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小孩子毛衣从领子往下织毛衣图解开始打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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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屏幕上这道题。这道题是这样的:和情人看电影,刚好出现亲密镜头,你会怎么样?选项有两个,A 当没事发生,继续看电影。B依偎在情人身上或亲吻他(她)。我把手指从鼠标上拿下来。这种时刻,我通常是握住楚楚的手。她的手总是凉凉的。她从未依偎在我身上,或者亲吻我。和高羽一起看过的电影十分有限,他总是在影厅的灯灭下来后,就把我忘了。于是,我选择了A。
在做下一道题时,我还在想着这道题。也许应该选B,那样显得感情正常一些?但很快我就忘了这道题。因为题量实在很大,我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测试,这是证明我精神正常的一部分。其他部分包括和三个心理专家对话。我坐在一把椅子里,面对着距我两米远的桌子后面三张故作高深的干枯面孔,就像毕业论文答辩。还包括几项仪器检测,脑CT之类的。
这家精神病院离我和楚楚的公寓很近,开车的时候总是经过。很多次,我生出过进来咨询的念头。据说他们的心理咨询做得很好,音乐广播里总会蹦出来广告,开车去一次超市能听到三四遍。今天终于走进来,我有点失望。里面很破旧,地面竟然还是水泥的,虽然刷了绿色的油漆。我远远地望见了白丽萍。她穿了一件豆绿色羊绒大衣,长长的卷发盘在脑后,刘海支起来足有5厘米,配上她的标配高跟鞋,站在大厅里,像一棵假树,你很难不第一眼就望见她。
于警官拽了一下我的胳膊,我站住。那个叫小东的跟屁虫协警快步走到她跟前,说了些什么。省优秀企业家白丽萍女士远远地望了我两眼,冲小东点了点头。这次检查是她一手安排的,她的目的就是想证明我的精神出了问题。此前的20天,还是一个月……我杀了人。我在楚楚完美的脖子上,缠了一条白纱,把一端固定在床头,手持着另一端,不停地用力,直到她的腿不再扭动。然后,我又用一个她修眉毛的刀片划开了她的手腕,让血流出来,因为已经没了心跳,血流得很慢。我们曾经讨论过自杀方式的问题,我觉得上吊最好了,死得快,尸体还不受损伤,而她则认为,割腕更加优美,文艺范儿。
滴着血的楚楚被我抱到浴室,放到浴缸里。我打开了水龙头,拧到最热,拿着莲蓬头在她身上浇了一会儿,她没有丝毫反应。我于是为她调匀水温,把美容架上那个半圆形航空枕拿下来,塞在她脖子后面,然后把音响的音量调大,李帕蒂的肖邦圆舞曲在里面,我调到第5首,B小调圆舞曲,她洗澡时最喜欢听这一首。她说,这样,我就感觉自己是个忧伤的贵妇人。
一种奇异的腥甜弥漫在房间里,我贪婪地吸着鼻子,这是楚楚最后的味道。不知过了多久,血终于不流了。我把她擦干净,放到沙发上。那是房间里唯一一块整洁的地方。大方茶几上有残存的大半个蛋糕,两瓶波尔多红酒瓶,一个绿色香槟酒瓶。我的酒量远不止这些。我把婚纱拿过来,她应该穿着它。这是我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我亲自去选的,意大利设计师设计,花了38万。自从我看到了她那枚1.2克拉的卡地亚钻石婚戒,就在心里暗暗决定了,我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一定要超过这个价值。我最后给她梳了头,用她最喜欢的那把月牙形状的绿檀木梳子。那是我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三年了,它竟然像新的一样,闪着高贵的油绿色的光。我又陪她坐了一会儿,开始渐渐感到了悲伤。我意识到,折磨我很久的那份焦虑和恐惧终于消失了,但这平静的感觉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体一下子空了,虚了。我最后抱了抱她,她像一块冰。这样很好。再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我把梳子揣在牛仔裤的屁股兜里,在梳妆台上找到一枚新的刀片,薄薄的,犀牛牌,1块钱一片,她一直用这个修眉毛。我查看了一下它的刃,头发丝般的一小条。就是这微弱的部分,将结束我的生命吗?我不得不承认,楚楚崇尚的死法在审美品味上,更加意蕴悠长。我把她往沙发的里面推了推,紧挨着躺下,然后把刀刃对准手腕,只轻轻一划,血就渗了出来。这轻微的疼痛恰到好处,我把胳膊伸到沙发外面,免得弄脏了婚纱,最后用唇碰了碰她冰冷的脸,闭上了眼睛……
我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清醒过,我得向医生证明,我是个精神正常,身体健康的年轻人,如果32岁还算年轻的话。只有证明了这一点,我才能安静地度过余下的日子。拒绝白丽萍女士、她的丈夫罗小明先生,以及我的丈夫高羽,以搭救的名义对我进行的各种骚扰。我早就受够了。
我闭着嘴待在拘留所里,除了吃饭,绝不张开。我比此前30多年更频繁地见到白丽萍,她的皱纹忽然多了起来,最近她不打玻尿酸了吗?但是我懒得问她。她说,除了有点轻度抑郁,精神鉴定一切正常,她说她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按照她说的去做。我盯着她脖颈下露出的爱马仕丝巾,恶俗的大红色,让我心烦。女人一上了年纪就喜欢穿红戴绿,或者女人一旦抛头露面的机会多就喜欢穿红戴绿,这种审美取向是非常傻逼的。她说,现在只能去证明我是过失杀人,或许还能保住命。她说到这里,眼泪掉了下来。我想,是了,玻尿酸的假脸上要是滴下眼泪来,可是滑稽死了。你怎么那么糊涂呀,你当她是洋娃娃吗?你怎么就不能害怕一次呢?她祈求地望着我。这眼神让我心生快感,她终于知道我的厉害了。我没有烟,我想抽烟。我说。她掏出一张面巾纸,小心翼翼地吸干睫毛膏上的泪水,站起身,走了。
第二天开始,我有了烟。我想,死之前一直都会有。这点事白丽萍还是能做到的。
我怎么就不能害怕一次呢?我没有吗?
像猫崽一样,孤零零地躺在偏房冰凉的炕上,挨过一个又一个北风呼啸的长夜,算不算害怕?我连定义害怕的能力都没有。六个月就断奶,每天不停地哭,哭得那个被称作我奶奶的人一脸厌弃,咒骂不休,算不算害怕?我确实,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像我从来不知道怎么样表达亲密。
不爱说话,哭起来没完。这是被称作我奶奶的那个女人对我的评价。她断断续续带了我六七年,只要有机会,就把我送到别人家待一阵子,她好放个假。大姑家、二姑家、舅奶奶家、三爷爷家,还有我的姥姥家。有一次甚至是我刚刚结婚不久的大表姐家。她领着我仔仔细细指指点点地参观了一遍新房,坐在铺着粉红床单的床上吃花生,见我不太愿意走,就势说,让阿敏在你这住一晚上吧,你也提前体会一下带孩子。结果那一宿,我哭哭啼啼一直不肯入睡,把表姐夫烦坏了,又不好发作。大表姐后来急得没办法,就一块一块给我糖吃,一直到睡着了,我的嘴里还含着半块水果硬糖,早晨起来的时候,枕头上粘粘的。然后我有了一种熟悉的异样感觉。这种感觉,总是在我于陌生的环境中醒来时出现,让我吃惊、困惑、疑虑、失落、难过、悲伤……这些词都是我长大以后分析出来的,当时我没有能力概括这些,只是感觉胸口里不舒服,然后我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没人会喜欢这样的孩子。
这期间,罗小明只回来看过我一次,白丽萍一次也没有。有一年夏天,我奶奶带着我搭乘长途汽车,进了城,去了一趟白丽萍家。白丽萍家很小,一居室。除了床,到处堆满了奶罩子和裤衩子。这是我奶奶的叫法。白丽萍和罗小明卖这些东西,在露天批发市场,有一个铁皮床子摊位。第二天晚上,我奶奶和白丽萍不知道因为什么吵了起来,我奶奶穿上鞋就往外走,被罗小明强拉住了。然后我奶奶就骂了半宿罗小明。第二天她独自一人回了家。白丽萍带着我去了批发市场,在近中午的时候,我跑丢了。她撇下生意,和罗小明找了我一下午,最后发现我在一个摊位后面的衣服堆里睡着了。她气急败坏地骂我,从批发市场一路骂到家里,到了家里,又开始骂我奶奶。她骂我奶奶的时候始终对着我骂,仿佛我就是我奶奶。我一言不发,没有表情,仿佛一切都跟我没关系。后来,我被罗小明又送回了我奶奶家。直到上小学,我不得不重新来到白丽萍家。那时候,白丽萍的房子变成了两居室,我有了自己的房间,这让我舒服了不少。和他们待在一个房间的时候,我总是感到很紧张,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后来,白丽萍不停地换房子,我和她也难得一见了。一方面是我们的房间离得越来越远,一方面是从上初中开始,我就念寄宿学校了,高中毕业后,去了日本留学,租住单身公寓。回国后呢,在家里住了不满两年,就结婚搬出去了。所以我长这么大,见白丽萍的次数也不多。与罗小明见面的次数要多一些,但是也不太熟。
高羽是我的丈夫,准确说,是我的第二任丈夫。我不得不承认,这次婚姻与第一次不同,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我这一生犯过的错误无数,白丽萍说了,我不懂得害怕,可能吧,所以我总是做一些轻率的决定,如果可能,我甚至愿意去尝试一下各种死法,是的,我从未畏惧过死亡。我曾经喝醉了酒,躺在新宿的大街上,期待着多如牛毛的丰田汽车能一遍一遍压过我的身体,但是一点都不好玩,第二辆车就停在距离我头两寸的地方,然后车里下来两个又瘦又小的中年男人,像抬垃圾袋一样,把我抬起来,扔到了垃圾箱旁。这件事白丽萍不知道,她不知道的还有很多。我的只喝过一次酒的朋友们都知道得比她多。我一生犯过的错误无数,和高羽结婚是唯一让我后悔的。
高羽是关姨的外甥,关姨是白丽萍的大管家,把她庞大杂乱的企业管理得井井有条。她身材丰满,皮肤白腻,面色和善,有无穷无尽为别人操心的能力,是个巨蟹座。她是白丽萍雇佣的第一个员工,然后就任劳任怨地跟着白丽萍干了20多年,我据此分析她可能是A型血。她开始时说不知道自己的血型,后来别人再问她,就直接回答“阿敏说我是A型血”。与白丽萍比起来,我更喜欢她一些。她会蒸又白又软还飘着牛奶香甜的馒头,而白丽萍雇保姆以前,基本都是叫外卖的,要不就良心发现把我带到饭店,点上满满一桌子。
高羽在设计院工作,独生子,理科生,目光清白得像矿泉水,是那种小康家庭长大的乖孩子。长相一般,但是身量高,最大的爱好是周末的时候和一群球友打篮球,打完了篮球去泡温泉,泡完了温泉去不太贵的小馆子,每人喝两瓶啤酒,侃侃NBA、CBA或者意甲、英超和亚冠,回到家里就守在电脑前一部接一部看我讨厌的那类电影,对星球大战系列、钢铁侠系列、速度与激情系列如数家珍,还是圣斗士的死忠粉丝,一陪我看文艺片就哈欠连天或者中途睡着,所以我们很少去电影院。这样的男孩充斥在这座两百万人口的城市的各个角落,一点都不稀奇,毫无心机,属于超级无害产品,两三个回合就会让林海洋那样的男人搞得死翘翘。林海洋是我的第一任丈夫,一个长相特别富于魅力的小食杂店老板娘的儿子,白丽萍只一打眼就没看好他。
如果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当然只是未婚的一种老派说法。我的第一次给了一个女同学的哥哥。那年我14岁,去她家里找她,当时她补习英语还没下课,我就在她家里等她,结果被她哥哥诱奸了。说诱奸也不完全准确,我虽然有点害怕,也不是一点不想尝试。他的眼神已经在我身上摸索很久了,每次去,他都不怎么和我说话,只用眼神不停地摸索我。我这人从小天不怕地不怕,被人关注一下却特别不自在,也特别敏感,我和女同学说话的时候,也偷偷地用目光去摸索他。我觉得他应该是喜欢我吧,至少对我感兴趣。这令我很感激。但是那次尝试过后,我再没有在女同学家里见过他。后来有两次我忍不住问女同学,你哥没在家?她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她说,他刚刚出去。一种熟悉的胸口不适从遥远处袭来,我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在回家的路上,我反复问自己,我就那么令人讨厌吗?天下着雨,我没带雨伞,就那么淋了一路,回到了家。白丽萍劈头盖脸就开始骂我,大意是说,躲个雨这种事也要人教吗?我看见姓韩还是姓何的保姆从洗手间抱了条浴巾出来,罗小明面带厌倦地看着我,手里拿着他新买的单反相机。我不动声色地拔下我的马丁靴,把一只扔到白丽萍的蓝色高跟鞋上。她惊叫了一声。我抢在她下一句咒骂出口前,将另一只靴子准确地扔到她身上,镶着蕾丝花边的家居服顷刻间黑了一片。然后我跑上了楼,迅速将门锁死。做完这一切,我突然不想哭了。我坐在床上回想着那天的事情,忽然有点明白我当时一定把处女之血当做经血了,反正都是血,流一阵就没了。我无师自通,后知后觉,稀里糊涂就长大了。我是在遇到楚楚之后,才知道,女人的经期原来要那么金贵,不能做很多事情。我也是在遇到楚楚之后,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痛经得死去活来,即使痛得死去活来也有很多方法可以缓解,譬如插电褥子,喝大枣枸杞生姜熬的热汤,还可以在肚皮上贴几张发热帖或者放个电暖宝。
如果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关姨是绝对没有胆量把他的无公害大外甥介绍给我的。我想她一定是先小心翼翼面面俱到地把高羽介绍给了白丽萍,得到了白丽萍的合格证,然后又在白丽萍的授意之下,才带上高羽参加白丽萍公司高层的年终福利度假的,那是把高羽推销给我的上佳机会。如果让白丽萍亲自跟我说,就算他是威廉王子也准得泡汤。
高羽爱我吗?爱这个字对我来说虽然过于陌生,我也暂时找不到别的词代替。我总得表述一种东西,而表述一种东西就需要借助一个大多数人都能听懂的词。以我今天的眼光来看,他那么简单的人,哪里有能力爱我?但当时我不知道这件事,当时,我还没有遇到楚楚。当时我只是觉得,他比我遇到的所有的人,男人,女人,都令我感到放松。他就像个善良的孩子,长着一副成人的偏巧还是运动员般的身体。我刚刚被林海洋用美貌算计过的疲惫的心,一下子感到很舒适。错误就在此刻发生了。我又自作聪明地想,或许这样的男人也很好,不用防备被他算计,好驾驭。他真是个运动神经极其发达的人,在三亚的一个星期,他以无与伦比的耐心,教会了我自由泳。我又有一点感激。我这人特别怕别人对我好,对我耐心。而他应该被关姨灌输得不多,大概只是把我当大小姐一样照顾,因为免费享受了人家的度假嘛,他是个乖孩子。关姨对我十分了解,她是个情商极高的女人。她知道如果对高羽灌输得过多,他就会不自然,我也会识破她和白丽萍的用心,一定会令她们很难看。所以,一切进展得很顺利。这些人里老的老,小的小,也只有高羽能跟我玩到一块去。从冰天雪地的东北来到阳光怡人的三亚,住舒适的豪华酒店,面对着一望无际的蓝天碧海,我的心情本就好了大半,何况高羽的身材又那么好,对我有求必应。错误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我玩世不恭的灵魂开始蠢蠢欲动,我恶贯满盈的身体开始蠢蠢欲动。我只稍稍设计了一下,没用太多技巧,就在第五天的晚上,睡了他。不睡白不睡。第六天早上,在餐厅遇到他,他像做了贼一样,变得很羞涩。这勾起了我继续睡他的欲望。然后,在离开三亚前的那个晚上,他拉住我的手,用他那双矿泉水一样的眼睛看着我,颇为郑重地跟我说,我爱上你了。我当时就趴在他肩上哭了。虽然这是一个孩子说出来的话,他能给我最好的东西也仅仅是一块巧克力,但我那时候,一颗巧克力也足以抚慰我布满暗疮的心。我受不了这个。我当时哭个不停,我已经很多年没在清醒的时候哭了。他一定是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泪水,学着大人的样子,抚摸着我的头,用温柔的语调反复说,我一定会娶你的。无论如何,我都感激他。从没有人亲口对我说出那句话。那句话太重了,他不自量力地说出来,有一天他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但是,那关我什么事?此刻,我只想痛快地哭一场。
筹备婚礼的虚假喜悦掩盖了一切。我天天和高羽黏在一起,害怕一个人待着一旦清醒过来就改了主意。这不挺好吗?像演电影一样,所有场景的台词我都倒背如流,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开朗乐观、重新堕入情网的同龄女孩形象。连关姨都兴奋地说,没想到你们俩这么般配。白丽萍也一副终于舒了口气的样子,她一定是觉得,自己的好日子终于来了,连罗小明打着摄影旗号满世界带着变幻不定的女人到处溜达也懒得生气了。我敢说,如果这些年我不跟她作对,死心塌地地做她的乖乖女,她早就把罗小明扫地出门了。
然而楚楚的出现,戳穿了一切假象。
楚楚那天是谁带来的?Marie还是Apple?她混在一群穿着假皮草的女孩子中,来到我订下的大唐夜色那个最大的土豪金包房,能亮瞎人眼睛的玉环厅,参加我的告别单身派对。女孩子中有两个看着眼熟,我就以为她们都是Marie和Apple从拉拉酒吧找来的。拉拉酒吧公开的名字叫苹果玛莉酒吧,原来是Marie的店,那时叫玛莉酒吧,现在是Marie和Apple的夫妻店。但我们习惯叫它拉拉酒吧,那样不用总是改来改去。我把她们用眼神挨个清点了一番,发现了楚楚,她不太一样。
她没穿假皮草,穿着一件单薄的短皮夹克,下面配了条下摆很大的黑裙子。两条细细的脚踝露出来,裹在黑色丝袜里,脚上穿的是一双露着脚面的高跟鞋,防水台很高的那种鞋跟足有10厘米的高跟鞋。她的波浪长发大部分堆在左肩膀上,右边有两绺凌乱地垂在胸前。她站在房间的一个角上,双臂交叉抱着,冷静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看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这神情吸引了我,这根本不是一副出来玩的神情。那她干什么来了?穿得那么少,连围巾都不系一条。我擎着两瓶冒着雾气的科罗娜向她走去。我就是这个直觉,这姑娘不喝红酒,不喝香槟,也不喝果汁,此刻,就等着一瓶冒着雾气的科罗娜。
我问她,没见过你,叫什么名字?
她把瓶嘴全塞在嘴里,喝了一口,继续望着人群,楚楚。
跟谁来的呀?Marie还是Apple?
她瞥了我一眼,又喝了一口,没说话。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真长,这得留几年啊?
她把肩上那一堆头发往脑后一甩,走进了人群。Apple又开始唱那首老掉牙的《不如跳舞》。姑娘们欢快地扭动起来,黑色的楚楚隐没在她们中间。
我的新款宝缇嘉大包里装着两摞现金,但是我突然改主意了。我对Marie说,建个群,一会儿发红包。
如我所愿,我得到了楚楚的微信号。她果然不一样,没有把自己P得跟人妖似的,也不怎么发自拍照,不炫高级餐厅、名牌包包和化妆品,不炫纤纤玉指新作的指甲假钻戒,不心机婊地以各种幌子秀大胸、白腿,也不嘟嘴卖萌。其实她根本就不怎么发朋友圈微信,最近一条还是半个月之前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雪,她拍了雪地上自己的一双脚,穿着紧绷绷的酒红色鹿皮靴。
我又死皮赖脸地凑过去。她正坐在沙发上吃水果。
怎么不抢红包啊?
手慢,抢不过她们。
我单独发一个给你。
好啊。她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转账了1000块钱,单独发给她。
点开看看。我把身子往前拉了拉,这样能更清楚看到她的表情。她身上飘着毒药的香味。这款香水不适合她,如果让我来判断,范思哲的那款星夜黑水晶更适合她。
她拆开红包,有一丝吃惊,但并没有达到我的预期。从她这身行头来看,她应该更吃惊一些才对。这姑娘不一般。
我伸出右手搂住了她的腰。
她的后背一挺。但只是一挺,并没有起身离开。我的心里有了底。Party已经没必要再开下去了。
所有人都自觉地打车走了。Marie却搀着喝得手舞足蹈的Apple特意过来叮嘱楚楚,一定要把阿敏送到家,送上楼。我推了她一把,少管闲事!
我把楚楚带到了新房。因为上一次婚姻赔进去一套小三居,白丽萍暂时不打算再给我买房子了,她说,等你有了孩子,我买一套大房子送给你。这套房子是高羽的父母省吃俭用为儿子攒下的,装修精打细算,处处透着小家子气,与白丽萍定制的豪华家具格格不入。
看看,就是这个傻瓜。我指着墙上的婚纱照。
她扫了一眼,没说什么,站在地板与门厅地砖的连接处。
我该回去了。
别呀,都这么晚了,不好打车。我已经脱掉了大衣和牛仔裤。
我叫滴滴。
我按捺住心里的不快,坐一会儿,暖和暖和,陪我说说话。
她犹豫了一下,进了客厅。
脱掉高跟鞋,她一下子小下来,裙子几乎拖地。
她在沙发上坐下,一双好看的脚在黑丝袜下闪着白光。
脚够小的,穿35的鞋呀?
她把脚往回收了收,低着头,没吭声。
把裙子脱了吧,夹克也脱了,多不舒服。
她仍然低着头,没动。
我看看表,快3点了。
我起身,打开我的宝缇嘉大包,抽出一沓钱来,扔在她面前的茶几上。不早了,去洗个澡吧。
第二天中午我起来的时候,楚楚已经不见了,钱也不见了。五个500毫升装俄罗斯大白熊的空罐子倒在茶几上。
我摸了摸沉沉的头,回想着凌晨3点之后发生的事情,慢慢记起来,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我从冰箱里拿出酒来,一边喝一边和她聊天。聊着聊着,我就发现,这姑娘太不一样了。我说的每一种内心的感受,她都能懂。懂是装不出来的,因为她要用准确的语言来回应我。譬如说,我跟她描述我小时候那种心里的难受,我用了很多词汇来描述它,而她淡淡地看着我,只说了一个词,就将我的那些词汇全都打败了。她淡淡地看着我,说,那其实就是孤独。我恍然大悟,是啊,我怎么从来都没想到这个词呢?
这激发了我的交谈欲望。我的话多了起来,酒也喝得快了起来。然后我就一如既往地哭了起来。成年以后,我所有的泪水几乎都是在酒后流下的,当然,前提是我要喝足够多的酒。后面的事,我记得断断续续。但有两个画面是非常清晰的。一,她看着我,把衣服撩起来,然后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胸上。触碰的一瞬间,那种柔软像电流一样,由指尖直抵我的心脏,我的心忽悠一下子颤抖起来,然后我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踏实和安稳。我闭上眼睛,握了很久。二,我们躺在床上,我的手紧紧地搂住她的腰,把头埋在她的胸上,我的胸贴在她的小腹上,就那么抱着。她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划过我的头发。后来我们在一起的三年里,这是我在床上最迷恋的姿势。抱着不一会儿,就能睡着。是的,那之后,我可能就睡着了,因为后面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我坐在沙发里,反复温习那两个画面,双臂交叉,把自己抱得紧紧地,想象着她还躺在我身边。这时候,高羽开门走了进来,在望见他的一瞬间,我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你冷吗?他问。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想搂住我。我马上站起身,进了洗手间。
高羽没有发现我的变化,起身开始收拾房间。他把啤酒罐子叮叮当当地装进塑料袋里,放到门口,回来又开始整理床上的被子。我在洗手间的门缝里看着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我已经开始后悔了。这种在温暖家庭长大的无知男孩,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忍耐他多久。
当天傍晚,高羽回了他父母家,他妈妈来电话说血压又上来了,很不舒服。他给我叫了外卖,心怀歉意地走了。本来说好今天晚上给我做饭,在这过夜的。我猜他妈妈的血压根本没升高,只是想再多享受一些乖儿子服侍左右的时光,毕竟一结了婚,就不能这么随叫随到了。我看穿她很久了。往常,会根据自己的心情决定纠缠高羽时间的长短,但今天我期待他快点离开。整个一下午我都感到窒息,他高大的身躯在房间里晃来晃去,楚楚留下的美好气息都快被他驱散了。
我躺在床上,仔细回忆着那两个画面,一遍又一遍,闭上眼睛,体会着那令我惊颤和安稳的感觉……终于忍不住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等了10多分钟,她也没回复。
我感觉浑身的力量在一点一点消耗,每一秒钟都无比漫长。我给Marie打电话,把楚楚电话号给我。
我也只有微信。
那你就去问别人。
过了很久,Marie发过来一条信息:大家跟她都不熟,她不常来酒吧。
不常来?那也还是偶尔来吧?
我扔掉手机,开始穿衣服,我得去酒吧看看。这样坐在家里干等,太折磨人了。
我很久不去那儿了,正打算开始健康的新生活。密集地出入那里是和林海洋离婚之后的那段日子,正是那段时间,酒吧里那群寄生虫一样的年轻女孩都知道了我。而我从日本刚回来时,其实就光顾过那里一次,那时候,它还叫玛莉酒吧。此后不久,在一次同学的生日聚会中,我遇到了林海洋。然而有些事情就像吸毒,沾染上就摆脱不了了。
上了出租车后,我又给楚楚发了条微信,告诉她我在酒吧等她,她不来我就不走。可直到我坐下来喝干了两罐瓦伦丁,她的头像也没有出现我渴望的小红点。我于是接二连三地给她发信息,边发边喝酒。她就像死了一样无声无息。我快要绝望了,终于趴在一个女孩身上哭了。我的心里太难受了。这种难受不发作的时候,我从无痛感,也无畏惧,像个冷血人。可一旦发作,我就瞬间崩溃,泪流不断,脆弱得巴不得马上去死。
她到底还是没来。Marie后来打车把我送回了家,途中,我把出租车吐得一团糟。司机嘟嘟囔囔很不满,Marie从钱包里抽出100块钱递给他,他才闭了嘴。
Marie费了很大力气把我扶上四楼,帮我脱掉脏衣服,又用热水投了毛巾为我把脸擦干净。这期间,她的电话响了好几次,我不用猜也知道是Apple打来的。我躺在床上推她,不用你管我。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后来还是给高羽打了一个电话,我听到高羽说,姐,多谢你了,我这就回去。然后Marie的一声叹息从遥远处传来,我再什么也听不见了。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有个人从后面抱住了我,像个舒适的大被子一样。我转过身,身子轻得像在梦中。那一瞬间,有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闪了一下——把楚楚忘掉,跟高羽好好过日子。
楚楚再次出现,是我结婚之后的第七天。
这天早晨,高羽傻傻地笑着,凑到床前亲了我一下,老婆,今天该上班了,回来再陪你啊。然后就一副由表及里的新郎官模样走了。伴着关门声,手机响了一下。我拿起来看了一眼,竟然是楚楚。她问我,能见个面吗?能。手指飞快地替我做了决定。信息发出去后,我吓了一跳。但我没有后悔,在我长到有能力决定自己的事情之后,从未背叛过自己的直觉。
我们约在新玛特里的星巴克。
她穿着一件驼色大衣,头发拉得笔直,黑缎子一样垂下来,雪白的衬衫耀眼地托着她眉目精致、肤色微黑的巴掌脸,坐在一把高高的木椅里,对着门。我隔着玻璃就看见了她。她被浓烈的咖啡香气包裹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在她对面坐下,冷静得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就像我第一次见她一样。我反倒局促起来。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用了很长时间来点东西。我就是这样,对上床前的路数越来越娴熟自信,一旦真正喜欢上一个人,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遇到林海洋那会儿也是如此。从明确恋爱关系后,我就变成了他手里的牵线木偶。筹备婚事的时候,虽然白丽萍对他不满意,仍然出钱给我们买了新房,但林海洋家里迟迟不添置家具。他有点为难却自信满满地跟我说,钱都套在股市里,现在要是拿出来,就彻底赔了,你放心,这钱迟早是我们的。她妈妈则跟个没事人似的。婚期越来越近,白丽萍是个在市里有头面的人物,为了颜面上好看,只好又拿出钱来布置新房。出于同样的原因,婚礼也是我们家这边操办得更隆重。白丽萍憋了一肚子气,我却感到很幸福,因为林海洋甜甜蜜蜜地爱了我两个月。两个月之后,他开始在缠绵之际跟我提换车的事。他说,你那辆宝马跑了有5多万公里了吧,款式早都过时了,再不卖非烂到手里不可。我立即像个传声筒一样,回家说了。我在餐桌前面对着白丽萍和罗小明,眼睛盯着菜盘子,没有任何表情,突兀地说道,我要换车。
白丽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把筷子突然往桌上一拍,我上辈子欠你的是不?他们家怎么一分钱不出?!罗小明在旁边拽了拽她的胳膊。我照例一声不吭。白丽萍喘了一会儿粗气,努力把调值压下来,但声音里包裹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冰冷,我只能给你拿5万块钱,剩下的,自己想办法去!我把这话转述给林海洋,他马上就不高兴了。他心里期待的是一辆进口的红色陆虎揽胜极光,这点钱哪够呢?我说了我和白丽萍、罗小明压根不熟,耍酷对抗可以,撒娇说软话从来不会,而要钱这种事,继续来硬的肯定不好使了。看着他每天都闷闷不乐,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就跟他商量,要不,把房子卖了吧?没想到,他竟然同意了。房子是白丽萍送给我的结婚礼物,房产证写的是我的名字,卖起来并不费事。换了车,我们手里还剩下30多万。重新租了房子后,林海洋又说,剩下的钱,咱们买股票吧,现在行情看涨,我拿这钱补一下仓,说不定哪天房子就赚回来了。我对投资一窍不通,一切都随他安排。没过多久,白丽萍就知道了这事,她气疯了,尤其是知道车的户口落的是林海洋的名字,在电话里对我破口大骂,你个二货,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缺心眼的东西!想再从她那里要钱,基本没门了。这段婚姻维持了半年。
我曾经也试着想过,林海洋到底爱没爱过我,答案是肯定的。也许我和别人关于爱的定义不太一样,但至少,有那么一段日子,他是我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人。那段日子,我整个人都是软的,我变得很善良,在街上遇到乞丐,也会掏出钱来给他们。我的脾气变得温和,开始试着留长头发,并且第一次觉得,自己穿长裙子也很美。他很懂我,不喜欢白丽萍和罗小明,还曾经把我搂在怀里,亲着我的额头说,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如果我有足够多的钱,不会让林海洋离开我。但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每个人,白丽萍、罗小明、Marie、关姨,还有其他知道我事的人,都意见一致地认为,林海洋就是个骗子,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而那段甜蜜的日子,我其实常常一个人偷偷回味,那时刻,我感到幸福,也很伤感。我其实,并不恨他。
我妈妈病了,一直在住院。楚楚搅着杯子里的咖啡。
我看着她的胸,没说话。这算是对没回复我微信的解释呢,还是别的?我判断不了,也不愿意费那个脑筋。那在大衣和衬衫包裹下隆起的小小胸部,勾起了我那晚的记忆,我的心在身体里颤动着。
周围一如既往地嘈杂,很多去商场的人,为了省几步路,都从这里穿过去。杂草般从人群的缝隙长出来的爵士乐,使气氛变得更加凌乱。而她是一朵安静的小花。
她扫视了一下周围,一个头发卷曲,穿着杂线毛衣的老外迎着她的目光看过来,面露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有一点羞怯。
她转回头,注视着我,身体隔着桌子靠近一些。
你其实不是拉拉。她说。
我也不是。她把身体又拉回去,喝了一口咖啡。
她的话触动了我。活了这些年,我几乎从不去思考总结什么,存在方式是经验型的。我可以非常精准地用排成队的形容词描绘出我的感觉,却无法用一个名词去概括它们,就像我无法概括孤独、爱。我是不是拉拉?我从未想过,因为我已经做了很多拉拉做的事。她和所有的姑娘都不一样。她像一把钥匙,把我身体里隐秘的锁诱惑了出来。
你穿白衬衫也挺好看。坐了半天了,总得说点什么。
我今天本来到这见一个客户,结果他有事不来了。
你上班的?
多奇怪,不上班,我吃什么?
那你做什么?
在一个穷得要死的科研单位。
我吃惊地审视着她。还以为她做保险之类的。
我摇摇头。
接下来我又不知说什么了,嘈杂的人声和碎玻璃般的音乐声重新浮上来,海水一样弥漫在我们周围。卷毛老外穿上外套,站起身,从拥挤的桌椅中轻轻地游移着脚步,向我们这边瞥了一眼,出了门。
你能……借我点钱吗?
什么?我收回目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她低头握着杯子,没再说话。
啊,行……行啊,你要多少?我把包从旁边的凳子上拿到腿上,拽开了拉链。
她抬起头,眼圈一下子红了。谢谢你。晚上,五点钟,我下班,你微信我。
这天晚上,我们在旅馆里待到了凌晨两点。如果不是高羽一直给我打电话,我根本不愿意离开。
她无比温柔,耐心,让我的身体颤栗,也让我的心充满感激。相比之下,高羽是简单、笨拙、潦草的。而林海洋呢?我也在心里做了比较,显然她更在乎我的感受。
我们说了很多话。后来我问她,你既然不是拉拉,为什么愿意和女人做这事?
她说,女人安全。
我没有完全懂。
我一直在相亲。她补充了一句。
我还是没有完全懂。
说说你吧,怎么开始的?她问我。
我思度着。这是我心中的一个秘密,我的秘密很多,但只有里美是真正的秘密。我从未把她介绍给别人,因为我还未遇到过一段真诚深入的同性关系,让它可以被充分理解地诉说。我不想在跟别人讲起里美时,被笑话。我没有说。
有些人是天生的。你不是。她点了一根烟,给我吸了一口。
天生的,其实很好办,只存在一个自我发现和确认的问题。而被掰弯的,都有一肚子苦水。她的目光跟着烟飘上去。
我没吭声。我从不和人交流这些问题。以前在拉拉酒吧遇到的那些女孩子,差不多都是一夜情的关系,我是出了名的冷血,也是出了名的花钱大方的阿敏。其实我从未觉得如果选择一段亲密关系,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区别,有区别的只是爱与不爱。如果ta爱我,男人女人都好。
你是怎么被掰弯的?
我吗?大学时有个闺蜜,我们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临毕业前,她向我表白,才知道她是拉拉。我见她爱我爱得挺苦,又有点好奇,就给了她一次……不过,我很清楚,我是喜欢男人的。
毕业后再没见过。
她将烟头按灭,把烟灰缸放回床头柜,整理了一会儿头发。她用双手把长发聚成一个马尾,然后全都撩到左肩上,让它们垂在胸口,侧着头,用手指代替梳子不停地捋着。她的手指很长,骨节稍大,指甲短短的,修成方形,只涂了一层透明的亮油。
你妈妈……她什么病?
她叹了口气,肾病。
你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去傍男人?有钱的男人比女人多多了。
她的手指突然停下来,垂下眼帘,仿佛自尊心受了伤害。
我拍拍她,我没别的意思。
我觉得……要是那样,我就脏了。她的眼睛看着头发尖,女人,就像姐妹一样。
是吗?我看着她,脱光了的她,被雪白的被子半遮着,小小的,瘦瘦的,一副沉思的表情,像个小大人儿。
我爱上了抱着楚楚睡去的感觉,也爱上了和楚楚说话。她轻巧地打开了我的身体,包括我自己都不曾看到的部分。她自然地和我做着这一切,不是取悦我,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又总能敏感地意识到我情绪的细微变化,给予恰到好处的回应。我第一次觉得,当我单独和一个人相处时,像我自己待着一样舒服,我还是我,而不是在扮演一个角色,或者感到不知要扮演一个什么角色。抱着她睡觉,就像抱着我自己睡觉,和她说话,也像和自己说话。
我梳短发,不是因为我在心理上更加男性化,而是因为我从来就不会打理头发,没人教过我。小的时候,奶奶为了图省事,总是拿着一把很钝的剪子,把我的头发剪得跟男孩子一样短,后来我就习惯了。我不喜欢穿裙子,是因为没人给我买过,我是穿着很多亲戚的旧衣服长大的,我奶奶是个非常抠门的人。到了白丽萍身边后,她倒是试图改造过我,但也只是一次心血来潮,带着我去商场,在一个女童装专卖店试了一条她喜欢的裙子,结果发现不伦不类,与旁边一个公主气质的女孩一比,让她感到很丢脸,就招呼我匆匆离开了。她很忙,后来就把我交给罗小明管了。罗小明表面上看没什么事,其实也很忙,不是煞有介事地摆弄相机,躲在暗房里冲洗照片,就是抱着手机和别的女人聊天,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像一张张他拍的那些色彩绚丽的风景照,我一叫他,立马变成黑白静物,随便应付几句,实在不耐烦了,就掏出钱甩给我,去,出去逛逛,喜欢什么买什么。相比之下,我和钱更熟悉一些。我很快爱上了它,它像讨我欢心的小丫鬟,源源不断地带来我以前没见过的好东西。我继承了白丽萍的高个子,所以从来不用穿高跟鞋,和林海洋结婚那天,我第一次穿那玩意,感觉像上了刑一样。仪式结束后,马上抓住关姨,不容分说,和她换了鞋。关姨只好蹬着我那双水粉色的婚鞋,支撑着她150多斤的肥胖身躯,在婚礼宴席上忙来忙去。之后,她的腿浮肿了一个星期。
我不喝酒的时候,话很少。正因如此,我喝了酒就有可能话很多。但我其实遇不到几个想说话的人,往往是我还没打开话匣子,就心里一阵难过,哭了起来。如果再接着喝酒,就有可能干出点别人意想不到的事来。比如,拽起桌布,把酒菜或者水果干果全都掀到地上去;比如,躺到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上去;比如,把头不停地撞到墙上去……能敞开心说话的人,此前,只有林海洋和里美。酒桌上,我有时候心情好,也会滔滔不绝,但那些话,都是隔着心的满嘴跑火车,是正在扮演一个玩世不恭充满优越感的富二代阿敏。拉拉酒吧的那些寄生虫女孩子们经常自作聪明地靠近我,试探我的癖好,凭经验判断我,然后卯足了劲取悦我。说实话,大多数时候,我是很受用的。在成年以前,我从未被人这么取悦过。我享用,但是也很警惕,本能地认为,这些都是虚假的,真相是我其实非常令人厌恶。因此,我从不给她们第二次机会。在她们的传说中,我高兴的时候花钱特别大方,但是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很不好伺候。
然而面对楚楚,我像暴风过后平静的港湾,只要她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胸上,只要我抱着她的腰,把脸埋在她的胸口,我就安静得像个婴儿。别的女孩总以为我是个暴君,喜好她们臣服于我,只有楚楚凭着过人的直觉,洞悉了我的弱,我的不安。她用长长的手指划过我的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林海洋吻着我的额头说,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这时候,如果高羽打电话给我,我就会强烈意识到有个错误插在我的身体里,如鲠在喉。
自从我知道楚楚不是真正的拉拉,我的性欲就消退了很多。对我来说,亲密关系中最让我迷恋的那部分,其实不是性。自从在东京那个阴暗的小房子里,里美教会了我自慰,我就再不觉得性非要借助另一个人才能完成。楚楚有时候会让我想起里美,虽然她和里美并不一样。
我偷偷租了一处公寓,然后跟着楚楚去挑选家具、床单、枕巾、被子、窗帘、拖鞋、桌布、牙具、坐便套、地毯、各种造型功能各异的碗和碟子、各种杯子(喝红酒的、喝啤酒的、喝洋酒的、喝咖啡的、喝果汁的、喝茶的、喝水的、刷牙的)……讨价还价,货比三家。楚楚侃价很有一套,有两回我急着付钱,结果转身就被她给训了。然后我就再不敢开口了,只按照她的要求,绷着脸一言不发,让卖主惴惴不安,心里没底。买完了东西,楚楚就会一脸得意地一件一件给我算省下了多少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一样开心。我一高兴就拉着她去吃饭,结果点菜点得她直心疼,骂我是败家子。我从未享受过这种新奇的生活,我的心像个百花园,一下子开出千百种花来,令我窒息。生活变得具体起来,有了很多琐碎有趣的内容。我第一次知道了,原来女人活着,有这么多奇妙的事情可以做。
我跟在楚楚的屁股后头掏钱付账,稍微贵一点的东西,她就有些犹豫。我会马上告诉她,不贵,买吧,喜欢就买。当她心满意足地买完了想要的一切,我带着她到新世界商场的顶层,一家高端音响商店,买了一对白色的帝瓦雷魔球音箱,最新款,比我留在白丽萍家里的那对还要贵。我想象着,当我和她坐在床上或者沙发上或者地毯上不停说话时,我们的周围要缭绕着迷人的音乐。那些我从拿到罗小明给的钱就开始不停乱买的CD,充斥了白丽萍家里我那个20平米房间的各个角落,我只愿意和楚楚一个人分享。
然后,三月就来了。
风里开始有了隐秘的潮湿气息,植物在土里萌动,树也变得柔软起来。
我对三月怀有复杂的情感,不止是因为我出生在三月,还因为里美告诉了我三月对于一个女孩的意义。从日本回来后,每到三月,我都要精神恍惚一阵子。中国人现在也把三月看成女人的月份,以三八节为高潮,但更多地体现在商业上,与日本不同,更物质。
物质也好,那是我更加擅长的表达内心喜爱的路数。
我想送给楚楚一件礼物。为此琢磨了好几天,第一次这么思虑,甚至有一点兴奋。它不再是敷衍的道具,比如睡过之后用以来摆脱她,也不再是为了达到目的的引诱手段。我思来想去,有一瞬间还想到了躺在白丽萍家我那个房间一个盒子里的宫装人偶,但这想法一闪而过。
后来我决定送她一把梳子。
我奶奶第一次拿着那把钝剪刀剪我头发的时候,我大哭个不停,徒劳地从中屋跑到偏房,又从偏房的窗子跳到灶台上。她心烦意乱,最后拽着我的脖领子把我按在一把椅子上,用她的一条裤子勒住我,把我的上半身牢牢系在椅子背上。我拿脚拼命踢她,她大声咒骂着我和白丽萍,绕到椅子后面,才完成了对我一头总也梳不通顺的乱发的修剪。我想我那时候,大概也很想留一头长发吧。我奶奶憎恨长发,这是我上小学的时候,从白丽萍和罗小明的一次吵架中破解出来的。当时,白丽萍把罗小明拍的几张人物照片拦腰撕成两半,砸在他精心烫过的发型上,骂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喜欢大辫子是不?还真是你爹的儿子!我没见过我爷爷,我奶奶和罗小明从不提起他,那是唯一一次,我从白丽萍嘴里得到的关于他的信息。
8日这天,我早早就起了床,在拥挤的商业街来来回回绕了一上午,买下了一把价值不超过200元的绿檀木梳,然后开车送到她的单位。跟门卫交代的时候,竟然有点紧张。我阿敏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干过这种令人脸红的事呢——费很大心思,花很少的钱,只为了给一个人一份惊喜。
楚楚在下班前发了张照片给我,梳子绿莹莹地卡在她一头乌云般的秀发上。那天,高羽加班到半夜才回家,没有提任何关于三八节的事。除了过年,他似乎对任何节日都反应迟钝,却清楚地记得每个圣斗士的生日。
楚楚有时候也会对我流露出一些工作上的失意。她性格冷静、谨慎,善于察言观色,也从不偷懒,是部门领导得力的下属。但是因为出生在普通人家,没有可依靠的背景,上班六七年,迟迟得不到晋升。她的反应并不激烈,总是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虽然无奈,却能够接受现实。有一次,我跟她说,要是实在干得不舒心,就辞职吧,我跟白丽萍说说,到她的公司上班,我相信你的能力,肯定可以干得很好。她感激地握了握我的手,摇摇头,我这个铁饭碗谋得不容易,我不像你,输不起。我知道,她其实是不信任我们的将来,这种关系,终归会结束的。我有家,而她也一定会选一个能改变她生活状态的男人结婚,这是唯一一条能让她安全抵达幸福的人生道路。
她确实在频繁地相亲。有一次,见了个父亲是教育局长的海归大学老师,似乎很满意,就说哪天有空,约着我和高羽一起吃个饭,顺便让我也帮着看看。我心里一空,脸跟着就冷下来。当时,她正陪我游完了泳,泡在温泉池子里。说这话之前,我们还在谈论音响里面播放的肖邦的夜曲。我抱怨说,这个版本不知道是国内哪个三流乐队录制的,肤浅得没法听,还不如放两首陈奕迅了。她说,这种地方,能知道播肖邦就已经算很有品味了,还谈什么版本?最好的版本都在我们家里呢。我特别喜欢她把我们幽会的公寓称作我们家,喜欢她懒懒地躺在浴缸里,在听到肖邦B小调圆舞曲时,眼神迷离地说,真好,我感到我现在就是个忧伤的贵妇人。从小到大,我对家这个字一直缺乏感性的理解,和楚楚相处的这个60平小公寓,是我人生中仅有的几次对家这个字存在必要性的认同。紧接着,她就跟我说了这件事。我没有回应,冷冷地盯着墙上息了声音的大屏幕电视。她等了一会儿,转移了话题。
从此以后,她不再跟我谈相亲的事。但越不谈,我越是疑神疑鬼。我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情绪也变得时好时坏。
但也许终究没有碰到合适的人吧,我们平安地度过了一年多时光。这期间,她见了高羽,我也去她家看望了她经常住院的母亲。第二年的新年,我还带着打扮得端庄乖巧的她参加了白丽萍公司每年一度本市上流人物云集的迎新酒会。我的亲友都知道了,阿敏有一个形影不离的闺蜜,叫楚楚。
我过上了看起来与旁人无异的小日子。我和高羽从不吵架,周日的时候去他妈妈家吃午饭,晚饭移师至白丽萍家吃。周六是他雷打不动的篮球日,他向我表示了无奈的歉意,但我善解人意地回应了理解。我巴不得这一天都和楚楚在一起。我们也很少做爱。我对他的热情从遇到楚楚那一刻起就消散了,总是不动声色地避免刺激他的性欲。我经常回家很晚,有时候装作喝多了,有时候一个人上床,努力在他看完一个音效火爆的电影前睡去,或者假装睡去。我想他可能没有对比,在我之前,他只交过一个异地女友,两个人原来是网友,因此他习惯了忍耐和等待。他应该也不怎么和朋友交流,至少从床上表现看,他对这事还是有点羞涩的,理解也过于简单。也许在他看来,婚姻生活就是这样的吧,一切按部就班。直到有一天的早晨,他上班以后,我在整理床铺的时候,发现了他枕头底下的一张揉作一团的纸巾,马上就明白了那里面裹着什么。我没有碰那张纸,把枕头复归原位。无论他有意还是无意地把它遗漏在那里,我都应该装作没看见比较好。
结婚两年后,白丽萍开始通过关姨频频传递想让我生个孩子的愿望,高羽的妈妈也在每周仅有的一次会面中或正面或侧面地谈及此事,当然,她们在话语里都尽量表达着同一个目的——为了我好。因为我这一年31岁了。高羽父子和罗小明在这种时刻从不吭声,我于是成了谈话的靶子,仿佛那就是我一个人的事,只要我点头,这事就不再是个事了。
我从未设想过自己可以成为一个母亲,那离我实在太遥远,我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样,我连我自己都应付不来呢。
我跟楚楚表达了我的为难,她安慰我说,女人总有这一天的,生下来你自然就是妈妈,不用想那么复杂。我问她,你想过这事吗?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憧憬,有啊,我很想有一天能生个漂亮的女儿。
像你一样吗?
一定要比我好,不用像我活得这么……她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这么……无奈。
我的心突然有一点痛,这话让我难受。
高羽不久之后就把烟戒了,也明显减少了应酬和聚会,有时候晚上在家里会突然提出陪我看一部文艺片。我感到了一种压力,经常在把手伸向烟盒的时候犹豫起来,高羽无声地盯着我的手。终于有一天,他说,老婆,你别担心,孩子我妈会带的,你什么都不用管。
我被所有人挤到了一条死胡同。
紧接着,我和高羽的性生活就出了问题。
他可能有一点心急要孩子,也可能以要孩子为名来满足他其实一直没有被充分满足的性欲,总之要求多了起来。而他几乎没什么性经验,至少在前戏上缺乏足够的耐心,像我这样已经对他没什么兴趣的人,前戏更显得重要。他运动员的体格鲁莽而笨重,弄得我很不舒服。我从心理到身体都本能地散发出拒绝的信号,这种事是很微妙的,高羽即便再迟钝,也能接收到信息,做爱于是经常难以为继,半途而废。过了一段时间后,竟然发展到心急火燎地作势要办,一旦要进入,却软了。一次两次尚可,三次以后恐惧就占了上风,于是假的就变成真的了。而我的袖手旁观甚至掩饰不了的不耐烦,无疑是弄假成真的罪魁祸首。但我不能承认这一点,我得表现出和他一样的忧心忡忡来,让他感到我们还是一伙的,我是愿意配合他造个小人儿的。反正他对这事本来就知之甚少,我不能让他发现真相。我迅速做出反应,老公,你得到医院瞧瞧这事。他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还对我充满了愧疚。这种事,一旦从隐性变成显性,不停拿出来说,做爱就已经失去了乐趣,几乎变成了治疗行为,他变得紧张和敏感起来,于是情况越来越糟。
去男科医院治疗了两个多月后,有一天回来,他对我说,医生觉得心理层面的问题可能更大,希望他能做一下性心理治疗,给他介绍了一个催眠治疗师,医生还建议,夫妻一起治疗效果会更好。说着,把一张绿色的名片放到餐桌上。
我看着那张名片上的名字,想象着,叫这种名字的人可能是个50开外的秃顶男人,把我诱导到一张沙发躺椅上,让我盯着一个不停摆动的金属环看,直到神志不清,套出我全部的秘密,然后再以治疗的名义,赤裸裸地指导我如何在床上行事……即便程序仅仅到套出我全部的秘密,也是我无法接受的。我活着的意义,就在这点秘密了,和高羽的这部分生活,不过是个意外和伪装。我盯着那个50开外的秃顶男人说,我们离婚吧。
我被自己的这句话吓了一跳,高羽也吓了一跳。他沉默了片刻,一挥手,桌上的一套粉彩瓷茶盘连着里面的茶壶和茶杯就滑出了桌面,跌落到地板上,发出巨大的轰响。我抽了一口凉气,每周一次的篮球友谊赛确实令他臂力惊人。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把脚尖伸进他43码的运动鞋,没摸一下他的鞋伴侣一般的鞋拔子,就一脚踹开防盗门,趿着鞋,摔门而去。
我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给楚楚打了一个电话。我用指甲反复划着秃顶男人的名字,告诉她,我出了点事,马上想见到她。她犹豫了一下,说,我这就回去。
屋里出奇地安静,一切都凝固下来,所有的紧张感烟消云散。我喜欢这感觉,每做完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我都有这感觉。比如,朝白丽萍的身上扔马丁靴,比如以借电吹风为名,用睡衣裹着湿漉漉的身体,敲开三亚美高梅酒店高羽房间的门,比如被Marie的笑容吸引就径直朝她走去,比如冲到马路上,在飞驰而过的汽车间躺下……我享受这一刻,其他的,都与我无关。
我洗了脸、刷了牙,梳了两下距肩膀五厘米的头发,然后打开衣柜,找出那件胸口绣着美杜莎头像的黑色范思哲T恤,还有我每时每刻都离不开的AF牛仔裤,再搭配一条印满黑色骷髅头的红底麦昆丝巾,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长期熬夜、酗酒造就的瘦长身材和颓废面孔,这是我唯一自信的打扮了,女人繁复无穷的装扮我只学会了这一种,而这一种里,绝大部分自信其实源自衣服的价钱。我查看着摆放箱包的隔层,挑了一个GUCCI休闲布包,我爱意大利品牌胜过法国牌子,当然我也爱出生在伦敦的坏孩子麦昆,连他的死法都令我欣赏,他是在家里上吊死的,因为无法忍受母亲离世的悲伤,让我羡慕。
戴上墨镜,穿上皮草外套,我像往常一样出了门。我没有开车,打了一辆出租,来到我和楚楚的家。
没过多久,楚楚就回来了。
我在门口拥抱了她,然后拉着她的手,坐到沙发上。
此刻,我才稍稍有点不平静。这情绪的变化并不来源于已经发生的事,而来自即将发生的事。她疑惑而探寻地望着我,已经感觉到了我身上散发出的不同寻常的气息。
跟我走吧,离开这儿。咱们换个城市生活。
她一下子把手抽出去,惊异地望着我,出什么事了?
我重新攥住她的手。我和高羽离婚了。
她的手在我手里挣扎了一下,僵住了。说什么傻话呢,不是都好好的吗?
从来就没好过,从头到尾就是个错误!我放开她,双臂不由自主地在她面前挥动着,这种天天演戏的日子我受够了!
她默默地听着,语调柔和下来,把手按在我的肩上,试图让我平静。阿敏,你都快做妈妈了,怎么还这么任性?
别跟我提生孩子!我推开她的手。我不要孩子,只要你!你答应我。我渴望地盯着她的眼睛。
她的目光从对视中缓慢地划开去,低下了头。到别的城市,我们怎么活呀?
我可以工作,当音乐老师,你别忘了,我可是在东京艺术大学学过音乐史的。
阿敏,你根本不知道上班是怎么回事。她叹了口气。再说……再说我也要结婚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抓住她的胳膊,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她依旧低着头,不再说话了。她非常了解我,这时候,沉默是最不会刺激我情绪的,而如果开口说话,无论说什么都充满了危险。
手机就在这僵持的当口响了。她把手伸到我身后的包里,摸索到手机。屏幕在我眼前闪了一下,显示的姓名竟然是“老公”!
一股怒火从心底窜上来,我一把夺过手机。楚楚迅速把手机从我手里抢了回去,指甲像刀尖一样在我手背上划过。我挥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两条红色的印子一点一点从她的左脸上渗出来。
她惊讶地望着我,目光变得无比陌生。铃声还在响着,提醒着我们,他的存在。
她缓缓站起身,拽了拽大衣,又整理了一下头发,从我身后抽出包,我送给她的和我同款的宝缇嘉大包,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没有一丝迟疑。
我感到心不停坠下去,坠下去,坠向一个无底的深渊,一丝恐惧从隐秘处袭来。
白丽萍的电话切断了我的思绪。她尽量压制着怒气,你也老大不小了,说话做事过过脑子好吗?你还有资格提离婚?你要不是我白丽萍的女儿,谁能看上你?!我按断电话。她又执拗地打过来,从不间断的铃声中,听得出她无法遏制的愤怒。我把手机调到免提,扔到茶几上,远远地望着她。阿敏我告诉你,要是离婚的话,以后别想再从我这拿到一分钱!然后她抢先挂断了。她这人就这样,凡事都不能落下风,所以想激怒她特别容易。当年我高中快毕业时,眼瞅着高考要给她丢脸了,她就迅速给我办了出国留学。依照我的脾气,本来打算跟她作对来着,但是想到可以离她和罗小明远远的,自由自在地待几年,就同意了。不过语言学习结束后,我没有按她的意思学管理,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学音乐。这件事直到我毕业了才告诉她,她气得差点晕过去。
过了没一会儿,关姨的电话又来了。柔声细语,显然是和白丽萍唱双簧的。阿敏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和姨说说,高羽做得不好的地方,我教育他。他从小到大也没经过什么风雨,有时候想法简单,但绝对没有坏心眼,而且对你肯定是一心一意的,我这个做姨的最了解他了。没有第三者,两个人的事有什么不好商量的?可不能动不动就提离婚啊,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关闭了手机。
楚楚留下的香气在沙发上空漂浮着。她竟然用了恶俗的香奈儿5号,是那个男人买给她的吗?我脱掉外套,在沙发上躺下,感到那丝隐隐的恐惧正越来越清晰地向我包围过来。她也将像林海洋一样抛下我吗?也像林海洋一样,如他们所说,根本就没爱过我?连高羽那么浅薄的人,也只是因为我是白丽萍的女儿,才愿意跟我在一起吗?我就真的那么令人讨厌吗?
天不知不觉黑下来,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多起来。门铃突然响了。是楚楚?我一下子坐起来,几步冲到门口。打开门。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出现在我胸口的位置。终于有人在家了。她显得很高兴。我审视着这个小个子女人,她穿着一套严重掉色的家居棉服,脚上套一双可笑的长着耳朵的兔子棉拖鞋,像米奇的鞋那么大。我是你楼下的邻居。她的脸上随即挂上一种纯熟的亲热,让人看不出一点破绽。我一直对这件事情迷惑不解,因为在陌生人面前,我永远都做不到。见我毫无反应,她忙接着说,你这房子的洗手间有点渗水,老房子都这样,不是什么大事,你平时用水最好能注意一下。我面无表情地听完,什么也没说,直接关了门。什么人呢?她的声音一下子小下去。懂不懂点礼貌?音调抖地又高上去。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到冰箱跟前,取出一瓶红酒。
万家灯火。有炖鱼的香气从厨房的方向飘过来。是兔子棉拖鞋做的吗?不用说,她一定做得很好吃。她的冰箱里肯定塞得满满的,晚饭的时候餐桌旁围着一家子人,热气腾腾地。我喝了一口酒,没来得及醒,苦涩得让我想吐出来。我使劲咽下去,又喝了两口。
楚楚说她做菜很有天赋,我只吃过一次。在她家里。大部分都是她妈妈做的,她只拌了一个青瓜螺片,味道还说得过去。这儿的厨房没动过火,我们不愿意出去的时候,都是叫百度外卖,很方便。但是她曾说过,想要一个大厨房,敞开式的那种,还要有一个巨大的西门子冰箱。我当时还嘲笑她俗气。我从来没想过把时间浪费在厨房里,我喜欢和她坐着,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一边欣赏音乐。或者搂着她躺在床上,一边说话,一边欣赏音乐。或者什么也不做,她就待在我身边,陪着我,就够了。她竟然瞒得我风雨不透。我感到自己就像个笑话。
真安静啊。所有人都遥远起来。里美就在这时候浮现在我眼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裸露着雪白的肩膀。
我回到沙发里,打开手机,把外套盖在腿上,在百度里输入那个秘密网站的名字,点击进入,再继续搜索电影的名字,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海报。心微微暖了一下。不需要点击播放,我对每一个场景、每一处细节都熟稔于心。我只想让她陪我一会儿。干杯!里美。我喝干了最后一滴。
在两家大人的共同密谋和掺和下,我和高羽在关姨家吃了一顿晚饭。席间,高羽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向我道了歉,说那天不应该对我那么粗暴,孩子我若不想要,暂时可以不要。我看着他们卖力的表演,一直没说话,仿佛这一切与我全无关系。我在想,在他们眼里,我或许就是个相貌刁蛮的木偶吧?关姨后来假装给我们出主意,要不出去散散心吧,玩一玩,就当补个蜜月。然后就问我们想去哪,我还是没吭声。我知道这一定是白丽萍设计好的。她提议了几个地方,最后锁定了云南。见我们没说什么,就表示,那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去给你们订机票和酒店。
后来,高羽拉着我的手起身告辞。关姨如释重负地哈哈笑着把我们送到了楼下,其间不停地叮嘱高羽,对阿敏体贴点。走了很远,我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她竟然还站在楼门口,冲我挥了挥手。白丽萍这点钱,她挣得也真够不容易的。
高羽缓慢地开着车,为了缓解不知说什么的尴尬,他按开了收音机,音乐台照例在播放着歌词浅薄的口水歌。夜色中,彩色的霓虹与街灯在眼前交错闪过,一种熟悉的痛楚向我袭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夜晚街上的灯火总是让我很伤感,今夜尤甚。楚楚像一个窟窿,隐隐地站在那里面。已经过去三天了。
眼看要到我们家楼下,我假装鼓捣了一下手机,对高羽说,楚楚找我有点事,你先回家吧,我到她家去一趟。高羽靠着路边停了车,转头看了我一眼,那你不要太晚了。我点了点头,和他一起下了车,绕到驾驶的位置,重新上车,向着灯火辉煌处驶去。
我打开车窗,让寒冷的风灌进来,这样舒服多了。我想起了一个人在东京夜晚的街头游荡的日子,我的脸上挂着里美的表情,想象着我属于这座热闹的城市,有一个温暖的家和一个温暖的人在等着我。
车子真的走到了楚楚家的楼下。
我熄了火,坐在黑暗中。
脚脖子渐渐生出凉意。今年冬天流行一种棉的平底休闲鞋,叫豆豆鞋,穿法是光脚露出脚脖子,我喜欢所有新玩意,一下子买了四双,我两双,给楚楚带了两双。她在我的鼓动下只穿了一次,就重新套上了她的厚防水台高跟鞋。我把挽着的牛仔裤放下,盖住脚脖子。重新抬起头时,看到一辆卡宴缓缓停在距我五六米的地方,斜对着我,车头几乎顶到墙上。它没有熄火,尾气缸喷出的气流在寒冷的空气中飘舞着。也许在等人。
过了好一阵子,两边的门同时打开,靠近我这边下来的是个女人,竟然是楚楚!一个男人从车尾绕过来,站在楚楚对面,差不多和她一般高,穿一件短貂皮上衣。他的双手环绕在楚楚的腰上,说了几句什么,楚楚点了点头,然后男人抱住她,脸向她贴过去……我的心一抖,闭上了眼睛。后来我听到一声喇叭响,车子开走了。
楚楚往我的方向走来,我缩紧了身子,恨不得缩到方向盘底下去。然而她迈着轻快地步子,从我身边走了过去,高跟鞋踩着地上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楼宇门一声闷响,咯吱声消失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在大表姐的新房中醒来的那个清晨,感觉自己置身于荒山野岭中,而我的腿抬不起来,根本走不出去。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虚构的人形,一团烟雾,一触即散……
亲密关系不能持久,孤独是永恒的。里美的话重新在我耳畔响起。
我在楚楚家楼下坐了很久,看着整栋楼的窗户一盏一盏熄灭了灯。后来,我浑身开始哆嗦,手抖得厉害,费了好大劲才把钥匙插上,打着了火。开着车在街上游荡,从东城到西城,又从西城折回来向北,一直开到山脚下,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刻,我的心里有了某种决定。
我想和楚楚再见一面。
楚楚坐在我对面,像个陌生人。
镶着蕾丝边的香奈儿大衣、LV的LOGO若隐若现的丝巾、亮闪闪的漆皮戴妃包、5号香水,还有躲闪的眼神……她竟然把头发也剪到了齐肩,烫着细小的卷。那令我迷恋的黑缎子一样的长发!
她完全可以换一身装束来见我。就算她打算以后天天穿成这样,也可以像在大唐夜色那个晚上那样,满不在乎地来见我。
她坐在铠甲里,漠然地看着服务员把碟子里的柠檬片夹进她的红茶里,再把蜂蜜小心地倒进去。那姑娘长着一双和她一样的手,肤色微黑,手指细长,骨节稍大。从进到包房到最后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一直在偷偷地用眼睛抚摸楚楚的包。我讨厌这款包,像个糊得非常用心的纸盒。我也讨厌LV,它和短貂皮大衣非常相称。这款香奈儿大衣倒是挺适合现在的她。那个给富人做了一辈子情妇也没混上名分的女人,设计的每一款服装都是这种风格,昭示着一种报复般的女性独立。当然,我今天不是来嘲笑她的。我哪有那个资格?
她特意打扮成这样来见我,可以省却很多语言。我不怪她。
我之所以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想见见她,就是因为我还相信,她是除了里美之外,唯一懂我的人。正因为懂我,她才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地伤害我。
我确实感到了悲伤。不是因为她现在的样子成功地伤害到了我,而是因为我也懂她,那个真实的她。这金光闪闪的铠甲和武器并不能给她带来真正的幸福,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明白。如果这些能让她幸福,我都可以给她。我们之间心灵的共同跋涉,要比林海洋远的多。他们在本质上不是一种人。可是现在告诉她这些,她是不会相信的。我也是刚刚明白这一切,可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等待她了。
我的指印已经从她脸上消失。
那天……对不起。我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脸跟着就红了。这个词对我来说,实在过于陌生。
她吃惊地望了我一眼,显然对我如此直白的道歉没有丝毫准备。她没说什么,却站起身,隔着桌子为我把杯子蓄满茶水。就在那一刻,我瞥见了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卡地亚经典款的钻戒,心又沉了下去。小个子短貂皮上衣的侧影浮现在我眼前。他一定还给她买了个巨大的西门子冰箱。
什么时候结婚?
3月……14号。她低下头,声音很小。
我的身体在恍惚间摇晃了一下。我喝了口茶,又喝了一口。坐了一会儿,端起茶杯,把剩下的水连同柠檬片都倒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之后我按了桌上的按铃,把服务员叫进来,让她换一壶新茶进来,再加一份微波鱼片。楚楚最喜欢吃那个。做完了这些,我感到自己又恢复成了人前的那个阿敏。
需要我做什么就说话。我微笑地望着她。
她看着我,眼圈渐渐红了,忙低下头去。让我一下子想起坐在星巴克高木椅里的那个她,安静得像一朵小花。我真想告诉她,如果钱可以令她幸福,我愿意把我所有的,都给她。但我知道,她需要的是比钱更丰富的形式,我永远都没办法做到。
这世界真令人心灰意冷。
他的生意在大连,家……也会安在那边。
我放下茶杯,把手塞进包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烟。我点了一支。那挺好。
你……能来吗?婚礼。
当然。我吐了一个大烟圈。笑着说,我还想当伴娘呢。我的笑容一定很难看。
她也笑了。
气氛好了一些。楚楚开始吃鱼片,熟悉的表情和动作,令她重新变得真实。衣服、丝巾、包、钻戒和新发型都骗不了我。我的心疼起来。
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我送你一件礼物吧。
她停止了咀嚼,摇摇头。你来就好。
时光静静地在我们周围流逝着,像包裹着她的阳光一样美好。我意识到,它就要走到尽头了。
在接到第三个电话之后,她决定走了。虽然每个电话都回答得很简短,没有称呼,我也猜得出,打电话的人是谁。
我跟在她身后,努力穿过香奈儿的气味和大衣,感受她令我着迷的气息。走到门口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抱住了她。她的后背一挺,缓缓转过身来,把头伏在我的肩上,抽泣了起来。两只手无助地垂着,包掉到了地上。过了很久,她用手抚摸着我的后背,平静地告诉我,阿敏,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回去的路上,我把车开得飞快,心像刀绞一样疼,我知道,我舍不下她……车终于撞到了护栏上。
第二天一早,我坐高铁去了沈阳。我要给楚楚一个完美的结尾,去那家意大利设计师开的婚纱店,为她定一件独一无二的婚纱。她一定喜欢那玩意,每一个还爱着自己的女人都喜欢那玩意。
这天早晨我早早起了床,步行15分钟,去一家永和豆浆店买了早餐。我忘记了带手套,拎着塑料袋的手指很快麻木了。事实上我的手套早就不知塞到哪里去了,很多年没有在这么冷的天里走这么久了。我穿得也有点少,牛仔裤里面只有一条衬裤,羽绒服里面也只穿了一件衬衫,出门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光脚穿上了那双豆豆鞋。但是冷空气令我舒适,喷嚏也令我舒适。我像个理智的成年人那样走在路上,并没有人多看我一眼。
高羽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他接过我手里的打包袋,跑到厨房装碟,摆碗筷,叮当声忙碌迅捷地传出来,与以往他一个人准备早餐时发出的声音大不相同。我去洗手间洗漱,镜子里的阿敏有点陌生,脸颊冰凉而坚硬。
我们一起吃了顿像样的早餐,高羽还特意为我热了杯牛奶,他喝他喜欢的豆浆。我平静地告诉他,一会要去一趟沈阳,楚楚要结婚了,我陪她去订婚纱。我还说,得帮她忙活一阵子,去云南的事缓缓再说吧。他边吃边点了两下头。最后我告诉他,车昨晚上撞了一下,今天有空就开到4S店去修。他一惊,严重吗?你没事吧?我像有事吗?我咧开嘴笑了一下。他也笑了,人没事就好。你放心去吧。
吃完了饭,我站起来想收拾桌子,被高羽拦住了。不用你,我来。他麻利地把碗筷收拾好,在去厨房的途中,轻快地吹起了口哨。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羡慕。
出了高铁站,我打车到了步行街口,那家店在这条街中间的位置,对面是周大福珠宝行。
10点多,步行街的人还不算太多,热闹却从一家家店铺里伸展出来。风格不同的音乐从门缝里和音箱里忽大忽小地飘出,竞相告白着店主的品味,橱窗里闪烁着明暗交错的彩灯,店门口的招牌、易拉宝广告、巨大的二维码令人眼花缭乱,没有店铺的小贩把货物堆在地上,加重了热闹的气氛。走了一会儿,我瞥见一个向右的胡同,鲜花店和蛋糕店的招牌侧立着,对着步行街,里面的人明显稀少。恍惚间,我看到了银座里的一条熟悉的小巷,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我走了进去,太像了。路延伸着,有缓缓的坡度,蛋糕店里飘出奶油的浓香。再往前走一会儿,奶油香就会被咖啡的香气代替,在咖啡馆另一边的隔壁,是一家小小的影像店,我就是在哪儿遇到的里美。但是奶油的浓香消失后,这条街就断了,一排平板的六层老式中国居民楼出现在眼前。我停下脚步,怅然若失。站了一会儿,转身返回了步行街。
又走了不到五分钟,我找到了婚纱店。一个站在云霄之上的女声从门缝里飘了出来,唱的应该是我不熟悉的一出歌剧。
接待员是个身材瘦削的男人,面目透着一股学得很像的高贵,穿着考究的黑色西装。没等他开口,我就告诉他,我要结婚了。他点点头,打量了一下我的身体,似乎在判断把什么样的婚纱推荐给我合适。不是我穿,我接着说,是我的妻子。他讶异地瞟了我一眼,很快又恢复了矜持,把我带到楼上的一个长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有两大本影集,他示意我先看看。
我对琳琅满目的东西向来有点焦躁,只看了三五页,就合上影集,开始对他描述楚楚的样子,还跟他讲楚楚的性格。我滔滔不绝地讲了很久,他就那么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让我的倾诉欲望更加强烈,我还从没有跟人这么长时间地谈论过楚楚,真痛快。讲到后来,我深信不疑,如果我可以选择重新长大一次,楚楚就是我想成为的样子,理智、聪明、现实、感受力极强、情绪平稳、恰到好处的善良、有一点无奈却又很坚强。中间,他拿起茶几上的水壶,往一只玻璃杯里倒了点白水,推到我面前,我摸了一下,温的。他一边听,一边在思索。待到我讲述完,他冲我浅浅地微笑了一下,她可真幸福。我也笑了,表示赞同。
然后他把我带到一个房间,房间里站着两个木头模特,就是原木的模特,面部只有一个高挺的鼻子,没有眼睛,也没有头发。他指着其中一个,我看这件很适合她。我这才注意看它身上的白纱裙。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这就是她!
他站在我旁边说,你运气真好,这件本来是别人定的,但是婚纱完成后,新娘子换人了,这件就瘦了。买主已经付了钱,定制的东西我们是不会给退的。放在这里是寄卖,看看能不能碰到合适的人买走它。
我捧着婚纱回到了我和楚楚的家,我告诉她,我要送她一份结婚礼物,希望她能过来看看。她听出了我声音里难得的平静,显得很高兴,说正好打算过来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于是约定了共同度过周六的晚上。
我喝着红酒,等候着楚楚。我把里美在心里重温了一遍,思度着要不要把她介绍给楚楚,最后我决定还是先不对她讲。
楚楚进来的时候,我刚好喝干了一瓶,我一直没学会优雅地品红酒,像红酒会所那些饱受二奶困扰的上了年纪的大老婆们那样。但恰到好处的酒精使我的情绪发生了变化,一丝喜悦正在心间荡漾着,我因而表现得像我希望得一样好。我帮楚楚拿过包,又帮她脱掉了大衣,然后兴冲冲地拽着她进屋看婚纱。她也表现得像我期待得一样好,甚至超出我的期待。因为她的眼泪滴了下来。我和她在一起这么久,还从没见她真正哭过。她挽住我的胳膊说,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姐妹,像亲人一样,还说,我们的孩子也会是好姐妹或好兄弟。她显然已经被即将展开的俗世幸福婚姻拉低了智商,以为我们顺利度过了危机,以为我已经接受了新的现实。她对漫长人生永远挥之不去的烦恼显然缺乏开阔的判断。这些,即便我在酒精的作用下,感到最愉悦的时刻,也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我打开了音响,用那两只白色大眼珠般的帝瓦雷播放了肖邦的圆舞曲,我在沈阳的那条步行街,淘到了一个李帕蒂的版本,他弹奏的速度比鲁宾斯坦稍快一些,但是不知为什么,却更加忧伤了。
楚楚擎着高脚杯,沉浸在音乐里,不停地对我说,结婚以后,我们仍然可以这样度周末,等我们都有了孩子,我们就带着孩子一起度周末,他们在那边玩,我们在这边说话。阿敏,我特别想生个孩子,你也生一个吧,有了孩子,你一定会比现在快乐的。她的语气非常肯定,像白丽萍一样。然后她又说,等我生了孩子,她要送一件礼物给我,随便我挑,她现在买得起了。更像了。她终于有钱了,在我面前有尊严了。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摸到肩膀就没有了,心里顿时一阵失落。
她始终没有讲那个穿着短貂皮的矬子,这样很好,如果她讲了,我也只能听着,不能发火。我想和她平静地度过这最后的时刻。
我们很快又喝掉了一瓶,我开始变得伤感起来。但仍然打起精神,开了一瓶香槟。楚楚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声音越来越大。当她喜欢的那首曲子出现后,她站起来,跳起舞来。她一边跳一边脱衣服,哈哈大笑着,把衣服扔得远远的,然后站到玻璃大方茶几上。她已经站不稳了,很快踢倒了一个空瓶子。
我望着她,心里一阵难过,起身去厨房把蛋糕盒子拿进来,这是我昨天特意定的,她最喜欢的巧克力配水果。她又是一阵惊喜,从茶几上跳下来,搂住我,把头伏在我的肩上,好半天没有抬起来。我无声地抱着她,她夸张的快乐骗不了我,和那天在咖啡厅包房门口的泪水一样,她在为自己哭。
就快结束了。我拍拍她的背,她的背裸露着,有细小的汗珠。
她重新跳起来,轻轻挥舞着手臂,那枚象征着幸福的钻戒还戴在她的手上,我想,那个人为她戴上之后,她可能就不曾摘下来过。终于可以摆脱无奈的命运,不必再为母亲治病的钱发愁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她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富裕生活,她的孩子也会过得很快乐,读好的学校,出国留学……所有人都认为她的选择明智无比吧?当然,除了我。我把这条路看得一清二楚。
她终于跳累了,一下子跌坐在我旁边,干掉满满一大杯香槟,说了一句,真好喝!然后就趴在我身上,睡过去了。
我抱住她,抱得紧紧地,我把脸贴在她的胸口,她的皮肤散发着潮热,令我心安。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们的痛苦,我的和她的,都将烟消云散。
我把她抱到床上,我们的床,从来没有睡过别人。她睡得真香。
我找出剪刀,从婚纱上剪下一条长长的纱来,纱足够长,足够多,剪下来一片,丝毫不破坏它的美感。我把白纱的一端系在床头的栏杆上,然后扯住另一端,在她的脖子上绕了一圈,她绯红的面颊在白纱的映衬下,非常美。我端详了一会儿,把白纱一圈一圈缠在我的手上,慢慢用上了力气……
咖啡馆另一边的隔壁藏着一个小小的店铺。它夹在咖啡馆和一个内衣店之间,横向只有不到两米的空间,两侧和迎面的墙上,订着网格状的银色金属架子,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影碟,仿佛挤满了高矮胖瘦神情各异的男人女人,令人眩晕。最深处摆放的是成人录影。虽然灯光昏暗,我还是在一堆赤裸或接近赤裸的女人身体里发现了里美。
她看样子有40多岁了,坐在床上,身上搭了一条浴巾,盖住关键部位和一只乳房,表情平淡地望着镜头,没有一丝淫欲之气。白浴巾上面印着片名:里美一个人的每天,我想了想,或者也可以译成《里美一个人的日子》。我被她的表情所吸引,我对“一个人”这个词汇也缺乏抵抗力,于是伸手把她取下来。看店的是个老年妇女,抹着鲜艳的红唇,她冲我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点得很夸张,仿佛那意思是在说,很好看,很适合你。于是我就买了这张影碟。
走出迷宫般的银座区,回到学校附近租住的小房间,我迫不及待地把碟片塞进电脑,里美就像个行为艺术家一样,从屏幕上动了起来。
如我所料,整部片子,只有她一个人。
她从榻榻米上的单人床铺起来,走到洗手间,坐在马桶上,一边刷牙一边按着马桶一侧的按钮,不停用水冲洗着,各种角度,很享受。然后她光着身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叠被子,把床铺收起来,放进柜子里。房间宽敞了些,她把小桌子打开,放在榻榻米上,然后走到厨房去准备早餐,她可能是觉得有点冷了,拽了一条薄毯子披在身上……没有音乐,感觉就像一个真人秀节目。她琐碎地干着一个人的事情,偶尔发一会儿呆,间或也自言自语。当她忙完了所有的事情,她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然后斜躺在一个小沙发上。这时候,镜头拉近了,她开始抚摸自己的身体……她仔细地充分地抚摸,充满了细致的步骤,她轻微地呻吟着,声音颤抖,像在哼唱着一首奇怪的歌。动作随着情绪的升温越来越快,我的身体也跟着燥热起来,仿佛她的手正一下一下摩擦在我的身上……最后她闭上眼睛,停止了歌唱。她在沙发上躺了很久,似乎睡了一会儿。我在这静静的长镜头中感受着身体的奇妙变化,意识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慰。
她终于张开了眼睛,缓缓起身,又进了洗手间。镜头就空空地停在起居室,可以听见洗手间里有水声,还有她唱歌的声音飘出来,这是真正的歌唱,声音宽厚,是个女中音,唱得很投入,也很深情。
她重新回到镜头里,容光焕发。她把化妆箱搬到榻榻米上,在小桌子上支好一枚小镜子,开始化妆。她化了很长时间,每一根睫毛都仔细刷过,口红反复涂了三遍,每涂一遍,就用纸轻轻擦掉一部分,直到满意为止。然后她拉开柜子,找衣服,穿衣服,穿了很长时间,因为搭配的问题,又把穿好的裙子脱掉,换上了另外一条。她总算打扮满意了,戴上帽子,背上背包,在门口套上一双长长的灰色靴子,出了门。我按了暂停键,我需要休息一下。
我在榻榻米上躺下,想着她刚才所做的一切,除了在小沙发上做的那件事,我都很熟悉。很显然,她因为那件事快乐。那种快乐,原来一个人也可以得到。我试着重新做了一下,效果不太好,不过没有关系,可以慢慢学习。这秘密的快乐令我惊喜异常。这是我到日本以来最畅快的一天。出国后,独自离家的自由感持续了不到一周,就被无尽的孤独吞噬,日复一日,我感觉自己就快死了。里美的出现,让我找到了一条隐秘的快乐路径。我起身,继续看碟,无论如何,我得先看完一遍。
我跟着里美出了家门。
街上呈现出一派三月女儿节的气氛。店铺里摆满了各色宫装人偶,有的摊子已经搭到了大街上。女儿节是日本人非常重视的节日,这一天,做父母的要祭祀人偶,来表达对女儿的美好祝愿。宫装人偶也成为父母送给女儿最好的礼物。里美在人偶店铺里流连,开朗热情地和别的母亲聊天,谈论自己的女儿,就像她真的存在一样。然后她挑选人偶,跟售货员讲解着女儿的嗜好、喜欢的颜色、发型,不停地更换,把售货员忙得够呛。最后,她终于如愿以偿,挑到一个满意的,频频向售货员鞠躬致谢,说女儿一定会喜欢这个美丽的人偶姑娘。
然后,她捧着人偶盒子,穿街过巷,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一路走回了家。
进了家门,里美高声喊着自己的女儿,把人偶送给了她。然后,她和女儿拥抱起来,还在玄关处转了两个圈,发出欢笑。做完了这些,她才脱鞋踩上榻榻米。
这天夜里,里美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人偶,被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捧在手里,交给了一个梳着丸子头穿着粉色和服的小女孩,女人喊着女孩的名字,里美,喜不喜欢?
人偶流下泪来……
遇到里美之后的那个女儿节,我为自己化了个浓妆,穿上提前一周就买好的精致套裙,戴上假的长卷发,学着里美的样子,去街上买了一个红衣宫装人偶。当售货员满面微笑地问我,可否把女儿的名字写在卡片上,参加他们在寺庙里的一个祈福活动时,我高兴地同意了。接过她递过来的一只绿色荧光笔,在一张小巧的橙色卡片上,端端正正写上了阿敏两个汉字。她看了一下,说,名字很特别呢,她今年几岁了?我告诉她,才刚刚出生。
那只人偶,被我装在锦缎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带回了中国,放在了白丽萍家我房间的柜子里,再也没打开看过。
你是怎么被掰弯的?我想起了楚楚曾经问的这个问题。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楚楚,你应该能听到吧。我其实从来就不懂什么叫掰弯。有一天,百无聊赖的我无意中进了拉拉酒吧。那个下午,一个客人都没有。Marie站在吧台对我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实在太像里美了,我不知不觉被她吸引了过去……其实就这么简单。可惜Marie只是Marie,她不是里美。
现在,我终于可以和你分享里美了,当你真正变成一个孤独的人,才会理解我和里美。当然,我不会让你一直孤独下去的,我太知道它的滋味了。如果不是我忘记了关浴缸的水龙头,让血水渗到了楼下去,兔子棉拖鞋就不会带着保安和一群看热闹的闲人闯进来,大惊小怪地把我抬到医院去……如果没有这个疏忽的话,我早就过来陪你了。
最后一次见白丽萍的时候,她终于哭了。她的白发从头皮深处露了出来,额头和眼角出现深深的皱纹。原来不打玻尿酸,她是长这样的。她今年多大年纪了?54岁?55岁?还是56岁?我从未料到,她会为我哭成这个样子。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我应该在上小学以前就去杀人。我看着她,没有说出这句心里话。我什么都没说。我也哭不出来,没法配合她,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喝酒了。我后来有点不耐烦,她哭的时间有点长。我想安安静静地去见楚楚,把楚楚永远变成我一个人的,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一点都不后悔。在那个世界里,我将再也不孤独了。
你还有什么话想跟妈妈说吗?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我忽然想起了柜子里的那个人偶,按照日本人的想法,那个小人儿就是我的替身,可以替我抵挡灾难。但现在走的是我,留下来的却是她。我有点想跟白丽萍说,如果你在整理我的遗物时发现了她,最好不要和别的东西一起扔掉,你就当她是我好了,她比我漂亮一万倍,看样子也很乖,穿上那条你看中的裙子,走在你身边,一定会令你骄傲。但是我没有说,这种话,太让人难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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