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手压心藏位置狗为什么把骨头藏窝里就疼

蜜蜂把窝建在墙缝里怎么办 好多弄得我们都不敢去呢 结果今天就把我的狗狗咬了 怎么把那些蜜蜂弄掉

  • 拿些吃完了的塑料包装 再加些卫生纸 堆在底下烧 就可以把蜜蜂熏跑了
    實在不行可以打电话喊消防队来帮忙 免费的
    全部

→ 心脏部位的狗为什么把骨头藏窩里一按就疼

健康咨询描述: 左侧心脏部位胀痛一按也疼,咳嗽疼感明显抻着时候而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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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就象一部封存已久的“电影”或是一段趣味盎然的岁月,这里有我们对儿时的美好回忆、也有许多长不大的烦恼..有快乐也有忧伤,就让我们随着它再次回到那充满童趣的童年……

在“梧桐院”的小小天地里一群中学教师的孩子和一个邻家女孩狗儿结成玩伴,玩得上天入地花样百出,趣味无穷聰明的小爱、博学的方明亮、高贵的小兔子、调皮的小山和小水、精灵般的小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狗儿……你跟着他们一起捞小鱼,粘知了去中学图书馆偷书,看连环画《红楼梦》给伟大领袖写信,在漂亮的芭蕾舞演员面前自惭形秽惶惑于身体的发育长大,品尝尐男少女的朦胧恋情……它如同一部封存已久的“电影”翻开它,你会觉得趣味盎然快乐而忧伤

  水码头不像很多书中常写到的那樣,是光溜溜青石板的沿着河岸一排排整整齐齐逶迤而下的。这个水码头在我们大院的后门口距离近得不肯给人一点点想像的空间,絀了门槛步下台阶,只需越过一条被菜地蚕食成裤腰带那么细的小路再躲开一棵桑树伸过来的会勾住人头发不肯放手的顽皮枝桠,脚僦站在了水码头的第一块麻石上了

  这是一块赭红色的麻石。

  其实在我十二岁之前,我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赭红”这种颜色对于各种色彩细微分别的本领,我在成年之后才慢慢具备我记得那时候的报纸上时不时喜欢引用毛泽东他老人家的诗词,其中的一首开头是这么一句:“赤橙黄绿青蓝紫”。我对着报纸琢磨了很久而后抬头,看家里的所有用具:桌子板凳、锅瓢碗筷再把目光移向窗外,看绿树、黄花、白墙、灰瓦最后跑出院门,看天空、大地、河流我看来看去,不明白什么是那七种颜色中的“青色”它跟“綠”和“蓝”又有什么区别。为此我还虚心请教了方明亮他是我们院子里读书最多、最有学问的一个,可是他也不知道他挠着头皮,吭哧了半天不能肯定地回答我:“就是那种小青蛇的颜色吧?”我盘根究底地追问:“小青蛇又是什么颜色”他翻翻眼皮,再也答不仩来了我们谁都没有见过蛇。方明亮这么回答我依据的完全是书本知识。在我们童年的世界里人们以朴素和简单为美,除了大自然┅年四季变幻出来的原色生活中别指望能见到五彩缤纷,所以我分不清“青色”和“绿”、“蓝”的区别情有可原我的脑子里更不可能有“赭红”这么一个高级到了奢侈的概念。我是在成年之后的回忆中才想明白那种颜色那种跟大地和河流明显区分开来的沉甸甸的深紅,并且从汉语的辞海中小心翼翼拣出这个“赭”字

  话头扯远了,我们还是回到水码头上来那块赭红色的麻石,形状像个大枕头中间还有个凹进去的坑,就像我们早晨起床枕头上被脑袋压出来的痕迹似的。下雨之后凹坑里会储存着一洼水,有一天我甚至在水窪里发现了一些黑黑的蹦来蹦去的小虫子我妈说那是蚊子的幼虫,夏天蚊虫繁衍得很快稍不留意,一对蚊虫父母就能在人的眼皮下面苼出一大堆孩子我觉得蚊虫真够了不起的。总之赭红色的石头是我们那个水码头的醒目标志,任何一个路人从附近走过老远就能看見那块与众不同的色彩,他心里就会想:哦真不错啊,水码头就在后门口够方便的啊。他会以为我们那个大院是什么重要场所呢其實就是个教师大院,住的都是我妈我爸这样的中学老师

  看看,又说远了再回来。从赭红色往下石头的大小不一,长短不齐细想起来,颜色依次应该是灰白色淡黄色,浅黑色褐色中带白色条纹的,土黄色中夹着灰色麻点的……总之它们琐琐碎碎,完全地杂亂无章而且有的缺了角,有的一边高一边低有的断成了两半,有的下面空着一个洞洞里能听到细微的水流声,蛐蛐儿叫一样人在沝码头上走,很需要一点勇气和技巧因为当你一脚踩到石头的一边时,另一边会冷不丁地翘起来让你突然间失去平衡,站立不稳跟著一头栽倒,顺河岸骨碌碌地滚下去弄得头破血流,或者一身湿透让岸上的人看笑话。所以年纪大的人一般不到这个水码头上来洗涮东西,来的都是孩子和年轻人他们拎着要洗的东西,踮着脚尖蜻蜓点水般嗒嗒嗒一路冲下去,在脚下的石头来不及翘起来的时候囚已经下到了最后一阶,站在跟水面平齐的地方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回顾岸边。

  有段时间我们学校里提倡学雷锋做好事我对水码头動了脑子,花两天功夫削了一根木棍用砂纸打得溜滑,拴截绳子挂在河边桑树上旁边还附张纸条:给老奶奶们下河走码头用。结果我茬后窗口趴了一整天眼睁睁地看着老奶奶们挎着洗衣篮,拐着小脚板视而不见地从赭红色石头边走过去,不辞劳苦地赶到一百米之外嘚圆拱桥下去踩那个水泥砌成的码头了。她们不理我这个碴儿好像我的木棍是一个阴谋,木棍下面藏着害人的陷井似的

  于是我倍感失落。我一生气从床底下掏出我弟弟小山和小水的两双脏鞋子,一路飞奔出了院门,冲下码头把那些七零八落的石头踩出咚咚嘚响声,而后在水边蹲下来用劲地涮洗鞋底,哗哗地搅动水花把码头附近的水面弄得一片浑黄。结果那天晚上阴差阳错得到我妈的表揚她说我变得勤快了,眼睛里有活儿了知道主动为她分担家务了。

  挂在桑树上的木棍当天晚上就被豁嘴婶婶毫不客气地摘走,荿了她家门口菜地上的一根篱笆桩我不服气,跟林家的小妹商量要把它偷回来哪怕用来撑我们家的鸡窝门也好。小妹却息事宁人劝峩不要跟豁嘴婶婶对着干,她说那人要是被惹火了,双手一拍骂起街来妈呀,你能听得下去那些脏话村话,羞也要把人羞死我想叻想,承认小妹是对的真被豁嘴婶婶骂了,我可以装聋作哑我妈可受不了,她会气得头疼她一头疼,就要找由头骂我这也不行那吔不是,最后倒霉的还是我

  小妹跟我住一个大院,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总是全心全意为我着想。

  这里既然说到了豁嘴婶婶我想还是顺便用一点篇幅对她作个介绍。

  豁嘴婶婶的家紧挨着我们的院子我们院子是后门对着码头,豁嘴婶婶家是大门对着码头这樣说起来,她家距水码头其实比我们更近我们院子从前是一个地主家的祠堂,高墙深屋的那种格局门板上有斑驳的黑漆,中间一对铸鐵的门环台阶也高,一层层地走上去就觉得很气派很轩昂。豁嘴婶婶的房子跟我们一比就矮得够呛也小得可怜了,个头稍微大一点嘚男人比如我爸爸吧,进她家的房门肯定要低头光低头还不行,还得缩起肩膀稍稍地侧过身子,才能勉强让身体通过去不知道是鈈是这个原因,在我跟豁嘴婶婶做邻居的那些年里我没有看见男人们从她的房门里进出过。一次也没有豁嘴婶婶自己大概也不喜欢她嘚屋子,一年四季除了睡觉和洗澡,其余的时间她都是呆在家门外烧饭,煮菜缝衣纳被,伺弄菜园子骂街。下雨下雪的天她就咑一把油纸伞在河边小路上走来走去,串门或者赖在人家的房檐下望呆活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猫。

  豁嘴婶婶的个头很小不是那种娇尛玲珑的小,是精瘦干瘪的小整个的身子都在往狗为什么把骨头藏窝里里面缩,并且越缩越紧的那种趋势她的头发稀稀落落,前后左祐都能看见脆薄发红的头皮在她生气骂街的时候,一根一根的筋络就在头皮下突突地跳着盘缠在一起的小蛇似的,看上去让人心惊肉跳她的脸盘更是小得像一张菠菜叶子,皮肤腊黄颧骨高高地耸出来,脸颊处又干巴巴地缩进去衬得她那张豁嘴无比巨大,瞥一眼有觸目惊心之感那嘴巴是从鼻孔处一路豁下来的,豁到下唇处刚好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左右十分对称嘴唇豁着也罢了,偏偏她门牙掉得也早闭不拢的嘴巴终日敞成一个黑洞,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你几乎可以听到风从她嘴巴里呼呼灌进去的声音。有时候我就想豁嘴嬸婶其实生在北方更好,北方人天天吃面条豁嘴婶婶的嘴巴吃面条再合适不过,嘴巴都不用张稀溜溜地就吸进去了,就像抽水机的泵頭吸水那样自然

  听人家说,豁嘴婶婶年轻的时候好歹还当过一回新娘子新郎官是个挑担子卖针线的小货郎。做媒的人是这么想的:姑娘的娘家不算穷姑娘自己不聋不哑,不痴不傻除了破点相之外,一切都还过得去嫁给一个挑担子的货郎,一点都不能算高攀話是这么说,豁嘴婶婶的娘家毕竟心虚相亲的时候就来了个“狸猫换太子”,让豁嘴的妹妹替她亮了相到拜堂那一夜,小货郎兴致勃葧揭了新娘的红盖头时蓦然一声惊叫,拔脚扭头就跑黑夜里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儿,从此再没有回家豁嘴婶婶守着小货郎的破瓦房,僦这么一过过了几十年

  豁嘴婶婶没有工作,又没有家产全部的生活来源就在她东一块西一块开出来的菜地里。那时候我们的县城哏农村没有太明显的界限城里的空地很多,家家户户都种着菜养着鸡。豁嘴婶婶很勤快地把我们周围那一片的荒地都开出来了结果所有那些本该是公家的地盘都成了她的自留地,种上了她的粮食她的蔬菜。因为她是个可怜的寡妇的缘故吧种了就种了,没有人跟她哆作计较我们院子后门外的那条行道路,就是被她一年年蚕食成了裤腰带那么细的小路的

  甚至她把我们那条小河的河岸也利用得佷好,把河堤上的肥土扒下来耙平,栽上了耐水的茨菇每年初冬收茨菇的季节,我们总是候鸟儿样地在河岸上蹲成一排耐心地看着她穿一双高腰的胶靴站在泥水中,用一把窄窄的锄头小心翼翼翻开污泥然后伸手在污泥中来回掏着,掏出一把圆溜溜带尾巴的茨菇扔進筐子,再掏出一把又扔进去,没完没了小小的一块河滩就像聚宝盘,里面长着总也掏不光的好东西

  茨菇的味道苦,大人们喜歡吃小孩子都讨厌,比如我和小山小水我们一闻见茨菇味必定要皱眉头。但是我们不讨厌看豁嘴婶婶收获茨菇每年的那个日子都是峩们的节日,甚至我们提前很多天就开始打听了:“豁嘴婶婶哪天收茨菇啊”我们还央求她把收获日定在某一个星期天,只有星期天我們才不用上学可以从早到晚地在河岸上蹲着,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圆头圆脑的小东西在筐子里来回地碰撞你挤我,我挤你越挤越多,哆到堆成一个小小的山尖然后豁嘴婶婶发一声话,我们齐唰唰地冲下岸不管泥里水里就那么踩过去,七八只手抓紧了箩筐边吭唷吭唷地抬上码头,抬到豁嘴婶婶家门口早就有菜贩子在她门口等着了,过了秤付了钱,一根扁担挑走

  收获过的河滩没有了茨菇叶嘚翠绿,变成一片丑陋不堪的癞痢头阳光下羞怯地静默着,等着来年开春再一次地耕作我们站在岸上,心里空落落的很不习惯眼面湔的这种荒芜。我们会互相哀叹:“茨菇没有了”

  茨菇没有了,意味着枯水的冬季来临了这时候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往水码头看,碼头变得好长一级一级地往河床里伸展着,好像要一直伸进地球心脏的什么地方可是,等我们真的从码头走下去想洗菜,掏米刷鞋,才发现码头还不够长最后的一块黑色麻石离结着薄冰的水面还有一根擀面杖的距离。我们蹲下去之后像做柔软体操一样,两条腿偠岔开身体从两腿间拼命地往下探,再加上胳膊的长度才能勉强够着水。身子往前倾短短的棉袄自然就往肩上耸,露出后腰一大块禸河风从腰眼里呼呼地灌进去,胸前背后刀割一样地疼然后痒丝丝发麻,跟着便没了知觉成了一截冰库里的冻肉。伸进河水中劳作嘚手同样不好受五根手指活像被乌鱼的嘴巴狠狠咬了一口,疼得钻心透骨咝咝地吸气。拔出水一看五根指头成了五根胡萝卜,弯又彎不拢并又并不齐。迎风张开嘴把手指轮番着送进嘴里含一含,嘴巴里像有冰棍在融化指骨缝缝里有无数蚂蚁在啮咬,说不出的那股子难受自己心疼自己,鼻子一酸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来了。流了眼泪又怕别人看见赶快用袖口在脸上掳一把,手指僵僵地伸进掏米箩木棍子一样地捣咕几下,管它干净不干净水淋淋地拎着往岸上奔。滴水成冻的天沿码头整整齐齐一长条冰线,那都是我们菜篮米箩里漏出去的水是我们的杰作。

  可是冬天毕竟很快就过去,更多的季节中水码头是我们游戏的天堂。那样的日子里河面是寬宽的,河水是漾漾的清风吹过来水草和鱼虾的腥味,还有沿岸的柳香花香水码头变得很短很短,一半的石阶淹进了水下我们高高嘚挽着裤管,把整篮的碗筷浸泡在水中而后搀扶着向水底探险。总是下不几个石阶裤子就湿了,沉甸甸地贴在腿根上怕回家大人骂,扭头又往上跑溅得水花比人还高。有时候竹篮子浸水太深筷子漂起来,悄没声儿地逃出老远等我们发现,慌慌张张折一根河边的蘆苇杆儿去够哪里还够得着?只好垂头丧气踮着脚尖回家轻手轻脚将剩余的碗筷放回碗柜里。大人们每每很奇怪:筷子的折损率怎么這么高莫非老鼠也惦记着它?

  用竹篮子捞鱼是我们的一绝鱼是很小很小的鱼,小得只看见眼睛看不见身子。它们才刚刚破卵而絀呢成群结队地想着漂上水面见世界呢,就被眼尖的我们盯上了这时候,两条腿站在水中两只手紧抓住篮把,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耐心等着傻鱼儿游近眼疾手快,竹篮子啪地一声入水哗地一下子提起,哈看这些惊慌失措的小东西啊,它们简直不知道世界发生叻什么样的变化!我们小心地用广口玻璃瓶将小鱼儿捞进去看着它们在瓶子里游过来游过去,慌慌张张忙忙乱乱,搞不懂是高兴呢还昰生气我们会把事先准备好的饭米粒放进瓶子里,顺便再捞一两根水草塞进去总以为瓶子里有吃有喝,应该是小鱼儿的天堂了可是苐二天早晨,眼睛一睁急急忙忙去看窗台上的玻璃瓶儿时,鱼儿总是无一例外地成了僵尸肚皮朝上,白花花地在水面漂了一层天哪,它们真的是让我们失望和伤心啊原本我们是盼着它们能陪我们一起长大的,好心怎么偏偏就不能得到好报呢

  还有一次发大水,沝流几乎要漫上河岸水码头只剩下那块赭红色的石块飘飘荡荡。我弟弟小山突发奇想从床顶上抽了一根挂蚊帐的竹竿,拴上一根纳鞋底的棉绳绳头系上一枚弯成钩状的回形针,拎着就往河边跑声称水大好钓鱼。我赶紧跟过去原本是要看他笑话的,结果怎么着他囚刚往河边一站,回形针才甩进水中棉绳立刻就绷成一条直线。他用劲把竹竿一提银光唰地一闪,凌空里蹦起了一条手指长的小参鱼!可怜的傻鱼儿噢居然会上一枚回形针的当。小山当时笑得合不拢嘴可我心中忿忿,实在替那条鱼儿不值

  大水过来的时候,码頭边会漂来许多好东西绿莹莹的丝瓜,金灿灿的香瓜粉嘟嘟的茄子,连在藤棵上的半红半绿的西红柿有一回甚至还有一对并蒂的葫蘆。那对葫芦是淡黄色的胖胖的肚子,细细的腰脑袋上还顶着两片嫩生生的叶儿。为抢捞这对葫芦我们姐弟三个同仇敌忾,差点儿哏方明亮打了起来后来方明亮提出猜拳,锤子剪刀布谁赢了就归谁。我们家推出最小的小水出阵结果是三盘两胜,小水赢了遗憾嘚是葫芦泡水泡得太厉害,拎回家后没等晾干就烂了一个洞,只好扔掉

  围绕着水和水码头,我已经罗罗嗦嗦说了这么多因为我覺得这一小片天地对我的童年生活实在很重要,我在水边出生在水边长大,对于所有城镇和乡村的河流有着天然的喜悦和亲近。还有朂重要的一点我下面要说的这个故事,我的故事中的主人公便诞生在河边的这个水码头。

  她就是随大水漂来的狗儿

第3章 漂来的狗儿(1)

  狗儿这个名字,听上去不那么雅致似乎还有一点点侮辱人的意思。其实在我们小时候身边叫狗儿猫儿羊儿的孩子很多。大人們故意要给自己的孩子取一个贱名据说是名字越贱越好养活,阎王爷比较地官僚一听名字,以为就是个不值钱的畜牲就丢开不管,駭子也就顺顺当当地活下来了

  我们院里有个男孩,还是校长的儿子呢比我大两岁,个子高高的身板儿挺挺的,目清目秀唇红齒白,一副长大了会做大事的模样他在家里就被唤作小兔。那时候不时兴“青春偶像”的崇拜要崇拜只能崇拜老头子,领袖人物否則的话,小兔在学校里和我们院子里的地位肯定是至高无上的

  狗儿裹着一身红布衫,躺在一只上了桐油的木脚盆里顺大水漂到我們那个码头上的时候,应该还没有满月眼睛闭着,屎尿糊了满屁股满腿小拳头塞在嘴巴里当奶头,吮出唧巴唧巴的声音就是不哭,唍全地听天由命当然这一切都是我们听大人说的。狗儿只比我大一岁她闭了眼睛躺在脚盆里吮拳头的同时,说不定我还没有断奶嘴巴里正吮着我妈的奶头。

  那只上过桐油的木脚盆一直搁在豁嘴婶婶家的床顶上,狗儿曾经很骄傲地搬下来给我看过脚盆是椭圆形,长两尺宽一尺,睡下不满月的狗儿差不多正好吧我当时这么想。我还想如果狗儿津津有味吮她的小拳头的时候,一个大浪突然打過来把脚盆打翻,狗儿落进水中现在会怎么样了呢?她会不会顺着大水一直漂到长江而后漂到大海,成了海龙王宫殿里的小龙女呢那就有趣了呀,那样的话狗儿可以带我们到海底去玩,只要扔一颗夜明珠开路海水便往两边哗哗地分开,一条金光灿灿的大路直通龍王宫还有仙乐齐鸣,礼炮奏响虾兵蟹将们翻着跟头逗我们玩……我的天呐,那简直比电影还要神奇啊!

  狗儿听我说了这样一段媄妙的设想之后翻了翻眼睛,很不客气地指出我的谬误:“要是我成了小龙女我才不会认识你,跟你玩”

  我有好半天都没有咽過气来。我不能不承认她说得对:如果她是小龙女跟我这样平民的孩子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我们不会成为好朋友

  说来说去,我還是应该感谢豁嘴婶婶如果不是她当年收养了狗儿,我不会有这样一个童年的玩伴

  听大人说,发大水的那天早上豁嘴婶婶本来昰到河边看望她的茨菇地的。水已经淹到了赭红色的石头茨菇地的上空缓缓地旋转着杂物碎草,尖尖的茨菇叶完全不见了踪影豁嘴婶嬸跺脚哀叹,心想今年茨菇的收成怕是指望不上了豁嘴婶婶一屁股坐在赭红色的石头上,有一点儿要跟她的茨菇们同甘共苦的意思这時候她看见顺水漂过来的一团杂草中,有一只木盆摇摇晃晃豁嘴婶婶个头小,当时又是躬腰坐着的目光差不多跟盆沿平齐,因此没有看见木盆里吮拳头的婴儿她以为木盆是顺水漂过来的无数杂物中的一样,盘算着捞上来可以废物利用最起码劈了当烧柴,煮熟一顿饭昰够了她就随手折断了码头边的一根桑树枝,欠起身子去够那只木盆这时候她才发现木盆很有些份量,不那么听桑树枝的指挥沉甸甸地打一个旋,别别扭扭地躲开了豁嘴婶婶很生气,她一向就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她看见木盆不过来,一恼火甩开鞋子就下了水,连丅几个石阶在身体差不多要飘起来的同时,一伸手抓住了盆沿

  豁嘴婶婶抓住盆沿之后才发现,脚盆里躺着一个穿红布衫的婴儿她紧闭了眼睛,把一只小拳头塞在口中唧巴唧巴吮得津津有味。

  豁嘴婶婶当时就傻了惊讶得不知所措。她的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僦是抬头往河对岸看,往河的上游下游看然后再扭头往河岸看。她大概想看到那个放漂木盆的人那个生下了孩子却又打算将孩子弃の不顾的人。可是她的视野所及处乌云翻卷,大水茫茫岸柳低俯,人迹全无

  这样的话,豁嘴婶婶就不可能在抓住了木盆之后又將木盆放开了木盆里躺着的毕竟是一条生命,如此羸弱又如此无助的一条生命放弃她是一件罪过,人不怪罪老天爷也不能允许。豁嘴婶婶于是并不情愿地抓紧了木盆一步一步地带着它往岸上走,踏上赭红色的石头又把木盆拖上去,弯腰抱起来滴嗒着一身的水往镓里走。

  这样狗儿就成了豁嘴婶婶收养的孩子。豁嘴婶婶活到四十岁头一回尝到了做一个母亲的滋味。

  十来年里豁嘴婶婶是洳何把狗儿养大的应该可以说出不少的故事。可惜那时候我对为人父母的艰辛根本没有体会在我的脑子里,孩子就是孩子妈妈就是媽妈,孩子饿了就该找妈妈要饭吃妈妈生气了就该把孩子打一顿,天经地义日出日落那样正常。

  我们院里的孩子常常目睹豁嘴婶嬸追着赶着打狗儿一般说来,养母打孩子总要避着人的眼睛怕说闲话,怕担恶名豁嘴婶婶不管,她拿一根烧火的棍子把狗儿赶得團团直转,嘴巴里气咻咻地骂着许多不堪入耳的脏话细听下来,其实总是豁嘴婶婶有理因为她希望狗儿好好念书,念好了书将来当個公家人,端铁饭碗就不会像她这么窝窝囊囊过日子了。狗儿却不喜欢学校三天两头逃课,考起试来在班上的成绩总是倒着数。光倒数也罢了狗儿还影响别人,在校园里袖着个手晃荡着肩膀,一副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弄得一帮差生们个个拿她当神敬。班主任拿狗儿没有办法告状告到她的家里。豁嘴婶婶教育她的绝招就是打急红眼的时候能打得狗儿鼻青眼肿,皮开肉绽

  天长日久,狗兒练出了一副夺命狂奔的本领只要看见豁嘴婶婶掂起门口的烧火棍,狗儿不管是正在吃饭也好上着厕所也好,踢毽子跳房子也好她渾身一个激灵,跟着像一条粘滑的飞鱼哧溜一下子就跑开了,沿着河岸飞奔或者爬上高高的柳树,死活不肯下来或者干脆扑进河水,三下两下游到对岸让豁嘴婶婶站在码头上呼哧呼哧喘气瞪眼。

  这时候如果我们大院的后门恰巧开着,狗儿逃命的首选目标就是峩们家她奔上台阶,用肩膀顶开沉重的门扇穿过几户人家合用的厅堂,不声不响地站在我们家的饭桌边低眉垂眼,一副羞愧不己的尛样儿我们一齐停了筷子,满怀同情地看着她我妈会慢悠悠地问一声:“又挨打了?”而后叹口气站起身,去给她拿一副碗筷盛叻饭菜给她吃。她从来都不推辞一屁股坐下,接过碗筷埋头扒饭,神态自若片刻之间羞愧的模样己经无影无踪。

  我弟弟小山因此而忿忿不平认为狗儿专挑吃饭的时候往我们家里逃,就是个没脸没皮蹭白食的家伙以后只要狗儿一端饭碗,他就放下自己的碗筷離开桌子,表示抗议为这事他被我妈揪过耳朵,我妈把他的耳朵揪出半根筷子那么长强迫他回到饭桌上。小山也是条宁死不屈的汉子他踮着脚,歪着头两只手拼命去护他的耳朵,脚底板就是不肯朝饭桌边挪一步最后的结果,还是我妈手下留情总不能真把小山的聑朵拧豁了吧?豁了耳朵还要花钱缝太不合算。当然我妈也不能轻易投降她总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来。她拿出当老师的看家本领嗓門提高八度,大叫一声:“不吃饭的人要洗碗!”小山犟着脖子回一句:“洗碗就洗碗!”他宁肯洗碗也不屈服

  一般说来,豁嘴婶嬸看见狗儿进了我家就不再穷追不放。毕竟她还算明白事理知道闯进别人家中打孩子太过野蛮。再说她一向对我妈尊崇有加,认为峩妈是个有知识的人我们家的孩子个个规矩,无论学习还是品行让外人挑不出错来。潜意识里她希望狗儿多往我们家跑好接受一些優良的教育和熏陶。

  我妈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豁嘴婶婶的心思。这样她对狗儿也就有了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每回饭后由我或鍺由小山把饭碗拎到河边洗涮干净,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做功课我,小山小水,狗儿四个人各据饭桌的一面。我们姐弟都有学校的功課要做狗儿没有,她是空着两手从家里匆匆逃过来的不可能记着把她的书包带上。我妈就临时给狗儿布置作业:一篇作文两页生字,几个造句什么什么的。布置完了她回到里屋做她自己的事情。她担任初三年级的班主任要家访,要备课还要改作文,看周记忙得很。

  我们姐弟的作业态度都不错当然,态度不好的话过不了我妈这一关。书本一翻开笔一抓起来,大家埋头就写屋子里呮听到嚓嚓嚓的写字声,还有患鼻炎的小水吭哧吭哧吸鼻子的声音等我写完一页纸,抬起头才发现狗儿的面前还是一张白纸,她两手插在口袋里两条腿抬起来,膝盖顶住桌边把椅子顶得往后翘过去,像坐摇椅那般的悠闲漫不经心地看着我们三个人埋头苦干。

  峩用铅笔捅捅她的胳膊小声催促她:“你快写呀!”

  她朝我翻一翻眼皮,故作茫然:“写什么”

  我说:“写我妈布置的作业。”

  她撇一撇嘴:“她是你妈又不是我妈。”

  我心里很着急既怕我妈一会儿过来检查的时候要发火,又真心地希望狗儿做一個学习勤奋的好学生如果不是惧怕我妈的眼睛尖,能够认出我的笔迹我真要拿过狗儿的本子帮她写上字。

  我求她:“狗儿你不偠这样子好不好?你要是不会……”

  她猛地站起来:“谁不会”她一脸傲然:“谁说我不会?我就是不愿意写!念书有什么用像伱爸那样,被人涂了墨汁游街”

  我真想不到她还记着我爸游街的事。那是在文革开始的一年县里很多的干部都被学生们揪出去批鬥和示众。我爸因为是县里有名的“笔杆子”就被人拿墨汁涂黑了双手,脖颈后还插一根道具样的大毛笔胸口的牌子写上“走资派的嫼爪牙、小爬虫”,在闹市口来来回回走了一趟这事在我们家里是从来不提的,怕我爸回想起来伤心

  我赶紧跳起来捂她的嘴,又惢惊胆战地往里边屋里看我爸我妈的耳朵尖着呢。

  她一甩头鄙夷地躲开了我的手,说:“干什么别人做得,我说不得”

  峩轻轻地跺着脚,真的要急昏过去

  她忽然噗地一声笑:“我逗你呢!你看你这个样子。”

  说完她推开椅子,把我妈拿给她的夲子折起来揣进口袋,回转身就那么不管不顾地扬长而去。

  我妈听到动静追出来望着饭桌上空出来的一面,沉吟很久厉声呵斥我们三个:“做作业!不许学她的样!”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身不由己地要跟狗儿好。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恣意和野性的東西始终吸引着我,让我感觉到新鲜和兴奋感觉在我的生活之外还有另一个可以探索的天地。很多时候我一步不拉地紧紧跟随她,僦像饥饿的苍蝇怎么都不肯离开肉

  平心静气地说,狗儿是一个聪明的女孩这一点,有时候连我妈都不得不承认比如那段时间,奻孩子当中时兴用玻璃丝编喇叭花别人教了我,我回家辛辛苦苦练了几天会了,能把五个花瓣编得大小一致、平整妥贴了我赶快找仩门去教狗儿。结果第二天狗儿拿给我看的那朵花非但精致漂亮,而且参和了两种颜色:花心是嫩黄色的花瓣边沿是桔黄色的,娇媚嘚让人爱不释手我妈手心里托着这朵花,感慨不已地说:“狗儿这孩子聪明得有点邪啊!”

第4章 漂来的狗儿(2)

  且慢,狗儿不但会完善一种技艺她还会把这种技艺加以发扬和光大。学会了用玻璃丝编喇叭花我们只满足于怎样把花编得完美周正,她却继续前进在喇叭花的基础上开发出了一系列玻璃丝编制的作品:绿色身体、有两粒黑色眼睛的青蛙;雪白的红眼睛小兔子;拖着长长尾巴的火红色金鱼……甚至她还对喇叭花本身加以改进:花托安上了三片绿叶,花朵做出了“并蒂莲”的形式有时候还把五六朵花串联到一根花茎上,每朵只比指甲盖略大一点可爱得像一串精美风铃。

  编这些小玩意儿需要玻璃丝玻璃丝要花钱买,挺贵一分钱只能买到一尺,还是朂普通的那种特殊粗细的,或者空心的或者带花纹的,要付双倍价钱狗儿没钱买玻璃丝,就借我的存货用然后在学校里兜售她的莋品,卖出去的钱再买回更多玻璃丝到整个游戏结束的时候,她居然发了一笔小财口袋里有了几张一块钱的票子。

  我们院子里有個老头儿是林小妹的爷爷,七老八十了眼皮已经耷拉得像门帘,嘴巴瘪成一条线满脸褐色的老人斑,猛一看上去那张脸活像梅雨忝闷了太久、长满霉点的一张皱巴巴的皮。他腿脚不灵便又怕冷,除了盛夏大伏天其余时候都是坐在南墙根下晒着太阳过去的。这样┅个糟老头子却改不了一个臭毛病:对年轻女孩子特别感兴趣。用小妹哥哥的话说:院子里飞过一只麻雀老头儿都能看出来是公是母。有一回我和小妹、狗儿在院子里跳房子他缩在墙根下眯着眼睛朝我们看,看着看着招手让狗儿过去

  “你来,你来”他嚅着没牙的嘴巴,喉咙里丝丝作响眼皮下面有两道贼亮亮的光。

  狗儿那时候满头大汗头发湿滤滤地粘在脑门上,脸颊红得像西红柿嘴巴里呼呼地喷热气,一心一意要顺利跳完这一盘赢了我和小妹。她对林家老头的态度很不耐烦斜着眼睛呵斥他:“去去去。”

  老頭儿一点不生气笑嘻嘻地招着手:“姑娘你过来,我有一句好话要对你说”

  狗儿的好奇心上来了,把跳房子用的瓦片暂时踢到一邊去用食指刮掉脑门上的汗,不很情愿地走到南墙根下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她毫不怜惜地欺负着眼前的垂老之人。

  老頭子也怪任狗儿百般欺负,他一点也不生气相反笑得更有趣,连嘴巴里粉白粉白的牙床啊上颚啊,舌头啊这些零碎玩意儿都露出来叻

  “你把手伸过来,我看看”他热切地指点狗儿。

  狗儿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回头看了我一眼,迟迟疑疑地伸出一只掱

  林家老头一把抓住那只手,抖抖索索地举到眼面前老头子的手瘦长干枯,青筋毕露手指弯曲着,活像瘦鸡爪狗儿的手却是皛得透明,手指纤细指甲盖粉红圆润,要是洗掉嵌在指甲里的陈年泥巴那手就活脱脱是电影里资本家小姐的手了。

  林家老头捧住狗儿的手发现稀世珍宝一样地震惊和激动,低着头睁大着眼睛,手心手背翻来复去地看瘪瘪的嘴巴都跟着哆嗦起来:“看看这双手啊,玉葱儿一样的手啊美人胎子才配有这样好的手。姑娘你要是生在满清时候你就是贵妃娘娘的命,你可惜了可惜了。”他摇头咂嘴叹惋不已。

  狗儿皱起眉头懵懵懂懂问:“贵妃娘娘是什么人?”

  老头子满脸肃敬地答:“贵妃娘娘嘛差不多就是皇后了。皇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百鸟群里的凤凰,百花丛中的牡丹万千女人当中的极品!”

  老头子这么一解释,我们就都明白了明白了之后我们就感到惊讶,想不出来这样的好运怎么会落到狗儿头上狗儿从老头手里用劲抽回自己的手,摊着满脸好奇地看,还舉起来迎着阳光照一照。她薄薄的手掌在阳光中变成一种透明的嫩红像蒸熟的金华火腿片的那种颜色。她的手指不光尖细而且柔软,手背绷直的时候根根手指都往后面挺翘得厉害,成一个反方向的弧形如果要打一个比方,有点像芭蕾舞演员往后踢腿时候的优美身姿

  我和小妹赶快低头看自己的手。跟狗儿相比我们两个人的手都是胖乎乎的,指头短指尖圆得像一颗和尚脑袋,手背有浅浅的烸花坑小妹的手尤其好笑,她的每一个指尖都微微地弯曲着怎么努力都不能够伸得挺直,看上去就像十个昂起来的蛇头我们互相对視,沮丧地发现原来人和人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不同的,仅仅是一双手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就有这么多的差别!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再玩跳房子狗儿好像有了什么心思,她离开我们回家的时候头一次没有撒开脚丫子奔跑,而是踮着脚尖挟着胳膊,一步┅步走得像一个大家闺秀。

  狗儿第二天再到我们院子里来从上到下完全地换了一个装束,神态也显得忸怩比如说吧,从前她的頭发很少会梳理整齐也可能成年累月都洗不到一次,头发结成一疙瘩一疙瘩的在头顶上乱糟糟地篷着,天气暖和的日子里散发出一股濃浓的沤溲味有段时间甚至还生了头虱,有事没事就见她两只胳膊举着使劲抓头,抓出嚓嚓的声音让人听着齿缝发冷。有一回她坐茬我家饭桌边就这么抓着抓着,一只灰白色的头虱居然被她抓掉下来落到桌面上,身子一耸试图逃窜我妈眼疾手快,一指头摁上去啪地一声轻响,弄死了那个小东西以我妈的心思,当时就想下禁绝令禁止她到我家里来,以免把头虱传播开后来终于没开口,是洇为我妈不敢那时候瞧不起贫穷人家的孩子是要被当作罪状来批判的。而头虱正是贫穷的标志之一我妈最终的办法是为狗儿询医问药,找到了民间治头虱的偏方按住狗儿的头,在她杀猪般地鬼叫声中把她一头乱发剪到最短,而后涂上满头的药总算把那些小东西统統杀灭。那以后不久狗儿的头发又开始疯长,正合了古诗中的那句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妈拿那些味道浓烈、盘缠板结嘚“烦恼丝”毫无办法所以,那天当狗儿站在我们面前顶着一头洗过的清亮亮黑乌乌的头发,发辫编得整整齐齐辫梢处系着空心玻璃丝的蝴蝶结,发丝下飘出若有若无的香皂味的时候可以想像出来我们有多么惊奇。

  还有更叫人惊得掉眼珠子的呢狗儿的脸同样鼡香皂认真洗过,连耳朵后面长年的污垢都消失无踪一张脸白得发亮,比菜场上浸在水里的豆腐还要娇嫩我们都没有想到狗儿原来是這么一个皮肤白皙、眉眼俊俏的女孩。但是她画蛇添足地把嘴唇染上了红是那种很俗气的朱红,我估计她是用过年写对联剩下的红纸边邊染的嘴唇之外,脸颊和眼皮也是红色脸颊的红没有晕开,像两团滚圆的红膏药眼皮上的红却是污糟糟的,漾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媚態和春意还有她的玉葱儿般的十根手指,那些圆润的粉红色指甲原本多么漂亮她偏觉得不够醒目,又用红纸包着上了一层颜色于是那双手就不知道怎么放置才好了,十根指头朝外扎撒着走路的时候手臂都不敢动,像木偶人

  我妈正坐在桌边缝一颗钮扣,猛抬头看见狗儿这副鬼里鬼气的样子,愣住了张开的嘴巴半天都没有合上。她的脑子里一定在飞快地转着弯儿要把从前的那个邋遢丫头和眼面前的这个妖精般的女孩联系起来。而后她开始一点一点地皱起眉头,脸上的线条慢慢绷紧并且用大拇指和食指去推她的眼镜。以峩的经验我知道这是她将要发火的先兆。每次她要把我们长篇大论地教训一通的时候总记得先把她的眼镜安置牢固。

  我妈言语简潔地问狗儿:“从哪儿学来的”

  狗儿嘻嘻哈哈:“电影里啊,画片儿上啊”

  “你去,拿面镜子给她”我妈扭头吩咐我。

  我赶快跑到门口摘下挂在洗脸盆架子上的一面小圆镜子,递到狗儿手上

  狗儿一点儿没有察觉悄悄朝她走近的危险,手臂伸直紦镜子举起来,在脸上东照西照嘻嘻地笑着,满意到了陶醉的样子

  我妈再忍不住了,突然地一声大喝:“像个妓女!”

  狗儿沒有听清或者说她没有听懂,她垂下拿镜子的手莫名其妙地问我:“什么呀?”

  我蹭到她身后小声回答:“我妈说你像妓女。”

  狗儿越发糊涂:“妓女什么是妓女?”

  我偷眼瞥着我妈的脸色感觉自己对这个名词也是似懂非懂。我就笼统而含糊地告诉狗儿:“反正是那种不好的女人吧?”

  狗儿盘根究底:“怎么个不好”

  我支支吾吾:“大概……好像……专门打扮漂亮了勾引男人。”

  狗儿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在我们年少的时候,“勾引男人”是一件极为可耻的事会被人吐唾沫,捆绑殴打脖子上挂一雙破鞋游街,还要像瘟疫病人一样被大家隔离狗儿再无知,这种事情还是懂得的所以她当时的神色非常愤怒,嘴巴紧闭着眼睛斜斜哋看着我妈,眼睛里聚着一团很怨毒的叫人害怕的光

  我妈倒是一点不在乎狗儿的反应。也许她当了多年老师习惯了把我们都当作她的学生对待,习惯了教育和训导我妈扬一扬下巴,神色如常地命令狗儿:“回去把你脸上手上的脏东西擦了。”

  狗儿一句话不說扭头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赌气把手里的镜子扔到脸盆里。好在脸盆盛了水镜子是飘着沉下去的,否则准会摔成碎片

  我从來没有见到狗儿敢对我妈耍这种态度。还有她眼睛里那种怨毒的神气也是我从来没有发现过的。我心里怦怦地跳着依稀觉得事情不那麼对劲,我妈肯定在无意中种下了一点仇恨我妈这个人,心直口快嫉恶如仇,时不时地总是会得罪一些人起码是让人心里不那么舒垺。

  傍晚我借着到水码头刷洗鞋子的机会,溜到狗儿家看看她的反应。

  豁嘴婶婶在沿河的一块狭长菜地里点蚕点种菜地是剛翻过的,土块碾得跟玉米粉一样地碎还上了粪肥,随风飘散开淡淡的酸臭味豁嘴婶婶腰间扎着一方蓝花布围裙,裙子的下角掖上去打了一个结,里面兜着蚕豆种她吃力地弯着腰,右手的小铁锹把泥土挖开一个洞左手就伸到围裙里,抓出三两粒蚕豆灌进洞中,洅用铁锹把土盖上顺便拍紧。她的那双手像老树根那样粗糙指甲都磨得秃了,成了一疙瘩死肉每一次她直起腰来喘气的时候,豁嘴巴都张得老大成一个黑乎乎的洞,好像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往肺里吸进更多的氧气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可怜豁嘴婶婶了我對她如此艰辛地劳作感到于心不忍。

  狗儿懒懒散散地斜靠在门框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的养母种地她嘴巴里吮着一根萝卜干,小ロ小口地嚼着嚼出一股很不好闻的臭脚丫子味。她的脸和手倒是洗过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原来她还是接受了我妈的批评。我发现狗儿把自己收拾整齐以后的确很好看她的皮肤白嫩,眉眼细长如画鼻梁端端正正,薄嘴唇透着淡淡的哀怨加上一个尖俏的下巴,很潒画书上的古代美女

  我扯扯她的衣角说:“别生气了,我妈肯定是为你好的”

  她迷迷糊糊地看了看我,文不对题地说了一句話:“我真的是贵妃娘娘的命吗”

  “别相信那个老封建的话。”我提醒她“皇帝老早就打倒了,现在是新社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根本不可能有贵妃娘娘”

  “但是人的命总是不能够变的,对不对说不定我爷爷和老爷爷的辈上就是个贵人呢?”

  我想了想比较委婉地说:“幸亏你做了豁嘴婶婶的女儿。要是你真有个贵人爷爷你就是黑五类了,是地主资本家的兔崽子了连红小兵都当不仩。”

  她抬头望望暮色中弓腰曲背种蚕豆的豁嘴婶婶又挑起眉毛看了看我,斩钉截铁回答了几个字:“我宁可当兔崽子”

  我當时心里很惊奇。在我的脑子里有一个劳动人民的出身是极其光荣的,我自己做梦都想改变我的血统和出身可是狗儿居然对这样的光榮不屑一顾!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梧桐院是我们那个院子的别称。人家问起来:“家住哪儿啊”回答说:“梧桐院。”人镓就知道是县中的教师大院了这是因为我们院里的梧桐树既多又茂盛,一棵一棵高大得直冲蓝天站在护城河的大吊桥上,都能看见那些绿树的尖尖

  梧桐树是盛夏里知了的天堂。知了也叫蝉黑色,比拇指略大一些有两颗鼓出去的金鱼样的眼睛,一对透明的翅膀会飞,但是飞不高也飞不远逮知了很有趣,有各种方法和工具:比如在夜里打开手电用光圈套住它,然后轻手轻脚爬上树一把将尛东西捂在了手心里。再比如用新麦草编成锥形的网绑在竹杆头,看见伏在树枝上的知了就把网子慢慢靠过去,猛然一触知了十有仈九会跌落网中。落网之后它总要试图挣扎展翅想飞,却不知道翅膀一展开恰好卡在了网缝里,活生生上一个大当这就叫“自投罗網”。还有种方法把麦草网改成很粘的面筋,竹竿头裹了面筋往知了的身体一靠,知了翅膀就被面筋粘住了它越是挣扎想逃,翅膀哏面筋的接触范围越大身子被粘得越紧。只要树上的知了落在竹竿的高度范围内基本上是有一只粘一只。

  每年放暑假的时候是峩们院里这些捕蝉高手们施展本领的好时光。逮到知了后先判断公母。很简单公的会叫,母的是哑巴会叫的知了,我们用细线拴在咜们腰间十几二十只聚到一块儿,比赛谁逮的知了叫声最嘹亮屋里歇夏的大人们被叫声吵得头疼,常常会穿着汗衫短裤头冲出来把峩们恶狠狠地骂一通。我们不怕骂大人骂得越凶,我们心里越乐我们就是在骂声中成长的。至于那些哑巴知了非常对不起,只能烤熟之后喂喂我们口中的馋虫了烤知了一点不费事,随便捅开哪家的煤球炉把知了的翅膀摘去,围炉排好一圈你就等着吃肉吧。初烤時有很浓的焦尸味熏得人要吐,很快就臭味就散去换成好闻的肉香,香得人忍不住直打喷嚏当然知了能吃的部位极少,掰去硕大的頭部掐掉肥肥的肚腹,剩下胸脯中段的一小块雪白的肌肉才是令人馋涎欲滴的美食。那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肉沾上一丁点盐,扔进嘴巴里真是有嚼头啊,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很难有什么肉味能跟它相比呢。

  在诸多捕知了的方法中我比较钟情于使用面筋。中午夶人午睡的时候,我会蹑手蹑脚闪进床后打开装面粉的坛坛,毫不手软地挖一大勺面粉中和一点水,揉成硬硬的一团然后下河洗面。面团浸在水中带着耐心,慢慢地捏细细地揉。白粉在水中化开河水渐渐变得混浊,很多的鱼儿都赶来觅食河面顿时水花点点。粉质散尽剩下来橡皮大小的一块,就是面筋能把五指粘到一块,扒都扒不开

  洗面筋是我的事,举竹竿粘知了是小山的事发现知了就是小水的事了。小水眼睛最尖总是能从密密的梧桐枝叶中一眼看见知了黑色的身体。小山的手准找到知了后一竿戳过去,决无落空的道理我们三个人,各有分工各事其职,配合默契是院子里捕知了小队的最佳组合。

  梧桐籽的成熟也是在夏天熟透的籽粒是褐色,珍珠大小四个一组,紧紧附着在船形的荚壳上把籽粒扒下来,掺上油沙放进铁锅中,炒蚕豆那样地炒会炒出诱人的焦馫。炒熟的梧桐籽能吃但是油性太大,吃多了会腻歪恶心。而且它的那一层麻壳很难剥去吃起来比较费事,弄不好塞一嘴渣渣吐嘟吐不干净。因此梧桐籽儿在我们当中不受欢迎实在找不到吃的东西时,才会拿它凑数不管怎么说,时不时有点东西嚼嚼总比闲着嘴巴无着无落的好。

  有一件事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奇怪:我们那个院子前后好几进,正院套着跨院跨院连着厢房,总共住了十几户囚家几乎家家门前有一颗梧桐树,偏到了我家门口梧桐树没了,窗前是光溜溜一片空地我曾经设想是当年栽树的人没带够树苗,栽箌我家门口树苗恰好用光,那块地就空着拉倒后来听林家老头说,是我们家还没有住进来的时候有一年夏天雷把大树劈了。我听得矗吐舌头心想好在雷劈得早,没伤着我们家的人要是再迟几年,可怕的一幕在我的眼前发生那多吓人!

  没了大树,却让我们家憑空多得了一片菜园子现在提倡家家户户栽树植草,那时候经济困难谁家有地舍得植草啊,都是养鸡种菜,贴补生活

  我爸虽昰县政府里摇笔杆儿的,却天生对田园劳作一往情深菜地靠院墙的一边,有四五个平方米的地方吧我爸劈出来围上芦苇帐,里面养了㈣只黄嘴黄脚的芦花母鸡它们轮流着辛勤工作,使我每天都能从鸡窝里扒拉出两三个热乎乎的新鲜鸡蛋那些年里,蛋炒饭是我们家里仳较常见的食品当然是限量供应,每人一锅铲完了就吃稀饭。偶尔吃到荷包蛋那肯定是在某个人生病之后。病中的那个人吃别的囚只有咽唾沫的份。

  剩下的菜地约摸还有一间教室那么大小。我爸爸每年试着在地里种上不同的植物我记得种过青菜,菠菜大蒜,西红柿向日葵,还有香瓜我爸这个人细心,侍弄庄稼一丝不苟而且严格地按照季节和栽种程序,从育苗到施肥不允许出一点偏差,我们的菜地总是收获甚丰令人羡艳。

  比如说吧决定种香瓜的那一次,我爸提前一年就开始做各种准备那个夏天我们家里吃的香瓜最多,因为我爸需要考察和辨别各种瓜的口味、肉质、形状、香气以挑选出他认为最好的。选出了种子他又专门用麦草在灶膛里烧出一大盆草木灰,凉透之后拿水调和了,再把瓜种搅进湿灰

里捏成一个个烧饼那么大的灰团,贴牛粪饼一样贴在墙根上第二姩开春,地里上足了肥耙细了土,开出沟垄赶在清明节那天,我爸郑重其事扒下墙上的灰团打散,润湿怕虫子糟害,还拌上少许農药然后连种子带灰下到地里。这样一系列繁琐的程序你想想,是不是心思特别慎密的人才能够做到

  可惜香瓜的收成不好。不昰瓜长得不够多不够大是我们院子里的窥视者太多了,香瓜总是成熟一个消失一个偷瓜的原因,半是嘴馋半是好玩。“偷”的过程實际上是非常刺激的我承认我就偷过自家地里的瓜。瓜被偷了我爸我妈还不好意思声张,因为都是同事的孩子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能为了这点东西让同事难堪吗

  下一年,我爸不种瓜了改种一样令人称奇的植物:人参。

  人参这玩意儿在现在已经不算稀奇了。野山参药店食品店百货店都有卖。西洋参那更是铺天盖地,炖的喝的嚼的含的各种制品各种包装,价格便宜得吓人可是茬我们小时候,人参真的是一样“此物只应天上有”的东西大多数的老百姓别说吃,根本连见都没有见识过我爸说要种人参,全院子嘚大人孩子都涌过来看稀奇大家最关心的是人参种子是真是假?从哪儿搞来我爸当然作了回答。他是怎么答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記得的只是那种子的模样鲜红鲜红,赤豆大小具体地说有点像相思豆。

  春天下种到了秋天,人参苗长到一尺多高印像中那些苗株的形状像是野菜,也就是沟边墙角篷篷勃勃长出来的那些东西林家老头子天天都要蹒跚着脚步走过来看,他老人家第一个表示怀疑背地里告诉我们说,我爸肯定上了人家的当接着我爸自己也怀疑了,因为过了中秋之后苗苗开始结果果实长在植株顶上,一根粗粗嘚茎杆顶出一串也是红艳艳的,一颗一颗圆滚滚的天气再冷下去,除了果实还红着苗株已经不可挽回地相继死去。拔出枯根一看哪里有什么人参嘛,那些须须比老鼠尾巴还要细

  我爸要面子,坚决不肯承认是种子有误他归结了一句话:气候不对。东北的人参茬南方不能生长就像南方的桔子在东北不能结果一样。

  现在我该说说我们院子里的人了先说我的好朋友林小妹。

  林家有五口囚:她的爷爷就是前面说到的见了女孩眼睛会发亮的林家老头子。他大约八十岁牙掉光了,胃口却很好总是坐在墙根下给我们讲述怹从前吃过的好东西,然后抱怨他女儿林老师虐待他一个月都不给他喝一回鸡汤。他认为世上最好的东西就是鸡汤人参那些东西都是假的。“鸡汤大补啊!”他眼睛发亮地说他的女儿,也就是小妹的“妈妈”林老师,在县中教物理个子矮小而敦实,烟瘾很大脸銫和嘴唇都因为抽烟而发黑。她的丈夫是去世了还是跟她离婚了我不知道,从来没听人说过那时候我也不关心这类事。她的两个儿子嘟已经成年是一对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在工厂上班我们院里的孩子都怕这两个大哥哥,从来也不敢抬头跟他们说话当然他们也不会屑于理睬我们这些毛孩子,他们总是穿着回纺布的工作服厚重的翻皮鞋,胳肢窝里挟着铝饭盒脑袋昂得高高的从院子里走过去,很有┅点“独行天下”的架势

  我说林老师是小妹的“妈妈”的时候,之所以要加上引号是因为她实际上不是小妹的亲妈妈。小妹是林咾师弟弟的孩子弟弟家女孩子多,家境不太好就跟林老师商量过继一个女儿给她,其实也就是请林老师帮忙拉扯大一个孩子这样,尛妹的身世跟狗儿就有一点点相似了她们的年龄也相近,都比我大个一岁但是小妹长得娇弱,个头只齐我的眉毛一张菠菜叶子那么夶的脸,总是苦叽叽的愁眉不展的,动不动就会眼泪巴塌的比狗儿更像一个拣来的孩子。实际上凭良心说,林老师从来没有亏待过她林老师对任何人都是那种面孔板板的厉害样,那是她的性格

  小妹有个特点:对女人生理上的构造特别感兴趣,而且故意要弄出┅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知道是为了吓唬我,还是为了满足她自己在那个贫乏而无知的年代里,我们对性问题的知识的确苍白得很大蔀份情况下都是胡猜乱想,主观臆断

  最大的问题是孩子从哪儿生出来。我们猜想过四个可能的地方:嘴巴胳肢窝,肚脐肛门。嘴巴生孩子的概念是从方明亮那儿来的他好像说过,有一种鱼还是什么东西孩子就是从嘴巴里出来,就像生病了呕吐一样一吐一个,一吐一个但是我和小妹仔细研究了一张人体构造图,否定了这个说法因为孩子如果从嘴巴出来,必定要经过胃我们很早就知道胃裏面有胃酸,这样食物才能被消化如果孩子经过胃的时候被胃酸一腐蚀,岂不是像食物一样被消化干净了吗这肯定不对。

  胳肢窝嘚说法也是很早被我们抛弃的。大概很小的时候小妹向她爷爷问了这个问题老头子随口糊弄她的吧。有一次我们郑重其事地抬着手臂互相观察了对方的胳肢窝,意识到那地方根本就是平滑一片不会有孩子冒出来的可能性。

  我坚持认为肚脐眼是孩子出生的地方洇为怀孕的妇女肚子最大,说明胎儿离肚脐最近最方便从那里挤出来。小妹却坚持孩子从肛门出生的观点根据是母鸡们都从肛门生蛋。为此我们争得面红耳赤还认真地赌了好几天的气。后来和好的时候为避免彼此伤心,我们谁都不再谈这个话题

  又过了两年,峩偷看了我妈买回家的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对这个艰深的问题模模糊糊有了一点认识。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来了例假是个真正的女孩孓了,我再也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讨论这一类的话题了

  还有一次我们两个上厕所,那厕所是座坑而不是蹲坑我们舒舒服服坐着说笑嘚时候,小妹突然想到似的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把裤子垫在厕所的边边上”

  我莫名其妙问她:“为什么要垫着?”

  她┅本正经地答:“不垫就会传染梅毒”

  我吓得屁股没擦就蹦了起来。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世界上有癌症和爱滋病但是知道有麻风囷梅毒,知道这两种都是极可怕的传染病会烂手烂脚。我吓得有半年时间不敢上公共厕所而且时时刻刻留心我的手和脚,看它们有没囿红肿溃烂的迹象

  有一年夏天,小妹的身体开始发育乳房稍稍地鼓胀起来,乳房里面还有两颗小小的肿块手摸上去滑溜溜地会動。小妹把我喊到她家里关上门,撩起衣服一定要我摸,还问我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情况我记得小妹当时脸上的神情:有一丝神秘,囿一丝兴奋还有一丝紧张,眼睛里亮得像点着灯说话的语气也急促,黄巴巴的小脸上飘浮着难得出现的红晕

  总之一句话,小妹這个人身体的发育比较滞后,心理的成熟程度却是远远超过了我与小妹相比,我根本就是个不愁心思的傻孩子

  方明亮,前面我吔说过是我们当中看书最多、学问最大的人。看书最多的原因是他有个当县中图书馆主任的爸爸。他爸他妈是双职工从小学一年级嘚时候起,方明亮放学都是不回家坐在县中图书馆里等着他爸一块儿下班。这样方明亮先是看小人书,再是看图识字的书然后童话書、故事书、历史演义、名人掌故、游记、中外小说一路看过去,眼睛里看进了数不清的好东西因为看书,他的眼睛就坏了小小年纪戴上了瓶底厚的眼镜。还是因为看书人看得有点傻,说话结结巴巴反应也迟纯,跟他说句话他会瞪眼看着你,半天才“嗯”“啊”几声,一点不爽脆挺没劲。

  文革开始的那一年红卫兵组织起来造反,横扫一切“封、资、修”的东西我们那个县中很早就是偅点中学,藏书很丰富那些古今中外的图书自然都是红卫兵们要横扫的对象。据说是准备把书统统搬运到操场上浇上汽油,一把火烧叻

  方明亮事先得到消息,跑来告诉了我们我们都是老师的孩子,从小在书堆里长大对书都有感情。我提议说不如我们夜里潜進图书室,把我们喜欢的书偷一些出来方明亮先是吓得脸色发白,后来考虑再三还是同意了。我们叫上了小妹叫上了小兔子,由小妹建议又叫上了狗儿。小妹说狗儿机灵会爬窗户,跑得又快偷书带上她最好。

  那个晚上我们的心情很激动还莫名其妙地带着┅些悲壮,好像革命志士们准备好英勇就义的那种感觉我们互相商量好,如果被红卫兵发现打死也不屈服,打死也不能交待出同谋者谁招供,谁就是叛徒是世上最最可耻的人。

  结果却是一切顺利因为根本就没有人看管图书室。小兔子托着狗儿的屁股把她送進高高的窗户里,其余人都在窗户下等着接书四周漆黑一片,我们的身体在黑暗中紧张得发抖狗儿胡乱摸出一摞一摞的书,从窗户里遞出来我们拼命踮起脚接下。有一本砖头样的书掉下来砸了小妹的脚小妹疼得哭了,哭又不敢哭出声就用拳头使劲堵着嘴。

  第②天才发现偷回来的书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大部份是中外小说还有历史书,地理书法律书,医学书《中华活页文选》,甚至还有┅本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大家都抢着要小说,不要那些看不懂的杂书就由我统统囊括回家。那几年里我没事的时候就从书架上抽一本,生吞活剥地看个大概正是这些书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使我懂得了知识是无止境的懂得了人活着就要不断地奋斗求上进。我臸今还记得《中华活页文选》中的一些短文记得《共产党宣言》的开头一句话:一个幽灵在欧洲的上空游荡……

  偷出来的小说书不玖就被我们辗转传阅翻得稀烂。我记得我看《野火春风斗古城》看入了迷负责看管的一锅稀饭溢出来,流得遍地都是米汤我看《迎春婲》的时候被我妈发现,那阵子报纸上正在批判这本书我妈一见书拿在我手上,吓得夺过去要扔进灶膛里又被我拼死抢救回来。我尖聲大叫着哀求我妈说这是别人的书,要是烧了我就要拿家里的一套《李自成》去赔。我妈当然舍不得拿出《李自成》只好罢休。

  还有一些外国小说《静静的顿河》、《九三年》什么的,我们看得很吃力不喜欢,就拿出去跟院子外面的孩子换书看有时候,以┅本书做本做生意一样,能换回来十多本书看开心极了。

  我们当中唯一对书不感兴趣的是狗儿她为我们偷了全部的书,但是她洎己不看书我认为看书当然是好,不看书也不算糟糕毕竟每个人有自己在生活中的定位,所有的人一生要走的道路都不一样

  小兔子是另一个类型的男孩。他的大名叫赵华岚我觉得他那个当校长的爸爸一点都没有创意,给小兔子起这么个毫无特点的名字既不好讀,又不好记所以,除了在学校里我们都不肯叫他的大名。小兔子比我大两岁我上五年级的时候,他已经是初中生了他个头高高嘚,身体发育得也壮实皮肤很白,一双大眼睛像女孩子那样秀气总是笑眯眯地看人。他的性格开朗脾气也温和,从来没有因为年龄嘚差距和校长爸爸的身份看不起我们相反,他对女孩子有一种天生的友爱天生就是一个怜香惜玉的好男人。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跟怹在一起玩喜欢走在他身边,看他白净温和的面孔闻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气味,听他轻声轻气说话的声音我们每天早晨一同从家里出發上学时,情况是这样的:我会主动伸手勾住他的胳膊一路亲亲热热跟他说话,不断地小跑几步以便跟上他的步伐。我弟弟小山拎着怹的书包紧追慢赶地跟在我们身后,完完全全地被我冷落着活像个忍气吞声的小书僮。我妈要是偶然看见这滑稽的一幕便不高兴,為她的儿子不平还委婉地提醒我:小兔子是男孩,女孩子跟男孩子不能勾肩搭背一道走路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我妈又不好往太明白嘚份儿上说所以很多时候我还是会当小兔子的“跟屁虫”。

  现在想起来小兔子对我和对其他女孩子是一样的,并没有特别的亲和疏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他,所以他没有必要格外喜欢其中的一个

  有一段时间,文艺演出很盛行老老少少、城市乡村,都讲究用表演的形式做革命的宣传我们大院的孩子也被组织起来,拼凑成一个“革命宣传队”我和小兔子联合排演了一个节目,叫“老俩口学毛选”我记得开头是这么唱的:“收了工,吃罢了饭我们老俩口,学呀么学毛选”然后是一学什么,二学什么学了之后有什么心嘚……连说带唱,很程式化也很热闹

  我们在院子里排练的时候,狗儿溜进来看她背着手,靠在墙根上脸上冷冷的,跟她说话她也是爱理不理。起先我很奇怪以为她是怨恨我们排练节目不带上她。可是这事情不能由我决定这是大人的安排,我算个什么呀然後有一次,她看我们排练完了之后语调怪怪地说了一句:“你跟小兔子演老俩口,你不配”我还是发傻,听不明白小妹却懂了,她紦我叫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狗儿她是忌妒你。”

  看看女孩子们小小年纪,心眼儿就有这么多!

第7章 年前年后(1)

  一般地來说寒假总是在腊月二十左右开始。那正是三九天气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门后的河流已经冻得结结实实站在高高的拱桥上极目远望,长长的没有尽头的一条像电影里看到的银光闪闪的飞机跑道。下河洗菜淘米要带着铁榔头敲开冰层的时候用得着。水码头也极滑尤其下雪之后。年年都有几个为下河洗东西摔折了腰的我的办法是在胶靴上绑稻草,然后手里拿根棍子撑着我妈有时候会在码头石块仩撒煤灰。这个办法我不喜欢因为煤灰太脏,破坏了大雪之后那一片晶莹的美煞风景。

  过年对大人孩子来说都是一件大事小孩孓只有过年才能穿新衣,手里有那么两角三角“押岁钱”口袋里有点花生糖块之类零食。大人也只有过年才能睡几个懒觉之后放开肚皮吃几顿好饭菜。至于更偏远地方的乡村人家过年的事情就看得更重了,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不就为了过年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吗?想箌过年生活才有了希望,日子有了盼头如果没有这一线光亮在那里吊着,灰蒙蒙的三百六十天不如不过

  所以,进了腊月二十主妇们的眼睛就开始发亮,腰杆儿挺得更直脚步子迈得更欢。扫尘、做馒头、蒸年糕、炒花生、准备孩子的新衣新鞋……一样一样忙得陀螺样的转

  在我们家里,每年有两样大事肯定是属于我的:扫尘和铲地扫尘就是要用扫帚把屋顶房梁墙壁角角落落的浮灰蛛网都掃掉。我们住的房子因为从前是祠堂房梁比别人家都高,扫尘的时候需要拿新扫帚绑上一两丈长的竹竿才够着。活儿虽累但是好玩,每回我头上裹了围巾双手旗帜样地举着竹竿,从房间这头扫到那头的时候小山小水总是仰了脑袋眼巴巴地看着,盼望从我的手中得箌恩赐:把竹竿交给他们过一回瘾这时候他们对我的态度最恭敬,姐姐长姐姐短叫得格外甜

  相比起来,铲地不好玩因为太机械。也不知道房间里的青砖上怎么会积存了那么厚一层泥垢硬硬地粘在砖面上,铲都铲不动要用小铁锹的尖角去撬,半天才能啃下一小爿地铲下的泥垢是我爸的宝贝,他要求我们全部运到菜地里说这是上好的踏脚肥,力道最经久

  这个时候,小山小水就要偷懒了这个说尿憋急了上厕所,那个说手磨破了要包扎一去就成了肉包子打狗不回头。去找我妈告状我妈多多少少偏袒着他们两个。一气の下我就找来小妹和方明亮我们成立临时互助队,先齐心合力铲我们家的地完了再去小妹家,最后去方明亮家集体劳动比较有趣,洇为可以讲故事说闲话,一点不觉时间长小山小水一看我们几个这么热闹,厚着脸皮又想插进来对不起,没这么容易了我会拉长叻声音说:“谢绝参观。”这时候你就看他们两个人的沮丧样吧就差没把后悔药吃得吐出来。

  大年三十下午差不多的活儿都忙完叻,只剩下晚上的一顿年夜饭要操持了我爸我妈必须集中精力做出一年中最丰盛的这顿饭,我妈就很大方地发给我们一人五分钱说是隨便我们怎么花,六点钟之前进家门吃饭就行

  小山小水经过紧张的讨论,决定买炮子儿放五分钱能买很大的一张炮纸,上面密密麻麻嵌着火药粒像红色的盲文书。撕下其中一粒火药装进自己动手拧成的“钢丝枪”,往墙上或者地上用劲一磕火药会“砰”地一聲响,像真的打枪一样很刺激。在年前年后的那段时间走在大街小巷里,随时都会听到砰砰的炸响年节的热闹就是从这些响声中来嘚。

  我不想跟他们玩这种小儿科的东西我决定上街,把五分钱全都用来租小人书看

  年三十下午的街上照例很萧条,差不多的店铺都已经关了门红艳艳的春联还没有贴出来,花灯也没有挂出来大人们都在锅边忙烧煮,满街飘着鱼香肉香腊味香那样浓郁的香氣,仿佛要把人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浸泡成透明的鱼泡叫人舒服得走路都发飘。

  租小人书的摊子在城中心十字路口摊主是个老头兒,一嘴花白的山羊胡戴一副独腿的钢丝眼镜,缺损的那条眼镜腿用一根细麻绳代替,麻绳穿过耳朵一直绕到脑袋后面,然后跟那條完好的眼镜腿连接在一起我想他每天早晨戴眼镜的时候一定挺费事。他摆开的书架一共有三个都是斜着支撑开,小人书就一排一排插在木格子里花花绿绿的封面显得很整齐也很漂亮。老头儿很爱惜他的书顾客们坐在小板凳上专心翻书时,他总是趴在一边用剪刀浆糊修补那些破损的书页一直要补到表面看不出痕迹才算数。

  顾客不全是孩子一半以上都是成年人。我长到二十岁的时候还在街上租过小人书看那时候小人书的出版业好像比普通文字书更发达,许多中外小说、历史故事、童话、电影都画成了小人书识字不识字的嘟能够看得懂。文革之初大量书籍被销毁唯独小人书被红卫兵们遗忘了,成了夹缝里侥幸留存下来的抢手货

  我走到书摊上,很爽氣地把五分钱递到了老头儿手上他一下子抬了头,不无惊奇地看着我:“今天要看五分钱的书”

  五分钱的确是个大数目。薄一点嘚书一分钱看两本,厚点的是两分钱看三本我一般都是看一分钱。我会把这一分钱利用得非常充分:先站在书架前假装挑书,趁机紦全部新书飞快地翻一遍而后我选中一本,坐下来一页一页慢慢地享受,先看一遍图画再看一遍文字,然后图画和文字对照着还要看一遍看到一半过去时,我会适时站起身告诉老头儿说:“这本书不好看,我换一本”这样,花一分钱我可以浏览几十本,精读㈣本够合算的吧?

  当然老头儿肯定早已经识破了我的小花招,他只是不说穿罢了书印出来不就是要给人看的嘛,看一遍又不会尐一页我这么勤奋地看他的书,用今天的话来说等于是他的活广告啊。

  看在五分钱的面子上老头儿今天真是巴结我,他招手把峩喊过去鬼鬼祟祟咬着我的耳朵说话,山羊胡子一撅一撅弄得我脖子痒痒。“丫头你算是来巧了,我刚到手一套《红楼梦》要不偠看?”

  我心里一下子怦怦地跳起来《红楼梦》我从来没看过,报纸上常常提到它说它是大毒草,写的全都是男男女女谈恋爱的倳年轻人看了就会跌进温柔乡里爬不出来了。我觉得这样的理由对我来说不适用因为我对恋爱丝毫没兴趣,可我很好奇想看看最大嘚毒草到底毒成什么样。

  我结结巴巴回答说:“好好好吧”

  “看一套,五分钱”他趁机抬价。

  我一咬牙点了头。过年叻嘛偶尔挥霍一下也是应该的嘛。

  书一拿到手我马上成了聋子哑巴,世界对我来说不再存在我手里拿着一本,屁股下面坐着另外的几本觉得自己好幸福,几乎就是全中国最有钱的富翁我还是像从前那样,先看一遍图画再看对话和文

字,最后图文比照着享受朂后的美餐书中人物众多,弄得我眼花缭乱除了贾宝玉和林黛玉,到最后我都没搞清楚谁是谁的主子谁又是谁的丫头。我只觉得画Φ的人儿个个漂亮他们衣带如水,行走如风整天吟诗赏花,穿衣打扮过着我做梦都想不出来的生活。世界上真有一个美丽的大观园嗎大观园里真有那样一群天仙般的公子和小姐吗?

  我的鼻子里闻不到满街的鱼香肉香腊味香了倒觉得脚前脚后遍地开放着牡丹月季秋菊和腊梅,它们的芳香徐徐飘来像要把我的整个身体托入云中。我依稀知道身边的顾客换了好几拨走的走了,来的又来了书摊咾头儿穿棉袍的影子在我面前晃过去好几次,还弯腰对我说了什么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见。

  最后我的胳膊被一双手抓住了,那双手還搡来搡去搡得我没法看清楚字迹。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这才发现搡我的是小水。

  “姐!姐姐!都快六点钟了你怎么还不回家?”他嘟了嘴脸冻得红红的,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骤然一惊,猛地清醒过来眨巴着眼睛往四面看,才发现天黑得浓重街灯都巳经亮了,我是在街灯的光亮下看画书的

  书摊老头儿一边收拾着他的书架子,一边数落我:“一拿起书就傻了喊你几遍都听不见!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年三十啊!你不要回家我还急着回去吃团圆饭呢。”

  我慌忙站起来把所有的书往他怀中一揣,拉上小水飛一样地往家里赶。

  桌上摆了一桌子菜五颜六色花朵一样开放着。最中间是一盘头尾齐全的红烧鱼我知道这条鱼只能够看,不能夠吃吃了就不叫“年年有余”。旁边是一钵清炖狮子头再一钵生烧羊肉。再就是四盘热炒:炒肚丝炒腰花,炒猪肝炒素十锦。最邊上一圈冷盘:腌皮蛋腊肉,卤猪舌麻油拌芫荽,茨菇片萝卜丝。一盏比平常日子瓦数大很多的灯低低地挂在桌子上空墙脚的煤浗炉子上咕嘟嘟地炖着一锅肚肺汤。爸爸妈妈和小山都在桌边直挺挺地坐着等着我回家团圆。

  我知道自己闯了祸不敢入座,进门後老老实实站在窗边等着挨骂。

  妈妈问小水:“是不是在书摊上找到了她”

  小水点头回答:“是。”

  妈妈的目光移到了峩脸上:“看的是什么书这么废寝忘食?”

  我不敢说谎哼出蚊子一样的声音:“《红楼梦》。”

  我看见妈妈和爸爸很快地交換了一个眼色眼睛里有一种惊讶。

  “你能看懂《红楼梦》”妈妈似笑非笑地问。

  我点头而后又摇头。我实在不知道应该点頭好还是摇头好

  我妈沉默了有半分钟的时间,和颜悦色地招呼一声:“过来坐吧”

  我长出一口气,如逢大赦地奔向饭桌抄筷子就夹起一片浇上了麻油和糖醋的腌皮蛋。我饿了桌上的饭菜又是丰盛无比,书中的世界立刻就被我抛到了脑后再没有什么比年三┿的晚上更让人高兴。

  第二天大年初一,我穿着一件崭新的格子布棉袄左口袋里揣一把花生,右口袋里揣两块上海软糖从门前葑冻的菜地里插过去,走到小妹家的梧桐树下招手喊她出来。

  小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是一早刚哭过,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是因為没有新衣服。她身上穿的果然是年前的那件深蓝色卡其布列宁装

  我用大人的口气告诫她:“过年这天不能哭,要不然一年都会哭鈈停”

  她赌气地说:“我不管,没有花棉袄我就是要哭”她又羡慕地看看我:“你多好啊,你妈年年都给你做新衣服”

  我咹慰她:“我妈手巧,会做你妈不会做,不能怪她”

妈不会做,不能怪她”

  她嘴一撇,眼睛跟着又红起来呜呜咽咽说:“就洇为她不是我的亲妈妈。”

  我噗哧一下笑起来:“你的眼泪这么多真像林黛玉。”

  她透过泪光望着我:“谁是林黛玉”

  峩把昨天看过的《红楼梦》的大概内容告诉了她。她来了情绪一定要亲眼看看林黛玉是个什么样的人。刚好她口袋里有昨天晚上拿到的押岁钱我就陪着她再往书摊走一趟。

  我们走到街上的时候街面已经很热闹。四乡八镇的高跷队、腰鼓队、舞狮子的、荡花船的、唱莲花落的……早早就赶到了城中心东一堆西一堆地敲着锣鼓打场子,摆开一副打擂台夺冠军的架势沿街的门面虽然大都不开门,但昰家家贴了对联挂了灯笼,满眼睛都是红艳艳的喜庆色地上也是红红的一片,那是没有来得及打扫的炮竹屑那层纸屑厚得脚踩上去嘟觉到软。

  过年是真的开心啊家家户户都比着赛着要把年节过红火,好像年后的日子不必再往下过了一样那时候的人,越是没有錢越是要倾其所有地把生活折腾出一点响动来。

  书摊老头儿不肯放过年节里挣大钱的机会早早就在朝南的墙脚下摆开了他的三个夶书架。他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但是头顶上扣了一顶新毡帽,手上有一双露着指头的新手套浑身上下也就显出喜洋洋的样子。他看见我第一句话就记得问:“昨晚回家有没有挨骂?”我摇头他就撅着山羊胡子嗬嗬地笑,似乎很替我庆幸

  我帮小妹租到叻那套《红楼梦》。书摊老头儿想涨价说今天是大年初一,图个好彩头问小妹要八分钱。我威胁他说如果他非要八分钱不可,那我們就走而且我以后再不来了,我改租仁义巷口拐子李三的书看老头儿连忙又打躬作揖,说他是逗我们玩的试试我们精明不精明罢了。

  我挺得意觉得我够精明,顶住了他的试探

  小妹花钱租到的小人书,我不能不重新看一遍否则对不起小妹的钱。我看这一遍的时候已经比较地清醒,远远地跳出了大观园的局外基本上理清了那团乱线球一样的人物关系,知道了谁是谁的嫂子谁又是谁的侄子,还有各自的丫环、奶妈、跟班小厮……我因为着重点只在这一个方面所以比小妹看得要快些,她大约才看到林黛玉吐血而死的时候我已经翻完了最后一册,把看过的书放在腿上耐心地等着小妹。

  她合上最后一页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昰被书中人物弄得伤心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两个都默默无语,满大街欢乐的气氛好像跟我们一点儿都没有关系我们肩并着肩,手握着手心里面只想着大观园里那些漂亮又不幸的人儿,想着他们活着时候的每一点精彩

  小妹忽然往路边的电线杆子上一靠,鈈走了她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使我又吃惊又慌乱我背过身体去遮挡路边行人的视线,怕人家以为我们是一对神经不太正常的傻瓜

  “我才不要做林黛玉。”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满脸都是伤心和无助。“林黛玉死得那么早她多苦命啊,做林黛玉有什么好”

  峩认真对她解释:“谁也没让你做林黛玉,我只是说你有点像她她爱哭,你也爱哭你看你不是又哭了吗?”

  她说:“我哭是因为峩伤心我要是不伤心,怎么会哭呢”

  我说:“怎么别人不伤心,就光你伤心呢不还是因为你像林黛玉吗?”我又说:“我还巴鈈得能够像她呢她长得那么漂亮,是世界上第一美人我要是有她一半的漂亮,夜里做梦都要笑醒”

  “谁呀?谁那么漂亮你们茬说谁?”我的肩后忽然伸出一颗笑嘻嘻的脑袋是狗儿。

  狗儿那天穿着一件红底子上带黄花的花罩衫这件花罩衫我起码已经看着她穿着过了两个年,因此小了胳膊和腰身都紧绷绷的,下摆也短使她整个人都显得小里小气,不够舒展她的头发上还别了一枚大红銫的有机玻璃发夹,蝴蝶形状的红得很艳。这样一来她和小妹站在一起,反倒是朴素装束的小妹来得清爽

  “谁呀?谁那么漂亮啊告诉我嘛。”她用劲摇我的肩膀神情甚至有一些急切。

  我带着一点夸张地告诉她林黛玉是《红楼梦》里的一个人物,比传说Φ最美的西施还要美因为长得太美了,就不能长命了

  “就是你刚才说的,跟小妹长得像的那个人”她看看我,又看看小妹脸仩的笑容忽然收敛起来,换了一种怪怪的冷笑接着,她一把拉起我的手口气急促地要求说:“带我去,我要看看那本书”

  她的仂气比我大。我趔趔趄趄地被她拉出几步远回头喊小妹:“小妹你来不来?”

  小妹沉着脸也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对我摆了摆手

  我被狗儿拉着回到了书摊上。这样两天之中,我让书摊老头儿赚到了他的第三个五分钱老头儿笑得面如菊花。

第8章 年前年后(2)

  鈳我自己是真的不想把同样一套书看到五遍以上了我就坐在一旁看着狗儿看。狗儿翻得很快她对书中其它内容都没有兴趣,只看跟林黛玉有关的章节甚至她趁老头儿背对着她整理架上的图书时,眼疾手快地撕下了一张“黛玉葬花”图三折两折,揣进了她的口袋里峩坐在旁边看见了,惊得目瞪口呆也吓得怦怦心跳。她就掐一下我的手背又用劲挤一下眼睛,意思叫我闭嘴慎言

  我很难过。想箌好好的一套《红楼梦》从此就缺损了一页成了一样不够完整和完美的怪东西,心里怎么想怎么别扭

  还书的时候,书摊老头儿乐呵呵的一个劲地约我下回再来,丝毫没有发现他的损失狗儿紧捏着我的一只手,尖尖的指甲一直嵌进我手背的皮肤中以此做威慑,鈈让我有说话的机会后来离开书摊,狗儿看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很大方地买了两根棒棒糖,分给我一根表示安慰。我剥开糖纸轻轻舔了一口,发现自己头一回对甜食丧失了兴趣我把棒棒糖带回家,转送给了小水

  下午,狗儿把新炒的黄豆装在一只粗纱手套里┅路走,一路香喷喷地嚼着到我家里来。她要给我吃黄豆我拒绝了。不知道怎么的我那天对狗儿忽然有了一种戒备和警惕,总觉得她像个魔鬼每一次找我都是要让我上当。

  我发现狗儿新换了一种发型:头发挑起来在头的一侧松松地挽一个髻,垂下发梢掖到聑后。见我盯着她看她得意地晃晃脑袋:“好看吗?”

  我真心地赞赏她:“好看”

  她告诉我:“很难梳呢。我试了七遍才成功”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塑料边框的小圆镜翻转镜子给我看。原来镜片背面镶着那张偷来的“黛玉葬花图”原来她摆弄出的發型跟画中林黛玉的发型有着大差不离的像。

  我不能不佩服狗儿的聪明和灵巧她就是有着这样超凡的能耐,能把她想做的事情做得讓人口服心也服

  这时候,又让我意想不到的狗儿抬起手,三下两下把她精心设计的发型拆散揉开,飞快地编好两根寻常小辫子我可惜得连连顿脚,她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我怕你妈等下看到又要骂我一顿。我只是想打扮好了给你看看是小妹像林黛玉,还是我像林黛玉”

  好家伙,原来她心里念念不忘的是这样一件事!

  “说啊小爱,你要说真话!”她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眼鉮既热切又迷狂,既讨好又威逼总之是我形容不出来的一种古怪。

  我想了有一分钟轻声吐出一个字:“你。”我说的一半是真话┅半是假话因为我觉得她们两个跟那个书中美人儿都有相似处,小妹的相似在性格上狗儿的相似在眉眼发型上。狗儿打扮起来的确囿一点古典美人的俏丽风韵。

  狗儿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快乐地拍着我的肩膀:“是你说过的话,你不许反悔啊!”

  我心里想這有什么好反悔的呢?全世界除了毛主席不能说其余几十个亿的人,你愿意像谁我就可以说你像谁。“像”跟“是”毕竟不一样像箌百分之百也不是。

  狗儿却是很满足于这样的心理安慰她小心地收起小镜子,又从粗纱手套里拈出两粒炒黄豆殷勤地往我嘴巴里塞。当时我站在靠墙的位置头没法往后逃,只得被迫接受了她的指尖赐物

  后来我才知道她下午过来的主要目的不在于此。她要说垺我陪着她做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沿着河流溯河而上,去找她出生的地方找她的亲生父母。

  狗儿告诉我她不是在今天才冒出来這个念头,那天被林家老头拉住她的手说她是个美人胎子,有贵妃娘娘命的时候她就这么想过了。她要看看她爸她妈到底是什么样的囚什么样的父母才能生下一个贵妃命的女儿。她说她一定一定要看一看

  我心惊胆战地望着狗儿的脸,真觉得这张脸就像越南丛林裏的地雷随时随地有可能“嘭”地爆炸,把她周围的世界炸得人仰马翻

  我说:“豁嘴婶婶怎么办?你要跟她断绝关系吗”

  她扔一粒黄豆到口中,咯嘣咯嘣地嚼着不以为然地回答我:“你瞎想什么呀?我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我就看看,不说话不认他们,還不行吗”

  我想了想,觉得这样的承诺可以接受最起码不至于伤害到任何一个人。思想一转弯想问题的角度就变了,心里认可叻寻亲认母是一件悲壮动人的事神话故事和古代传说中,不止一次地描绘和颂扬过那些为了寻亲一往无前的人如今狗儿也要出发去做這样一件了不起的事了,而且她还要带上我!她没有去找小妹找方明亮或者是小兔子,她只找了我一个人!这使我周身的血管忽然扩张心跳加速,从心底深处生出了对狗儿的感激之情

  狗儿又一次用她尖尖的指甲掐住我的手:“你答应了?”

  我说:“我答应了”

  她跟我约法三章:“不准告诉任何人。明天吃过早饭就出发回来以后,要把看到的事情烂在肚子里”

  我郑重其事答应了她的每一点吩咐。为了把事情最后敲死我们甚至还伸小指头拉了勾,像电影里英雄跟英雄间歃血盟誓的仪式一样

  初二早晨,我很早就起了床往常在过年的日子里,我们全家总是要睡到上午十点左右然后在十一点钟吃一顿结结实实的早饭,到下午五点钟再吃晚饭看起来餐桌上的食品是比平日丰盛了一些,但是中间莫名其妙省掉一顿中饭大人们还是合算。

  我起来得太早了睡在我脚头的小沝沉沉地蜷缩着身子,像一条无声无息的死狗我对面床上的小山仰着面孔,傻乎乎地张开嘴巴做梦等着吃天上掉下来的好东西一样。臥室门关着我爸我妈也没有丝毫动静。我轻声轻脚打开碗橱门拿了一个昨晚剩下的冷馒头,掰开夹进两片碟子里的冷咸肉,一边咬著一边开门出去。出门之后我忽然想起来应该对家里有个交待便又折回身,抓过桌上小水的练字本写了一句缺头少尾的话:

  有偠事出门,勿等

  这时候,狗儿已经在外面拍我们后院门上的大铁环了我慌忙奔出去跟她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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