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把把贾平凹作品的《牌玩》让打扰我休息的隔壁那群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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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贾平凹散文的艺术特色
  摘要:贾平凹的散文取材广泛,语言简朴、幽默,小说化的写法和特色鲜明的区域文化更让他的散文独树一帜。本文就结合其散文,从取材、手法、语言、地域特色等方面入手,来谈谈其散文所表现出的艺术特色。 中国论文网 http://www.xzbu.com/9/view-914614.htm  关键词:贾平凹;散文;艺术特色   中图分类号:G63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0176-01      贾平凹的散文被学者和评论家排在了优秀之列,并且有多篇被选进中学课本。本文就结合其散文,从取材、手法、语言、地域特色等方面入手,来谈谈其散文所表现出的艺术特色。   一、取材自由广泛   贾平凹的散文取材自由广泛。他的散文似乎不拘一格,丑汉、退伍军人、屠夫、石头、树木等统统走进了贾平凹的散文。从反映的内容和笔调去看,大致可以分四类:一是人物篇。一般以粗线条勾画人物为主,如《我的老师》塑造了一个纯真、正义、极富爱心的儿童孙涵泊形象,《米脂婆姨记》则描写了一个对爱情充满憧憬的农村少女形象。二是世相篇。这类散文常常评说人生,针砭时弊,如《病人》借一个病人的口道出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玩牌》则将麻将桌上的众生相刻画得淋漓尽致。三是游记篇。《游寺耳记》给读者展现了一幅“野菊花开花落,云雾忽聚忽散”的山间图画。《入川小记》描绘了四川的山光水色、物产人情,让读者想身临其境去领略一番。四是风情篇。通过描摹地方风俗,记述地方风物,把个人的主观情感融入自然景观之中,与大自然构成一种和谐的关系。如《五味巷》通过巷中景、巷中事、巷中人、巷中风俗,展现了古风很浓的长安小巷,这里的人们重人情、讲信用,知足乐观。《静虚村记》则描绘了一幅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的画卷,“静虚村”是一个偏离市区的地方,显得既原始又古朴,没有受到现代文明的浸染。    二、小说化写法   贾平凹一直倡导散文写作小说化。他在《散文就是散文――自我告诫之二》中说:“小说家可以以散文的笔调去写小说,为什么你不可以以小说的笔法写散文?”散文与小说的不同点在于重视抒情,而不刻意追求情节的曲折和完整。情节是小说的基本要素之一,在小说中担负着表现人物性格的重任,是吸引读者的重要因素。   贾平凹的不少散文在结构上带有明显的小说色彩――情节化。如他的散文《摸鱼捉鳖的人》,开头先写这个“摸鱼捉鳖的人”的相貌丑“眼睛小小的,甚至给人一种错觉:那不是先天生的,是生后他的父母用指甲抠成的”,再写他的捉鳖的动作和言行,这一切都看是平淡无奇,但文中一个细节始终吸引着读者的眼球,就是这个“摸鱼捉鳖的人”每天都向河里扔一个酒瓶。在结尾,读者方知道,这个丑人每天向河里扔的是一封求爱信,目的是希望能被游客或者村民看到。求爱信写道:“我能养活你的,我不会打你,你来我们村落户也成,我也可以招过门去,生下孩子姓你的姓也行。我等着你的信。”这篇散文讲究情节的完整和曲折,悬念的设置,这应该算是贾平凹散文写作小说化的一个代表。   贾平凹散文的小说化倾向还体现在典型化人物性格的塑造上,对人物性格进行高度集中、概括和提炼,让读者感到文中的人物面熟,就在自己的身边。这样的写法,让他的散文有了许多类似小说的元素。以《闲人》为例,文中所刻画的“闲人”形象,既带有鲁迅小说中“阿Q”之类的性格特征,但又不完全相同,而是反映了中国当代社会转型期生活中特有的人物形象:“闲人”潇洒自在,能吃能喝,勇武有力,敢 “为朋友两肋插刀”;“闲人”三教九流,无所不交,没有贵贱老幼之分;“闲人”目无领导、权威,敢与嘲笑一切,甚至把名人签名的纸拿去让别人上厕所用;“闲人”买书“从不读完一本”,然“无所不知”。以简略的笔法,勾画了社会转型期一类人的形象,这类人集社会百态、人间百态于一身,性格特征十分典型。   三、语言简朴、幽默   贾平凹十分重视语言的锤炼。贾平凹的散文语言,不以华丽见长,简朴是他的重要特色。他的散文中,很多处运用了质朴的语言。如 “原来月亮是长了腿,爬着那竹帘格儿,先是一个白道儿,再是半圆,渐渐那爬得高了”此处用了一个“长了腿”和“爬”字,形象地描写了月亮变化的悄无声息,情境优美,语言平实。   他的散文,还善于用幽默的语言去展现真实的生活,让读者在笑声中去体会散文的美。如《秦腔》中的一段描写“一个说:狗年快完了,你还叫啥哩?一个说:猪年还没到,你便拱开了!”让读者在轻松而平淡的语言中感受到他特有的幽默。再如“一孩子在家做作业,解释‘孔子曰……而已’,遂去问爹:‘而已是什么?’爹下棋输了,一挥手说:‘你娘的脚!’孩子就在作业本上写:‘孔子曰……你娘的脚!’”这段幽默的语言,把一个输棋农民描写的活灵活现。   四、地域特色明显   贾平凹扎根于生他养他的商州大地,吸取现实生活和历史文化的养分,尤其是大量方言土语的运用,体现了鲜明的地域特色。他的散文《秦腔》则是典型代表。如“最可贵的是那老辈的秦腔迷,他们没有力气挤在台下,也没有好眼力看清演员,却一溜一排地蹲在戏台两侧的墙根,吸着草烟,慢慢将唱腔品赏”写出了村民对秦腔的钟爱。“吹,拉,弹,奏,翻,打,念,唱”勾勒出秦腔的特点,而“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则点出了秦腔是劳苦农民的精神食粮。   有人说贾平凹的散文像小说,他的散文舒畅自然,柔美质朴,是真正的美文。      参考文献:   [1]范培松.贾平凹散文选集[J].百花文艺出版社,004.   [2]王玉强.时文选粹――秦腔[M].南方出版社,2007.   [3]洪宗礼.语文教师教学用书[J].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4]邓星雨.中国当代散文史[M].山:山东文艺出版社,1995.   [5]孙见喜.贾平凹平传[J].文艺出版社,1993.   [6]丁帆,杨九俊.现代散文选读教学参考书[J].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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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的情感历程
  经过有关文艺部门的竭力争取,经过出版社编辑邢良俊等人的努力疏通,贾平凹没有回到他的商洛山去。他留在了西安市,分配在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部工作。职务:助理编辑。时年23岁。   好了,总算毕业了,有工作了,每月有三十九块半的工资了!他高兴得忘乎所以。   他第一次要领工资了,写信给父亲,问这钱要作什么用场。父亲复信极快,告诉他,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家里不用你操心。买什么呢?先改变形象吧!于是买了一件涤确良衬衫,他穿到身上,十天没脱下来。他洗了澡,换了衣,拿那涤确良衫去洗,方知没有肥皂。于是,挤一蛋牙膏,用清水打湿,揉到领头,搓那袖口……   出版社里,老老少少的手腕子上都有块金属疙瘩,他羡慕得要死。一次,有人托他捎手表,他不知这表怎么上条,夜里表针不转了,他摸索着去拧,竟拧动了,他高兴地跳起来,比瓦特第一次驱动了蒸汽机还激动。   悠哉乐哉的日子没过多久,他便陷入了极端的愁苦之中。社会上的复复杂杂,单位上的是是非非,工作上的磕磕绊绊,爱情上的纠纠缠缠,他才知道了一个山里孩子的单纯,一个才走出校门的学生的幼稚。他一面读中外名著,一面读社会的大书。他开始否定自己那些声嘶力竭的诗作和故事,否定自己描摹生活的那套语言方式。他读高尔基,始知文学三要素的第一便是语言,以前教科书上也说文学艺术主要是语言艺术,当时怎么就没有读懂?现在,他恍然大悟,心慌得厉害,每写一篇作品,总想法探索新的语言形式……   好在一个新时代正出现在眼前,国家政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的禁锢和教条被打碎了,文学上放开了许多新思想、新理论。全国文学刊物如雨后春笋,新老作家各呈其能!文学写人的命题重新有了定义,现实主义的概念也复归了本体。于是,忠于生活的问题提出来了,干预生活的问题提出来了,爱情的位置被腾出来了,伤痕文学也应运而生了……真是一个好时代,学习的时代,思考的时代,竞争的时代!贾平凹亢奋得彻夜不眠,他几乎遍读各地的文学刊物,看人家都在弄什么,自己怎样去追赶那些浪头……   稿子源源不断地寄向四面八方,四面八方又源源不断地退回来。他开始心灰意冷了,恨自己文命太薄,恨自己死板低能,也恨过编辑。他为自己的前途担心。这么源源不断写下去,空误了青春年华怎么得了?他常常夜里伴着孤灯呆坐,愁思锁心,心愈彷徨得厉害。熬到次日凌晨一时,无奈了,说睡,倒头便入了梦乡。有时候,他要检点意志,嘴里说再熬一会儿,果然就逛了眼,到天明没有嗑睡。眼睛虽然发涩,但神经兴奋得厉害,他把那一百二十七张退稿签全贴到墙上,抬头低眼看到自己的耻辱。这些退稿签,一半是铅印的条子,有的编辑太忙,退稿签上连他的名字也未填上。他苦闷极了,很想把心绪调整一下。适在这时,各单位都要出人去市上修人防工事,这样,他便自告奋勇地挖地道了。挖地道真好,先开一眼猫耳洞,再四向开扩,又纵深掘进……他忽然问自己:创作也是这样吗?我的猫耳洞在哪里?   在棣花!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家乡。那里有他至为熟悉的人和事,在那里开掘,可以闯出独为他有的一条道儿!啊,李闯王当年屯兵商洛山,蓄得锐气才攻下了北京,他贾平凹为什么就不能屯笔商州,由此而打出潼关去呢?   “打出潼关去!进军京津沪!”他一边这么念叨着,一边把出版社分的土豆给一位有病的老编辑送去。老编辑赏识他,过问他的创作。他的想法和目标,得到了这位老编辑的首肯和指点。   平凹顺便还说,社里准备叫他去礼泉县的烽火大队蹲点,搞社史,他真不想去,思想刚刚理出头绪,许多构思已经成熟,他现在急需的是赶紧写、赶紧写!他担心到了乡下不可能有条件写他的小说,而搞社史又是很乏人的,调查呀,座谈呀……   这老编辑沉思良久,猛地发了话:“去得呀,这是把鱼往大海里赶么!”   烽火大队,劳动模范王保京的大队。他培育出过高产玉米,受过周恩来总理的接见。在陕西,这个队一直被尊为先进的典型。贾平凹去了,是文艺部的负责人陈策贤领他去的。老陈和老作家李岩冰是这次编社史的总负责,他们对平凹挺赏识。同去的还有陕西师大中文系的白志刚和礼泉县文化馆的邹志安,还有一帮师大的实习学生,他们这个写作小组是要续写社史《烽火春秋》的。他们白天参加劳动,晚间开会调查搞材料。和他们厮混得最熟的是大队农科所的那帮年轻人。他们跟这些农村青年一起精屁股下河游泳,一起烧野火煨豆子吃,一起用青烟叶卷喇叭筒来吸……多年以后,他们几人都弄成了事业,白志刚当了一家文学刊物的主编,邹志安的短篇小说得了全国奖,而老陈则是桃李满天下了!他们偶尔聚首,回忆起这段生活,都觉得是他们一生中挺有意思的一折。   其时,师大学生写了那么多的稿子,新闻、特写、散文、诗歌、小说、报告文学等,他们都希望得到指点,这样便忙坏了老陈。平凹是参加执笔写社史的,同样忙得不可开交。老陈这边稿子看不过来,便叫平凹来帮手。这样,平凹又看稿子,又写社史,两头都完成得挺不错。多年以后,老陈忆及这段生活,说:“在烽火我看到了平凹身上的三个特点,一是他感受生活的能力强,二是他写东西构思比较巧妙,三是写社史显露了他的语言才能。”以后,平凹的实际情况证明了这位老文学工作者的观察是正确的。   最讨得平凹喜欢的是农科所那一对姊妹。她俩聪明灵俐、爱笑、爱卫生。她们对生活有诗一般的憧憬,对事业有执著的追求,对爱情也有朦朦胧胧的向往。平凹深深地喜爱上了她们,她们也乐于和他交朋友。她们给他讲农村的新老故事,帮他缝补绽开了的衣裤,她们还跟他打闹逗乐。他和她们相处,随便得多,自由得多,像在家乡时和童年的小伙伴相处,没有顾忌和猜疑,隔天不见就没精神。变脸事时常发生,但三分钟后又聚在一起耳鬓厮磨了……   此后,他依据这段生活,写了短篇小说《满月儿》,发表在《上海文学》上。小说里的两个主人公就是以农科所里那一对姊妹为模特儿塑造的。这是他攻进大上海的第一篇作品,而且深得时人好评。他作品进上海也不是一矢命的,退稿不少,且他还以安徽作了过渡。安徽的刊物当时在全国办出了名气,不少作者心向往之。平凹在这个省的刊物连发几篇小说,深得这里文师文友们的厚爱。《安徽文学》曾发表过他的一篇小说《泉》,人们说那是田园牧歌在中国文坛的复苏,说是一个青年作者在这里显露了才气。多少年以后,每忆及出潼关进华东,他总要将安徽念说一番。   根据在烽火大队体验到的生活,他还写了小说《岩花》、《果林里》等,这批小说意境清澈明亮,连作品的底蕴也水晶一般透彻。他是以纯真的眸子看世界呢!《果林里》还被改编成连环画,深得画界读者的喜爱,这在当时还是值得一谈的美事呢!   在烽火大队,平凹还惹过一次麻烦,是由算卦引起的,差点儿闹出人命。在《社史》写作的后期,邹志安、白志刚(即白描)、贾平凹三人移居县城一家招待所。写作之余,三人以算卦取乐,有人传给他们一种阿尔巴尼亚算命法,运算起来,很有数学的乐趣。一日,邹、白二人出外采访,平凹留下写作,晚饭时,胖炊事员提起锅铲直冲白志刚和邹志安叫嚣:“你们国家干部还搞迷信,我明日到省上告你们去!”二人忙问原因,才知是平凹独自给胖炊事员的婆娘算了一卦,卦相不好,那婆娘原本有精神病,听了卦回家就犯病,抓了十付中药喝了两次人还昏迷不醒。胖炊事员扬言:“若我老婆出事,我跟他姓贾的不得完!”   邹、白二人赶紧找平凹商量对策。平凹说:“这炊事员简直像个喂猪的,态度又坏,又不给我们做好饭,我早有气。下午他婆娘来算卦,我就用‘欧洲社会主义明灯’的卦术给算了,按卦相说她命苦,丈夫对她不爱,要防止丈夫有外心,谁知道就真的戳到她的心疼处。”晚上,三人寻思了一夜,决定第二天采取补救措施。先是邹志安在招待所内查外调,弄清这婆娘生平身世,又摸准他夫妻关系的真实情况。知道胖厨师对她不大体贴,生小孩时都没回去,男人是工人,她是农民,一直害怕他变心离她而去,加之本来就有精神病,所以这次犯病实际是犯了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信卦的人还得拿卦治。白志刚还得知一个细节:这婆娘腰上长了一个瘊子。   第二天,邹、白二人摆开卦摊,由服务员配合,引那婆娘人局。二人当着婆娘的面给服务员算,服务员说邹志安算的比神还灵,还说邹是有名的大仙,姓贾的只是他的学生。这婆娘当即就要邹志安给她算,白志刚说大仙不轻易开口,邹志安就摆大架子死活不接茬,然后就由服务员来替婆娘求情。邹志安才郑重交代:“算我的卦就信我的卦,不信就别算。”那婆娘连说:“我信我信。”邹志安递给她一副扑克牌,接手时从中掉下一张红桃6,邹志安即说:“你姊妹6人,你最聪明。”这婆娘大惊,忙呼:“你真正是大仙!”然后说她的家世,她的性格,特别点明她出生时土地爷给她身上溅上泥点子,所以她生性多疑,这泥点子就长在腰上,是个瘊子。这婆娘就服气得五体投地,说:“你咋像住在我家里一样!”邹又说她丈夫人好,爱老婆但嘴上不会说,还说你丈夫命属木,你命属水,水浇木才能过好日子,再起疑心就麻烦了……晚饭时,炊事员端来半盆炒鸡蛋,说了许多感谢话。事后,邹志安认真教导他的“学生”贾平凹:“佛宝万千,心宝第一!”又将《仙家大算》和《莲花现》二书教平凹精读,嘱他不可轻易设坛摆卦,说天机不可透,透了非天机。   贾平凹的许多作品在京津沪都顺利地发表了,可他人从未出过陕西省。他常常揣想,北京是个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全都地上铺着玻璃砖、房上苫着琉璃瓦?长城是不是城?金銮殿是不是用真金子搭成?皇帝那龙座上是不是也铺着老虎皮?毛主席那身子是怎么个保藏着?平凹不能对天津作直接的想象,但他总要想到孙犁,他想他该是个什么样儿的古怪老头儿呢?大上海却常常令他生畏,家乡有一句话,叫做“上海的鸭子呱呱叫”,是不是上海的鸭子叫声格外好听?抑或上海人特喜食鸭?那句家乡话的意思是“好”,可好为什么非得用“鸭子呱呱叫”来形容呢?他曾下过决心,有朝一日非得去那里看个究竟不可。可是,岁月年复一年流走,他在上海已经出版了几本书,可他还是没有到过上海。上海文学界几乎每年都邀他去,参观、访问、写作,任随他意,可他总是为这事那事所扰没有去成。有时候,他生气地说:“今辈子不去上海了,将那谜永远留着,将那鸭子的问题留给后代去解!”   就在这一年,老家那个送过他草帽的女朋友招工进了矿山。她当了工人,并未将他忘记,时常有信来。他和她的关系一会儿很热,一会儿却凉得冰手。他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总是若即若离的。也许,他没有全心去进攻;也许,她没有尽力来追求。常常,深更半夜了,写作煞住手,他便要到阳台上去,遥对夜空孤月叹息。他孤独得恐惧,自然属性就来折磨他。他觉得,事业、个人生活,都需要一个温柔贤淑的异性来掌握他前进的开关。   他决定要回去见见她了。时值秋末,棣花镇东面的平原已种上了小麦,牛头岭那边的坡地上已见了大麦和碗豆的嫩绿;勤劳的庄稼人怎么可以闲得住,夹柿子,旋柿饼,切红薯,卧酸菜;有人扛了扁担带上儿子去河沟割柴,有人蹶起屁股在西山塬上捞红薯……   丹江水悠悠东流,溅起的水花凉得彻心。他和她并排坐在河滩已经很久了,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她拣石子在手上玩,他拿脚在沙上踢出一个坑,又踢出一个坑。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当了工人仍有村姑的风韵。她将花格的衬衫领翻到蓝工装的外面,脚上那双丁字形皮鞋少说也得花去她半个月的工资。他和她干坐了两个钟头,说回,就各自往家走了去。   下午,老地方,他们又见面,是各自的老人催逼所致。他问她矿上的情况,她说半句留半句的;她也问他省城的工作,他也有一句没一句。本来,他想告诉她,他写的小说北京登了,上海登了,天津登了,许多地方都登了,可她总问他编辑算是几级工。几级工?那时没有搞职称套改,他也答不出。反正没有劳保费,也不发工作服和翻毛皮鞋。   他告诉她编辑工作是看稿子、写东西,她却问是广播稿还是墙报稿,是写对子还是刷标语。   他和她实在没有能说在一起的话题了。他便对她讲这棣花镇的变迁,讲这丹江河的改道,讲这河沙中的硅粒和石英……她只是低头不语,石子不玩了,却一个劲儿地用手指绞那略黄的发辫。她对他讲的那些没有兴趣。   他猛地站起来,大声说:“我要结婚了!”   她扬起头,平静地:“那我祝福你。”说着一低头,双手捂了泪凄凄的眼。   他们往回走了。天色昏暗下来,水从山边流过的那道白线变成一抹隐约的反光,唯有浪花以清泠泠的脚步叩问每一处或土或岩的堤岸。晚风从西山源刮下来,岸边的大片芦苇嗦啦啦伏下去,嗦啦啦拱起来,褐色的浪一直朝东涌去。他和她走在小径上。小径,二尺宽,两旁是枯萎的白茅和车前草;折坏的芦杆横下来如栏杆一般,低的跨过去,高的就得用手拨开。这小径他们自小走过无数遍了,要在这片苇园里很曲折地弯一阵子呢!   出于安全和礼貌,他让她走在前边;还是出于安全和礼貌,他又让她走在自己后边。秋风让世界变得枯黄,又从人的裤筒钻进去让人心冷。他和她在芦丛中走了好长时间,钻出来了,怎么还是河滩?   他们迷路了。芦苇地里的小路枝杈盘扭,尽管以前走过多少回,这一回是实实在在地绕了圈子。   他泄气了,说“走不出去了,我们背靠背过夜吧!”   她却勇敢起来,要自己在前边探路。他跟着她,不几步,她却说她害怕,心里直发紧。   他想起来了,这芦苇地里是有几座乱葬坟的,老年人常说这一带有“迷糊鬼”蒙人心窍,迷上了谁,谁便在这里脚不停步地转上一夜呢!不知怎么,他真的就觉得自己眼睛发木,连天上有没有星星都瞅不清了。   她只是喊害怕,继而抱怨不该到河边来。他知道这桩婚事算是糟透了,走熟路都发迷,还能伴侣终生吗?他拣一根芦杆,将一头递给她,叫她牵牢、站稳、闭上眼、想那jian下的莲花池。   突然,他高诵:“阿弥陀佛,我来了!”说着拖她大步走去。这时,他们听见,村子里有狗“汪汪”地叫了……   和这女矿工告吹之后,他又回到他六平方米的天地里。他一进入到创作的境界中,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唯觉心中的血在一条宽阔的河道里奔突。可是他一旦在稿纸上压上了那块青色的板板石,他便回到了人间,便有宠辱袭上心头。那时候他有个习惯,一苦闷便要两手插进头发,将手掌捂了额头,将视线在桌上作墨汁一般洇开去……   中国有个封建宗法制的金字塔式的观念结构。贾平凹自小受到家庭和社会的教育,这教育使他把自己牢牢地钉在了这座体系严密的金字塔结构里。要把贾平凹从那金字塔式的观念结构里剥离出来,比从他身上割肉更使他痛苦。但凡文学界开会聚首,他免不了要受到许多女崇拜者的包围。她们朝他拥挤,常常把热烘烘的胸偎着他的身,常常把湿漉漉的气吁在他的脸,她们要听他说一句最平常的话。可是往往在这时,他却紧张得缩作一团,鼻尖上止不住涔涔地冒出汗来。一次在南京,他偶然发现外省那位和他挺要好的文友,手挽当地一个漂亮的女崇拜者在某地游走,他立时便在心间产生了排斥;他对那文友的印象,无意间蒙上了一层斑驳的色光。多年以后忆及此事,他总觉得自己的心理结构未免过于老化,但要他相仿行之,却是比上天摘星星还要难……   他把它想象成一位长发公主。那青丝儿垂在背肩前胸,直化入那曳地长裙的百褶儿。微风咝溜溜过去,唯见长裙袅娜,却不见那软软的步子游前去。这是一株柳。植在陕西师大中国语言文学系大楼的左侧。师大的校园里,姿色绝佳的垂柳不少,可他偏偏就沉湎上了这株。白志刚没有找着,几多文学的议题在心里憋着。可他一看到这柳,便什么都忘了,有人宁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是宁愿在这柳下长眠了。不,他的长眠地在牛头岭,这不可更动。那就插一株这垂柳的枝儿到牛头岭吧,那祖坟世代叫古柏罩着,总是古枯苍黄的,这垂柳才携有灵气呢!但到伸手要折,却兀自软了手腕。它怎么可以折得?它其所以独抒性灵,不全赖于这绿色的“长发”吗?   贾平凹跨上一辆三路公共汽车,心里还在念说那株柳。时序正交八月,西安的气温也不比长江上的“三个火炉子”低,他的脚上,塑料凉鞋的每一根鞋袢儿都像热胶粘在脚上,化纤布的长裤变形后绷带一般拧在大腿和屁股上。车上人不多,却是一个扇子的展览。末一排坐位全空着,他占了小小的一角,而左近的女同胞却偏偏把半个身子遮在他的头上,且将手中那柄潮州纸扇痉挛般地颤,直把一股股浓重的狐臭硬扇给他。平凹心里好生不快,头几乎被熏晕了,却也不敢吱声,是山里人的耐性在他身上发挥着作用。尽管那柳的幽思被冲得没了踪影,可他还是装人装神地挺着脖子。他嘴里默念着:“你熏吧!你熏吧!看你能把我弄成熏肉?”心里却在深深地琢磨,南郊是大学城,三十万文人学士聚在这里,没有高烟筒,空气洁净,社会秩序好,公共汽车的司售人员都喜欢在这一线服务,可为什么偏偏生出了这么个制造熏肉的女人?   “啊哧!”公共汽车被熏得打了个喷嚏,车身斜了一下,停住了。这女人还知趣,忙忙地拨开枝枝杈杈的手臂,第一个下车跑了。平凹长吁一口气,将头从车窗探出去。他要记住这个站:草场坡。他目光落在奶油色站牌上,却倏地一个闪电在眼前裂开!没有上千串鞭炮的爆响,没有排山倒海的飓风,却委委实实是一个闪电。平凹将饱满的上眼皮揉了再揉,定眼望去,目光却皮筋儿一般被扯长了——   那是一个青年女性,她若无其事地在站牌下立着。玉色的双臂“v”型地交叉在小腹,手里长长地吊着个普通的黑色人造革手袋。她偏过头去,静静地瞅那些性急的乘客朝车门前挤。贾平凹的心蓦地一颤,又一颤;他常常自怨山地人的没出息,可像今天这样使他心底一动再动的,却是从来没有过。是她妖艳吗?是她多情吗?压根儿提不上。三百万人口的大城市,美女如云;常在钟楼附近,见到喧嚣的市井突然一个冷冻,那便是过去了一个倾城的绝色女子。平凹对此类人等,常常报以冷漠。可是今日,怎么就神魔附体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一双玉色的胳膊怎么就将他度量美的绝高旗帜吹落下来?   她竟然上车来了!最后一个。她没有去坐什么位子,只款款地倚在车门旁的那根立柱上。她买车票时,和售票员说了一句什么;声音不高,却现出了她的明目皓齿。平凹在揣摩自己,也在揣摩她。他似乎在哪儿见过她。面不熟,那神韵却挺熟。   在哪儿见过呢?她两根小辫儿,不长,斜斜地搭在肩上;流海帘子一般遮住宽宽平平的前额;腮庞不大,却将脸形撑成一枚匀匀的鹅卵;个头不高,不胖不瘦……这样的女子不是随处可见吗?大差市、长乐坊、韩森寨、未央路,及至郊县小城,集着农村姑娘的质朴和城市小姐的文雅于一身,那些进城工作的女工,那些郊县来的女大学生,那些刚刚从孩子群里出来的青年女教员,不都有这种风采吗?平凹将这些一桩一桩地掂过,于她却都不合适。她就是她。一无二致,是谓独特。独特在什么地方?是她那冉冉香莲般的脸盘儿?是她那亭亭玉树般的身段?是她那再普通不过的黑色手袋?是她手间那素绢的热帕?平凹终没弄明白。忽儿他又觉得,世上美人具备的美处她都有,那是一种复合魅力,能震撼心灵;又是一种内在的气质,给人以无可名状的静态威慑……   公共汽车拧扭了一下腰身,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下。她有目光转过来,似乎在他的脸上顿了一下。平凹忙偏了脸,黑眼仁儿却随她的举止游移。当她目光从他身上漫过去的时候,他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当她举手撩一下额前的发帘的时候,他心里热乎乎的;他总觉得她那动作他见过,见过不下百十次!   平凹牙一咬,咬定一个判断!   当一个老太太从她身旁过去,要去前边坐位子的时候,她扶了老太太一把,轻轻说声:“您老慢点。”这一句平常的话,平凹逮着了,他胸膛一抽:乡音!他几乎喊了出来。那老太太落了座,向她道谢,她又顺手撩了一下头发,说:“没啥。”啊,平凹记起来了,这不是初中同学韩俊贤的妹妹吗?   一时间,他心跳得厉害:坐不住了,身不由己地站起来。站起来,却偏偏被她从头到脚地看着。平凹汗流浃背了,作贼一般慌慌着,站起来要做什么呢?   适逢公共汽车靠站,南梢门。他说什么也呆不住了,被人家看着站起来,不下车又是什么意思呢?他贼一样窜一车。偎着了南梢门的站牌,心还在呼呼地跳。蓦然,眼中没了她,心里却空洞得厉害,仿佛失落了他写小说的那支笔……   “入了阴六月,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那一沟的庄稼,长得山也挤,河也瘦了……”贾平凹在作一篇小说:《深深的秦岭里》。可他写到这里,说什么也写不下去了,思路乱成一窝麻丝儿,往昔那神笔的灵气化作了满腹的灰烬,连一星儿闪烁的炭头儿都找不着。肚子里的枯肠干碴碴地撑得难受。他不得不放下那支粗重的老式金星钢笔,将目光在稿纸的方格儿里钻进钻出。蓦然,一个倩影,粉色的,从稿纸上直朝他眼前推近;忽儿,那影像又洇化了,仿佛宣纸上的水墨,浓而淡,淡而远,最后化作了毛毛丝丝的灰绒儿,有水的纤维在那里柔柔地拂着……   那影像是她的。挥之即去,捉笔却来。一时间平凹心律的步子乱了方寸,他不得不将稿纸反扣到桌上,认认真真地同她对话。   “您是不是韩俊贤他妹子?”   “您哪一年到西安的?”   “上学!工作?跟人了?”   她无应。最痛苦者莫过于放空枪的猎人。   金星笔又在他指间捏转,稿纸再翻过来。“河也瘦了,河也瘦了……”平凹默念着那文思的断弦处,笔尖儿下意识地在那地方转圈儿。墨水泻了几丈长,落成的竟不是文字,而是一幅画。   她的。鼻子,眼,腮额,不像。再来,先那短辫儿,再是流海儿,再是睫毛儿,不对。第三幅,先眉,后眼,再鼻、鼻、鼻若截筒,她在家时他就注意了那鼻。那鼻,挺楞楞地沉下来,修然煞住;鼻尖浑圆而不塌,鼻翼饱满而不肿,鼻孔微隐而不藏不露。多少俏妙女子,美得绝顶却失之于鼻洞:有双月般勾向鼻翼的,有仰上而倾泄了底气的,有深凹而埋裹着狰狞的……可她不,她这鼻,圆中存方,方中存正,正中存庄,庄中见雅,雅中见秀!这是一尊东方女人的鼻子哟!   《深深的秦岭里》散乱地长满了五官,长得“山也挤了,河也瘦了”;贾平凹依旧画兴浩荡,他索性再翻过一页稿纸,再画那腰肢和玉臂……   这一夜,他没有睡着,魂儿在三路车的一线游荡。   他判断:她工作了,就在南郊。他匆匆去了食堂,逮住馒头先咬了一口。手在身上摸,竟没有带饭票;馍叼在嘴里,双手在上下口袋索遍,搜出的,却是一张十斤的全国通用粮票。炊事员吴师傅笑了:“小说把你给写迷了!”。他签名记账,急急奔走,脚踩了风火轮一般。他没有骑他那辆破车,他要去挤三路公共汽车。他跑到西华门,见三路车便上,没想把方向搞反了,他一口气儿下来,竟是西安火车站。他先自恼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转而又乐了:起点站,上去占住有利位置,可眼观车子的前后上下,搜索的范围岂不更广?这样,他便一站一站地紧张了,民乐园,新城广场,西华门,钟楼,南门,南梢门……   草场坡!他不知怎么竟下了车,直望着那奶油色站牌愣神。太阳明晃晃地在东天煎着,灼热的气浪洪水一般淹得人窒息,可他极有耐性地等着。过来一位老者,背负了沉重的行李,他帮他卸下来歇脚;过来一位拐腿跛子,他为他驱赶了一群模仿他用腿划圈儿的孩子;过来一位行乞者,他极大方地给他掏了五角钱……一时间,他觉得他今日算活成人了,心气开阔得瀚海一般!   他想象中,她一会儿就要在这里出现的。   可是,三个钟头过去了,没有“兔子”撞在那站牌的竖杆上。相反,红太阳油盆一样在头顶燃着,他不由得心里发起慌来。有人在笑,扭头望去,是两个时髦而浅陋的女子。他怀疑人家在笑他,便气咻咻地偏了身子,匆匆地躲到梧桐树的阴影里。躲实在了,却将头从树后探出,见那两个女子依旧在笑,他重重地在地上踢了一脚,骂:“浮萍草!呸!”   “诚则灵。”他信奉佛的教训。他的心律款软下来,将目光扇形般铺开去,他寻他的她………   如是,守株待兔三次,无效果。他寻思,她是在西安上学吧?师大,外院,财院?于是,他将搜寻范围向南延伸,八里村,三爻……愈是不可得,愈是心切,一段时间,他蔫蔫地得了病,《深深的秦岭里》三易其稿,终未写成。他抱怨自己,怎么会在寻她的时候写《深深的秦岭里》?即便一座石峰,陷入了林海,望远镜也瞅不着的!   夜来了,平凹在他小屋外的阳台上瞧望。天上有姣好的月色,月边有疏散的淡星,星月在夜风中沐浴。一时间,他的心隙也洒满了月的光华,风的清凉。噢,荡人心神的夏夜,魁星楼上狼和鬼的故事又被逛山们论说了几回?   他想回到棣花去。上韩俊贤家走一回岂不一切了然?不,不能回去。《深深的秦岭里》不写完,终日不得安生。她总存在于这世上,可《深深的秦岭里》不写,这个月三篇小说的计划岂不落空?移到下一月?下一月有下一月的三篇。不唯创作才是生命,其它一切都在幻化中。   “啪啪啪!”有人拍他的门板,声音是命令式的。肯定是单位的同事,也好,跟他们戏乐一番,别让月色拂扫了心扉却又袭上愁云。   门开处,却是中学同学王家民。家民在艺术大学学美术。那时节,美术学院、音乐学院及戏曲学院合起来作了艺术大学。家民一直要平凹将他的国画习作拿给美术编辑室的王艺光指点,今儿算是把作品送来了。   其实,平凹哪有心思呢?聪明的家民见平凹心神不定的鬼样子,以为创作上又遇了苦恼,便有意同他胡吹乱pian,诱其忘却烦恼、松弛神经。平凹始则应付,继之参言发问,再便不时乐得开怀大笑了。这家民也是满肚子热闹,人间风流活,天上神鬼事,他无所不晓;讲到受活处,竟使平凹“格儿格儿”地直岔气。   闲话间,他提到韩俊贤的妹子在艺大戏剧系进修,人才出落得红桃一般,西安市上的洋魄头简直无可比。   平凹先是一愣,再是一声“啥?!”继之,他慌慌地站起来在狭小的屋地上踏步。   “你冷吗?”   “不,不不不不——”   “怎么打颤?”   平凹拿双手把脸盖了,又狠狠捋下来,摔活一下手腕儿,故作松弛地说:“许是有点感冒吧?”旋即,白眼窝仁儿一斜:“你带了阿斯匹灵吗?”   “见鬼!”家民把手重重地拍在《深深的秦岭里》那稿纸上,随即,又瞠目结舌了:“你你,这是画小说吗?”他指着那满纸的鼻子、眉毛、眼窝、嘴。   “哧——”平凹用鼻腔释出了胸中的积气,转而,诡秘地问:“麻衣相上五官主啥?”   家民信口吟道:“第三司空额角前,上卿少府更相连;交友道中交额好,重眉山林重圣贤。”   “屁话!”平凹骂一句。   “屁话不屁,真人不气。鼻眼耳朵口,你问那一着?”   “问鼻子!”   家民捞起床边的破扇,遮了胸,左手背后操了,在屋里将脚作外八字撇着走,一圈儿回来,神神道道地眯眼诵道:“鼻乃财星莹且隆,两边厨灶没教空;仰露家无财与粟,地阁相朝家柜丰。”   “嗯。”平凹将声从鼻子哼出。   “如何?”算卦先生俯身打问,颇有乃父遗风。   “尚可。”   “替谁预卜?”   “吾也——”平凹突然一个长声叫板,接着唱起了秦腔:“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盼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家民忙捂了耳,嘴里叫嚷:“硬看狗咬仗,不听平凹把戏唱!”   平凹却正经了:“其实,我这两下是跟田井制学的。”   “说疯话。”家民将指头直点到他鼻子上:“得空闲了,我领你找咱韩俊贤他妹子,人家那腔派儿才叫地道哩!”   “她会唱戏?中学时去韩俊贤家玩,那女子鼻涕常吊在下巴上。”   “别作贱人了,人家是丹凤县剧团的尖角儿。”   “她入了县剧团?”   “亏你还在一个村里。”   “那咱——”平凹显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什么时间?”   “明日后晌。”   “啥地方呀”?   “小寨。”   平凹“啪”地以掌击桌,他心里直怨恨自己,怎么就念歪了经,错在草场坡作功夫!   五双手绞在一起,攥紧,成一堆指头的疙瘩。笑,跳,用家乡土话一遍一遍地呼唤“乡党”,他们算是异乡遇知音了。城市人口成千累万,但每个人的心都是封闭得极严实的孤岛,何况他们这些“商山豹”,常常要遭城里人的白眼。   贾平凹和家民来到坐落在小寨的艺术大学,他们来看望家乡的“尖角儿”。丹凤县剧团来艺大戏剧系进修的有三个演员。家民将这手的疙瘩劈开,向平凹介绍:“这是俊芳,这是小凤,这是文jun。”他将大拇指向平凹一撇,向她们三个说:“这位就是我在电话里讲的——大编辑!”见她们把不胜惊异的目光斜过来,家民又补充:“还是业余作家哩!作家协会发了证儿的会员!”   带着孩子气的文jun首先发问:“你会写书?”平凹摆起大人的面孔,却憨憨地实情相告:“书还没有写出,文章是写了。”   小凤揪了一下文jun的衣襟,文jun便不作声。   平凹还没来得及和俊芳说话,家民便喊了:“找个地方聊吧,这么站着又说我们来的不诚心!”文jun提议上宿舍,家民说不行,在集体宿舍聊天会影响别人。   平凹的脖颈转了转,说:“到那株垂柳下去吧,那儿还有水泥板。”他真是人碎鬼大,偏不偏就又瞅着一株柳。他们五人,齐圈儿聚在柳下,座位是一些废弃的水磨石的建筑板。   家民开始讲城市人的笑话,惹得小凤和文jun格格发笑。俊芳文雅地坐着,该笑时她皓齿闪烁,该说时她朱唇轻启;没有高声,没有大幅度的动作,言谈举止款款然、坦荡荡、文雅雅、静淑淑。平凹将一枝草茎儿在指间捻转,不知是捻那“河也瘦了,山也挤了”,还是捻那“鼻乃财星莹且隆”,反正谁也看不见他那平静面皮下的林海松涛……   全凭家民作戏。他得着空儿便要作贱人:“嗨,当作家的唱‘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狗哼哼似的,我说来听咱俊芳的,他说那女子,小时鼻涕常拖在下巴上——”三个女子笑作了一团,俊芳捂了脸,仿佛真的揭了她的短;文jun容不得别人作贱她的姐妹,忙捅着俊芳的腰肢,鼓动:“说他小着偷人家甜瓜那事,说说!”   俊芳笑红了脸,撩一下发帘儿,说“甜瓜我没见他偷过,我只见过他到我家去,老是裤带絮子吊在膝盖上。”   又是一阵哄笑,平凹看也不看一眼俊芳,只对着家民说:“她真会抓细节。”   家民炫耀地向三个女子解释:“他说的是写小说的专业语言。”   俊芳也对家民说:“我在公共汽车上见过他,我看他就像我哥的同学,我没敢认。”   平凹扭过脸来,严肃而正经地:“我一般不坐公共汽车,你许是看错了人。”   “那——,也许吧。”俊芳眨了眨眼,她不能肯定自已的判断。这个鬼平凹,装啥像啥。   文jun提问:“编辑工作可有意思吧?”   家民猛然想起新点子:“对对让平凹讲讲他们编辑部的故事,可逗人!”   平凹讲了。绘声绘色的,别人都笑了,他却不笑。他说,有个农民作者,被大队干部欺负得没了办法,他便宣称:我要把这些坏家伙的瞎事情写到书里,让全国人都来看!话一放出,干部们便吓慌了,说人家把咱写到书里可怎么办?于是赶紧给他很多好处。可他也书生气太足,硬是不受,坚持要写,并且真的写了,寄到了北京。稿子很快被退了,因为达不到出版水平。这样过了一年,队干部见他并没有弄成事情,更加迫害起他了。无奈,他背着书稿,跑到省上来,说是书不能出版,他便活不成人。又下跪,又哭泣,让人满伤心的。   当然,平凹最拿手的是讲社会笑话,可是时间不早了,天色暗了下来。为了使这难得的小聚再延续些时间,三个女子留他们住在了学校的招待所。   这样,平凹讲狼,家民讲鬼,他们直聊到深夜。夜深,平凹提议让家民给三个女子算卦,看她们的前程和福分。家民说那是死套子,没意思的,说他给熟人算卦心上不来灵气。   青年女子对自己的前程和命运比什么都关心,她们齐声叫着要家民算一手。家民也许真的没来灵气,逼得无法,他又推出平凹,说:“你不是看过《五官论》吗?”   平凹说《五官论》是看相不算命,那里边说得太粗,比方女子的爱情婚姻之类就没有。三个女子仍然要算,文jun拉住平凹胳膊直摇,平凹乐得衔了仙桃一般,说:“我才抄了一份日本手相学会的新算法,那里边事业、仕途、爱情,项目分得极细,有意思得很!”   文jun性急:“带来了没有?”   平凹沉稳地:“我找找看。”   他便真的,左边兜里掏一掏,掏出几张字纸。文jun抢先来看,说是小说《雪夜静悄悄》。平凹又在右边兜里翻一翻,翻出来几片烟盒纸,小凤争来一看,说是小说《竹子和含羞草》……   家民提醒女子们:“莫信平凹的鬼话,什么日本手相学会的新算法,说不定那正是他才编的小说稿,要在你们身上检验检验哩!”   文jun不乐了:“我们愿意叫他检验!”   小凤质问平凹:“你到底带来没有?”   平凹说:“你们先坐下,先平静下来,算卦跟量血压一样,激动了便不准的。”三个女子果真便稳稳实实地坐在他周围。他的手在衣襟下揣着揣着便摸出一张纸,众人聚首来看,正是日本手相学会的数学算命法。说是将要算的人的诞生年月日相加除以九,余数是几查第几大类……   平凹将三人的座次排好。俊芳是第一。她如实地报了生年、生月、生日。平凹一一作了笔录,然后开出数学式子,先乘除后加减,一番四则运算,结果得6。   众人一阵激动,聚首来瞅,一时头撞头,肩擦肩,胳膊乱动手乱翻。家民维持了秩序,说叫大家坐定,听平凹逐条宣读。   姑娘们最关心的莫过于婚姻爱情。念到这一条,平凹声气特大:“吉人作伴到终生!”   大家乐了,文jun说:“肯定是当领导的!”   小凤说:“吉人,就是鸡人,属鸡的。”   俊芳虽不好意思,却也激动,一时面如桃花,那摆放得恰到好处的五官俱生了光彩。平凹只是不敢看,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卷起了波澜,他将那一张纸丢给小凤和文jun,任她们自己去寻找自个儿的命运……   家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完全是平凹的预谋。他以此顺利地了解到了她的年龄生辰,从而胜利地跨过了中国最为计较的男女匹配的年龄命相关。   她小他三岁,最佳配合。   一张别人废弃了的破藤椅被平凹搬上五楼,安置在他六平方米小屋的中央。   靠背上的藤条断了,破成一个碗大的洞。他把春节时出版社发的年画《猛虎图》从褥子下边翻出,涂了胶,粘在靠背上,补了那洞;坐下的藤条松散了,吊成一个包,他将自己的旧绒裤叠成方块,垫上去,上面覆了枕巾;左边扶手没了藤条的包裹,那竹的圆圈形骨骼黄亮亮地裸出,他左想右想没法儿补,蓦然却想到了茶杯,就找来玻璃茶杯往那圆圈儿里一放,不大不小正卡在杯子的中腰,平凹激动得抛冠而呼:“天造地设啊!”   他坐了上去,老员外一般眯了眼。空茶杯在手里拈转,未有丫鬟前来添茶。空茶杯依旧卡到那圆圈里去,他要吸烟了。火柴划着,烟气喷出,右手下意识地去旁边弹烟灰。不料,中指弹击过重,食指拇指失职,烟卷掉落了!   他起身去捡,硬是不见了那才吸了一口的烟棒儿。他怀疑屋里闹鬼,点了半张报纸原地燎了一阵,仍然未见烟的踪迹。他惊怪了,将藤椅移开原位,翻来转去,硬是不见。他坐在床沿,冷冷地观察这椅。椅是好椅,经他修补,盈盈地有了太师味,左扶手上卡着空茶杯,右扶手却是连那竹圈儿也没有了,只骨头楂一般戳出一条腿的延伸。这腿是一根大竹,手腕儿粗细,有松散的藤筋儿在上面绕着,索索罗罗的破裤腿一般。   猛然,平凹发现那竹腿顶端,原来衔接扶手的地方,有淡淡的烟气冒出,立即去瞅,却不由笑了。原来那烟棒儿,正巧掉在了竹管里。他乐了,再燃一支,坐了,就势儿将烟灰弹入那竹洞儿。这烟灰缸好深哟,一年的烟蒂烟灰未必盛得满。平凹吸着,弹着,忽然脑子生出联想:这不正好是一则哲学命题么?必然孕育偶然,偶然揭示必然,好一个破藤椅哟,平中见奇,奇中寓理……   平凹信手操起他的老式“金星”笔,在稿纸上记下八个字:“穷极物理,必有所得”。写罢,心间一片愉悦,他庆幸自己找到了“垃圾洞”,65号院没有垃圾池,各家各户的垃圾要自己送到青年路的垃圾站去。他又为自己找来了些许时间。   地是不能不打扫干净的。拖了,化一点香皂的水,星星点点地洒;洒着洒着,却兀自作了雕塑的凝固。他洒在地上的水迹,开出了五瓣的梅花,四瓣的喇叭,三瓣的兰花,两瓣的豆花,单瓣的马蹄莲;间有长藤细叶,竹苞松茂,他一时为自己无意的创作迷醉了,他曾戏称自己为“花奴”,可这花儿苞儿缠了他的脚,封了他的步,这又如何了得?   于美术绘画,他常常捉笔来弄几下,算作文学创作的一种补充和休息。那些画,随画随丢,无有保存的价值。可是今天,这些“画”却应该长久地保存!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了。他知道是她们来了。其所以要修补这椅子,收拾屋子,就是要准备迎接贵客的。   这是家民替他们约定的:“丹凤剧团那三个女子今天来此回访。”   “砰砰砰!”门板又被敲响。   “请吧!”平凹朗声高请,脚却胶粘了一般钉在原地。   门开处,露出三朵桃花。她们三个脑袋挤成一疙瘩,却谁也不抬脚进门。   “好香呀!”先是文jun发了声。   “是你们开放了的缘故呗!”平凹学了一句城里人的腔调。   三个女子乐了。文jun先跑进屋里,锐声叫着扶在门上的同伴:“进呀,攀着门框儿又不是牵牛花!”   三个女子笑漾漾地进来,正要对这“雅室”细作端详,不料平凹却一声断喝:“踩了花瓣儿,抬脚!”   三个女子低头看去,半天,才莫名其妙地把脚高高抬起,踏到平凹指点的地方。   俊芳看出了名堂:“哟,地上满画着花!”   如何把那花从枝蔓纠结中分离出来呢?   平凹想到家民那几张国画。这些画稿,美术编辑室的老师们看过了,提了许多意见,平凹认真地记在本子上。他原想写封信叫家民来谈谈,也曾想到亲自把画给他送去。家民就学的艺术大学美术系在长安县的少陵原畔,那地方曾是唐时的皇家林苑,平凹一直想去那里看看,寻一段思古幽情,作一篇记游的散文。可是,一段时间以来,他总为这事那事所扰,至今未能成行。   现在,他决计不去送画了。   他把画稿带到了小寨的艺术大学戏剧进修班,请传达室的老门卫找来了丹凤学员韩俊芳。   “这是家民的画稿,人家看过了,提了意见。”他看着俊芳不大理解的神情,继续说:“托你转给家民,你们一个单位,见面机会多。文jun和小凤就不打扰了,反正这么点小事,麻烦你一个人就行了。”   俊芳脸上朗朗然:“行。”   他又说:“找个地方,我把画面上的意见给你详细说说。”   正好是午休时间,天又热,俊芳穿了件紫花短袖衫,她伸过那两只臂,接了画,引平凹来到琴房。这里宽阔明亮,还有电扇。俊芳把画铺在钢琴的盖板上,平凹一一指点解说:“家民这几幅国画,能看出他师承明人董其昌,这说明他绘画基础还扎实。但是董其昌是松江派画家的领袖人物,他的画全以笔墨气势取胜,看家民这山水竹石,有时用没骨法,有时以浅绛兼青绿铺色,这些都有董其昌的技法特点。可是他这画稿,气蕴浅平,和弦庞杂而没了主旋律,失之于细微处太真太实,所以人说他这是绘画而非作品。”   俊芳目瞪口呆了,细察这位其貌不扬的小同乡,片刻,问:“你也懂?”   平凹被俊芳观察得局促起来,又被她问得无话答对。她那语言,银亮亮的,山泉般从高崖上垂下,完全是居高临下式的。平凹不明白,是她恶于他的卖弄而发出反诘?还是她诧异于他知识的广博而出自内心的惊叹?   平凹敛了一下神经,用意气收了五官,将四肢摆规矩了,真真诚诚地说:“被人洒了一点露水知识。”   “当编辑还真不容易哩!”是赞叹,却也是要求,她将两层意思裹在一句话里。那硕硕的大眼珠熠熠然放出光彩,为这话作了注释。   平凹呆了。他没细揣这话的内蕴,却低眉了眼,把视线的射角全收在她那两只胳膊上。   两只胳膊,玉玉地垂在胸前;手里没有了那只普通的黑色人造革手袋,也没了那块素绢的热帕,可他总想着,她手里是拿了东西的,哪怕一张纸,上面没写字也好。她会把那没写字的纸给他吗?   胡想。他摆头甩掉了心中的荒谬,目光却怎么也不应灵了,还是那两只胳膊。   胳膊,肌理匀匀地延伸下去,勾出两条柔曼的曲线;那细腻的肤色,切合了月下嫩藕的清白;那丰盈的皮脂,使肘和手背的关节显出肉肉的浅涡儿……   平凹没有想到自己会痴愣成这样。趁着俊芳卷那幅画,他哆嗦着嘴唇,含糊不清地说:“你到我那儿来。”话出了口,方知荒唐,忙要改口,却见俊芳“嘶嘶啦啦”地包那幅画,并无异样。他判定她没听见他说了什么,遂缓了心力,字斟句酌地重新组织那个意思。   俊芳把画拎在了手里,歉意地说:“宿舍里去不成,也没让你喝一口水。”   这就够了,他心里甜丝丝的。趁势儿,他将那组织好的言辞道出来:“你回丹凤时,来出版社,我给家里捎些东西。”   俊芳果然就来了,时间在晚饭后。   这是他和她第二次单独会面了。平凹心里痒得猫儿抓似的。这一次不比草场坡那次邂逅,他心慌得半路上就昏头胀脑地下了车;也不比同家民那次去,五个乡党小聚时的热烈和欢喜;还不比三个女子来访时,尽叙家乡的酸菜糊汤:更不比戏校琴房那次谈画。总得有“公事公办”的套路。这一次,是他第五次见到她。她应邀来他这六平方米的小屋“给他捎东西”……   远方的游子,航船一靠岸,脚跟一着土地,神经的弦松弛得弹不出一个音符;商山的脚夫,走了万县和陇东,下了南阳或襄樊,归来了,蒙头大睡三天,伸手要吃要喝,气强得如腰后有万贯的“靠山”……今日的平凹,懒慵慵地生出了这种感觉。上大学几年,毕业至今,他曾频频地在人群中寻找,可心上的她,流水般过去了,华贵的,清高的,文弱的,艳丽的,质朴的……形态,气质,举凡有特色的,都在他心间停留过,但终究还是被他的理智的强风拂了去。认识了俊芳,心间的骚动折磨得他食无味,困无眠,一篇小说写三遍不得脱稿。他曾严厉地谴责自己,可男女间这种说不清的无形脉冲,流水般不可斩断,浮云般不可梳理。   庄子说:“顺其自然。”平凹便顺了自然。他太疲累了,爱情的洪波冲着他,随水去漂流。终于,脚拢着了陆地;心虽疲倦,却被波浪滔得赤精精的坦诚。   他想,任何伪作和花招只能是笨拙。   他请她坐在贴了老虎画的“太师椅”上,将自己散瘫瘫的斜在床沿儿。   他说:“我要给你介绍个对象。在西安工作。”   她猛地张了嘴,无声;她头扭到一边去,低低的声音传过来:“这不行,我又不在西安工作。”   “那你要找什么人?”   “丹凤人。”   “那我就介绍我,你看我咋样?”   俊芳小嘴一颤,一个短促的“啊”吐出来。随即,面盘涨成红桃。桃子熟了,从青翠欲滴的枝头沉甸甸地垂下来。她愣愣地瞅着地板。   平凹:“这是戏剧中的静场。”他局外人一般发表述评。   俊芳:“我不管,这是大人的事。”她的嘴恼得花骨朵一般。   平凹问:“你就是大人了,你的思想呢?”   俊芳答:“我没思想。我姨说等我大了,她们管这事。”   这委实不是推脱。山里女子,比不得城市姑娘那么早熟和开化,她们见过什么呢?丹江一河两岸的姐妹门,千百年来,谁有过主动的选择?孩提时,鸟儿一般啁啾着去挑菜、去打草,归来了月下纺线线、织花布;织得自己脸盘大了,身子丰了,便依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跟人家过活……俊芳虽说和这历史的姐妹不同,她在县剧团鸟儿一般活得快活,又到省上来认认真真地学戏,可她意识的深层里,自身的命运仍旧由着别人去做安排……   这次谈话的最后,俊芳表示:给姨说说看。   姨住西安东郊,姨夫是干部。俊芳恪守诺言,果然就给姨讲了。姨只答一句话:要见人。   如约,平凹惴惴不安地去了,又惴惴不安地归来。他走后,姨和姨夫议论:人一般。   俊芳没有把这意见告诉他。只告诉了她要回丹凤的车次。她给平凹家捎着东西。   平凹赶到解放门汽车站相送,又和姨相见了。她问他:“你来做啥?”他嗫嚅着:“送送俊芳。”姨的眼睛眨了一下。   不久,俊芳学习结束,回到了丹凤县剧团。   这时,维系他和她的唯一连接物便是信。他的信,意蕴里有迷人的旋律,感人、逗人、摄人心魂。俊芳始则警惕,继之品味,再后来将读信作为一种享受。他三天一短信,七天一长信;偶有事故,过了该收信的日脚还不见音儿,俊芳便慌得立坐不守,想象中他该不是薄情郎,心性作了落花流……这年月,她同所有同龄人一样,知识的欲火正旺,因为畸形年代的过错,她的文化基础实际上还滞留在初一。这样,他的每封信,正好滋润她干涸的心田。他不同她谈卿卿我我的缠绵事,他讲给她史地人文,讲给她文学艺术;她创造了一些舞台形象,他给他分析角色心理,分析剧本真髓……有意无意间,她认他作了老师,作了艺道人文的向导。潜移默化的力量无坚不摧,她的内心对他有了须臾不可离的依赖感。   适逢这时,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贾平凹的第一本著作:《兵娃》。这是本少年儿童生活题材的短篇小说集,五万三千字,六篇作品,是从他发表在全国各地的四十多篇作品中精选出来的。样书一到,他径往邮局给她寄去一本。   五天之后,《兵娃》摊开在俊芳的枕头旁。她一夜未眠,将这些作品一篇一篇地细读。童心未泯的俊芳又回到了少年时代。那春光烂漫的丹江河边,洗衣的少女群里有她;清白的水里她们比脚,说谁的脚薄谁便嫁得远,谁的脚窄谁便随了读书郎。她记起了那只方底的竹篮儿,她拎它挑菜挖草一直到十二岁;后来不用了,娘将它挂在门后边盛着旧棉破絮,可是从西安学习回来,听说父亲将那破旧的方底篮扔掉了,她还伤心地落了泪……   这些,她都在《兵娃》这本书里看到了自己童年生活的影像,聆听到娘那小小拧车的吱吱声;她不明白他是怎么写这书的,为什么字里行间全有自己儿时的生活记忆。她真想写封信问问他呢?她想象,会写书的一定都会猜揣捏算;少年事、旧情物,那么多逝去的梦都在他的笔下活过来,多么奇怪啊!   她很想探寻他的神秘。她对他有了向往感。
  偏不偏他就回到丹凤来了,还带来了他大学的同学和谷。和谷那时在一家青年杂志社当记者。他给她说他们要去酒厂采写一篇报告文学。   什么报告文学呢!其实是请了和谷来帮他对她进行“审定”。经过几天接触,和谷要回西安了,附在平凹鬃边耳语:“尚可”。   送走了和谷,平凹很高兴,他的选择得到了朋友的承认,他以为是很荣耀的事情。他一高兴起来,便要蹦屁玲叮。所谓蹦屁玲叮,首先是蹦,其次的动作是兼合着手舞足蹈和摇头摆尾,且有音响的效果相配。这是孩子得了奶奶的糖果之后的快活相。这快活相,在平凹的身上一直延续到他三十多岁的时候。   他和她的终身事,被俊芳无言的羞红脸色认可了。他连连问她:“你再不说话,就是同意了?”“你再不作声,就是我的妻子了?”   俊芳只是不出声。怎么能出声呢?他把前提限死了,打了喷嚏或是一声咳嗽便是否认,这可怎么得了?晚间,她还要出台。这一阵,文艺界的春天刚刚复苏,古装戏的上演正在酝酿,一些曾被打下去的优秀的剧目率先在舞台上复活。丹凤县剧团第一个排练的是《洪湖赤卫队》,为了适应当地观众,他们把歌剧改成秦腔,俊芳在里边饰演秋菊一角。   她在台上演,他在台下看。她一腔一板功夫到家,他将她的一招一式都作了笔记。俊芳的唱腔是很叫座的,特别那每句戏文的起音,扁担那样重重地一闪,愈显了大西北的旷远辽阔,给人以地理人文的积淀感。他要陪着她,卸了妆,伴她回到剧团大院去,夜夜不免。   一晚,戏毕人散,是一个美丽的夜。她要他伴她到郊外走走。他的心间正被文思咬得痛苦,难得这子夜的宁静和恬淡,便愉快地随了她,到城北的田间小径上漫步。时近中秋,天上,玉兔皎皎在凤冠山的侧峰,那chan岩林木皆有了水银样晶白的轮廓;凤冠山下,长坪公路的两侧,玉米的顶花小伞一般舒散开,棒子的红缨缨绒绒地吐出,散发着雌性特有的清香和柔情……   他和她缓缓地走在田埂上,谁也不说话。他唯怕破坏了这夜色的谐合,她唯怕破坏了这谐合的心境。然而,又不得不说话。   她问:“城南那一溜白雾里有什么声音在响?”   他答:“是丹江在反刍。”   她实问,他虚答。她不满意了,重重地白他一眼。   “回吧?”   “回。”   这小径转着转着便到了剧团的大门前。大门前是一片玉米地。他不走了,离大门尚有百步。她歪过头来:“嗯?”   他“叭”地一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猝不及防,慌然将手掩了脸,定眼看时,他却贼娃一般跑掉了。她呆在这里,幽幽地想到了西安市上的流氓……   蓦然,传来“吱呀”一声,看时,是门房的老人在关门。她慌慌地喊一声:“大伯——”奔过去,进了门,眼眶里盈满了委屈的泪水。这一夜,她没有睡着,思前想后,觉得是因为她欠着他什么,才使他贼一般来偷……   正当他们难分难舍的时候,家里传来消息:平凹的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   原因是明白的。俊芳家里成份高,是富农。富农说明着什么?在那年头人们都怕跟这字沾边。而平凹父亲正是被整怕了的。他是因为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被压得穷困潦倒多少年。如今,“历史反革命”和富农结合,社会要再来个运动,那不是罪上加罪吗?贾彦春反对的态度非常坚决。   出于慎重的考虑,俊芳的父母希望女儿认真考虑自己的婚事,韩老先生主持家政常常很民主。   平凹是淌着眼泪离开丹凤县的。   他一走,俊芳心乱如麻,适逢剧团人员下乡配合“政治中心”,她便要求到最为偏远的竹林关区去。她想让山野的风吹散心中的沉郁,想用繁重的劳动遮掩胸间的烦忧……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一天,她正在土门公社听人传达文件,公社书记告诉她:“县上来电话,说叫你明天到区上接班车,你家里要来人。”   当天晚上,俊芳一夜没有合眼。她想,是父亲赶来了?是家里老人生病?她捉摸不透,一夜焦急,一夜心慌。不知有什么厄运会降在她的头上。次日一早,她便往区上赶。土门公社到竹林关镇,羊肠般的几十里山路。那麻丝儿小路,一会儿在深涧扭绕,一会儿又在山梁上盘旋;她一个姑娘家,穿红挂绿地那样显眼,心里实在害怕。到了区上,碰见棣花一个在这儿工作的乡党。他叫她在屋里休息,不要着急。说这里离城一百多里,每星期只来两回班车,装货拉人全在一辆卡车上。车来了,像演戏一样停在大场里,镇上的婆娘娃娃都赶来观看,挺热闹的日子,不会让来的客人冷落的。正说着话儿,果然就听见了汽车马达的哼哼声,他们出去一看,果真是一辆卡车从山背后爬上来,稀稀落落十来个乘客栽树一样顺车厢一圈儿站着。   车停住了,俊芳却气得要哭。来人竟是他!   平凹戴个灰不塌塌的帽子,身上落了一层黄灰,蔫liu liu地在车后边的角角站着。别人忙着朝下跳,他却瞅着俊芳木鸡一般呆呆地僵着。   俊芳生了大气:“你原就坐车回去!没看这是啥地方,你来能做啥?”   她把一腔的怨气全撒在平凹身上。好在有乡党劝慰,他把平凹扶下来,批评了几句俊芳。三人默默地到区上去。   区委书记给土门公社写了个条子,说是剧团又下来一个干部,请他们多照应。这样,平凹便来到土门,受到了县上干部的待遇。吃派饭,他和俊芳一起;睡觉,他被安排在粮站;白天他们一起下地干活,晚间便要在一起说说悄悄话。   俊芳的房东是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她的儿子才结婚,媳妇到儿子的工作单位去了,新房闲着。这样,他和她在这里还比较自由,即使两人红了脸,高了声,也未有人知晓。   每天清晨,俊芳要到河沟里吊嗓子,平凹便坐在阳坡上晒暖暖。他身上装着小本儿,不时记下一些零碎的思想和感觉。一提起笔进入了创作,他就什么痛苦都会忘得精光。   这段相处,他和她都坚定了一个信念:好到底,不分离。   平凹走了以后,俊芳的心情日渐见好。一日,她和小霞同去沟底割豆,休息时,她主动问小霞:“你跟人了吗?”   小霞挺爽快:“别人介绍了地区文化局的小何,一见面,嘿,什么小何呀,块头大得吓人!”   俊芳“噗哧”一声笑了。小霞反问:“你呢?”俊芳不语。其实,她和平凹的频繁交往,小霞早料到八成;后来家里生出曲折,小霞便无法判断后果。   俊芳默了头,只是拿镰刀在岩石上“突突”地凿。镰刀尖儿,钢錾一般,叼一下,石头上现出一个白点,叼两下,岩石上现出两个白点。小霞在这“突突”的连续声中想心事。蓦然,声音停,她凑去一看,呀,俊芳在这岩石上凿出一个大大的“贾”字!   小霞惊呼:“你把人家刻在了山上!”   俊芳把嘴唇一咬:“海枯石烂,就是这场事啦!”   说罢,自觉失态,忙将脸藏到小霞的身后去。小霞不依,定要羞她的脸蛋儿。两个女子抱作一团,在山沟沟里尽情地乐。朗朗的笑声遮住了山泉那万世不绝的鸣响。   贾彦春的态度非常强硬。这位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老夫子,一场“文化大革命”给他原本懦化的思想意识里,又注进了毛主席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他要虔诚地坚守贫下中农的阶级阵线,决不允许地富反坏右腐蚀红五类的后代。这是他思想的第一个层次,尽管时代已经到了1977年。他思想的第二个层次,儿子是属于他的,他要儿子怎么,儿子就应当怎么。君臣父子,纲目不可混淆。违抗父亲便是不孝,不孝便是逆子。在丹江河岸的棣花镇上,谁作了逆子,便要遭受满族满镇人的唾弃。中华民族古老文化的浆液在这里浓得化不开。这一切,山脉一般聚拢成高峰,横锁在平凹和俊芳之间。形势严峻得令人心怯。   俊芳家里那样的高成份家庭,按说不可能在人面前昂首扬声的。可她的父母偏偏还有一点小名气,因为他们不同于一般乡绅富户。他们是开明的,对革命作过有益的事。红二十五军路过商洛时,他们帮过忙;国民党共产党在这里拉锯时,他们暗中给游击队行过方便。所以解放后历次运动,俊芳家未受太大的冲击;多年以后,政治清明了,俊芳父亲还被请进县政协当了委员。这一切,韩家当然心中有数。他们是不受人家的冷眼的,而且女儿又不是拿不出堂的人,他们完全有权作出对等反应……平凹和俊芳之间的山峰,两段皆峭陡。   平凹在棣花镇作的突围,终以失败告终。他曾试图说服本家叔伯兄长,也曾动员棣花的知识界,特别是父亲的老同事来劝说,但是,父亲非但不为所动,而且——   他长途奔袭,追到西安……   平凹回到出版社,遭了雷击霜杀一般,脸上没有了血色,五官失了人形。这一切,没有逃过文艺部同仁的眼睛。平凹实话相告了,同志们众口一词:“支持婚姻自主!”   况且,国家的积弊正在扫除,政治思想上的极端开始拨正,“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块巨碑正重新竖起。这个时候,贾老师追击儿子到了出版社。他来得真不是时候!   同志们建议平凹和父亲好好谈一谈。   大家成全了这桩婚事。他们以各种形式同平凹父亲接触,将国家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各方面的意识新风吹给他。文艺部几位年长的领导分别去会见这位老知识分子,他们各自用自己的经验来劝说他,影响他;终于,在强大的新文化攻势面前,“四书五经”现出了局限性。贾彦春先生不得不表示:娃的事由他自己去作主。   长途奔袭,反被招安,平凹的婚事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   同事们松了一口气,平凹又是蹦屁玲叮了。他连夜修书,将这一喜讯报告给韩俊芳。   一星期之后不见信来。他又连续写了两封信,仍然是石沉大海。   他火烧屁股了,搭便车赶到龙驹寨。俊芳面若冰霜,三砖头敲不出半点火星。小霞告诉他,有消息传说俊芳父亲对女儿的婚事另有考虑。   见义勇为的人总是有。一位老师赶到俊芳家去,向她父亲韩述绩老先生说明,贾彦春老师已经同意俩娃的事情了,希望他也表示支持;这样作梗,其实是折磨自己的孩子!前政协委员笑了,胡子一翘说:“同意了也没见给我一句话嘛!”   韩述绩是有身份的人。贾彦春当然不会拎上四色礼去说回头话。   在这新的障碍面前,俊芳冷了心、凉了意,中国女子无法操纵自己命运的历史遗风,在龙驹寨这水旱码头仍有飞沙走石的威力。   贾平凹陷入了新的苦恼,他要独当三面!他竭尽了全力。他疲乏透了,心里的炽火仅剩下一丝温热的灰烬……   然而在这时,一个人撑着火把来了,熊熊地耀眼!她一下子扑到他的生活和意识里。   她是市艺术研究室的小波。小波圆脸,肉墩墩的身坯儿;牙齿整齐而银亮,爱笑,操一口北京腔。   小波是平凹最忠实的崇拜者。她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平凹婚事的挫折,便大胆而热烈地闯了进来。   难得有人来驱散他的忧愁。   当她在他对面坐定并环顾一周这寒伧的六平方之后,第一句话便是:“怎么样?搬到我家去吧?”   平凹幽幽地笑了,未置可否。他知道她家条件优越,住房宽阔,且有不少藏书。   她用灼热的目光烤他:“我们在一起吧?永远!绝对有利于您的创作。”小波的口气果决、强硬,有一股劫持郎哥儿的架势。   平凹的眼睛眯了眯。他觉得这很滑稽,他和她结合,将来生活一定不错,这肯定是实情;她看上自己什么呢?她看上自己小有文名。如果自己不能写文章呢?搞创作他很自信,但他又不得不退几步思想。悠悠地,他又想到豆腐乳、酸牛奶、苦啤酒,这些东西上流人餐餐不可无,然而老百姓、农民,一万个不理解!干嘛要把豆腐放坏、牛奶放酸、酒做得发苦才去吃喝呢?吃东西总得吃点儿好味道呀!   新鲜的野菜、玉米糁儿、麦仁儿、锅盔,清雅爽口,这个苦难的民族,穷困的华夏子孙,不正是靠这些繁衍下来的吗?他们老死不得高血压,不得冠状动脉硬化,不得肥胖症,不得糖尿病和脑溢血,不需要补充鱼肝油和维c;他们四十是小小伙儿,五十是老小伙儿,六十才正活人哩!到棣花街上看看,到商洛镇和龙驹寨看看,挑担推车,吆牛耕地,七老八老的不照样健步如飞?许是童颜鹤发的商山四皓为这里留下了习俗吧!蕨菜商芝老鸹蒜他们顿顿不可无。   平凹找到了他和小波的隔阂所在,他自己给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小波的模样很甜,神气儿也挺逗人;她也是大学文科毕业,专攻古代艺术,与人合作发表过研究戏曲的文章。与这样的人结合,事业上一定得益不少,但是——   小波热热烈烈地朝他走来了,她个儿矮,把脸斜着扭上来,以当家人的口气说:“你给我来个电话,我来车接你。把你人拉走,连这些书。别的,铺盖什么闲杂什物,丢掉好了!”   平凹心里想哭,嘴里却喃喃着:“对,对对。”他顽强地肯定着自己刚才的思想,惟恐松了心劲被钓住。可是,小波分明听出了他是在回答她:“对,对对。”   她激动了,两臂鹰翅儿一般展开,火辣辣地盯着他,问:“志同道合如李清照赵明诚那样好吗?”   “哎呀—”平凹惊叫一声,紧紧地缩了膀子;几乎同时,他快速地重复着一句话:“你先回你先回你先回!”   她一个巴掌扇过来,到他眼前,却是一个指头戳在额头;她气悠悠地点一下他:“农民!”   平凹笑了。刚才紧张的防卫化作了一股春风在心间轻拂。“农民!”他终于没有被认为不是农民,终于没有被同化或异化为别的什么;他还是农民的后代,是这个生命群落的忠实守门人,如果他被当作了市民或者商贾劳工,那叛徒的耻辱感将逼得他跳楼自杀的。   这个被农民的骨血浸透了的贾平凹啊!他这年轻的古老心态,究竟是历史遗落在商州的珍珠,还是世道长河抛在丹江畔的瓦砾,轻视者和重视者都主张走着瞧……   小波要走了,留下一句话:“明日给你讲《兰陵王入阵曲》,这要带上图片和资料的。”   这是平凹求之若渴的。他求教过她,请她讲解中国南北朝的戏曲乐舞,她“谦虚”过不止一次,今儿总算明明白白地答应了下来。一段时间以来,平凹一直在学习和研究中国戏曲的发展历程。   她践约而至。他正等着她呢!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他翻过了;文学、经济、宗教、科技等门类都一以贯之通下来,唯戏曲这条线不通。他急得抓耳挠腮,思量着她如果不来,就得到陕西省剧目工作室去求拜专家……   她到门口不敲门板,只直呼:“平凹,开门!”   拜老师平凹自然恭谦。他笑吟吟地开门迎请,她却也真地端了大架势,腋下那几册砖头厚的精装书沉沉地坠着胳膊。她心高气盛地命令道:“接住!”平凹遵命,她气喘吁吁地说:“上你这楼比登大雁塔还累!”   平凹把那张“虎皮牌”的太师椅替她安置停当,热茶摆在左手,右手象征性地放了香烟和火柴。   这一切她不屑一顾,只神秘莫测地告诉他:“一会儿来车接啊,到我家去!”   “啥?!”平凹大惊。   “甭怕!当心尿到裤裆丢人。”她一边翻弄着面前的大书,一边斜着白眼仁说:“试试你商州人的胆量,果然老鼠一般你不会有大出息的。”说着又将指头点到他的太阳穴上。   平凹唯唯诺诺:“是的是的。”说着便朝跟前蹭,他急于想知道那书的内容。   “远点!”她拨开他,指床:“坐那儿,一公尺距离,师道尊严!”   平凹诚惶诚恐:“是的是的。”   “西晋末年,中原土族逃奔江南,建立南朝。这里自然条件优越,经济短时间得到发展。这样,在长江流域这块比较安定的政治环境里,从黄河流域移植过来的汉文化空前发展起来。中国古文化极盛于汉唐,而南朝却是继汉开唐的转化时期……”   几句提纲挈领式的开场白,立即将平凹震住了。他如痴如呆地僵在那里,耳朵里响着她思辩雄健的滔滔语言,心里却琢磨开另外的问题……   如果,和这样的人结为夫妻,岂不是志同道合?她可以当他的活字典,做他的知识库,这于自己的创作,岂非增加一足?想到此,他立时振奋起来!眼睛里,她不那么础咄逼人了;慢慢细察,她竟如绵绵的音符在他心弦上跳跃。   他闻见了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味儿……   “北朝一则背负着异族的愚蛮,二则诸种宗教的畸型发展吸吮了传统文化的精髓,文学艺术无可挽回地衰落下去。但是,到了公元五世纪,南朝文化又回灌北方,这样便产生了《木兰诗》及《水经注》、《齐民要术》之类;这和南朝的文学大潮如《文心雕龙》、《世说新语》、《诗品》、《文选》等,—起构成了自战国以来中华民族最辉煌的文化时期……”   贾平凹醉熏熏的。似乎眼都红了,他神志处于混沌状态。朦胧中,她就是他的老婆了,她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仗仰她家庭的优裕和她自己的才学,他和她组织起家庭,这对他创作岂不是虎添双翼、火中泼油?   贾平凹的屁股动摇了,情不自禁地朝她的坐椅挪动……   “在这样的背景下,无论宫廷或民间,百戏繁荣,推陈出新,佳作传世不绝。尽管南北朝的三百六十年中,战乱和分裂大伤了汉以来的文化元气;但在民间——这一切文学艺术的大林莽里,歌舞、乐曲、傀儡戏形成了繁盛的自然群落。歌舞《老胡文秉》、乐舞《大面》、《踏谣娘》……   贾平凹的思想完全抛了锚。他刚才那奔泻而下的思想碰到了一座钢铁的巨壁,于是,他的思潮不得不作了蓦然地回拐。这座反射他思想的钢铁巨壁,便是他心性中最具稳定的气质之一:自信和刚愎。他靠这上西安串连,靠这进河沟割柴,靠这上水库进大学发表文章……可是如今,竟要投靠小波门下,女婿不像女婿,仆从不像仆从,把自己文学事业的命运拴在她的优裕和才学上,那我贾平凹的才智和魄力呢?你的经济和才学如果是大树,而我爹妈给的脑袋和骨气却是青山!   混蛋!他朝自已的太阳穴上捣了一拳。   她依然滔滔不绝:“北齐兰陵王高长恭貌美自以为不能威慑敌军,常戴凶恶面具出战,齐人便作乐舞《兰陵王入阵曲》,拟其出阵,击刺;传至唐代,音乐和表演都较南北朝时更为成熟,《乐府杂录》明载表演者要‘衣紫、腰金、执鞭也’……”   一条逻辑的推理在贾平凹的心间继续衍进。他想,生活不能完全用理性来解释,男女情爱也一样。我们民族,如果大家都尧舜一般入了极境,那这个民族早就灭绝了,水至清则无鱼。哲人们和哲人们生活在一起便是一个愚人群。落差才能发电。五行克而相生,方有万物。男女事业上的相互倾慕,可以导致情爱,但不是必然导致情爱。两者不等质,更不等量,导致理想情爱的因素要宽泛得多。政治、地域、文化、人种、理想、情操、性格、爱好、气质、容貌,等等,这一切综合因素的相吻,才是情爱双方的最佳配偶,尽管现实生活中,任何一对爱人都不可能诸种因素占全,但比较而言,毕竟占有因素越多越好……   悠悠地,平凹又自谴自责起来。人家远道登门,专来传授知识,可自己呢?琢磨什么呀?这怎么对得住人?丹江两岸,人们盖房做满月红白喜事,乡邻乡亲来帮忙,一天到了,工酬不取分文,只一顿便饭就圆满了彼此的情义,可是今天,小波——   平凹双手捧过水杯:“您喝。”   又从桌斗里翻来一颗果糖:“您甜甜嘴。”   她的话不时被打断,她看着他哆嗦的双手,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垂了头,老诚地答:“我对不起您。”   “这是哪儿的话。”   “我刚才一高兴,在心里对你不尊重,灵醒过来了,冷静一想,”平凹怯怯地翻她一眼,吞吞吐吐地说“咱俩,不能做终生伴侣的。”   “这呀?哈!”她大趔趔地笑了:“这事怎么可以勉强?看你把我想成了什么人?”声音里分明带着悲凉。   平凹心间翻起大潮。潮水溅到眼角,是一滴晶莹的泪。   小波被感染了,移身过来,把那些书一本一本摞起又摊开,对那载有《兰陵王入阵曲》的精装书说:“作不成夫妻,作终生朋友,好么?”声音低得发颤,平凹的感觉,这多像娘月下纺线时的鸣溅声……   猛地,小波掰过他的肩膀,嘴唇哆嗦着问:“我大你二十八天,你叫我什么?”   平凹把目光收拢来,卷紧,拉眼皮下来作了似是而非的遮掩;蓦然,他嘴唇闪了一下,低低地叫一声:“姐”。   俊芳又回到他心里位置上。两个人的事没有落到实处,他总觉得心里虚慌。他决定:请她来一趟。   她急匆匆赶来了,见他没疼没病,心里才松下来。他开门见山地说;“咱俩的事,就这样决定了吧?三十年前,国家就规定了婚姻自主,可是到现在,父母还要包办代替,我们也太不算人了!”   俊芳抿着嘴,眼波平静,表情肃穆;她身子一动不动,只不过偶尔伸手撩一下额前的发帘儿。   平凹追问:“你说是吧?”   她不置可否。她的心里,几个层次已一清二楚:平凹父亲点了头,而自己父亲也是为了女儿考虑,而其他无论什么人她韩俊芳根本瞧不上眼……   平凹揣透了她的心。他直着嗓子说:“我们自己给自己订婚吧!”   沉默。   俊芳没事儿人一般坐着,平凹“哗啦”一声翻开稿纸。他开始抄他的小说,他总有那么多小说抄不完。他曾说,写稿子苦心志,抄稿子劳筋骨。有人问他活在世上最怕作什么活儿,他答:最怕抄稿子。似乎,去甘河沟打柴,去水库工地撬石头,都比抄稿子的活儿轻松。可是,他稿子誉抄从未请人代劳过。抄写的过程也是他进一步推敲修改的过程。常常,另一部小说的腹稿,在誊抄这部稿子的过程中便孕育成熟了。   六平方米的小屋里,唯有两种声音在响,一个是俊芳均匀的呼吸声,一个是平凹“沙沙”的走笔声。   若稿子无大改,平凹一个小时至少抄两千字,两千字一脱手,他常常要点一支烟叼上。   烟,找烟的时候,他才发现:她睡着了。她斜倚着被垛,紧凑凑地收着身子,五官坦荡荡地停在银盘大脸上,形态神圣得观音菩萨一般。平凹蓦然一阵心疼:她累了。   平凹欲伸手动她却又不敢,自己把自己的双手藏到身后,腰却不由躬了下来:他头低下来,和她脸对了脸;他悄悄地用她的五官来丈量自己的五官,眼对眼、鼻对鼻、口对口……不由得,他长长地伸出了舌头。   可是,该他舔的地方尚没有瞄准,她从梦呓中苏醒了,第一句话是:“闻你那气,快去漱口!”   遵命。他高兴地蹦跳着去了。   归来,她却告诉他:“明日咱俩去看我姨,把你那件中山装穿上,拿上四色礼。”   一听看姨,平凹的心“镗”地一跳,再听拿上四色礼,却高兴得又要蹦了。她要带上他去走亲戚了!   可是,他们去商店买礼品的时候,却让小偷钻了他和她的兴奋中麻痹的空子。当时,他俩比赛仁义,她说她掏钱,他说他钱已拿出来了;结果是售货员收了她的钱。他们拿着四色礼出商店大门的时候,平凹才想到那十块钱还放在柜台上,赶过去寻,果真就不见了。售货员说,刚才眼见着一个男人跟着你俩,还以为是你们一块儿的呢!   平凹很伤心,每月的工资才三十九元五角呀:可是,他仍然表现得很高兴,不管怎么说,是喜事中的小忧;没有他爱情的成功,能有这丢钱的事出现吗?财去人自安,财去人自安,今日这钱丢得值!他和她的事必然大吉!   果真,姨就极丰盛地招待了他们。姨夫满口夸俊芳好眼力,和平凹对酒时连说:“贾相公能喝能划,文才酒才双全!”   俊芳照例留宿姨家。   平凹归来,想起他俩第一次以未婚夫妻的身份走在大街上的情景,见了熟人的情景,吃饭、作客时的情景,他特意绕原道走了一圈了。见了卖四色礼给他们的售货员,无端地冲人家笑,人家却怀疑他动机不良,声东击西地高声告诫顾客:“同志们提高警惕,当心小偷流氓捣乱,上午一对小俩口买礼品就被人绺去十块!”   他觉得心被锥子扎着了,却挺舒服,还特意多瞧了那售货员两眼。   民生百货大楼,中国的十大商场之一。平凹在这里感到了心灵的空落。那五光十色的商品,琳琅满目的衣饰,他和她订婚了,可他没有给她定情物呀!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物件,一盒香脂或者一块小手绢……他没有钱,贫困仍缠着他;本来底子就簿,家里又有填不满的穷坑。   人家拿钱兜风的,什么订婚戒指、什么24k的金项链……他愧疚地想:要做真正的男人了,这男人作得好不硬气!好汉不可一日无权,丈夫不可一日无钱,自己这样枉活人世,不如上树去吊死!   他一口气奔到钟表柜台前,他要给她买一块表。一问,他眼仁儿见白不见黑,一百二十块!   他在街头踯躅到天黑,拖着沉重的步子回65号院,上五楼,迎头碰见了出版社的电工,他劈头问他:“有只旧表要卖,你帮我找个买主行吗?”   平凹的心颤了一下,索过东西观看。电工解释:东西是好东西,上海牌的,用了才两年,算便宜些三十块钱。   平凹说:“我戴一晚上听听。”   “戴两晚上都行。”   这一夜,这块表伴他度过了一个甜甜的夜。第二天一早,他高高兴兴地把三十块钱给人家送去。   俊芳来了,他高兴地告诉她:“我给你买了一件礼物。”俊芳问是啥,他说还不到告诉的时候。   他和她去散步,城河沿儿的景色真好。仲秋的清风把长空洗蓝,白云卧羊一般伫留在古城墙的垛口;五指枫用金色的小掌向恋人们招手,脱尽叶子的垂柳现出油亮亮的纤纤枝条……平凹让俊芳偎在自己身边,轻声地说:“你就像那株垂柳——”   俊芳却现出了惊怪:“我怎么就是柳,你真不会比喻。”她怎么知道,他说的是戏校大院那株柳呢!而她最初留给他的愉悦,不正是由那垂柳而生发开来的吗?   “不说了,话太长。”平凹过来捉了她的手。她手撑摊开,他将一个纸包放在手心。   “啥?”   “表。让时间督察我们。”   他们坐在城河沿儿的石板上,相互偎依着。她把玩着那只表,轻声抱怨他:“花这钱干啥嘛!上百快的,能买成担包谷。”   多么家常呀,平凹感动得嗓子发紧,他坚信了自己的选择。要是小波,见这国产的手表来作定情物,岂不嗤之以鼻吗?想到这儿,他忍不住要将心底的苦衷和盘托出:“这是一只旧表,三十块钱买来,待我将来,你先——”   猛一下,俊芳挺直了身子!姑娘崇高的自尊心受到了小尺小寸的丈量。   “戴不起手表我就不戴!”她硬硬地丢下一句话,走了。   平凹像刘备,动辄想哭。能有被情人的不理解更伤心的吗?   蓦然,他也来了气,喊:“表在石板上,我走了!”   他走了,却斜眼偷瞧:见她真的不回头,气昂昂地径自去了;他脚一绊,差点儿跌倒。姑娘的心里,金子般的情意可以奉送,但决不交换!她把那情意带走了,留给平凹一个森然的寂寞。平凹转回身,见那可怜的表在石板上一白一白地闪,他仿佛听见了,那秒针也冷得:“嗦嗦”地抖……   他把这可怜的表捡起来,合掌捂在手心……   贾平凹事业上的蓬勃展开和爱情上的狂热追求几乎同步进行,作为事业的反馈,他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家庭。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觉得生命能焕发出空前巨大的活力。这活力是火,驱动了他心底大马力的蒸汽机,一架隆隆作响的写作机器便发动起来了!这活力是光,把纯朴混沌的她照射得酒醉花开一般,她觉得唯有他才能给她幸福。   火的热力和光的辉耀,消融了多少“旧手表”那样的误会和间隙。他的爱是永恒的,她的爱也是永恒的。他俩对生活中所有快乐、悲伤和其它感受都有一种下意识地共鸣。两个心海,精神理解的喜悦喷溅出美丽的浪花,任何一颗孤独的心都无法在古井一样的小空间里升华出虹的壮丽和潮的伟力……作为一个自然人的贾平凹,他和千千万万的同龄青年一样,在生命光华喷射的岁月,雀儿一般筑巢,忠实地表现出人类祖先传下来的原始本能。这实在是社会人的贾平凹的最本色的注释,那种把一些显赫的社会人宣传为自小便是理智的灯塔,又实在是当今高层文化社会的悲哀。   无论男性或女性的独体,都不能独享人的全部生命活动的幸福。无论男性或女性的独体也都不能创造另一个综合双方全部智慧的生命个体。贾平凹到了这种不游过这海便要淹死的地步了……   他决定结婚!   说走就走,他连夜找到西华门附近的商洛地区驻西安办事处,那里有去丹凤县的顺路车。当他敲响俊芳的房门的时候,已是子夜十二点了。当俊芳惊怪他何以夜半归来时,他劈头就是一句:“我要结婚了!”   俊芳愣了。在父亲对这门婚事尚不明白肯定的时候,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实在让人作难。   她给他冲茶、掸灰;她替他倒热水,帮他洗脸洗脚;他吃她临时凑合来的食品…一切必要的和不必要的事情,消耗着今夜这漫长的时光。她很得体地沉默着。   他一路上暴躁的心性在她轻声慢语地问候和沉稳端庄的动作中瓦解了。他沉静下来。觉着立逼人家表态其实无异于抢劫。于是,他稳稳地坐到那小圆桌旁去抄稿子……   她始终陪着他,明目星光一样亮在他的身后。他身后,一支卫生香无声地燃起,袅袅的香气很能提神。   卫生香接连燃尽了三炷,黎明了。他说:“你睡,我出去。”   她未动,明目软软地烁着。   他问:“你在想结婚的事吗?”   她款款地说:“我想了,随你吧。”   第二天,他和她回到棣花,各自将“结婚”的大事告知父母,并分别说清楚:按新式的。这里面包括了,不坐轿子,不摆宴,不闹房等等民间那一系列复杂而严格的程式:看日子呀,送路呀,回门呀……   日,在丹凤县城,贾凹和韩俊芳同去人民政府领了结婚证书。至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承认了贾平凹和韩俊芳是一对合法夫妻,并同时对他们的小家庭实施保护。   蜜月将在西安度过。   临走,娘拉住平凹的手,千叮咛、万叮咛:“平儿,说是按新式的,可过场还是省不得的。到了省里,头一黑儿,要铺新单、盖新被、点长明灯;记着不要把媳妇的裤子盖到上身……”说完,把80块钱塞到儿子手里。儿子哽咽了,把钱又放到娘的手里。娘怎么能让儿空着手去结婚呢?她把那钱实实在在装到儿子上衣里子的斜袋里,又找来针线细细地缝,还把一根草棍让儿子衔在嘴里,说是在身上做针线,叼上草棍,能避祛诬陷……   古历腊月二十四,平凹和俊芳从丹凤来到西安。他们按娘说的,用那80元钱买了必要的衣物和床上用品。另外,还买了二斤水果糖和两包大前门香烟,这是为前来祝贺的同事们预备的。   晚上八点,他们开始给自己走“过场”。两颗炽热的心,将六平米的小屋烘得暖洋洋的。屋子作了最彻底的打扫,特别是地板。他的书、稿纸、破椅、纸箱,全按她的意愿作了调整。小煤油炉擦得亮光,几件简单的灶具放得纹丝不乱,他们要开始新生活了。   满屋子没一张画,生白。唯正东的墙上钉了一张洁白的稿纸,十六开的,15×20,三百个汉字的;这稿纸天和地的空间极开阔,中心是那一排排粉红色的方格,——他们的图腾。说是一对顽童的游戏也罢,说是一个文章崇拜者的痴迷也罢,说是两者兼而有之也罢;反正,当西华门传来电报大楼上二十点的报时钟声的时候,这一对新婚夫妇虔诚地朝那“方格儿”跪了下去!   新郎喊:“一磕头!二磕头!三磕头!”随声,两人一丝不苟地作了动作。   新郎又喊:“起身,面南,一拜天地!”夫妻同时鞠躬。   新郎再喊:“二拜列宗。”鞠躬。   新郎继续喊:“三,夫妻对拜!”   平凹自己喊着,恭敬地朝妻子弯下腰去:“噗哧儿”一声,俊芳发了笑;平凹举手望去,但见俊芳扭身,以手掩面,笑得肩膀耸动着,抽声岔气一般。平凹自己认真地鞠完躬,站直身,很严肃地抿一下嘴,猛地高声叫道:“庆祝晚会,现在开始!咚咚咚咚——哐!”他用嘴放了一挂鞭炮。   他跨前一步,右手作导引状,宣布:“第一个节目,女声独笑,表演者——”   俊芳越发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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