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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阿诺阿布:月亮再亮晒鈈干荞麦

秋天的下半夜月亮越悬越阴。风钻过路边的树丫枝吱吱吱乱响, 间或在路面上扭成一团起了血泡的脚一踩,便又纷纷散开重新聚拢在前面。这样赶了十几里天蒙蒙亮,白霜铺得满天满地俨然一个小小的冬天。阿朵的裤脚和草鞋早被打湿走路一溜一滑,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路边上的边上山风像被驱逐的孤魂,阴一股阳一股那块宽大的孝帕将头裹得严严实实,倒让她少受了不少风寒┅直闷声不吭走在前头的哭娘说,翻过垭口就是裸洁河到珍秀家,你少开口她男人比撵山狗还警觉。我们先找地方把鹦鹉埋了

乘乱逃出洛巴,一夜走来阿朵一直心有余悸。鹦鹉被小法师一铜锣打死在棺材上是她亲眼所见只是她没想到哭娘不但收了尸,还一路把它帶在身上她跟着哭娘跳下土坎,土很松她没像哭娘那样用木棍, 而是跪在地上直接用双手刨三下两下,就被她刨出一个尺把深的土坑哭娘从口袋里摸出鹦鹉放进土坑。一夜之间那鹦鹉比昨天整整小了一半多,毛毵毵的如一只猫扑死的麻雀。阿朵解下孝帕盖住鹦鵡刚拢上两把土,便哀哀恸哭眼泪收了钱似的一串串往坑里掉,两只招风耳忽前忽后颤抖不已像是靠它们催动身上所有的液体化为眼泪。

我见到潘睡莲的那个早上她斜斜地靠在甲秀楼的栏杆边,裤腰低得一点点腰的横模样都看不见鲜红地穿过裤扣的皮带象征性吊著。腿伸得长长的用那么一点点近似于良家妇女的目光打量我。普根底火把节那年她就是这样装扮,爹差点没把我骂死傍晚坐在饭桌边,她的红皮带看上去更加不着边际我爹饭也没吃几口,碗一丢黑风煽脸就离开饭桌。阿央就是平时也不敢接爹的嘴看见父亲脸銫不好,他头埋在缺了两个口子的花瓷碗边上筷子都不敢响动。直到听到咣咣当的关门声他才扭过脸说,阿朵你脚手轻,跟去看看爹那天晚上我晃悠着回到杂货店,睡莲已经不见了当时我们谁都没在意,晚上才反应过来她跑了。

我将行李箱的拖杆由左手换到右掱一群一浪的人从我边上汹汹而过。这几年间或传到我们家的风言风语,一条条变得生硬而真实我晃着脚尖,多少有些迟疑

转到普根底读高中之前,睡莲一直在阿西洛姆读书她虽然是汉族,对彝家的礼节懂得却不比我少父亲领着她一进家门,单从她散披在肩上嘚秀发和白净净的瓜子脸我就喜欢得不得了。在普根底我不像山上的彝胞那样一年四季穿百褶裙披察尔瓦,头发却是规规矩矩扎着呮有洗澡时才散开。

当天晚上父亲说,你们俩先凑合挤挤下个赶场天,再请木匠打床她开始和我一个班,到了第二个学期她被调箌别的班去。课间休息的十分钟她时常跑来我们教室找我耍。后来全校都乱说我是她的小姑子她就不再过来找我了。

在普根底那阵子我们俩在床上几乎无话不说。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常常是我身体的一小部分先醒来,她肯定就跟着醒过来在普根底, 床是最为值得信赖的地方直到有一次我贸然问起,阿西洛姆的老师在他们学校耍流氓的事她捂住我的嘴,自己却嘤嘤嘤嘤哭起来从那以后, 她对峩渐渐产生了一种警惕一种不信任。父亲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木匠整整一个秋天,我们仍然睡在一间床上——她从我家招呼都不打抬腳就走一句话也没给我留。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我是一个爱说梦话的人,一想到她带走我那么多货真价实的呓语好长一阵子,峩简直是又羞又气巴不得这辈子永远再也不要见到她。

“中午的太阳你说在你的头上,我说在我的头上”话虽这样说,她毕竟是让阿西洛姆那个老师丢掉饭碗的汉人然而不到三年时间,我从一个少女硬生生转变为少妇中间一点过度的余地都没有。许多观念和想法┅下子都给倒了过来我知道,正是这种猝不及防的转变粉碎了过去那些云里雾里的猜疑。我甚至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嘲讽今天,她嘚皮带仍然红得让我心慌慌地吊着而我早已少女不似少女,少妇不像少妇

“阿朵,我以为你耍我”睡莲猛然间分开人群冲过来,搂住我又是叫又是跳

“昨天面试的人太多,轮到我天齐刷刷黑了。”

“害得我一晚上都没睡着电话一响,以为是你我平常一到晚上總是关机,我怕你打不通我的电话找不到我”睡莲说着,拉过我的行李杆她的靴子差不多装满小腿,踩在人行道上踢踢踏踏的一点嘟不含糊。一边哭一边跑过夫妻岩的那个傍晚我也穿着这样一双当姑娘时在慕俄格买的靴子。

我将拖杆换到右手望了望楼底下白灰灰嘚石桥,轻轻摁了摁淡红色的门铃

三个月前,跟着睡莲来她宿舍的傍晚我的两只乳房胀得实在不可开交,火烧火辣不停地喷洒乳汁睡莲拖过我的行李箱,我反手偷偷解开胸衣的暗扣任由它们晃来荡去。一路上睡莲东拉西扯,我却烦躁得很不停地问,还有多远還有多远。拐过次南门的红绿灯睡莲指着这幢暗红色的楼房说,马上就到就在七楼。我才稍稍轻松一点她掏钥匙开门的一瞬,我整個儿像一道被洪水冲垮的河堤我清楚听到每一个毛孔都在拼命扩张,拼命往外挤浸透我上半身的乳汁,顺着衣角一滴滴往下掉。

生丅土落的第二天喝了四碗鸡汤,我昏昏沉沉睡过去我看见坪子上跑着数不清的牛和马,红的黄的什么颜色都有。有一匹枣红色的小馬驹特别可爱它不停地冲我尥蹄子。后半夜醒来我翻身爬起来,恍然间我看见我的奶水亮晶晶直往下掉。我慌忙抱起土落将乳头塞满他干巴巴的嘴巴。他眼睛也不睁锁着眉头一个劲哇哇干嚎,后来我才看清楚他什么也吮吸不出。

我下意识理了理衣角它干干净淨的,七月的风让它微微有些飘动我正要按第二道门铃,头发蓬乱的睡莲拉开了一道门缝

“噢,快进来我以为是收水费的。他们专挑别人睡觉的时间敲门” 她穿着我和她一起在世都百货买的睡衣,大半个身子缩在门背后

我一点也不怀疑这客套背后的虚假,但是我沒有脸皮说破第一道门铃响过,我相信她已经在猫眼背后犹豫了好半天我之所以厚颜无耻回到睡莲身边,事实上我并不像初初到古諾洛姆时那样走投无路。我身上的钱如果我愿意,足够我在快捷酒店舒舒服服待上半年或者像睡莲一样租套房子先睡它十天半月。我の所以厚颜无耻回到睡莲身边是这短短的三个月,作为女人我真资格领教了什么叫尊严,什么叫贱

“你不方便是吧?”尽管我不会嫃资格理睬睡莲方不方便但我还是打着古诺洛姆人常用的花招问。我站在门边做出随时转身走人的样子。

“你先去房间休息一个朋伖在洗澡。夜郎洛姆做煤炭买卖的你们扯勒家的,你见过”睡莲不由分说将我推进上次我睡的房间。

我抱着头躺在床上隔壁卫生间裏,洗澡水哗哗响着这间房原本是房东读书写字的地方,睡莲将两排书架沿着门背后这面墙打横顺当地放下一张带床头柜的单人床。她过去说过在古诺洛姆,一个女人要想混得有意思必须为自己准备两间房。等我在咯吱咯吱的床上睡了两个多月后我渐渐明白了她這句话背后所隐藏的勾三搭四。每当她抱着枕头哈欠连天来到我睡的这间床上我又高兴又难过,一个劲将身子往里缩

脱开外衣,扎在褲腰里的T 恤下半截完全湿透了我将洗澡水调得滚热,一遍遍冲洗胀痛的乳房直到周身皮肤通红,源源不断的乳汁被挤得一滴不剩这麼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认真审视带给我无限苦难的乳头它黑里透红,奄奄一息地缩着身子像两粒老鼠屎,一点都不配套我头昏眼婲,再也站不稳一屁股滑在泛着白色泡沫的浴缸里。

阿嫫这是什么药哟,刮肠子的苦你打死我我也不吃了,阿嫫我颤悠悠扶着桌孓,将大半碗恶臭的黄汤泼在火塘边俄木家的女人,甜的关口要过苦的关口也要过。阿嫫用拐棍敲了敲打碎的瓷碗从火塘边重新抓起药罐子,一转身将满满一罐逼得胃不停收缩的苦楝子水抵到我下巴底下,轻言轻语地说几十年的寡我都可以为俄木家守,你这是多夶的苦啊就是毒药你也给我把它吞下。你这算什么黄瓜才起芽芽。你跟在狼加屁股后边上门来的第一天你是怎么跟我说的?唉比河窄的桥,造得再宽也没用我可不想翻开嘴皮把牙齿给别人看。我捧起罐子闭上眼睛,半口半口往嘴巴里咽

土落生下之后,我一滴嬭水也没有毕加领了方子挖来苦楝子,伴上猫头鹰和蝙蝠烧成的灰一起熬得汤不汤水不水的每天早三碗晚三碗让我喝。一个多星期的時间我仍然半滴奶水也挤不出。

睡莲把我扶出浴缸我忍不住倒在她怀里号啕大哭。我跌跌撞撞跑回普根底的那个晚上阿央正在帮父親收拾杂货铺的窗子,父亲伸出半个脑袋冷冷地盯着靠在门框边的我仿佛在看一个走错路的外乡人。我这几个月所受的苦七月间的玉米叶那样枯焦焦将我裹起来,一种铺天盖地的屈辱将我硬生生定在院门边咬紧牙关,我正准备转身奶水猛然狂泻而出。我甩开手提袋扯开胸衣,毫无羞耻地当着父亲和哥哥的面用塑料袋接奶水

“后来我才知道,临产前的半个月天天给我喝的是催生药。他们摇头岭規定五月一号之前出生的小孩才能分田分土。不是阿妞阿旮偷偷告诉我做鬼我都摸不清哪回事。阿嫫用筷子撬着我嘴巴灌药别说逃赱,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当初你就不应该答应狼加。说来你不相信山上的那些彝胞,个个都是死了一只鸡难过倒了一头牛不管的爛德行。你先睡一觉饭做熟我会喊你。”

哗哗哗的水声停了有人哼着曲谷走进客厅。一阵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之后我听见脚步声磨磨蹭蹭顺着墙根远去。我叹口气正想翻身爬起来,睡莲笑眯眯溜到床边她二话不说,腿一抬猫腰就往被子里钻,刚挨着我她遇见鬼姒地大呼小叫。

睡莲掐了烟将抽抽噎噎的阿朵扶到旧床单罩着的沙发上,一边给阿朵整理腰带一边淡淡地说:“我是你,才不会哭”

阿朵像一只被不小心松开的橡皮筋,在沙发上缩做一团她顺手抓过一个瘦瘦的布娃娃抱着,嘴上不说心里想,我哭的时候肯定很難看。每当母亲的病发作她从早到晚不是给阿朵梳头就是给阿朵洗脸, 弄得好长时间阿朵看到水就头昏眼花三月的一天,阿央跑到老城墙脚下找到她说妈妈跟街背后的木匠跑了,她竟轻轻松了一口气她被哥哥拉着追到街尾巴,远远看见正要上车的母亲她又哭又喊縋过去。母亲弯下腰撩起衣角,粗糙地揩抹她的脸阿朵,你哭起来瘪口瘪嘴的 跟一只饿肚皮的野狗差不多,难看死了以后可别再哭。

半年后在慕俄格停尸房,医生揭开裹住母亲的白布阿央哭得声嘶力竭,她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在她记事以来,她只在扯底胯哭过那么短短的一次她翻墙出去坐在草地上等贺朝俊,父亲竹竿打破她都没有哭想到这,她收了收腰隐隐约约感觉到过去自己肯定是什麼地方做错了。睡莲给她倒了一杯水提起拖把旮旯角角打扫卫生。

“喝完水把眼睛描一描我请你吃苗家酸汤鱼。我请假了今天一天峩都不用上班。”

阿朵望着撅着屁股挥舞双臂拖地的睡莲竭力想找出些许在慕俄格的痕迹,可是睡莲一直弓着腰背对着她忙这忙那睡蓮刚刚到慕俄格的那阵子,每个晚上她们都要头挨着头唠叨大半夜悄悄话。睡莲虽然眼睛都没有碰一下阿央但是阿朵明白,睡莲做她嘚嫂子只是迟早的事每次她看到睡莲在厨房洗碗抹盏,她都为扯勒家感到一丝模模糊糊的幸福

后来睡莲不留一句话就离开他们,诅咒の余她将这股怨气转到学校那些该死的功课上。在操场上碰到先前和睡莲一起转学过来的同学 她恨不得扑上去掀翻那个没长脖子的家夥。直到多年后在摇头岭小学遇到一个同样从阿西洛姆转学过来同样科科考试不会超过三十分的左撇子家门,她的怨恨才慢慢收敛起来

这些年她四处打听睡莲的下落,表面上是替背了几年黑锅的阿央操心暗地里是她对睡莲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一种绝望的认同。尤其是贺朝俊看见她怀孕之后一走了之无边的厌恶和叛离冲昏了她的头脑。那些日子在那个世上,除了俄木狼加在她脑海里还有一个完整概念的人, 就只有睡莲了

叹了叹气,她抬头盯着睡莲说:“睡莲到今天也没搞清楚你当初为什么不做我的嫂子。”

睡莲正在用半新不旧嘚口罩沾水清洗电视机听见阿朵这么问,她

扬起头笑嘻嘻地说:“我对精液过敏。”

阿朵虽说是过来人但听到这种无遮无拦的大白話,她的脸还是一下子跑满红晕她将眼睛拿开,一会儿摸布娃娃的手一会儿摸布娃娃的脚。

“跑了你赶紧去找呀!真没出息,你就讓她这样跑了”晚上十点多钟睡莲还没有回到房间,阿朵跑下杂货店去问哥哥阿央窝窝囊囊的回答气得她边呱呱乱叫边跺脚。父亲不潒父亲儿子不像儿子。扯勒家完了整整一个假期,一想到这事她都忍不住火冒三丈每逢星期六赶集,看见山坡上下来的彝人大步流煋从家门口走过阿朵牙根痒痒的,平白无故要生半天闷气

“当初做了你的嫂嫂,现在忙着在摇头岭跟扯勒家传宗接代你来慕俄格找哪个耍?”睡莲似乎觉得先前的话不妥她笑着解释说,“我是在杂志上看到的据说美国总统的一个亲戚得的就是这种病,婆家贴金贴銀 全美国都没人肯接手。还没有跟你阿央哥睡一觉到现在我也不明白那几年是怎样过来的,你不说我还真有些后悔”睡莲将口罩放箌茶几底下,重新点燃烟灰缸里的大半截烟“阿朵,我原本是闹着玩的可是你知道你阿哥怎么说?”睡莲望了望阿朵阿朵没吭声,她嘟着嘴巴往外徐徐吐完烟圈接着说“那天他在杨柳井找到我,我说阿央你再不放开我我就去派出所告你家拿我当童养媳。你哥哥张ロ就说‘怪不得阿西洛姆的老师饭碗都会弄丢’。所以阿朵,做那种事之前你一定要想清楚, 有些女人做一辈子她也是贵妇有些奻人做一次,哪怕是被迫她也是贱货。”说完她无动于衷地看着阿朵。阿朵心慌意乱的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只是怪怪地觉得过去的一切都是那么虚假和脆弱,而她和睡莲之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亲近过。

“去画眼睛吧”睡莲说着,转身进卧室“读书的那几年,老师说莲花是花中的君子这些年过去了,我一直找啊一直找也没晓得什么花算花中的娼妇呢。”

阿朵原本不打主意出门的這会子乖乖站起来翻行李箱找化妆盒。

睡莲关门她悄悄留意,几个月前滴在门槛边的乳汁仅留下一点点模糊的印迹,只有她一个人看嘚到其余的,都不在了

八月的古诺洛姆,太阳昏昏沉沉睡在云层风有一阵没一阵吹着。河水过了浣纱桥好像突然醒过来似的,不停地翻滚着浑浊的波痕一条比裸洁河独木舟还要灵巧的打鱼船在桥眼下猛地一扭身,从侧面的桥洞钻了回去一眨眼再从桥墩边窜出来,先前空着手的船老大拎着条活蹦乱跳的青皮鲤鱼这时候,一个胖子甩着细长的钓鱼竿顺着岸边飞跑过来拖得长长的古诺洛姆口音,阿朵一句也听不懂她紧了紧步子,不由自主地挽起睡莲

“这是古诺洛姆最有人情味的地方。今天先吃鱼明天我们再上岛去看,那上媔到处挂满秀才状元吟的诗作的对”

“我听说过,”她说得很轻“我听同学说过。”

“是了那个姓贺的,他就是古诺洛姆人”

这兩年发生在阿朵身上的事,阿朵吃不准睡莲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听见睡莲这么一啰唆,她只得将话头打住她没好意思讲昨天洎己先在甲秀楼转悠了半天。

河边一家门头上挤满红灯笼的饭店睡莲一进门就挨着跟服务员打招呼,一个两只眼睛挤成一堆的矮个子把她们引到二楼窗子边坐下

莲姐,自己人吗点菜还是我们给你安排?

按五个人的菜上叫老板娘安排。睡莲转过头嘟哝待会儿一个客戶过来。阿朵懂事地点点头过去喜欢刨根问底的阿朵一天变得比一天拘谨。气人的是阿朵明明讨厌这种变化,但她自己丝毫没有办法控制先前带她们上楼的矮个子端来茶水和纸巾,他一边从茶盘里取茶杯一边说睡莲姐,老板娘不在睡莲歪着身在挎包里翻东西,头吔不抬地吩咐给她打电话,我一会还有事找她呢

矮个子走后,阿朵怔怔地望着睡莲半晌也说不出话来睡莲的作态,从前她是很不习慣现在她却无所谓了,她一直以为她和睡莲之间实实在在存在着的隔膜被她或者睡莲,不知不觉抹平了她扭腰往窗外望,从她坐的位置正好看见甲秀楼三个金晃晃的大字。那个甲字每一笔都写得毫不含糊,倒是末尾那两个字起笔收笔都似乎别有用心。这是昨天丅午她所没有注意到的

她很奇怪自己从前为什么会那样子大惊小怪。其实古诺洛姆是平和的跟阿西洛姆唯一的不同是,阿西洛姆每走┅步不是上坡就是下坎 而古诺洛姆不存在,只需要跟着它铺就的路子一步步往下走

睡莲从挎包里掏出手机,拨完号码她将手机放在聑朵边,扬起脸对阿朵念叨

“阿西洛姆有个姑娘是这儿的传菜员,我没事常来找她聊天很好的一个丫头,跟我家还多少沾亲带故嗨,上星期陈姐把她炒了”

电话接通了,睡莲努努嘴拉开椅子到外面的过道上接电话。

在慕俄格师范阿朵选修的是书法。第一堂课敎他们毛笔字的老先生将笔墨纸砚的前世今生吹得天花乱坠。第二堂课大家骑着自行车跟着老师参观了慕俄格大大小小的九十九口井。苐三堂课老师推开教室门,空荡荡的教室里就她和贺朝俊两个空荡荡坐着。贺朝俊入门比她早字写得比她漂亮。她躲懒不写或者是鬼画桃符地应付贺朝俊总有办法哄她重新提起毛笔。他后来花言巧语奉劝的那些事阿朵什么也拼凑不起来,唯独有一件阿朵长时间記在心底,贺朝俊给她说张旭观看公孙大娘舞剑的事。那时候阿朵只会捕风捉影想贺朝俊是不是像过去的那些书法家那样在她身上打什么鬼主意。可是她一直弄不明白昨天她在牌楼底下看甲秀楼三个字,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又在她心里疯长她明白,只要是男人他们都会将甲秀楼三个字写成这个样子。睡莲走进来背后跟着一个男人。远远扫一眼阿朵就知道他是彝胞。她满心欢喜站起来睡蓮却没有给他们介绍的意思,只短短漏一句 这是我老家来的朋友。那男人在空中胡乱点了点头就挨在睡莲边上坐下阿朵讪讪地摸了摸椅子靠背,不声不响自个儿坐下跟普根底大多数姑娘一样,阿朵只会一些简单的彝话考进慕俄格师范之前,如果单从着装打扮外人佷少看得出她是彝家姑娘。她带到学校的鸡冠帽和百褶裙也只是在火把节、彝族年穿出来摆摆样子。她不像俄木狼加他们那样坐咖啡館逛新华书店都穿大裤脚披察尔瓦。有一段时间贺朝俊喜欢她穿百褶裙有一段时间贺朝俊又不喜欢,弄得她烦她跑去找马上就要毕业嘚俄木狼加,俄木狼加说有本事的话,他喜欢你穿你别穿他不喜欢你穿你天天穿。啤酒是白酒的朋友喜鹊是老虎的朋友,他不是你嘚朋友自然有人是你的朋友。她刚上摇头岭那几天一想到俄木狼加为这句话付出了她于心不忍的代价,尽管事实是铁一般的事实她還是从心底垒起一道高高的堤坝拒不承认。

火锅端上来了睡莲蹙了蹙眉,给阿朵倒满一杯啤酒她没说喝也没说不喝。这种令她的胃一陣阵紧缩的液体阿朵最为绝望的时候曾经拌着十几只生鸡蛋一口气干过三瓶。她将啤酒杯不紧不慢转着玩对那段几乎要了她的命的日孓,她第一次产生一种酸酸楚楚的怀念算了吧,阿妈不管用的偏方多着这种喝法,奶水出来多半也是酒奶算了吧。阿朵难堪地收回Φ看不中用的乳房她觉得奶水出不出来这件事, 她早应该相信俄木狼加

“算了吧,你这么大的领导别哄人一套是一套的。”睡莲说著将鱼片全部放进锅里,用长柄勺子往鱼背上不停地浇汤

“千年文书做得药——”男人晃了阿朵一眼,阿朵慌忙掉转眼光到餐桌上將煮熟的鱼尾巴放在骨碟里用筷子细细撕着吃。她不再分心听他们二人说话她发觉她不是坐在餐桌边而是坐在捞刀河的岸上。

阿朵定睛往河里一看只见一个漩涡滚过嫩绿的水面,俄木狼加已经潜到水底一河两岸,湿漉漉的扁竹叶打着蓝色的小花伞推推攘攘, 漆树上红嘴伯劳提着一只脚。对岸半山腰两匹黑马正在静静交欢,公马转过脖子盯着河这边看她把狼加的衣服收拢起来,红着脸坐在岸边嘚石块上

在摇头岭这两年,阿朵最远也只是走到血塘口那还是她刚到摇头岭小学代课不久,跟着贺朝俊来到一个学生家做家访水面冒出一连串气泡,酸汤鱼做得好不好吃不是鱼而是酸汤说了算她愉快地想,在扯底胯讲究的人家,他们只挑那种鹌鹑蛋大小的西红柿來做坨坨肉、八卦鸡那些传统菜肴,她一年难得动几筷子她喜欢吃酸汤鱼,以至于酸酸的味道铺满了她的整个童年记忆父亲摸鱼的方式跟俄木狼加完全不一样,他时常是驼着背在岸边一动不动蹲上老半天才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像这种阴沉的天,他是不会下水的一阵粗野的歌声从对面山坡上鞭影一样飘下河谷,阿朵抬头望去马儿不见了,一个衣着鲜艳的彝家兄弟边唱边肆无忌惮地向她招手:

原来那兩匹马是他放牧的阿朵刚想到这,哗啦一声俄木狼加跃出水面,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给抛到岸上阿朵慌忙跑过去捉住,手脚麻利哋拍开沾在鱼身上的沙子这时候,她背后的山岩上蓦地响起一阵脆生生的歌声:

俄木狼加仰头望了望山岩,边跳着脚抖耳朵里的水边對阿朵说捞刀河这一带的姑娘,好多都有被拐卖去外地跑回来的经历她们唱起歌来头头是道,做起是事来却糊糊涂涂阿朵低着头不發话,拎着偶尔摆摆尾巴的鱼跟在俄木狼加背后山坡上的小伙似乎更来劲了,大喊大叫的阿朵偷偷一瞥,看见他耀武扬威横坐在马褙上:

那边尾音还没落,背后岩上脆生生的嗓音又响起:

岩不高歌声就在耳边,但是阿朵不好意思满山岩找人这泼辣大胆的山歌,撩起她平时埋得深深的野性她的双手颤抖起来,就这样不了了之实在太便宜姓贺的。望着河谷尽头云雾缭绕的阿西里西山她心底滚过┅种不祥的预兆。不仅仅是俄木家播勒家以她对彝族的了解, 她知道许多无所谓的背后,藏着许许多多别人一辈子也捉摸不透的门道

“这么直说吧,小霞我相信姻缘,也相信你但你们公司的那一套我信不过。黑话讲叫放鸽子搞不好会坐牢。”男人重重地将杯子放在桌子上

“什么意思,威胁我”睡莲竖起眉毛,阿朵慌忙把筷子放下

“小霞你说哪里话,没当你是外人我才这样说”男人赔着笑,整张脸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一团和气

“那你说我是鸽子?”睡莲喝了一口鱼汤眉头半皱半不皱的样子阿朵都为她着急,“你真要這样想我借几根头发给你吊死算球了。”

男人正要说什么睡莲的电话响了,她抓起电话往外走男人将剩下的半盘鱼卵全部放进锅里,他看了看阿朵

“多喝点鱼汤。听说你在找工作”

“你是夜郎洛姆来的诺苏?”阿朵在陌生人面前往往不会说话男人挠了挠头,不置可否地招手叫服务员埋单

阿朵用小汤匙在碗里搅了搅,正想说什么睡莲回到座位上。男人说下午两点还有一个会,你们慢慢吃峩先走。

“他问了你什么”目送男人弯腰钻进小轿车,睡莲回过头来说

“他问我是不是在找工作。”阿朵说

“不可能就这句话,阿朵你当我这几年在古诺洛姆是白混?”睡莲笑道“男人见了陌生女子不想方设法搭几句那还叫男人?”

“他让我多喝鱼汤我问他是鈈是夜郎洛姆来的诺苏。”阿朵红着脸说

“诺苏诺苏,只有你才会说你是阿西洛姆来的诺苏你太把诺苏当一回事。他们可不像你人镓腰快弯成虾米的地步才爬到这个位置——刚才给你说的传菜员,她有个亲戚在政府里面做副局长——啊哈你不知道吧?彝族人正常情況下都是做副职一说起这个亲戚,她早晚眉又飞色又舞好像天塌下来有局长亲戚给她顶着。后来怎么了有一天那亲戚到饭馆吃饭,她高兴啊屁颠屁颠迎上去,呱呱呱和人家说彝话副局长脸一黑,转身就走”

“她就为这得罪老板?”

“也不是她生得比陈姐好看,你应该知道在别人手下混,生得好是件危险事喝汤吧,工作我会让画眉搞定”睡莲捞起半勺鱼卵,吹了吹在古诺洛姆,你可以問别人要和谁吃要和谁睡要去哪里可是千万不要打听他们从哪里来。”

三句两句阿朵听得目瞪口呆。睡莲说的话和律师他们一个调她对男人的看法又一次被拦腰撞开,第一次对记忆中畏畏缩缩的阿央深深感到内疚

阿朵嫁到摇头岭,可以说是慕俄格开天辟地以来的大倳这不是她们家在慕俄格有多好的人缘,而是她把玩笑开得太大了——接亲的队伍敲锣打鼓来到街尾巴人们才知道新郎换成了摇头岭屾上刚从外地打工回来不久的一个诺苏。阿央背着妹妹走出家门慕俄格街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看热闹的人。有说那个到处请媒人的古诺洛姆青年混杂在人群中准备下毒手的有说摇头岭下来的彝家早就把杂货店前后左右的出口都围住了,有说贺老师一开始就被蒙在鼓里空歡喜一场有说山上彝家贪图便宜捡二手货。阿朵伏在哥哥的背上这些议论她听得一清二楚。她清醒得很从她一答应狼加她就清醒得佷,她只是嫌哥哥走得太慢

自从嫁到摇头岭,她院门也没出一步更不用说回媒那些礼节了。她整天不是腆着肚子在火塘边洗洗涮涮僦是在厢房里绣一些她自己也看不出名堂的花花朵朵。先前俄木白云三天两头到房间来和她东聊西聊,自从她知道俄木白云曾经一弯刀砍飞大白公鸡的脑袋她就处处有意躲着白云。家里来一亲半戚她从不上桌子。她每天起得比鸡还早 睡得比猫还晚,每时每刻都竖着聑朵生怕听漏巴库德清的一声吩咐。半月后的一天傍晚她在窗格子后面看见阿央东张西望走进院子,她一下子呜呜呜痛哭起来

“啊啵啵,妹仔我对不起你,——”阿央抖抖颤颤地说

“山上是什么天气,你穿得这么少你昏头了是吧?”她抽抽搭搭将哥哥拉进屋順手将狼加搭在床架上的察尔瓦给他披上。这可是她出嫁后第一个上山来看她的亲人

阿央坐在火塘边搓着手说:“妹,两只鸡我一只也沒给你送到我空脚空手来看你。”

“你被抢劫了”阿朵慌忙问,她听狼加说捞刀河一带,常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

“啊啵啵,被抢劫的是去水西走亲戚的一个亲戚鲁洪家的。”

在摇头岭小学下了摩托车阿央在苞谷地里寻了根葵花秆,将两只鸡一前一后挑着他早僦想上摇头岭看阿朵,父亲一直不松口今天一早父亲去阿西洛姆吃酒,父亲前脚刚走阿央关了杂货店的门,抓起两只鸡一溜烟就往外跑事到临头阿朵才告诉他妹夫不是玩扑克牌经常赢他的贺朝俊,一开始他很是生气他这个当哥哥的虽说一天也没有为妹妹长过脸,但從他们一见面的那天起他就从来没有冷落过妹妹。

还差两个星期学期结束阿央早就打定了主意。书是不能再念了 他必须抢在雨季到來之前将三间板壁房翻盖,山茅草垛的屋脊从堂屋里往上望,穿花漏缝的靠山墙的青杠柱头,一到雨天就往上长瘦筋筋的蘑菇有人看见没人看见都很丢人。在后阳沟重新砌一间通风的猪圈 母猪怠慢不得,它可是家里的摇钱树临街的厢房得清理出来,木格子窗全部換成明晃晃的玻璃做正规商店里一样的货架,烟花爆竹圆珠笔练习本荞麦饼干等针头线脑当然要放在显眼的地方豆腐摊和酒坛子, 顺著墙角一字儿排开既方便又气派——一想到酒坛子,阿央心底又没了谱从这下半年看来,父亲是铁了心杂货铺开起来,几十年如一ㄖ的老酒鬼每天勾二两三两问题不大,怕的是喉咙一热父亲又把持不住,扯底胯那边是断了退路的去年鬼节那样的酒疯,他再耍一佽不但对不起左邻右舍,在普根底也没好意思混下去了。

自从三姑妈向他挑明他们家将由一个带拖油瓶的女人来当家阿央比父亲还偠兴奋。母亲去世那年他还不到三岁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 他越发同情三十三岁就做鳏夫的父亲从他记事起,他已经习惯在饭桌边守著一杯接着一杯喝闷酒的父亲阿央藏过父亲的酒瓶,被揍几次之后每当父亲将一句话重复第三遍,他就丢下手上的簸箕扫帚远远躲起来。十五岁他就是慕俄格远近闻名的磨房坊老手,同样的豆子经他手点出的豆腐产量却要比别家软软高出一半。每逢赶场天天灰哋不明起床,推三大铁锅豆腐等不到散场就卖得豆腐渣渣都不剩。

他没有去过扯底胯三姑妈带来的照片,他反反复复端详过比他整整矮一个脑袋的阿朵好几个星期黝黑的双眼皮,不屑一顾的嘴唇他都找不到说的他只是嫌两只香樟木做的耳环稍微怪异了一点。三姑妈偅阳节放下话之后每次放学回家,只要见到院子里有人他心里都要咯噔一下,躲在院门外看明白才大失所望进屋然而,眼看快要立秋也不见父亲起身,他不敢多嘴只是成天眼巴巴盼着三姑妈。不知不觉中大务小事,他已经习惯从三姑妈那儿探听见声

鬼节过后嘚第二个赶场天,历书上说煞东,冲兔宜远行。阿央从磨坊里提着半桶酸汤出来他远远就看见了跟在三姑妈后面的阿朵。他放下水桶叽叽呱呱叫着,一勾腰就晃到院门边一家人混熟以后,有一天阿朵边戴耳环边开玩笑说,那天我以为你冲上来是要揍我呢阿央朩讷讷的找不到话说。阿朵望了望楼梯口接着小声说,我妈做梦也想不到你会送这么贵重的耳环给我我们在扯底胯从来没有见到过成銫这么足的银子,她高兴惨了啊呀,恨不得我也嫁给你呢在扯底胯,我们上个月就收拾好动身的妈老是吃不透你。你家三姑妈嘴巴嘟说软了 她还是怕你跟大多数汉人一样,拿小脚鞋给我穿前爹后妈的日子,在我们扯底胯没几家过的日子是日子。我猜不是阿爸保证供我在慕俄格读完高中,她也不会拿我冒这个险年龄上阿央虽说长几岁,要说心计阿朵转一转眼珠子都够他想三天。

家里一下子住进母亲和妹妹好长一阵子,阿央兴奋得走路都头重脚轻他第一次明目张胆地反对父亲,执意把厢房楼上的两间房让给阿朵一个人住他自己挪到原本放锄头镰刀的楼下。每天晚上一家人在火塘边消磨完最后的时光,回到旧报纸粉糊一新的房间他都要竖直耳朵听到妹妹轻快的脚步声踩过楼板,才放得心睡下有一天他回家,在院门口听到阿朵在厢房楼上哼她一直不肯唱的曲谷他满足得心都碎了。眼下听阿朵这么一说他痴痴呆呆的,眼泪不听话地在眼圈里打转除了父亲酒醉后的狂暴和自己踮着脚尖在灶台炒菜的经历,阿央的整個童年都是在硬碰硬中走过来的几乎没有体会过女性看得见摸得着的爱或者被爱。

“鲁洪家的”阿朵揩了揩眼泪,手脚麻利调了一碗炒面又从火堆里扒出几个烤得黄焦焦的洋芋。

“啊啵啵个头矮矮的一个诺苏,单眼皮在阿西里西很少见到单眼皮。”阿央一边吃炒媔一边呼噜噜地说“他家住在阿西洛姆,阿西洛姆你去过吗?阿西洛姆”

“我当然去过。”阿朵硬生生收了泪她本想告诉阿央她尛时候一年有半年住在阿西洛姆亲戚家,但眼下她没兴趣说这些只是半张着嘴巴望着阿央。

“啊啵啵你说巧不巧,我挑着鸡走到血塘ロ坏人刚刚得手翻过垭口。我看得见那混蛋回头冲我们笑呢他开口一背家支,明摆着就是鲁洪家的好在只受点皮外伤,不要紧腊禸和腰带里的壹零零却是一样都没给他留。你说巧不巧他也是去水西他姐姐家呢,他姐姐得脑膜炎 活不长了。狼加哥俄木狼加,噢妹夫不在家?”阿央吃了大半碗炒面 精神好多了。

“他和毕加去帮索卡盖房子昨天风大,索卡半边房子吹不见了”阿朵歪过身子,从裤腰包里掏出二十块钱“吃完,去上房看阿嫫只说你半路上山来的,什么都没带几块钱给她打烧酒喝。”

捞刀河的媒婆果然不昰什么好东西赶了大半天路,阿朵脚酸手软跟在母亲后面走到慕俄格街上她依然还在这样埋怨。捞刀河两片嘴皮翻进翻出将慕俄格嘚新家吹得云里雾里,这与阿朵小时候听惯的故事和扯底胯七沟八寨明摆着的相差甚远人们常说,还债的规矩在放债家婚姻的规矩在奻方家。但是她压根就不相信那个平空缺了两瓣门牙天晴下雨都离不开瓜皮帽的男人真舍得送她念完高中;她压根就不相信普根底那个聽说有点憨痴痴的阿央会比一母所生的亲哥哥还要好。说起来扯勒家在扯底胯也不是含糊的家族,上上下下的哥哥妹妹多得数不过来阿朵照样没少吃苦头。尽管阿西洛姆的公安早就有了圆满答复扯底胯还是有不少人相信是母亲在矿井里弄死了父亲。在不大懂事的那几姩她偷偷跟踪过母亲很多次,始终没有发现母亲和哪个煤老板背地里做见不得人的事她过早地学会用成人眼光看待整个扯勒家族的结果是,她和母亲一步步被逼到整个家族之外而在每年的三月四月,母亲的疯癫病总要发作一起一落差不多个把星期。那七八天别说仩学,阿朵就是上厕所都是一路小跑稍不留神,母亲就会随便跟着什么人走了在扯底胯,打她母亲主意的人多着。每年农闲她家附近总有许多形迹可疑的男人转悠。

起初阿朵根本不领阿央的情,阿央的一言一语她都防着近几年来,虚情假意的男人她听得多了。她和母亲到普根底不久阿央就退学在家,一心一意打理杂货店和做豆腐卖每逢赶集,经常有外地人来普根底放电影从《阿诗玛》箌《五朵金花》,她场场在座放映队的喇叭刚刚吹响,她准能收到阿央送给她的电影票从来没有拉下一场。

尽管阿朵不是喜欢涂脂抹粉的人每次到上房去,她还是竭力将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抿一抿唇膏,轻轻咬紧白云最为看不惯的厚嘴唇用自制的索玛花油微微挡┅挡脸颊上的红晕,将头发不分东西南北盘在头顶穿大一号的百褶裙,两只手镯一前一后紧紧挨着或者干脆让它们猫在袖筒里,反正鈈能叮当作响耳钉可以,那两只银耳环是万万不能戴的阿嫫认为它们破坏脸上的风水。第一次跟狼加上摇头岭阿朵就乖乖发现自己囷阿嫫不是一路子人。

拐过一道河湾远远就看见刚才山歌唱得飞响的小伙坐在马背上笑嘻嘻的。没见他抬腿就落下地仿佛他压根就没囿挨过马背。在扯底胯也有一些马术精湛的骑手,他们会各种眼花缭乱的动作但这种与生俱来的干净利落,阿朵还是很少见这种水覀马,阿朵不是没有骑过它外号叫爬山虎,曾经被明朝皇帝赐名“飞越峰”传说是当年彝人以母马系在支格阿鲁湖边,湖中的神龙游絀与之交配而产的神种别看它个子不起眼,上蹿下跳能征善战。万历年间奢香进贡的水西马,多半出自阿西里西一带阿朵刚想退箌路边,那小兄弟却吆喝着将两匹爬山虎拽到路坎下边麦地里一前一后站着

我这爬山虎脸皮薄,它害羞它害羞,你看你看一匹比一匹还害羞。狼加老师你和师娘先过,你和师娘先过

咋回事?沙马好长时间没见你二哥。

要他好意思在阿西里西混我们擂勒家脸都給他丢光了。咋回事不是好好的嘛。

那狐狸精老师你见过噻家穷,人丑骨头软,心肠硬

咋回事?你咋可能这样乱说人家嘛我没囿这样教过你嘛。狼加回头望了望阿朵不紧不慢往前走,扭着脸望河对面柳树上梳理尾巴的两只翠鸟假装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沙马往前拉了拉缰绳他瞟了阿朵一眼,改用彝话他的语速奇快,夹杂着摇头岭一带特有的鼻音阿朵听得似懂非懂。好像是沙马的二哥和┅个慕俄格来的汉族女人同居去年年底给他爸爸迁新坟,请石匠将女的名字刻在了墓碑上今年年初二人分手,女的要求把她的名字从墓碑上铲掉沙马的二哥不同意,女的从慕俄格叫来一堆流氓提着锄头就要挖坟沙马家只得更换墓碑并赔了一大笔钱。阿朵没有停下来提着鱼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第一次到狼加家半路上碰到这些鬼话,阿朵心里很是不自在果不然,晚上阿嫫一听说她和狼加的事呮在喉咙里咕隆一声就上床睡去。

樱桃是从老树桩上重新发出来的新枝叶嫩花白,还没有阿央的肩膀高边上的马桑树,枝枝丫丫伸展著倒是半条新的马桑条也没有。生长在山上的树往往是这样,有些年头它发得根深叶茂有些年头它却花骨朵也不见一个。山上的春忝来得晚也去得迟蝴蝶飞得不紧不慢, 稍微有一些风它们干脆就停了翅膀,随便找个地方落脚爱理不理地站着,除了翅膀什么都鈈给人看。石块垒成的院墙上几乎爬满月季和打破碗花。蜜蜂却是不管风的它们一刻不停在花间叶底嗡嗡乱叫。偶尔有一只滚了满身婲蕊嗖的一声,半空中绕个圈就不见了

阿央在歪歪斜斜的台阶上站半天,还不见阿朵出门他弓着腰往马桑树底下走去。缩着一只脚嘚九斤黄母鸡扬着脸看了看,缩着脚往里面跳了跳猛一看,跟在裸洁河送人的那只一模一样狼加家几年前他来过一次,在他的印象裏好像没有这一大蓬马桑树和九斤黄。

不到一个星期房前屋后阿朵混得烂熟。只要父亲不在家午后没事,左邻右舍都喜欢聚在小楼仩听阿朵唱曲谷他们那条巷子住了不少彝胞,平时也有唱曲谷的可是都没成什么气候。阿央天生腼腆对大胆泼辣的曲谷,喜欢归喜歡真要他唱,却唱不了几首

彝族语言婉转多变,与汉语大相径庭的语序习惯及错落有致的排音布调使得一句平常的话到了阿朵嘴里吔曼妙无穷。家里凭空飞来一只百灵鸟按理说阿央他也应该高兴才是,谁知他自己每天几乎都是在后悔中度过一会儿他后悔送给阿朵嘚耳环样式老土成色不足,一会儿他后悔自己没和阿朵一起上学放学昨天他后悔前天没听懂阿朵水汪汪唱的“砍柴莫砍马桑柴”,今天怹又后悔昨天不应该舍不得买两张《花腰新娘》的电影票以至于后来有一天睡莲只是假装生气扭一扭腰,他立马放开睡莲的衣角面无表情地望着睡莲边回头边跑。“砍柴莫砍马桑柴砍了马桑起桑苔”——那天阿朵刚开口,有人乒乒乓乓拍商店门喊买东西等他打完烧酒回来,阿朵已经唱完了过后他不住地咒骂那个买一块二角钱苞谷酒的补鞋匠。他回到楼上眼巴巴望着阿朵,却不好意思问阿朵最后兩句唱的是什么阿朵会唱的曲谷豆浆翻起的泡沫一样多,天亮唱到天黑十天半月也不会重复。阿央经常砍马桑柴来烧火阿朵的这两呴歌,唱得他心里酸溜溜的从此上山,他再也不愿砍那极易着火的马桑树他甚至埋怨母亲当初为什么要嫁一个汉人。

“你别对阿嫫提撈刀河的事阿嫫胆小。”阿央猛一回头看见阿朵腆着肚子鸭子一样走出厢房。“阿嫫胆子小得很我根本不相信她年轻时候是一个走喃闯北的苏尼。”

阿央难为情地说:“我自己空手空脚的哪有脸说?”说着他转过身,拉着阿朵往上房走他的手越捏越紧,内心却樾来越空荡阿朵一手紧紧攥着阿央,一手提着百褶裙的下摆一步三摇跟在阿央旁边。

两年半的时光一晃而过阿央还在琢磨如何给阿朵重新换耳环,阿朵就从普根底中学毕业了她是不是成绩好得呱呱叫的学生,每学期考试阿央都摸得一清二楚慕俄格师范通知书送到嘚那天早上,阿央半信半疑打发了班主任一包三块钱不到的草海烟父亲却兴奋得满院子追着剁了两只鸡。在班主任和阿西洛姆两个亲戚嘚鼓动下他把货架上的鞭炮噼噼啪啪燃放得一干二净。阿央家敞开堂屋招待亲戚朋友阿央起早摸黑推了五锅豆腐。

三姑妈临走时在房間意味深长的那些话阿央一字不漏记在心里。第一次他为阿朵母亲当年的出走乃至死亡感到一种莫名的庆幸。他甚至有点疑心自家当初在停尸房声嘶力竭痛哭的真假阿朵小跑回来,院子里早已经围满人无论如何,阿朵是普根底第一个考取慕俄格师范的彝族姑娘最為不可思议的是她写的《慕俄格》一文,指路经一样在慕俄格广播电台翻来覆去念了七八天全县长耳朵的都听得到。阿央站在楼梯口想伸手拉她一把哪知阿朵看也不看,一甩手噔噔噔爬上楼梯,震得阿央一肩膀的灰尘好在当时人多事杂,没谁注意阿央的尴尬

爬过仩房门前的石阶,阿朵抽回手摸了摸两只耳垂理了理百褶裙, 在门边喘着气叫了两声阿嫫阿嫫没听到回音,她自言自语说了句什么 側着身,扶住门框慢慢抬脚跨进门槛。

上房是俄木家见亲会友的地方火塘里的火,就是五黄六月也不会放它熄灭毕加他们平常在山仩逮得什么山鸡野兔,时常挂在火塘上方任由火燎烟熏来了客人,割下巴掌大小的一块烤熟下酒,算是最为简便的待客之道

阿朵自從行动不便之后,除了一日三餐没事她一般不到上房来。狼加给她在厢房装了小锅庄平常想喝点甜酒什么的,她在厢房里凑合着自己弄尽管巴库德清从来没有对她下过什么脸色,在火塘边不是烧板栗就是烤土豆红薯给她吃但那双浑浊的老眼每天都要毛刷一样在阿朵ㄖ渐隆起的小腹上刷上三五遍,时常弄得阿朵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尤其当巴库德清捋起袖子,伸出干枯的左手给阿朵正胎位就算是隔了兩层衣服,阿朵也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时间一长,只要看见巴库德清跛着腿下到厢房阿朵总是慌头慌脑爬上床,蒙头盖被假睡老呔婆倒知趣得很,她往往在床头竖着耳朵听半晌去火塘边把火拨亮,放下半罐药酒窸窸窣窣退出去。阿朵每每要等到门吱嘎嘎地带上院子里传来两声干咳,她才蹑手蹑脚掀开被子抽出枕头底下的小说,坐到火塘边的草墩上一边喝药酒,一边看

“阿嫫可能上山挖藥去了,咦我没注意她过院子呢。”阿朵捡起捅火棍捅开捂得严严实实的柴火招呼阿央坐下,她转到灶台上淘米做饭

在普根底那几姩,一家人的晚饭多半是阿朵放学回来做,阿央偶尔到灶台打打下手父亲见了,拐弯抹角总要挖苦几句阿朵却不会计较父亲的不是。父亲认得真一年四季的零花钱和学杂费,他从来不会像别的家长那样赊赊欠欠年轻时他在阿西洛姆做过烟叶生意,蚀了本不说一呮耳朵几乎被人打聋。慢慢地他最不耐烦的就是有人在他面前夸阿朵。

自从阿朵考取慕俄格师范他时不时会平白无故拿阿央发脾气,鈈是摔瓶子就是砸板凳每到阿朵母亲的祭日,不管刮风下雨他都带上香火纸烛,去坟头哭了又拜拜了又哭;而他的结发妻子,坟垮叻他都懒得去张罗修补这颇让阿朵百思不解。

这事她后来说给贺朝俊听他前因后果地分析,虽说阿朵将信将疑 但她还是留了心,不洅有理无理就往家里跑平日在学校的费用,她也是能节省就节省家里不主动给她钱,她也不会开口去要到后来,逢年过节她才会囙到普根底晃一晃,大部分时间她要么猫在学校,要么到扯底胯三亲六戚家乱窜有意识地渐渐和阿央一家疏远。

“不是说苏尼不用药嗎”阿央坐在草墩上,漫无边际地说道“我晓得他们大病小病都不用药。”

“阿嫫早就不做苏尼了药还是要用的,也许过去真的不鼡现在药是用的。想来是阴间牛头马面也学精了你没听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三月间到现在我们家法事只做过两次,药却是不断的”阿朵装满一锑壶水提到火塘边,阿央慌忙接过去架在锅庄上

“妹仔,是药三分毒你有身孕,药最好少吃是药三分毒。”

“阿嫫過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阿朵接过话,“人心隔肚皮饭甑隔着簸箕。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别老是吃后悔药像你说人家睡莲的那些话,你现在想想应该吗?”

阿央做错事似的一句话也不接,埋着头拿着捅火棍在灰堆上乱划。

睡莲瞟了瞟阿朵摸出打火机点燃烟,问道:“这回长住还是短住” “长住。”阿朵耷拉着眼皮将筷子在盘子里戳来戳去。

“那肯定是被撵出门的了你不是历来相信床头打架床尾和吗?”

阿朵没吱声她之所以不喜欢古诺洛姆,主要是不喜欢古诺洛姆不阴不阳的人们只是她发现,背井离乡者最后嘚归宿都在城市而不是农村人们千方百计从一个城市流向另一个城市,很少有人从一个乡村辗转到另一个乡村

从她对古诺洛姆的认识,她懂得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过了二十岁,都需要城市来掩盖和躲避而在摇头岭,在扯底胯在阿西洛姆,在阿西里西在八百里彝山,这种掩盖和躲避都不现实。而古诺洛姆恰恰满足了这一切它不大不小,三百多万人口可以提供足够的陌生和冷漠。它不土不洋既不像农村,也不像城市不亏待流莺,也不抬举诗人囤地的老板和守着危房的钉子户,刚出校门不久就德艺双馨的演员和八十岁还背著二胡走街串巷的戏子你来我往,平起平坐楼下的道场和楼上的夜总会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各业九流三教相安无事。在人口低于百萬的地方混说难听点是自己对自己不负责。所以当初阿朵对古诺洛姆这不顺眼那不顺眼这次回来,她可是铁了心

她白了睡莲一眼,隨即垂下眼帘她掌握了轻视的分寸,上次在古诺洛姆她什么都没有学到除了明白不需要在睡莲身上寻找所谓的尊严。

“彝人只会撵山謌撵獐子不会撵人”待了半晌,她补充道

睡莲笑逐颜开说道:“其实当初阿央他们家也没有谁撵我,是我自己撵自己”

阿朵刚想表皛什么,睡莲拿起电话走到窗子边半倚在窗台上接电

这餐饭吃得真够窝囊,换在以往阿朵早就拂袖而去。

狼加天不亮就去学校天黑才囙来我呢,照样子整天坐在厢房里横草不拿顺草不摸阿嫫不会跨进厢房半步,我呢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到上房去。同在一个房檐下说起来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木帕住在紧靠院墙的偏房做活丧礼时他的房子借给毕摩用,为了方便他们在院墙角给开了一个豁口,丧事办完那口子也就留着了。木帕可以不用经过院子就进出上房听说白云在家的时候她去木帕那儿经常是翻墙越屋,我奇怪这些年來他们为什么想不到在山墙那儿开一个口子

木帕的脑袋大得出奇,眼睛鼻子在上边似乎只占去了一小个角两只手极短极粗,别人递一支纸烟什么的给他你很难看清他究竟接到了没有。从我嫁来摇头岭他一直是皱皱巴巴的察尔瓦底下一件同样皱皱巴巴的中山装。只是峩回来的第二天他变戏法似的穿了一件阿西洛姆那边的青蓝色大襟右衽长衫,缠条黑色头帕系着白布腰带,穿一双绣花高钉鹞子鞋紦自己打扮得新郎官似的。过去每次见了我他只会一成不变地说那么几句话,每个字都好像是他花了大价钱买来舍不得丢似的。现在話却多起来倒是毕加,逢上雨天他不去坡上割草打柴放猪放羊,便喜欢搬张小凳子坐到我门槛边用小木凿一小刀一小刀雕刻撮泰吉媔具。我要是不小心提到俄木白云或者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古诺洛姆他就会顺着话头,不依不饶打听个没完我先前很是厌烦,后来习惯叻反而觉得关于古诺洛姆,也只有和他聊起来才有意思然而,他第一次坐在门槛边雕撮泰吉面具我是极其不满的。原因倒不是在于峩初到摇头岭的那天晚上他莫名其妙拿“一只无底的金杯,不如有底的木碗”这样的谚语招待我而是我觉得他像阿央一样凡事都少一根筋,认死理你跟他认真吧,他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你不计较吧,满寨子都会飞起难听的流言蜚语

一天下午,雨笼山笼水下屋檐水滴得稀里哗啦,狼加在小木桌上批改作业我照例在窗子边看没完没了的《俄勒特依》,毕加踢踢踏踏搬了两个面具在门槛边吭哧吭哧哋雕刻。一般情况下狼加在,我是不会拿古诺洛姆拿俄木白云逗他耍的那天一时心血来潮,我便没话找话说:毕加书上说得明白,“撮泰吉”坏就坏在传男不传女我听说彝胞们在古诺洛姆跳的,既不是“撮泰吉”也不是“衣角舞”毕加放下小弯刀,沉吟着说啊啵啵,我原来不是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撮泰吉”传到我们这一代,已经八千多年我不便自作主张。托人带了好几遍信到勺吐打博毕摩们都说更改不得。白云又不肯换主意又不是真资格演戏的,表演什么肚脐眼嘛多丢人。白云身材好她跳什么舞蹈都好看,嗯只昰她不知道。狼加插话道你放一百个心好了,毕加我们政府正在准备打造, 不只是你们勺吐打博和屯底乡全阿西里西都要会跳。

你吹牛吧狼加毕加提着弯刀站起来说,全阿西里西人都要会跳

“撮泰吉”可比不得撒麻舞撒荞舞,更不要说玩人海战术的乌蒙欢歌“撮泰吉”娇气得很,稍微不小心它说断种就断种。我抢着话说你放心你放心,阿西里西马上搞旅游大开发男的要会跳,女的要会跳男男女女都要会跳。惹嘎阿布又怎么了不就是裹着舌头在肚子里哦哦乱叫? 哦!哦!哦!毕加神经兮兮叫起来我猜到你们的意思,啊啵啵当然了,不管彝区汉区公鸡照样打鸣。人人都会跳它真的就完了。可是 我就是不乱去跳。啊啵啵与其这样,你们还不如別掺和说着他抱起没有雕刻几刀的面具,气呼呼转回上房

我很是扫兴,拿扫帚到门边扫毕加留下的木屑狼加大约看出我不高兴,他敷衍我说你别操心,过几年毕加他慢慢会明白你不是不知道,他这人反应慢我不置可否地拍了拍扫帚,在我们扯底胯没有人会完整表演“撮泰吉”,你不信我没办法你们做的那场活丧礼,山上山下都认为最没有看头的就是“撮泰吉”我将木屑归拢到火塘里,重噺翻开《俄勒特依》可是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是呆眉呆眼坐着说什么都是假的,天边的在天边假眼前的在眼前假。

不多一会雨就歇了,马路上的积水让车轮一辗高高低低四处乱溅。太阳一晒水汽扭着腰往四面蒸发,马路一时半会就还原到落雨前 只是少了些灰尘。不像在摇头岭只要一下雨,院子里三天两天都还看得见积水

躲雨的人们纷纷从屋檐下,过街天桥卖盗版光碟的小铺子里走絀来,重新汇集在浣纱桥头人群中转来转去的雇主,瞄中了可眼的人觑着眼睛竖直耳朵左右拿捏差不多,他才会假装不经意停在人家媔前东问西问这是古诺洛姆最大的劳务市场,来这里找事做的人五花八门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但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占大多数。怹们多半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欢天喜地的样子,瓜子嗑得飞快也有拿着晚报,不当一回事地蹲在人行道上打瞌睡的表面上大家嘻嘻哈囧随随便便,实际上每个人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谁八百元去洗脚屋管吃管住,谁九百元去客车站后边的肠旺面管吃不管住大家心知肚明

楼上有一家人才公司,我昨天第一次来冒冒失失填完表,最后问我要毕业证书和押金弄得我灰头土脸。没有领到慕俄格师范的毕业證书有人嘲笑我胸大无脑,考进慕俄格本身就是不靠实力说话而全是凭运气更多人造谣,说我祖父那一代就是阿央家的娃子我自己夲来不过是童养媳一个,端人家的碗却不服人家管以为翅膀硬了,却不晓得家有绵羊杀羊刀却在别人家。阿央家断了生活费黄高粱夢做一半做不下去了。最不要脸的诽谤我中了城里人的圈套,做了两次人流内分泌紊乱,脑子不好使政治课上,连美国人带着他们嘚宪法出征伊拉克都不知道最终被学校扫地出门。

事实上我离开慕俄格师范,纯粹是因为在普根底小学实习那件事讲到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贺朝俊总结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课堂上有一个煤老板的儿子他调皮捣蛋,经常仗势欺人贺朝俊正准备进一步解释,那学生吃吃笑道老师你不要发憨气了,快下课吧贺朝俊一气之下给了他一教鞭,煤老板带着几个恶棍闯进学校满操场追着贺朝俊打别的教师都躲在教室里不敢出门,我踢开校长办公室的门破口大骂这事闹到教育局,最后贺朝俊在全校做了公開检讨我没做。

浣纱桥是一座单孔石拱桥早些年是古诺洛姆西门外一景,上云南和下四川的马帮大多在这里汇合现在表面上发展为市中心,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城乡接合部设套骗人摸奖,兜售明星出道之前的下流光碟修鸡眼取落泪痣,占卦算命烤土豆,无痛囚流无痛穿耳形形色色, 鱼龙混杂

到了浣纱桥,像昨天一样往桥头栏杆一靠,刚想看看报纸左边的乳房却一阵阵酸痛。我四下张朢用报纸挡住上半身,神不知鬼不觉松开胸罩湿热的乳液顺着小腹往下淌,浸湿在我捆扎得密不透风的腰间昨天睡莲建议我去医院開药吃,我知道我的病因我才舍不得花冤枉钱。有钱人的乳房如果没有观赏性意义不大下层社会的乳房如果没有哺育性价值全无。这昰最近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人家说得多好啊!古往今来都是这个理。我又痛又窘真想找一张床躺下。只有躺下来胸才会高过脸,那种从头到脚的胀痛才会消失那本杂志还说,人躺下脸就不重要。我忍着痛紧着腰,往回走

我想先回家躺一躺,敷一敷平时静靜流淌的乳汁,一般不会这样肿痛它每次发作,热毛巾一敷就好了这时候,一张突如其来的脸晃到我面前

我停下,松开肩膀抬起頭。

那张脸仿佛只是路过一下子就收了回去。

他系着一条颜色绿得古怪的领带两片嘴唇猴子的一样薄,鼻子好像找不到方向伸展似的突然打住,留下满脸悬念这种人渣,电视上三天两头都在播放他们被警察反铐着双手的画面

昨天我们见过。他用一种我好久没有听箌的口气讨好我

我不由警惕起来,一时间痛也忘了他肯定看见了我先前的失态。昨天在楼上我借笔给你

他顺着我的眼风,指了指街對面楼上的人才公司我看了看他稀稀拉拉的头发,我记起他来了

有什么好事?我摇了摇报纸

我们幼儿园缺一个老师,你去和园长谈談

我重新打量他稀稀拉拉的头发,毫无理由想起扯底胯经常说的一句话:属狗的日子不过河属鸡的日子不理发。

你去和园长谈谈他伍十三岁,知天命人好。有五十五个学生我是他的副园长,姓陈

接过他的名片,名片上说的和他说的一样副园长,陈实我没有攵凭。我低声说似乎不只是想表达我的失望。

我知道你去和园长谈谈,我们有几个同样没什么文凭有本事的老师他诚恳地说,如果談得拢证书好想办法。

拐进幼儿园一个男孩蹲在楼梯角大哭大闹。他屙尿打湿了裤子 好像全天下都跟他过不去似的。他跺着脚不依不饶。我跑过去隔好远他就向我扑来。看样子他是哭累了一到我的怀里他就自个儿止住哭声,还没有穿过长长的走廊他就贴着我睡着了。本已停歇的乳汁被他的脑袋一压又一次喷涌而出,内衣一下子就给打湿以至于进了园长办公室,我好长时间也不好意思把孩孓放下

园长额头上堆满皱纹,跟他的副手一样也没怎么长头发,几乎看不见什么眉毛南下干部,石家庄人领带和副手的一模一样,个头比我矮一点下巴上趴着一颗显而易见的肉丁。手上的老年斑比戴的绿戒子还要抢眼除了五十三,我看出他像六十三岁也像七十彡岁他很满意我,几乎没问什么就同意聘用我一切简单得让我以为他们和浣纱桥下边的坏人一样是在演双簧。

晚上将应聘的事给睡莲說她推来倒去,一会儿要我小心副手天下坏事大多是副职干的,一会儿又说手上有权力的男人没有哪个不好色 要我主要提防园长。倳实上我早就拿定了主意,除了土落还没有第二个孩子在我胳膊弯里这样安心睡过觉。

土落出生的那天中午雨从头一天就开始下,屋檐水滴滴答答砸在石砍上火塘里半干的马桑树烧得噼里啪啦,风刮得院门吱吱嘎嘎雷声一直在播勒家大坡滚个不停,阿嫫从鸡叫半夜就不歇气唱着跳着土落生下来,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青皮寡脸,闭口闭嘴阿嫫倒提着他的脚又拍又打,好半天才哇哇哇哭出声音

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这份体面的工作,别说睡莲我自己也不太相信,直到后半夜我还在被子里反复排练明天早上所要演讲的内容。除了普通话别的我一点也不担心。

第二天早上睡莲陪我到幼儿园,我们在园长办公室听完交代大家便送我到教室。昨天哭闹的那个侽孩欢天喜地跑到讲台边,喜滋滋看着我我摸了摸他肉墩墩的脸蛋,他磕磕碰碰跑回座位上背着手坐好待园长他们在教室后边坐下,我鞠了一躬甩出精心构思的开场白。小朋友们早上好,我叫阿朵你们需要妈妈吗?孩子们异口同声的回答完全超出我的设想我┅下子目瞪口呆站在讲台上,大脑一片混乱组织好的话一句也派不上用场,幸好园长起来给我打圆场见面演说就这样草草收兵。

睡莲接完电话她招手叫阿朵到窗子边,轻轻弹着阿朵叮当作响的耳环说

“阿朵,既然这回是下了决心那就闯出名堂再说。宁要古诺一张床不要阿西里西一幢房。如果为一小点婚姻家庭就受这样那样的气 又何必呢?古诺洛姆不是阿西洛姆只要你自己不走,天王老子拿伱也没法”

“走一步看一步。我比不得你”阿朵浅浅地说。

睡莲的哥哥在老家把煤老板的车开翻官司刚开一个头,家里还没满双月嘚一窝猪仔便归了别人她父亲干脆变卖了老房子,一家人躲到古诺洛姆打工父母在花溪租菜农的地种瓜瓜豆豆,哥哥照样干老本行睡莲很少和家里人往来,她住的地方他们从来没有来过。

“这样想路子就对了。一笼鸡不叫一笼鸡叫”睡莲缩回手,拉屁股后边的椅子坐下

“狼加那点工资,还清活丧礼的债猴年马月。寨子里一家二家全盖新房子我们家的厢房,基角石都歪到半边天去了由不嘚你。”

“这样想路子就对了。猴子问过你几次鬼头鬼脑的,你实话跟我说没让他得手吧?最近我想还是那句老话对,天下副职夶多爱耍心眼我们单位,来一个副手谁的便宜他都想占。”

阿朵淡淡地说:“我是一个有夫之妇虽说人穷志短——”话尚未说完,┅串歪歪扭扭的叫声在楼梯口炒豆子般响起

“啊唷唷唷唷,我的好妹子,好几天不见你,以为你发财把老姐忘记了。”

阿朵猛一回头只见一個满脸堆笑的女人拍着手向她们走来。

“现在的人都成了精比不得早些年。”睡莲站起身“一听说洗碗,电话就挂了”

“洗碗工不ゑ,现在最缺的是点菜员要不先让她试试?让她做洗碗工别说亏待她,也对不起你”

“人家是师范生,才不稀罕你这不靠谱的酸汤魚”睡莲碰了碰阿朵,

阿朵还没有开口陈姐快人快语地说:“弄错了弄错了,这两天员工闹情绪我失落得很。你看你看哪一个行噵都会看走眼。”

“有适合的我会给你留意菜上桌子,我就傻眼你那马屁精,看来只会拍你的马屁你自己看,点的什么菜?”

“他机靈是机灵只是不会用在点子上。我看过菜单照这种吃法, 你我都要下岗我刚才交代了,这天的全部算成提成入你账。”

“你看你酒柜里上档次的酒没有一瓶。茅台五粮液不好说进点洋酒嘛,管他假不假只要喝不死人。我那些姐妹承认你爽快是爽快,可惜跟鈈上时代古诺洛姆早就小康了,什么老土人家二锅头,农家小炒肉你还在翻老皇历。”

阿朵溜回到窗子边那个被数落的矮个子毛掱毛脚在她面前放了一包烟,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核桃汁也不管她要不要就倒满她面前的玻璃杯。

山里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火煙不肯出门,在屋子里打转 熏得眼睛开着关着都不舒服。我站到房檐下解开盘着的头发梳理。我往左边梳右边的耳环凉悠悠贴着我右邊的脸颊往右边梳左边的耳环凉悠悠贴着我左边的脸颊。阿央送我的这对耳环过去我一直用丝巾裹着好好放在抽屉里,不怎么舍得戴成了俄木家的人还显摆后家的东西, 这不是彝族人的做派睡莲送了我一对,式样是好看也是银子做的,可能掺得有假戴几天我的聑朵就发炎。一个女人年近三十还让自己的耳朵空着,确实不那么好看好在我如何穿衣打扮,狼加从不过问走亲串戚,穿汉装彝装怹完全没有意见他甚至对我从古诺洛姆背回来的马裤和长腿丝袜不屑一顾,认为彝家几千年前早就通通时兴过

我是俄木家的人,照理說为俄木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是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从早到晚,我不可能事事都看阿嫫的脸色她这一辈子, 其实是很失败的她姩轻时做不做苏尼,守不守寡今天看来,意义都不大梳理好头发,我将耳环取下来打上香皂,放在洗脸盆里泡着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听到厢房后面传来沉闷的倒塌声头顶上的檩子摇晃了一下,抖落许多灰尘漂在脸盆里我顺着墙脚绕到屋后,原来是挑檐折断了屾墙垮了半人高的一大堵。大概狼加在屋里听见动静他跑出来一看,挥舞着手中的钢笔哭声哭气喊毕加

“哎哟哟,抽烟的姿势怪老练嘛不怕吸烟有害健康?”睡莲她们说完事回到杯盘狼藉的餐桌边,看见阿朵抽烟她夸张兮兮,尖着嗓子叫

“凡事都有第一次。”咾板娘乐呵呵说“我刚刚学会一夜情那阵子,半夜回到家门口手抖得钥匙都拿不稳。后来习惯了有时候玩得不爽, 回家还把睡得懵懵懂懂的老公叫起来批评几句唉,这也由不得我十个算命的九个都说我命犯桃花。”

睡莲笑道:“贱就贱什么桃花不桃花,忽悠人”她的脸庞本来长得就有些不对称,两口酒一喝一对酒窝歪歪斜斜嵌在脸上,很难看

“要不然我们先散吧?”阿朵怏怏不乐地说

咾板娘插话道:“早不早,晚不晚的不如玩两圈麻将,吼几个人来

睡莲看了看阿朵“:来”

算了,我们回去算了她今天刚从阿西里西丅

到楼下,老板娘在收银台要了十块零钱拿着站在马路边陪着等的

“他以为他真是一个人物呢,经常给我灌输女人嘛,捶好背捏好腳,叫好床你问问他,局里面为什么不让他掌管公章了他还好意思向你嚼舌根。”

“他就是爱吹牛刚认识他那阵子,我也以为他真嘚能够一手遮天”

睡莲挽着阿朵,耸起鼻子说“, 不过人家还是给了你那么多好处。话我

给他带到犯不犯桃花是你的事。”

“他那几夲破发票我稀罕?再恶心我哪天给下岗了,幺儿都摸不到刀背在哪头”老板娘气愤地说,“对这种跑堂的睡莲我告诉你,就得过河拆桥”

古诺洛姆这两年敞开肚子搞西部大开发,一会儿把箭道街划成单行道一会儿规定省府路不准左拐弯,换了几任市长交通麻繩一样越勒越紧,堵车仍然是家常便饭好不容易拦下一辆空车,一听说去浣纱桥司机加上油门跑得命都不要。阿朵她们正准备去坐公茭一辆红色跑车风一样卷到面前。

“多久回来的阿朵?”司机压下玻璃隔着副驾驶座探出半个二分头。

阿朵吃了一惊本能地往后┅跳。睡莲没提防差点儿摔一跤。司机摘下墨镜阿朵看到那张无中生有的脸,方才缓过神结结巴巴地说:

“樊......樊律师,你吓我一跳”

睡莲见是樊律师,撇下阿朵抢前一步,拉开车门一猫腰就钻进车

“先送我们回浣纱桥,一日三秋的话车上说阿朵,快上车这車好有派,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欣赏过”

阿朵惴惴上了车,樊律师关掉音响他歪过头对阿朵扬起眉毛:“阿朵,你根本不敢想象王子現在有多酷”

一句话,阿朵涨红了脸她两腿夹得紧紧的,缩着脖子躲在睡莲的靠背后面,双手冲着樊律师乱揺

别说花花果果,古諾洛姆别的地方最常见的行道树也不见一棵如果不是那架挂满霓虹灯的桥,单从底下的街道看花果园和慕俄格差不多。坑坑洼洼的路媔两侧烤红薯卖豆花面摩托车板板车配钥匙补皮鞋的摊位挤得满满当当。除了尖声尖气的报童能在其间敏捷地穿来插去 进进出出的居囻既要防着车又要留心小贩们的瓶瓶罐罐,一个个显得贼头贼脑

几经周折,我终于在街背面找到三十六号它的边上是一家网吧, 对面昰还没有开门的银行一个保安牵着夹尾夹势的黑毛狗在门口走来走去。我按了好几道门铃也没听见反应我刚想转到前街找公用电话, 門咔嚓一声打开了律师在对讲器里问是不是我,他让我直接坐电梯到八楼

比起我在慕俄格所见的有钱人,律师家说不上豪华一进门嘚玄关倒挂着木雕的福字,靠壁炉的鱼池里游着几条红红黄黄的锦鲤侧面的立柱上斜挂着一支一人多高的火药枪。书架顺着墙壁从地板矗抵到二楼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站满《民事诉讼法》、《仓央嘉措》、《舌战大师丹诺》、《黄帝内经》、《原始人的性生活》、《刑倳诉讼法》、《下流社会》、《水门事件》、《流氓的归来》几大排令人眼花缭乱的书。楼梯底下一字儿排着装满苦荞、玉米、高粱、穀子、小麦的五口陶瓷缸。我最喜欢从横梁上一个挨着一个吊下来的七个斗小时候在扯底胯,每逢家里做法事毕摩都要用大大小小的鬥装满五谷杂粮念经。我最多一次见过二十一个斗只是律师家的斗比较考究,上面写满“出入准平”、“公平交易”之类的批语我四丅里留心,没有发现律师夸得活灵活现的王子

“身份证带来没有?”我正在打量坐在壁炉台上的观音菩萨,律师穿着大花睡衣走下楼梯。

我從挎包里翻出身份证给律师他眯着眼看了半天,话跟昨天一样直接

“我复印了再还你。奶瓶在洗手间你先用热水冲冲。” 我低着眼聙放下挎包,他又问:“吃早餐没”

“吃过了。”我说不管在摇头岭还是阿西洛姆,我共同的习惯就是不吃早餐

“以后你在厨房洎己做吃,别在外面浪费钱冰箱上贴有超市的电话,缺什么就让他们送”

“哦。”我应了一声拉开卫生间的门。

我扭开奶瓶嘴解開纽扣,从胸衣里掏出乳头稍微一鼓气,奶水汹涌而出不大一会就灌满半瓶。

从洗手间出来律师在楼梯口等着,他接过奶瓶摇了叒摇,嗅了又嗅我假装没看见,跟在他后面爬上楼梯

王子住在楼顶花园专门为它搭建的木房子里。我们弯腰进去黄颜色的柳条筐里,肉墩墩的它缩成一团身子瑟瑟发抖。小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褐色的睫毛卷成小团团,湿润小巧的鼻子断断续续发出哼哼声 脸上看鈈出什么表情。律师把奶瓶晃了晃塞进它的嘴巴它哼哼唧唧吸吮奶嘴,不时伸出梅花形状的小爪儿想抱住奶瓶我抬起头,看见秋日的陽光肆无忌惮地铺在花果园大大小小的房顶上,看得见的地方一片金黄。

“下次不要挤这么多时间一长,奶就要变酸浪费了。”律师从小木盒里抽出纸巾揩干净狗嘴

我点了点头,顺从地蹲下

“昨天给你交代的你千万别马虎,王子单根独苗要多金贵就多金贵,沒跟你开玩笑无论白道黑道,古诺洛姆没有哪一条命有它值钱我的当事人不是破产,金山银山他都不会出手早餐让它多吃,十二点嘚午餐可以少一点五点钟再喂一次。特别注意它尿尿我原来一天换两次睡毯,你来了多换几次。”

我摸了摸王子它身上暖烘烘的,感觉它不像狗像婴儿。

“当今社会的主要矛盾是动物日益增长的智商和人们不断下降的见识之间的矛盾”律师瘦精精的,一对招风聑和两片厚嘴唇堆积成面部的主要部分倘若他单独面对一个人,鼓鼓的腮帮和微微翘起的小鼻尖滑稽地此起彼伏如果他不高兴,眼睛會突然间隐去脸一下子拉得很长, 非常像拉车马他在小椅上坐定,整个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皛”我有些窘,手足无措地摸着柳条筐跟昨天在茶楼里一样,他一说到这些高深的知识我又好奇,又后悔在慕俄格那几年,真应該好好多读一些书

“许多人只看得到价格,看不到价值——你用心给我把王子带大在古诺洛姆,别说找份清闲工作天大的事我也可鉯帮你搞定。”

王子吃饱了埋头就睡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我坐在矮凳上守着它一切像做梦一样。

那天园长在教室看阿朵出唍洋相转身就走下了课,阿朵忐忑不安走进办公室园长却半句辞退的话没说。相反他指责副园长事先没有跟阿朵说明班上的孩子大哆数是单亲家庭,他们缺的是爸爸孩子们说不需要妈妈,只需要爸爸那是千真万确。

出师未捷阿朵格外尽心尽责。课上课下她把茬慕俄格师范学到的全部功课以及近年来所领会的人情世故卖力使出。

几天工夫孩子们和她耍成一片。她摸清楚她这个班二十六个孩孓,其中两个男孩和二十个女孩都是来自父母离异的家庭。除了第一天她抱的刘思成和另一个整天昏昏沉沉的男孩是跟父亲在一起其餘二十个孩子,她们都是判给母亲这其中有一半,出生之后就没有见过父亲

当她动用幼儿教育大师泰勒夫人所罗列的规训与奖励制度,她得小心翼翼绕开“父亲”和“爸爸”这两个见鬼的词语眼尖的孩子指着课本上一家三口逛公园的照片追问她,她撒谎说照片上的男囚是他们园长 只要他们乖乖听话,周末园长会和他们的妈妈抱他们到公园耍下学期的课本,同样会印上他们逛公园的照片园长偶尔從教室门口过,孩子们就会一窝蜂跑出去围住他待园长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便不再轻易往阿朵的教室门口露脸

有一天午休,阿朵给生活老师代班讲完小白兔在秋千上睡觉做梦的故事,孩子们东倒西歪睡着了她上一趟厕所回来,刘思成一个人抹眼流泪坐在小枕頭上他没有出声,只是瘪着嘴静静地哭在班上,思成脾气坏极了不是无缘无故哭闹就是对其他同学大打出手。有时和同学玩得好好嘚他会突然丢开玩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号啕大哭

阿朵轻脚轻手走到床边,思成像只肥猫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她没作声,只是做了┅个将食指轻轻压在嘴唇上的动作思成收了眼泪还了她一个同样的动作,一转脸就在她的胳膊弯里睡着了这几天下班后经常和睡莲出詓吃饭,阿朵晚上睡得一点都不好抱着思成,靠着墙迷迷糊糊打起了呼噜

土落只要一开始哭,不管夜半三更还是天灰地不明不哭累怹是不

会收声的。好几次在阿朵的手弯里哭背过气面色转成怕人的红猪肝, 脸上密密麻麻跳出热痱子吓得阿朵心咚咚直跳。你别吓妈媽土落,是哪个为老不尊的老人逗你你指给妈妈看,明早奶奶收拾他你不要哭了。妈妈土落长大就不哭了。土落什么时候才长大啊明天土落就长大。呵呵你见风长是吧?夜还深得很你饿是不是?我饿妈妈,奶水有毒别拿奶水喂我。别乱说土落,妈妈连嬭水都没有那是奶奶在你奶水里下了毒。你小声一点奶奶听见奶奶听不见,你说的奶奶听不见她只听得见我说的,嘻嘻我不会告訴她。妈妈胸膛胀痛得受不了 怕是快要破了,土落你睡右边妈妈左手发麻。土落翻过身扬起嘴巴猛地含住乳头,在乳房里左冲右突找突破口的乳汁汹涌而出

阿朵沉重的身子如卸千斤,一种万流归宗的痛快感荡漾开全身里里外外都被久违的力量打开,每一个毛孔都嘚到恰如其分的解放整个人轻盈地飘起来。她的身子一寸寸变薄渐渐弯曲成一条年久失修的坝,所有的一切都变成奶水流走她很舒垺地轻轻地呻吟,她努力弓起腰往后一使劲,头重重撞在床架上阿朵极其不愿地睁开眼睛,她大吃一惊刹那间羞得满脸通红。思成兩手捧着她的奶头鼓着小嘴吸得津津有味她滚圆的乳房上青筋暴跳,漫山遍野的疲倦感使得她大汗淋漓

她四下里看了看,孩子们全部沉睡梦乡间或还有几个细微的鼾声。阿朵侧了侧身拉衣服轻轻盖住乳房,换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听凭思成吸吮。此后每天中午,阿朵都要溜进宿舍任由思成吃她的奶。她和思成之间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原本爱哭爱闹的思成变得比谁都听话乖巧。而她自己每一佽喂完奶,她都如释重负心旷神怡。每到周末 她失魂落魄,在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熬到星期一,天刚蒙蒙亮她就往幼儿园跑。┅看到思成钻进学校的小铁门那种排山倒海的幸福感迅速填满她,使得一个早上她和谁说话都哽哽咽咽。

一天午后她照例钻进孩子們的宿舍,刚刚放出乳头塞给思成监视了她好长一段时间的生活老师带着一个怒气冲天的男人突然一下子站到他们面前。那男人冲上来揪住她的头发就是几大耳光她的眼睛被抽得星光乱跳。男人随后对她骂不绝口拳打脚踢思成滚到一边,被惊醒的孩子们哭爹喊娘整個宿舍乱成一团。像狗一样被拖出宿舍的时候 她早已昏厥过去。

顺着南明河我漫无目的乱走。天还早得很我不想回睡莲那儿待着。峩的事她不会东问西问,但一想到四S 纸我还是有些碍口失羞。对于古诺洛姆应该说我并不陌生,多年前我曾经无数次憧憬过。只昰我对城市向来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离开扯底胯,我看重的是普根底在慕俄格,我以为我这一生的归宿地是古诺洛姆通过一个男人所认识的城市,大多是不可靠的这个道理,尽管知道得晚但它还是修正了我以往的偏见。

一对男女在前面小桥上激烈争吵女人偶尔囿一两句难听的话飘过来,我没在意仍然漫不经心往桥底下走。这方面我没有任何经验凭我有限的知识,我认为女人不可能是问题的淛造者最多不过是问题的散布者。

一串钥匙几乎擦着我掉在脚下我抬头,看见男人半空中架住女人的手听到他冷冷地说:“我是我臉的主人,打不打它应该由我来决定”那女的哭闹着乱骂一通,转身跑开了男人加大声音愤愤地说:“我本来就不承认道德的可信性,哪来的道德沦丧你再血口喷人,我起诉你”

男人之所以动手打女人,是有一些女人的确该打

睡莲穿着睡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視看得出,今天她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她喜欢二人转的粗俗下流,是二人转的铁杆粉丝阿朵厌烦那个一辈子靠农民发家致富,却又一輩子挖苦农民的戏子每次看到他谄笑谄笑一出场,阿朵就借故上厕所之类溜开睡莲看见阿朵回来,她调低电视里的东北腔似笑非笑哋问。

今天没给娃娃们唱曲谷

你怎么知道?阿朵暗自吃了一惊顺势弯腰在鞋柜里找拖鞋。她打定主意认识樊律师的事,暂时半个字吔不透露

还真的给你说着了,没唱今天没唱。四S 纸周末请吃饭说是给你道歉。

道什么歉别无聊了。你去吧我才不想见他。

那我吔不去了反正和他玩不玩也没结果,一刀两断落得轻松好不好你自己拿主意,以后别冤枉到我身上就行

你淘米做饭吧,我去花溪有倳睡莲说完,不再搭理她伸长脖子对着茶几上的小圆镜梳妆打扮。

你不在家吃过会儿我随便煮点面条吃得了。

樊律师的要求看上去荒唐但经他前前后后一解说,我一下子就认了他的理白花花的奶水别说是给狗命关天的王子,就是给一条流浪猫吃也比冲进下水道强而最深一层的意思,我不想让睡莲知道我刚上几天班就失业

在幼儿园短短的几天我发现,讨厌归讨厌四S 纸说得并不错,古诺洛姆什麼都需要就是不需要旁观者睡莲这男朋友,纯粹就是一个吃软饭的要说长相,没少鼻子没缺眼仔细一看,又觉得不对劲肯定是什麼地方比例长错了,脸大腿短让人看着一点都不舒服。他说话阴阳怪气一会儿说他表姐夫在古诺洛姆黑道白道通吃,一会儿说古诺洛姆傻子成群女人成堆他是全古诺洛姆最了不得的诗人,心灵之外的东西他什么都不服从。他的口袋里永远叠得有方方正正的四S 纸逮著一个人,三言两语一投机他就摸出四S 纸捶胸顿足地朗诵。

下午回到家睡莲的男朋友在,我胡乱打个照面就钻进房间刚脱下外衣,僦听到睡莲在客厅里尖叫我跑出来一看,诗人拽着睡莲的头发直往沙发靠背上掼几张撕成碎纸片的四S 纸落在地板上。我抢进厨房 提起拖把,劈头盖脸几拖把他才放了睡莲,恶狠狠威胁几句恶狠狠摔门而去。“干什么啊你们”我冲过去反锁上门,气喘吁吁问睡莲她说:“这杂种,这杂种准备出什么诗集问我要八千块钱赞助费,我实打实对他说古诺洛姆早就不时兴诗歌了,不给他就发蛮。這杂种什么样的感觉他都有就是没有贱的感觉。你坐下我跟你说,阿朵我不是责怪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你要知道,阿朵茬古诺洛姆,一个女人什么都可以动,但是不能动拖把”

吃饭没有? 正在烧水

别烧了,你马上打车到花溪来我在红豆咖啡等你。峩以为你在你妈那儿呢那么远。

有正事跟你说快点,半小时你要到我给你报销。

挂了电话阿朵在房间憨坐一会,胡乱系了一根丝巾在脖子上打车前往花溪。

花溪是古诺洛姆久负盛名的风景区世代聚居着彝族之外的苗族、布依族、仡佬族等少数民族。仡佬族人一苼钟爱艳丽花哨的筒裙花溪历史上长时间称为花仡佬。民国年间花溪成为达官贵人的避难所,苟且偷生之余贵人们故技重操,将“仡佬”二字隐去单取一个花字,合着那条蜿蜒上百里、烟生草长的小河雅称花溪。

阿朵第一次来的时候根本不相信它是真水真山,等到她爬上飞云阁极目远望,但见林木葱茏苍翠欲滴,田畴交错山水相融,动和静巧韵天成奇和异天衣无缝,山光云影往来翕匼。这是从小看惯狂风吹云、雾锁深山的阿朵所无法想象的更难以想象的是权倾一方的先辈会放着如此山明水秀的地方不住,偏要偏居箌路断人稀的深山老林要知道,民国以前的上千年古诺洛姆只是水西家一个小小的哨所。

司机埋着头车开得四轮飞转,食人坡山脚丅的树放着空花盆的阳台,民族学院的招牌通通一闪而过,计价器也跟着一路小跑车到百步桥,老远就看到挤眉眨眼的红豆咖啡阿朵东张西望半天也没瞧见睡莲,只得心痛地从袜子里扯出人民币付了车费一步一跳淌过花溪河。在店牌下睡莲刚好花枝招展迎出来。她一把抓住阿朵说别的不多说, 就说失恋了来找我散心。哀怨一点你的手提包没带?阿朵说没带。她做皮草生意的客户送两个假路易威登提包给睡莲她送了一个给阿朵。拉链老是咬阿朵平常很少用它。手提包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枉自你天天看那么多书,那些書上就没有说一句管用的话吗说着,睡莲放开阿朵走到前面穿过一条幽暗的过道,她们绕到一间茶几比儿童床还要宽大的包房一个眼镜斯斯文文地坐在《基督复活》油画的下面,他手腕上系着一根鲜红的布带

我的朋友阿朵,没出息失恋了,来找我玩不介意吧?阿朵边说边拉我到茶几尽头那眼镜从一堆开心果牛肉干葡萄干银耳汤等盘盘碟碟的包围圈中站起身,个子比阿朵高不了多少失恋,他說瞧,多动听的话!他白生生的手捏着半截烟屁股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刻意在膝盖那儿剪了一个洞。也许是他的耳廓和阿央一样钉满一排耳钉吧阿朵感到很亲切。喝点什么你要不来杯马爹尼?睡莲扶着眼镜坐下顺手拿起桌子上的呼叫器。你们喝我要杯矿泉水。别糟蹋人好不好美女。睡莲瞅了阿朵一眼对应声而来的服务生说,再来三杯马爹尼随后,她附过身低低对眼镜说:她是我最好最好的萠友要给我面子,别丢我人眼镜冲服务生挥挥手。

姐姐别门缝里看人这个年代,失恋是唯一值得尊敬的事他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細米牙阿朵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她不习惯同陌生人说这类私密的话无论它是无聊还是安慰。狼加说的月亮再亮它晒不干荞麦。睡蓮起身上洗手间她莫名其妙地向阿朵歪歪嘴。眼镜一个劲劝阿朵吃东西她嗑了几颗瓜子,找话说道:我弟弟和你一样,打满耳钉眼镜问道:他读我们学校?阿朵惊讶地说:你还是学生我弟弟早就没读书了。眼镜正要回答睡莲抛着一包烟唱着曲儿回来,她抬起酒杯说:干一杯别只知道诉苦。阿朵变了脸色却不好发作。眼镜举起酒杯阿朵将杯中的红酒全倒给他,只在杯底留了眼泪大的几滴垺务生托着哈根达斯进来,递一杯给睡莲递一杯给阿朵。

他将空托盘转到眼镜面前先生,请先买单我们还不走。不好意思我们只營业到七点钟,马上就到了你新来的吧?昨天晚上我和朋友在这儿玩到十二点他指了指睡莲,睡莲飞快地点了点头那不是我们的营業时间。眼镜狐疑不定地左看右看摸出银行卡给服务生。服务生走后睡莲说,他们这儿是三个老板可能各个老板营业的时段不一样。化整为零这是最新的商业模式。商人才真正是时间的奴隶眼镜正在这样感叹,服务生进来说先生,你卡上余额不够眼镜火烧着叻似的跳起来。我卡上三千多元还不够是的,你卡上有三千一百三十六元我们已经刷了。你们的消费打折下来总共是四千五百八十元眼镜急得满头大汗,声音一下子变了你弄错了吧?昨晚我们还在这儿消费先生,我已经告诉过你那不是我们的营业时间。你们搞欺诈我要举报,我要在网上把你们搞臭不,我们是明码标价他说着递过酒水单。你可以去举报但现在你得先把账结了。我一个打笁的可别为难我,你为难我有什么意义呢

阿朵气得浑身发抖,你们这是玩黑社会!几杯酸酒卖四千多包房里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两个滿脸疙瘩的莽汉,其中一个弯下腰把脸凑到阿朵面前,谁是黑社会说话讲点良心,冷酷的声音直透背脊睡莲猫一样坐到阿朵身边默鈈作声紧攥着阿朵。眼镜白皙的双手哆嗦得不得了半天也拉不出裤包里的钱夹。

我帮你吧只是你可别诬陷说我抢你,我发现你这人说話不讲道理服务生说着取出眼镜的钱夹,把钱一张一张摊在托盘里先生,加上两个硬币总共是八十三元。别的口袋里还有吗找找看。没有老子今天一根毛也没有。服务生指责道:请别说粗口有女士在。看来中国教育真是到了非改革不可的地步了眼镜绝望地问:还不够吗?服务生阴阳怪气地说:先生是学文的吧对数字这么模糊。那两堆疙瘩在茶几边喝道:别和他浪费时间手机,耳环一起收丅看看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没有。服务生皮笑肉不笑地说:耳钉是假的就一部山寨版的苹果。刚才凶阿朵的男人阴恻恻地说:你打一张欠条吧看在两位女士的面上。

阿朵肺都气炸了摔开睡莲霍地站起来:你们简直是抢劫,无法无天睡莲一把拉她坐下,赶紧给他们赔禮道歉阿朵又急又恨,猛地夺过眼镜写的欠条撕得粉碎她把袜子里的钱全部抓出,见是一堆零钞 一把褪下手镯扔给他们,咆哮着说:滚吧!你们这堆人渣服务生声色不动地说:你先滚。并弯腰给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车到都司路,红灯睡莲翻开头顶上的镜子,我鉯为她要化妆不料她只是随便揉了揉嘴唇便关上镜子。“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哪天带王子过来玩你们是怎么生的,他那张脸唉,往后不知有多少个姑娘要为他眼泪滴干”

我急得毛焦火辣,幸而绿灯亮了后面的车喇叭叫得天响,樊律师探出头去乱骂没听清睡莲究竟在说什么,我赶紧递一张楼盘广告给睡莲胡乱将一句话岔开。

“这不科学太浪费了。”律师看见我拿一块毛巾反复吸干王子嘴角鋶下的一汪奶水他心痛不已。

“不碍事奶水有的是。”我埋下头小心地把王子的脑袋往后挪了挪。

“黄河也会断流阿朵,不能这樣麻痹大意我们最大的优势在于你正处在哺育高峰期。奶水多淌一天我们就多一份胜算。这个问题不能掉以轻心要上升高度,要上升到有奶便是娘的高度”

“出奶的时候我控制不住。”我内疚极了

“厨房里不是有搪瓷碗吗?出奶多的话用搪瓷碗装着,放在冰箱裏保鲜。阿朵一切浪费都是有罪的,不论是大陆法还是海洋法全部是这样判定”

一个星期不到,王子毛光水滑在柳条筐里跌跌撞撞哇哇怪叫。樊律师很高兴每天都带朋友来家看稀奇。一来二去我才醒悟——王子果非凡品,它的身价律师并不是吹牛。待到长大荿狗就是配一次种, 三千两千还要看女方是什么来头相貌平庸,三代以上都是混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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