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化·尘埃·沉淀(5)-“一件文化界的大事”解析
羽化·尘埃·沉淀
“一件文化界的大事”解析
近来据说是发生了件中国文化界的大事，就是王朔在《中国青年报》上写了篇批判金庸的文章。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金大侠的门人立马撰文回击，，从全方位揭露王朔的恶劣嘴脸，或曰其没有发言权，因为他连金庸的作品都未读全读懂；或曰王朔为文不善，只知逞痞；或曰金大师的作品实则究竟有如何如何地好：总之，王朔的大字报才刚贴出来，批斗会的锋芒便立即转向他自己了。今王两家的吵闹把报纸弄得炙手可热，“文化界的大事件”啊！只可惜有一点颇让人哭笑不得，报纸大发其财的同时，电视也眼红了，于是一些娱乐性报道也报道了这件“文化界的大事”，还不忘炒炒爆爆一番，报纸们好不容易定下的调子全给搅了。
《中青报》并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它说要使老人变年轻，年轻人变成熟，结果杂糅世俗，令人不堪；又老是引起些媒介的炒作潮，包括这回；而况价钱又那么贵。大约正是这样的缘故，王朔才把自己这篇义愤的涂鸦搞了上去。《中青报》决不轻易亏待主顾，全文录下，骂了通金庸又赶忙撇清，说这种批评仅代表嘉宾个人意见，他们并不苟同，也不负任何责任；末了也不忘护一下王朔，说不妨视为“童言无忌”嘛。但金迷显然并不买这个面子。赚了受众就走人，自己躲到一旁看火并，倒也滋润。整个事件中《中青报》的立场始终相当暧昧，鬼知道他们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至于王朔，更不必说。对他而言，整件事是个悖论。他说任何看武侠的人都没品，叫他看不起，言下之意，天下惟他有品。但他若真要批武侠的话，就非看不可；看得太粗，便批不出味道，看得太细，自己先就“没品”了。于是，他要么批不成，要么先批自己，动不了金庸一根毛。但他终于不原意自失身份，只好勉为其难地叫喊开来，结果当然是非但服不了人，而且自取其辱。所幸，他也不能算输家，因为名声被炒起来了嘛；名声一响，以后的事总要好办些。
金大侠则始终披了件面纱，最多只是写了篇像佛经读后感一样的大度文章，打算息事宁人。结果者风范反而加倍感动了他的门人，使他们更加卖力地揶揄王朔。至于事件的中心——金庸的武侠小说——也就给他轻轻地妙手一拂，给掩了过去，“论战”便转移到人品之争。这一点上王朔可吃了大亏，痞子和大侠岂会有可比性？这手“四两拨千斤”用得妙是妙，只是事件也就此终结了，以后的“更高潮”无非是灾梨祸枣而已，擦边球的干活，不提也罢。
王朔的痞子文学我没怎么看过，倒不是我蔑视“痞”这字眼，只是电视上早已看过一大把。金庸的十四部小说更是没有神秘可言，重拍的次数都可以掰着手指数上一数。我读过的第一步和最后一部武侠小说都是《射雕英雄传》，当时才十二岁。我始终以为自己这段经历对自己和金庸都是大不敬，因为那时只关心武打，没看出太多其他的精华来，显然是浪费；个中思想内涵我竟没有参悟过，无疑是亵渎了作者。以后的改编电视剧里，我除了有一回偶尔留意到女角都上着极夸张的浓妆和梅超风信手带来带去的髑髅外，其余的如今印象都已不太深。后来的改编剧们一度瓜分了荧屏，但无非见了几张不很难看的脸，和一条拖沓的脉路，仅此而已。王朔自己也弄过不少的影视剧，像玛格丽特·杜拉七十年代时所做的一样，诸如《北京人在纽约》《我爱我家》之类，口碑都甚为不错。他们俩的作品都如此地抢镜，拥有街头巷尾无数的知晓者，足见很合凡尘俗众们的休闲口味。，这大概就是它成为“文化界大事”的外因。
比较公认的看法是，金庸武侠小说的境界相当高深——当然，是在同类中而言，并不见得高过名著们。金庸使人喜爱，与其博学广识是分不开的。《鹿鼎记》中繁复的史实从楔子开始便有条不紊地纷纭展开，很受士人偏爱。《射雕英雄传》为了诠释桃花阵还动用了九宫三阶幻方口诀，小学时帮了我大忙。而王朔的小说则以“痞气”著称，见什么不舒服就骂，按照王蒙的意见，是对既有道德规范垒作的精神故园干打砸抢的勾当，文风时髦、解构、销魂，京味儿的扯淡还能大大增加语汇。读他的书，双赢的事情，何乐而不为。两人切合时宜的作品气质，可算是它成为“大事”的内因。
然而作为口角的主角，金王二人事实上并不能真的代表“文化界”。很大程度上他们的名声依靠的是作品的数量而不是质量。金庸似乎写得不算很多，但莫忘了，他的小说原先是在报纸上连载的，整整支配了《明报》十来年，读者群自然就培植起来了。我总以为，作品是作家的婴儿，作者须对他尽心尽责，哺育他，使之完美。孩子养了五六年就放出去闯荡社会，这种爹娘是没有的。可惜如今大多作者并不愿有这样的责任心，文化市场上处处都是这种孤儿作品。于是我不大敢看时髦小说，生怕垃圾登堂入室。体弱、忍耐、贫穷本是作家抚育作品成长的必要代价，我想来认为靠写作致富了的作家艺术上或多或少会有问题。大仲马是公认的“文豪”，但他写东西太快太滥，便少了韵致，常常显得浅陋和充斥着上流社会臆想综合征。发迹前的巴尔扎克从来为人不屑，被认定为太过笨拙；但他以贫穷与苦难作代价养大了自己的作品，他的心血转化为文字，其作品的成就实则是时代的翘楚。叔本华到垂老时才开始受欢迎，他说，古谚所谓“作家发迹早晚与流传时间的长短成正比”的确没有错，他自信自己的作品因此能够长存。事实也确实如此。社会口味始终在变化，能迎合一时口味的作品往往会因为缺乏长期关怀而在社会的转变中渐渐贬值。唯有具备对人类长期价值与本性的关怀，这样的作品方能长存，而这需要精力。金王二人发迹都很早，也很多产，料理每部作品的时间因此有限。金庸不得不倚仗渊博的抄书和情节的回转撑场面，王朔更是摒弃“文以载道”的厚重责任感——当然说好听点，可以叫L’art pour
l’art（为艺术而艺术）——专玩文字的炫技。他们现在非常风光，但今后很可能会贬值。从这层意义来讲，这件事作为“文化界的一件大事”，至少名不副实。我们投给它的过分的关注，是值得质疑的。
当然以金王二人的身份，在当今文坛——或者说文化界——终究是有话语权威的，一旦发话，难免语音绕梁，公众的耳朵也就不禁要都转过来。可惜的是，基调一开始就坏掉了。王朔一张口就秉承中国传统的“骂杀战术”，以咄咄逼人的言辞直指论敌的心脏。孔明阵前骂王朗，老头子当场吐血死掉；钱玄同骂人一贯激情澎湃，并用这风格全盘否定了汉字，措辞严厉，不留余地；鲁迅更是坚决痛打落水狗，与梁实秋一干笔将统统驳呆。这些人都是“中国骂文化史”上的里程碑，整体上还是为了比较正义的目的，但却都不惜用最坏的语言。这大约久已染化了中国辩论文化的空气。其实鲁迅何尝真爱骂杀，但生在骂杀之国，多事之秋，他不可能也没精力安心创造一个形而上的理论去平静地替代旧文化，这样做不会有人理他，那便白干了。他只能用最简单最奏效的“骂”来抗衡他的论敌，就像法国的天才数学家&Evariste
Galois所说，“逻辑是不可战胜的，因为反对逻辑还是要用到逻辑”。以骂杀对抗骂杀，本是悖论，王朔却全盘师承下来，继续和众人一起重构绵延几千年的“骂杀体制”。鲁迅依然白干了，黑暗还在延续着。
真不知这回的大论战会不会继续毒化我们的辩论空气。学校里不少金迷早先已经笔诛过一位老在报上并举金庸和琼瑶并大加戕贼的人物。这位“何满子”老兄满腹忧患，以苍生为己任，把金、琼二人的作品归纳总结为妓院+黑帮，自鸣得意地以为晓得了“骂杀”之真谛。可叹的是，笔法他的文章大抵也是这般，张开饕餮大口，毫不顾忌地破口大骂。我不免悲伤地以为，中国就是专长破口大骂的贼邦了。《读书》曾有篇重量级的骂杀论文，把时下出版的一步明代小品集注骂得犹如废纸，惹得集注作者愤而撰文反击，诘问为文作者何以血口喷人，还不得不将“讹误”之处一一解释清楚。此事给我很大震动，令我对学界险恶有了直观的认识。再后来，在中国名声毁誉参半的德国学者哈贝马斯(Habermas)于科索沃事件后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篇文章，一看便是充满德国味的沉着思考，谨慎严缜，字句考究、彬彬有礼。然而他的意思是支持德国参与轰炸，因此作为愤怒的回应，国内学者撰文大骂哈贝马斯，用学究的官话和骂街的口气深刻揭露了哈先生“新纳粹主义”的黑学者嘴脸。对此我不能理解。讲道理便讲道理，犯不着动怒啊。孙子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孙子兵法·火攻篇》），怒发冲冠而后辩，真能辩出什么来么？骂杀，是缺乏理性思维的表现，金王二派主演的这出活剧，就是“骂杀文化”的生动体现。好端端的关于武侠小说的讨论，最后成了骂人集会，成了揪小辫子、揭短抹黑的新文革道场，真是可悲可叹。我以为这远不是什么“对中国文学发展甚有裨益”，而是要进一步地毒化中国本已不佳的辩论文化、甚至是整个发言文化的空气。
可见所谓“中国文化界的大事”，说白了，头衔是媒体封的，实质是闹剧一桩。而结果，无非是报纸赚了作者红了看客累了又一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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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水帖换一个好么，都看过好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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