啊。
  (说罢又按了一次快门。)
  姑娘又有点好奇地:你是真拍还是假拍?
  博士说,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姑娘咯咯笑起来,说,钟老师,你真逗!当心我会爱上你!
  这个我不担心,博士笑道,像我这样的,一没钱,二没权,既不年轻也不风流,如今姑娘们爱的一切我这里一样都没有,谁会爱上我呢?
  说的也是。姑娘颔首思忖。
  博士却哈哈大笑起来。姑娘问他笑什么,他只是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总不能告诉她他刚才想起了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你知道姑娘会怎么想呢?况且自己也不是上帝。这是怎么也解释不清楚的)--你刚才的样子很好笑,不,是很可爱,我拍下来了,很高兴,就情不自禁地笑了。博士这样解释说。
  哦,你真的在拍啊?姑娘明显地撒起娇来,扭着身体说:你真坏,偷拍,你真坏。
  那不叫偷拍,应该叫抓拍。博士笑着说,刚才我至少拍了你七八种不同的姿态和表情,都很美。
  不可能的,姑娘半谦虚半骄傲地说,我没注意,肯定丑死了。
  你没听过一句名言吗,十八岁的姑娘,再丑也是美的。十八岁,本身就是美啊,还有什么比十八岁更珍贵、更美的吗?
  ......
  这天上午博士和小梅姑娘说了很多话,也拍了很多照片(小梅的,博士的,当然大多数是小梅的)。博士教会了她摄影的基本常识,比如拍风景照、人物照、新闻照片的区别(当然还有其他类型的照片,但他认为她一开始先学这几样也就够用了),光圈、速度对摄影的影响,拍人物照时一般应用大光圈快速度,拍风景照则可用小光圈慢速度,这样景深才比较清楚。最后他还弄乱了相机上的光圈速度,让小梅自己根据情况来调整。至于构图的知识他准备先送本书给她看看,下次结合她的照片再作讲解。小梅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再说她也是艺校的毕业生,某些方面的艺术感觉应该说还是不错的。他觉得她领悟得很快。
  第二章
  前面说过,博士的生活是很有规律的。早上他一般睡到九点半起来,如果天气好的话,十点钟他会准时登上汉王墓后面的那座小山丘。博物馆与小山丘有一墙之隔,墙上开有一小门,其中一把门钥匙就掌握在守夜人博士手上。小山丘不高,也就十层楼的样子,用不了五分钟就上去了。山丘上有一块很大的平地,绕山一周,象个田径场(也有田径场那么大),跑道两旁除了树木就是坟墓,倒是一个清静的去处(倒是一个更清静的去处)。早上四周的居民上山来锻炼的很多(当然绝大多数是老头老太,孙燕现在也是其中很忠实的一员),练各种各样不同门派的气功,据说很热闹。但博士不喜欢赶热闹,他选择的这个时间正是山上最清静的时候,偶尔有几个老头在林中溜鸟,年轻些的则多在溜狗,星期六星期天则会遇见一些啃书本的中学生。
  四周,上山的路有好多条,可哪条路都不太好走,一些乡下(或外地)农民沿路搭着简易的房子(违章建筑),到处是污水和垃圾,让人无法插脚。他们还在路旁挖了一些沟,沟里淌着乌黑的粪便,一直朝山下淌去(不知最后淌向哪里?)。许多小孩子不上学,脏兮兮的,成群结队到处乱跑。山坡上到处被开垦了,种着各种各样的菜(此时初夏,品种正多,青菜、辣椒、茄子、苋菜、蚕豆、四季豆....鹅黄的油菜花灿烂的开过,此时全枯落结籽了),不时见到有人往上面浇水浇粪......每走到这里博士总是不解:这些农民离乡背井抛下可爱的庄稼土地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人们向往城市,无非是想逃避种田。是啊,在他们看来,大部分城里人是既不种田也不做工的,他们却不缺钱花。这是为什么?……
  小梅怎么样?她住在哪里?难道她住的也像这种地方?--这几天博士发现自己会不时地想到小梅,有点守不住神。
  一个星期,说短真短,说长还真长哪!
  按约定,小梅本来应该今天上午来的,可刚才她往博物馆传达室打来一个电话(那电话用一个木盒子锁着,只能打进,不能打出),告诉博士说,她上午有事,不能来了,争取下午来,再不行就明天来。博士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来能不能说定了别弄得人心神不定的。小梅在电话那头嘻嘻笑了起来,说,我下午再给你打电话--拜拜!接着又是一串年轻(诱人)的笑声。这一来,弄得博士(今天)心里就更乱了。
  站在山上一个特定的位置,可以俯视那所汉墓博物馆的全貌(它一点也不高大),当然也可以看到博物馆的大门、门边的传达室和他栖身的那间小平房(那间小平房可真小啊,看上去还没有眼前的一个坟墓大)。更远处,可以望见这个江南城市的一些街衢景观,尤其是那些争先恐后越砌越高临街对立相互争雄的商业大楼(博士能说出其中最有名的几座楼的名称)。沸腾的都市在远处无声地喧嚣,人密如蚁烟尘滚滚优美如某个得奖的电影画面(这个城市由于灰尘太大被人戏称为“灰城”)--这时候博士的心里往往会涌起某种(莫名其妙的)庆幸和感激,就象一个厌战的士兵庆幸自己远离硝烟弥漫的战场一样,他差不多认为他呆的这块地方是这个城市所剩无几的一块净土宝地......一个人,有充裕的时间学习、思考、亲近自然,有充裕的时间干他自己喜欢干的事情,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啊--难道他不要感谢上苍对他的如此厚爱吗?
  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他还想要什么呢?
  碰到这时候,博士总会这样反复地叩问自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叩问下来,他承认,他还是没有找到其它答案(也就是说,他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特别当他悠闲地躺在草地上,遥看蓝天、白云,看空气中的那些小水珠、微尘、微生物在眼前浮来浮去,听高空清洁的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的美妙声音--他的这个答案便愈加肯定。他觉得那些千方百计逃离这块风水宝地主动跳进红尘沼泽里的人简直不可思议,他们不是智商太低,就是神经不正常。
  15年来,这门里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连他的邻居--传达室老头也换了不下七八个了(每来一个新馆长,总要找理由赶走原来的老头,安插上自己的关系)。当年和他一批的那些同事已经走的一个不剩了,也就是说,博士现在是这个墓地无可争议的元老(那些来来去去镀金的领导们见了他还是比较客气的)。这期间有很多单位要调他去,如报社,电台,电视台,宣传部对外宣传科,市政府新闻办公室,外事局,等等,他最后都没挪窝。这两年可能是机关人满为患、就业紧张的缘故,已没有人主动来调他了。但前不久他老婆孙燕回来说,市里马上又要办晚报了,那个主编跟余扬很熟的,要不要请他去做做工作把你调过去。
  博士听了,仍跟往常一样敷衍地说,我考虑考虑再说吧。
  孙燕却发火了,说你考虑个屁呀,现在是什么年代,又不是前几年了,还喊几句重视人才,现在什么行情啊--现在是人家考虑你,你哪有资格考虑人家!你有没有搞错啊?(现在孙燕说话动不动就来几句港味的,来得相当自然,可能是她的职业使然吧,想控都控不住。)
  博士听了,只是微笑,并不吭声。
  孙燕急了,大声吼起来(现在她动不动就大吼,想控都控不住--这总不该是她的职业习惯吧?)--你搞搞清爽啊,这可是你最后一个机会!(博士心里一震,竖起耳朵)你都四十岁的人了,还翘什么翘?哪个单位还要你啊?要你去报医药费、拿退休金、养你老啊?我可告诉你,你要是赖在这个破坟里不走,就别怪我无情!
  博士说,什么破坟,有没有搞错?这是汉王墓!国家一级文物保护。
  孙燕说,汉王墓,还不是破坟吗,你想跟这个破坟作伴,我们可没有义务陪葬!……
  话越说越难听了。博士只好不听,开了门出去,到“坟”边上散步去了。
  老婆孙燕所说“无情”二字的含义,博士还是略知一二的。
  前一阵子,孙燕曾骄傲地告诉他,她单位在花园新村奖励了一个中户给她,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说:好,看看就看看吧。其实他心里有数:什么单位,还不是余扬的那个“广告艺术中心”,她充其量不过是里面的一个招聘人员,有什么资格享受新房?老婆好像看穿了他的心理活动,说,我去年是公司有特殊贡献人员,这次破格享受分房待遇。
  博士不好吭声了。尽管他知道,这不过是余扬耍的一个花招,找的一个借口--他是一把手,他想给谁房子,谁挡得住?
  好多事情博士只能放在心里,尽量不去想它。他不明白的是:他过去的朋友余扬为什么会对孙燕如此感兴趣(他身边可以说是美女如云哪)。出于对老朋友的友谊?那他怎么和我接触越来越少,甚至好几个月不来一个电话。生意太忙?那他为什么频频地打孙燕的手机,隔三岔五大宴小请,带着她(们)到处旅游观光(到香港新加坡什么的就像到南京上海那么随便)。有一次孙燕无意中解答了他心中的这个疑问。
  那次是个星期天的上午,小鹰的奶奶从乡下上来了,一家人正准备中午包饺子,孙燕身上的中文机又响了,孙燕扫了一眼上面显示的中文,说老板叫呢,广州有大客商来了,烦死了(孙燕说:烦死了)。博士脸上做出笑样说,孩子他妈你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喝酒跳舞这些工作也该让让贤了,让那些二十来岁的姑娘们上吧,也算是提拔她们,培养接班人吧--我看你们公司里年轻漂亮有文凭的姑娘也不少吗。孙燕眼睛一瞪,说,我们又不是按摩院,光年轻漂亮顶个屁用!我们的客商都是有身份的,大多是党员干部政府要员,那些涂脂抹粉的小姑娘轻飘飘的跟鸡一样能压得住阵?人家跟她们又能谈什么?--你放心,这种事情我也不是白干的,我不会空手回来的--我哪一回空手回来过?
  (孙燕说:我哪一回空手回来过?)
  是啊,凭这句话,就足以将博士打闷了。我哪一回空手回来过?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每次她都有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家里带(也难为她了),最少也有一瓶矿泉水椰子汁什么的掏出来给儿子解解馋。大的从整条整条的烟,到皮鞋衬衫踏花被手表台灯录音机;从冬天整箱整箱的水果、年货,到这种春夏时节一听听包装精美的茶叶--一句话,博士抽的烟,喝的酒,品的茶叶甚至弹的钢琴打的电脑....这一切的一切是从哪里来的?博士并没有拒绝享受这些不明之物啊……
  屈指算算,孙燕“下海”这三年,办了多少大事啊,自己的户口,儿子的户口,儿子的入学,钢琴电脑画王音响空调....,现在又在花园新村(哪可是水州的“中南海”啊)奖到两室一厅的新房!……
  --博士啊博士,你还有什么话说?
  博士无话可说。(博士现在经常是无话可说。)
  他只是默默地承受这一切,我行我素地做他想做的事情和该做的事情。他有一个预感,就是觉得孙燕有一天会离他而去,而且这一天并不遥远,就近在眼前。
  孙燕现在是越来越时髦了,在她身上几乎已经找不到昔日一个农村姑娘的哪怕一点儿蛛丝马迹,她甚至出落得比城市人还要城市人,连说话都夹上了这个城市最新时髦起来的广东味儿。正如一个作家所说,女人们都有一种医治不好的时髦病,她们唯恐男人对她们不有所注意。女人在时装和美容上永远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残酷斗争,女人其实就是为着这场斗争到这个世界来的,并将为此耗尽她们毕生的精力。在博士看来,女人是一种适合于城市生活的动物(让她们在冷僻的乡村默默无闻地衰老香消玉殒是不可思议的),她们成群结队千方百计挤进城市,以便于她们姹紫嫣红相互争奇斗艳,并最终(有意无意地)吸引更多陌生男人的注意。那么男人呢?男人也是一种适合于城市生活的动物啊,他们进了城市就像猎人进了森林,可以更多更方便地捕获他们的猎物。
  这么想来,博士常常觉得自己是蹲错了地方,他对打猎没有太大的兴趣,或者说,那不是他主要的兴趣,他更喜欢走出森林,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山看看海,再种点树啊花啊草啊什么的--再说这世界还大得很,(除了猎艳之外)人要做的事情也多得很,不是吗。
  这么说来,博士觉得自己完全应该离开城市,跑到一个好山好水好风光的清静的小乡村里去,过一种陶渊明或者顾城式的隐居生活。(这种想法藏在博士的心里已经好久了,不过,他又一直在暗暗地等待着什么。什么呢,这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似乎觉得,一个人做这种事情太孤单了,如果再有个侣伴就好了,那他可能就没什么顾虑了。--在这个世界上,博士别无他求,他只是想要一个伴儿。一个人在黑暗中走路毕竟是太孤单了。)
  孙燕是他的老婆,但显然不是这样的一个伴儿。因为谁都看出来,现在的她一心向往热闹,羡慕富贵。当然,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博士从来没说她一心向往热闹和富贵有什么不好(因为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而自己倒是所剩无己的少数怪物之一),作为怪物的博士,充分理解和尊重她的这种正常的生活方式,他只是说,孙燕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伴侣。这不能怪她,甚至也不能怪博士自己--因为当初和她结合时,他还没有萌生这种“隐居”啊、“伴侣”的念头。(这个念头的萌生和孙燕有没有关系呢?--他不知道。一个人的想法总是很多,一个人不知道的原因也总是很多。人生不就是这样糊里糊涂过去的吗。)
  博士对孙燕在余扬的那个广告公司做公关工作是不满意的,但他嘴上也没有明确表示过反对,他不喜欢将自己的喜恶强加于人,因为那样做是不公平的。孙燕对她跳的这个槽倒是十二分的满意,她摇身一变,似乎一夜之间变得格外重要、格外忙碌起来。她出门的时间远远多于在家里的时间,而且每次出门都要弄出个新形象(一回家,这个形象就立马撒去了,浑身弄得随随便便、乱七八糟的,一点儿也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了)。每天早晨她总是起得很早,一边冲躺在床上的丈夫儿子发火,一边不忘对着镜子紧张而细致地设计自己的新形象。这个过程通常是很长很复杂的,那头已不再浓黑的头发摆过来弄过去总不到家,那张已不再光滑柔嫩的脸(尤其是皱纹丛生的眼圈)描来画去总也不满意--这时候她的火气就会越来越大,“洗衣机”便会准时在博士的耳边轰鸣。有时吵得博士实在睡不着了,他就会和颜悦色地告诉她,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你应该经常地笑笑才会变得年轻。这个道理孙燕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一出门她总是笑模笑样的,或者说,她在家里花个把小时涂脂抹粉打扮一新就是为了出去笑给人看的。(至于在家里,可能是观众太少、太旧的缘故吧,她总是没有笑的心情,只有发火的心情--也许这也是一种心理平衡。人的心理总是要平衡的,这点博士十分理解。)博士不能理解的似乎只有一点:她每天为这个耗去了大量时间,耗去了大量生命,值吗?……但她却浑然不觉。也许,女人都是这样的吧,你总不能用男人的脑子去套女人。这么一想,他又算是理解了孙燕,理解了女人。
  有时候,孙燕一出门,博士就会忍不住想象她那张经过精心涂抹(伪装)的脸会怎样在别人那里努力做出各种可爱的表情,并同时听着别人对她的各种称赞和奉承,因而觉得自己还不算太老,还没有退出历史舞台,还有男人对他感兴趣,她至少还可以得到一些男人的称赞和奉承……而男人的奉承背后是什么呢?她未必不懂,但她好像并不在意。女人(尤其是年近四十的女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即使明明看到前面有个危险的陷阱,她也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孙燕自己也承认这一点。有一次她甚至对他说:那些男人想沾我的便宜也不是那么好沾的,我又不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我绝对是有分寸的,关键时刻不会失守的。博士听了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儿子都上小学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她说,是啊,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已经老了,你已经对我没有兴趣了,可有人对我有兴趣!……
  --你说呀,你老实说,你对我还有兴趣吗?孙燕抓住时机,穷追不舍。
  老实说,这个问题倒是把博士彻底问住了。扪心自问,现在的他确实对她提不起什么大兴趣(尤其在家里她恢复本相后),连夫妻间要做的那种事情现在也做得极少而且越来越少了,即使偶尔做一回,也是象喝白粥一样没味道。他们甚至也很少吵架,常常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一发现不投机他总是立马刹车,力争将事故消灭在萌芽状态。(前面说过,他和她之间几乎不怎么说话,好像也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也许,十五年来,他们已经将该说的话彻底说完了?……)
  你已经对我没有兴趣了,可有人对我有兴趣。孙燕这样说。
  她说的很对,事后博士这样想,谁不想别人对自己有兴趣呢?谁不想得到别人的重视、称赞、奉承和爱?尤其是一个女人。
  有时候孙燕出门了,儿子也上学去了,博士一个人在家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他发现自己有一种忍不住的侦探欲,或者说窥视欲,在孙燕用的包里、抽屉里东翻翻西找找,似乎想发现一些线索,一些“破案”或者说“解谜”的线索,也好让自己活得明白点。好在博士的自制、自省力还是很强的,一但发觉自己的荒唐可笑,他会及时刹车,不至于弄得无法收拾。这大概也和孙燕不时带回的那些艳闻有些关系,这些艳闻无非是他们公司某某小姐跟某某阔佬跑了,某某小姐又做了某某的小老婆(她特别强调小老婆这三个字)。博士听了一般不表态,只是笑笑而已,但他心里却越来越强烈地发出疑问: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已没有什么可以和金钱相对抗的东西了吗?那些高傲的小姐们都可以为了金钱而放弃她们最后的高傲,那么像孙燕这样的半老徐娘还有什么阵地不能失守呢?……
  得承认,博士对老婆是有那么一点不放心,或者说,是有那么一点儿担心(他只有强迫自己坐到电脑跟前打开因特网、或者面对屏幕上他的论文才会忘掉一点他的这种担心)。她整天接触的都是一些脑满肠肥的阔佬,他们给她称赞,给她奉承,给她礼物,而据博士所知,男人在女人身上花的投资他总有一天是要想加倍收回的(除非他们是昔日的雷锋转世)。他一直想找他的朋友余扬谈谈,是否不要让她做什么公关工作,在这方面,余扬作为朋友总会对朋友的妻子加以保护的吧?再说他各方面对孙燕也确实很照顾。
  等等再说吧--博士的担心和思考常常会在这里告一段落――敌情似乎还没有严重到那个程度,不是吗,枪炮声离我们的阵地似乎还很有一段距离,暂时似乎还没有性命之忧,不是吗?何况,他下山以后回到屋里,打开电脑里的因特网或word,他差不多就将这种乱七八糟的念头丢烟头似地丢弃了--他并不是个无所事事的人啊,他还有其他许多更重要的工作要做,不是吗。
  第三章
  下午小梅来了。小梅来的时候,博士几乎已经将她忘了。当时他完全被电脑屏幕上自己的论文《嵇康与“广陵散”》吸引过去了,正是这种自我吸引、自我陶醉决定了博士的生存方式和命运。
  ......《广陵散》和嵇康的故事产生在一个很特别的时代。这个时代的人对于性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悲伤的咏叹,几乎构成了这一时代的基本音调。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丕的“嗟我白发,生亦何早”;阮籍的“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陆机的“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刘琨的“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王曦之的“死生亦大哉,岂不痛哉”;陶渊明的“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这个时代所崇尚的,更多的是手执尘拂,口吐玄言,,扪虱而谈,饮酒任气--他们追求内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脱俗的言行,潇洒的姿容--这就是所谓的“魏晋风度”......
  这样的研究对象和优美文字是很容易让人陶醉的,假如你不是那么利欲熏心的话。可惜这样的人如今是越来越少了,人们也越来越不需要它,所以出版社也没有出版的必要(也许他们本身就对此不感兴趣,也许他们感兴趣,但到了年终,那些编辑们总不能一人挑一担《嵇康》回家过大年吧)。这样的论文,博士近年来写了不少,一两个月就能完成一篇(他白天晚上都有足够的时间去写),写了,也不投稿,就放在电脑桌的抽屉里。他觉得人到不惑之年应该是出点东西的时候,但急于想发表会造成心情的浮躁,是缺乏自信心的表现。博士对自己一贯有着相当的自信。况且在电脑上写作,打印出来就直接能看到印刷效果--这够他自娱自乐一番的了,也就更不去动发表的脑筋了。
  小梅敲敲门,进来以后,就站在博士的转椅后面,俯着身子向前看电脑屏幕,她的头发擦着了他的脖子和脸,怪痒痒的,一股特别浓郁的女性的香气同时紧紧包裹了他。博士写东西的时候很不习惯别人这么看着,这样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于是他将文章保存到硬盘上,又往软盘上复制了一份,关了机,这才重新回到现实世界里来。
  一番例行的客套以后,博士捧起清香缭绕的茶杯,将目光正式落在了这个叫小梅姑娘的身上。和第一次一样,她正用涂满寇红的手往红红的嘴里拈草莓(只是拈得比第一次快多了,看来她不是饿了,就是对这里的环境适应了一点点)。今天她没有穿短皮裙,而是穿了一条水磨蓝的牛仔裤(同样将屁股包得紧紧的),上身是一件大红的丝质衬衫--看来上次他对她的劝告起了一点作用,博士暗想,她并不象孙燕那样顽固不化(可能是还没有到那个年纪吧)。
  姑娘的目光有些不自然,躲躲闪闪的,不敢和他对视(从这点上说,还不如第一次来大方)。她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墙上那个大镜框上,前面说过,镜框里有一幅名为《倒悬的红苹果》的摄影作品,那是一幅裸体女人的彩色大照片,背景是蓝色调的:蓝色的大海,蓝色的天空,赤裸的女人(背朝观众)坐在蓝色的玻璃上,玻璃面上反映出她两瓣丰满的屁股,形状恰如一只硕大的苹果。
  钟老师,这照片是你拍的吗?姑娘小声地问。
  不,他微笑起来,上次我告诉过你,这是余扬拍的,你忘了吗?
  姑娘脸有些红,你没告诉我,上面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会挂在这儿。
  我一定得告诉你吗?他笑问。
  姑娘睨了他一眼,有些撒娇地扭扭身体,是的,我一定要你说。
  那好吧,我说。他停了停,依然微笑着,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姑娘鼓起勇气和他对视了一眼,说,我明白了。
  博士再一次笑起来,说,你明白,你明白个什么。你什么也不明白。(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调情”?跟这样的女孩子说说话真是一种享受啊。)
  钟老师,你会拍这样的照片吗?
  怎么,你想拍吗?
  姑娘再一次红了脸,她低下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博士和姑娘一起走出平房,走上了汉王墓高高的台基,进了大门(门口挂着个牌子:门票十元。外宾二十元)。
  走进前厅,他们似乎一下子走进了遥远的寂寞和虚幻里,远古的狩猎声砸夯声歌舞声兵戈撞击的金属之声抑或诗仙斗酒成诗的笑声都在辽远的历史时空里化成了不可捉摸的微量元素,只有四周那些巨大的玻璃柜里那些斑驳的陶器、生锈的青铜还有那些腐朽的碎木片儿,证明了历史的存在--让你相信它确实存在过。他一一指给姑娘看:东汉的石俑....唐代的古镜....南北朝的青瓷....明代的方炉....乾隆的手迹....厅正中还有一个大玻璃柜,按一比十的比例摆着汉王棺的模型,好像是进入宏伟的乐章前的一段深沉的前奏,也像是博大精深的诗篇前的一节通俗的前言。
  正厅足有大半个足球场那么大,高度也有二三十米,这都是按照汉墓出土前的规模原样建造的,博士一边走一边对着姑娘如数家珍(他的左臂不得不腾出来搂着点姑娘的腰肢,因为小梅怕冷似的缩抱着身子迟迟疑疑地畏缩不前)。他们现在相当于行走在墓的中层(象电影院的二楼),巨大的汉王棺木就放在他们楼下的砖地中央,四周墙壁上挂着一圈玻璃橱窗,橱窗里陈列着一些出土时的照片(大都是博士拍的),亮着似亮非亮的灯,整个环境应该说是阴森而空寂的,何况整个大厅里只有他们渺小的两个活人。
  博士指着脚下那阴森的棺木,解释说那是整段的千年楠木做的,最长的一根有三吨多重,经过两千年它们居然还没有怎么腐烂--你闻到楠木发出的那种异样的香气了吗?
  小梅姑娘的心显然不在棺木上面,她的头不停地转来转去四处张望,声音抖抖地问:这里面怎么没有人啊?这里面怎么一个人没有啊?
  博士笑道:我们不是人么?
  我是说,怎么没有其他人啊?这么大的博物馆,难道只有你一个人啊?(说着,要逃走的样子。)
  博士用手臂轻轻带着她:有啊,我们有馆长,三个副馆长,四个股长,还有四个姑娘呢,她们是专职讲解员。他们当然不会呆在这里面,他们都呆在他们应该呆的地方。--走,我带你到下面去看看吧。
  原来绕场一周后,已来到“下面”的那个入口处了(门旁的牌子上写着:门票五十元,外宾一百元)。博士从身上摸出钥匙,开了门。见里面弯弯曲曲黑咕隆冬的样子,姑娘汗毛都竖起来了,她问:怎么这个样子啊,像鬼门关似的。
  博士笑笑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在甬道里摸摸索索跌跌撞撞往下行走的过程中,小梅姑娘有几次差点儿跌倒,她不得不紧紧地抱住博士的身体(博士几乎是背着她走的),他能感到她的全身在索索颤抖。他说你真的这么害怕吗,那我们就上去吧。她说既然来了还是看看吧,这挺刺激的。说罢将身体更紧地贴住了博士。
  来到面前,小梅姑娘才惊叹这墓棺是这么大!简直和农村人家住的房屋那么大。里外前后总共有几十间吧?是的,博士说,古代人视死如生,认为生前怎么样,死后还会怎么样,当然这位汉王生前要比这个豪华气派多了。这个墓,其实在他生前十几年时就开始造了,他得亲自监工,以保证质量,就像他给自己在某处建造一栋旅游别墅一样--这就是视死如生了。
  小梅姑娘的注意力却放到了墓棺当中的一具棺材上,抱住博士抖抖地问:那里面,那里面有死尸吗?
  博士笑道:很可惜,没有。几百年前被人盗走了。连棺材一起给盗走了。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棺材是仿制的。--在这里跟你来一张?
  不不不,小梅姑娘连忙躲到博士背后,说:这地方碜人死了太碜人了。
  这里有一种强烈对比的艺术效果,博士说,我很早就想拍这种照片,也拍了几张,但都不太满意。我觉得现在你很合适(我合适,我合适什么,你别瞎说好不好!)....我是说,你的气质好,服装也好,红衬衣,牛仔裤,你想,一个生气勃勃的鲜嫩活泼的生命配上这些墓墙,这些烂得千疮百孔但仍然堆积整齐的朽木,给人一种什么样的艺术震撼你知道吗?你不是要学摄影吗,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要知道,这里除了我,任何游客都不许拍照的......
  博士费了牵牛下井之力,再三许诺不拍中间那具棺材,小梅姑娘才战战兢兢地走向那堵腐朽的木墙。博士连续按动快门,于是阴森的墓厅里便闪电般地闪过一阵又一阵惨白耀眼的强光......
  再次来到地面,走出汉王墓大门,再次看见阳光、鲜花、青草、白云,小梅姑娘贪婪地大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忍不住抱着博士的脖子转了一圈,笑道:天啊,天啊,我好像刚刚死过一回,现在又活过来了!
  博士也笑:好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姑娘看看天空,看看四周的建筑,看看围墙外面的山丘田林,以及更远处那熙来攘往热闹哄哄的市衢,双手反复在自己的身上和脸上摸着,似乎还是不怎么相信自己还好好地活着。
  你怎么肯呆在这个地方的,而且一呆十几年,不想走?姑娘望着依然很英俊的博士,摇摇头说,真不可思议。
  在空无一人的草地上,小梅姑娘忽然又扭捏起来,吞吞吐吐地说,让博士给她拍几张写真纪念纪念。
  纪念什么?博士问。
  小梅姑娘红着脸嘻嘻笑了:纪念我的青春,我的,我的身体,你不是说十八岁是最美的年龄吗,是身材最好,身体发育最有魅力的时期吗?我虚岁都十九岁了,我最美丽的时光眼看就要过去了,我不该拍几张艺术照纪念纪念吗?
  博士默然了。他不得不承认,小梅姑娘的话很有道理。他觉得不仅小梅应该这么做,世界上所有的姑娘都应该这么做。摄影它虽不能留住青春,可它毕竟能留住瞬间的永恒啊!
  开始小梅姑娘并没有全部脱光。她只是主动将上半身脱光了(下面穿牛仔裤,或者穿三角短裤),在阳光下露出了她那丰润得透明、光洁得耀眼的少女的胴体,在草地上或坐或卧,或仰或侧....可以说千姿百态,美不胜收。
  当然,最后,小梅(也许是彻底进入了某种艺术状态的缘故,)她咬咬牙,还是脱下了身上的最后一片布(她是背着身子脱的,博士一直看不见她的正面,但他能看见她的脸上红扑扑的,像个发烧的病人)。她说:就拍个背影吧。
  (其实她拍的远远不止一个背影。她主动地将身体一会儿侧过来,一会儿转过去,博士在镜头里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身上所有那些美丽绝伦的部件--除了那片布曾遮住的那个部位。)
  第四章
  过了很长的日子(也不很长,也就一个星期的样子,只是博士觉得有些长罢了),又到了小梅约定来的这一天。这一天早晨,博士没有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睡觉,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看他那部《钟山摄影集》画册的校样。他在考虑,给它起个什么样的书名?
  初夏的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屋里静极了。
  这本画册已经在出版社躺了七年(还能有什么原因,订数不够,没有赞助--没有钱,这是每个读者都能猜到的),最近孙燕不知从什么地方弄了一万元赞助(说是余扬帮忙弄的),一个星期不到,出版社校样就发过来了。说实在的,如今博士对出这本摄影集的热情已经大大降温了,近几年他摄影创作搞的也不多,前面说过,他的主要兴趣已移到了那部《水州文化史谈片》的书稿上(已写了十多万字,他还想继续写下去),他觉得这或许比摄影更有价值一些。
  博士不知道今天小梅会不会来。
  几天前,孙燕已带着儿子搬走了,搬到她花园新村新房里去了。她没有邀请博士一起去住。那天夜里她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整理东西,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等儿子睡着以后,她忽然轻轻地将几张照片摔在博士面前写字台耀目的灯光下,一声不吭,又埋头整她的东西去了。
  --那正是小梅在草地上拍的那几张裸体照。
  怎么,你翻我的抽屉了?他问。
  没有声音。
  我问你呢,你有没有翻我的东西?
  放心,我没有你那么无聊。孙燕忍不住,话中带刺地开了口(她本不是一个肚里能藏话的人。她刚才的深沉不露完全是装出来的)。告诉你,我对你的私生活不感兴趣!我搬走了,正合你的心意,你一个人更加自由自在了,不是吗?怪不得你舍不得离开这鬼地方,你大概早就巴望我走,早就嫌我们母子俩碍手碍脚了--你为什么不说呢?你怕什么?你老婆又不是蛮不讲理的泼妇。你早讲明了,我会早一点成全你的!不过,现在也不算太晚。我们不要吵,不要闹,好走好散吧!......
  博士翻来复去看着手里的照片,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有什么值得老婆大吵大闹的地方。以前,他也给别的姑娘拍过这种照片,孙燕也是知道的,也没有大惊小怪。他即将出版的《钟山摄影集》里也有好几张这样的裸体艺术照(比如夜晚,月光,海水,花丛,......弄得隐隐约约,欲盖弥章,否则能公开出版吗?)……
  孙燕冷笑一声,说,你当然是在搞艺术,和一个光屁股小姑娘躺在草地上拍合影也是搞艺术吗?当婊子就当婊子,当流氓就当流氓,光明正大地当,做事做在明处,怕什么?这年头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有什么好怕的?我最恨你们这种人,你们这种伪君子,又要当婊子又要竖牌坊,表面道貌岸然,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博士等老婆骂够了,才不紧不慢地问:你说谁和光屁股小姑娘躺在草地上拍合影?我吗?(他扬手里的几张照片,)在哪里,我怎么找不到?
  你当然找不到,她愤恨地说,那种照片我看着都恶心,还想叫我带回来?给儿子看见怎么办?你还是将你的抽屉锁锁好吧,别吓着小孩子!......
  你--你听我说一句好不好,博士好容易插上一句嘴,你在哪里、看见过什么样的照片,是听人说的还是亲眼看见的......?
  我当然是亲眼所见!不好了,我自己的丈夫我还不认得?
  我也脱光了吗?
  孙燕噗一声笑起来,骂道,真不要脸,你还想脱光了拍是不是?那你不如脱光了站到水州大桥上去展览,说不定那也是现代派艺术,还能拿大奖呢!....我相信你,怕你在家里闷得慌,才将小梅介绍给你学摄影,我以为你是个圣人,是个神仙,至少是个和尚,不近女色,不食人间烟火,哪晓得,哪晓得--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天下哪有猫子不吃腥!....
  博士说,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你骂的什么劲,我能不能看一下你说的那张照片,听听我的解释......
  解释个屁呀,你骗了我十五年,还想骗我啊?我再也不受你们男人骗了!
  (孙燕说:我再也不受你们男人骗了!)
  ......
  第二天上午,孙燕叫了一辆客货两用车,将她的东西搬走了。
  孙燕搬家的时候,博士故意躲到后面的山上去了,这样她搬起来也许更方便一些。后来博士回来一看,除了钢琴、她的衣服和私人用品,孙燕几乎什么也没有搬。音响、彩电、电脑、空调,一应俱全。(听说她那里装璜得挺不错,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可以写最新最美的文字,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后面还应添上一句:只要有了钱。)电脑桌上留了个没头没尾的便条,上面那几行歪歪扭扭的字一看便知是她的:
  我走了,你自己多多保重,好自为之吧。
  小梅我了解她,是个不错的姑娘,她比我好,如果你们真有意思,我会
  成全你们的。
  如果有急事需我帮忙,或者想看儿子,可打我的手机。
  博士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或者说,没想到事情会来的这么快)。他想来想去想不通,孙燕手上的那些照片从何而来?她又是怎么看见那张莫名其妙的合影的?......
  最后博士恍然大悟,忽然就想通了:
  --暗房!暗房技术而已!
  像考古学家猛然解开了一个千古之谜,博士差点儿忍不住要哈哈大笑。这些彩色照片,他都是送到(文联办的)“艺术图片社”去冲洗的,然后自己再去作暗房制作,在这期间,别人就有可能会染指这些照片。--谁呢?当然是老板的朋友,熟人,而且是很好的朋友。谁呢?余扬应该算是其中的一个吧。你想,这卷胶片中有博士的单人照,选一张和小梅的裸体一配合--那将是一件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啊......
  有一天,博士按捺不住,上了一次街,找到“艺术图片社”的老板(他们之间很熟悉,老板看上去也非常尊重他),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他不想让人家太为难,就又怏怏地回去了。
  博士去“艺术图片社”的那天上午,天空中飘着五月里那种淋淋沥沥的温情的小雨。博士穿着雨衣骑车经过市中心时,听得马路中间一阵热闹的锣鼓声由远及近,于是就有许多行人驻足不前,引颈遥望,本来就很窄的慢车道和人行道很快被堵得结结实实。博士也只好跟着大家当一次不要钱的观众了。他看见的景象倒也真让他稍稍吃了一惊--一队张灯结彩的卡车缓慢地开了过来,第一辆车上驮着个高大的楼房的模型,好像是什么新的商业城开张了,第二辆第三辆车上满是敲锣打鼓的小伙子和手捧鲜花的小姑娘,小伙子们上身赤膊,套着彩绸红花,姑娘们自然要穿一点衣服,但看上去却好像什么也没穿,只见白花花的一片一片的,全露在天空下,她们精心梳理的头发、脸上的胭脂、身上的衣服、手里挥舞的鲜花全被雨水打湿了。看得出来,她们一个个都在冷得发抖。人群中有不少男人在恶意地起哄,只有博士沉默不语并心存怜悯:姑娘们脸上一旦失去了化妆,那模样真是惨不忍睹啊!......
  就在这批落汤鸡似的姑娘里,博士意外地看见了小梅--她也在里面?!……他相信她也看见了他。她朝他甜甜地一笑,脸上现出两只浅浅的酒窝。他觉得洗去粉饰的小梅还是那么楚楚动人,他相信,她是那批姑娘中最上镜的一个。
  在接下来的一辆豪华面包车里,博士相信还看见了自己的老婆孙燕--那车身上用彩色美术字写着一行大字:中国水州广告艺术中心。看来这次活动又是老婆和余扬他们策划的。人定胜天--这次活动留给人们的印象可真是太深了。(事后据传媒报道:商业城开业典礼确实搞得热闹非凡,蜂拥而进的人群争先恐后拨光了店内外几百个花蓝里的鲜花,后来者只好将一腔愤怒发泄在那些空空荡荡、无辜的花蓝上,它们统统被踩了个稀巴烂,无一幸存--当然这是后话了。)
  那么,小梅又是怎么回事呢?
  今天见了她,我该好好地问问她。博士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也太多了点。
  事实上这天上午博士并没有等到小梅(也没有接到她的电话),倒是一个久不见面的老朋友不请自到,自动找上门来--读者或许已经猜到,这个人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余扬。
  余扬是坐着他的“公爵”车来的,一来就抱怨这路不好走,细肠子一样,坑坑洼洼的,把他的车都硌坏了。然后他屋里屋外看了一圈,呵呵笑道:钟老兄可真算得上是当代的高僧隐士,当代的阮籍嵇康啊!全中国的艺术家像你这么沉得住气的、守得住阵脚的,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个了,哈哈哈。
  我不是什么艺术家,博士很温和地说,我只是个书虫子,一个出土文物,你们广告艺术中心才是响当当搞艺术的,谁都知道,那是艺术的中心嘛。
  不谈这个不谈这个,谈起来就汗颜,老兄你哪里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接着他说,我今天给你带来了几条好消息。(好消息?还几条?博士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1,是内部最新可靠消息,博士所在的这个博物馆的馆长即将调走;
  2,也是内部最新可靠消息:博士所在的这个江南小城即将创办《水州晚报》,国家新闻出版局已批准,下半年出报;
  3,听说博士正在写一部《水州文化史谈片》的书稿,余扬表示可以帮他联系一些赞助,帮他出版......
  余扬眉飞色舞说了一大通,等待博士的反应。但博士反应平平,半天才挤出一句: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余扬又哈哈一笑,说中老兄果然大智惹愚。接着,他只好将话挑明了,问他是想当馆长还是想到晚报当个版面负责人。
  谢谢,博士说,不过--哪个说我想当馆长,想去晚报了?
  余扬说,不是你想不想的事,这是机遇,没有机遇,你想也想不到,你已经四十岁了,也许这是你最后一次机遇了。
  谢谢,博士说,不过--我的机遇一直很好。我专业对口,不愁温饱,我喜欢这工作。这里有这么好的条件、这么多时间让我安安静静地学习、做研究,我非常知足,非常感谢命运对我的厚爱,我好像不需要另外的什么机遇,恐怕这世界上也不会有比我现在这个更好的机遇了。
  余扬哈哈一笑,说钟老兄,你知道什么叫坐井观天吗?
  博士说,我承认我是坐井观天,但如果我不坐在这里的话,说不定连一口天也观不到了。
  高见,高见,余扬伸了伸大拇指,说,不过艺术家也要热爱生活,投入到火热的生活里去啊。
  博士说,我很同意。不过--我想请教余经理,是不是像你们那样吃吃喝喝跳跳、再捧捧花敲敲鼓就叫火热生活?我想真正的火热生活应该是到农村去,到工厂去,到生产第一线去。而我们博物馆的汉王墓可以说是文化第一线,这里需要我,我也需要这里。这里看起来清淡,但其实这里才是火热的生活,才是考验人、锻炼人的地方......
  好了好了,越说越远了,我们先不谈这个吧。余扬还是笑咪咪地注视着博士,良久,故作神秘地问,那个小梅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余扬依然笑咪咪地,你对她印象怎么样?
  博士注意地盯着余扬,亦良久,问,那件事是你干的吧?
  余扬笑问,什么事?
  我是说,照片的事。
  什么照片?
  博士直视着他的眼睛,半晌,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余扬的一双小眼睛躲来躲去的,最后像下了什么决心,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好吧,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作为两个男人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今天,也是孙燕托我来的,她要我告诉你,她已经不爱你了,她爱的是我--我们在一起已经有很长时间了--那幅照片(孙燕已经搬到新房去了)就是一个证明。再说你也不爱她,你完全可以重新找一个,这样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你对离婚有什么条件也完全可以提出来--听孙燕说你想当馆长、去报社,不要紧,你尽管提好了,我能办的我会尽力去办......
  余经理,你大概误会了,博士很平静地说,我没有和孙燕说过那些事。照这么说,你是要孙燕离婚,做你的二房?
  这是她本人的意思。余扬说,但我是要对她负责的,我是要和她结婚的。
  博士面露微笑,那你自己的老婆呢,好像她还活着吧?
  我们已经谈好了,她也同意离婚。余扬说,你知道,我那个老婆没什么文化,当初我一时糊涂看中了她爸爸的地位,这十几年来我过的什么日子你应该是知道的。一晃我都四十五岁了,人生如梦,一辈子眼看就要过去了,我不能再等了。我看你也是,你也不能再等了,你应该和我一样,去大胆地追求幸福!我这也是为你着想。
  谢谢你为我着想,博士说,如今像你这样为别人着想的人还真不多。请你转告孙燕,她想说什么就当面直接和我说,我不会为难她的,更不会吃掉她。说实话我担心的倒是你--你老婆那么厉害,她肯轻易放了你这条大肥鱼?
  钱--余扬笑咪咪地做了个数钞票的动作,知道吗,一切都取决于钱,这世界上只要有了钱,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够创造出来。
  博士这时从电脑椅上站起身来,冷冷地问:余经理,你说完了没有?请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
  第五章
  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博士尤其没有想到,一个人原来会如此脆弱,轻轻一个电话就打死了。
  这里指的是余扬的老婆。据说余扬打电话的时候绝对是轻轻的,他知道老婆的心脏不太好,而且和许多大款、大官的老婆一样又新添了几样时髦的精神病,诸如躁狂症多疑症歇斯底里症等等。他知道这种事没法当面跟老婆说,其他事也一样,都需在电话里匆匆说上几句,才说得通。这种事在电话里说似乎也难以启口,余扬想来想去,想到了家里卧室专用电话的录音功能,他剩老婆不在家的时候,小心地将那个意思对录音机说了。那意思说起来也很简单,只要她同意离婚,一切财产归她,再给她五十万的生活费。余扬是准备老婆和他讨价还价的,这方面他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他准备最多用一百万和她成交。他还准备好几天不回去,以静待动,等待老婆的反应,另一方面也好让她彻底死了心。可以说,余扬以一个总经理的智慧和经验做好了一切准备--精神上的和物质上的。但第二天上午他从手机里听见保姆惊慌失措的声音时几乎晕了过去--他这才知道自己蠢透了,算来算去算自己,原来他什么准备也没有。
  老婆倒是很有准备地去死的。她将那个致命的录音电话复制了好多份,分别送给了纪委、监察局、反贪举报中心、文化局、宣传部、组织部....反正该送的地方都送了,不该送的地方也送了不少。五十万?仅凭这三个字,也够他交代一年半载的。于是,几乎是一夜之间,骄横的余扬就被他自己的小聪明小计谋打倒了。
  上面这些事都是小梅事后告诉博士的。其实当时博物馆的人都知道了,都在窃窃议论,远远近近地对着博士指指戳戳,博士却毫无察觉。
  博士怎么也没料到,余扬这个人会想出这么个馊主意。这简直就偈一个弱智儿童干的事情。
  接下来的连锁反应是可想而知的,那个广告艺术中心被审查、改组得一塌糊涂,不到一个月,连孙燕的住房也被收回了,作重新分配。孙燕没有将她的新家具运回(博物馆)老家,据说三文不值二文作了处理,留下一张纸条,远走高飞了。
  这张纸条是由小梅带给博士的(跟上次约定的日子相比,小梅整整迟到了一个月)。跟纸条一起带回来的还有他那个上三年级的儿子。儿子显然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出了什么事,他只是对重新回到这座荒僻古墓旁的平房来感到很不习惯,闹着要回花园新村。小梅就很爱怜地安慰他说,妈妈出差去了,等妈妈回来,就可以住到新房子里去了。
  纸条上的话仍是没头没尾的--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别人说了什么,你都要相信我,相信你的结发
  妻子。
  小梅是我的好朋友,我的事她都知道,她会告诉你事情的真相的。
  只是我无脸再在这个城市呆下去,我走了。你不要为我担心,我有路子,
  我会混得很好的,我会定期寄钱给你们。
  儿子就拜托你和小梅照顾了,我只有一个请求:对他好一点,好吗。
  再见了。
  怎么会这样呢,……干什么要这样呢,……博士喃喃自语。
  余扬对孙燕是真心的,小梅告诉博士,虽然余扬这个人华而不实,到处拈花惹草,但大家都看出来,他对孙燕是真心的,他真的想和她结婚。而孙燕一直在利用他,欺骗他,并不是真心对他好。她没有和他发生过那种事,更不想和他结婚。她只是什么都顺着他说,答应做他的情人,答应和丈夫离婚,答应和他结婚……什么都先答应下来再说。她以为余扬也是逢场作戏,不会动真格的。“我已经老了,他找我干什么呢?比我年轻漂亮的多得是啊。”孙燕曾多次对小梅说。孙燕什么都不瞒着小梅,她需要找一个人把憋在心里的东西统统倒出来才舒服,这个人既然不是丈夫,那只能是最好的同性朋友了。她常常对小梅说这样的话:一个女人为了生存什么事都可以做,但最后一道防线不能失守,一旦失守,她就没有羞耻了,就破罐子破摔了,什么可怕的事都会做出来的。
  这就是孙燕的哲学。一个女人的哲学。也许也是大多数中国女人的哲学。
  这个夏天后来的一些日子,小梅就暂时住在博士的家里。她对他说,她不想去做礼仪小姐了,她想到博物馆来做讲解员。博士笑着摇摇头,说,你不合适呆在这里,你和孙燕一样,就是呆了也呆不长的。小梅说,不,我和孙燕不一样,她是从河里跳到海里,我是从海里游回来的,浪子回头还金不换呢。博士还是笑笑,说,你先在这里呆上一个月再说吧。
  小梅果然不再提做讲解员的事。她像回到家似的安安心心地过起了日子。她骑着孙燕留给她的轻骑,早上送小孩上学,买菜,做饭,下午读读书,听听音乐,傍晚再骑车将小孩从学校接回来。那张床白天由博士睡,而晚上则让给小梅和孩子睡--应该说,(和过去一样)这张床的效益得到了充分不过的利用。只是很久也没有发生两个人同时睡到一张床上的事情。这种事情,就要看两人有没有这个心,再就是有没有人表示主动了。
  作为一个姑娘(说不定还是处女),在这方面我们大概很难让小梅主动表示些什么。博士呢?过去长期“闭关自守”惯了,这方面不说心静如水也是可有可无,再说他早已过了动物式性冲动的年龄,总不至于一看到床上躺着个新鲜丰满的异性就控制不住自己。再说,在发生了一连串恩恩怨怨的事以后,他更愿意将她看成是自己的一个妹妹。更多的时间,他倒发现自己在想念孙燕(不是想念她的身体,而是想念她这个人),从肺腑深处、从骨子里头牵挂她,思念她,这时候,他便会主动和小梅谈起他那个远方的妻子......
  幸好这种情况在一个炎热夏天的中午有所改变。
  这是暑假里的一天,孩子已送到乡下奶奶那儿去了,也就是说,这间平房里就剩下了他们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可能是天气太热的原因,博士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他用遥控器一次次将空调的温度打低(他平时不喜欢打低,他一直认为人应该顺其自然,夏天出出汗有益于身体健康)。后来他发现问题并不出在温度上,而是自己的心--心不静。他发现自己除了想孙燕好像还在想儿子。这不可能吧,他又自我否定,儿子刚走了两天,想什么呢。但想就是想,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发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想念往往是由很小很小的细节引起的,比如看见儿子在墙上乱涂的图画,他随处乱扔的玩具手枪及那些花花绿绿圆溜溜到处乱滚的子弹,还有一盘煮好的咸鸭蛋上儿子贴的那些记号:“空”,“实”......
  当时小梅正弯腰在床前铺报纸(为的是在上面铺凉席),她像一头埋头吃草的小母鹿,身体一耸一耸的,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博士受到这声音的骚扰,睁了睁眼睛,无意中目光恰好探进了她下坠很低的领口--里面的风光便如潮水般地涌来,淹没了他的视线。在这样火热的天气里一个姑娘光身穿一件汗衫还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个人毕竟不是他的妹妹,博士也毕竟不是司马迁,何况孙燕离开他已很长时间了,博士的身体不能不对此有所反应。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谁又能克服自己的本能呢?但这不等于说博士不能控制自己,他在尽力地控制,只是他的目光再也离不开小梅生动的身体,且变得热乎乎的、闪闪发亮,他变得精神亢奋,睡意全消....床前的小梅也许觉察到了什么,只是拚命低着头,脸色通红像刚从桑拿浴室里出来一样,没等凉席铺好就慌慌张张躺了下去....博士说你怎么睡在地上,水泥地太凉了,你还是睡床,我睡地吧,说着就要下床,小梅说不要紧我年轻不怕的,我喜欢睡地,夏天在乡下我习惯了,博士就用手拉她说不行你是客人又是女士,我怎么好让你睡地上,还是我来睡吧,小梅说不要紧其实我睡不着的,我晚上睡得时间挺长的,说着手往回拉了一下--这一拉博士的身体重心就不稳了,斜斜地倒了下去,倒在了床前一团软绵绵热乎乎的物体上....
  两人重新开始说话时身上已经是不着一丝,浑身的汗水已将下面的凉席洇湿了一大片(而且其中有一片还带着彩)。
  接下去的开场白也是(俗得不能再俗的)那几句话--
  钟老师,你喜欢我吗?
  博士点点头,想说什么,似乎有点说不出口。
  你说嘛,我要你说出来,小梅撒娇了。
  好吧,博士说,喜欢。
  就像当年喜欢孙燕一样?
  就像当年喜欢孙燕一样__你满意了吧。
  博士的话招来了小梅两只小拳头一阵毫无章法和力度的敲击。
  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小梅不说话,只是将光滑的身体更紧地偎着他。
  你会不要我吗?小梅眼泪汪汪地抬起头,胆怯地问他。
  瞎说什么,博士无限爱怜地抹去她的眼泪,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知道吗,我们永远不会分离了......
  博士觉得,自己说的话听上去似乎很耳熟。
  但他确确实实是想念小梅的。他问她:那次拍照以后,你怎么那么多天都不来呢?连个电话也不来。
  我正要问你呢,小梅轻轻掐了他一下,你干嘛拿我的照片随便给人,让人家都知道我们的关系?
  我会这样干吗,我是这样的人吗?博士说,孙燕也是为这事和我闹翻的。我正为这事纳闷呢,我想是有人利用了这件事。孙燕说她还看见了一张我们俩的合影,你看见了吗?
  没有。不过我听孙燕说过,是余扬给她看的。她后来还向我道歉,说是中了余扬的离间计,错怪了我,也错怪了你。她用红红的手指甲在他肚皮上轻轻划着,可是我搞不懂,余扬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想出这么个歪点子,很容易就给人戳穿了。而且,嘻嘻……还亏他想得起来,给他老婆打录音电话,嘻....
  小梅没完没了地笑起来,而且越笑越厉害,浑身象装满了弹簧似的一阵乱抖。
  博士也忍不住咧嘴笑了,说,也许尼采说得对,陷进恋爱里的人都会变成瞎子和傻子。
  那我们呢?小梅问,我们也是瞎子傻子吗?
  我不知道,博士说,真的,我不知道。也许我们正在犯一个错误....
  犯就犯吧,小梅说,年轻的时候犯一点年轻的错误,上帝会原谅的。
  ......
  你怎么了?
  ......
  告诉我,你刚才在想什么,小梅撒娇地推他,并用牙齿轻轻地咬他的耳朵。
  博士苦笑了一下,说,我是想,我已经不年轻了,怎么还会犯这种错误....上帝他会原谅我吗?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这天,博士收到了一张来自深圳的高额汇款单,数字是五千元,留言上只有四个字:我想你们。小梅骑着轻骑去邮局取钱,临走亲昵地亲了博士一口,说,别忘了,你说的一个月已经到了。博士笑笑,没说什么。
  晚上,博士对蛇一样缠着他的小梅说,你还是走吧,你不应该呆在这儿,你还年轻,你应该去走自己的路,开创自己新的生活。
  小梅却嘻皮笑脸地说,我不走,我答应过孙燕,她不回来,我不走。
  她说,好啊,这么快就嫌弃我了?你说,是我好,还是孙燕好?要是孙燕三年不回来呢?五年十年不回来呢?
  或者尽问一些没完没了的问题,余扬的老婆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自杀?余扬为什么要盯着孙燕不放(比孙燕年轻漂亮的姑娘多得是啊)?孙燕究竟用什么迷住了余扬?孙燕她既然不喜欢余扬,为什么要故意骗他?她和他既然没做什么,为什么要瞒着你,什么都不跟你讲?她为什么要抛下你们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孙燕她到底还爱不爱你,她为什么要主动把我介绍给你?......
  直到这天晚上博士才知道,小梅一开始来这儿根本不是和他学什么摄影,而是孙燕派她来的(孙燕是她的顶头上司啊),孙燕说自己日夜在外面忙,钟老师一个人在家里一定很孤独,要小梅找个借口来陪他玩玩(而且对她说,把他交给你,我是放心的)。难道说她对自己的出走早就有了预感和准备?……
  深夜的时候,小梅睡着了,博士从床上起来,和往常一样去了值班室。他没有和往常一样坐在值班室里看书,而是拿着手电筒,绕着高大的汉王墓转了一圈又一圈。他觉得这一夜自己想通了一些问题,他不再为孙燕、小梅和自己的失守责备什么了。
  这天夜里,博士暗自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决定。
          
    第六章
  博士这次到北京来,主要是为了会黄姐儿。
  他们是一个多月前在网上认识的。当时各自的身份是:博士是小有名气的业余作家兼书商,黄姐儿是小有名气的出版社编辑。众所周知,编辑和作家的关系永远是一对供求关系:编辑有求,作家有供;或者反过来:作家有求于编辑出版,编辑则供给作家报酬。为了这样一个共同的目标,他们很容易走到一起。这是不难想象的。
  但博士没想到,他们会住在一起。以前听说过,很多美女作家都是要被男编辑们睡的,正如女演员要被男导演睡一样。作家似乎是编辑们培养出来的(正如演员是导演培养的),人家干嘛要培养你?既然培养你了,人家也付出了劳动,付出劳动就理应获得报酬。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反过来,即男作家与女编辑……确切地说,博士不是没想到,而是没敢往那方面想,因为按照世俗的观念,人家女编辑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么?所以当第一天夜里,黄姐儿暗示她不走了,要住在这儿的时候,博士深感意外。但又不能把这种意外表现出来。他装出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样子,随意问了一句:
  你不回家,你老公不找你啊?
  北京大了,黄姐儿说,我家住得偏,打的得个把钟头,我经常不回家,他也经常不回家的,习惯了。
  哦。……
  接下去,博士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我先洗?还是……?博士为自己及时找到一句话。
  你先洗吧。黄姐儿说。我正好要打几个电话。
  都深夜12点了,还打电话?
  老外了吧你,黄姐儿说,北京的夜生活这时候才刚刚开始呢!
  哦。……你打你打,我保证不偷听,呵呵……
  说着,博士像逃似的赶紧闪进了卫生间。
  他需要一点时间,好好的想一想。
  其实,博士也没什么好想的。他之所以需要想,是因为事先他没想。如果黄姐儿年轻一点,漂亮一点,也许他早就主动地想了,现在,也就用不着再想什么了。就算现在这个情况,黄姐儿比他大一点,谈不上漂亮(当然也谈不上不漂亮),性格上似乎也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但毕竟,两人是第一次,第一次,总是有些新鲜感的,总是有些欲望的。男人女人骨子里都有一种尝鲜的心理,可能男人更甚一点罢了,这是人的本能,生来就有的……
  博士一边用热水哗哗地冲刷着自己的身体,一边用胡思乱想冲刷着自己的灵魂。此刻他最担心的还不是自己的灵魂,而是自己的身体――它可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也更不会说谎的……
  从卫生间出来,博士半裸着身体,躺到了床上。这是个单人间,只有一张大床,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北京的冬天,室内因为有暖气总是很暖和的,大约有二十多度吧。幸好黄姐儿还在打电话,不需要他说什么。
  但很快,黄姐儿的电话打完了。她回过身来,主动问了一句:你洗完了?
  博士微笑着点头:你快去洗吧。
  黄姐儿一边麻利地脱衣服,一边说:今天很不巧,你知道我指什么吗?
  博士一听,心里有点明白,但还是装糊涂:不知道。
  黄姐儿已脱到了最后几件,这时顺手从短裤里掏出一样东西,在博士面前晃了晃:知道了么?
  博士还是装糊涂,笑道:不知道。
  黄姐儿于是把手里的那件东西展示给他看,上面一片鲜红……
  博士一阵恶心,但还是继续装糊涂,脸上继续保持着笑容:是什么呀?不知道,我只看见一片红颜色……
  这时的黄姐儿已经脱光了,表情很认真地问他:你真的不知道呀?你老婆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呀?你真的从来没有看过呀?
  博士脸上努力保持着微笑,用明显的开玩笑的口吻说:不知道啦,没有告诉啦,没有看过啦,我是很纯洁的啦……
  这次她总算明白他是在开玩笑了。她说了声:你坏!便扭摆着光溜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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