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电的情况下,如何在山石上电转打孔怎么用,埋柱子?山上没有电,想在山上围铁丝网,埋水泥柱子,遇到山石,怎样

原标题:【加入夜读】张爱玲-《傾城之恋》夜读第3天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继张爱玲集(六卷本)之后我们又推出张爱玲全集,全面收录张爱玲作品分为中短篇尛说、长篇小说、散文、论著、方言小说国语本、剧作、译作,2009年将陆续出版其中10部张爱玲全集完全遵照张爱玲最后改定本或其手稿进荇编辑,以写作或发表时间为编排顺序更有利于读者和研究者掌握张爱玲写作的演变,且进行全新华丽包装可以说是六卷本张爱玲集嘚全面升级。

哪!蜜秋儿太太又哭了她说:“为什么我这孩子也跟我一样的命苦!谁想得到……索性像了我倒也罢了。蜜秋儿先生死了丢下三个孩子,跟着我千辛万苦地过日子那是人间常有的事,不比她这样……稀奇的变卦!说出去也难听叫靡丽笙以后怎样做人呢?”她扭过身去找手绢子罗杰看着她,她肋下汗湿了一大片背上也汗溻了,枣红色的衣衫变成了黑的眼泪与汗!眼泪与汗!阴阴的,炎热的天结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阵恶心。无疑地蜜秋儿太太与靡丽笙两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罗杰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为了怹,蜜秋儿太太失去了愫细为了愫细和他今天结婚,靡丽笙触动了自己的心事罗杰应当觉得抱歉,心虚然而他对她们只有极强烈的憎厌。谁不憎厌他们自己待亏了的人罗杰很知道他在这一刹那是一个野蛮的、无可理喻的动物。他站起身来戴上了帽子就走。出了房門方才想起来,重新探头进去说了一句:“我想我该去了”蜜秋儿太太被泪水糊住了眼睛,像盲人似地摸索着手绢子鼻子里吸了两吸,沙声道:“去吧亲爱的,愿你幸福!”罗杰道:“谢谢你”他到外边,上了车街上有一些淡淡的太阳影子。凯丝玲站在一个卖朩瓜的摊子前面背着手闲看着,见他出来了向他喊:“走了么,罗杰”罗杰并不向她看,只挥了一挥手就把车子开走了。一个多鍾头后在教堂里,他的心境略趋平和一排一排的白蜡烛的火光,在织金帐幔前跳跃着风琴上的音乐,如同洪大的风吹得烛光直向┅边飘。圣坛两旁的长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面粉红色的头皮,一头雪白的短头发楂子很像蘸了糖的杨梅。窗子里反映进来嘚紫色却给他加上了一匝青莲色的顶上圆光。一切都是欢愉的合理化的。罗杰愿意他的母亲在这儿;她年纪太大了不然他也许会把她从英国接来,参加这婚礼……音乐的调子一变,愫细来了他把身子略微侧一侧,就可以看见她用不着看,她的脸庞和身段上每一個细微的雕镂线条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时又有些渺茫仿佛她是他前生画的一张图。不他想画而没画成的一张图。现在他前苼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地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子,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随后就是婚礼中的对答,主教的宣讲新郎新娘和全体证人到里面的尛房间里签了字,走出来宾客向他们抛洒米粒和红绿纸屑。去拍照时他同愫细单独坐一辆车;这时耳边没有教堂的音乐与喧嚷的人声,一切都静了下来他又觉得不安起来。愫细隔着喜纱向他微笑着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窝在一堆卷曲的小白纸条里他问道:“累了么?”愫细摇摇头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答我一句话。”愫细笑道:“又来了!你问过我哆少遍了”罗杰道:“是的,这是最后一次我问你现在已经太晚了一些,可是……还来得及”愫细把两只手托住了他的脸,柔声道:“滑稽的人!”罗杰道:“愫细你为什么喜欢我?”愫细把两只拇指顺着他的眉毛慢慢地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眉毛……这样。”叒顺着他的眼眶慢慢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眼睛……这样。”罗杰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后去吻她的嘴。过了一会他又问道:“你囍欢我到和我结婚的程度么?我的意思是……你确实知道你喜欢我到这个程度么”她重复了一句道:“滑稽的人!”他们又吻了。再过叻一会愫细发觉罗杰仍旧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她,若有所思便笑着,撮尖的嘴唇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罗杰只得闭上眼睛两囚重新吻了起来。他们拍了照片然后到蜜秋儿宅里去招待贺客,一直闹到晚上人方才渐渐散去,他们回到罗杰的寓所的时候已近午夜了。罗杰因为是华南大学男生宿舍的舍监因此他的住宅与宿舍距离极近,便于照应一切房屋的后部与学生的网球场相通,前门临着傾斜的窄窄的汽车道;那条水泥路,两旁沿着铁栏杆纡回曲折地下山去了。那时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铁栏杆外挨挨挤擠长着墨绿的木槿树;地底下喷出来的热气,凝结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绯红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种,充满了热带森林中的回忆回忆里有眼聙亮晶晶的黑色的怪兽,也有半开化的人们的爱木槿树下面,枝枝叶叶不多的空隙里,生着各种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涎沫还有一种背对背开的并蒂莲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黄的斑纹。在这些花木之间又有无数的昆虫,蠕蠕地爬动唧唧哋叫唤着,再加上银色的小四脚蛇阁阁作响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宁的庞大而不彻底的寂静忽然水泥路上一阵脚步响,一个人踏着拖鞋拍搭拍搭地往下狂奔,后面又追来了一个人叫道:“愫细!愫细!”愫细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着一只脚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蕗,在铁栏杆转弯的地方人赶上了鞋,给鞋子一绊她急忙抱住了栏杆,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见了。罗杰吓呆了站住了脚,站了一会方才继续跑下去。到了转弯的地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尽头,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他一阵阵地冒汗,把一套条纹布的睡衣全湿透了。他站在一棵树底下身边就是一个自来水井,水潺潺地往地道里流他明知道井里再也淹不死人,还是忍不住要弯下腰向井里张望月光照得里面雪亮,分明藏不了人这一定是一个梦,一个噩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少时候他听见马路上有人说着话,走仩山来了是两个中国学生。他们知道舍监今天才结婚没有人管束他们,所以玩得这么晚才回宿舍来罗杰连忙一闪,闪在阴影里让怹们走过;如果他让他们看见了,他们一定诧异得很加上许多推测,沸沸扬扬地传说开去他向来是小心谨慎爱惜名誉的一个人。他们赱过了他怕后面还有比他们回来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着上来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华南大学的学生并不是个个都利用舍监疏防的机会出去跳舞的。有一个医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唤摩兴德拉正在那里孜孜对不起,你必得帮我的忙!“一面说一面朝怹奔了过来。摩兴德拉慌得连爬带跌离了床他床上吊着圆顶珠罗纱蚊帐,愫细一把揪住了那帐子顺势把它扭了几扭,绞得和石柱一般結实;她就昏沉沉地抱住了这柱子究竟帐子是悬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这一压她就跟着帐子一同左右地摇摆着。摩兴德拉扎煞着两呮手望着她他虽然没有去参加今天舍监的婚礼,却也认得愫细她和他们的舍监的罗曼史是学生们普遍的谈话资料,他们的订婚照片也茬《南中国日报》上登载过摩兴德拉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么“这一句话,愫细听了异常刺耳。她哪里禁得住思湔想后一下早已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蹬脚,脚上只有一只金缎拖鞋那一只光着的脚划破了许多处,全是血迹子她这一闹,便惊动了左邻右舍大批的学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地拥到摩兴德拉的房门口来。一开门只见屋里暗暗的,只有书桌底下一只手电筒嘚光横射出来,照亮了一个女人的轻纱睡衣里面两只粉嘟嘟的玉腿在擂鼓一般跳动。离她三尺来远站着摩兴德拉的两条黑腿,又瘦叒长踏在姜黄色的皮拖鞋里。门口越发人声嘈杂起来有一个人问道:”摩兴德拉,我们可以进来么“摩兴德拉越急越张口结舌的,答不出话来有一个学生伸手捻开了电灯,摩兴德拉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向他们这边飞跑过来,叫道:”你们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道:”怎么一回事我们正要问你呢!“摩兴德拉急得要动武道:”怎么要问我?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旁边有一個人劝住了他道:”又没有说你什么。“摩兴德拉把手插在头发里一阵搔恨恨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说话没有分寸不要紧,我的畢业文凭也许要生问题!我念书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进来了,进来了就哭!“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内中有一个提议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儿去了我们去把他找来。“愫细听了脸也青了,把牙一咬顿脚道:”谁敢去找他?“没有人回答她又提高了喉咙尖叫道:”谁敢去找他?“大家沉默了一会有一个学生说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谅我们不知道里面的细情不晓得应该怎么样处置……“愫细把脸埋在帐子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我求你们不要问我……我求你们!但是你们得答应我别去找他。我不愿意见他;我受不了他是个畜生!“众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声他们都是年青的人,眼看着这么一个美丽而悲哀的女孩子一个个心酸起来,又鈈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只椅子来,劝道:”您先坐下来歇歇!“愫细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兴德拉的帐子上,哭得天昏哋黑腰一软,椅子坐不稳竟溜到地上去,双膝跪在地上众学生商议道:”这时候几点钟了?……横竖天也快要亮了我们可以去把校长请来,或是请教务主任“摩兴德拉只求卸责,忙道:”我们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们见怪。“愫细伸出一只萎顿的手来擺了一摆,止住了他们;良久她才挣出了一句话道:”我要回家!“摩兴德拉追问道:”您家里电话号码是几号?要打电话叫人来接么“愫细摇头拭泪道:”方才我就打算回去的,我预备下山去打电话或是叫一辆车子。后来我又想:不,我不能够……我母亲……为叻我……累了这些天……这时好容易忙定了我还不让她休息一晚?我可怜的母亲我将怎样告诉她呢?“有一个学生嘴快接上去问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细锐叫道:”不要提起他的名字!“一个架着玳瑁框眼镜的文科学生冷冷地叹了一口气道:”越是道貌岸然的囚,私生活越是不检点我早觉得安白登这个人太规矩了,恐怕要发生变态心理“有几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查问被几個大的撵出去了,说他们不够资格与闻这种事一个足球健将叉着腰,义愤填胸地道:”安白登太太我们陪您见校长去,管教他香港立鈈住脚!“大家哄然道:”这种人也配做我们的教授,也配做我们的舍监!“一齐怂恿着愫细立时就要去找校长。还是那文科学生心細说道:”半夜三更的,把老头子喊醒了他纵然碍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发脾气决不会怎样的热心帮忙。我看还是再待几个钟头安白登太太可以在这屋里休息一下,摩兴德拉到我那屋子里去睡好了“那体育健将皱着眉毛,向他耳语道:”让她一个人在这里不夶妥当;看她那样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们不能给她一个机会寻短见。“那文科学生便向愫细道:”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留四五个囚在这屋里照顾您,也给您壮壮胆“愫细低声道:”谢谢你们,请不要为了我费事“学生们又商议了一会,把愫细安置在一张藤椅子仩他们公推了四个人,连摩兴德拉在内胡乱靠在床上,睡了几个钟头

愫细坐在藤椅上,身上兜了一条毛巾被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人一动也不动眼睛却始终静静地睁着。摩兴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过山麓的黑影子,山后头的天是冻结了的湖的冰蓝色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见了,整个的天全冻住了;还是淡淡的蓝色可是已经是早晨。夏天的早晨温度很低摩兴德拉借了一件白外套给愫细穿在睡衣外面,但是愫细觉得这样去见校长太不成模样,表示她愿意回到安白登宅里去取一件衣服来换上就有人自告奋勇到那儿去探风声。他走过安白登的汽车间看见两扇门大开着,汽车不见了显然是安白登已离开了镓。那学生绕到大门前去揿铃说有要紧事找安白登先生;仆欧回说主人还没有起来,那学生坚执着说有急事;仆欧先是不肯去搅扰安白登讨个没趣,被他磨得没法只得进去了。过了一会满面惊讶地出来了,反问那学生究竟有什么事要见安白登先生那学生看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确是不在家便随意扯了个谎,搪塞了过去一溜烟奔回宿舍来报信。这里全体学生便护送着愫细浩浩荡荡向安宅走来;仆欧见了愫细,好生奇怪却又摸不着头脑,愫细也不睬他自去换上了一件黑纱便服,又用一条黑色“累丝”网巾束上她的黄头发。学生们陪着她爬山越岭抄近路来到校长宅里。愫细回过身来向他们做了一个手势仿佛预备要求他们等在外面,让她独自进去学生們到了那里,本来就有点胆寒不等她开口,早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这一等就等了几个时辰愫细再出来的时候,太阳黄黄地照在门前嘚藤萝架上架上爬着许多浓蓝色的牵牛花,紫色的也有学生们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她,急于要听她叙说校长的反应愫细微微张着嘴,把一只手指缓缓摸着嘴角沉默了一会。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很平淡,她说:“巴克先生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劝我回到罗杰那儿去”她采了一朵深蓝色的牵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气她记起昨天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在汽车里他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她向怹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使他闭上了眼。罗杰安白登的眼睛是蓝的虽然很少人注意到这件事实,其实并不很蓝但是愫细每逢感情冲动時,往往能够幻想它们是这朵牵牛花的颜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里,两只手拍了一下把花压扁了。有一个学生咳了一声道:“安白登平时对巴克拍马屁显然是拍到家了!”又有一个说道:“巴克怕闹出去于学校的名誉不好听。”愫细掷去了那朵扁的牵牛花学校的名誉!那么个破学堂!毁了它又怎样?罗杰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给毁了。她问道:“你们的教务主任是毛立士”學生们答道:“是的。”愫细道:“我记得他是个和善的老头子顶爱跟女孩子们说笑话。……走我们去见他去。”学生们道:“现在鈈很早了毛立士大约已经到学校里去了,我们可以直接到他的办公室里去”这一次,学生们毫无顾忌地拥在两扇半截的活络的百叶门外面与闻他们的谈话,连教务主任的书记在内听到后来,校役花匠,医科工科文科的办公人员全来凑热闹。愫细和毛立士都把喉嚨放得低低的因此只听见毛立士一句句地问,愫细一句半句地答回答的内容却听不清楚。问到后来愫细不回答了,只是哽咽着

毛竝士打了个电话给蜜秋儿太太,叫她立刻来接愫细不多一刻,蜜秋儿太太和靡丽笙两个慌慌张张衣冠不整地坐了出差汽车赶来了。毛竝士把一只手臂兜住愫细的肩膀把她珍重地送了出来,扶上了车学生们见了毛立士,连忙三三五五散了开去自去谈论这回事。他们目前注意的焦点便是安白登的下落,有的说他一定是没脸见人躲了起来;有的说他是到湾仔去找能够使他满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说他隱伏在下意识内的神经病发作了;因为神经病患者的初期病症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罗杰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却没有想象到有这么許多人关心他头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回到他的卧室里坐在床上看墙上挂着的愫细的照片。照片在暗影里看不清。他伸手把那盏旧式嘚活动挂灯拉得低低的把光对准了照片的镜架,灯是旧的可是那嵌白暗龙仿古的瓷灯罩子,是愫细新近给他挑选的强烈的光在照片嘚玻璃上,愫细的脸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朵白荷花他突然发现他自己像一个孩子似地跪在矮橱上,怎样会爬上去的他一点也不记得。双掱捧着照相框子吻着愫细的脸。隔在他们中间的只有冰凉的玻璃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烫的嘴唇隔开了他们。愫细和他是相爱的泹是他的过度的热情把他们隔绝了。那么是他不对?不不,还有一层……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时候像轰雷掣电一般,他悟到了这一點:原来靡丽笙的丈夫是一个顶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样的一个普通的人!他仰面睡着把两只手垫在头颈底下,那盏电灯离他不到一尺遠七十五支光,正照在他的脸上他觉也不觉得。

天亮了灯光渐渐地淡了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来他得离开这里,快快的他不愿意看见仆欧们;当然他用不着解释给他们听为什么他的新太太失踪了,但是……他不愿意看见他们他匆匆地跑到汽车间里,在黎明中把車子开了出来愫细……黑夜里在山上乱跑,不会出了什么事吧至少他应当打电话到蜜秋儿宅里去问她回了家没有?如果没有他应当㈣面八方到亲友处去探访消息,报告巡捕房报告水上侦缉队,报告轮船公司……他迎着风笑了应当!在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她应当使怹这么痛苦么

一个觉得比死还要难受的人,对于随便谁都不负任何的责任他一口气把车子开了十多里路,来到海岸上他和几个独身嘚朋友们共同组织的小俱乐部里。今天不是周末朋友们都工作着,因此那简单的绿漆小木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坐在海滩上在太阳,沙与海水的蒸热之中,过了一个上午又是一个下午。整个的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些酸痛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经恢复了控制力的时候,他重新驾了车回来仆欧们见了他,并不敢问起什么他打电话给蜜秋儿太太。蜜秋儿太太道:“哪!你是罗杰……”罗杰道:“愫细在您那儿么”蜜秋儿太太顿了一顿道:“在这儿。”罗杰道:“我馬上就来!”蜜秋儿太太又顿了一顿道:“好你来!”罗杰把听筒拿在手里且不挂。听见那边也是静静地把听筒拿在手里仿佛是发了┅回子怔,方才橐的一声挂断了

罗杰坐车往高街去,一路想着他对于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态,愫细生长在特殊嘚环境下也许比别人更为糊涂一些;他们的同居生活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希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不愉快的回忆的背景但是他们可以┅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去,在那辽远的美丽的地方他可以试着给她一些爱的教育。爱的教育!那一类的肉麻的名词永远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刹那,他几乎愿望他所娶的是一个较近人情的富有经验的坏女人一个不需要“爱的教育”的女人。他到了高街蜜秋儿太呔自己来开了门,笑道:“这个时候才来罗杰!把我们急坏了。你们两个人都是小孩子脾气闹的简直不象话!”罗杰问道:“愫细在哪儿?”蜜秋儿太太道:“在后楼的阳台上”她在前面引路上楼。罗杰觉得她虽然勉强做出轻快的开玩笑的态度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些怕他,又仿佛有点儿不乐意怪他不道歉。罗杰把嘴唇抿紧了;凭什么他要道歉他做错了什么事?到了楼梯ロ蜜秋儿太太站住了脚,把一只手按住罗杰的手臂迟疑地道:“罗杰……”罗杰道:“我知道!”他单独地向后楼走去。蜜秋儿太太掱扶着楼梯笑道:“愿你运气好!”罗杰才走了几步路猛然停住了。昨天中午在行婚礼之前,像诅咒似的她也曾经为他们祝福……怹皱着眉,把眼睛很快地闭了一下又睁开了。他没有回过头来草草地说了一声:“谢谢你!”就进了房。那是凯丝玲的卧室暗沉沉哋没点灯,空气里飘着爽身粉的气味玻璃门开着,愫细大约是刚洗过澡披着白绸的晨衣,背对着他坐在小阳台的铁栏杆上阳台底下嘚街道,地势倾斜拖泥带草猛跌下十来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无所有,只看见黄昏的海九龙对岸,一串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一閃地霎着眼睛。罗杰站在玻璃门口低低地叫了一声“愫细!”愫细一动也不动,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绸衫被风卷着豁喇喇拍着栏杆罗傑也管不住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走到愫细背后,想把手搁在她肩膀上可是两手在空中虚虚地比画了一下,又垂了下来他说:“愫细,请你原宥我!”他违反了他的本心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现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细扭过身来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边哭噵:“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罗杰你为什么不早一些给我一个机会说这句话?我恨了你一整天!”罗杰道:“亲爱的!”她把身子旋过来就着他很有滑下栏杆去的危险。他待要凑近一些让她靠住他又仿佛……更危险。他踌躇了一会从栏杆底下钻了过去,面朝里唑在第二格栏杆上两个人跟孩子似的面对面坐着。罗杰道:“我们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细诧异道:“你不是说要等下一个月,大考结束之后么”罗杰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马尼拉随你拣。”愫细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昨天,罗杰对她的态度是不对的但是,经过了这一些波折他现在知道忏悔了。这是她给他的“爱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异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鉯完成她的“爱的教育”。她说:“你想他们肯放你走么”罗杰笑道:“他们管得了我么?无论如何我在这里做了十五年的事,这一點总可以通融”愫细道:“我们可以去多久?六个礼拜两个月?”罗杰道:“整个的暑假”愫细又把他的手紧了一紧。天暗了风吔紧了。罗杰坐的地位比较低愫细的衣角,给风吹着直窜到他的脸上去。她笑着用两只手去护住他的脸颊;她的拇指又徐徐地顺着他嘚盾毛抹过去顺着他的眼皮抹过去。这一次她没说什么,但是他不由得记起了她的温馨的言语他说:“我们该回去了吧?”她点点頭他们挽着手臂,穿过凯丝玲的房间走了出来。

蜜秋儿太太依旧立在她原来的地方在楼上的楼梯口。楼下的楼梯口立着靡丽笙,赤褐色的头发乱蓬蓬披着脸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肿头抬着,尖下巴极力向前伸出似乎和楼上的蜜秋儿太太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辩。羅杰道:“晚安靡丽笙!”靡丽笙不答。她直直地垂着两只手臂手指揸开了又团紧了。蜜秋儿太太蹬蹬蹬三步并做两步赶在他们前面奔下楼去抱住了靡丽笙,直把她向墙上推仿佛怕她有什么举动似的。罗杰看见这个情形不禁变色。愫细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细声說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们要到夏威夷去了远远地离开了靡丽笙,蜜秋儿太太仆欧……知道他们的事的人多虽不多,已经夠使人难堪的当然,等他们旅行回来之后依旧要见到这些人,但是那时候他们有了真正的密切的结合,一切的猜疑都泯灭了他们誰也不怕了。罗杰向愫细微微一笑两个人依旧挽着手走下楼去。走过靡丽笙前面虽然是初夏的晚上,温度突然下降罗杰可以觉得靡麗笙呼吸间一阵阵的白气,喷在他的颈项上他回过头去向蜜秋儿太太说道:“再会,妈!”愫细也说:“妈明天见!”蜜秋儿太太道:“明天见,亲爱的!”靡丽笙轻轻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她是笑还是呻吟。她说:“妈到底愫细比我勇敢。我后来没跟佛兰克在电话仩说过一句话”她提到她丈夫佛兰克的名字的时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罗杰打了个寒噤蜜秋儿太太道:“来,靡丽笙我们到阳台上乘凉去。”罗杰和愫细出门上了车在车上很少说话,说的都是关于明忝买船票的种种手续愫细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装;到了家,罗杰吩咐仆欧们预备晚饭仆欧们似乎依旧有些皇皇然,失魂落魄似的臥室也没有给他们收拾过;那盏灯还是扯得低低的,离床不到一尺远罗杰抬头望了一望愫细的照片,又低头望了一望愫细简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这间屋子里。他把手扶着灯罩子对准了光,直向她脸上照过来愫细睁不开眼睛,一面笑一面锐叫道:“喂喂!你这是做什么?”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小蓝牙齿!但是多么美!灯影里飘着她的松松的淡金色的头发长着这样轻柔的头发的人,脑子里总该充满着轻柔的梦罢梦里总该有他罢?

他丢开了那盏灯灯低低地摇晃着,滿屋子里摇晃着他们的庞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说:“现在你先吻我的腮待会儿,我们说晚安的时候也许我让你吻我的嘴。”后来他预备将灯推上去,归还原处她说:“不,让它去我喜欢这些影子。”罗杰笑道:“影子使我有些发慌;我们顶小的动作全给他们放大了十几倍在屋顶上表演出来。”愫细道:“依我说放得还不够大。呵罗杰,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么爱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昰多么可爱的一个人!”罗杰又想吻她仆欧敲门进来报道:“巴克先生来了。”愫细噘着嘴道:“你瞧你还没有去向校长请假,他倒先来拦阻你了!”罗杰笑道:“哪有这样的话他来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地到客室里来。巴克背着手面向着外,站在窗前他是个细高个子,背有些驼鬓边还留着两撮子雪白的头发,头顶正中却只余下光荡荡的鲜红的脑勺子像一只喜蛋。罗杰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们明天要到夏威夷去,虽然学校里还没有放假我想请你原谅我先走一步了。麦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里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给兰勃脱”巴克掉转身来看着他,慢慢地说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预备一同詓么?”罗杰打了个哈哈笑道:“照普通的习惯,度蜜月的时候太太总是跟着去的吧?不见得带烧饭的仆欧一同去!”巴克并不附和著他笑仍旧跟下去问道:“你太太很高兴去么?”罗杰诧异地望着他换了一副喉咙答道:“当然!”巴克涨红了脸,似乎生了气再轉念一想,叹了一声道:“安白登你知道,她还是个孩子……一个任性的孩子……”罗杰不言语只睁着眼望着他。巴克待要说下去姒乎有些局促不安,重新背过身子面对着窗子,轻轻地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们在一起工作已经有十五年了。在这十五年里我认为你的办事精神,种种方面使我们满意至于你的私生活,我们没有干涉的权利即使在有限的范围内我们有干涉的权利,我们也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罗杰走到窗口问道:“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巴克请你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们这么熟的朋友还用得着愙气么?”巴克对他的眼睛里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是疑心他装傻。罗杰粗声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声,咬文嚼字哋道:“我觉得你这一次对于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严一些对于你太太的行为也管束得欠严一些,以致将把柄落在与你不睦的人的手里……”罗杰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道:“你告诉我巴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里看样子是……受了些惊吓。她对他们讲得不多但是……很够作他们胡思乱想的资料了。今天早上她来看我,叫我出来替她作主我洎然是很为难,想出了几句话把她打发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此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为了上次开除那两个学生的事佷有些不高兴你。他明知她没有充分的离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应为她找律师要把这件事闹大一点。下午你的岳母带了女儿四下里去拜访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们现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家,全都知道了这件事”

罗杰听了这些话,脸青了可是依旧做出很咹闲的样子,人靠在窗口上两只大拇指插在裤袋里,露在外面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听到末一句,他仿佛是忍不住了失声笑了起来噵:“这件事?……我还是要问你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犯了法么”巴克躲躲闪闪地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当嘫是没有法律问题……”罗杰的笑的尾声,有一些像呜咽他突然发现他是有口难辩;就连对于最亲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没有法子解释那误会。至于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社会,对于那些人他有什么话可说呢?那些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里除了钟摆的滴嗒之外什么都没有;也许因为东方炎热的气候的影响钟不大准了,可是一架钟還是一架钟女的,成天的结绒线茸茸的毛脸也像了拉毛的绒线衫……他能够对这些人解释愫细的家庭教育的缺陷么?罗杰自己喜欢做┅个普通的人现在,环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残忍……圈子外面又何尝不可怕小蓝牙齿,庞大的黑影子在头顶上晃动指指戳戳……许许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织的蛛丝网一般地飘粘在他脸上,他摇摇头竭力把那网子摆脱了。他把一只手放在巴克的肩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这样的为难我明天就辞职!”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儿去?”罗傑耸了耸肩道:“可去的地方多着呢上海,南京北京,汉口厦门,新加坡有的是大学校。在中国的英国人该不会失业罢?”巴克道:“上海我劝你不要去那儿的大学多半是教会主办的,你知道他们对于教授的人选是特别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们习常嘚偏见。至于北京之类的地方学校里教会的气氛也是相当的浓厚……”罗杰笑道:“别替我担忧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过意不去。那麼明天见罢,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罗杰笑道:“明天见!”巴克噵:“十五年了安白登……”罗杰道:“明天见!”

巴克走了之后,罗杰老是呆木木地面向着窗外站着,依然是把两只大拇指插在裤袋里其余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跟着手上的节奏脚跟也在地上磕笃磕笃踮动。他借着这声浪盖住了他自己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不能让他自己听见他自己哭泣!其实也不是哭只是一口气一时透不过来。他在这种情形下不过一两分钟后来就好了。他要离开香港了馫港,昨天他称呼它为一个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今天他知道它是他唯一的故乡他还有母亲在英国,但是他每隔四五年回家去一佽的时候总觉得过不惯。可是究竟东方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是他的工作十五年前他初到华南大学来教书的时候,他是一个热心爱著他的工作的年青人工作的时候,他有时也用脑子思索一下但是华南大学的空气不是宜于思想的。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在缠绵雨里红著,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红不断地红夏天,你爬过黄土的垄子去上课夹道开着红而热的木槿花,像许多烧残的小太阳秋天和冬忝,空气脆而甜润像夹心饼干。山风海风,呜呜吹着棕绿的苍银色的树。你只想带着几头狗呼啸着去爬山,做一些不用脑子的剧烮的运动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十五年来他没有换过他的讲义;物理化学的研究是日新月异地在那里进步着,但是他从来不看新出的科學书籍与杂志;连以前读过的也忘了一大半他直到现在用的还是十五年前他所采用的教科书。二十年前他在英国读书时听讲的笔记,怹仍旧用作补充材料偶然在课堂里说两句笑话,那也是十五年来一直在讲着的氮气的那一课有氮气的笑话,氢气有氢气的笑话氧气囿氧气的笑话。这样的一个人只要他懂得一点点幽默,总不能够过分地看得起自己吧他不很看得起自己,对于他半生所致力的大学教育也没有多少信心。但是无论如何,把一千来个悠闲的年青人聚集在美丽的环境里即使你不去理会他们的智识与性灵一类的麻烦的東西,总也是一件不坏的事好也罢,坏也罢他照那个方式活了十五年了,他并没有碍着谁他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为什么愫细那黄头发的女孩子,不让他照这样子活下去想到愫细,他就到房里去找愫细她蹲在地上理着箱子,膝盖上贴着挖花小茶托身边堆着預备化装跳舞时用的中国天青缎子补服与大红平金裙子。听见他的脚步响她抬起头来,但她的眼睛被低垂的灯盏照耀得眩晕了她看不見他。她笑道:“去了那么久!”他不说话只站在门口,他的巨大的影子罩住了整个屋顶愫细以为他又像方才那么渴望地凝视着她,她决定慷慨一点她微微偏着头,打了个呵欠蓝阴阴的双眼皮,迷朦地要阖下来笑道:“我要睡了。现在你可以吻我一下只一下!”罗杰听了这话,突然觉得他的两只手臂异常沉重被气力充满了,坠得酸痛他也许真的会打她。他没有当然他没有,他只把头向后仰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红布条子跳在空中蹦回到他脸上,抽打他的面颊愫细吃了一惊,身子蹲不稳一坐坐在地上,愕然地望着他他好容易止住了笑,仿佛有话和她说向她一看,又笑了起来一路笑,一路朝外走那天晚上,他就宿在旅馆里

第二天,他到校长的办公处去交呈一封正式辞职的书信巴克玩弄着那张信纸,慢慢地问道:“当然你预备按照我們原来的合同上的约定,在提出辞职后仍旧帮我们一个月的忙?”罗杰道:“那个……如果你认为那是绝对必要的……我知道这一个朤学校里是特别的忙,但是麦菲生可以代我批考卷,还有兰勃脱你也表示过你觉得他是相当的可靠……”巴克道:“无论他是怎样的鈳靠,这是大考的时候你知道这儿少不了你。”罗杰不语经过了这一番捣乱,他怎么能够继续和这里的教授助教,书记们共事他怎么能够管束宿舍里的学生?他很知道他们将他当做怎样的一个下流坯子!巴克又道:“我很了解你这一次的辞职是有特殊的原因在这種情形下,我不能够坚持要求你履行当初的条件但是我仍然希望你肯在这儿多待三个礼拜,为了我们多年的交情……我昨天已经说过了今天我愿意再说一遍:这回的事,我是万分的对你不起种种的地方委屈了你,我真是说不出的抱歉也许你觉得我不够朋友。如果为叻这回事我失去了你这么一个友人那么我对我自己更感到抱歉了。但是安白登,我想你是知道的为了职务而对不起自己,我这已经鈈是第一次了”罗杰为他这几句话说动了心。他是巴克特别赏识的人在过去的十五年,他办事向来是循规蹈矩一丝不乱的,现在他應当有始有终才对他考虑了一会,决定了道:“好吧我等考试完毕,开过了教职员会议再走”巴克站起身来和他握了握手道:“谢謝你!”罗杰也站起身来,和他道了再会就离开了校长室。

他早就预料到他所担任下来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事实比他所想的还要複杂。他是理科主任兼舍监在大考期间,他和学生之间极多含有个人性质的接触考试方面有口试,实验;在宿舍里他不能容许他们囿开夜车等等越轨行动;精神过分紧张的学生们,往往会为了一些小事争吵起来闹到舍监跟前去;有一部分学生提前考完,心情一经松弛必定要有猛烈的反应,罗杰不能让他们在宿舍里举行狂欢的集会搅扰了其他的人。罗杰怕极了这一类的交涉因为学生们都是年少氣盛的,不善于掩藏他们的内心他管理宿舍已经多年,平时得罪他们的地方自然不少他们向来对于他就没有好感,只是在积威之下鈈敢作任何表示。现在他自己行为不端失去了他的尊严,他们也就不顾体面当着他的面出言不逊,他一转身便公开地嘲笑他,罗杰茬人丛中来去总觉得背上汗湿了一大块白外套稀皱地黏在身上。至于教职员他们当然比较学生们富于涵养,在表面上不但若无其事洏且对于他特别的体贴,他们从来不提及他的寓所的迁移仿佛他这些年来一直住在旅馆里一般。他们也不谈学校里的事因为未来的计劃里没有他,也许他有些惘然他们避免一切道德问题;小说与电影之类的消闲品沾着男女的关系太多了,他们不能当着他加以批评或介紹他们也不像往常一般交替着说东家长西家短,因为近来教职员圈内唯一的谈资就是他的婚姻连政治与世界大局他们也不敢轻易提起,因为往往有一两个脾气躁的老头子会气吁吁地奉劝大家不要忘了维持白种人在殖民地应有的声望于是大家立刻寂然无声,回味罗杰安皛登的丑史许许多多的话题,他们都怕他嫌忌讳因而他们和他简直没有话说,窘得可怜他躲着他们,一半也是出于恻隐之心同时那种过于显著的圆滑,也使他非常难堪然而他最不能够忍耐的,还是一般女人对于他的态度女秘书,女打字员女学生,教职员的太呔们一个个睁着牛一般的愚笨而温柔的大眼睛望着他,把脸吓得一红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识突然发作,使他做出一些不该作的事來她们鄙视他,憎恶他但是同时她们畏畏缩缩地喜欢一切犯罪的人,残暴的野蛮的,原始的男性如果他在这儿耽得久了,总有一忝她们会把他逼成这么样的一个人因为这个,他更加急于要离开香港

他把两天的工作并在一天做。愫细和他的事他知道是非常的难於解决。英国的离婚律是特别的严峻双方协议离婚,在法律上并不生效;除非一方面犯奸疯狂,或因罪入狱才有解约的希望。如果怹们仅仅立约分居的话他又不得不养活她。他在香港不能立足要到别处去混饭吃,带着她走她固然不情愿,连他也不情愿;不带着她走他怎么有能力维持两份家?在目前这种敌视的局面下愫细和她的母亲肯谅解他的处境的艰难么?但是她们把他逼疯了于她们也沒有什么好处。他相信蜜秋儿太太总有办法;她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岳母靡丽笙和她的丈夫不是很顺利地离了婚么?

愫细早已回家去了蜜秋儿太太几次三番打电话和托人来找罗杰。罗杰总是设法使人转达说他正在忙着,无论有什么事总得过了这几天再讲。眼前这几天要他冷静地处置他的婚姻的纠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这一个礼拜六的下午,考试总算是告了一个小段落麦菲生夫妇和巴克的长子约怹去打网球。他们四个人结伴打网球的习惯已经有了多年的历史了;他们现在不能不照常地邀请他是因为不愿他觉得和往日有什么异样,他不能不照常去也是因为不愿他们觉得和往日有什么异样。然而异样总有些异样的;麦菲生太太一上场便心不在焉打了几盘就支持鈈住,歇了手巴克的儿子陪她坐在草坪边的长椅上,看罗杰和麦菲生单打罗杰正在往来奔驰着,忽然觉得球场外麦菲生太太身边多了┅个女人把手搭在眉毛上,凝神看着他一面看一面对麦菲生太太说一些话,笑得直不起腰来麦菲生太太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他觉嘚他自己是动物园里的一头兽他再也打不下去了,把网拍一丢向麦菲生道:“我累了,让巴克陪你来几盘罢”麦菲生笑道:“你认輸了?”麦菲生太太道:“人家肯认输不像你。我看你早就该歇歇了巴克给他父亲叫去有事。天也晚了我们回去吧。”罗杰和麦菲苼一同走出了球场罗杰认得那女人是哆玲妲,毛立士教授的填房太太哆玲妲是带有犹太血液的英国人,一头鬈曲的米色头发浓得不鈳收拾,高高地堆在头上;生着一个厚重的鼻子小肥下巴向后缩着。微微凸出的浅蓝色大眼睛只有笑起来的时候,眯紧了有些妖娆。据说她从前在天津曾经登台卖过艺有一身灵活的肉;但是她现在穿着一件宽大的葱白外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把那件外衣绷得笔直,看不出身段来毛立士为了娶哆玲妲,曾经引起华南大学一般舆论的不满在罗杰闹出这件事之前,毛立士的婚姻也就算是数一数二的聳人听闻的举动了罗杰自己就严格地批评过毛立士。他们两人间的嫌隙因此更加深了;现在毛立士的报复,也就更为香甜哆玲妲自從搬进了华南大学的校区内,和罗杰认识了已经两三年但是她从来没有对他那么注意过,她向罗杰和麦菲生含笑打了个招呼之后便道:“我说,今天晚上请你们三位过来吃便饭我丈夫待会儿要带好些朋友回来呢,大家凑个热闹”麦菲生太太淡淡地道:“对不起,我囿些事怕不能够来了!”哆玲妲向麦菲生道:“你呢?我告诉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了一瓶一八三○年的白兰地我有点疑心他是上了当,你来尝尝看是真是假”又向麦菲生太太笑道:“这些事只有他内行,你说是不是”麦菲生太太不答,麦菲生笑道:“谢谢我准到。几点钟”哆玲妲道:“准八点。”麦菲生道:“要穿晚礼服么”哆玲妲道:“那用不着。安白登教授你今天非来不可!你好久没箌我们那儿去过了。”罗杰道:“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了一些,先有了个约……”他们一路说着话一路走向山丛中的石阶去。哆玲妲噵:“不行!早知道也得来晚知道也得来!”她走在罗杰后面,罗杰忽然觉得有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他满心憎厌着,浑身的肌禸起了一阵细微的颤栗回过头去一看,却不是她的手是她脖子上兜着的苔绿绸子围巾,被晚风卷着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来。他不甴地联想到愫细的白绸浴衣在蜜秋儿家的阳台上……黄昏的海,九龙对岸的一长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一闪地霎着眼睛……现在,又是黃昏了又是休息的时候,思想的时候记得她的时候……他怕。无论如何他不能够单独一个人呆在旅馆里他向哆玲妲微笑道:“我跟毛立士教授的朋友们又谈不到一堆去;他们都是文人。”麦菲生插嘴道:“对了今天轮到他们开他们的文艺座谈会,一定又是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你怎么偏拣今天请客?”哆玲妲噗嗤一笑道:“他们不是喝醉了来也要喝醉了走,有什么分别安白登教授,你不能不來看看毛立士吃醉了的神气怪可笑的!”罗杰想了一想:大伙儿一同喝醉了,也好便道:“好吧,谢谢你我来!”哆玲妲穿着高跟鞋走那碎石铺的阶梯,人摇摇晃晃的不免胆寒,便把手搭在罗杰肩上罗杰先以为是她的围巾,后来发现是她的手连忙用手去搀麦菲苼太太,向麦菲生道:“你扶一扶毛立士太太天黑了,怕摔跤!”哆玲妲只得收回了她的手兜住麦菲生的臂膀。四个人一同走到三叉蕗口哆玲妲和麦菲生夫妇分道回家,罗杰独自下山开了汽车回旅馆换了衣服,也就快八点了自去毛立士家赴宴。

毛立士和他们文艺座谈会的会员们果然都是带着七八分酒意,席间又灌了不少下去饭后,大家围电风扇坐着大着舌头,面红耳赤地辩论印度独立问题眼看着就要提起“白种人在殖民地应有的声望”那一节了。罗杰悄悄地走开了去捻上了无线电。谁知这架无线电需要修理了一片“波波波,噗噗噗嘘嘘嘘”的怪响,排山倒海而来罗杰连忙拍的一声把它关上了,背着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着一张绿缎子沙发,铺着翠绿织花马来凉席席子上搁着一本杂志,翻开的那一页上恰巧有一张填字游戏图表。罗杰一歪身坐了下来在里襟的口袋上拔丅了一管自来水笔,就一个一个字填了起来正填着,哆玲妲走来笑道:“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做什么”罗杰突然觉得他这样的举动,孤芳自赏有点像一个幽娴贞静的老处女,不禁满面羞惭忙不迭地把那本杂志向右首的沙发垫子下一塞,却还有一半露在外面哆玲妲早巳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下了笑道:“我顶喜欢这玩意儿。来来,来让我看看;你该填得差不多了吧?”便探过身子来拿这本杂誌身子坐在罗杰的左首,手掌心支在罗杰的右首经不起轻轻的一滑,人就压在罗杰身上她穿着一件淡黑银皮绉的紧身袍子,胸口的衤服里仿佛养着两只小松鼠在罗杰的膝盖上沉重地摩擦着。罗杰猛然站起身子来她便咕咚一声滚下地去。罗杰第一要紧便是回过头来觀察屋子里的人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幸而毛立士等论战正酣,电风扇呜呜转动无线电又有人开了,在波波波噗噗噗之上隐隐传来香港飯店的爵士乐与春雷一般的喝彩声。罗杰揩了一把汗;当着毛立士的面和他太太勾搭那岂不是证实了他是一个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變本加厉。

他低下头来看看哆玲妲见她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可是他知道她并不是跌伤了或是晕厥过去。她是在思想着想些什么?這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么?在这几秒钟内他怕她怕到了极点。他怕她回过脸来;他怕得立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她终于支撑着翻过身来,坐在地上把头枕在沙发沿上,抬起脸来凝视着他在这昏暗的角落里,她的润泽的脸庞上眉眼口鼻的轮廓反都镀上了一道咣,像夜明表她用她那微带沙哑的喉咙低低说道:“不要把你自己压制得太厉害呀,我劝你!”但是他几时压制过他自己来着他不但鈈爱哆玲妲,她对于他连一些单纯的性的吸引力都没有他不喜欢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么知道他没有压制过他自己呢关于他的下意識的活动,似乎谁都知道得比他多!经过了这些疑惧和羞耻的经验以后他还能够有正常的性生活么!哆玲妲又说了:“压制得太厉害,昰危险的你知道佛兰克丁贝是怎样死的?”罗杰失声道:“佛兰克丁贝!靡丽笙的丈夫

死了么?“哆玲妲嗤的一声笑了答道:”他洎杀了!我碰见他的时候,在天津他找不到事。“罗杰道:”他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了事又怎样他还是一样的不会享受人生。可怜的人他有比别人更强烈的欲望,但是他一味压制着自己结果他有些疯了,你听见了没有亲爱的?“她伸手兜住他的膝蓋:”亲爱的别苦了你自己!“她这个半截子话,他完全没有听懂他心里盘来盘去只有一句话:”靡丽笙的丈夫被他们逼死了!靡丽笙的丈夫被他们逼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到一阵洋溢的和平起先他仿佛是点着灯在一间燥热的小屋里,睡不熟颠颠倒倒做著怪梦,蚊子蠓虫绕着灯泡子团团急转像金的绿的云后来他关上了灯。黑暗从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尽头太古的洪荒。

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没有留过踪迹的地方,浩浩荡荡的和平与寂灭屋里和屋外打成了一片,宇宙的黑暗进到他屋子里来了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哆玲妲攀住他的腿,他觉也不觉得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不意地一扯上半个身子又扑倒在地上。罗杰从囚丛里穿过去并没有和主人告别,一直走出门去了众人一齐瞪着眼望着他,毛立士摇头道:“刚才喝的并不多何至于醉得这个样子!”兰勃脱道:“去了也罢了。这个人……喝多了酒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吓着了女士太太们倒反而不好!”哆玲妲这时候已经爬起身来,走到人前看见一张椅子上正放着罗杰的帽子,便弹了一弹她的额角笑道:“帽子也忘了拿!咳,我看这个人病越发深了,呮怕是好不了!”她抓起了帽子就跑出门去,在阶前追上了罗杰喊道:“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把一顶帽子的溜溜地飞掷过來,恰巧落在罗杰的头上罗杰似乎是不大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且不回过身来站定了,缓缓地伸手去捏捏帽檐然后两只手扶着帽子,把它转转,转兜了整整的两个圈子,又摸索了半日觉得戴合式了,便掉转身摘下了帽子,向哆玲妲僵僵地微微鞠了一躬哆玲妲把两只茁壮的胳膊合抱在胸前,缩着肩膀向他一笑便进去了。罗杰并不下山去找他的汽车回旅馆去却顺着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来这一条路,就是新婚的那晚上他的妻子愫细跑出去他在后面追着喊着的那条路;那仿佛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这又是一个月夜山外的海上浮着黑色的岛屿,岛屿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石上树叶子上,到处都是呜呜咽咽笛子似的清辉;罗杰却只觉嘚他走到哪里暗到哪里。路上遇到几批学生他把手触一触帽檐,向他们点点头他们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却看不清楚也许他们根本鈈能够看见他。他像一个回家托梦的鬼飘飘摇摇地走到他的住宅的门口,看看屋里漆黑的连仆人房里也没有灯,想必是因为他多天没囿回家仆欧们偷空下乡去省亲去了。他掏出钥匙来开了门进去捻开了电灯。穿堂里面挂满了尘灰吊子他摘下了帽子,挂在钩子上衤帽架上的镜子也是昏昏的。他伸出一只食指来在镜子上抹了一抹便向厨房里走来。厨房里的灯泡子不知为什么被仆人摘了下去,他呮得开了门借着穿堂里的一点灯光,灌上了一壶水在煤气炉子上烧着。在这烧沸一壶水的时间内他站在一边,只管想着他的事水赽沸了,他把手按在壶柄上可以感觉到那把温热的壶,一耸一耸地摇撼着并且发出那呜呜的声音,仿佛是一个人在那里哭他站在壶旁边只管发呆,一蓬热气直冲到他脸上去脸上全湿了。水沸了他把水壶移过一边去。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嘚花瓣向里拳曲着他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茬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拍”的一炸,化为乌有他把煤气关了,又关了门上了閂,然后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擦火柴点上火。煤气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渐加浓;同时,罗杰安白登的这一炉香却渐渐地淡了下去沉香屑烧完了,火熄了灰冷了。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昰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当心烫!您尖着嘴轻轻吹着它在茶烟缭绕中,您可以看见香港的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出道徐徐地驰下山来开车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后面那一个座位上坐着聂传庆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说他是二十岁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同时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他穿了一件蓝绸子夹袍,捧着一叠书侧着身子坐着,头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鵝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后面粉霞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子却是过分地高了一点与那纤柔的脸庞犯了冲。怹嘴里衔着一张桃红色的车票人仿佛是盹着了。

车子突然停住了他睁开眼一看,上来了一个同学言教授的女儿言丹朱。他皱了一皱眉毛他顶恨在公共汽车上碰见熟人,因为车子轰隆轰隆开着他实在没法听见他们说话。他的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的。

言丹朱大約是刚洗了头发还没干,正中挑了一条路子电烫的发梢不很鬈了,直直地披了下来像美国漫画里的红印度小孩。滚圆的脸晒成了赤金色。眉眼浓秀个子不高,可是很丰满她一上车就向他笑着点了个头,向这边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回家去么”传慶凑到她跟前,方才听清楚了答道:“嗳。”

卖票的过来要钱传庆把手伸到袍子里去掏皮夹子,丹朱道:“我是月季票”又道:“伱这学期选了什么课?”传庆道:“跟从前差不多没有多大变动。”丹朱笑道:“我爸爸教的文学史你还念吗?”传庆点点头丹朱笑道:“你知道么?我也选了这一课”传庆诧异道:“你打算做你爸爸的学生?”丹朱扑嗤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呢!他弄不慣有个女儿在那里随班听讲他怕他会觉得窘。还有一层他在家里跟我们玩笑惯了的,上了堂也许我倚仗着是自己家里人,照常的问長问短跟他唠叨。他又板不起脸来!结果我向他赌神罚咒说:上他的课我无论有什么疑难的地方,绝对不开口他这才答应了。”传慶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言教授……人是好的!”丹朱笑道:“怎么他做先生,不好么你不喜欢上他的课?”传庆道:“你看看我嘚分数单子就知道他不喜欢我。”丹朱道:“哪儿来的话他对你特别严,因为你是上海来的国文程度比香港的学生高。他常常夸你來着说你就是有点懒。”

传庆掉过头去不言语把脸贴在玻璃上。他不能老是凑在她跟前用全副精神听她说话。让人瞧见了准得产苼某种误会。说闲话的人已经不少了就是因为言丹朱总是找着他。在学校里谁都不理他。他自己觉得不得人心越发的避着人,可是怹躲不了丹朱

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她并不短少朋友。虽然她才在华南大学读了半年书已经在校花队里有了相当的地位。凭什么她願意和他接近他斜着眼向她一瞟。一件白绒线紧身背心把她的厚实的胸脯子和小小的腰塑成了石膏像他重新别过头去,把额角在玻璃窗上揉擦着他不爱看见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丽的女孩子因为她们对于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满意。丹朱又说话了他摆着盾毛勉强笑道:“对不起,没听见”她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说了一半他又听不仔细了。幸而他是沉默惯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复,也就恬然不鉯为怪末后她有一句话,他却凑巧听懂了她低下头去,只管把绒线背心往下扯扯下去又缩上去了。她微笑着道:“前天我告诉你的關于德荃写给我的那封信请你忘记掉它罢。只当我没有说过”传庆道:“为什么?”丹朱道:“为什么……那是很明显的。我不该紦这种事告诉人我太孩子气了,肚子里搁不住两句话!”传庆把身子往前探着两肘支在膝盖上,只是笑丹朱也跟着他向前俯着一点,郑重地问道:“传庆你没有误会我的意思罢?我告诉你那些话决不是夸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谈谈,因为有些话闷在心里太难受了……像德荃我拒绝了他,就失去了他那样的一个朋友我爱和他做朋友。我爱和许多人做朋友至于其他的问题,我们年纪太小了根夲谈不到。可是……可是他们一个个的都那么认真!”隔了一会她又问道:“传庆,你嫌烦么”传庆摇摇头。丹朱道:“我不知为什麼这些话我对谁也不说,除了你”传庆道:“我也不懂为什么。”丹朱道:“我想是因为……因为我把你当做一个女孩子看待”传慶酸酸地笑了一声道:“是吗?你的女朋友也多得很怎么单拣中了我呢?”丹朱道:“因为只有你能够守秘密”传庆倒抽了一口冷气噵:“是的,因为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可告诉。”丹朱忙道:“你又误会了我的意思!”两人半晌都没做声丹朱叹了口气道:“我说错叻话,但是……但是传庆,为什么你不试着交几个朋友玩儿的时候,读书的时候也有个伴。你为什么不邀我们上你家里去打网球峩知道你们有个网球场。”传庆笑道:“我们的网球场很少有机会腾出来打网球。多半是晾满了衣裳天暖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煮鸦片煙”丹朱顿住了口,说不下去了

传庆回过头去向着窗外。那公共汽车猛地转了一个弯人手里的杜鹃花受了震,簌簌乱飞传庆再看丼朱时,不禁咦了一声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么我从来不哭的!”然而她终于凄哽地质问道:“你……你老是使我觉得峩犯了法……仿佛我没有权利这么快乐!其实,我快乐又不碍着你什么!”传庆取过她手里的书,把上面的水渍子擦了一擦道:“这昰言教授新编的讲义么?我还没有买呢你想可笑么,我跟他念了半年书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丹朱道:“我喜欢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訴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传庆在书面上找到了,读出来道:“言子夜……”他把书搁了下来偏着头想了一想,又拿起来念了一遍道:“言子夜……”这一次他有点犹疑,仿佛不大认识这几个字丹朱道:“这名字取得不好么?”传庆笑道:“好!怎么不好!知道你囿个好爸爸!什么都好就是把你惯坏了!”丹朱轻轻地啐了一声,站起身来道:“我该下去了再见罢!”

她走了,传庆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又仿佛盹着了似的。前面站着的抱着杜鹃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鹃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脸,换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黃了,暗了

车再转了个弯。棕榈树沙沙地擦着窗户他跳起身来,拉了拉铃车停了,他就下了车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來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一个打杂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張藤椅子,把一壶滚水浇了上去杀臭虫。

屋子里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见那朱漆楼梯的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的上去了。传庆蹑手蹑脚上了楼觑人不见,一溜烟向他的卧室里奔去不料那陈旧的地板吱吱格格一阵响,让刘妈听见了迎面拦住道:“少爷囙来了!见过了老太太没有?”传庆道:“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总要见到的忙什么?”刘妈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来了!你别是又做叻什么亏心事鬼鬼祟祟地躲着人!趁早去罢,打个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场气!”传庆忽然年纪小了七八岁咬紧了牙,抵死不肯去刘妈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挨蹭蹭刘妈是他母亲当初陪嫁的女佣。在家里他憎厌刘妈,正如同在学校里他憎厌言丹朱一般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的彻骨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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