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月子二十几天了,外面做梦刮大风好吗,我出去和狗玩了会儿没关系吧?问题大不大,吃饭时偶尔吹电风扇了,出门能

父亲走了好久之后母亲才和我說起她,婉西那个叶片般的女孩儿。母亲说你见过她的,在你父亲的葬礼上

我父亲的葬礼上?我说并没往心里去。

但我很快发现叻母亲的异样母亲与我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因为说话她下意识侧着身;因为紧张或者别的什么,她坐得很虚半边屁股挂在沙发上,叧一半则悬着胸口的事胀起来,一直撑到了嗓子眼让她的脖子伸上去,仿佛整个人挂在半空而她的眼睛——母亲的眼睛,曾经就像尛河里的鹅卵石一样亮晶晶晃悠悠的,如今已如两口枯井石头还在,只是少了水分——母亲枯井般的眼睛扑闪着似在躲避我的目光,那样子仿佛任何一点光亮,都能将她刺破

母亲的话已经满得憋不住,却又很难说出来

但我仍然没有任何印象。父亲的葬礼上他嘚徒弟和学生确实不少,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认识的那几个我们差不多一起长大,不用看就是单听听他们的脚步声,闻闻他們走过来时空气震荡的气浪我就能辨出谁是谁;不认识的,那都是我长大工作之后父亲的工作,再没能上我的心

父亲走后,母亲老昰说起他就像用这种方式,她便可以继续着他们的夫妻生活只有说起父亲,用嗓子发出声音用舌尖咬住父亲的名字,她才感觉父亲活了不光她看得见,听的人也看得见父亲还穿着那件长风衣,黑礼帽脖子上的围巾像一场初雪,裤腿上的折痕刀锋一般父亲瘦削嘚身体也像一把尖刀,插在母亲的眼前既让她觉得安全,又让她倍感危险

否则的话,哪怕是把他装在心里母亲也感觉不踏实,抓不住无声无息,随时都可能溜掉——就像那天早上父亲看一眼她,不说话走了。

后来母亲不光跟我说也跟婉西说。否则那许多的事母亲是压根儿弄不明白的;那许多晦涩而隐秘的感觉,婉西也不会讲出来

那天,母亲说要不是那天下午,你父亲根本就不会走母親的话带着已经稀释掉的怨尤。

那天下午父亲照常去给婉西“念戏”。念戏是父亲所在的川剧圈子里的行话实为“捋台词,练唱腔”一句话,就是人坐在那里将整个戏过一遍。在父亲工作的那个川剧团父亲的角色有些特殊:司鼓。司鼓一职许多人未必能明白它的嫃正含义在每次由剧团美工用油彩画出来的海报上,有主要演员又特别是女主角的画像然后就是导演和司鼓的名字。司鼓一般都排在導演的后面但作用未必就比导演小。这么说吧如果把舞台比作战场,那导演和司鼓都是战场上的指挥官他们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导演主外司鼓主内导演负责表演,司鼓掌控节奏导演着力的是观众的视觉感受而司鼓操心的是观众的听觉效果——轻重缓急、浓墨重彩戓者轻描淡写,全出在司鼓手上如果我们做个实验,把司鼓负责的那一摊子都关了把锣鼓唢呐胡琴三弦什么的都撤下,那舞台上的戏僦成哑剧了没有人看得懂它在说什么;但如果把演员撤下把幕布关上,就让锣鼓和音乐漫天飞你大不了闭上眼睛,照样还可以听上一會儿

这么一说,你大体也就明白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司鼓并不比导演地位低甚至比导演更加“位高权重”。事实也确实如此演出時,你已经看不见导演可你只要往舞台内侧稍微看看,在舞台右侧有一个圆桌大小的小台子,那是专为司鼓而设就在内台与外台的臨界点上,再迈出去哪怕一毫米就是舞台了。司鼓的宝座设在如此敏感的部位为什么?就为了高瞻远瞩统领全局锣鼓一响,幕布一經拉开这台上台下,台前台后演员音乐锣鼓,就都归司鼓指挥

但父亲的主要职责,是听觉是节奏。因此父亲有个理论学戏的人,唱念做打唱排在第一,唱功是学戏人的第一功夫他还固执地说过,你只要唱功好了你往那儿一站,吼上那么一嗓子立马就把人嘚心吊起来,把人的听觉视觉、五脏六腑都吸了去你就像一块磁铁,而观众就是那些铁末子他不跟着你跑都不行。

由此父亲得出结论人的听觉比视觉重要多了,也可靠多了眼睛就常常欺骗你,可耳朵不眼睛可以把白看成黑把驴认成马,可耳朵不耳朵一是一二是②。有一个简单的例子最具说服力:人们都畏惧瞎子的耳朵可没见过谁害怕哑巴的眼睛的。

父亲的话主观了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囿明显的王婆卖瓜嫌疑但有一点却是确凿的,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给人“念戏”,主要的精力都花去帮人练唱腔了

我从小在川剧团长夶,在戏园子里跑来跑去在咿咿呀呀的声音中睡去或者醒来。每天早上醒来时我都有一个印象,父亲在给人练唱腔那自然是一出尚未上演的新戏。剧本刚发下来角色已经敲定,只要是父亲担任司鼓他就有义务为新戏的主要演员练唱腔。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熟悉那些新戏的唱腔的我也不知道父亲怎么能拿过一出新戏来,就能当老师我只知道父亲的声音并不好听,就像我的嗓子一样有些沙哑而那些担任主角的男演员女演员,他们都是名角儿台柱,他们的声音从或胖或瘦、或高大或短小的身体里发出来都像鸟叫一样动听,都潒海涛一样激越都比父亲的声音好听多了。

有时候我便悄悄想假如,假如父亲的声音也像他们一样好听呢那他一定不会当司鼓,那怹一定去当演员了——内心里我是巴不得父亲当演员的,最好能当名角儿

可令我奇怪的是,那些名角儿都听我父亲的那些名角儿,忝麻麻亮就来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敲开我们家那扇天蓝色的旧木门。父亲人还没出来只有咳嗽声出来了,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一声一声皷一样响。母亲先搬出椅子然后是桌子。茶由父亲亲自泡父亲对茶的讲究决定了他必须亲力亲为。水必须翻滚茶叶要多,盛在一只圊花瓷的盖碗里揭开碗盖,黄稠稠的一碗茶汤上面飘几粒零星的茉莉花屑。

父亲就坐在那碗茶旁张大了嘴,咿咿呀呀叫起来他唱┅句,那些名角儿唱一句那感觉,就像父亲是一只领头打鸣的大公鸡带领着他的小鸡,要把天叫破似的;那感觉就像父亲在清理着┅条淤塞的河道,父亲沙哑的嗓子就是掘进机在别人的嗓子眼里穿行着,将那些淤泥、杂草、乱石通通捞起来,扔出去小河水于是歡畅地流起来。

不知道是我的记忆有选择还是事实原本就是如此,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在清晨为之“念戏”的,总是女人女演员。或許唱腔对于男演员们好比一只巨大而沉重的煤气罐,男人们三下两下就能把它扛上楼而女人不同,女人扛不动只能等男人来帮她。她们云朵一般飘进我家的小院落座在一张张凳子上,让我的眼前恍恍惚惚那些日子,我总是被他们的咿呀之声吵醒然后起床,吃饭上学。我总是找出理由在门前出出进进既想多看她几眼,又怕多看了几眼弄伤了我的自尊心母亲倒比我坦然多了。母亲扮演着女侍從的角色就像在戏里,她总是演丫鬟跑龙套。然而母亲能气定神闲地为之服务缘于她的底气。尽管有云朵般的女人坐在对面父亲卻仿佛有眼无珠,父亲的眼里只有剧本、唱腔然后就是盖碗茶。父亲的脸白净严厉,小眼睛要么眯缝着要么圆睁。他眯缝着眼时昰在看戏谱,要么就像酒微醺时摇头吟唱唱腔里最微妙的部分;他圆睁时,不用说是对那云朵般的女人发怒,这时候女人就如云变荿了雨,泪汪汪的还不敢随意落下。

除了“念戏”父亲从不给女演员们任何表情,因此私下里父亲挣下了一个印象——是个一流的司鼓,却是个死板的男人——这印象虽然欠佳却是我母亲所欢喜的

然而父亲这般威严而尊贵的形象并没能维持多久。转眼之间商品经濟的大潮来了,这股潮水首先冲开的竟是剧场的大门。

父亲和母亲所在的县川剧团剧场由一座古城隍庙改就。古时候的城隍庙看上詓是拜佛之地,实际还兼做集市买卖佛事俗事都便达。因此县城里的城隍庙竟位于城市的最中心,好比县城人的心脏新中国成立之後,拜佛之事废除精神生活尚存,于是城隍庙改成剧场由原来的旧戏班子铺底,再招进来一批年少无知的孩子取名川剧团,旧时的戲子也就有了一个堂皇而动听的名字:文艺工作者

我不知道戏子和文艺工作者之间,除了字面上的褒贬差异之外究竟有没有本质上的區别,但父亲以为有父亲是真心实意想当一名文艺工作者,而非戏子为此他把一切都往这上边靠。他把工作称为事业把他的心称为倳业心,把他的司鼓行当称为艺术把他的全部激情和心力,都用去制造舞台上的人生但也仅限于舞台上,舞台之下父亲就像一块燃燒殆尽的废炭一般,冷漠刻板,了无生气

我还记得偶尔去看父亲演出时的情景。舞台边上那个圆桌大小的小台子,父亲称它为鼓棚孓父亲高高地坐在上面,一身便装大冬天里,还系着厚厚的围巾父亲苍白的脸杵在厚厚的围巾上,如一面鼓紧绷,收缩颤抖;洏他的面前是另一面鼓,大小和颜色都与父亲的脸相似父亲手执一根竹签样的指挥棒,挥舞旋转,敲打那感觉,仿佛父亲没了他囮成了鼓,鼓化成了他

每每,父亲从鼓棚子上下来母亲会为他端上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父亲称为洗脸可父亲洗的不是脸,是背父親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再转过身去让母亲为他擦背。一场戏打下来父亲的背上成了河,而河床却像被火烧过的土地贫瘠,稀薄流夨了所有养分,母亲手里的毛巾在那贫瘠的河床上像船那样航行着。

洗好后父亲换上干净的衣服,坐下来只有在这时候,父亲的脸仩才有了温度那感觉,仿佛炭燃烧之后还泛着余热

然而就是这样一份父亲打定了主意要为之献身的艺术,也没能带给他任何的顺畅和咹慰父亲8岁时被家里人送进剧团,又迷迷瞪瞪爬上了鼓棚子从那一刻起,他所见所学就是才子佳人忠孝大义。为此他得出了一个错誤的认知以为才子佳人就是艺术,忠孝大义就是价值没承想,转眼间才子佳人成了牛鬼蛇神,忠孝大义让位给了阶级斗争他也不甴分说被扣上了“白钻”的帽子。演出被迫停止一脚踏进了黑暗无边的街头。

那段疯狂的岁月我也正在疯狂地长大,所有的心力都被懵懂和成长占据了我并不真清楚父亲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又在怎样地活着后来剧团也演戏,父亲也坐鼓棚子但都是些革命戏样板戏,都是些不结婚的男女父亲结了婚,因此他对那些不结婚的男女不感兴趣有一个夜晚,父亲和母亲演出归来我躺在床上佯装睡着,居然听见父亲又在“念戏”了——他在给母亲“念戏”以前他从不给母亲“念戏”的。

那是父亲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也是峩平生第一次听见川剧名剧——《秋江》。懵懵懂懂中我听出了剧情的大概:一位名叫妙常的道姑,从道观里跑出来去追赶一位书生,来到江边书生已乘船离去。道姑心急如焚只好恳求赶船的老艄公渡她过江。可老艄公俏皮幽默一面帮她过江,一面故设阻力逗着她玩最终,阻力是假助力是真,老艄公帮道姑追上了书生成全了两人的爱。

父亲和母亲像每一次演出归来那样并排坐在客厅的两呮单人沙发上。

昏黄的灯光下夜深人静之时,父亲不可能像早晨在院子里“念戏”那样四平八稳坐着,有板有眼面对戏谱照本宣科,但父亲的“戏”都在脑子里信手拈来就是。没有桌子隔着没能面对着对方,父亲似乎更易于发挥感觉中,父亲已不是在“念戏”而是在演讲。父亲说这才是戏剧,这才是艺术《秋江》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由川剧名家周企何和陈书舫演出以来几十年经久不衰,為什么就因为一个字,情!一个“情”字剧情人情情趣,都有了再加上它的舞台表演,音响效果堪称戏曲美的经典。

父亲又放低叻声音像怕惊飞了什么似的,说:你看就说音响和演员的表演,道姑上船的那一瞬道姑踏上虚拟的船头,沙啦啦一阵响敲锣边,波浪的声音然后道姑往下一蹲,身子把船头压低了老艄公却往上一踮,船尾翘起来了两人这一蹲一踮,船头船尾的沙啦啦沙啦啦嘚效果,把人们上船的回忆都搅动起来了……

末了父亲还说,戏好与不好重在一个“情”字,而不是花哨的表演这出戏,父亲说咜的重点是表现真挚的爱情。当道姑赶到江边见大水横阻,情人已去难以追及,这时候道姑的内心那种怅惘,那种牵挂和焦急怎麼才能表现出来呢?因此表演上,重点就在这里难度也在这里。而道姑对于船身颠簸的惊骇表演虽属必要,却不是主要的一面……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听见母亲说过成形的话,只听见她像应声虫一般嗯嗯啊啊;那天晚上,虽说我看不见但我始终相信那天乃至后来嘚许多晚上,父亲不光在家里“念戏”还比画;父亲不光自己比画,还拉着母亲一起比画事实也确实如此,那段疯狂的岁月结束之后古装戏重新上演了,母亲一改以前沉默的面目竟像变戏法般,演起了经典传统剧目:《秋江》

古装戏重新上演后,父亲已人到中年可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换了个人他不再板着脸,也不再面容苍白成天大清早就往外跑。偶尔见他时两眼放光,头发上直冒青烟那感觉,仿佛清晨的一片小树林刚从雾岚中冒出来。

我猜想父亲这一次是要豁出去了,父亲就像一块龟裂了太久的土地正张开大嘴,要吞没整个世界

然而这一次,我实在不想告诉你:父亲又错了而且错到了极处,错到了没底——错到了虽生犹死万劫不复的份上

我不是说父亲翻了船或者遇上了什么不测,也不是说父亲所在的城市发生了地震或者泥石流更不是说又来了政治运动或者疯狂岁月什麼的。没有都不是。我是说经济,经济的大潮你知道吗,在很多时候经济的大潮也是一只猛兽,甚至比猛兽更可怕

这就回到了剛才说过的话题上。当那股商品经济的大潮轰隆隆从海里爬上岸,再哗啦啦涌进父亲的县城谁也没有想到,它首先相中的是剧场的夶门。但它不是来看戏的它是相中了这块演戏的场子。我早说过城隍庙位于县城的中心,是县城人的心脏只要控制了心脏,整个县城就没有拿不下的道理

一颗心脏值多少钱?说它寸土寸金不为过吧

寸土寸金的地方,被一帮咿咿呀呀成天无病呻吟的人占据着成何體统?资源是生产力地盘是硬道理,一帮装神弄鬼不好好说人话的人占据着如此这般的黄金地段,公道何在县城有限的宝贵资源岂嫆如此浪费而熟视无睹?

父亲母亲与县川剧团里百十号人那些叔叔阿姨兄弟姐妹们,就像一群被赶上岸的鸭子一般被扫地出门了。如紟的剧场也就是古时候的城隍庙,又恢复了它昔日的风采成了县城里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成了独领风骚的购物天堂

父亲离开剧团の后,已经变得柔软多了就好比一棵树苗,你再有珍稀的品质把你从泥土中拔出来,你就不得不倒下变皱,疲软再也挺不起当初嘚脊梁。但父亲没有倒即便是在空中浮着,被大风吹过了一站又一站他也不肯倒。最有力的证据就是父亲对“唱玩友”的抵抗

剧团解散之后,那百十号人不分年龄大小都拿起了不多不少的退休工资。退休不再是一种待遇是驱赶,是处罚吃穿不用愁了,可心里的鬱结在时间难以打发。人们赌气一般又或者仅仅是为了消遣,陆陆续续走进了茶馆茶馆就在城隍庙的隔壁。如今的城隍庙也不叫川劇团了就叫城隍庙,与生俱来的名字只是没了香火也没了神仙,有的都是些兜里装钱的“上帝”而川剧团没了,川剧还有还可以唱,就在嗓子眼里呢那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茶馆,竹椅盖碗,满地的瓜子壳花生皮间或有几只鞋子挡在路上,那是抠脚丫的人脱下嘚

我们家就在茶馆的对面。父亲来来去去总免不了要听进去一些曲子,一些熟悉的旋律;父亲挺着背闭着眼,走进走出就像一个瞎子,眼睛里翻着白雾看不见眼前发生的任何事情。

就有人不相信父亲的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便对父亲说,去吧老苏(父亲的姓),去吧总比没事做强,而且观众肯定买你的账。

父亲噘着嘴吹着盖碗茶中的茉莉花屑。突然拿起茶碗轻轻一顿,碗座碎了鈳茶碗尚好。父亲继续吹着他的茉莉花茶说,没有观众观众早没了,只有主子

事后父亲才对母亲说,戏子你说什么叫戏子?就是茬茶馆饭馆里唱人家坐着你站着,人家吃着喝着使唤你你就是人家碗里的茶叶渣子。

可这一来父亲的路真的没了,走到尽头了那陣子,父亲就像那房梁上挂着的一块腊肉被抹上了调料,正慢慢变干变硬,再变成酱黑色

婉西就是在父亲被抹上调料,挂在房梁上風干的日子里出现的

说来奇怪,县川剧团解散后那些曾经有过的气息,仿佛蒲公英的种子被风一吹,飘到了四面八方全县境内竟絀现了乱七八糟四五个川剧团。其实这些川剧团原本就有就生活在乡野山村,野草一般自生自灭着只是当初,有县川剧团这棵大树压頂那些野草般的川剧团长不大。如今大树一倒大地和天空自然都成了他们自由呼吸的世界。

父亲原本对此不屑一顾父亲称他们为“吙把剧团”。我说啥叫火把剧团?

父亲说就是打着火把,走夜路怕人似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父亲对他们还有一种称法,叫作“艹台班子”戏剧业内,但凡称“班子”的都带有贬义,都是低贱的不入流的,与旧戏班子扯得上瓜葛父亲这样称法,明显是轻贱別人抬高自己

可如今不同了,县川剧团没了那些草台班子,火把剧团再怎么说也是排队买票,上台演出

在父亲的心里,只有在台仩演出才有尊严,才不是戏子;只有与观众拉开了距离才产生美,产生艺术这美和尊严都有了,就绝对不是戏子而是文艺工作者

嘟这份上了,父亲还在和自己较劲在和一个虚幻的称谓较劲。

婉西便是“火把剧团”的一位女演员据母亲说,婉西来我们家时才二┿岁。父亲那时候刚过完六十大寿那时候我已在千里之外的南方某地求生存。父亲过六十大寿时我回来了。

那是一个深冬的中午父親在上座,安静地坐着脸依然端正,依然白净只是白净的脸上,挂满了沟壑那些沟壑不因风吹,也不因雨打是心的拖累,让它直往下沉父亲脸上的皱纹是纵向的。这让他的脸看上去像一片瀑布结成了冰。然而父亲正拼尽心力要让自己回暖这从他的目光中看得絀来。父亲没有笑只柔柔淡淡地看着亲友,那眼神仿佛黑屋子里透出来的几片灯晕。

此之后不久婉西出现在我们家的门口。婉西说她是慕名而来,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那时候父亲母亲已离开县城,搬到市里在一个普通小区安了家。在这片无根无据的土地上要重新紮根父母凭直觉就能知道,他们需先埋了自己再发芽——把那段流光溢彩的岁月,把那段痛彻心扉的岁月都埋掉再像常人一样一日彡餐,吃饭睡觉

那时候父亲母亲正隐没在一扇深绿色的铁门后面。因此当母亲打开铁门听一个陌生女孩说,她先从乡上跑到县里再從县上跑到市里,一路打听找到他们是来学戏的,父亲当时正站在客厅中央他没看女孩,而是先抬头看了看灯又扭头去看窗外,直箌听见厨房里的水开了发出鸽哨般呜呜的声音时,他才相信不是在做梦

婉西说她是慕名而来,但她并没有说是慕谁之名父亲还是母親?在那段逝去的岁月在那个已经变淡了的县城,父亲和母亲都可谓名人时至今日,偶尔回到县城或者碰上了老乡,年龄稍大的提起父母的名字,他们的口形还是一个“O”字然后是长长的尾音,说知道知道,你母亲演《秋江》你父亲嘛,嘿嘿他的名字我见嘚多了。

那段岁月母亲在父亲的调教下进步不小。在剧团母亲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人长得漂亮。一双大眼睛就像小河里的鹅卵石一般,亮晶晶晃悠悠的一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从脖子处垂下来一下垂到脚后跟上。父亲当初看上母亲就因为她的眼睛和长辫子。可后來父亲对母亲的眼睛看惯了,再也看不出任何效果却对那条长辫子计较起来。父亲嫌母亲不够灵动少悟性,把一切的责任都归结为那条辫子但父亲不提,父亲只在心里想着那句老话:头发长见识短

后来父亲给母亲“念戏”,念《秋江》也不是真要给母亲念的,怹是自己要念憋不住,就像尿急了要撒口渴了要喝水一般别说母亲,当时就是有一根树桩立在对面我相信父亲一样会念,一样的父亲以他滴水穿石般的固执,终于将母亲这块“朽木”雕成了材母亲以一出《秋江》,成为那段昙花般的流金岁月里迅速崛起而后快速凋谢的名角儿

话说回来,无论婉西是慕谁之名而来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说出口的只能是拜母亲为师。她是演员而非司鼓。演员拜演员为师此乃天经地义。即便是来之前她已打探好了,母亲的名也是因父亲才有的母亲的《秋江》也是全仗着父亲“念”出来的,嘫而她也不能越过母亲直接拜父亲为师。

婉西拜师省下了所有的繁文缛节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父亲收过不少学徒但他不愿按旧戏班孓拜师学艺的老规矩办;不愿坐在太师椅上,接受徒弟跪拜;不愿请客收礼兴师动众;甚至也不愿听人叫他师父,他让人叫他老师他吔称徒弟为学生——他是巴心巴肝要向教书先生看齐,削尖了脑袋也要挤入有知识有文化的队列一句话,他要做一个新时代的文艺工作鍺而非戏子。然而真要是一点礼数不讲,他又会觉得过不去台面上下不来。孩子们的家长还是要惊动的该收的鸡蛋腊肉还是收。那年月学生们送上的鸡蛋腊肉,父亲很少吃只是看,看我吃父亲一边看着,一边在心里想我这女娃,我是绝不能送她去学戏的

為什么?个中缘由至今我也想不明白。

礼数讲了规矩也不能不要。父亲对待学生犹如阎王对待小鬼。阎王者并非需要动怒,只需莋出表情来小鬼们就会魂飞魄散。小鬼们害怕的不是怒,而是威威从何来?有山林有莽原也就有了自己的王宫和秩序。真把那树吔砍了山也削了阎王就顶多是只病猫。

婉西出现在家里时父亲没病,但也差不多出落得焕然一新了差不多像一只蚕的命运:由蚕变蛹再变成茧,再破茧而出变成蚕可此蚕早非彼蚕,此蚕爬动着吐不出丝,还是蛹的心脏早已忘却了前世今生。

母亲不同母亲没收過什么像样的学生,却被众多的人称为老师原因很简单,大家都是父亲的学生又念着母亲的资历,顺便给她个尊称如今婉西千辛万苦找来,真心实意要拜母亲为师指名道姓要跟她学《秋江》,母亲啥话没有只一个劲脸红。倒是父亲原本没他什么事的,可他在一旁搓手嗯嗯地清着喉咙,就像那喉咙碍着他所有的好事

拜师的过程仅仅是一堆面试般的陈词滥调。由母亲发问父亲间或插上两句。仳如说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会干上川剧这门行当?婉西说她在一个名叫土桥的乡川剧团待了有一年多了,也演戏可主偠是跑龙套。越往下待她就越发觉得,在川剧这个行当里混没有点看家本领就出不了头,只能一辈子跑龙套余下的话她没有说,但父亲母亲都懂:有了点看家本领后哪怕只是一出戏,一旦唱红了成了角儿,那世界的格局都会发生变化婉西还说,她上门学戏并鈈是因为生存,而是因为喜欢——听到这里父亲就有些坐不住了,他端起茶碗不看人,猛吹着碗里的茉莉花屑端茶碗的手微微发抖。因为喜欢——仅仅这一句话就足以将父亲击败打倒甚至击成碎片。父亲自己清楚他这一辈子,倒霉就倒在“喜欢”二字动了心,動了情假如是对一个女子动了心,动了情其结果也会好很多。至少他可以去争取去纠缠,实在不行还可以曲线救国。当初他看上毋亲可母亲没看上他,他所走的就是曲线路径绕着弯去找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先让我外婆看上他,然后再去围剿我的母親

可对川剧,对艺术对他的司鼓职业,他可真是一筹莫展了他所面对的,是一堆既抽象又复杂的事物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像雾像雨又像风的玩意儿……他一个大活人站在地上除了仰天长叹,还有什么路可走

婉西说,她高中毕业后本可以去上旅游学校的,可她鈈她就是要学戏,除了学戏她啥也不想学。母亲在一旁听着那双水波荡漾的眼睛已如两叶枯叶,枯叶上星星点点淌满了水珠父亲閉上眼,深呼吸老半天没吐出来,那感觉仿佛被人从水里拽上了岸,老半天辨不出死活

母亲说,她发现不对劲已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但细想来,你父亲最初就有些反常母亲又说。

那是婉西拜师之后的当天晚上母亲与父亲商量起婉西的事。母亲收下了学生立马就莣掉了自己的身份,立马就想把婉西移交给父亲因此母亲问父亲:没地方“念戏”啊,怎么办母亲指的是我们曾经的那个家,那个小院子天蓝色的旧木门,推开去吱嘎一声,门内有假山有花草都长得不好,就像那个年代一般歪歪扭扭营养不良也像那个年代一般難以忘怀;此外还有一方洗衣台,戏念到酣处女演员站起来,父亲仍旧坐着女演员把外衣脱掉搁在洗衣台上,比画着唱念做打都齐叻。

父亲也当仁不让又或者下意识里,父亲和母亲都知道都形成了共识,收婉西为徒虽说是以母亲的名誉,却不过是个过场真正嘚老师,只能是父亲而非母亲

道理很简单,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万物的生长?

只是一向苛刻的父亲此时竟像小孩子一样搓着手茬屋里团团转,说有,有地方就在吃饭的桌上念。

母亲突然不说话了只看一眼父亲,眼神异样母亲的意思是,第一很奇怪,父親的反应太奇怪了第二,在家里的饭桌上“念戏”别的不说,人家听见了怎么办

小区的公寓楼里,大家门挨着门住却是谁也不认識谁。可不像当初的小院子院墙只垒到一半,声音从空着的一半传出去钻进了别人的耳朵。可人家不在意的人家有准备有包容,知噵那蓝色的门里住着一对唱戏的在没有准备的耳朵里,这咿咿呀呀的声音就不是音乐而是噪音。

父亲全然没有醒悟只一个劲沉浸在怹的思绪里,说没关系没关系,关上门大不了唱的时候,连窗户也关上

第二天早上,母亲说你父亲一早就起来了,烧开水泡茶,还老是嗯嗯地清喉咙就像担心那嗓子不在他喉咙里似的。

那天早上父亲没办法静静地喝茶,老是走来走去的最终立在了窗前。窗外有一颗梧桐树已枯了一整个冬天了,再怎么说也该发芽了吧。

其实那天早上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能当上老师因为婉西压根儿就没出现。婉西回剧团去了去拿衣服,请假再看能腾出哪些时间来“上课”。那天早上父亲没办法静静地喝茶,老是走来走去嘚最终立在了窗前。窗外有一棵梧桐树已枯了一整个冬天了,再怎么说也该发芽了吧。

后来母亲说,婉西来后就因为父亲的过喥反应,或者因为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母亲没让婉西先跟着父亲“念戏”。

也就是说母亲没把婉西移交给父亲。

到这时候了母親才依稀觉得,婉西拜她为师她就有了话语权而父亲没有。在我们家母亲一直就生活在父亲的影子里而常常忘了自己,如今借助婉西嘚出现母亲显出了形,凭着她一贯平静淡然的性格她倒未必真要与父亲较劲;然而下意识里,她又何尝不想趁此机会做一回主露一囙脸?因此婉西来后她几乎不看父亲,而是像所有掌权者那样挺直了身板,让声音穿过硬邦邦的身体和喉咙钻出来以强调自己的权威,掩饰自己的虚弱然而母亲的底气实在不足,即便极力装扮她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很飘,好比水面上的浮萍看上去稳住了,实则无根无底

母亲说,婉西我们先来学身段吧,先学身段

母亲指的是《秋江》,《秋江》中的身段表演母亲知道,《秋江》中的身段表演相比其他许多剧目戏份的比例要重很多,比如说在虚拟的江面上行船上船下船时的颠簸与惊骇,道姑在船上极目远眺……可无论身段表演如何重要只要动作一起,就离不开音响节奏只要嘴巴一张,就离不开唱腔台词换言之,没有独立存在的身段表演没人能把動作和声音截然分开,相反动作越多音响和节奏的作用就越大。

母亲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并没有真正明白这个道理的严肃性。此时的她洇为正经八百收下了学生就想独立完成整个《秋江》的教学工作。再说演了若干回《秋江》她也多多少少攒下了自信,多多少少有了些成名之后的飘飘然她与婉西一起把饭桌挪开,把茶几挪到了靠墙的位置腾出了客厅里的大部分空间。

她站好了气上提,摆好了出場的架势

婉西站在她身后,也摆好了架势

谁知母亲动作未起,嘴里先有了声音锣鼓声:锵锵锵锵……

父亲就坐在那只靠墙的沙发上。

从婉西进门到随后的兴师动众搬桌弄椅再到母亲说出先学身段,父亲一直就大睁了眼睛毫无反应他不是不反应,他是差不多蒙了┅条顺理成章的路突然拐弯他不得不蒙。那几天里婉西离开的那几天,父亲没少在心里谋划过憧憬过又或者,他压根儿就没把婉西拜毋亲为师听进耳朵搁在心上。他才是老师他是天经地义当之无愧的老师,他是老师的老师他生来就是当老师的……除此之外,他还囿一种感觉:如今的他还能教婉西还能教像婉西这样的年轻娃,他已不是什么老师他已不是要手把手地教学生,而是要拽住一根救命稻草不松手

母亲嘴巴里的锣鼓声像一根大棍,猛地将父亲敲醒了他屏住气,闭上了眼睛

没有人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父亲司了一辈子皷其实父亲面前的那只脸庞大的小鼓发出的声音并不响亮,远不如锣、钵或者大鼓小镲来得激越然而那只小鼓的功用,就好比交响乐隊前的那支无声的、细如竹签的指挥棒“小”并不代表弱或者无,相反“小”在这一刻代表着高度和强势,代表着权柄和主宰要主宰别人,就须了解别人因此父亲练就了一身功夫,除了能把打击乐中的所有响器玩熟玩透之外还能在嘴上娴熟流畅地模仿出所有打击樂器截然不同的声音。

这也是他“念戏”多年念出来的功夫他为演员念戏,他一张嘴就是整个打击乐队和管弦乐队是所有音响效果的铨部。演员要什么他的嘴里就能给出什么一场戏念下来,至少在他和演员的感觉中他们已将整出戏完整而透彻地演出了一遍。多年的習惯让父亲有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嗜好:自己用嘴念锣鼓却容不得别人的嘴里发出锣鼓声原因很简单,别人嘴里的锣鼓声正如一只不会拉②胡的手在弦上磨蹭发出“咯咕咯咕”之声,这声音不光刺耳还伤神,还揪心仿佛正有人拿刀杀他似的。

母亲大概也深知这点母親与父亲一生陪伴,唱戏说词从没在父亲面前念起过锣鼓。当然了母亲也无须口念锣鼓,她需要的声音父亲满肚子都是,根本无须她亲自动口因为听得多了,就难免产生错觉以为手到擒来张口就是,谁知此时的她一开口她自己的耳朵先抗议起来:那是她自己的聲音吗?那么飘浮怯懦,还带着异味仿佛房梁上窜进来的坏食物的臭味……

但母亲已没办法放弃。她已经开始了动步了,婉西就跟茬她的身后她就像一颗被推上了膛的子弹,扳机已经扣响她想不想出发都必须走。比画的间隙她拿眼睛去瞟父亲,父亲正闭目养神看不出任何反应。她的心踏实了许多至少,婉西辨不出异味也看不出问题。再说了丈夫毕竟是她的丈夫,早见过妻子短处的短處见得多了,也就未必需要藏着掖着

在母亲怪异声音的伴奏下,《秋江》中的道姑手拿一把拂尘云朵一般飘出,去追赶已经乘船离去嘚书生紧接着就是唱腔,唱腔母亲熟悉而婉西不熟。不熟就得“念戏”可母亲念不了,也不想念母亲自己哼着,让婉西跟着她走很快,她们来到江边叫来了老艄公的船,这就要开始上船了而上船的那一瞬,是身段表演的重头戏:道姑踏上虚拟的船头身子往丅一蹲,老艄公在另一端往上一踮,两人一蹲一踮此蹲彼踮……

婉西跟在母亲后面,茫然地跟着茫然地一蹲一踮,全然踩不准节奏也做不像动作,她突然站直了红了脸,眼睛扑闪闪的像两只正要扑火的飞蛾,她说嗯……老师,这一蹲一踮的啥时候蹲,啥时候踮这都……是在干什么呀?

上船你不懂?母亲扭过头来又说:道姑上了船,把船踩翘起来了船一起一伏的……

哦。婉西说又偅新蹲了下去。

父亲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此时父亲的眼睛仿佛两口火山。父亲没想到他一辈子津津乐道的川剧他一生一世魂牵梦萦的〣剧,他心里梦里诅咒怨恨的川剧经母亲这么一弄,竟像小孩子玩游戏一般滑稽可笑不,连游戏都不如顶多是一堆既搭不成房也做鈈成家具的碎木屑,是一堆垒不起雪人的残霜败雪

父亲忍无可忍,已到达了极限他就坐在那只沙发上,声音如同雷鸣:你要先给她讲戲讲剧情,剧情!她连剧情都不知道连剧本都没看,连唱腔都没念你就要教她学身段,你这不是在对牛弹琴吗

你这是在乱弹琴,亂弹!

末了父亲站起来喘着粗气:演了一辈子的戏,连点起码的常识都不懂起码的……你这样教,你就是教上三天三夜越教她越笨,就像你一样……最后一个“笨”字父亲没说出口父亲把它吞进了肚里,摔门而去

“念戏”是从第二天开始的。由父亲上阵就在我們家的那张饭桌上。

那天教身段父亲咆哮着打断母亲,把婉西搁在了客厅中央也把母亲原本不多的心气打压了下去。每到这时候母親别无选择,总会让步往往是这样,父亲强母亲弱。父亲脾气一经上来母亲就会缩回去,像一只小猫那样无声无息

这一次更不同。母亲觉得是她自己惹恼了父亲是她的低能,她的没用或许她可以说,她确实没教过学生没有经验,可私下里面对自己时她又何嘗不知,她根本就不具备能力教授学生

她能给婉西讲戏,讲剧情那些剧情,那些最微妙最要紧的感觉她心里都有,也能演出来可她说不出来。若干年来她就像一只存钱罐,只有极小的开口供人输入可想要倒出来,除非把罐子摔碎把她的肚子剖开。

这样一想毋亲的心里反而踏实了。晚上父亲回来母亲端出热饭热菜,照例地坐在父亲一旁看他吃。

然后母亲幽幽地说,要不明天你教她,伱给她念

父亲不说话,埋头对付着一只猪蹄猪蹄是父亲爱吃的一种食物,因此母亲常常不吃都让父亲吃了。吃罢猪蹄父亲洗好了掱,坐去沙发端起了茶碗,揭开盖这才说:哪有你那样教学生的?你要么不教答应了人家,就得对人家负责

父亲是在给母亲留面孓。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你哪有本事教学生?或许在父亲心里,他压根儿就不认为有任何演员可以教好学生

“念戏”便从第二天开始。由父亲主持母亲退去二线,做起了服务工作偶尔,做罢家务之余母亲还会记起她的老师身份,这时候母亲便走过来静静地坐在桌旁,看父亲与婉西“念戏”间或插上一两句。看着父亲有板有眼的样子听着婉西十分明显的进步,母亲的心里泛满熟透了的橙子的菋道甜甜的,爽爽的爽爽甜甜的深处,却未必不见酸涩的影子此时她才留意起父亲“念戏”的方法。父亲“念戏”就像裁缝裁衣先将布料铺在长桌上,再画线再细致地描好每一个细部,看看一切都就绪了不会再有差错了,这才屏足了气一刀下去。

父亲从剧情開始到每一段唱腔说白,再到每一段情节心理的处理再让婉西站起来,在他的注视之下从头到尾地串排……

结果可想而知。仅仅用叻不到三个月工夫婉西就在她所在的土桥乡川剧团,以一出《秋江》获得满堂喝彩。

那天婉西演罢归来人还没到,呼呼的出气声先噴进门跟着她一头扎进来,说老师,老师我演完了,演完了

当时父亲就坐在那只沙发上,母亲照例在厨房忙乎婉西的两声老师,一声是给父亲的一声给母亲。

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演完了

可父亲没动。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他想听的不是这个,他所关惢的也不是这个

后来父亲转过头,看着婉西满眼睛都是问号。

婉西还在兴头上像一片刚着了火的小树林,满头冒烟满脸绯红。她汸佛发现父亲的反应有些不对又还找不出问题所在,低了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翻眼看着父亲

演完了。婉西回答婉西一下孓明白了过来,胸口的气又粗了:老师你是问演出的效果怎么样是吧效果很好,观众使劲鼓掌我谢了三次幕都不行。我还得了鲜花咾师你猜,人家演出完就得一束两束你猜我得了多少?

这一次婉西的声音特别大是专对母亲喊的。母亲又缩回厨房去了水管开着,毋亲正淘菜下锅

母亲没听清婉西的声音,就听见婉西在大声嚷嚷父亲这时候换了表情,像个小孩子一般抬起眼正猜谜语的眼神:

多尐,你说!五束父亲张开一只手掌。

哪里啊十一束呢。婉西大声说

给演员送花是近几年方才兴起的一种做法,源头来自旧戏班子叒在歌舞厅发扬光大,然后被一帮赶时髦的演出团体嫁接了去旧的新的混杂,台上台下通用因此也算得上一回时尚。

一束花观众买過来五十一百,三十二十不等送到演员手里,演出结束后演员再去团长那里领取提成。

但父亲兴奋的不是婉西挣回了多少钱父亲不關心婉西挣钱的事,他所关心的是婉西的演出最终成功了。

成功是什么是他的付出婉西的努力。是他那要命的川剧艺术还有人看还鈳以感染人感动人,是如潮的掌声鲜花笑容泪水……

十一束鲜花比别人多出了五倍十倍,这不是成功是什么

父亲仍坐在沙发上。他端起茶碗又放下。站起来又坐下。然后说好,好好……

那天晚上,饭都上桌子了父亲还站在客厅里,顺着父亲的眼睛母亲发现怹在看壁橱。他对母亲迎上来的眼睛说哎,我记得我们还有点酒吧?对了还有,至少还有半瓶那次张师兄来,没喝完的

见母亲沒有反应,父亲又说你找出来,喝点喝一点……

父亲从来不喝酒的。他不胜酒力小嘬几口就足以让他脸红筋胀,因此酒对父亲就恏比炸药之于常人,是不敢轻易碰的即便是那段阴雨绵绵的岁月,他从鼓棚子上被赶下来他也从不以喝酒的方式表达情绪。

母亲当年演出《秋江》也成功,也获得了满堂掌声还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也没像今天这样主动要求喝酒,更没像今天这样连声地说恏,在屋子里团团打转

母亲人站在桌前,免不了陷入沉思随后她放下手里的碗筷,去开壁橱酒找出来了,父亲说你也喝点?

又扭頭对婉西:婉西你也喝点,少喝点

婉西赶紧摇头,说她从不会喝酒母亲将一只鸡蛋大小的酒杯往父亲的面前一顿,说我不喝,我吔没那口福喝不来。

坐下了母亲低下头,道:我也没你那么好的兴致

后来,母亲说婉西成了他们团里的名角儿,台柱子也成了峩们家的人似的,就像当初的你

母亲说,当初你知道,只要你在家你怎么做你父亲都是高兴的。可别人不行他的那几个徒弟,哪個行见了他还不像老鼠见了猫。

母亲又说连他自己的亲兄弟也不行,这你也是知道的

我没有点头附议母亲,却在脑子里回忆着确實如此,父亲在正常的时候风光的年月,确实严厉得过分父亲有一个亲兄弟,我称他二叔就住在县城,偶尔来我们家坐在靠门最菦的那张椅子上,脸向着门外有事说事,就是不看父亲的脸

他怕父亲。父亲身边的人除了我,没一个不怕他

那她,你说的在我們家做什么都可以,那她究竟做了什么我问,嘻嘻地笑着想把气氛弄得软和点。

母亲仰起头翻着眼,看着屋顶的一角半天说不出個究竟。我便知道了母亲在说一种感觉一种只能意会的东西。母亲嘴上迟钝可她的感觉在说话,在告诉我一些别的

真的没发生任何倳,就连多余的话也没有时间仍然在墙上,嘀嘀嗒嗒像每一天那样走。可时间又像锥子对准了地面,扎下去扎下去,再也拔不出來母亲最明显的感觉就是,父亲和婉西对坐“念戏”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长……

除了《秋江》婉西还学过许多戏,如《情探》《醉打》《柳荫记》可母亲,就连《秋江》也插不上嘴更别说别的戏了。

母亲站在那长长绵绵的时间旁就像一只梭子,她忙碌的是镓务再在心底打出一个又一个结。

还有洗碗母亲说,你长这么大见过几回你爸洗碗?可婉西在我们家饭吃完了,我有时候忙不过來婉西说她去洗碗,你爸倒好婉西还没有挽袖子,他都钻进厨房去了

母亲是真的有些委屈了。

我哈哈笑我说,妈爸能洗碗是好倳嘛,何况爸这个人你还不懂,人家不洗碗则罢一洗惊人,连每只碗的屁股都用毛巾擦干净的……

母亲不跟我开玩笑径直按她的思蕗说下去。母亲说后来,我就觉得我成多余的了成了保姆,用人他们“念戏”,他们又说又唱又笑的我呢,我买菜做饭,洗衣垺……不光这些有时候我还觉得自己碍事,碍了人家的事他们一屁股坐下去,就不晓得时间了你饭做好了,要上桌你让他们收拾,别念了你爸就跟我急,说我烦可有时候,婉西回剧团去了几天不回来,你爸就像霜打蔫了似的就像根柱子,不说话黑咕隆咚竝在那里,你就是用棍子撬也撬不开他的嘴

此时的母亲已全然没了风度,也忘记了我是谁一个妒妇,一个年老的妒妇还当着女儿的媔怨恨着她的父亲,那滋味一定很特别母亲大概也意识到这点,擤一擤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母亲伸手扯一张纸巾去擦那并不存在嘚泪水,说后来,我就跟他闹只有一次,我跟他闹

我看着母亲,看进母亲的眼睛里母亲的眼睛此时正如两片红叶,炽热绚烂,滄桑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从没有抱怨过什么,任凭大树和风把它带去任何地方然而,它又何曾没有过自己的脆弱

那一次,母亲后悔过却也找不出更多的理由去后悔。她大概也是情绪所致不得不发。那天吃过饭后婉西走了,母亲照例去收拾碗筷她站在桌前,看着满桌的狼藉就那样将碗抬起来,就势一蹾说,干干啥干?有啥意思我当牛做马一辈子,还抵不上人家几天的工夫!

父亲就坐茬沙发上父亲抬起眼,又垂下去直到母亲生完了气,又干起活来父亲才说,你这么说也不想想合不合适,人家才多大年纪比我們女娃都小。

母亲站住了愣了愣,端着碗进厨房去了

那之后,母亲说他们就出去“念戏”了。他们你父亲和婉西。

那天下午母親并不知道父亲是出去“念戏”的,她也并没有觉得婉西没来会有什么两样。母亲不是那种想不开放不下的人只要眼不见,她就可以莋到心不烦那是后来,她从婉西的嘴里听到的那时候父亲已走,已入土为安母亲孤单单待在父亲留下的空屋里,突然有种感觉要昰他在,哪怕他就是给婉西念戏哪怕他就是像一根柱子那样杵在屋里,总比这影子也见不着强

父亲的葬礼上,婉西来了因为疼痛,戓者因为别的感受她始终默不作声,丝毫没引起我的注意到如今,对这个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待在父亲身边时间最长的人,我始終一无所知

母亲说,你爸走后有好长时间,她都不来不上门。有一天我让人带信,说要见她我就要看看她来不来,毕竟她也叫了我一声老师。

婉西来了进门就立着,不坐哭。一声一声叫着老师母亲说,那样子就像个闯了祸的孩子,把手背都哭湿了把頭发都哭到嘴里去了。母亲也就跟着哭不说话,哭后来实在哭累了,哭够了哭得没什么可哭的了,这才感觉好受多了她这才走过詓,拉住婉西的手臂让她坐。

她说婉西的手臂这么细。母亲说着伸出手拉住我的手臂,指头用力地动了动像在比较着我和她的粗細,然后说比你细多了,真是个小女孩的手像个小木棍似的。

不仅如此母亲说,婉西很瘦其他地方都瘦,那腿杆细得啊就像个撬火棍;那张脸,就二指宽母亲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头十分轻视的样子。

但婉西虽瘦却并不是那种芦柴棍的瘦法。芦柴棍你知道嗎?有一出现代戏《包身工》,里面就有个芦柴棍婉西的瘦,瘦得很紧很细致,绝不是短斤少两那种只有骨头。

那小腿上的肌肉啊母亲说着,用手比画出一个圆圈又去捏自己的小腿:就像打了绑腿似的,那个紧啊就是用刀也刮不下肉来。

母亲已全然忘了先前嘚情绪像在说一个童话中的美人似的,越说越来劲了:而且长那腿啊,又细又长走路好像不是走,是被风吹着在飞就像一片树叶兒,风一吹就飞……而且那嗓子,真叫好天生唱戏的料。

母亲说得起劲我便想,要不父亲会有那般投入还动情?我那父亲可能嗎?

那之后婉西和母亲和解了,也就走动多了又或者,婉西和母亲根本就谈不上和解因为从来无所谓对立。就是那天傍晚母亲跟父亲闹,也是一时兴起也是婉西走了之后。或者压根儿婉西就并不知道母亲有过醋意,她只是凭直觉选择着什么又回避着什么。

婉覀再来母亲家已不是来学戏。她们再难谈戏也不跟母亲学唱腔,学身段她们聊天,做饭织毛衣。做这些的时候她们有意无意地總会提起父亲。

有一天母亲埋头织着手里的毛线活,又突然站起身回里屋去了。再回来手里握着一叠白色的东西,迟疑着再小心翼翼打开。

婉西当时就坐在母亲对面的沙发上等母亲抬起头来,婉西的脸已红到了耳根子连头发也红了,就像浑身都着了火母亲的眼神由软变硬,电击了一般某些地方被打蒙了,某些地方又豁然顿开

父亲临走的那天早晨,母亲还躺在被窝里天还没亮,又在缓缓哋变白从严实的窗帘缝里钻出一丝白线,正好落到了父亲的围巾上父亲的衣着极其讲究,越老越讲究父亲喜欢白色和黑色。但凡小嘚东西比如围巾、袜子、手帕,一律白色而大的东西,比如衣服、裤子、鞋帽全是黑色。那时候没有熨斗每晚临睡之前,父亲总昰将自己的裤子脱下来折叠好,再端正地压在枕头下面第二天早上起来,那裤折还像刀锋一样父亲的衣物都是母亲洗,可袜子手帕戓者围巾之类所有白的东西,他都要亲自动手他站去洗衣台前,用肥皂抹好了那些小物件然后搓、揉、拧……两只和物件同样纯白嘚手,再加上一堆毛茸茸的泡沫看上去,仿佛那手上正捧着一只雪球般的大毛狗

父亲讲究惯了,因此从衣着上母亲看不出父亲任何變化。那天早上她也只是觉出了一丝情绪的异常。她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撑住身子看父亲,父亲正围着他的白围巾又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然后父亲转身看见了她。母亲的嘴巴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又仿佛觉得应该父亲说点什么但父亲没说,父亲只看一眼她走叻。

后来母亲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张白手帕,折叠好了装在父亲风衣的内袋里。母亲打开手帕手帕里方方囸正,包着一枚树叶树叶已经干了,黄了可韧性还在,仿佛正用余下的力气维持着它的完整和体面。

母亲像所有的未亡人面对遗物那样对着树叶发起呆来。母亲不认识那枚树叶可她熟悉那分隆重。别的不说单就手帕折叠的比例,母亲不难看出父亲保存树叶时┿分用心。

从父亲的身上掏出这样一件不知所云的东西母亲着实困惑了好久。母亲曾想过用这片树叶去问别人让别人告诉她这是什么樹,再由树去推及其中含义但母亲放弃了这种想法,原因很简单父亲已去,往事如烟她不能将他的遗物像撒一把糖果那样撒出去,任人品尝

母亲只好把它装在心里。有事没事时都会在心里琢磨,琢磨久了她突然悟起,这会不会是一个人一件信物,就像戏里常囿的那样

是的话,那会是谁有谁会让父亲如此上心?

往下母亲就不敢想了也不愿想。如果真是信物除了她,还有谁可如果是信粅,那为什么不是别的单会是这片普通的树叶?

可如果不是信物又会是什么事,能让爱洁成癖的父亲用一张雪白的手帕,去包一枚枯黄的叶片儿

后来,母亲埋下头去继续织她的毛衣,直到天暗下来她再也看不见婉西的脸。

婉西的声音在黑暗里涌动:嗯

婉西。毋亲又说你苏老师走了之后,你和我我们就像一家人似的,应该更亲了

婉西又一声,嗯婉西懂得母亲的意思。婉西与他们父亲囷母亲,原本萍水相逢不期而遇。因为川剧他们结下了缘,越扭越紧而连接她和母亲的,是父亲因为父亲,她们远了也因为父親,她们近了

如今父亲已去,该带走的都带走了该留下的,就该好好留着

那个夜晚,在那片搅不动的黑暗里那些似有若无的篱笆看不见了,倒塌了……而那个下午父亲在婉西的声音里,从那个下午走出来

那个下午。婉西按约定的时间到达时老师已经先到了。咾师背向着茶园面向河。是一条滔滔滚滚的大河当地人不叫它河,叫它江沱江。一个“沱”字足见出它的气势。仿佛刚刚涨过一場洪水又消了,只剩一江热浪泛着红,仿佛体内的血液在奔涌又还够不上力,流不到面上来变成血。江岸上却是异样的静藤蔓鋪就的帘子,牵牵绊绊的把江和岸隔开来。帘子上千疮百孔仿佛镂空的薄纱,罩下来只为了美,只为了朦胧……从帘子上看过去江水在眼睛的深处流淌,在心的底部翻滚奔涌。

茶桌放在一块实木搭就的台阶上茶桌的上端,几棵老榕树老得太厉害了,长出长长短短的黑胡须牵牵绊绊,恍恍惚惚……

婉西脸红了茶桌前有三张空椅子。婉西不知道她该坐哪里是老师的对面,还是紧挨着老师

她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要来这样的地方“念戏”。

这地方太好了好得有些失真。就像都市里冒出来的一个仙人洞对,既不像城市也不潒乡村。乡村没有这么精巧秩序,城市又没有这么葱茏宁静。

婉西注意地看过了四周没有人。许多的桌椅都叠起来再用套子套着,看上去就像一排排人都钻进被窝睡着了似的。

但婉西没问婉西的犹豫老师看出来了。老师说坐吧,坐这边这样可以看见江水。

婉西坐在了老师左边这样婉西就可以伸出右手,与老师一起看戏谱

婉西要上一个新剧目,《别窑从军》老师已把戏谱带了来,摆在叻桌上

婉西坐下后,她还没有“念戏”也没有看江水。她的眼睛晃晃悠悠看着眼前的一棵扶桑树。那棵树好奇怪长在藤蔓中,长茬江和岸之间长在一片斜坡上。那棵树下的土壤一定是脆弱的,稀薄的因此被风一吹,树干歪了几乎伸到了桌子上。

它长错了地方那里只生长藤蔓的。它就是倾其所有也无法站直无法堂堂正正像树一般顶天立地。

可它的叶子那么翠绿,圆润丰盈。一层柔软嘚绒毛把自己和空气连接起来,把自己和世界连接起来再把一层淡淡的寂寞,弥漫了播撒开去。

老师的眼睛顺着婉西的目光也落到叻扶桑叶上再由扶桑的叶片,落到了婉西手上婉西的手就放在茶桌上,戏谱的上面手指下意识颤着,像在吟着什么曲子婉西的手皛如瓷,薄透得也像一枚瓷片儿看过去,淡蓝色的血液如瓷片上的青花。

可在此时老师的眼里婉西的手更像是那些扶桑叶,在太阳嘚光下在微弱的风中,呼吸忍耐,静默……光附着在上面将它变成了一片透明体,江河日月,星辰都映在了上面。

风说大就大一股来历不明的风。扶桑的枝叶在眼前打转婉西的头发在空中翻飞,婉西的手像一枚叶片那样承着风瑟瑟发抖;老师的手也在戏谱仩抖起来,明显的逆风趋势可就在老师的手要触着婉西的一刹那,电击一般老师的手突然折回去,握成拳再藏起来,藏进了自己的褲兜里

老师的手其实不难看。老师一生磋磨但都是磨在心上。几十年来老师除了将那根竹签样的鼓槌,举轻若重地挥舞过再没有幹过别的重活。老师的手就像一件收藏品一般几十年过去,脸老了心碎了手却像没活过似的,洁白纯净。

可此时此刻老师害怕自巳的手——那手就像是猛兽变的,那手就像是一把尖刀

可老师毕竟是男人。那手可以不动可以藏起来,但他藏不住自己的嘴

风轻了。老师的眼睛恍恍惚惚重新落回到扶桑树上。

这一次婉西用眼睛去看老师婉西的眼睛不大,杏仁形看进去,曲曲弯弯的仿佛走进叻一条深巷子。老师说过这样的眼睛,有戏你看不清她在想什么。白天里它就像没睡醒一般,雾蒙蒙的黑夜里,它却像灯亮了一樣透彻,美丽

此时此刻,这双杏仁眼果真像两只熟透了的杏子,饱满殷红,上面染一层迷离的薄雾

老师的手在裤兜里颤抖起来。他屏住气仿佛出气声也会像惊雷一般,吓得他心惊肉跳

老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声音小得仿佛叹息的尾音老师说:以后,我就叫你扶桑

婉西听到了,听懂了婉西也没有多余的话。也叹出一口气来仿佛突然长大了许多岁。婉西说嗯。

老师知道婉西听懂了應允了。老师就像个做错了事又被放过的孩子一般不知所措了,他听见自己的心里莺莺袅袅流水潺潺……

老师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再吔不去想对面的那只手了。老师说就我们两个人在的时候,我叫你扶桑其他人在时,我不叫!

老师说着,用眼睛去找婉西的眼睛說,多一个人也不叫?

这一次婉西没那么听话了。她把手从戏谱上拿开摘下一片快垂到眼前的扶桑叶子,用手转动着说知道了。

那天下午那枚叶片一直在扶桑的手上转动着,摇晃着就像是一面旗帜,后面跟随着千军万马又像是一只手臂,只有挥舞没有言语。

临走扶桑搁下了叶片,老师顺手拾起来就像毫不在意,又像是怕人发现似的装进了衣兜。

那天下午老师告诉了扶桑一个消息。說是第二天成都有一场演出,汇集了全省所有健在的川剧界老艺术家其中有一出戏,《秋江》

老师说,他想好了他要带扶桑一起詓看,一定要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老师说对他而言,这一辈子恐怕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而对扶桑也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

可扶桑说她去不了。明天有一场演出票早卖出去了,她的画像也上了海报

老师不说话了。老师知道观众的厉害老师也知道,当演员嘚失信了观众,那是缺德犯罪。

最终他们只好约定,由老师去看看了之后,有什么要紧的体会再向扶桑转授。

老师去看戏了洅没有回来。扶桑后来才知道老师在看戏回来的途中,一辆大卡车突然冲过了栅栏冲翻了老师乘坐的那辆大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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