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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FW经典回顾】七月——另一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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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开始了。就连塔里面的空气也潮湿得令人难受。动物们这个时候开始骚动,交配,生育。它们要趁着旱季到来之前的短暂富饶时段尽量地将自己的生命燃烧。甚至连塔达看人的眼神都有些哀怨,他长时间地站在塔壁上那圆圆的透明障壁面前,望着外面隐匿在丛林中无处不在的纠缠肉体发呆。当那一天阿斯卡下来的时候,被他那眼神吓得一哆嗦。阿斯卡很少下到这一层。早在塔外的时候她便和常人接触不多,当所有的孩子都在塔下面玩耍打闹,争夺大大小小透亮坚硬的石头的时候,她只能躲在自己母亲怀里胆怯地看着自己草屋的墙壁。她从出生腿便有残疾,虽然每根骨头都长得结结实实,但是没有办法支撑自己站起来。据说她第一次学会爬的时候整个人像只螃蟹一样的笨拙。她的母亲打算将她扔掉,或者作为狩猎季节开始时的祭品献给神明。长老阻止了她,很直接地宣布她是长老的继承人。于是从小她就比所有人高贵,也许神说了实话,因为阿斯卡长得比所有的女子都要漂亮,结果甚至连腿上的残疾都带来了神圣色彩。当进入塔的前一天,长老甚至在众人面前展现了奇迹——仅仅用手的触摸就治好了阿斯卡的腿。一年的禁闭并没有给阿斯卡影响。她早已习惯于这样的生活,只不过换了个封闭的处所而已。她也没有衰老,不像部落里其他女孩子一样在16岁之后身体变得丑陋松弛。这也许和塔,和她所在的塔的中间层有关系。但是鲁克没有办法窥视到那一层和他们这一层有什么不同,是不是也是这样空空如也,除了扭曲的管子和光滑的墙壁以外什么也没有。阿斯卡对他们说:“上来,长老说,叫你们两个到上层去,有事情要讲。”然后头也不会地顺着梯子向上面爬去。这是鲁克第一次来到上层,塔达也一样,然而阿斯卡显然不是。当从上层的地板上探出头来,这个局促的房间让鲁克大吃了一惊。小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地仰望塔顶,在外面看来塔顶和塔的其它部分一样都是布满了坑坑洼洼的银灰色墙壁。但是在这里,墙壁是透明的,就如同站在一个悬空的平台上一般可以丝毫不受阻挡地向外望去。塔达向看不见的墙壁走去,小心地伸出手,害怕一个不慎从塔上跌了下去。他的手,然后是他的脸贴在看不见的墙上,被挤压得丑陋无比。鲁克抬起头看着雨倾泻而下,撞在房顶上被弹开,想像着雨也是这样地望着他。而长老忍受着他们俩的好奇,枯槁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那种干瘦的面孔鲁克只在战争时见过。那时候族人将俘虏的敌人杀死,吊在树上,让旱季的阳光将他们晒干。长老们只有二十来岁,在鲁克五年前看见他们进塔的时候,他们和如今的鲁克没有什么两样。神把她的代言人的精力全部榨干了。长老们等待他们安静下来。长老杜马尔开口,用那种嘶哑难听的声音说:“还有半年,我们将死去,而你们将继承长老的位置。”还有半年,鲁克看着他们的脸,心想:还有半年我就要变成他们的样子,还有四年半,我就要死去,像战争中被抓住后杀死晒干的俘虏的样子。 逃 亡他开始逃亡,逃避将要来临的衰老和死亡。逃亡本身并不困难,塔不是真正的囚笼。然而从塔的逃离,就意味着离开部落。族人是不会允许长老的继承者从塔里离开的,他们害怕这样的举动会亵渎神。鲁克要逃离的不是塔本身,而是在部落中作为神的代言者身份。趁塔达睡觉的时候,他悄悄打开门溜了出去。自从进入塔之后,这扇门就再也没有被敞开。长老警告他们,门是否打开过是可以被看出来的,所以鲁克从来没有尝试着出塔。现在那样的担忧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他并不打算再回去。他悄悄地从房间出去,冰冷的空气渗着湿意。他已经很久没有近距离地看到地面。夜幕漆黑,没有月亮,仅有点点星光洒在地面上。要离开部落独自生存,他必须重新变回一个熟练的猎人。他需要拿到狩猎武器。鲁克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有了自己的房间,进入塔之后,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保存在了他母亲那里。然而他并不清楚母亲的消息,一年半过去了,也许她早已死去。穿过一片浅浅的丛林,听着夜里虫子的吱吱声,蛇的窸窣声,树叶的喳喳声和心脏跳动的声音——这么多的声音即便是在往年半夜的狩猎中也不曾如此清晰。街道已经沉入梦乡,他借着微弱的星光摸索到母亲的房间。尽量轻地推开门,响起一阵生锈的锁链声。整个屋里陷落在一片发霉的黑暗之中。一个人也没有,他发现,甚至连门口的木桌都几乎被灰尘所淹没。绕过早已腐朽的家具,他在墙壁上找到了自己的吹箭、回旋镖和石斧。虽然落满了灰尘,但是裹在一层薄薄的油脂下,依然坚实锋利如故。整个在雨季中腐烂的房屋只有它们和摆在它们之下的神龛完好无损。半个小时之后,一场大雨像是倾泻而下的河流一样冲刷过大地,鲁克从丛林边缘远远地听见部落里传来的尖叫,在人们能够设法点燃火把之前,他向着丛林的深处走去。长老一定比想像的更早发现他的逃亡了。 雨令逃亡的道路格外地艰难起来。天早已应该亮起来了,但四周却依然是漆黑的一片。因为暴雨的缘故,堆叠的云遮蔽住了太阳。他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雨,即便是在雨季里。丛林将雨汇成水柱垂下来,丛林也成了泽国。受惊的动物们漫无目的地逃窜,他甚至不用吹箭就捕捉到了一只蜥蜴和两只鹦鹉。可怜的鸟是被雨水从窝里冲下来的,在泥浆中挣扎扑腾,没有力气逃出去。他不得不生吃了这顿早餐。没办法找到可以食用的植物——剧烈的雨淹没了根,而在这样的天气里去爬树摘果实显然是愚蠢的行为。他不知道自己拥有多少时间去逃跑。雨拖住了所有人的脚步,逃亡者和追逐者都一样。部落的族人必须应付水灾,聚居地里的房屋在暴雨中像纸糊的一样不断倒塌,惟一挺立着的,只有那座银灰色的塔。鲁克其实并不清楚该往哪个方向去。东边是没完没了的草原,在这样的季节里要养活自己并不困难,然而雨季会很快过去。西边大约和他的部落所在地的境况一样,但他并不很清楚,那里住着敌人。北面的大河阻断了一切,南面则是神秘的死亡地带,甚至在黑夜里会发出鬼魂的灵光,从来没有人活着从那里出来。雨淹没了往西边的通道,将一条本来小小的溪流变成了泄洪道。鲁克只得向东面走,快到中午的时候,来到了草原,而天也渐渐地亮堂起来。塔在视野里已经消失不见。他心中却隐隐有着不安,因为这一切似乎太过顺利。雨毁掉了部落的居所也掩盖了他的所有踪迹,为了重建这个部落,也许需要数周的时间,到那个时候,鲁克早已经远远地离开了这片草原。那个时候即便是神,也管辖不到那里。脚下的草地泛着一层黄黑色的泥浆。午餐唾手可得,草原上的牛甚至把太过纤细的脚陷进泥里无法奔跑。这个时候,鲁克才发现吹箭上的毒已经失去了效果。或者这真的是一场灾难,但他不是受害者。不能太过放松,他警告自己。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遥远的聚居地,一切已经遥不可视了。 夜晚的空气寒冷得令人窒息。也许是那场可怕的雨的缘故,寒冷远远超出了界限。然而他不能升火,在平坦宽阔的大草原上,火会将你暴露在地平线下的观察者眼里。地面已经干了,但尘土覆盖着草皮,依然冰冷。牛肉里渗着湿淋淋的血,透着苦涩的味道。如果明天不能到达沼泽,寻找到蟾蜍的话,那么没有毒性的吹箭将没有办法捕捉到任何猎物了。深黑的夜空清洌而黝黑,群星像被抹去一般不见任何踪影。整个夜空如同冰冷的水一般灌进了脑子里,而苍白的月亮占据着半空,那淡淡的环形阴影分外清晰。这更让他觉得冷了。这个时候,鲁克向远方的聚居地望去,竟然看见了白天已经消失了踪影的塔顶反射的月光。距离并没有真正地消却塔的高度,这突然带来了恐惧,似乎长老,神,依然在自己的头顶,并没有因为逃亡而摆脱他们的掌握。寒冷透过皮肤,渗进了骨头里面。他转身,试图摆脱塔的阴影,然而看见眼前的另一个影子,两团幽绿的火在面前不远的地方摇晃着,那是猎豹。鲁克是个优秀的猎手,而猎豹也一样。吹箭筒放在了两步远的地面,石斧还陷在牛的腿肉里,回旋镖在背上,然而他不知道能派上什么用。猎豹永远不会把自己的爪子和牙齿放在自己拿不到的地方。他希望,那有着一身漂亮的皮毛的猛兽不要主动向他扑过来。动物很少主动地袭击人,即使是最凶猛的那一类。他尽量浑身放松,不引起它,还有自己的紧张。也许它只是好奇。鲁克希望它和自己一样吃饱了。但是它缓缓地向他走过来,眼睛警觉地,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但也可能是喉咙……鲁克清楚地看到它脸上的花纹,同时从它眼里读出了饥饿。他开始发抖,闻到了死亡的气息,那是发苦的喉头和紧缩酸胀的胃的组合。现在他知道,自己已不是一名优秀的猎人。它轻巧地跃起来,出于直觉,鲁克向一旁滚去,从背后抽出了回旋镖,即使明知这样不可能救他一命。而猎豹从落点抬起头,迷惑地望了鲁克一眼,然后叼起那只牛腿向黑夜中逃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牛腿上的石斧跌落在地面,发出很闷的响声。鲁克直愣愣地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夜幕中,半晌才傻傻地坐起来。他再次回过头去看身后远方惟一的景色,突然有些怀疑逃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本意。剧烈的心跳渐渐地平复,他颤抖着用燧石点燃了火堆,蜷缩成一团睡去。半夜,他在火把的环绕中醒来。 等 待鲁克以为雨阻挡了逃亡者与追捕者,但实际上它只是阻挡了自己。半夜降临的雨让长老提前发现了鲁克的失踪,没有发出抵抗洪水的指令,于是整个部落的人抛弃了自己的家园,尽一切全力来搜捕鲁克。族人没有任何意见,因为他们认定这场灾难正是神对他逃亡的惩罚。夜里的火把简单地暴露了他的行踪。阿斯卡带着二十名猎人,在熟睡中将鲁克围住了。在闪烁的火光之下,鲁克看着她消瘦苍白的脸,面无表情,却透着一股冷冷的笑意。“你逃不掉的。”阿斯卡说。两名猎人抓住他的胳膊,卸下了他背上的回旋镖。他们动作粗野但谨慎,既为他的渎神而愤怒,又害怕他那长老继承人的身份。身份是无法选择和逃避的东西,你拼命想抛弃它,它却牢牢地粘在你身上。穿过草原,被淹没成沼泽的丛林和废墟般的聚居地,整个世界一夜之间就只有塔还是原来的样子。塔下的广场围着整个部落的人,他们望着鲁克,眼里满是惊惶。长老一言不发带他回到塔里。审判,责骂,惩罚,什么都没有,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长老将他留在底层迈着苍老的步伐向上层走去。阿斯卡跟在长老后面,合上舱门之前,转过头来对鲁克很妩媚地笑着,那种笑容就像是恶毒的蛇一样往他面上扑来。门“嘭”一声关上。塔达压着嗓子骂道:“走狗。”“你是因为没有被选上来捕捉我才这样愤怒的吧?”鲁克出人意料平静地对他说,“她受到了长老的宠幸,而你却被怀疑。因为像垃圾一样被抛在一边才这样说的吧?”塔达涨红着脸说:“不是我出卖你的。”“我也没有说是你。”“是她。”塔达说,“是她主动要求带人来追你的,长老本来准备的是首先处理洪水的问题,是她执意要求带人去把你追回来的。”鲁克抬头,望着头顶银灰色天花板和雾一般弥漫然后又被融去的呼吸。 天黑了,失去住所的族人在塔下面的空地中点燃了篝火来应对寒冷。火光透过窗户映了进来,整个房间泛黄。鲁克从床上爬下来,把塔达拖到冰冷的地板上。他一个冷战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眼神在鲁克的注视下一颤。“干什么?”“把上面的门给我打开。”鲁克平静地说。塔达吓得一哆嗦。“不,我不能。”“不能?做不到,还是不愿意?”“别这样,长老会……”“长老?他们下来之前我有足够的时候让你成为一具尸体。”塔达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在角落里摸索着,门发出微不可闻的咔嚓声,开了一条缝。“长老发现的话……”“这是你开的门。”“长老一定会知道的。”“可是门已经开了。”鲁克说完一拳把他打晕过去。他小心地推开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后他用力做了两个深呼吸,爬了上去。中层的房间比下层要小,大约只有他的房间的一半。阿斯卡睡在贴着墙壁的床上,窗外昏黄的火光照亮着她身上的黄袍。鲁克向床边走去。他站在床边,沉重地呼吸着,伸出手抓住了阿斯卡的领口。她是那么的瘦,衣服甚至像是挂在身上的布口袋。她没有反应,静静地躺着。他最初想杀死她,但半夜醒来之时谋杀的计划已经淡化为了强奸。当他爬上楼梯,看着这个安静瘦弱的孩子的时候,放在领口的手却没有力量撕下去。他沉重地呼吸着,手开始颤抖,终于从阿斯卡的脖子上松了下来。他沉重地呼吸着,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一般浑身湿透,无力地转过身往回走去。突然,一双纤细的手臂从背后将鲁克拦腰抱住,虽然力量不大,但他跌倒了,向后仰着倒在床上,重重地压在阿斯卡的身体上。“我说过,你不仅没有办法从这里逃脱,而且任何事情都干不了。你不过是一个弱小、胆怯、无能的笨蛋。你一点不比塔达强。”一个柔美的声音贴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鲁克的脸顿时火一样烫起来,几乎烧着了阿斯克的面孔。“你要干什么?”他问。阿斯卡嘻嘻地笑了,依然贴在鲁克耳边说:“这不应该是我问你的么?”一阵死一般寂静。阿斯卡摩挲着,将他的手伸进了自己的长袍。“你这个样子,永远什么也做不成。” 塔达等待着长老的惩罚,在惊惶和恐惧中颤抖着。当太阳从窗口爬上来的时候,他看见阿斯卡浅笑着和鲁克并肩出现在门口。他从惊讶,变成疑惑,最后是愤怒与嫉妒。鲁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取走了出现在通道口的早餐,和阿斯卡回到楼上,关上了门。那种难以理解的勇气给孱弱的阿斯卡带来无以伦比的魅力,而在这一夜征服鲁克的却是那种令人惊异的因憎恨而获得的坚强冷静的决心与意志。没有任何人知道,无论长老,她的父母,她的朋友或者别的什么人都不知道,阿斯卡的灵魂在十六年的残疾岁月中已经扭曲得无以伦比。她躺在母亲肥胖拥挤的怀里看着比自己小的孩子疯狂地打闹,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焦躁地享受爱情。她孱弱的精神在折磨中一次次被结晶,然后打碎,一次次地重复着,就像灰尘般的无助。她的怒火一次次被点燃,然后又被磨灭,到了对生命彻底失去最后一点点留恋的时候,长老将她的残疾治好了。于是她出离地愤怒了——为什么这样一个对长老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的治疗却让她在残缺和痛苦中等待了十六年。这就像是点燃了炸药包的火星,引爆了她积累了十六年对这个世界的愤怒。她对世界上的一切,包括神拥有那么多的愤怒,以至让她从意志上超越了任何一个普通人。她决定对这一切复仇,对所有的族人,对所有的长老,还有对神。对长老的怒火在一年之中被表面的理智和伪装遮掩了起来。她渐渐地明白,长老并不是恰当的复仇对象。当自己继承了部落的权力,复仇才能够随心所欲。于是她晢时忘掉对长老的仇恨,甚至装作谦逊乖巧的样子,试图用此来攫取更多的权力。鲁克轻易地被这个在精神上远远胜过自己的女子驯服。这即使与男女性爱有关系也不会是主要的,他们达成了这样的协议——当长老死去之时,将塔达这个废物从塔上扔下去,鲁克离开部落获得自由,而阿斯卡本人,拥有长老的所有权力。塔达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他们视作了一具尸体。阿斯卡试图将十六年没有享受的一切统统补偿回来,鲁克在欲望中几乎迷失掉了自己。这半年,就如同那场神秘的暴雨一场,猛烈而飞快地倾泻而去。 死 亡长老已经向整个部落宣告了预言,自己将在一天以后死去。这样的预言每四年被一届长老发出一次,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失误。神是绝对不会欺骗自己的代言人的。鲁克在焦躁和恐慌中煎熬,塔达兴奋着等待,阿斯卡隐藏着对两个男人的嘲笑,若无其事。长老的确是要死了。他们以用眼睛都能辨别得出来的衰老速度行进着,脱落掉所有的毛发,枯萎掉所有的肌肉,而皮肤就像宽松的衣服一般披在干枯的骨头上。他们已经不再食用任何食物,静静地坐在顶层等待神的召唤。鲁克没有睡在中层,他们不希望在这最后一天遇到任何意外的事情。他卧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塔达兴奋地忘记了矛盾和间隙,主动和鲁克攀谈起来。鲁克却一点也不想听那些。半夜的时候,房间里响起来长老令人窒息地呼唤:“鲁克,你一个人上来。”于是他在塔达极度妒嫉的眼神中爬上楼梯,阿斯卡在中层冷静地对他微笑,然后他登上了顶层。已经难以看出有任何生命迹象的三位长老安静地躺在床上,就像是三具等待安葬的死尸。一股恶寒从他的脊椎爬上了后脑勺,他几乎想立刻转身从楼梯上跳下去。“过来。到我面前来。”长老说,已经没有办法从那种拉长到了近乎呓语的声音中分辨他是谁,同样那种被苍老磨灭的身体上也找不出足以分辨的特征。鲁克不知道召唤自己的长老是谁。他在这种茫然无知的状态下乖乖地走了过去。就在他走到床边,刚刚站稳的时候,长老突然像一头发怒的雄狮一样弹跳起来,干枯的手臂在一瞬间抱住了鲁克的脖子。本来看上去已经丧失了一切活动能力的枯骨在这一瞬间爆发出了即使鲁克也无法抵抗的强大力量,手指刺进了他的后背中央。恐惧和剧痛同时冲入鲁克的大脑,他立刻尖叫起来。房门不知在什么时候紧紧地关上,叫声在房间中震荡,被放大一般撞击着鲁克的耳膜,然而他没有办法将长老推开,他用尽了全身力量也不能挪动这具枯骨分毫。长老就像是石像一般牢牢地扣在他身上,任凭他怎么挣扎仍被紧紧困住。鲁克感到一个东西顺着坚硬的指骨向他的背上爬去,但他无能为力,只能在疯狂挣扎中等待,等待着自己的意识慢慢地模糊,消失。 意识如同被射中的鸟儿一般从空中坠落,在跌落的途中,他看见了夜空,那闪烁着星辰的黑幕中,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火球将幕布划破,将漆黑的深夜映成明亮的白昼。这是他第二十六个身体了。在一次次地转换寄主的过程中他已经零零星星地丢失了许多记忆。他现在已经忘记了自己来自哪里,忘记了星辰地图中他们的家乡在哪一个星区。在上一个身体中,他还记得如何驾驶飞船回到自己的星球,然而如今已经做不到,他们彻底地被困在了这个世界,丢掉了所有的希望。最后,当他们慢慢地丧失了所有的记忆之后,便会化成这个星球上的一片尘埃,不为人知地散去。看到这迟早会来临的结局,令他无比沮丧,他试着爬起来,竟然感觉到一阵难以控制。他这才发现,自己甚至已经不能彻底地压制这具躯体的大脑。他接着无比惊惶地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他不停地回忆,问自己,我叫什么?却找不到回答。当他调动每一根神经来询问这点之时,他听见一个声音回答:“鲁克。”鲁克?他默默地念了几遍这个名字,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于是(他)鲁克放下心来,开始挣脱身上那具尸体。就像掉了线的木偶一样,尸体啪地瘫软在地下。他将尸体扶起来,小心地摆放在床上,使样子像是正常死去。然后鲁克看了看自己伙伴的样子——已经停止了呼吸,营养的供应就快要中断。他打开舱门,走下去,用像是刚刚从紧张和激动中缓和过来的神情冲阿斯卡点头,迎接那询问的眼神,没有说话。他直接走向楼下,带着塔达一言不发地回到了驾驶舱。他指示塔达向一位伙伴走去(他这才发现,他忘记的不止是自己的名字),塔达迟疑着,直到鲁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才趔趄着走了过去。鲁克回过身将舱门嚓的一声封住。他的伙伴已经没有力气来夺取这个寄主,鲁克走上前去,一手钳住他的脖子,另一手抓住他的一双手。塔达尖叫着问:“你要做什么?”鲁克的伙伴艰难地爬起身,一个半球状的肉块从他的脊椎上爬下来,沿着手指爬到塔达背部的脊椎上。塔达的尖叫和挣扎迅速地衰退,微弱,终于晕倒了。鲁克再一次将尸体抬上了床,等待着伙伴的苏醒。半晌,塔达重新爬了起来。他艰难地活动着这具新身体,行动显得格外的不利索。又过了好半天,他才睁开眼。他张开嘴,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脱了水的金鱼一样拼命地张嘴,终于发出了声音:“李思随?”鲁克惊讶地望着他,以为他已经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语言。然后他突然明白过来,他还没有控制好自己的发声系统。这不是什么好消息,过去每一次更换身体都没有过这样的麻烦。他们的衰退已经比过去更加厉害了。“你叫什么?”鲁克问他。那人用茫然的眼神回想了很久,终于回答:“杜马尔。”鲁克隐隐觉得不对,然而不知道到底怎么不对头。他忧心忡忡地看了最后的同伴一眼,打开门,皱着眉头将阿斯卡领了上来。他在焦急中用了那么大的力气,甚至痛得阿斯卡几乎叫出声来。鲁克紧紧地抱住阿斯卡,杜马尔将最后一个神的躯体从尸体的脊椎上小心地取下。在阿斯卡的尖叫声中,最后一个神找到了自己的代言人。鲁克感到一阵嘲讽,这个女子竟然试图设计暗算他们。就人类而言,她的确是绝顶聪明,但是,那是就人类而言。等待花费了极为漫长的时间。阿斯卡的身体并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一直等待到了清晨,她终于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 重 生长老的尸体在第二天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历史上部落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隆重的葬礼,因为这是神在预演自己真正的葬礼。他们知道,也许自己已经无法继续下一次新陈代谢了。第三人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当她声称自己叫做阿斯卡的时候,鲁克突然间醒悟过来“鲁克”是属于这个身体真正主人的名字。他们不得不使用寄主的名字代替自己。而杜马尔的名字属于第二人的上一个身体的事实,在第二天葬礼上才被揭示出来。他们拐弯抹角地询问出这个身体的名字叫做塔达,终于结束了三人姓名的问题。对于部落来说,长老群完成了一次新陈代谢,又重新恢复了年轻,然而实际上却正好相反,他们更加衰老了。他们甚至花了很多时间来回忆如何去推演天体的轨迹,以至新的历法推出比往常推迟了数日。这给部落带了不良的印象,似乎是这一代长老无力的证明。虽然没有人敢公开发表言论,但是已经有人猜疑这是因那次鲁克的逃亡而得到的惩罚。然而在他们,更令人担心的是这样一个事实,阿斯卡作为人类女性的原始性欲竟然被保留了下来。作为寄生者,他们首先会占领控制寄主的脑,在这种暴力占领的过程中,部分脑组织会被毁坏,例如部分脑垂体。于是寄主的内分泌系统就会失常,摧毁掉肉体部分机能,例如生殖能力。然而阿斯卡的脑垂体显然没有被破坏,这就意味着一件事情——寄生进行得比他们想像的更加不完整。恐慌令他们颁布了一项全新的命令,不是在新一届长老任期两年之后再选择继承者,而是立刻选择。他们决定将身体的更换次数从四年一次变为两年一次,希望借此来挽救自己必将死亡的命运。然而当他们来到全族所有十六岁左右的年轻人面前的时候,他们无助地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分辨哪些人的神经系统更加适合自己寄生的能力。继承人选定仪式在族人的疑惑中举行,又在恐慌和哗然中结束。“我们彻底完了。”鲁克对阿斯卡说。阿斯卡只是茫然若失地看着塔下慌乱的人群。 变故发生在一周之后的夜里。精神越来越恍惚的阿斯卡渐渐地不再和两人说话,一个人独自望着塔下面的族人发呆。在那一天晚上,一阵无法形容的剧痛穿过鲁克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将他从睡眠中惊醒。他想睁开眼睛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却无法做到。感觉疯狂地打着转消失在剧痛的旋涡里,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睁开了眼。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驾驶舱里。他看见塔达像是肉泥一样烂在自己的身边,血液汩汩地从伤口渗出来,被钝器残忍地砸碎的身体暴露出内脏里肥厚的脂肪。鲁克在第一时间呕吐了出来。他不断地翻腾自己的胃,除了酸涩的胃液,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他觉得做了一场梦,真实又朦胧。阿斯卡一袭白袍沾满了暗淡的斑点,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眼前的一切翻腾着、变幻着色彩和亮度。周围像梦境一样闪烁着,阿斯卡就像是真正的幽灵或者神灵一般闪烁着,说道:“醒来了,孩子。”阿斯卡就像是一个天使或者恶魔一样诱惑着他,神圣或者邪恶莫辨的魅力无法抵抗地将他吸引住,他猛地跪倒在地,颤抖着望着她。“站起来。”阿斯卡冷冷地说,“你记得多少?这么多天来的一切。”鲁克没有办法分辨这是幻觉,是梦境,或者是奇迹。他开始回忆,像是挣扎着从梦中醒来。他猛地回忆起那次攻击,浑身一颤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一片冰凉的血迹伴着伤口的刺痛感传来。“他们不是人!”鲁克叫起来。阿斯卡冷静地点头,光亮猛地闪耀起来,刺痛了他的双眼。“然后呢。之后的事情你还记得什么?”鲁克低下头,那段时间的记忆最初是缓慢的,渐渐地快起来,最后像倾泻的洪水一般闯进他的大脑。在二十六次更新寄主的过程中,他们对寄主大脑的统治渐渐地衰弱了,甚至到了只能仅仅略微压制大脑的地步。鲁克突然明白了这一切,明白了这些生命的来历,了解了他们的世界。另一种极为发达的智慧生命的知识流入了他的大脑,就像是灵魂在一瞬间升华了一样,他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成了沟通两种生命的桥梁。周围的世界突然像白昼一样明亮了起来。然而景物依旧只能分辨黑白,鲁克摸着自己的后背,感觉着汩汩涌出的血液黏稠干涸。刺入脊髓的触角拔出来后留下的伤口。失去附着物的感觉让他失落。于是他仰起头,对亮得刺眼的阿斯卡问道:“他们呢?你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阿斯卡瞪了他那么久,以至于连四周都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然后她把目光移到了驾驶舱的角落。在塔达的尸体旁的墙壁上,两摊模糊的血浆拖着长长的尾迹。他觉得一切陡然黑暗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了,于是默默地坐在了地板上。 惟一活下来的是阿斯卡身上的寄生者,它被阿斯卡的意志所掩盖,成了寄主的附庸。它衰弱成了这种样子,在一开始就没有成功地占领了阿斯卡的躯体。阿斯卡的意识渐渐地占了上风,没有人能够说清楚这到底是因为阿斯卡自身的强大,还是因为对手已经失去了征服的能力。她醒过来,回忆起这段被人操纵的历史,耻辱的感觉淹没了她。她试着将寄生物从自己的后背拔下来。但是当开始用力的时候,整个人的意识却模糊了起来。它虽然已经无法控制阿斯卡的大脑,但是生存下来的欲望仍然支撑起最后一点自卫的力量。愤怒之余,她将熟睡中的塔达的寄生者像拧断人的脖子般拔下来,狠狠地摔在了墙壁上。塔达挣扎着要醒过来,这时候一股难以忍受的仇恨从心底升起来,她举起身边能找到的沉重物体向他砸去,一下一下,用惊人的细心,和鲜血织成的兴奋将塔达打成了肉酱。然后她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了鲁克后背上的小肉块。她之所以没有将鲁克杀死并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情感——那根本不存在。而是因为理智,阿斯卡还需要一个人帮她解决后背上的问题,而鲁克是最好的,也是仅存的人选。然而鲁克却已经不是那个会为了活下去而试图逃离部落的人了。他醒来,作为三人中被侵蚀得最成功的生命,似乎从心灵上也带上了侵染者的印记。阿斯卡在心灵深处得到了这样一个警告声音,如果有人试图将那个生命从她背上取下来的话,那么她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寄生者看到了同伴的命运之后,只能挣扎着用这样的方式试图活下去。所以她需要鲁克的帮助,需要这么一个对敌人有着最深刻了解的人来筹划对策。然而当鲁克看到了那两具粉碎的尸体之后,拒绝和她说任何话。阿斯卡甚至怀疑寄生者是不是已经用别的方式侵入了鲁克身体内部,而不仅限于那一个肉块。似乎这仍然是一个“长老”,用人类的肉体和寄生者的思想生存的代言者。实际上,阿斯卡的猜测对了小小的一部分。然而侵入并不是肉体上的,而是纯粹思想上的。最完整的侵染给他带来了最完整的记忆。他了解了寄生者所能回忆起的一切,甚至接受到了它们所有的情感。那种在异地挣扎求生的痛苦和祈求活下去的渴望唤醒了半年前那个在死亡的阴影下挣扎的鲁克。他爱它们,同情它们,就如同他爱自己和同情自己一样。他不愿意帮助阿斯卡杀死这些旅居者中的最后一个幸存者。他在精神上已经是半个寄生者。他在思考,在试图寻找能够帮助这最后的幸存者活下去,脱离这个最危险的寄主的方法。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己做不到,当寄生者还活在自己的后背上的时候都没有办法解决,现在的他,也不会有办法。他依然无谓地思考着。 终 点寄生的伤害渐渐地显露出来。鲁克的喉结渐渐地萎缩下去,浅浅的胡子也脱落了。整个身体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死亡着,内分泌系统失调令整个身体衰败。他的骨骼变得脆弱,肌肉变得无力,莫名的疼痛随时困扰着他。并不是所有的伤害都与寄生有关,那天夜里阿斯卡的暴力行为毁坏了鲁克的视神经,所有的景物都在他眼前闪烁,亮度没完没了地变幻。当寄生者存在的时候,他们会干预内分泌的进程,多多少少修补垂体损伤的伤害。然而现在,他在飞快地死亡。阿斯卡焦急地,想在他死亡之前解决掉自己的问题。她的侵染是如此的不彻底,垂体甚至都保留得完好无缺。她想尽了所有办法来折磨他,来央求他。她用死亡威胁他,用痛苦恐吓他,用利益诱惑他,甚至在绝望中忘记了他的状况,试图用美色征服他。当所有的把戏失效之后,她把鲁克扔在一边,独自寻找可以绕过寄生者威胁的办法除去它。她欺骗族人,说自己得了病,要切除那块肿瘤。她命令族人在自己熟睡时切掉它。但在武器接触到她的身体之前,她就尖叫着跳起来,听着心灵深处的威胁逃跑。她寻找麻醉剂想让它睡去,但即使能令狮子沉睡一整天的药量也无法令它丧失知觉,她创造了各种她自己也无法预料的意外,当任何损伤会造成时候,无法控制的反应总会将危险避开。一切尝试都失败了。这时候鲁克在身上已经可以嗅到浓烈的死亡气息。然而这个时候,他却开始活跃起来,开始拖着损伤的身体出现在塔外,在四周不断闪烁的人群之间徘徊。整个部落陷入一种怪异的恐慌。不见踪影的塔达,衰弱得像是经历了四年任期的鲁克,发疯似的做着无法理解的事情的阿斯卡,这一切都令整个部落混乱起来。然而鲁克和阿斯卡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阿斯卡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鲁克身上,她想弄明白他在干什么。她命令所有和鲁克谈话的人都需要告诉她谈话的内容。她告诉人们,鲁克因为过去对神的不敬而遭到了诅咒。这加剧了人们的恐慌,然而并没有得到满意的效果。在鲁克的言谈中,暴露出来的智慧令人们怀疑阿斯卡所说的真实性。但是长老间不和的事实却被确认无疑。阿斯卡获得的情报稀少而不完整,但是最后终于被拼了起来,她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鲁克正在计划将她身体上的寄生者转移到别人身上。那一刻,她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体内那阵不属于她的兴奋。夜里没有星光,一切都隐没在黑暗当中。阿斯卡静静地躺在床上,鲁克爬了起来,拖着即将死亡的身体,在过于明亮的视觉指引下,他爬下去,打开了所有的门。八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鱼贯而入,悄悄地爬上楼梯。他们看见阿斯卡站在驾驶舱中央,冷笑着。“这算什么?男性的起义么?”她说。鲁克苍老的声音回答道:“不,只是代替神惩罚你。”“理由呢?”一个男子回答道:“杀害塔达长老。”这句话令阿斯卡一愣,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么一回事。这样的神情令本来有些犹豫的男子坚定起来,似乎随时准备动手。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猖狂而苦涩。笑声令人们毛骨悚然,那种嘲笑让所有人不适。鲁克下令抓住她,人们拥了上去。阿斯卡转过身,向墙壁走去,这时候,鲁克才突然从寄生者的知识中读懂了她的意图。于是光芒在眼前猛地迸发出来,就像是千亿个太阳同时在眼前突然升起一般,将整个世界融化了在光的海洋里。在自己的世界中被光芒淹没的鲁克恐慌地张开嘴尖叫,但是却没有能力发出声音。在这一刻,绝望击败了用信念支撑的身体,他像断线的木偶般倒了下去。扑通倒下的声音令男人们转过头去,然而阿斯卡径直向墙壁走去。当所有人再次转回来,只看见墙壁像融化一般的大洞正缓缓地合拢,而洞外,是一个正在坠落的穿着一袭白衣的女子身影。透过透明的墙壁,他们看见她重重地撞在地面上,绘出一片鲜红的图案。失去了长老的部落迅速地陷入纷争之中,结果在另一个雨季来临之前,被别的部落驱逐出了塔的属地。塔变成了另一个部落的神殿,然而里面已经没有了神迹,就连曾经的传说也随着原先部落的消亡而消失在了荒野里。[责任编辑:刘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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