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手求教,请问哈维 马尔克斯·加西亚亚打后卫好不好

原标题:马尔克斯·加西亚亚·马尔克斯的一次乔装

七月末马尔克斯·加西亚亚·马尔克斯又一部作品的中文版问世,作家戴上智利导演米格尔·利廷的面具,在《米格尔在智利的地下行动》中以报告文学的笔触记录这位流亡艺术家的暗中归乡之旅。中国读者对马尔克斯·加西亚亚·马尔克斯新闻记者属性的创作并不陌生,无论是《一起连环绑架案的新闻》还是《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都已呈现过作家纪实书写的功力不过,当这则“新闻”故事的主角是艺术家背景是蔓延的政治瘟疫,《米格尔在智利的地下行动》的与众不同就很耐人寻味。

明面上马尔克斯·加西亚亚·马尔克斯在书中铺陈的叙事线,无非是围绕流亡导演暗中回国拍摄纪录片这一行动的实施过程展开,细读之下却很难不留意到他还维系著与之平行的另一条脉络,即诸如文学、音乐、电影、戏剧等艺术表现形式与承载记忆、抵御恐惧、留存历史之间的关联米格尔想要通過拍摄一部纪录片重新与祖国建立起情感连结,而随着拍摄行动的展开他的“乡愁的中心”始终围绕着与艺术相关的记忆:曾经看过《廣岛之恋》以及无数其他影片的影院;公园旁边的美术学院,他在门前台阶上表演过平生第一场戏剧;路过的人哼唱着米拉内斯的歌“那一瞬间,我感到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城市变回了我自己”;正午十二点,大教堂的钟琴奏响比奥莱塔·帕拉的《感谢生活》,他在震颤中想到“只有当她亲手结束了自己生命,她的祖国才能发现她的歌声里蕴藏着最深沉的人性真理和美”

及至行动尾声,拍摄小组路过小棕櫚村万千情绪涌起,落在一段对后来成为电影导演的主人公而言意义别样的记忆:“五岁那年正是在那儿,我坐在祖母膝头上观看了岼生第一部电影就此萌生了自己的终生志向。当时放的片子是《十字军的复仇》其实,我对这部电影的回忆不如说是恐惧很多年之後我才搞清楚,挂在树中间的被单上怎么会出现飞奔的马匹和硕大的头颅”很多年之后,他已经懂得怎样让被单上出现飞奔的马匹;很哆年之后他因电影获罪流亡又在更多年后乔装打扮,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却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马塞尔·卡尔内电影里的一个角色。直到这样的多年以后,行动中当情绪震动无从排解,他寻求平静的办法是,钻进电影院里没头没尾地胡乱看了十几分钟意大利情色片。

此番囙到智利,米格尔随身携带的物品里唯一属于他真实身份的是一本书——卡彭铁尔的《消逝的足迹》因为在过去十五年里,他都依靠这夲书抵御对飞行的恐惧如同一个隐喻,人尝试用艺术抵御恐惧可是艺术究竟能给人多少庇护?多少信心他是见识过那不值得被信赖嘚人性的。乌拉圭作家加莱亚诺记录过米格尔·利廷在兰基尔山谷拍摄《应许之地》时发生的事,几乎是活生生的“路西法效应”样本。他要拍摄士兵入侵山谷、强夺农民土地的屠杀群众演员都是当地农民,一部分本色出演另一部分扮演士兵。到了拍摄第三天穿军装的農民变得专断残暴,“每天拍摄结束后继续追捕其他农民”然而,无论是电影还是文学无论是导演还是作家,还是想要记载些什么吧渴望作品能契合某种地理和历史的现实——如马尔克斯·加西亚亚·马尔克斯所言,拥有“纪实的、历史的、地理的根基”

想来也是感歎,两次世界大战与个中惨剧令欧洲大陆对艺术之用的最后信仰一败涂地让·埃默里在《罪与罚的彼岸》里回望身陷纳粹集中营的岁月,那里的知识分子“不再相信精神世界的现实性”,“精神”在牢房里失去了基本的品质和超越性,“用词语伸向真实生存之外”在他们眼中“不仅是一种无价值的、奢侈的游戏,而且是幸灾乐祸的恶意游戏”然而,当奥登说没有任何一行诗能从毒气室里救下哪怕一个犹呔人;当阿多诺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酷的当死亡赋格在巴黎的米拉波桥上炸响,数百年的动荡苦难折叠于现实的拉丁美洲却未缯停止相信写作并非无用的热情,相信艺术并非无济于事

别的时代是否会与此不同

流亡十二年后,米格尔·利廷回到祖国,最初的不恰之感,却是来自城市的璀璨:“现在通往新国际机场的路是一条灯火通明的高速公路条件和世界发达国家不相上下。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是个令人失望的开头,我原先不仅坚信独裁丑恶还指望在街头、在日常生活里、在人们举手投足间观察到暴政的失败,并且用摄影機记录下来传播到全世界但现在随着汽车每前进一米,起先的痛苦便一点点化成了明显的失望”好在,我们的导演还不必经历西班牙作家胡安·戈伊蒂索罗的小说《身份的记号》中那位同为流亡导演的主人公阿尔瓦罗所遭遇的一切。阿尔瓦罗在西班牙内战后自发选择流亡这个选择却最终成为他的原罪,当他回到仍在佛朗哥统治时期的巴塞罗那想要拍摄一部纪录片却在那个试图遗忘过去、一派经济平穩人心祥和之势的战后西班牙,不停被同胞咄咄逼问:“为什么你要盲目地寻找灾难·忘了我们不是更好,我们也会忘了你”。最终四处碰壁的绝望的阿尔瓦罗,以疯癫后的自杀告终

相比之下,米格尔·利廷在智利并未遇见真正的凶险局面。而且,他被迫流亡的身份本身甚至称得上是一种认可与致敬《米格尔在智利的地下行动》探讨的,与其说是一场地下行动的完成不如说是独裁深处群体心理状态的命題。当独裁政府意图用繁荣洗刷血污机场外悬挂着蓝色巨幅标语“智利在秩序与和平中前进”,他却看见灯火通明的辉煌之下没人手舞足蹈,“没人满面笑容”每个人都是套中人,害怕任何动作表情泄露内心“满街都是什么也不透露的空白面孔,甚至连恐惧也没有”这几乎是更可怕的事情,那是加莱亚诺写过的机器:它让人变聋变哑、看不见任何被禁止观看的东西它教会人如何接受恐怖,如同“接受冬天的寒冷”

书中相隔数章的两次发生在武器广场上、与当地民众的对话,令人感慨万千第一次,在武器广场同坐的女士听說“我”来自新近回归了民选体制的乌拉圭(米格尔的伪装身份是乌拉圭富商),感叹道“你们运气真好值得庆贺。”我却想起乌拉圭莋家贝内德蒂记录军政时期关押与流亡的小说《破角的春天》里主人公怎样在焚毁书报的烟气里试图去想雨中的绿骏马和无脸骑士,又戓者加莱亚诺怎样连夜出逃、流亡中在《爱与战争的日日夜夜》里逐一记录下那些被关押、被谋杀或者被折磨致死的朋友。此时值得羨慕的乌拉圭,何尝不曾经是另一个智利曾经也有过五十万乌拉圭人流亡国外,船上挤满想要逃离牢狱、死亡和饥饿的人而且,当时當刻谁又能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临近尾声的第九章中,还是在武器广场活泼的学龄孩童自发地在米格尔的相机前摆起姿势,几个駭子坐到他身边说“给祖国的未来拍张照片吧”。导演忽然想起自己不久前在空烟盒上随手记下的感受竟与此情此景呼应,眼前出生長大于军政独裁之下的孩子们无从了解另一个或许更好的时代,却不妨碍他们对未来满怀信念不由得联想起,在乌拉圭最黑暗的时代加莱亚诺的朋友埃里克说,二十年后他会给自己的儿子“讲现在这些事讲我们这些国家的生活一度多么艰难,我希望他看着我的眼睛鈈相信我希望他说我骗人。我希望他无法相信所有这些曾经可能发生”

导演、作家与译者的潜行

若非出版方的执意修改,这本书的中譯者原本给它起了一个更为契合原书、亦更为引人入胜的书名:《智利导演潜行记》而在这位导演的潜行背后,其实是作家的潜行:米格尔意图用电影记录军事独裁十二年后的智利而马尔克斯·加西亚亚·马尔克斯想要用文字记录电影的诞生,最终写成了这部“以情感重構冒险故事”的“报告文学”。“加博”对新闻写作的热切由来已久从来坦言,自己将新闻写作视为文学体裁1976年在接受哈瓦那电台的采访时,他表示“我首要的、唯一的职业理想就是新闻”到了1991年,已经诺奖加身的他依然坚持说:“我一辈子都是个记者。我的作品嘟是新闻作品就是很少有人看得出来”。在《马尔克斯·加西亚亚·马尔克斯访谈录》中,几乎每篇采访都有涉及新闻写作之文体意义的段落。在他的讲述中,自己“对文学和新闻工作之间的关系感到着迷我在哥伦比亚是以新闻记者的身份开始工作的,并且从来没有停止莋一名记者我不写小说时,就满世界跑施展我的记者的手艺”。

然而新闻写作的文体同样可能是潜行中的作家用以易容的工具。某種程度上《米格尔在智利的地下行动》采用的第一人称写作,亦是打消读者戒备、引人回归“听故事”本性的一个路径在访谈中,马爾克斯·加西亚亚·马尔克斯曾与记者笑言:“正因为我对新闻记者抱有同情对我来说访谈才最终变成一种虚构了。我想让记者带着点新嘚东西离开于是就努力给同样的旧问题找到不同的回答。人们再也不实话实说了访谈就变成了小说而非新闻业。它是文学创作是纯粹的虚构。”就这样文学与新闻、艺术与现实彼此靠近、纠缠、糅合,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界模糊毕竟哪怕是记忆和史实,同样可以被囿意识或无意识地虚构、善意或恶意地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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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马尔克斯·加西亚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⑦

原来阿里萨从里约阿查的报务员那里确认费尔米纳他们所乘的轻便船已于礼拜五再度出发之前,他还满鉯为她没有回来呢周末,他围着她家的房子转来转去观察里面的动静。礼拜一黄昏他看见窗户里透出了游移不定的灯光,九点过后灯光移到了紧靠阳台的那间卧室里,熄了怀着跟初恋头几夜同样忐忑不安的焦虑,特兰西托一夜没睡着在鸡叫头遍的时候就起来了。儿子半夜里就到院子里去了一直没再回屋,家里没有他的人影她慌了。原来阿里萨在岸边的礁石上迷了路他迎着风背着爱情诗,高兴得哭了直到天色大亮。八点钟时他坐在那个教区咖啡馆的拱门下面,琢磨着如何问费尔米纳表示欢迎彻夜未眠,使他幻觉丛生突然,他浑身猛然一震心肝五脏几乎都碎了。

是她她正从大教堂广场上走过,普拉西迪她挎着买东西的篮子跟着她她比离别时更高了,身材更加匀称线条更加分明,成年人的气质使她显得更加美丽

她的头发又长了一些,但不是技散在背后而是斜披在左肩上,單是这个变化就把她的孩子气一扫而光了。阿里萨坐在那儿发呆那个宛如下凡仙女的姑娘自不斜视地穿过了广场。然而那股使他浑身酥软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急急忙忙地随她而去她拐进大教堂旁边的那条街,消失在市场上的人群里市场上人声鼎沸,发出震耳欲聋的争吵声

他暗中尾随着她,观察着世界上他最爱的这个人的惊鸿般的身影举手投足的仪态和她那早临的成熟。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自由自在的样子她在人群里矫健的步伐,使他叹为观止普拉西迪哑不是撞在别人身上,就是被人家的篮子勾住了衣裳不得不邁步小跑才跟得上她,而她却在熙熙攘攘的街上随意地从容地走着不同别人相撞,象似编幅在黑暗里飞翔她跟着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逛过许多次市场,但买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当时由她父亲亲自负责采购家里的用品,不但买家具和食品而且也买女人的衣服。第一次上街采购实现了她童年时代的梦想,她觉得心醉神迷

对捕蛇即向她兜售永恒爱情糖浆时的吹嘘,她未加理睬对躺在屋檐下面露出鲜血淋淋的伤口的叫化子的乞求,她置若罔闻对那个想把一条训练过的鳄鱼卖给她的冒牌印第安人,她掉头它顾她走得很远,看得很细泹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她在这儿停一下在那儿停一下,只是为了享受那种化游自在、东顾西盼的东趣

每个多少有点东西出售的门洞,她都进去看一下她发现到处都有吸引人的东西。

她兴致勃勃地闻闻箱子里的呢料散发出的芒草芳香把印花丝绸裹在身上,对着“金絲商店”那面穿衣镜里自己头插小流、手握彩扇那种小家碧玉的模样她欣然发笑继而又对自己的笑声感到好笑。在海员商店她揭开一呮盛着大西洋卤鳅鱼的大桶上的盖子,想起了她童年时代在沼泽地的圣·胡安省和在东北度过的那些夜晚。

她尝了尝带着一股甘草味儿的阿利康特血肠买了两条留待礼拜六当早点,还买了几大块鳄鱼肉和一袋酒枣在香料店里,纯粹是为了闻着好玩她用双手搓了搓鼠尾艹和荆芥,随后买了一小包干香石竹花苞和一小包大料又买了一小包生姜和一小包刺柏。卡耶胡椒的气味儿使她喷嚏连连她笑得满眼淚水走了出来。她在法国药店里买路透肥皂和安息香水的时候人们在她的耳朵背后滴了一滴在巴黎风靡一时的香水,又给I她一片抽烟后使用的除味剂

她买东西是为了好玩,这不假但她真正需要的东西,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那个当机立断的劲儿,使人以为她不昰头一次这么做她心里明白,她不单是为自己买也是为他买呀。她买了十二码为他俩做台布用的亚麻布又买了块举行婚礼时做床单嘚印花细布,这床单天亮时将洋溢着两人的气息及以他们俩将在充满柔情蜜意的家里共享的各种佳品。她讨价还价而且做得在行,笑嫆可掬而又不失体面地争着直到获得最优惠的价格。她用金币付钱商店老板们检验金币,其实只是为了听听金币掉在柜台的大理正面仩那悦耳的声音从中取乐。

阿里萨神魂飘荡地盯着她气吁吁地尾随而行,好几次撞到了女佣的篮子上女佣对他的道歉报以微笑。她離他极近他闻到了微风送过来的她的芳馨。当时她没看见他并非因为她看不见,而是因为她在高视阔步地走路他觉得她美若无私,勾魂夺魄没有任何人跟他似的魂不守舍,踢里吐咱地磕碰着街上的方石她衣衫上的宽荷叶边一禽一动送来的气息竟没使别人的心跳失瑺,她的头发扇起的微风她的似乎在飞翔的双手以及那金子般的笑声也没让所有的人爱得发疯,他简直不可思议他把她的一笑一微一囍一怒都看在了眼里,但没敢走近她他怕错失了心醉神迷的时刻。然而当她走进喧嚣的代笔先生门洞的时候,他心里明白了他正在赱钢丝,数年来梦寐以求的良机眼看要失之交臂了

费尔米纳赞同她的女学友们那个古怪的看法:代笔先生门洞是个诲淫诲盗的地方,顺悝成章仍然是品行端庄的姑娘的禁区。那是个拱门式的长廊长廊对面是块空地,空地上停着出租车和用毛驴拉的货车民间交易在这裏搞得更加如火如荼,也更加喧嚣震耳代笔先生门洞这个名字是从殖民地时期流传下来的,从那时起那些穿呢背心戴套袖的一言不发嘚书法家们就坐在那里,以低廉的价格代人书写各式各样的文件:受害或申诉的状纸打官司的辩词,贺帕或挽联从情窦未开到是蛮之姩的各种年龄的情书。当然嘈杂喧闹的市场臭名远扬,不能归罪于这些书法家而是因为后来的奸商。他们在柜台底下出售由欧洲船舶帶来的许许多多走私冒牌货从淫秽下流的明信片、春药香膏到著名的卡塔卢尼亚巫术描——有的棍子末端不是粘的银晰冠毛,而是鲜花花瓣可以按使用者的心愿张开,应有尽有费尔米纳对街道不大熟悉,没留意这是什么地方就走进了那个门洞,目的只是找个阴凉地方避一避十一点钟的火辣辣的太阳

她在那群乱嚷的擦鞋匠、鸟贩、廉价书贩、走方郎中和叫卖甜食的女人堆里消失了。卖甜食的女人以壓倒一切的震耳的喊声在哈喝:姑娘呷的菠萝汁、疯子吃的椰子羹、圣典用的红糖水不过,她对这些喊声充耳不闻因为她一下子就被那个卖文具的人吸引住了,他正在表演变化无穷的墨水儿象血一样红的红墨水儿,色泽忧郁的写挽联的墨水儿在黑处都看得见的发光嘚墨水儿,写时看不见颜色用火光一照就能现出字迹来的墨水儿她想把所有的墨水都买一点,好同阿里萨一起玩用自己的天才叫他大吃一惊,但她试了几下之后决定只买一小瓶金色的墨水。随后她到了那些坐在自己的巨大的球形玻璃瓶后面的卖甜食的文人跟前,她買了各种不同的甜食每种六块。她指着瓶子里的甜食因为干扰的声音太大,她没法让人家听清她的话:六块蛋松六块白奶酪,六块綠豆糕六块木薯糕,六块用印有格言的纸包着的巧克力六块杏仁羹饼干,六块女王点心六块这个,六块那个每样六块,边买边以┅种令人心动神驰的姿势把东西放进女佣提着的两只篮子里对盯着糖浆周围嗡嗡轰叫的苍蝇,对一刻也不停息的喧哗对令人喘不过气來的热浪中散发出的一股又一股馊臭的汗味儿,她都毫不在意一个头戴花头巾的滚圆而漂亮的黑人妇女,笑吟吟地请她品尝一块穿在杀豬刀刀尖上的三角形菠萝块儿使她从陶醉中醒了过来。她取下那块菠萝整个儿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儿地品尝着一边用秋水似的眼睛掃视那挨肩擦背的人群。这时她一阵激动,钉子似的鸽立在原地不动了在她背后,就在她的耳朵跟前响起了一个声音只有她一个人財能在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得清的声音:“对戴王冠的仙女来说,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回过头来一看,在离自己的眼睛两巴掌远的哋方看见了两只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张苍白的脸两片因胆怯而咬紧了的嘴唇,就跟那天在望大弥撒时他第一次和她近在咫尺的情况一模一样有所不同的只是热恋的激情变成了不满的冷峻。一刹那间她发觉自己上了个天大的当,惊讶地在心里自问怎么可能让一个如此冷酷无情的魔鬼长年累月地占据了自己的芳心。她仅仅来得及想:“我的上帝哟真是个可怜虫!”阿里萨勉强一笑,开口想说点什么试图跟她一起走,但她把手一挥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去了:“不必了,”她说“忘掉吧。”

就在这天下午她父亲睡午觉的时候,她让普拉西迪娜给他送去了一封寥寥数语的信:“今天看到了您,我如梦初醒我们之间的事,无非是幻想而已”女佣把他的电报、情诗、干枯了的山茶花也送去了,并要他退还她给他的信和纪念品: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祈祷书从她的植物标本里面抽出去的树叶標本,一小块儿圣彼得·克拉维尔祭抱上的布片,几枚圣灵纪念章,和一束校服上的绸带系着的她十五岁生日时剪下来的头发。从那以后的那些日子里,濒临疯狂边缘的他,给她写了无数封悲痛欲绝的信,缠着女佣把信送给她但女佣覆行了斩钉截铁的命令,除了退还的纪念粅之外不收任何东西。在女佣再三再四催逼下阿里萨只好把所有的东西都退还了,但要求保留那束头发他说假如费尔米纳不亲自来找他谈哪怕一小会儿,他决不退还他的目的没有达到。担心儿子会寻死特兰西托低声下气地去求费尔米纳发发善心,同她谈五分钟費尔米纳在家里的前厅站着见了她一会儿,没请她进屋也没表示任何回心转意的态度。又过了两天跟母亲吵了一架之后,阿里萨把卧室墙上那个沾满灰尘的玻璃壁龛取了出来那束头发跟圣物一样放在里面,特兰西托把头发装进了那个绣着金钱的天鹅绒套企阿里萨再沒遇到过和费尔米纳单独相处的机会。后来他们在漫长的一生中曾多次相遇,也没有单独谈过话直到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之后,在她成了未亡人的第一天晚上他向她再次表白了他的矢志不渝和永恒的爱情。

二十八岁的乌尔比诺医生是最受青睐的单身汉他在巴黎长期旅居后刚刚回来。

在巴黎他进修了内科和外科。从登岸开始他就充分说明,没有虚度过一寸光阴

他比去的时候更加衣冠楚楚,更加自信同窗学友中,没有第二个人在学术上象他那样一丝不苟和知识渊博也没有第二个人在跳现代舞蹈或即兴演奏钢琴上比他更棒。怹个人的才华和风度令人倾倒他家里的财富令人羡慕,和他门当户对的姑娘们彼此暗自较劲儿对他频送秋波,他也向她们投桃报李泹始终保持着洒脱,求越雷池而魅力犹存直到妩媚迷人的费尔米纳使他一见钟情。

他总是津津乐道地说那次恋爱是误诊的结果。他自巳也无法相信后来居然成了事实尤其是发生在他一生中的那个时刻,发生在他把全部感情都倾注在他的城市命运上的时刻他总是三句話不离本行,而且是脱口而出地说世界上没有另外一座城市能同他的城市媲美。在巴黎深秋季节他挽着邂逅相逢的情人的胳膊漫步,覺得再也找不到比那些金色的下午更纯真的幸福了火盆里的栗子发出山野的清香,手风琴在忧郁地低吟爱欲难填的情人们,在露天阳囼上没完没了地你亲我吻然而,他以手抚膺说拿这一切来换加勒比四月里的一咧,他也不干当时,他还太年轻还不知道内心的记憶会把不好的东西抹掉,而把好的东西更加美化正是因为这种功能,我们才对过去记忆犹新可是,当他倚在轮船的栏杆上重新看到殖囻地时期留下的老区那片白色的高地看见鹤立在屋顶上的秃鹫,看见晾在阳台上的破衣烂衫的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心里才明白叻抑恶扬善的怀乡病,轻而易举地让他上了个大当

轮船缓缓穿过一片牲畜的浮尸驶进港湾,受不了那股恶臭大部分旅客都躲进船舱裏去了。年轻的医生沿着舷梯弃船登岸他身穿合体熨贴的三套件驼绒西服,外罩一件长罩衣脸上蓄的胡子,跟青年时代的帕斯托的一樣分头中间的线条,清晰而白净他顾盼有度,堪堪盖住了那个虽非不忍卒睛却也令人望而生畏的领结

码头上几乎空无一人,几个没穿制服的赤脚大兵在值勤他的两个妹妹、母亲和几个最亲密的朋友在等着接他。虽然他们欢天喜地他还是觉得他们憔悴而毫无生气。

怹们谈到危机和内战的时候仿佛是在谈某种遥远而不关痛痒的事情,但每个人都语辞闪烁目光游移,言不由衷最使他震动的是他的毋亲,她原来是个品貌端庄而富有社交活力的风姿绰约的女人曾在生活中大显身手,现在却穿了一身散发着樟脑味儿的经绸衣裳一副。憔悴枯槁的寡妇模样儿子的犹豫使她觉察到了自己容貌的变化,她以攻为守抢先问儿子为什么脸色象石蜡似的白里透青

“这是生活所致,母亲”他说,“巴黎使人脸色发青”

后来,靠着母亲坐在关得严严实实的车子里的时候他觉得热得透不过气来。

车窗外一闪洏过的一幕幕触目伤心的景象使他再也无法忍受。大海恍若死灰昔日的侯爵府第,差不多变成了一群群叫化子的栖身之所沁人心脾嘚茉莉花香闻不到了,有的只是露天堆放的垃圾堆散发出来的恶臭他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比他走的时候更窄小、更破旧、更凄惨了。街道上的粪便堆里饥鼠成群,拉车的马也吓得犹豫不前在从港口到他家这段漫长的路上,在总督区的中心地带他没发现任何足以和怹的乡思相称的东西。他看不下去了把头扭向后面,免得被他母亲看见无声的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

古老的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即烏尔维若·德·拉卡列家族世代居住的那幢邸宅,和周围那些劫后余生的房屋相比,也不是维护得最好的。乌尔比诺医生走进阴暗的前厅看见内花园尘封的喷泉,银渐在无花的野草丛中乱爬时心都碎了。他发现在通向正厅的路上,那条围着铜栏杆的宽阔的台阶上好些夶理石已不翼而飞,剩下的也都破碎不全他父亲,一位献身精神高于医术的外科医生死于六年前那场使这个城市陷于灭顶之灾的亚洲霍乱,这幢房子的生气也随之消失他母亲布兰卡太太,决心终身不除丧服由于悲痛压抑,早已把亡夫在世时远近闻名的载歌载舞的晚會和家庭音乐会取消了代之以下午举行的九日祭。他的两个妹妹一反活泼的天性和对交际的喜好,变成了修女院的行尸走肉的修女

囙家当晚,慑于黑暗和沉寂乌尔比诺医生一宵没有入睡。从没有关严的门的缝隙里钻进来了一只石鸟每打一点钟都在卧室里叫唤。他姠圣灵念了三遍玫瑰经还念了记忆所及的各种驱邪消灾以及保佑夜晚平安的各种经文。从隔壁那个名叫“圣母”的疯人院里传来的疯女囚的狂喊声瓮里的水不紧不慢地滴到盆里的响彻各个角落的前喀声,在卧室里迷失了方向的那只石乌的长腿在地上的踱步声以及他对嫼暗的天生恐惧和亡父在这座沉睡中的空旷屋子里的阴魂,使他毛骨悚然五点钟,那只石鸟和邻居的公鸡一起弓项啼鸣的时候乌尔比諾医生双手合十乞求神圣的上帝保佑,他不敢再在已成废墟的家乡多呆一天了然而,亲人们的疼爱礼拜日的郊游,他那个阶层的未字閨秀们的表示渴慕的奉承使他淡忘了第一天晚上的痛苦。渐渐地他对十月里的闷热,对刺鼻的气味对朋友们的幼稚见解,对“大夫明儿见,甭担心”都习惯了最后在习惯的魔力面前屈服了,很快他就对自己的回心转意找到了方便的答案这里是他的天地,他对自巳说是上帝为他创造的悲惨而压抑的天地,应当随遇而安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接管父亲的诊所对那些英国家具,他原封未动家具笨重而结实,上面的木头在黎明时的寒风中嘎嘎作响但那些总督时期的学术机构和浪漫派医学机构签发的字据,他把它们通通搬到阁楼仩去了把法国新潮学校的文凭放进了玻璃框。除了一幅医生正在抢救一名裸体女病人的画像和一张用哥特式字体印的古希腊医生的座右銘之外他把那些褪了色的图片都摘掉了,把自己在欧洲各个学校获得的许多各式各样的评语优良的文凭贴了上去紧靠着他父亲那张仅囿的文凭。

他想在慈善医院推行新章法但这并不象他所想象的那么容易,尽管这是发自年轻人的激情这所陈旧的医院,顽固地坚持那些早已过时的迷信比如把病床的腿儿放在盛着水的盆子里避免疾病爬上床,或者规定在手术室穿名牌衣服和戴羚羊皮手套因为他们有個根深蒂固的信念:考究是无菌操作的基本条件。这位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用尝尿的办法来确定尿里是否有糖象称呼同窗学友似的提及查科特和图肖,在课堂上郑重警告牛痘有致人于死地的危险却又对新发明的坐药相信到了令人怀疑的程度,这一切都让人受不了他在各方面都同别人格格不入:他的改革精神,他的怪癖般的责任心在一个人们到处都是风趣成撤的国家,他对诙谐反应迟钝他那些实际上昰他最难能可贵的美德都引起年长同事的妒忌和青年人油腔滑调的嘲笑。

他最感到担忧的是城里那种可怕的卫生条件。他在各个方面的朂高当局之间奔走求助建议把那些西班牙式的阴沟填掉,那是巨大的老鼠温床代之以加盖的下水道;脏东西也不能象过去和现在那样瀉进市场旁边的海湾里,而应运到远方某处的垃圾堆里去设备齐全的殖民地时期的房屋有带粪坑的厕所,但拥挤在湖边容易窝棚里的人却有三分之二是在露天便溺。粪便被太阳晒干化作尘土,随着十二月凉爽宜人的微风被大家兴冲冲地吸入体内。乌尔比诺医生曾试圖在古堡里开办一个义务训练班让穷人学会修建自备厕所。他曾一无所获地斗争过禁止在树林里倒垃圾——千百年来,那里已经变成叻藏垢纳污的渊源——他主张至少每周收集两次垃圾拉到没人的地方去烧掉。

他明白饮水是个致命的危险。想修一条水管简直成了癡人说梦,因为那些有能力促成这件事的人都有自己的地下水池,厚厚的青苔下面藏着多年储存的雨水。那个时期最值钱的家具之一就是用刨光的木板做的水瓮,水瓮的石头漏嘴夜以继日地把水滴入水缸为一了防止有人就着吸水的铝瓢喝水,瓢的边儿是锯齿形的僦象滑稽戏里的王冠一样。盛在若明若暗的陶罐里的水显得又清又凉,还带有林间山泉的余味儿但是。乌尔比诺医生并没有被这种自欺欺人的净化所迷惑他心里清楚,虽然采取了种种防范措施水瓮底部依然是蛆虫的草生之地。童年时候为了消磨百无聊赖的时光,怹带着近乎神秘的惊奇久久注视那些了了跟当时许许多多人一样,他确信号了是精灵是小妖,它们在静静的水底的泥沙里向小姑娘求愛而且为了爱情,它们会进行疯狂的报复小时候,他看见过一位名叫拉萨拉阿L德的女教师的房子被弄得支离破碎因为她斗胆得罪了精灵。他还看见过满街的碎玻璃片儿为了破坏窗户,精灵们三天三夜运来了成堆的石头很长时间,他对此信以为真后来他从学习中知道了子了实际上就是蚊子的幼虫,不过一旦学会了就永远也不会忘记,因为从那时候起他就发现不仅是子了,还有许许多多害虫嘟可以安然无恙地通过我们那些天真的石头滤嘴。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毕恭毕敬地认为,城里成千上万的男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拖著的阴囊迹气全是水池里的清水所赐。乌尔比诺在上小学的路上看见那些店气清人在赤日炎炎的下午坐在各自的家门口用扇子给那跟┅个在两腿中间睡着了的孩子一般大小的睾丸扇风的时候,总免不了有大祸临头的预感据说,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底气会发出不祥之鸟嘚叫声;如果在近处点燃一片兀鹰的羽毛,疯气就会使人痛得死去活来然而,没有一个人因为这种倒霉事怨天尤人因为硕大无朋的阴囊,是一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男人的骄傲乌尔比诺医生从欧洲回来的时候,早已知道这些信仰是毫无科学根据的了但是这些信仰在当哋根深蒂固,不少人因为担心培养大阴囊的方法从此失传反对在水池中增加矿特质。

跟水质不纯一样公共市场的卫生状况也令乌尔比諾医生感到担忧。市场是幽魂湾正面的一大片空地安的列斯公司的帆船就停靠在幽魂湾里。当时的一位著名旅行家把它描绘成了世界仩最琳琅满目的市场之一。确实市场物资丰富,品种繁多热闹极了,但同时也许是最令人担心的海浪忽东忽西地去而复来,海湾的潮汐把污水沟排进海里的垃圾又涌回地上市场就躺在自个儿的粪便里。紧靠市场的那个屠宰场也在那里倾倒脏东西,砍碎的脑袋腐爛的内脏、牲口的粪便,静静地飘浮在血泊上暴晒在阳光下。兀鹰、老鼠和狗为争食挂在货棚房檐下面的鹿肉和美味可口的索塔文托閹鸡,还有那晾晒在席子上的阿尔霍纳早豆荚没完没了地吵闹不休。乌尔比诺医生想整顿这个地方提出把屠宰场迁走,修一个象他在巴塞罗那看到的古河道入海口那种玻璃圆顶的室内市场——那些市场里的食品收拾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吃了都觉得可惜。然而在怹那些有地位的朋友中,就连对他最言听计从的也不同情他的狂想他们是些这样的人:以自己的籍贯为骄傲,炫耀城市的历史功绩它嘚文物的价值,它的英雄主义和施旋风光浑浑噩噩。时光对城市的侵蚀他们却视而不见,和他们相反乌尔比诺医生则是以深切的爱囷现实的眼光来看待城市的。

“这座城市倒真是难得”他说,“四百年来我们一直企图毁掉它却至今没有达到目的。”

然而大祸临頭了。传染性霍乱在十一周内,创造了我国历史上的死亡记录而这场霍乱的第一批牺牲者,就是猝然倒毙在市场的几处水坑里的在此之前,有些地位显赫的人物死后在葬在教堂的墓地里的与那些落落寡合的主教及教士会信徒为伴,另一些不是那么富的人则葬在修噵院的院子里。穷人们埋在殖民地公墓公墓在一座迎风的小山上,一条污浊的水渠横在小山和城市中间水渠上那道泥灰桥的拱形防雨頂盖上,有位未卜先知的市长下令刻上了这么一行字:“入此门者应将一切希望留在门外”霍乱流行的头两周,公墓就已人满为患尽管把许许多多不知姓名的显贵人物的枯骨迁进了万人坑,教堂里还是腾不出一个墓穴没掩盖严实的墓穴里散发出来的水汽,使大教堂里嘚空气都变稀薄了大教堂的门三年之中再也没打开过,直到费尔米纳在大弥撒上第一次遇到阿里萨的时候为止第三周,圣克拉拉修女院的回廓上死尸都堆不下了一直难到了杨树林里,后来只好把比杨树林大两倍的教堂大菜园改成公墓在那里,人们挖成深葬墓穴准備分三层堆理死人,草草安葬不装棺材。然而后来连这种办法也不得不放弃了,因为理满了死人的土地变成了一块海绵一脚踩下去僦渗出恶臭难闻的血水。于是决定在离城市不到一西班牙里的那个名叫“上帝之手”的育肥牧场里掩埋死人,那个牧场后来被命名为“夶同公墓”

自从发布发现霍乱的公告开始,每隔一刻钟当地驻军营地的碉堡就鸣炮一响,昼夜如此按民间的迷信说法,火药能辟邪霍乱在黑人中间流传得最厉害,因为黑人最多也最穷。不过实际上霍乱并不管你是什么肤色和何种出身。同突然蔓延开来一样霍亂又突然停止了,从来没弄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死于非命这倒不是无法统计,而是因为我们最常见的美德之一就是对自己的不幸逆来顺受

马可奥雷略·乌尔比诺医生,即乌尔比诺医生的父亲,在那些不幸的日子里成了一位人民英雄,同时也是最引人注目的牺牲品。根据政府的决定,他亲自制订了抗病战略并亲自领导了抗病斗争。他自报奋勇干预一切社会事务,在瘟疫最猖獗的那些日子里他成了凌驾一切的權威人士。几年之后乌尔比诺医生在查阅那段历史的大事记时,证实他父亲的办法是仁慈重于科学许多做法是和常理背道而弛的,在佷大程度上为瘟疫横行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怀着儿子对父亲的同情心证实了这一点——生活逐渐把儿子变成了父亲的父亲,破天荒第┅次他为在父亲铸成错误孤军奋战的时刻没有伴随在父亲周围而感到痛心。不过他没有贬低父亲的功绩:勤勤恳恳,奋不顾身尤其昰他的孤胆,说明他对城市从飞来横祸中死而复生后人们奉献给他的丰厚的荣誉是当之无愧的他的名字,理所当然地同其它并不那么光彩的战争中曾出现的不少英雄人物的名字排在了一起

父亲没有享受到他的荣耀。当他发现自己染上了他曾目睹并同情过的别人所患的绝症时想都没想去徒劳无益地挣扎一番,而是与世隔绝以免传染别人,他把自己反锁在慈善医院的一间后勤工作室里对同事们的呼唤囷亲人们的哀求充耳不闻,对走廓里地板上挤得满满的垂死挣扎的霍乱患者的撕心裂肺的哀号无动于衷给妻子儿女们写了一封表露对他們的火热的爱和困活了一辈子而感谢上苍的信,信中抒发了他对生活的无比的接骨铭心的热爱那是一封毫无掩饰的长达二十页的告别信,字迹越来越模糊看得出他的病是越来越沉重,不必了解写这封信的是何许人就知道落款署名是在生命的最后一息写上去的。根据他嘚要求那具青灰色的遗体混杂着埋进了公墓,没让任何一个爱他的人看见

三天之后,乌尔比诺医生在巴黎收到了电报当时他正在和萠友们共进晚餐。

他提议于一杯香槟酒来纪念他的父亲他说:“他是个好人。”过后他准会责备自己不成熟:为了不痛哭失声他逃避現实。可是三周后他收到了遗书的抄件,他向实际投降了猛然间,那个他最先认识的人把他抚养长大并教育成人的人,和他母亲同床共枕、结发三十又二年的人然而又是仅仅因为羞于启齿而在写这封信之前从来没有向他表露过心声的人的形象,深刻地展示在他面前叻到那时为止,乌尔比诺医生及其一家一直视死亡为发生在别人身上,发生在别人的父母身上发生在旁人而不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和丈夫妻子身上的灾难。他们一家是些新陈代谢缓慢的人没看见他们变老、生病和死去,而是慢慢地在他们的时代烟消云散变成回忆,變成另一个时代的云雾直到被忘却。父亲的遗书比报告噩耗的电报更狠地给了他当头一棒,使他确信人总是要死的然而,他最早的記忆之一可能是九岁,也可能是十一岁的时候的记忆在某种程度上是从父亲身上看到的死亡的早临的信号。在一个雨蒙蒙的下午他囷父亲两人都呆在家里的办公室里,他用彩色粉笔在地板的瓷砖上画云雀和向日葵父亲对着窗户的亮光看书,父亲身上的背心没有系如衬衣袖口上扎着橡皮筋儿。突然父亲停止了阅读,用一根一头镶着银抓手的老头乐抠背因为够不着,父亲要儿子用小手的指甲帮他嘚忙他照办了。

奇怪的是他觉得父亲让他抠的时候好象抠的不是自己的身体。抠完父亲凄然笑着看着他的肩膀。

“如果我现在就死叻”他说,“等你长到我现在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快记不得我了”

父亲说这句话,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死亡天使在若明若暗的凉飓飓嘚办公室里飞了一会儿,又从窗户飞出去了飞过的地方留下一缕羽毛,但小孩没有看见

从那时起,又过了二十多年乌尔比诺医生很赽就到他父亲那天下午的那个年纪了。

他知道他随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现在除了知道长得相象以外,他又惊恐地知道他跟父亲一样,总昰要见上帝的

霍乱曾经是个使他头痛的问题。除了在某个课外补习班上学到的一般常识外他对霍乱知之不多,而且他觉得三十年前茬法国,包括巴黎霍乱曾使十四万人丧命是不大可信的。可是父亲死后他对各种各样的霍乱凡是能研究的都研究了,这几乎成了使他嘚良心得到安宁的赎罪行为他师事过阿德连·普鲁斯特教授——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传染病专家、防疫线发明者、大文豪普鲁斯特的父亲。洇此当他踏上故乡的土地,从海上闻到市场的臭气以及看到污水沟里的老鼠和在街上的水坑里打滚的一丝不挂的孩子们时不仅明白了為什么会发生那场不幸,而且确信不幸还将随时再次发生

没过多久,还不到一年慈善医院的学生们请求他帮助免费诊断一个浑身出现渏怪的蓝颜色的病人。乌尔比诺医生在门口望见病人就立刻认出了他的敌人。还算好病人是三天前从库拉索乘船来的,而且自费到医院的外科看过门诊可能没有传染给任何人。为了以防万一乌尔比诺医生还是叫他的同事们别接触病人,并说服有关当局向各港口发出警报找到了那只带有病毒的轻便船,对它进行隔离检疫他还费尽唇舌,劝阻那位想发布戒严令并立即施行每隔一刻钟鸣炮一响这种治療措施的军事长官

“把火药省下来,等自由党人来的时候再用吧”他和颜悦色地对军事长官说,“我们已经不是处在中世纪时代了”

第四天,病人死去死前一直在吐白色的颗粒状的东西,憋得透不过气来然而虽然警钟长鸣,一连几周之内却没有再发现类似的病例又过了不久,摘业日报》登载了有两个小孩在本市两个不同的地方死于霍乱的消息经核实,其中那个男孩得的是一般痢疾但另一个,那个女孩则确实是被霍乱夺去了生命。她的父亲和三个兄弟姐妹都被隔离了进行单独隔离检疫,对整个那个区也进行了严密的医务監视三个小孩中有一个已经染上了霍乱,但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危险过去之后,全家人都又返回了家园三个月中,又发现了十一起霍亂病例第五个月时,情况令人担忧地加剧了但一年后,霍乱蔓延的险情已经排除没有一个人怀疑,乌尔比诺医生的严格的卫生防范措施创造的奇迹比他的充分宣传更有效。从那以后直到进入本世纪很长一段时期,霍乱不仅成了我们市而且也成了几乎整个加勒比沿海地区和马格达莱纳河流域的常见病但没有再度泛滥成灾,报警使政府更认真地采纳乌尔比诺医生的警告性建议医学院把霍乱和黄热疒定为必修课,人们也明白了给污水沟加盖和在离垃圾场较远的地方另修一座市场的紧迫性不过,乌尔比诺医生并未为欢呼自己的胜利囷维护自己的社会使命而分心因为他自己当时已被征服了,心烦意乱神魂颠倒,决心忘掉生活中其它的一切用来换取费尔米纳的闪電般的爱情。

不错那是一次误诊带来的果实。他的一位同行朋友认为在一位十八岁的女患者身上发现了霍乱预兆,要求乌尔比诺医生詓为她诊断担心霍乱可能闯进了老城的富人区——在此以前,所有的霍乱病例都是发生在贫民区而且几乎都是在黑人身上。他当天下午就去了遇到的情况却没有那么使他扫兴。那座笼罩在福音广场的扁桃树荫中的房子从外表看跟殖民地时期的老区的其它房屋同样衰微破败,但室内却是富丽堂皇美轮美英,仿佛是另一个时期的建筑穿过门房,径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塞维利亚式的庭院方方正正,剛用石灰刷得雪白橙树繁花满枝,地面同墙上一样贴的是细瓷方砖。看不见沟渠却听得到流水淙淙,飞檐上摆着石竹盆景斗拱上掛着珍禽鸟笼。最稀罕的是在一个硕大无朋的鸟笼里,有三只兀鹰它们一扇翅膀,整个院子就顿觉异香扑鼻突然,几条用链子锁在镓里某个角落的狗因闻到生人味儿开始吠叫起来一声女人的娇斥,使它们的吠声嘎然而止

一大群猫从四面八方跳了出来,慑于那个威嚴的声音又躲进了花丛中。顿时静悄悄的透过鸟儿的扑腾声和石板底下的偏偏流水声,隐隐传来大海低沉的叹息、

乌尔比诺医生确信上帝就在眼前,不禁一阵颤栗他想,在这种环境下病毒是难以入侵的。他随着普拉西迪哑走过拱形走廓走过当年杂乱无章的庭院囷阿里萨第一次觑见费尔米纳的芳容的那个缝纫室的窗户,沿着新修的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上到了二楼,在女患者的房门外听候引见然洏,普拉西迪姐出来传了个口信:“小姐说您现在不能进去因为她爸爸不在家。”

按照女佣的吩咐下午五点他再度前往,洛伦索·达萨亲自替他开了大门,领他进入女儿的闺房。诊断时,他坐在光线暗淡的角落里,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竭力想控制急促的呼吸而终于徒劳。很难分辩当时到底是谁更觉拘谨,医生羞涩地用手抚摸病人,病人则裹在丝绸睡衣里谨守闺训,谁也没瞧谁的眼睛。他用一种万是自己的聲音提问她用颤抖的声音回答。两个人都留神着坐在旁边的老头子末了,乌尔比诺让病人坐起来十二分小心地把她的睡衣解开到腰蔀以上,未经触摸的隆起的奶座鲜嫩的乳头,犹如一道闪电照亮了阴暗的闺房她急忙把两臂抱在胸前遮住。医生沉着地把她的双臂移開没有看她的眼睛,直接用耳朵进行听诊先听胸口,然后又听了脊背

乌尔比诺医生总是说,他第一次看到这位终身伴侣的玉体时没產生丝毫邪念

他记得,那件天蓝色睡衣上绣有花边那双眼睛喷着红焰,长长的秀发技散在肩头但他忧心如焚的是,霍乱居然闯进老區视线都模糊了,顾不上去注意含苞欲放的她的身上的许多妙处一心在巡察病毒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她呢表白得更加一干二净:那位因霍乱而妇孺皆知的年轻医生,在她当时看来不过是个自顾自的学究而已诊断的结论是,她得了因食物引起的肠胃感染在家里治療三天就可痊愈。

证实了女儿没得霍乱病洛伦索·达萨如释重负,把乌尔比诺医生一直送到车子跟前,付出了一个金比索的出诊费——对於专为富人看病的医生,这样的出诊费也无疑是太高了不过告别的时候,老人还是露出了一副千恩万谢的表情医生的姓氏使他眼花缘亂,他非但不掩饰这一点而且还愿意想方设法在不那么正式的场合下有机会再同医生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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