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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镇_中国作家网
作者:田耳
  我从教的生活的第一天就遭遇到了尴尬。我面对的是一群参差不齐的学生,他们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年龄的跨度就更大。有的拖着很长的鼻涕,襟前挂着口水布搭;有的却有模有样地坐在静静的角落里,仿佛思考着人类共同的问题。  一年级的和我一样,是这天初到界镇小学,共十七个。我给二三年级的预留了一些摸底性质的题目,要他们做一做,然后按部就班,教起新生们读aoeiu&。但每当我回头过去板书,下面就要传来哭泣的声音,我知道,老生们又在欺负新生了。上课前校长跟我提过醒的,他要我不妨给调皮的家伙来个下马威,可是我发现我不行――并不是说,你想狠一点你就能狠一点,态度由性格决定。前几节课,我比那些老生们紧张。下课后有个事,我不想管都不行。一个孩子哭了,他的声音大得足以传遍整个界镇,我不出去看看是不行的。果然又是新生,他站在操坪的中央,他在哭嚎的同时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所看到的地方全堆满了一脸谑笑望着他的老男生。最后他无助地看见了我。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抽噎不止,他说,他们都说我是流氓,他们说我应该把这个流氓东西剪掉。终于我明白了,炎热的九月,他穿着短裤,短裤里面若隐若现的东西相对于他年龄来说,也大得也太不合常规了。这一刹那的明白弄得我不知所措。如果是现在,我积累了一定的经验,我有十种以上的方法解决这小问题,但你要知道,当时一个中师才毕业的女生,她应该怎么跟小孩解释她自己都半懂不懂的事呢?我记得,那个十八岁的中师毕业的小女生,突然发现自己也和这个哭泣的小孩一样,站在空地上往周围投射去焦灼的求援的目光。  晚上我给田光彩写了我到界镇后的头一封信,第一句话突如其来地写:糟透了,一切都糟透了。  八二年我刚满十八的时候就来到了界镇。我老早听说过关于界镇的各种说法,从里面我听出了有趣的东西。他们说那里有一条长不过三里的界路,当一群小女孩在路中央拉了根橡皮筋跳起来,其实那是在不断地往返于H省和G省之间。我感到那里挺有趣,所以它对我有了一种召唤。分配时本来我可以留在人烟稠密的县城里,可是我主动要求与一位生长在城里却分配到界镇的女孩做了调换。她的家人一定要请我去县城最好的饭店,我推不脱只好去了。我告诉他们,我要去那里,只不过是我想去。  那一阵我几乎每天都写信给那个绰号叫老田头的田光彩。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反正,我一直那么认为。我写信给他,也许是这里生活的单调使然。本来也给几个以前同寝室的女友写信,但她们顶多敷衍着回那么一封就作罢了。我想她们都在忙着谈恋爱吧。于是只有这个田光彩了。此后他把这当作是恋爱,我想也不能怪他,我的行为没法不令他这么想。  第一天弄得我手足无措的男孩叫许严。我想一定是他爸姓许他妈姓严,有很多人都依着这套路给小孩取名。他八岁,但在界镇,八岁开始读书的小孩还算小的,刚来的学生里还有十一岁的女孩。小学是H省办的,不过G省的学生尽量往这边跑,比如许严和那个十一岁的女孩就是G省的。于是,这个班人数虽不为多,口音却截然地区分为两种,再经一段时间的揉合,又形成另一种中间味道的语言。我把这当成一件好笑的事写给田光彩。  这里是典型的高原地貌,从我们H省的那个小县到这里,一百多里路几乎全都是上坡。这里有零下十几度的低温,而H省的那个小县即便是下了一场晚雪,早上起不来床的人一不小心就看不见的。一百多里,这在中国地图上完全可忽略不计的距离,反映到这里却能进入两重天地。这里出产朱砂,环绕界镇的山大都被翻了个个,目之所及之处全是石头,石头堆垒起来就形成了新的山,没有树,也不长草,石头堆垒起来的山是黛青色的。这里的天气一列地阴沉,和山一样是黛青色的,让人老是盼着一场雨下下来。约摸呆了两个月,我才慢慢地消去了盼望下雨的念头,我明白了这里的天空本来就是这号颜色。天空时而有些稍亮一点的区域,就格外抢眼。天气不是太冷的时候我总爱独自一人往石头山上爬去,我想,当我爬到山顶时,亮白的地方就会冒出太阳。但我爬到了最高的一座石头山上,看到的仍旧是一片阴晦。即便这样,我也依然喜欢去爬山,乐此不疲。  太阳冒出来以后,景象就会很漂亮。也许在这里它很少露面,所以早早地给了人一份预期值吧。高原的空气能见度好,阳光透明得有了独特的形状。到这里不久我就发觉这里难能可贵的太阳是不容许给浪费的。每到有太阳的日子,我总是一秒也不拖地给学生放了晚学,自己则赶在太阳落山之前爬上山巅去。我不喜欢用夕阳对应人类的暮年,如果那样的话,我真要怀疑自己十八岁时上了瘾一样地热爱看夕阳是否是一种病态。我认为,夕阳属于所有喜爱看夕阳的人和他们的年龄。是这样的吗?夕阳从没有令我失望,在我身后拉出长长的纤细的背影。每当山风肆意吹拂起衣袂,夕阳就把这部分影迹处理得极为细碎。这背影纤长的样子,一定比它的本体更优美。我不知道看着自己背影时是不是一种顾影自怜的样子,但我一直希望自己真就像影子一样有形。是两年前田光彩不经意地告诉我说,班上男生背地里把我归入“点子”一类。这我是知道的,在男生们独有的语言里,把面相佼好的女生称做点子而身材苗条的女生则是条子。那两者得兼的女生又应叫做什么呢?田光彩没有告诉我。作为女生,处在那种年纪免不了对美丽有着过份的敏感,他的话曾使我耿耿于怀。那时根本不像今天那样有着为数众多的被说得天花乱坠的减肥药品,所以我寄望于运动消耗去身体多余的部分。这是我爱爬山的一个秘不示人的原因。我想我的行为收到了一定的效果,来年天气转热的时候我已是如此明显地感觉到自身的轻盈,再走到田埂上和山巅时就获得了一种飘浮的情绪。在这一份情绪的不断渲染中,我无论走到哪里,总是发现太阳一无列外自前面照着而山风又一直在后面吹着。这份惬意使我不自觉地轻轻让身体摇摆起来――自我感觉是轻微的,可是在别人看来那弧度可能就大了。要想到那是十八岁,十八岁爱美的女子,是经常会有情不自禁的动作的,以后再回忆,就成为令自已有点怀念又有点羞赧的失态了。  当远远望见的地方有一两盏灯亮起的时候我就会下山。这里的人都极俭省地使用15瓦的灯珠,那些黯淡的光更加昭示出夜色无边无际的来临。我走在了山下的田埂上,而所有的田埂都笔直地走向黑夜。界镇上从事农业生产的人现在才会收工,他们淳朴地在田埂边看我又尽量不让我发觉他们的眼睛。他们喜欢从背后看着我。  我忽然想,人不能看见自己的背面,真是一种遗憾呵。我不认为自己背影如何动人,但那时候我是非常强烈地希望眼睛能游离到身体以外,自后面好好地看一看这属于自已却长久和自己疏远的背影。    田光彩在八三年初最冷的一天来到界镇。他说他转乘了几种交通工具才来到这里,这使我恍然一下觉得界镇是与世隔绝的遥远边地,而他所在的六百里外的地方仿佛隔山隔海。农用车离界镇尚有二十几里就开不动了,他走了这么长的雪路,两脚满是泥。这不能不使我有些感动。我问他累不累。他认真地想了一下,回味着,然后郑重地说,忽然就一点不累了。他面纹皱褶,一副未老先衰之相。这时他笑了笑,面纹得以舒展。在他突如其来的数分钟以前我还有点生气,我想他带着这么丰富的东西来我这里,岂不是在向所有的人指明我是他的……可是以前我没有这种想法,我只是想有这么个笔友而已。在学校的时候很多男生见到我时都很拘谨,背后又一个劲地往我抽屉里塞信,我一概不予理睬。我觉得田光彩同我说话时的表情很随意很自然,才偶尔地和他说上几句,但从来没有想过和他产生更进一步的关系。老实说,我是觉得他长相丑了一些,简直掉出我心中所有想象的底线。那时候我免不了挑剔,因为我有这样的选择余地。我本来想嗔怪他的冒失,事先说都不说,可是话到嘴边,我蓦地又想,就是他了。我决定和他相爱,就这么决定吧。这想法像响在冬季空中的雷一样不可能,可是它又真真切切冒出来了,而且数秒钟内就变得坚定无比。当时我肯定还想到了别的,有很多丰富得不能再丰富的念头,但现在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草率了一点我是不是太不留余地?我懂爱情吗?我想着就笑了,田光彩问我笑什么,我说,你能来我当然高兴。于是他也笑了,这时我觉得他似乎不那么丑了。  傍晚我和他冒着寒风爬向了一座不太高的石头山。我想我都有点傻了,我见他面色惨白青涕长流还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不冷,于是我们继续走着。记忆里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男人散步,但我们所说的话干瘪极了。那天还不祥地遇到了许严,他背着一筐杂乱的草往山下走。通过一学期的教学,许严已成为我不喜欢的那类学生,他实在是资质愚钝,教他不如教一头牛。虽然,我们的职责要求我们去关爱每一个学生,不能偏心,但面对一个天资聪明一学就会的学生和一个像许严那样的学生,你能要我产生完全一样的好感吗?我想,我只要不把情绪表露出来,就够了。我和许严打个招呼,叫他赶快回去,然后错身而过。可是田光彩不断地回头看他,从他表情里我也知道许严同样不断地回头看他。  田光彩说,你的学生好像不大喜欢我。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想,他说,他斜着眼睛看我,那样子,像冷不丁地要咬我一口一样。  那是你多心了。我安慰他说,那个男孩有点傻,他看人都是这样。  田光彩说,不过他看你时好像不是这样。说着他自己在那里暖昧地笑了,我就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要他别老缠在这个话题上面。  晚上不知应该让他睡在哪里,我只有去找陈校长。拍开了校长的门,我向他说明了情况。当时我在他的面前斟字酌句,我只说来了个同学,晚上不大方便,问他能不能帮着找一下空铺。陈校长看了看田光彩,说,嘿嘿,男朋友吧。不错,小伙子挺不错。陈校长其实也只有三十岁,说话时的老气像是硬憋出来的。我有点不好意思,田光彩的脸也有点挂不住,也许他觉得那句话有点讽刺。陈校长穿好了衣服就往外走,他说今晚要和镇长打打牌,他的房子本来就是空着的。校长住的也是单间,非常乱。陈校长跟田光彩说了些抱歉啊委屈啊之类的话,田光彩也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比我自己的强多了。两个人就合谋一样站在一起吃吃地笑。校长走了,我害怕承受田光彩的目光。因为,刚才是我头一次在他人面前承认了田光彩是我的男友,陈校长问起时我是点了点头的。我以为田光彩会和我一样为这变化而敏感,可是他没有什么动静。他一上床就睡得沉沉的,显然已累坏了。第二天学校没有安排我的课,我和田光彩在我的房中说了好久的话。他已冻得不行,他鼻子周围红得特别滑稽。他说这鬼地方真他ma不是人呆的,他一定会想办法把我带走。我就笑了,我不傻我听出来这话他讲得过于轻率了点。他有这能力吗?再说并不是我离不开这地方,是我自己要来的,走不走我并在意。他跟我憧憬起美好的未来,我听着只觉着好笑,劝他不要好高骛远应该脚踏实地。最后我要他休息一会儿,下午好搭车离开这里。在我不经意的当儿他已越坐越近,挨紧了我。我正在想着这有点不合适,他忽然说他很冷,然后环开双臂抱着我。他身体真的打着哆嗦,正一浪一浪地传给我。正待犹豫,他的手出其不意地滑进了我的衣里,滑到我胸前最为防范的地方,接着是另一只手,像两条还没有冬眠的蛇。我变得非常混乱,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我忽然发现他是那样地丑陋,他让我恶心了,他的两只像蛇一样的手也让我无所适从。我听见一个坚冷而光滑的巴掌声,他缩回手去抚摸脸上皱褶最密集的地方,他眼神显得很可怜,可是我转过头去不看。  本来是说乘下午三点的车走,可是有了这个插曲,不待我说,他就决定提前离开这里。他中午十二点就走了,陈校长和别的几个老师买了些酒菜带来的时候我编了些理由搪塞过去。    那以后我们很久都没有写信,几乎就这么冷了下去。于是在冷静下来时我就对自己说,那只不过是他爱我,真正的爱,也是该有那么一点情不自禁的。当我试图朝着这个方向去理解,那么一切都释然了。我首先给他写信,很快收到了他的回信,信中太多的忏悔之辞倒让我受不了。我又写信去跟他说,别提那件事了,忘了它好吗?不久他又说要来这里看我。我想了一夜,在想若果现在见面又会是怎么样的。我问自己是不是在心里盼望他的到来。结果是,我回信去请他不要来,暂时不要来我这里,就一如既往地写信,写信就行了。  很快过去了一年多。天气变得热起来,班上学生少了几个。我去了他们家里,他们的父母都及时把孩子藏了起来,告诉我是孩子实在不想读书,他们见书就怕。我也没法。  蛩伏了一冬,这个热天我发现那个傻兮兮的许严有了非常大的变化。当衣服一件一件地少起来,我看见他已经脱胎换骨般地长大了许多。他的眼睛看人时有了一层浅浅的忧郁,在天气很热时他也不再穿短裤子,穿着也许是他父亲传下来的肥长裤和自己过不去。许严变得爱向我提问了,而且相当地频繁。我认为这个变化是可喜的,这说明他以前可能是对学校不熟悉,在智力上应是没有什么不足的地方。但隔了不久我又觉得他所问的问题未免太低档了,百分之八十的问题是要我告诉他某个刚学的生字应当怎么读。拼音就附在生字的旁边,我不直接回答,我指导他试着拼读一下,他一下子又能拼出来。他老也不能主动地思考一下。我想他还是傻,只是比以前要傻得强一点而已。  我还遇到新问题,那个十一岁才读书的杨虹虹现在近十三岁了,出落得只比我矮半个头,身体过早地发育起来。她长得很漂亮,也许我这个做老师的都在某些时候暗自妒忌过她。学校高年级的一些男生会在她走过时起劲地吹起唿哨,叫着她的名字,吓得她飞也似地跑掉。她向我这个班主任说起这些,我只知道安慰她说不要紧,不理睬他们就行了。事后我跟一些男老师还有傅校长通了下气(陈校长因他出色的文笔已调到了县教育局),他们说回头就敲打那些小调皮去,这还得了啊这才多大?也不知他们怎么跟那些大点的男孩说的,这个我管不了。就我们班来说,也可以看出些苗头。我注意到,颇有几个男生一见到杨虹虹挨近,本来还鲜蹦乱跳地突然就拘谨而斯文地站着不动了。我发现他们的眼神再不是一进来时的那样简单,很多小男孩的眼里都过早地浮动着一层忧郁。这和他们的年龄也太不相称了。我想他们哪来的那么多早熟啊,要知道他们的父母都是道地的农民,他们也因为营养的匮乏而个个面带菜色。别看他们小,班上哪几女生漂亮我想他们心里都一清二楚。还有那个许严,他竟然也会长时间莫名其妙地看着杨虹虹,把我都搞懵了――她大他三岁,高她几乎大半个头啊。但我能怎样说呢,这是看得出来却说不出来的。这似有些好笑。  许严依然问我那些傻问题:这个字怎么读的?这个字是第几声?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直到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才发觉这个看似笨头笨脑的孩子的秘密。那天他留下了太多的端倪才让我有所察觉。我不记得那是他第四次或第五次的时候问我流这个字应该怎么拼写,他表现出的心不在焉确实让我恼火起来。我勾下头去,再次伸出食指重重地指着书上的拼音,忽然一睃了他一眼。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眼光并不停留在书本里我指着的地方,而是流向了别的什么地方,在我站立着的这一边。我纵使再迟钝也没法不察觉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领,衣领是敞着的,里面是个小背心。那时有文胸和布质的乳罩,但它的使用程度远不是像今天那样普及,只有小部分妇女配带那东西。我是思虑再三没有买,我对它的功用并不理解。当我第一次看见那种东西,想起的是某本较为古旧的书上所写的亵衣。我对亵这个字本身就没有好感,于是那东西就连带性地一并进入我所讨厌的范围。我仅以为那是突出乳部引起男性注视让女人性感一些的东西。我一直穿比较紧身的背心。  即使紧身,我也知道当我稍稍弯下腰去的时候它就会垂塌下去,与我的皮肤分离并形成一个空间。虽然自己没能看见,但我知道在我解答许严问题时他的目光可以直视无碍的。我明白了一直以来他正是这样做的。我愤怒,更令我不能容忍的是这样一个本来应是天真无邪的男孩就对他的老师有了预谋,找借口,声东击西,还有……耍流氓。但我能怎么办呢,批评吗?那就会成为流传全镇的笑话。我只有装作毫不知觉,离开。晚上我一回到单身宿舍就把四壁透光的地方遮严,我让自己变得裸露对着镜子我是那样无奈地看着里面的镜像,我担心那一片突起的亮白上面是否已沾染了男孩眼睛里流出的唾沫。我的乳房仍然是平时洗过的样子,它理所当然仍是我身体最白皙的地方。后来我放心了,我回想起那次田光彩离去以后,我也是那么仔细地检查一遍,我怕会遗留有他的手印他的掌纹他的汗迹。在夜深人静当中,我也想像过那种事,我想,田光彩伏在上面会不会像个孩子?每每想到这里,我就认为自己不必再进一步想下去,那也许是对我们情感的玷污。  八三年,八三年时的女孩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本打算把背心用针线再收收边,收紧点,让它无论何种情况下也牢牢吸附住我的皮肤。可惜背心的质量都不是很好,很容易花纱,它的韧性那样地有限,使得我很短时间里用坏了两件。这真是巨大的浪费,以往我一年也只要用两件轮换就够了。我鼓励自己一番,最终说服了自己买了乳罩。它比我想像的要舒服许多。  那时天气仍然很热,而许严提问的兴趣几乎在一夜之间丧失殆尽。这便强有力地证实了我的猜测,而他傻得如此不懂掩饰。如果他能继续把提问的爱好保持几天,让我自欺地去认为以前不过是自己过敏了,好有个借口缓释心内的尴尬,那我都会感谢他的。既然他是这样直露,我有理由讨厌他。    接踵而来的是那年的暑假。暑假我没有回去和父母团聚,继续留在界镇小学带几个学生练习绘画写生。这也是学校布置的任务。这个偏远的小学很重视美术教育。起因是这里曾出过两位画家,虽然他俩并非闻名遐迩更不会到彪柄史册的地步,但是他们的成功依然激发了校方对美术教学的兴趣。这里的人们总是顽固地相信人也和植物一样,需要一定的水土培养。当出现某方面的人才,他们就认定这里的水土含有这类人才生长所必需的一切养份,他们相信有一个也会有第二个接着是第三个……所以附近的G县专门搞起个体校培养举重运动员,而K县则把声乐教育搞得红红火火。在中师读书时绘画也学过一二,我想那些知识是可以把小学生对付下去的。放假前我摸了下底,要他们自作发挥画上几幅,然后从中抽走几个尖子进行辅导。一共选了十个,第一个选入的是杨虹虹,她那幅收获图体现了一定的想象力,用色也奇特。第一次野外写生,她用黑色轻轻地涂抹了画图中的天空,因为界镇的天空永远是这般阴云不散的样子。我夸奖了她,可是她说黑颜色的天空让人厌恶。我说那你认为天空要是什么样子?她说她想象了很多种不同的天空,都很美的,都不是黑色。我鼓励她画下心中每一个样子的天空。她很高兴,她说有一种天空的样子很像你。我很奇怪,我期待着她能够画出来。  参加绘画小组的学生每天有五角钱的补助,否则他们的父母不准他们来。选人时我没有点到许严――倒不是我讨厌他的缘故,他交上来的纸上只有一些鬼画桃符一样的色块。可是他还很自信,那个暑假他找了我几次,问我为什么不让他进入绘画小组。我说,不为什么,因为你交上来的画打分后排在十名之后。说着我找出他的色块图和杨虹虹画的各种天空,要他自己找找差距。他看过之后,流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悻悻然却又不以为然的表情,走了。走到门口,他撂下了一句话,我相信我比她画得更好!这话说得老气横秋。  我不禁诧异一样十来岁孩子的脸上哪来的这许多古怪表情,又哪来这些毫无根底的自信。我怀疑他有点神经病。  事实证明我的眼光是对的,那个假期里,稍事指导,杨虹虹画出的画就有了长足的进步。我简直能从她画的奇形怪状的天空里看出印象派的蛛丝马迹来,那笔法,那用色,那光的处理,真是不可思议。也不光是早熟,她的烂漫童心又表现在其它的画里。比如有一幅,她取名作"我家的车",那上面画了她的爸爸骑着那辆锰钢的载重单车,车的横梁有那么长,她爸爸的手臂也是那么地不合比例,简直就是袋鼠的育婴袋,把她母亲和她家四姐妹都环在了臂弯当中。她家六口人都扭头看向画的前面,露出欣欣向荣的微笑。开始,她还多画了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坐在她母亲的身后她父亲的身前。我问她那是谁,她很奇怪地回答说,那是你啊老师,这都没有看出来吗?我很想你能坐在我家的车里。于是我跟她说,把我画在上面不好。她还待追问,我却不好回答,只是要她最好改动一下,把画中那个老师去掉。她很快就照办了。  我决定一开学,就把她的这幅"我家的车",还有另一幅画着绿意盎然的天空的画,一并贴在班后面的黑板上,以鼓励别的同学,向她学习,向她看齐。我想如果我们班能出画家,首先得属这个杨虹虹了。    田光彩已经不断地在信里要求来界镇看我,没有我的允许,他是不会来的。都一两年了,可见他人还是比较老实的。我觉得我已经很了解他了,我信得过他。有天晚上我在问自己是不是想见他呢?回答是肯定的,我希望他能来一下,我需要见他一面。次日我就在信中写了那么一句,有空,你来一下也好,夏天的界镇还是很漂亮的。  他来了,依然带着很多东西,包括一些吃的,也不管我是否爱吃。那天一早他就到了界镇。学校还没有开学,给美术小组上课不是那么正式,我要他们自己外出写生,就全打发了。我注视着他,这段时间里他长高了许多,而且由于颧骨的突出,他起皱的面皮也被绷紧了,呈瓦刀型没有赘肉。相对于他自己以前的样子来说,他显得英俊多了。我问他累不累,他说和从前一样,坐车时特别累,但一看到我又一点不累了。他建议我俩去爬山,我说爬山好啊,这里的山多洞,很阴凉,而且高原的山上所有的泉水都有一股绵绵的甜味。  于是我们去爬山了,还是爬以前爬过的山,对比一下冬和夏之间无比巨大的变化。我们讲了很多的话,也喝了很多的水。他变得健谈了,像我理想中的成熟的男人那样,还开始有了那么一点幽默感。这很好,我认为理想中的恋爱就应是这样。那时候我满二十了,二十岁,我知道另一种生活已经向我迎面走来。  唯一遗憾的是那天在山上又碰见了那个许严,这使得我都想把他当灾星看待了。他赶着家里那只苍老的濒临死亡的黄牛,慢吞吞地向我俩走来。我同他打了一下招呼,他看都不看田光彩,就走到身后去。这时田光彩却想起来了,他说,又是他!那一次碰了下面竟让他留下了记忆,他转过身去追着许严问,你叫什么?  许严。许严说。  田光彩说,哦,你爸姓许你妈姓严是吧?这话说得分明是套近乎。  许严很不耐烦地跟他说,你妈才姓严。  田光彩自讨没趣,看着我耸了耸肩,又大度地摊开手表示无奈也无所谓。我被逗笑了。他说,你教出的学生怎么都这样?我说,是他自己这样,不关我事。田光彩就说,他真是不喜欢我。不过只要你喜欢我就够了。我嗔他说,鬼才喜欢你。  捱到太阳快下去的时候,我们正站在一座山的顶上,看着下面星星点点的界镇。我凝神地看着,他自后抱住了我,把一只鼻孔嗅在了我耳垂。我返过身去,和他正面相对,两只手挂住他的双肩,同时也护住了前胸。我的余光看见太阳很红,红得和杨虹虹的某一幅画完全一致。这种拥抱的姿势保持了一定时间,太阳就垂落到我们俩脸庞中间的地方,我们会看见彼此的脸都涂上了一种迷幻色彩的艳红,然后再也看不清了。也许那只是我的想像,也许每人的第一次拥抱都只留下模糊的感觉,我反正是被夕阳红透了。但我还没全乱,我在问,如果他又像上次那样把手滑进来,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没人能告诉我,我想那样的话我就会全乱了,我在焦急的想像中,不知不觉竟像在期待。天呐。  但他显然牢牢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只是伸出他的嘴唇咬了咬我的嘴唇。他的嘴唇很硬,也说不定是我的嘴唇太软。他的嘴唇还有点咸。然后他松开了,他说我们下山去吧。  第二天尽管校长同意我再放学生一天假,我还是坚持辅导学生作画。田光彩理解地说没关系,我自己走走看看。他说着出去了,我安下心来给十个学生讲解素描的皴线。  没到中午,校长跑来告诉我说不好了,来看你的那个小伙子出事了。我急着出去,我的十个学生也想跟着走出教室。我不允许,我说都回去画你们的画。年老的校长领着我跑,我们跑到了井水边,看见田光彩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洗脸。井沿全红了,到处是血迹。校长说,他可能被谁打坏了,在这里洗了大半天,我不放心这才回去找你。田光彩一个劲地洗着,对我的到来不置一词。我靠过去问他怎么啦。他还是不说,自顾冼着左颊上一处流血的口子。  我用力摇撼着他,近乎哀求一样地问他,怎么了怎么了啊?  他一只手理着发鬓,另一只手轻轻拂开了我的手说,你清楚。  我说我不清楚。  别装了。他的表情变得那么松懈,像是猪肉解冻一样猛然就垮了下去。他说,那个男的都跟我说了,他说你是他的,这次要我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他打了我一顿――是的我没用我打不过他。他说下回就杀了我。  我问,哪个男的?  田光彩颓唐地说。那个男的,你认识我不认识。他的眼里有恐惧的神情。  我冷冷地笑他,说,就这么一下,你就被吓怕了吗?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田光彩说,我觉得没有必要,硬是夹在你们的中间像个讨厌的门板。我犯不着。歇一歇气。他继续跟我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也从来没有爱过我。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知趣。你满意了吧?  看着他脸部的扭曲,我说,你真是不可理喻,你相信他还是相信我?  他歇斯底里地说,是你不可理喻。我谁都不信,连我妈都不信。没有谁会对我好,都是玩弄我。  我于是什么也不说了――无话可说,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向学校,清理他的东西。一切变化是那样逼人,昨天我还误以为是个开始,可到今天却有了个不折不扣的结束。我还以为他有多么多么地爱我,我还以为如果一个原子弹在身边炸开他也会无所畏惧地抱紧我,可是他遇到这么个事就轻言放弃。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想这一切怎么都跟开玩笑一样?但是好笑吗?我又会难过吗?我被自我逼问得一片空白,眼光无处可放只有看向天际。那天的天空是那么蔚蓝,这种好的天气在这界镇是弥足珍贵的。我总以为,结束,不会发生在这种天气里。可事情已经是这样了。  他还是走了。我问他还想说点什么吗?他沉吟一阵,说,祝你们幸福。我早有准备,我对他说,谢谢。    开学了,这是我带许严他们的最后一年。在这个班里他们变成了最大的孩子,过一年他们就升至别的班。我把杨虹虹的画贴在后面黑板上,贴在正中。我希望不久以后,在两幅画的周围会聚集更多更好的画。  我注意到许严的脸肿了,一连几天都是肿的,而且好像越肿越厉害。虽然我依旧对他没有好感,但关心学生是我职责所在,我有义务去关心他。我问他,他反复地说本来就这样,没有什么。我问了他多次,最后他竟然表现出很大的抵触情绪,他说他喜欢这样。  那天我看见他的脑门也隆起一块来,明显是有人才揍出来的。我奇怪怎么他的家人对此不闻不问。我决定对他进行一次家访,希望弄个明白。这两年多的时间,我家访过的学生寥寥无几,还不知道许严家坐在哪。问了几个男同学,其中一个告诉我说他家就住在学校对面那个坡头上。我顺着那学生手的指向看去,对面坡头是有几间破蔽不堪的房子。地势很高。那边是G省的地盘了。  吃过晚饭,我去了。我走过界路,朝着坡顶那几笔青烟走去。  进到他家,他母亲在做饭,他坐在灶前添柴。他母亲认识我,见了我也不是很热情,请我坐在离灶不远的地方,然后她继续忙着手中的活。开始的时候我照样问些家长里短的事,让彼此先熟悉一下――班主任工作手册上就是这么说的。许严家的情况比较简单,他父亲跑了,和一个来收朱砂矿的外地女人。除了他母亲,许严还有个哥哥,在矿上开车。许严的学费生活费基本都是来自他哥哥。当我问到他的脸为什么这么肿,许严的母亲说,这只能怪他,你问他好了。我知道许严不会说的,他从来都不告诉我,所以不问他。片刻的寂静,最后他母亲跟我说,是他哥打的,谁叫他惹他哥不高兴。  说着,他哥哥就回来了。我得说他人长得极帅气,没有穿上衣,裸露出来的地方都被整块肌肉填满了。他长了一只希腊式的鼻子,下面一点胡须也没有。我问他,你就是许严的哥哥吧?  我叫许放。他跟我说,我认识你,你就是许严的班主任,姓林对吧?他的表情很得意,随手甩开衬衫,衬衫挂在板壁上。  我问他为什么要打许严,他倒像是很有理,他说,许严碰坏了我的望远镜,那是我到省城花了八百多块钱买的。你说他该不该打?  我觉得这个人真是很蛮,和他相貌一点也不相称。但他也确实有点与众不同,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舍得花八百多块钱买望远镜,干嘛呢?天文爱好者吗?反正在这界镇上绝找不到第二个来。我跟他说,许严不小心碰坏了你的东西,你说一说也就是了,不要打他。他是你弟弟。  许放说,我知道他是我弟弟,但他故意打坏了我的望远镜。  我奇怪了,我说他干嘛要故意啊?这时坐在灶前的许严就开口了,他说我当然是故意的,我就要打坏他的望远镜。  许放笑了,他说你听见了吗,他是故意的,不是我冤枉他。  许严的母亲走到许严面前敲敲他的脑袋,说,你真是不懂事,怎么偏要惹你哥生气?从他母亲的样子可以看出来,在这个失去当家男人的家庭里许放享有绝对的权威。许严不说了,他把很多的柴塞进灶眼里。  这阵势令我不知如何说下去。最后我只有跟许放说,那以后你别再打他了好吗?这样打小孩会把他打蠢的。  许放说,他本来就蠢。不过只要他以后别再搞坏我的望远镜了,我就不会打他。话说到这里,这个英俊男子的脸上有一种愉悦的神情。    县教育局的领导来我们学校检查工作。我挑选了二十来个看上去可爱一些的学生站在门口迎接。我指挥着他们整齐地向莅临指导的领导们问好,这时有个男人说小林啊你还在这里?  我回头看见陈校长那长熟悉的脸,他精神焕发,看上去比他三十二的实际年龄小了许多。我很高兴,和他说了一些话。别的领导都往里面走去,我挑来的小孩子也依我的嘱咐簇拥着他们,只剩我跟陈校长还站在门口。有两年没见,我们要说的似乎很多。他还问我那个男友哪去了,我说,别说他好吗?他脸上就现出可惜之态,他说,闹矛盾了?我没有回答。  有人叫他过去,我就和他并肩往校办公室走。这时他问我想调到县里吗?我就说如果工作需要,调就调好了。其实田光彩走了以后,我确实对这里有一种厌烦的情绪,我觉得再找不到什么好留恋的了。这里还有什么呢?和天一样颜色的阴暗的山,还有和山一样颜色的忧郁的天。陈校长又问我会不会舍不得这地方。我环顾了四周,还是那种黑色的石头山。看向上面,还是欲雨未雨的阴霾天空。  我点点头,忽然回过神来,感觉自己真是有点失态。我说,看这话讲的,好像真的要调走一样。我们都笑了,追上来叫他的那个人。    数天后,我遇到这样一件事。当时我为这事付出了过火的愤怒,而现在想一想只是好笑,好笑而已。我想自己太年轻了有这些情绪是可以理解。这件事,怎么说呢,也真是新鲜。  那天我的手表停了,误了几分钟,是杨虹虹来我宿舍叫我去开门。我和她走到教室门口,我看到我的大多数学生都在门口等我,还有几个女生闲得跳起了橡皮筋。我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己。我打开门,他们一呼拉地涌了进去。我跟在后头,听见前面进去的学生接二连三地发出哗然的声音。我问他们怎么啦怎么啦,他们中的某些人笑出奇怪的声音。然后我走了进去,四处望望,很快地将注意力锁定到后面的黑板上。  环绕着杨虹虹的那两幅画,新贴上去了一圈花花绿绿的纸片――只能这样命名,我想那些相对于杨虹虹的作品,新贴上去的纸片是不能称作画的。我想那一圈纸片有七张或者八张,上面充斥着随心所欲的线条、色块,还有的是根本讲不出个所以然的东西。最左边和最右边的两幅画,小心地看一下还是看出来了,画的是两个人形的东西。若再仔细一点,可以从两个人物头发的长短看出来左边的大要概是男孩右边的应该是女孩。  当我走得离那些纸片不能再近了,就看见纸脚还用硬芯的铅笔写着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  这是许严!  这是杨虹虹!  我的脑子里率先冒出的想法是:这是示爱,赤裸裸的示爱啊。这还得了,这许严才有多大,等他长大了那还了得?回想起以往许严一贯表现出来的与年龄格格不入的早熟,我一时怒火蹿起。我大声地叫,许严,你站出来。  这时杨虹虹站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本来她眼巴巴地看着我――她定然误以为是我贴上去的,她无法想像为什么我会这样干。当我脸部扭成了愤怒的样子,她当即明白了那些不是我贴上的。于是她哭了,像所有遭污辱受委屈的女人一样,哭出嘤嘤的低沉声音,听在别人耳里却又是无边无际的。  我更加怒不可遏,冲到学生堆中把许严拎了出来。我也不知哪来的劲,以我这八十来斤的躯体竟然轻松地提起了六十来斤的许严。我把他放在他的"画"之前,我说这些都是人画出来的吗?他没有说任何话。  我又问他是怎么贴上去的,他勾着头,指了指一扇离后门近的窗户。我走过去才看出那扇窗是打开着的,昨晚他从这里爬进来,干了他想干的事情。  回到许严身前,我震耳欲聋地问他为什么要画杨虹虹。他还想装聋作哑地敷衍过去,于是我情急之下拧了他的左耳。这当头他忽然显得异常镇静,挣脱我那只手,自我保护一样地退开几步,轻轻地对我说,她……好看……  但此时我耳里只听见愤怒,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我质问她,你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用赌气般的巨大声音告诉我还有班上别的人:我喜欢画她,我就是喜欢画杨虹虹,我还要画杨虹虹!  全然是一副单枪匹马却敢与世界为敌的样子。  杨虹虹脸色假白,边哭泣边跑出了教室。我走过去搡了他一把,我说你真是个流氓,你不要进这个教室,不要带坏别的人。你滚!  他吃惊地、还带着几分不相信地看着我,转身走了。  他走去时留给我的背影是令人吃惊的,他没有像一般的十岁小孩那样控制不住泪水,而是微微低下头去踩出故做轻松的步幅,还不知从哪里摹仿了一个成年男子的动作――将双手插入浅浅的裤兜里。我认为这是最蹩脚的自以为洒脱的动作,但那么多人却热衷于玩这动作,以致把这么小的孩子都影响得不像样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路踢起石子和灰尘。  很快我就忙于一件关系到切身利益的事情当中――县教育局莫名其妙地发来了调动通知,我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要到县第一小学任教,专门上美术课。据说是那里缺美术老师,同时那些领导在界镇走一圈后认为我校美术教学搞得不错。稍微一想想这有些说不过去,我认为我带的学生根本还没出什么成绩,而且我本人美术素质平平,不值得在这么短时间内被抽调上去。我估计是陈校长在帮我,否则找不到稍讲得过去些的解释。我想这毕竟算得上是好事。  由于身心投入了调动前需遵循的各种程式当中,我对班上的学生忽略多了,少来那么一两个学生根本就不会发觉。那几天许严都没有来,这是约摸一星期后经同事提醒我才看出来的。可是我想,无所谓了,反正在这些乡镇小学,学生缀学是司空见惯的事,像一天要吃几顿饭一样。  我东西都准备妥了,隔天就去县里报到。趁着留在界镇上所剩不多的时间,我又把所有爬过的山再爬一遍。到界镇两三年,是会有这种感情的。  那天许放拦在半路上。我远远看见了他,把守住我的必经之路。他在那里矜持地站着先是留给我一个侧面,他那只巨大的希腊鼻子宛如一面风吹不动的三角旗。我走近了他,他挺男性化地朝我嗨了一声,我就站住了对他说你好。接下来我以为他会跟我说起他弟弟许严的事,他会要我原谅许严,可是他问我是不是明天就走。  后天。我说。  他说,你最好是不走,就留在这里行吗?他表情非常自信,说出的话掩饰不住命令的口气。而这正是我受不了的,我不知这些人哪来的这无缘由的自信。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诚如猜测的那样,他说他一直喜欢我,他想成为我丈夫。  我说,无聊。但我并不奇怪,我想这兄弟俩真格是一个德性,遗传吧。  我准备绕过他继续走,可是他仍然自信过份地说,你最好还是嫁给我。  我反感了,我说你这是威胁我吗?  不是。他说,我也不怕你知道,我的那台望远镜就是买来看你的,所以许严弄坏了我才会生那么大的气――其实,我对你是非常了解,你身上每一个地方我都看过很多遍了,还有你的生活习惯……  他说得令我感到害怕。一直以来我把我宿舍那个逼仄的空间当作一个安全所在,唯有在那里面我可以安下一切心来暴露自己,审视自己的裸体。可突然间这个男人告诉我那种安全不过是我的错觉而已,他的视觉触及了所有的地方。他还以为这是一个极好的把柄,想依此对我进行一定的控制。  恍然我的神思又游离了出去,我想起许严所说的,他故意弄坏了针对我的那架望远镜。我不禁地想,这又是为什么呢?他不读书了,我这才记得我已有一阵没见到他了。  在我迟疑的这一刹里面,这个叫许放的男人又一次地误以为我被震慑了,以为我对他的无耻之言有所妥胁。他附在我耳边趁热打铁似地告诉我说,我喜欢你,前年我一看见你就想到一定要把你搞到手。那次有个男人走在你身边,一脸不怀好意的样子,我想不通你干嘛要找这么丑的男人,他走在你这样的女人身边我都替他不好意思,所以我就找个机会打了他。他真是个不值价的男人,我一揍他他就求饶,还说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他一定改。我笑了,我更加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选这个男的,我就告诉他我是你的男朋友,要他滚。他不信,可是又不敢说话。我说是不是以为我骗你啊?然后抽了他几个耳括子,他连忙跟我说我信我信,我这就走。  我不知道为何要站在那里听他讲了这么多废话,他洋洋得意的态度让我作呕,我这才反应过来问他说完了没有,说完了我要走了。这时暮色已经弥漫起来,路很快就会被这暗色浸透。我向前迈出步子。可是他追了上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说,可是,你都被我看见了。  我喝斥他放手,他怔了片刻还是把手放了下来。这时我说,你要看那只是你不要脸。  我走了,听见他在后面故做姿态地吹起口哨。都快走出他的视线了,这时他在背后的黑暗中大声跟我说,我会等你的。如果想通了,别为难自己,回来找我就是了。  他那种背台词一般的声音令我头皮起腻,我想他是从哪看到的这些酸不溜秋的话呢?模仿得不伦不类,也不看看是否符合自己的语言习惯。    我进城后不久就和陈秋文结了婚。那时我二十一岁,他大我十二岁。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把婚结了,我原以为那是二十五岁以后的事,但我进城一年就把婚结了。是陈秋文跟我说他实在不小了,他需要结这个婚,要不然他心里老是飘浮着一层失落感。想起来好笑,我一进县一小,那里面几个领导就轮番上阵做我的工作动员我和他恋爱,绘声绘色地告诉我说他是多么地前途无量。我稍有一点松动,那个热心的副校长说,那好,你们的恋爱关系可以确定了,组织那边一定批准。  但恋爱仅仅是一种关系吗组织的的批准又意味着什么呢?那一段时期我被诸如此类的话搞得很混乱,这种混乱之感一直带到婚后。  结婚的晚上,在一阵慌乱的性交之后,他伏在我身上悄悄地问我说,知道我什么时候就喜欢上你吗?我毫无准备地笑了,茫无地说该不会是一见面就喜欢上我了吧?他说你真聪明。但是那时我觉得你那么年轻,是个小女孩,还真没胆量去唐突佳人。你猜得出是什么事让我有了勇气吗?我说我怎么知道?他说,是你以前那个男朋友。我看他只是那个样子,就想原来你的眼光也不见得很高,他都行了,我还有什么不可以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要感谢那个人,他叫什么?  又是这样自信的话,令我想起许放。过于的盲目的自信,总是让我感到不那么舒服。我说,你觉得你比他强吗?他回答说,当然,这是傻瓜都看得出来的事。我不无揶揄地提醒他说,你大我十几岁,你不觉得自己太老了点?他说,老男人才吃香。  他为这句回答暗自得意,禁不住声地笑了,然后把头像孩子一样埋在我怀里。我本想说你老得都有失落感了,还吃香吗?可他是那么地投入,我没法扫他的兴。  再过两年,他又得到迁升。他官运好得令我都搞不明白,糊里糊涂跟他一起调动到了省城。我给他生下一个女儿。女儿都有了,他还是那么留恋晚上的生活,每次性交时他一无例外地要趴在我耳边说他有多么爱我,我都听出两耳茧皮了。很快,因为一些关于他的不好说出来的原因我主动要求和他离婚,他也正中下怀地答应了,孩子归我。    我一直单身到现在。现在我的女儿有十二岁了,发育得十分迅速,背后看去已经是个小大人。前几天她平静地要求与我谈谈心,我答应之后,她掏出一封字迹稚嫩却十分工整的情书告诉我说是一个小男孩偷偷塞给她的。她不知道该怎样应付,就来问我。她这种尊重我的态度令我欣慰,我跟她说了些最平常也是最适宜的道理,她点点头,我看出来她已经领会我的意思,已懂得了用正确的方法处理这件事情。那一刻我看到了女儿的成长,以后我得对她刮目相待了。时间很早,我们以一种前作未有的语调谈得正起劲,一时来情绪我就跟她简略地说了说我恋爱的事。她听得很认真,她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你说的那些人都还在吗?我说当然,他们都还年轻。  女儿去睡了,我忽然有了把这些写下来的冲动,也不深思熟虑什么,找来纸笔便写开了。我不知道自己写下的语言是否过时很久,也不知道最流行的笔调又是什么样的。我总觉得一个人如果有点写作能力,这一辈子里应是凭着经历亦真亦幻地写那么一篇小说样的东西,即便自己看看也很有趣,否则,诚是一种遗憾。如果让人一生只写一个小说聊以自慰,我想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会写他们曾经的恋爱。起码我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我想我写的事是那么琐碎,为什么在记忆里又有那么牢固呢?写下来了,也就是这样吧。  我读书时有这种体会:当我目光触摸到字迹,我的脑海就生成了一种声音默默地把文字都读一遍。这仿佛是脑子里固有的自动的功能,我怀疑是人们的共性,就像MODEM能把模拟信号转换成声光。好的文字,可以转换成动听的声音。那当你的目光触摸着我写下的文字,你脑子里回旋起来的声音会是怎样的?我无法猜测。但我要告诉你我本人的声音是很小的,而且正在变得低沉,比我的年龄先行很多。你可以想像突然听到有谁在远远的地方喊你,你停下来仔细一听又听不见什么。  我的声音可能就是这样。    当这篇小说一样的东西写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我有了去一趟界镇的想法,并很快变得强烈。正值假期,想去也就去了。世纪之末这怀念之情来得那么浓郁,我又感到了界镇对我的召唤,像从前一样。我怀念那个离自己很远离天却很近的地方。我觉得那里有些东西是我需要的。  去的时候我不断想像那里变成了什么样。三年前一个在界镇小学相识的老同事上省城开会,找到了我,在我家里吃一顿便饭。我问他那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他想了想,说没有什么吧。我估计他是一直身在那里所以没有感觉了,但我自已去一趟绝对会看出来很多的变化。他跟我说了不少的话,都不那么令我感兴趣。说了好久,我只记得他告诉我说许严和杨虹虹恋爱很长一段时间了,年底就会结婚。他还记得许严往墙上贴画的事,于是很有感慨地说,男孩子做事情啊总是早有预谋的。  我先是愣了一下,回过神也不奇怪。因为离开界镇后我多次无缘由地怀疑他俩后来会闹成一对人,现在老同事所说的只不过印证了我的直觉。  我到了界镇,可是它已面目全非,除了压在界镇上面的天空依旧阴沉欲雨。石头山上重新长出些草树。这里的朱砂矿已采掘殆尽,很多支矿队已撒走。白天你可以看见一片片的房子,但到了晚上却看不见几点灯光。那一刻,面对界镇里黑压压的夜色,我想是不是一个市镇已经就此消失了?  我几乎没有碰到熟人。  第二天我到界路边等车。车上一个人都没有,车主躺在椅子上安然睡去,我知道我得在这路边经历漫长的等待。正百无聊赖,这时一群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跑到界路中间,拉开一根橡皮筋,要玩那种在两省之间往返的古老游戏。我不知为何一下子竟屏住呼吸。  她们跳了起来,套路都跟十几年前的完全一样。我想我还能跳一跳,就请求加入她们的战团。她们笑嘻嘻地,丝毫不拒绝我这个成年女人,还允许我打破她们制定的游戏秩序,率先玩一玩。  我在两个牵橡皮筋的女孩中间跳动不止,在这跳跃中我感觉体力还是那样充沛,在这跳跃中去回想十八九岁发生的事竟然那样地流畅淋漓,我缩短了与过去那些日子的距离。忽然我在要自已想像,如果当年的杨虹划看到我跳橡皮筋的样子,那会在纸上画出什么样的画来?而我十八九岁时有没有和班上的女孩子们一齐跳过橡皮筋呢?    在界镇小学教书的头一天,我就遭遇到了尴尬。在一间教室里,我面对的是一群参差不齐的学生,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年龄的跨度就更大。这些孩子,有的拖着很长的鼻涕,襟前挂着口水布搭;有的却有模有样地坐在静静的角落里,仿佛思考着人类共同的问题。  一年级新生和我一样,是九月以后初到界镇小学,共十七个。我给二三年级的预留了一些摸底性质的题目,要他们做一做,然后按部就班,教新生们读aoeiu&。我每次回头板书,底下就传来哭泣的声音,我知道,老生们又在欺负新生了。上课前陈校长跟我提过醒,要我不妨给老生来个下马威,最好是找一个看着不顺眼的撂他几个耳光。可是我发现我不行――并不是说,想打就能下得了手,人总是受自身的性格控制,而性格又是相对稳定的。确实有几个老生闹得有点过分,并且还会挑衅地看着我。我比他们紧张,嘴里念着拼音,心里却老在想,如果把他们中的谁揪起来撵到教室外面,他们会怎么样对抗我呢?我头皮发麻,我只是这么预想一下,头皮就麻溜溜地。  是陈校长突然走进来,抓了两个老生出去,这样,课堂秩序才算维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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