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描写形容时间流逝的成语不知道过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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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写时间飞逝的句子.适用小说的句子.如:时间一分一秒的飞逝着,时间指向了十二点.向这样的句子.
狮子爱哥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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秒针轻轻走过钟面一圈又一圈,分针、时针紧跟着秒针的脚步,恍然已入夜(恍然已过X小时).文笔不好,请勿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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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冬【小说简介·后记·节选】
作者:胡发云
【2012年新作】:
作者:胡发云&&&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01&&& 页数:465页&&& 字数:447千字&&& 售价:¥45
标签:小说 青春 文革
描述:&&& 一部特殊又奇诡的青春小说&&& 一段残酷又凶险的亲身体验&&& 一位长于思索又阅历丰富的作家&&& 一个几十年都说不清楚的话题
封面与书名:
封面由以文革系列作品《遗忘》闻世的艺术家田太权设计,很有视觉冲击力,也有与小说相关联的元素。书名由魏晋文化史专家、书法家、中美台三地教授唐翼明先生题写。在此一并致谢。前些天在接受采访时我说了,这本书,力图撕破多年以来,有关当局给文革蒙上的层层帷幕。我希望能被更多的青少年能看到,要像西方一代代青少年了解二战背景和法西斯起源一样,了解文革,避免文革重起,也认清那些随时甚至已经将我们再次拽入万劫不复之地的人。内容简介
在上世纪中国的档案中,1966无疑是最沉重的一页。这年,一场风暴席卷中国大地。多多、夏小布等一群因种种原因被抛出时代洪流之外的中学生,在经历了数月的狂欢、恐怖、孤独和迷茫之后,意外地获得了“革命身份”,还获得了少男少女间的温暖、友情和初恋,寻找到了久违的青春悸动与美。
后来,他们终于无可避免地卷入各种冲突,在危机四伏中,看到一幅幅令人惊异震撼的社会图景,于惶悚、困惑中品尝到另一种人生滋味……
这是自出版上一部长篇小说《如焉@e》沉寂六年之后,作家为读者奉献的又一部厚重之作。
胡发云,生于1949年,一个历史交接时刻。经历了新中国的全部岁月。少年时爱诗,爱音乐,也爱玩,由于许多机遇,读到了许多同龄人当年不太容易读到的东西,结识了一批经历独特的前辈,了解了一些不为人所知的往事。散淡怠惰,任由性情,希望把生活过得比小说更有意味一些。近年的主要作品是小说《处决》、《老海失踪》、《死于合唱》、《隐匿者》、《思想最后的飞跃》、《驼子要当红军》、《葛麻的1976——1978》、《媒鸟5》、《老同学白汉生之死》、《如焉@e》和一批散文随笔。
《迷冬》后记
……直至近年,某种熟悉的气息愈渐浓厚,一个幽灵,又一次朝我们悄然走来,它的迷人之处依然在诱惑着人们,特别是今天那些对文革几乎一无所知的青少年。
四年前,我决定动笔,以我熟悉的这一批人及他们家人,友人,和能接触到的各种社会人的命运,写一个十年文革的故事。我知道,无论如何,该写了。
在文革被遮蔽、被变造、被被涂改数十年后,当我再次面对这个遥远又切近的话题时,我对自己只有一个最高要求:我的经历,我的见闻,我的感受,我的思考。让我笔下的一切,经受历史的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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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文革三十周年。中国社科院多年来致力于文革研究的学者徐友渔先生约我写一篇回忆文章,纪实性的。我便以自己的一段经历,给他写了一篇《红鲁艺》(现在网上还可以找到),讲文革初期,一批因家庭或个人的种种问题,被排除在时代洪流之外的少男少女,在一个特殊时期,自行组建了一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往事。这篇一万多字的散文,收进友渔主编的那本《1966:我们那一代的回忆》。那时候,文革依然是写作的禁区,那本书,费了不少周折,最后得以面世。
一动笔,三十年前的一切,都栩栩如生地回来了,那年冬天的酷寒,炉火的煤烟味,排练时乐器的音响,一个个节目的旋律和画面,食堂打来的饭菜气息,一个个队友们的音容笑貌以及其后的风风雨雨日日夜夜……恍然如昨。当然,更多被记忆起来的,是那一批孤独,迷茫,历尽磨难,受尽屈辱,有的甚至想过了结自己年轻生命的伙伴们,在一个新的团体中,在“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旗帜下,找到了温暖,友情,生的希望,甚至初恋的激越。他们不懂政治,因为出身背景,也没有远大的理想抱负,只希望得到理解与认同,得到亲近与爱,并将这些也给予对方。随着演出的成功,运动的变化,与社会广泛的接触,这个曾被革命粗暴地排除在外的特殊群体以特殊的方式,进入了文革,进入了一个他们自己从未料到的命运。
在《红鲁艺》最后一段文字中,有如下几句话:
在我准备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竟鬼使神差地来了两个“红鲁艺”的女生。我们多年没见了。她们现在一个做了经理,一个在武汉大学教经济。我们一开口,话题便是我们当年的‘红鲁艺’。她们说,真是难以忘怀。
告别时,我们决定近期举行一次聚会,邀请所有能寻到的原‘红鲁艺’的成员参加。到那时,或许又可以写一篇续集了。
我想,她们的难以忘怀,并不是怀念文革本身,而是感慨于那样苦难的时刻,竟意外收获了青春的温暖与友情、并得以与自己钟爱的艺术亲近——尽管那些艺术,包装着一层坚硬又荒唐的外壳。
不久之后,上述聚会如愿举行了。当年一批初中生,高中生,已经齐刷刷进入中年,有的已经当了婆婆。许多人认得出面相,却叫不出名字了。大家说着各自三十年来的故事,各自走过的漫漫长路。
几次密集的聚会,连身在海外的队员也闻声赶回来了。旧情难了,旧事难忘,于是又催生了一个老年版的“红鲁艺”——老知青艺术团,这又是另一个长长的故事。
革命,总有它的迷人之处。乌托邦主义煽动下的大革命,尤其如此。所以,古今中外,永远都会有络绎不绝飞蛾扑火的投身者。就像我多次说过的那样,文革初起,亿万民众,特别是青少年,都是以狂欢般的激情拥抱了这一次后来被称之为“十年浩劫”的社会运动,兴高采烈地放弃了学业,放弃了高考,放弃了按部就班的日子,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家庭、亲人。踏上一条毁灭一切、也毁灭自己的不归路。狂欢与炼狱,是革命的宿命。
只要文革没有说清,它就应该是一个永远的话题。
九十年代中期,我在一个座谈会上说过:我们在1978年匆匆忙忙把“文革”打了个包,束之高阁,包里面是什么东西,谁都不要看了,也不要清点……“文革”在某种意义上说,它并没有结束,它在政治上、组织上、意识形态上,依然制约着我们对“文革”的正常表述或思考。还有一批隐匿者,就是今天依然在台上的一部分官员,他们在“文革”中的经历,依然是不可言说的。
文革就像一头巨大的怪兽,有人看见了头,有人看见了尾,有人看见了一鳞半爪,有人看到的是它巍峨的身影。有人受了它的惠,有人遭过它的罪,有人在此时当过打手,在彼时又做了阶下囚,有人一直顺风顺水左右逢源一直到今天……有人说,那是一次上层的权斗,有人说那是一场民间的造反,有人说那是突如其来的大劫难,也有人说这场劫难早已开始,文革只是把它推往极致,有人说,物极必反,没有文革,说不定今天就是一个大北韩……其实,文革是一个极其漫长、极其复杂的过程。从路线的分歧,理念的冲突,派系的倾轧,阶级的博弈,到私人的过结,利益的选择,历史的恩怨,文化的差异,贫富的悬殊,官民的对立……都成为文革的底色与背景。空洞地说肯定文革或否定文革,等于什么也没说。
“文革”是亿万人投入的一次社会运动,它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同时它又提供了巨大的资源,如果我们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又不利用这种资源,那就比付出代价本身还要可悲了。不管文革延伸出什么样的意义,它本质上是一场恶。
这些话一说又是近二十年。直至近年,某种熟悉的气息愈渐浓厚,一个幽灵,又一次朝我们悄然走来,它的迷人之处依然在诱惑着人们,特别是今天那些对文革几乎一无所知的青少年。
四年前,我决定动笔,以我熟悉的这一批人及他们家人,友人,和能接触到的各种社会人的命运,写一个十年文革的故事。我知道,无论如何,该写了。
在文革被遮蔽、被变造、被被涂改数十年后,当我再次面对这个遥远又切近的话题时,我对自己只有一个最高要求:我的经历,我的见闻,我的感受,我的思考。让我笔下的一切,经受历史的检验。
这部《迷冬》,只写了短短的一年——从。在其后漫长的十年中,这一批人的命运也发生着种种变化,他们以自己的生命经历,记录了他们的文革。他们的心灵,他们的情感,他们的人性,他们对于美与爱的向往……人类千万年来的生活中,恰恰是这样一些最柔弱的东西,消解着革命的刚硬,粗鄙和凶残。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这部小说似乎没完。是的,哪会完呢?
《迷冬》只是“青春的狂欢与炼狱”三部曲之一,就像它最后一节说的那样“不是尾声”,所以很多人,很多故事没有结尾,也无法结尾。多多,舅舅,父亲,夏小布,黄为仪,老铁和羊子,还有那可爱的舒叶、舒蕙姐俩以及独立寒秋那数十号性格各异命运迥然的青年男女,在其后漫漫十年中,还有多少跌宕起伏生生死死呢?
后面的两部将写到这一群人以及继续加入进来的各种角色在1967————1978这两个时段的故事,希望能尽早与读者见面,也希望读者——特别是过来人,在读完这一部之后,将你们的思考和批评告诉我。
8月,写完《迷冬》,发人文社,随即启程赴欧,和一批朋友开始了一个多月的荷、德、奥、匈、捷、斯之旅。前三是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后三是前社会主义国家,现在他们成了一家,都姓欧盟,四千多公里自驾逰,畅行无阻,不知各自的边界设在何处。一路景色如画,一路天空如洗,一路宁静平和,很快让我从那数十万灰暗、怅惘,沉重的文字解脱出来。一路上和那里的市民,农民,传教者和学者们都有或深或浅的交道。一次,在奥地利的一个小乡村里,和一个叫莎宾娜的女学者聊天——我对她说,我第一次知道有这个名字,是读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她说,是,那里面也有一个莎宾娜。她忧虑地说,西方人,西方知识分子,现在精神上有很多问题,他们的生活太平静、太舒适,太有保障了,没有什么可以唤起他们的激情,也没有什么大的痛苦。对世界上其他地方不了解也不关心,作家们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题材可写了……
我说,近年欧洲文学产生了世界影响的,恰恰是那些前社会主义国家作家作品,他们可以写的,远比战后大半个世纪以来,过得富裕又安宁的西方作家多得多。
我想起中国古圣贤的一句话:国家不幸诗家幸。
诗家所以幸,是他能写出国家的不幸,引起读者的共鸣,从而一起来改变人性,防止国家的不幸。
我对她说了这个意思。但是我又说,我宁愿国家幸,百姓幸,希望再也没有像文革这样的题材让我写了。我真正担忧的是,国家不幸,诗家也不幸。
感谢人文社,能让这样一部作品问世。
那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十月刚过完,北京已是一片冰天雪地。那时节,文化大革命正发生着一种微妙的变化。这世界革命的中心,在洁白与火红,苍凉与激越,美丽与恐怖的张力中,显现出一种如梦如幻的旷世激情,不论是1789的巴黎,1917的彼得堡,还是1933的柏林,都不及其万一。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无可想象。
那个可以容纳百万人的世上最大的广场,被波涛汹涌的人海淹没,一条十车道宽的长安街,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堵,各色各样的战旗飞扬,各色各样的口号起伏,人们的胳膊上箍着各种各样名号的红袖章,让一个现代都市重现了二十年代湖南农民运动的绿林草莽风情,宛如一次巨型的后现代行为艺术。那些个没有红袖章的人,便显得孤独又可疑。还有一些人的胸口,被缀上写着各种恶名的白布条:黑帮,富农,走资派,右派,流氓,逃亡地主……就像当年犹太人的六角胸符。
敞篷大卡车载满情绪昂扬的青年男女像战舰一样在人海中疾驰,高楼和电杆上的大喇叭都在用最大音量播放着自己的战斗檄文和励志歌曲,各色各样官办或民办的准军事组织,兵团,小组,战斗队战旗如海,各色各样的报纸、传单、号外、最新消息、紧急通令、最后通牒,敦促×××投降书燕山雪花大如席般的漫天飞舞,整个城市都穿上了大字报的衣服--一个人均纸张消耗量几乎在世界之末、大部分成员还是半文盲的国家,打响了一场纸质的战争……人们在为数月后真刀真枪的全面内战积蓄着仇恨与激情。
所有的人们都活跃着,在这个城里奔波,从最高领袖到郊区农民,登上城楼,走上大街,进入学校机关工厂,跳上辩论台或被押上批斗台,许多人,男人、女人、老人被画上花脸剪乱头发带上纸糊的高帽子……中国一瞬间进入了一个传奇又夸张的童话世界,连那些在小胡同里安安静静过了一辈子的老太太们,也颠着小脚忙得团团转。在这杀声一片的混沌天地中,无数位高权重久经沙场的中共党政军首脑中箭落马,无数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再次遭难。那些被打上大红叉叉的黑名单上,马列主义理论家与资产阶级黑笔杆同在,那些惟妙惟肖的群丑图中,建国功勋和美蒋特务共舞,右派们与当年打他们右派的人同时认罪,解放区的红色艺术家与上海滩的旧时明星一起跪地,纵横政坛百战不败的高手倏忽间就倒台了,早已败下阵去隐姓埋名数十年的党内前宿又踌躇满志重出江湖,数月前的大左派,瞬间成为保皇党,昨日的反动学生,今日已是造反英雄,国家主席被暗喻为"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党的主席则又新添了四大至尊头衔"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成为三皇五帝到如今的无上圣者。有人策划于密室,有人点火于基层,有人惶惶然两面暗送秋波,有人黄鹤楼上看翻船……小爬虫,狐狸精,美女蛇,叛徒,工贼,内奸,幕后黑手,潜伏特务,牛鬼蛇神,别动队,锄奸队,敢死队,独立大队,国际纵队,红色恐怖团,生死决战团,反到底兵团,特别行动委员会,联合行动委员会……在这样一个无边无际的大舞台上,仅看这样一些光怪陆离诡异夸张的角色,就知道这是一场何等惊心动魄又让人迷醉让人疯狂的绝世史剧。有人跳楼,有人沉湖,有人割腕,有人卧轨,有人举枪饮弹,有人杀死全家老幼然后自戕,还有情深意笃的夫妇双双服毒或相拥吊在暖气管上……一场人类有史以来最盛大最奇谲最欢乐也最惨烈的戏剧,正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上如火如荼不舍昼夜地上演着。
多多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北影厂。
北影厂所在的北三环,那时还一片荒凉,四周还有很多农田,厂内也比想象的简陋,特别是那个摄影棚,那个产生过许多美丽童话的地方,让多多有些失落。
他进去的时候,一部片子的内景还没有拆除,是一处农家大院,有篱笆,大树,半截墙,平板树,没有房顶的小屋,浅浅的人造水塘已经干涸……还有画出来的远山和草地,一条小路通往远方。这堂景大约放置很久了,肮脏又破败。
多多一边若无其事地逛着,一边巴望着发生一件事--与夏小布不期而遇。他一遍遍想象着与她邂逅的情景,一边斟酌着自己的说辞。
几个月过去了,特别是听到羊子说了她父亲的事,当初的怨愤与厌恶平复了许多。能想起来的,更多还是那些个温馨的日子。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夏小布没见着,不时会见到一些演员的熟面孔,等到认出他们之后,也有一些看见摄影棚的感觉。那个演滑冰运动员的女孩,初中时曾经是他的梦中情人,现在却是一身肥肥大大的棉猴,人也胖着,脸色不好,似乎数年之间老了十多岁。
大串联的革命师生每天在接待站食堂吃早餐,如果中午不回来,还可以领两个大馒头和一坨黑黢黢的咸菜疙瘩。在北影食堂,多多花了两毛钱买了一碗汤面,有一勺木耳榨菜肉丝潲子。找一张桌子坐下,就着面汤将自己带来的馒头吃了。
一整天,多多都泡在北影厂,还寻到北影厂那一排排平房职工宿舍。但一无所获。
第二天一早上出门,他又朝那个18路车站走去。
中午时分,他在北影厂一间废弃的小工房里找到了几份陈年《大众电影》,在一部电影的演职员表上,查到了夏小布姑姑的名字。他到传达室去问那个老头,见老头一脸警惕地看着他,多多说自己是她的一个亲戚。老头说,别找啦,关着呢。
有了名字,多多找到了夏小布姑姑的家。宿舍外墙上糊满了大字报,有她的,也有别人的。在那些关于她的大字报中,大多是关于男男女女的一些事和如何依仗哥哥的权势混入革命文艺队伍。多多看到了夏小布父亲的名字以及与他相连的一些字眼--叛徒,黑帮,自绝于人民,混入共产党内,牛鬼蛇神保护伞……这让多多想起临行前舅舅说的那一番话:"毛主席要搞的其实是他们,不是我。"心里竟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杂乱肮脏的走道上,多多找到夏小布姑姑家,一把大铁锁挂在门上。从大字报上,知道夏小布的姑姑尚是单身,难怪那些男女之事写得如此引人入胜。他在半截门帘前站了一会儿,想象着夏小布如何挑起这半截门帘从这房里出出进进。
自此之后,北京对于多多来说,如一首乐曲,已经进入尾声,在这个属七和弦之后,就可以结束了。
从背上这架至亲至爱的手风琴开始,多多就感觉到他的手臂,他的手指,还有他的心,都在蠢蠢欲动,就像一匹烈马,要奔向自己的方向。那一瞬间,他觉得脑子轰然一热,人便进入一种状态,好像小时候决意要和某个人拼命打一架那样。他挪了挪座椅,理了一下背带,端正坐好,低声对唱歌的女生说了几句。
唱歌的女生便大声报出节目:"手风琴独奏--《塔吉克人民想念毛主席》。"多多知道自己疯了,但是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或者说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那像烈马冲出马厩似的十根手指。他什么都不再想,疯狂的旋律已经冲出音箱--那是萨拉萨蒂《吉普赛之歌》自由奔放排山倒海的第一句,四个宽广激越如狂风暴雨骤起的音符,像一个交响乐队,让整个舰舱震撼了,多多自己也猛烈燃烧起来,那样的燃烧,是可以扑抢眼,滚火海,手举炸药包让自己粉身碎骨的。这一切,其实是在他的手指刚刚触到那一排光洁润泽的琴键时就已经决定了的。这时候哪怕响起势不可挡的"打倒!""揪出!""罪该万死!",他也不会停止下来。这些旋律,已经在他漂泊的二十多天里,一次又一次地在他胸中翻涌,在他十个手指头上跳跃。
《吉普赛之歌》,也叫《流浪者之歌》,原来是一首小提琴曲,多多喜爱至极,花了很多功夫,将它改成手风琴曲。他几乎调动了手风琴全部的表现手段,将这首至情至性的乐曲表现得自认为比小提琴还要丰富,强大,细腻。他喜欢里面暴风骤雨一般的狂放,愁肠百结似的哀怨,玫瑰花儿一样的热情,勿忘我一样的怅惘。他觉得,那个萨拉萨蒂哪怕只有这一首曲子,也是这世上最让他迷恋的不朽作曲家。
也许是这首曲子特有的异国情调,也许是它骨子里面的飘泊忧伤,也许是数月来那种粗糙刚硬的旋律已经震麻木人们的耳朵,也许是这大寒之冬与世隔绝的水面上,人们太需要一种温暖心灵的柔情,当多多拉到那一段细若游丝的慢板的时候,偌大的舰舱里鸦雀无声,连隆隆的轮机低频音都听不见了。
《吉普赛之歌》在一段强烈的快板中戛然而止。多多有些虚脱,飘飘然,宛如濒死状态。他都没有听见那一阵阵海涛一样的掌声。
多多再次走上甲板的时候,天已微黑。江面却还幽幽地亮着,像一条神秘的大路,通向无尽的远方。他站在船舷边,一阵寒风吹来,恍如大梦初醒。多多这才后怕起来,刚才那一首的萨拉萨蒂的曲子,一念之间还冠以《塔吉克人民想念毛主席》,要被人知道了,他就只有跳长江的份了。
就在此时,听见有人在他的身后含含糊糊说了一声:塔吉克人民想念毛主席。
两人无话。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只听见一阵阵有节奏的涛声。
夏小布沉吟良久,像做梦一样……我本来想躲开,后来想,我应该向你说一声对不起……不论你怎么对我。
夏小布说完,不做声。
多多沉默了一下,刻薄地说:"从此不要来往,一切都未发生。"夏小布说,那张纸条一扔进去,我就后悔了。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很没意思了。
多多一笑,觉悟得这么快?
夏小布不做声。
多多说,其实没有必要,你清楚的,我从来没有主动找你,也绝不会说些什么。
夏小布还是不做声,像一个决心不再还击的拳手,只是承受对方一次又一次的击打。
多多话一出口,觉得有些伤人,打住了。
夏小布望着船舷下一言不发,她希望多多狠狠报复自己一下,这是她一生中最令人愧疚的一件事。
多多终于有些不忍,有些自嘲又有些讥诮地补了一句,我也没有你那样勇敢。
夏小布说,那些天,是我父亲处境最危急的时候……我从来没有那样反常过……
多多问,他怎么死的?
夏小布说,和林老师一样。
1966年八月的那天,从1946年起,活动了整整二十年的文博中学文工团,开了一场大会,批斗被誉为文博音乐灵魂的林老师,当晚,林老师死了,校文工团也寿终正寝--被校文化革命委员会勒令解散。开会之前,校红卫兵指挥部刚刚抄了林老师家,将林老师的西服,领带,外文乐谱,各种封资修唱片,贝多芬石膏像,许许多多的旧照片都带到会场上来。林老师被带进会场的那一刹那,大家都吓了一大跳,就像大白天见了鬼一样,根本认不出这就是那个永远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林老师,那一头一丝不苟的白发被红墨水,紫药水和黑墨汁染成妖怪一样,那些液体流到脸上,脸也是一副妖怪模样。他光着膀子,前胸后背画满蝌蚪一样的五线谱音符,音符下面写着歌词:我是反动文人,我是CC特务,我一张口就喷毒汁……下身穿一条挺括的呢裤,脚穿一双带网眼的尖头皮鞋。裤腰上还挂了一圈黑色胶木唱片,像一个从原始部落里跑出来的巫师。林老师平日那特有的睿智,自信,还透着威严的眼神,现在是猥琐的,怯弱的,甚至是摇尾乞怜的。说实话,当时多多见到林老师这付模样,除了怜悯,更多是厌恶。在多多的印象中,正直的人,英勇的人,不怕牺牲的人,在苦难与折磨面前,都会有一股浩然正气不屈不挠的精气神,就连脸上的伤痕血迹,也都在恰到好处的地方,绝不会像林老师那样,一道红的从额头流到鼻尖,一道黑的,漫过眉毛糊住了整个眼窝,像一只独眼熊猫。后来,这一套用于那些国家主席,开国元勋或省市委首脑身上的时候,也发生了同样效用。多多的同班同学张小平,从一只大纸盒里拿出了一张照片,意味深长地在同学们面前走了一圈,用手指指着上面一个人问道,认出这是谁了吗?这个唱歌的!于是大家看见了林老师在一个阵地的掩体后面唱歌。那时的林老师大约才二十左右,比在座的同学们大不了多少,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西服,梳着三十年代那种中分头,一副很洋气的样子,这也是多年来电影中那些纨绔子弟黄色青年的惯常形象。背景是一群带着青天白日帽徽的国民党兵,他们衣衫不整,神情木然,有一些头上身上扎着绷带,或坐或躺,掩体背后有一面青天白日旗--这样的徽章,这样的旗帜,这样的人群,已经通过电影,图片,小人书无数次地告诉过大家,这就是邪恶,凶残,阴险,下流,是无可置疑的反动!直到许多年之后,多多已经知道了许多历史的真相,已经洞悉了许多谎言,一次看电视剧,当画面上出现一支抗日杀敌的部队,头上带着那样的帽徽,身后飘着那样的旗帜,还是有一种不适感。
张小平转了一圈,半个屁股坐上讲台,一只腿当啷着,一只脚点地,手里一直忽悠着那根皮带,他突然大喊一声,你们看见了吗?这个林××在为谁唱歌为谁打气?国民党伤兵老爷,这群狗日的前方是谁?是我们的父辈共产党八路军!
这时候听见林老师嘀咕了一声。
张小平一皮带就挥了过去,听得林老师背后像低音鼓一样闷响了一声。张小平厉声呵斥道,你在狡辩什么?
林老师不做声。
又一皮带过去,林老师眼泪就下来了,他细微但清晰地说,他们在打日本鬼子。
张小平猛地将皮带在讲台上一下一下抽得啪啪山响,每抽一下,林老师都会痉挛一下。张小平走到林老师跟前,用合拢的皮带顶着他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个蒋匪帮的忠实走狗,你竟敢当着我们大家的面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你竟敢说国民党反动派打日本人?日本人来的时候,你的那些干爹们躲到哪儿去啦?早躲到峨眉山上去了,是谁在抗日?是我们的父辈,是共产党和八路军!这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你这条老狗竟敢反对毛主席!丧心病狂啊!
一个女生猛地喊起来:打倒林××!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众人群情激奋,一呼百应!
林老师不再说什么,也无暇说什么,早有一群人上去扇他的耳光,吐他的唾沫,一个高个子男生干脆一脚将他蹬到地上,那一脚很厉害,直捣心窝。林老师抱着胸在地上扭动。又被几个男生拎了起来。
多多狼狈不堪地跟着喊口号,突然就想起来数年前看的一部电影,赵丹主演的人民音乐家《聂耳》,其中有一个场面,就像林老师说的一样,聂耳到战地医院去给那些打日本的伤兵们唱歌,那些伤兵不是八路军,是国民党的十九路军,而且,那个时候,上海根本没有八路军。他想把这件事说出来,话已经冲到舌尖,心海已经澎湃,挑战的豪情一次又一次汹涌着,终于,被那一阵阵火山爆发一样的口号声,踢打声,哀号声吓回去。
夏小布接着发言了,她说了林老师一堆不是之后,接着说,校文工团看起来只是吹吹打打唱唱跳跳的事,但是,就像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的,这样一块阵地,无产阶级不占领,资产阶级就要来占领,我们要培养什么样的接班人,是无产阶级的,还是资产阶级的,或修正主义的?比如,苏多多作曲的一组女生小合唱,就有很浓的苏修味,这是受林××多年毒害的直接后果……
多多几乎不相信这些话是夏小布说的,他回头望了夏小布一眼,是的,还是那个人,那个与自己相处甚深的人,私下给自己唱过《外国名歌200首》中的许多歌曲的人,他曾经从她的声音与眼神中看到过陶醉与激情。她也亲口对他说过,这是一些不朽的歌。
刚想到这里,夏小布自己就提起了《外国名歌200首》这件事。她说,作为一个红五类,作为一个革命干部的后代,也这么容易滑到修正主义泥潭的边缘,这是一件让人触目惊心的事情。
说话一贯简洁明朗也不失机敏睿智的夏小布,那天有些反常,颠三倒四拉里拉杂说了很多毫无章法的话。
多多似乎明白了夏小布在以攻为守,她怕被人洞悉他俩的某种暧昧关系。
再往下去,形势几乎就要逼迫多多发言了,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接着广播中传来义愤的喊声--×××从钟楼上跳下来畏罪自杀了!这是资产阶级对我们又一次猖狂进攻!请全体红卫兵战友们,革命的同学们,到钟楼下面召开现场批判会!
跳楼的×××是一个英语老师,留过美的,前几天的大字报上,还揭露了她和林老师之间偷鸡摸狗暧昧不明的一些烂事儿。
夜色渐浓,江风刺骨,轮船没入浓浓的夜雾中。
夏小布说,带你去一个暖和地方。
说完就拽着多多的胳膊朝船后走去。
夏小布把多多带到烟囱下面的一只大铁柜前,拉开铁门,冲出一股子机油味,里面垫着厚厚的稻草,大约是前几拨子串联者留下来的,刚好坐进两个人,蜷着腿可以掩上门,烟囱的热力通过铁壁传递过来,比在大统舱里暖和多了。
多多问她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夏小布说,聪明呗。
他俩从来没有挨得这么近,有点窘迫地沉默着。
沉默了很久,夏小布说,梦见过你,在那间音乐教室。
夏小布声音淡淡的,似乎说给自己听。
两个身子之间,还有一拳之隔,偶尔的动作,会让两人的肌肤隔着厚厚的棉衣触碰一下,每一下触碰,便会像乐队中羊子的大钹在激越的旋律中发出一记电闪雷鸣般的金石之声。那一刻,两人的语言便会突然中断,然后不得不快快地将它们连缀起来。
多多说,我也找过你。
夏小布掏出手绢,擤了擤鼻子,问,什么时候?
多多说,十多天以前,在北影厂。
夏小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在北影厂?
多多说,聪明呗。
夏小布说,我知道了。羊子这家伙……
至此为止,他们俩都不知道,这一百多天对方是怎么过来的,也都没有问。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是隔了一段长长的暑假。
夏小布说,这段时间,常常想起第一次见面。
多多沉默着。
夏小布说,那天,我就发现自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多多嗯了一声,像是懂了,又像没懂。
过了一会儿,夏小布说,我现在很颓废。
多多一笑说,我一直都很颓废。可你有一千条不颓废的理由。
夏小布说,现在一条也没了。
夏小布对多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很颓废。"在六十年代,这是一句很恐怖的话,完全可以断送一个青年的政治生命。
两年前的那个初秋,她路过文博中学的音乐教室,听见里面传出来手风琴声,便驻足聆听。从门缝里望去,穹形窗的五彩玻璃中,镶嵌着一个人的剪影,他面对谱架,拉着一首外国乐曲。
那是一个星期天。夏小布刚随父亲来到这个城市,转学到文博中学,住读。吃过午饭,一个人在校园里转悠。夏小布从幼儿园起,一直在部队子弟学校,要就是军营平房,要就是苏式楼房,都是方方正正,敞敞亮亮,有一股子特别符合革命美学的明朗气概,文博中学这样的老教会学校,却是阴气沉沉神秘兮兮的,像那些老旧的外国电影一样。
文博中学最东头的山坡上,有一幢巴洛克式的红砖小楼,楼上是图书资料室和校史陈列室,楼下是一间很大的音乐教室和几间杂物房,其中有一间是放置乐器的,里面许多的乐器,还是二十世纪初,建校周年的时候,由美国的一位校董捐赠的。音乐教室是阶梯式的,讲台区很大,木制的,可以布下一个单管制乐队。一角放着一架立式钢琴,琴身也是褐黄色的,有半个多世纪了,音色极好。据说这间音乐教室原来是学校的教友们做弥撒的地方。后来不做弥撒了,除了当做音乐教室,也是闻名遐迩的文博中学校文工团的排练场,当夏小布成为文工团的声乐主力,这里就是她非常熟悉的地方了。
手风琴夏小布很熟悉,那是部队文艺宣传队的当家乐器。她也学过一阵子,因为不懂乐理,左手伴奏拉不好,渐渐没有了信心,但终究是很喜欢。多年以来,她听到的手风琴,总是强壮的,欢快的,音量宏大的,这一次从那个阴暗的角落里传来的手风琴声,却是这样的阴郁苍凉,哪怕是快板,也有一种焦虑与狂躁,而且他拉出了那么多似乎从没有听过的音色,纤细的小提琴声,沉郁的黑管声,忧伤哀怨的长笛声。
不知不觉间,夏小布已经坐到离手风琴不远的长椅上了。拉琴人大概在全神贯注攻克一处难度很大的乐段,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拉着,直到最后完整地拉了一遍,才有了一个小小的间歇。让夏小布终于有机会给这位执着的琴手拍了几下巴掌。多多有些吃惊,看见暗处坐了一个人,一个陌生的女生,看不太清脸面。
他没说什么,翻了翻乐谱,又开始拉另一首曲子。多多是那种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与大家不同的人,也就是妈妈说的格格不入,在广大青少年已经大兴学雷锋讲传统艰苦朴素不忘本的时代,他依然穿了一件咖啡色灯芯绒夹克,头发长长的,有时候会搭到眉角,脸也是那种五四青年模样,给人感觉和这个陈腐的音乐教室倒是挺般配。好在文博中学大气,有兼收并蓄的胸怀,要在一般学校,多多这样的人怕是很不好过的。
对于多多的冷漠无礼,夏小布倒还大度,依然坐着,听他拉。大约有这么一个怪客不远不近地待着,多多有些心猿意马,拉了一半,出了几次错,停了下来。他合拢风箱,开始翻乐谱,似乎希望这个不速之客快快离去。
夏小布非但没走,还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你很颓废。
多多头也不回,冷冷说,看得出颓废是什么样子吗?
夏小布说,听得出来。
多多说,好耳朵。
夏小布笑了笑说,我不是说曲子。
多多说,这一类话我听得多了。夏小布咯咯咯大笑起来,说,你这人真怪。要在我原来那个学校,别人会跳起来。
多多说,跳起来干吗?打架?
夏小布说,能拉一首快乐一点的吗?
多多看着她,不动声色。
夏小布说,人家是真心想听听呢。
多多哗地一下拉开风箱,一首节奏如夏日骤雨的曲子就猛地冲了出来,一连串短促得如雨点一样的音符倾泻下来,打得湖面一片白花花,好长一气没有一个停顿或长音。夏小布奇怪这样的速度,那手指是如何在琴键上跳跃的,她起身走到多多跟前,果然,那两只手,十根细长匀称又有力的手指在琴键和贝司钮上眼花缭乱地上下翻飞,像一群鳞光闪闪的鱼儿在水面打挺,此起彼落。那十根手指头,要是一支小分队,该是如何的骁勇?这样的矫捷这样的健美还有些许诙谐,哪还有一点颓废的影子呢?
曲子不长,最后在一记重拳般的强音中干脆利落地结束了。
夏小布有些兴奋,有些恍惚,她第一次发现人的手指,或者说男人的手指可以这样漂亮。
夏小布问,好听!什么曲子?
多多冷冷说,《霍拉舞曲》,社会主义国家罗马尼亚的,用劳动人民的音乐素材写成的。
夏小布觉得,多多说这些的时候,有些揶揄,有些挑衅。夏小布非但没恼,反倒有一点快乐了。心想,这家伙除了颓废,还很骄傲。
说完之后,多多将手风琴,乐谱,乐谱架一一收好,做出要离去的样子。
夏小布问,帮你拿一样。算是人家谢谢你啊。
多多将那支谱架给了她。
多多打开乐器房,里面满满一屋子各种各样的乐器,一些铜管乐器已经褐黄,好像几个世纪前的东西。
夏小布好奇地叫了起来,这么多东西啊?
多多说,这就是文博。
放好家什,多多锁上门,连一声告别也没有扔下夏小布就走了。这时候夏小布才有些生气了,呆站了一会儿,嚷嚷了一句,真是个臭德性!
那个年代,女生到男生寝室找人是一件稀罕事,只要不是被团支书找去训话谈思想,就会被人嫉妒死。那天夏小布穿了一件洗成米黄色的军衬衣,宽宽松松地扎在一条早年那种斜纹布军裤里,一看就知道是有部队背景的孩子,夏小布属于那种健康美丽型的,那时候,刚刚从三年大饥荒中熬出来,除了过年,每天也只能吃个八成饱,大多数人脸上还残留着菜色,女生惨白,男生蜡黄,绿豆芽黄豆芽一样。夏小布却白里透红凸凹有致哪儿哪儿都冒着一股子蓬蓬勃勃的青春气息,加上那大大咧咧一口好听的京片子,就更让全寝室的人兴奋不已,嚷嚷着:就在这里排呀!让我们也饱一饱耳福。有人自告奋勇要帮多多背琴。众兄弟盛情难却,夏小布也无反对意见,加之众目睽睽之下也免去了一些闲言碎语,多多就答应了。
前两首歌夏小布早已唱过,只熟悉一下前奏与过门,与多多商量一下处理就行了。有了这么一群人来疯捧场,加上这一群家伙兴奋的叫喊,又引来了隔壁左右几个寝室的围观,这排练便有了演出的情绪。唱的拉的,都很投入。每首两遍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了。《无字的歌》多多不熟,也没看过那部电影《农奴》,他拿过谱子,问,这是一首什么歌?夏小布说,一首奴隶的歌。多多让夏小布先清唱一遍。夏小布一张口,多多就像被蜂子蜇了一样--啊……啊……啊……
阿哥……你何须说,何须说且听我为你唱歌我只能唱啊一支无字的歌为了我的歌你也要在人世上生活……
旋律是藏族特有的那种旷凉凄怆又情深无限的风格,没看电影,不知道这首歌的背景和人物关系,但是那简简单单几句词,让人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感觉。多多觉得胸口压上了一座冰山,内心里又沸腾着一座火山,这么些年来,没有一首国内的歌能像这首歌,震撼了他的心。从此,他认为这是一首专为他而作的情歌。
多多睡了一觉,迷迷糊糊中,他半睁开眼睛,昏暗中,看见了夏小布的脸,她正在默默看他,眼里是一种陌生的迷茫。
多多一惊,揉揉眼,确实是夏小布,他悄声问,怎么睡到这里来了?
夏小布说,跟她换了。
他和夏小布就这么脸对着脸,伸过手去,就能搂住她的脖子。半年以前,他还无数次地臆想着,能和夏小布在一片湖边静静坐着,或在一条林间小道慢慢走着,那时候,他全部的想象力也就如此,没想到,一下就成了这个样子。心便咚咚跳起来。
多多冷冷地问,这一天你到哪儿去了?
夏小布依然一副迷茫的样子,不吭声。
多多说,我把上上下下找遍了。
她还是不吭声。
多多说,你要离开,总要道个别吧!不能这样戏弄人家!
多多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咬牙切齿。
夏小布终于开口,昨天见了你,说了那些话,,我觉得,一切就可以放下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多多问,什么可以结束了?
夏小布又不做声了。
这时候,他觉得有一个什么东西在他被子外面蠕动,像一只找窝的小兔,然后它从被子缝里悄悄地但是顽强地钻了进来,在里面急切地搜寻。终于,它碰到了多多的手,像个小人儿一样,一把抱住了它。那个小人儿在发抖。这是两年来多多和夏小布第一次身体的接触。它碰上自己的第一秒钟,多多的手就僵硬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不顾一切向他扑来的小人儿,小人儿向他手心里钻,像投进他的怀抱祈望得到他的环拥。他僵硬了很长时间,终于将它握住。此时,他感觉到夏小布的身子在轻轻抽搐,他睁开眼,看见了夏小布眼泪流成了两道细细的溪流。他从来没有见过人可以这样哭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泪却像山泉一样无声地汹涌。多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用手指轻轻抚慰着那个小人儿。夏小布终于哭出声来,像一只幼狗发出的那种哼哼声。多多去捂住她的嘴,她一口咬住多多的手指,咬得生痛。她的牙在发抖,嘴唇冰凉。很久很久,夏小布长吁一口气,渐渐宁静下来,将多多也变得冰凉的手拉进自己的被子,将它在放自己的胸口暖着。尽管隔着厚厚几层衣物,多多还是真切地触到她的乳房,那是他断奶之后再也没有触摸过也没有见过的东西,连那两个字他从来没有说出过口,在那一瞬间,他的手从冰凉变成滚烫,他的身子,他的小腹也从冰凉变成滚烫,有一种烧灼的痛感。他的手像接到了等待一千年的命令,直扑那两个柔韧又结实的山丘,像鼹鼠一样笨拙又坚决地向里面掘进。夏小布帮他解开了自己棉衣的纽扣,让它止步于自己的毛衣前。
世界不复存在。有一种濒死的眩晕。
夏小布长长出了一口气说,终于哭了一场,一直哭不出来。你救了我多多。
多多说,为什么?
夏小布说,上船之前,已经准备好了,夜里,找一个地方跳下去。
多多说,胡说八道。
夏小布说,我的遗书都已经写好,夹在我的日记本里。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的打击……你不知道父亲对我意味着什么……还有给你的一封信,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我最后的一点奢望,就是你不再恨我。昨天,我在船尾站了一夜……
多多紧紧抓住她的手,他尽力压低声音一字一句狠狠地说,你太顺利了,你太娇嫩了,你们太优越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比你要惨一百倍,从小就惨起,一直到今天也没看见出头之日,他们连哭都不会哭了……
夏小布说,我没有他们坚强,那天,看见爸爸死去的模样,我就没想再活下去。
隔壁一个人起身,大约要去上厕所。
多多想将手抽出来,她却将它抓得更紧了。
夏小布望着他,似乎又穿透了他望着后面的什么地方,那眼神有些怕人,瞳孔放大,灰暗,空空的,像已经死去一样。
49年以后,吉他一直是一个身份暧昧的乐器,登不得大雅之堂,只能是那些暧昧的人在一些暧昧的角落里玩它,比如阿飞,流氓,不求上进思想颓废作风不正派革命意志衰退者,电影里常常有这样的镜头。所以文革一来,在所有乐器中,它首当其冲第一个被视为四旧的。文革中期,放一部欧洲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的片子,里面那个单纯又美丽的女学生有一句台词让多多听得会心一笑--"没想到,革命者还玩吉他?"她是对她暗恋的上级,一个优秀的地下游击队领导人说的这一句话,因为他喜欢弹吉他。多多想,看来,对吉他的鄙夷是全世界革命者商定好的。
多多知道,是舅舅和他的吉他,引领他走进音乐的殿堂。多多有极高的音乐天赋,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他的天赋甚至他的大名其实来自于他那看似木讷、好像从来与音乐无涉的父亲,很长时间连舅舅也不知道。
舅舅辞去工作暂住到他家的时候,进门的情景和那部阿尔巴尼亚电影一模一样,提着一网兜简单行李,斜背着一把吉他,进了多多的小屋,便在墙上找了一颗钉子,将他的宝贝挂上去。那天晚上,舅舅弹了很多曲子,有时候还自弹自唱。那天舅舅好像特别兴奋又特别忧伤,整个人沉溺在一种戏剧般的状态中。就是那一天,多多听到了《鸽子》,还有《星星索》,《莎里楠蒂》,《舒伯特小夜曲》,《重归苏莲托》,《拿波里之歌》,《红河谷》,《美丽的梭罗河》……那些歌让多多迷醉了,似乎是见到等待了一百年的情人。"当我远远离开可爱的哈瓦那,没有人知道我心里多么悲伤……"真的,多多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有着这么多的悲伤,这么多让人迷恋的悲伤。多多甚至忧伤到想哭。在这些温婉怅惘的旋律中,多多的青春期开始了。
舅舅的手指修长又劲道,可以在指板的六根弦上各自跳跃着攀援着按住不同的品位,像五个杂技健儿配合默契地做着一套精致的动作,随着那些动作的节律,踩踏出一阵阵动人的音乐来。舅舅说,那是和弦。他顺手在弦上一刷,那一串滚动的共鸣音便把多多的魂儿拽走了。
这是抄家之后舅舅第一次回来。舅舅没说这几个月的经历,多多也没问。
临别时,舅舅说,吉他的事,别跟你妈说。
多多终于问了舅舅,现在怎样了。
舅舅没心没肺地说,挺好啊!
多多又说,你那事儿呢?
舅舅说,没事了,他们搞错了,现在正批他们的资反路线呢,毛主席要搞的其实是他们,不是我。
多多问,哪个他们?
舅舅朝上指了指,他们,那些当大官的……
舅舅说着,从口袋里掏啊掏啊,掏出一只红袖章了,皱皱巴巴,像一条从来没洗过的脏手绢。舅舅说,你看,我都参加了红艺司了。
舅舅其实是那种生活在艺术幻觉中的疯子,单纯,虔诚,执迷不悟,没有大才气又从不自知。六十年代第一春辞掉公职之后,他在多多家住了大半年,眼见得一点积蓄渐渐用光,才去谋了一份新差事,在一家工艺美术社做画师,又干起十多年前的老本行。所谓的画师,就是临摹一些中国名画小品,山水,花鸟,仕女,拿到外国去唬人家。当然不是他们自己拿出去,而是有公家来订货或收购,然后拿去换一点外汇。八十年代之后,一些倒卖行画的画廊或公司,就是干的这一类活。
工艺美术社是集体所有制,进出很方便,工作很随意,计件付酬,多劳多得。对于懒懒散散随心所欲的舅舅来说,此行甚得其意。有了收入,舅舅就在外面租了一间民居,过起远离姐姐监视的自在日子。按妈妈的指令,多多很快就去了舅舅的新住处,在一条老巷深处,一家墙头开着夹竹桃花的小院,一栋老旧的L型平房,舅舅住东西向的那一间,估计是一个杂物间,单独出进。房主是一对年老夫妇,干净,寡言,看不出什么身份。不大的小院子里有几株树,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树下有一张石桌,几个石凳,院子的一角有一间茅房,另一角有一爿没门的小砖房,比鸡窝大不了多少,是舅舅的伙房,伙房外面有一个水池,洗菜洗衣刷牙洗脸都在那儿。舅舅那间房近20平方,陈设很简陋,一张单人床,一副洗脸架,一个破损的木柜,舅舅搬去之后,自己去买了一块杉木床板,找人做了一副脚架,铺上毡布,算是一个画案,在那儿做他吃饭的营生。
就这么一条小巷,就这么一间陋屋,日后竟引来各路神仙道士妖魔鬼怪,以至后来成为大字报说的腐朽堕落阴暗反动的"裴多菲俱乐部"。多多在这儿见到过形形色色的人物,一帮鼹鼠一样的地下画家,几个做着明星梦的男女文艺青年,旧日舞厅的爵士乐手,退学赋闲的北大才子,靠海外接济的印尼华侨,没了公职的摘帽右派,还有一个风韵不减的国军军官遗孀,包括那位后来供出了舅舅、导致多多家被抄的话剧院大导演。有几个年岁很大的,在欧美混过一些年头的人,也是这里的常客。在那个不到二十平方的屋子里,他们开过舞会,朗诵诗歌,搬来一个手摇留声机听唱片,争论乔治o安塞尔,瓦雷兹和德彪西的现代音乐,排演一些西方戏剧片段,还不知天高地厚弄了一帮人排演起契诃夫的《樱桃园》来……用母亲后来的话说,舅舅是希腊神话中的那个水妖,一些人听见他的声音就会掉进他的湖里。当初听见母亲说这话,多多还很诧异,母亲竟会说出这么有艺术修养的话呢?
对于多多来说,那是一个极有诱惑力又极富罪恶感的地方。是一个隐藏于这个社会深处的迷人又危险的洞窟。他们在一起说的话,唱的歌,看的画,穿的衣物,吃的东西或吃东西的方法,甚至脸上的表情都和外面不一样。
舅舅影子一样地来了,风一样地走了。
多多那从未见过面的外公,祖上世代为官。到了外公那一代,西风东渐,世事日变,虽然外公也是读四书五经长大的,但是很快拥抱了新学新思想,无意再走读书做官的老路,开了缫丝厂,绸缎庄,后来又将这些产业卖了,以他自己的名字办了一所中学。这所中学一直到今天,还是那方圆数百里最好的中学。
多多的外婆大概一肚子都是美女种子,一连生了七个,个个如花似玉玲珑剔透人见人爱,人称楼家七仙女。刚开始,一个,两个,三个,还挺高兴,亲友邻里都说,你们后半辈子吃女婿就够了。已经有殷实人家上门或托人来订娃娃亲。生到第七个,外公已过天命,外婆年近不惑,身心疲惫渐渐扛不住了,外婆数次暗示,希望外公再续一房,无奈两老情深意笃一辈子,外公又是一个新思想,决心把宝压在那第八个上面,于是外婆烧香拜佛,外公求医问药,老天开眼,续香火的终于来了!外公外婆龙心凤肝一般宝贝他,为了好养,小名叫他囡囡。七个姐姐也就叫他囡囡。多多一群外甥辈的,就叫他囡囡舅舅,很久之后,才知道囡囡是小女孩的意思。这个带着性别指向的小名跟随了舅舅一辈子,并让他成了一个同性恋者。五六十年代,同性恋在各种恶名中是要排第一的,在民间有着各种各样不堪入耳的叫法,政府的布告上叫"鸡奸犯",有为此被枪毙掉的。多多少年时见过"鸡奸犯"刑前游街,那时他对"强奸"是怎么回事都不懂,"鸡奸"就更加云里雾里,想总是和鸡有什么关系?偷鸡的奸细,装作卖鸡的特务?回去问父母,父母俩哑然对视,妈妈脸顿时涨红了,父亲则怪异地转身离去,最后,张口结舌的母亲竟气急败坏呵斥道,小孩子家,问这个做什么!不学好!差一点要动手。终于不了了之。
1949年,中共入主上海的时候,妈妈那一群如花似玉的姐妹已是命运迥异天各一方了。
从三十年代开始,七仙女一个个依次长大成人,果然,因了容貌,也因了资质与教养,有了不同寻常人家的婚恋嫁娶。大姐四姐嫁了国民党高官,二姐嫁了一个很富有的出身世家的会计师,三姐的丈夫是留洋博士,早早就去了欧洲后来辗转到了美国,学医的六姐去了苏北新四军医院,嫁了一个参加过长征的老革命,一生救人无数,自己却早早病故了。七姐在抗战爆发之后,与舅舅两个,随同父母避居西南,在学校偷偷参加了地下党,后来和一位搞情报的上级以夫妻名义同居,终至弄假成真,人也不知去向,偶尔接到她要钱的信函或电报,后来干脆音讯全无。1949年共产党接管上海,两位老人正在惶惶然之际,小女儿带着乘龙快婿上了门。返沪之后,老人的寓所已经数次变更,老人惊喜之余,诧异地问道,你们是如何找来的?小女儿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夫婿说,您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七姨夫此时已是公安局高官。小女儿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了--这就是多多的上海小姨。
七姐妹中,上海小姨与舅舅年龄最近,相处时间最长,尽管生活过得天差地别,感情还是最深的。
上海解放那年,舅舅二十出头,学了几年美术之后在一家剧社做舞美。多多看过他几张当年的照片,一个极英俊的小伙子,头发乌黑浓密,鼻梁挺直,线条刚劲的下巴有剃尽胡须之后留下的青光,只是眉眼间有一种妩媚之气。据说当时舅舅除了做舞美,还串演过一些小生角色。上海小姨说,要不是他那要命的毛病,他也是一个孙道临了。只是他还没有轮到演大角色,已经在生活里将一个情种演得如火如荼了,不光女性爱他,男人也爱他,而且爱得比女人还疯狂,几年间闹得风生水起。上海小姨只好将他发配湖城,远离那一群狗男女。上海小姨费尽心思,通过关系将舅舅安排到湖城远郊一个军工被服厂当图书馆理员。既无声色犬马,也无灯红酒绿,只有严谨的保密制度和那一排排永无声息的图书。全厂上千人,除了不到百分之五的管理者和保全工,余下是清一色的女性。
自打舅舅到了湖城,多多的母亲说,她就没过过安神日子。眼见舅舅一日日临近而立之年,却毫无谈婚论嫁之意,这在那个年月是很罕见的。上海小姨也常常催问舅舅的终身大事,说只有成了家,才可以松一口气,让另一个女人操他的心去。多多的母亲便四处张罗,给他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姑娘。那个时候的人对同性恋所知甚少,不知道这不是找个女人成了家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只见一个个聪慧秀丽的,柔顺善良的,能干泼辣的,甚至工于心计的姑娘从舅舅眼皮子地下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被留了下来。她问那些姑娘们,那些姑娘们都说喜欢他,他也没有挑剔她们有什么不好,该逛街逛街,该跳舞跳舞,该看电影看电影,可就是从来不再做一点别的什么事情了。"那眼睛看你的时候,像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一个姑娘说。"他太单纯了。"另一个姑娘说。都没说一句坏话,就是成不了好事。
此刻,外面是文化大革命的万丈红尘隆隆炮声,舅舅的小屋里轻轻回响着一首名叫《爱的罗曼史》的吉他曲。
紧张急切的分解和弦伴奏中,忧伤压抑又温暖的主旋律令人揪心地叙说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怅惘,像秋雨一样点点滴滴落在多多心上。
舅舅弹完,一个人发呆,多多这才看见,夏小布的眼里也有泪光闪烁。
数十年后,多多又听见了这首吉他曲,它已经成为大陆吉他手们的经典乐曲。他想,有一些东西,总是有着这样顽强的生命力。
后来,舅舅弹《鸽子》,多多也哼起来,夏小布却放开嗓子唱了:"……亲爱的我愿跟你一起去远航,像一只鸽子飞翔在你的身旁。和你的船帆在海上乘风破浪,你爱着我呀像一只小鸽子一样……"
从舅舅那儿出来,走出那条冬雨中湿漉漉的古巷,两人发觉,像从一个荒唐的梦中醒来,那是一个和这个天翻地覆慨而慷的世界如此格格不入的梦。
多多碰着夏小布的手,一把抓住了它。不远处传来开门的吱呀声,两人又赶忙松开了。
快到街口,这个时代的气息又扑面而来。两人知道该分手了。
夏小布轻轻说了一句,像是问多多,也像是问自己,再呢?
多多问,再什么?
夏小布说,不知道。
船上五天五夜,像一次漫长又疯狂的燃烧,他想到了一句大字报上常见的成语"醉生梦死",觉得那其实是一种很迷人的境界。那一夜之后,他和夏小布几乎分分秒秒在一起。书上说,风暴的中心是最安全的,在一个蚂蚁窝一样熙熙攘攘的地方,没有人注意你们两个在做些什么。倒是在这样僻静的小巷里,总要提防一些看不见的眼睛。那几天他夜夜遗精,没法洗澡,连换内裤都不可能,只能让它在滚烫的小腹上熨着,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内裤已经硬成做鞋底那样的衬布。他迷恋,恐惧,空虚又满足。不能自拔。
可以说话的路程不多了,多多试探着说,以后……一个月见一次面?
夏小布冷冷一笑,为什么不是一年?
多多说,随你,我没有什么可以怕的。
夏小布说,在船上我对你说过,我是连死也想过了的。
多多一笑,我都可以死三次了。
说着已经走到街口,像北京和上海一样,大街的每一面墙壁,都贴上了厚厚的大字报,门面的每一道立柱,刷上了对联,只是内容已经大变,不再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之类,而是"炮轰省委","保皇有罪"这样一些大逆不道的文字。几支观点不同的游行队伍在街口相逢,顿时就对骂起来。
夏小布说了一声,三次都没有死的人,再不会死了。然后匆匆离去,扔下多多一个人在那儿发呆。
日,这个日子秦珊珊记了一辈子。
这一天上午,她在快到轮渡码头的堤墙边站住了。
她要去坐九点半的那一班轮渡。
江边那一溜十里长堤,成了一条大字报的长河。秦珊珊站住是因为感觉到在一片波涛翻滚的字迹中,有一些文字在诱惑着她。她本来已经走了过去,又停住,折转身,然后她就看见了那张招生海报,看见了其中拽住了她的那几行字。她其实从夏天起就不看大字报了。在一片司空见惯的大字报里,这一帧招生海报特别突兀,淡绿的彩纸,大红与浅棕的文字。海报的内容也很突兀,几句通用的文化大革命开场白,然后全然是从前那种专业艺术团体的招生语言,在招生条件一栏下面,秦珊珊看到了这样一行字:"我们热情欢迎那些虽然出身于非劳动人民家庭,但是能和家庭划清界限,坚决站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的战友们。"这句话让她心头一热。数月来,"狗崽子","王八蛋","孝子贤孙","美女蛇"一类最恶毒的咒语,已经让她变得失去了羞耻感。如今却有人预先就将"战友"的称呼留给她。
她在这张海报前呆站了很久,渡轮靠岸的汽笛声她没有听见,轮渡离岸的汽笛声也没有听见。
一个多星期以来,她每天都要来坐一个来回,她口袋里还有最后一块钱,除掉一日三餐一共三毛钱,大约还可以坐上两天的渡轮加上第三天的一顿早餐。她平静地等待着最后那一顿早餐的到来。她每天都站在前甲板顶端,低下头就可以看见那锐利的船首如一把斧子劈开浑浊的江水,溅起一人多高的浪花势不可当地前进。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象过从那船首一跃而下的情景,在落水的一瞬间,她就会被那利斧劈成两半,不会因为求生的本能浮上水面甚至游到岸边--她是学校的"劳卫制"三级游泳健将,曾多次横渡长江--庞然大物的船身会从她身上碾过,再由船尾的螺旋桨将她打成肉酱,整个过程只有几十秒钟,在浪涛声,轮机声的喧闹下,不会有什么痛苦,然后像天女撒花一样,她的碎片慢慢向江底沉去,沉下去的过程中,会有很多鱼儿,来将她吃掉。从此她就干干净净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不愿意别人看见她的尸体,包括她母亲。更不能忍受那些怜悯她的人为她换衣服,从她四、五岁开始,她的身体就没有被别人看见过。她要带着它干干净净地走,不能留下任何人的眼光。她从八月的那一天起就有了这个想法,她决定离开这个世界。因为上述原因,一直没能实施。她设想过各种方式,穿戴整齐,将身子与内衣一起用布条一层层裹紧,裹得像木乃伊一样,还要留下一张纸条:不要动我,请让我就这样离去。然后服毒,躺在床上,不管多么痛苦,也要熬到最后一刻的到来。不久她看到街坊一个老地主婆就是用了这样的方法,最后她从家里的床上一直滚到马路边,衣服全被自己扯烂,那件破旧的大襟黑衫敞开,露出两只皱皱巴巴的干瘪乳房,嘴里和下身涌出各种秽物糊满全身,发出一阵阵刺鼻的腥臭味和敌敌畏味,最后在众人的围观下以一种极其丑恶的模样死去。她想过跳楼,甚至去勘察过全市最高的那家8层楼饭店,那里已经是一个很著名的自杀地点,每天都有人从那里跳下来。她去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从那里跳下来还不到半小时,他的一条腿还在像跳水兵舞一样调皮地弹动,另一条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拐到了胳肢窝下面,一根白生生的骨头穿过裤腿从膝盖处伸了出来悄悄地顶着他的肋骨。她想过上吊,那是中国女人最常使用的一种方式,想过触电,想过卧轨,甚至想过刎颈,切脉,还有一种,就是非常贵族气的吞金,但是家里被妈妈藏了十七年的那几根金条,一对金耳环,在一个雨夜里扔到长江去了。妈妈央求她去完成这项任务,还告诉她不要到江边去扔,那样太打眼,被别人捡起来就是铁证如山了。妈妈让她坐轮渡,手里握着那个小布包,站到船舷边,到了江心,风疾浪大的时候,人不要动,轻轻一松手就行了。十多年来,她和妈妈过着那样清苦的日子,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有这么大一笔财富。
秦珊珊一天天在怎样杀死自己的幻想中渡过,这让她在那个炎热又疯狂的夏天显得特别的冷静。但她最终都过不了担忧自己身子的一关。
本来到了深秋,自杀的高峰期早已过去,许多没有自杀的人,都为自己当时的怯懦庆幸不已。秦珊珊却在这样的时刻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让她作出这个决定的,已经不是学校里的羞辱和打骂,是她妈妈再嫁了。妈妈嫁了一个装卸工人,五大三粗一座黑塔一样,据说比妈妈还小几岁。妈妈那一年四十出头,看起来还不算老,起码和她童鞋厂的许多工友们相比是这样。五官端正,皮肤白皙,人家都说说,她们这一对母女是那一条街上最漂亮的美人儿。
秦珊珊没有父亲,或者说从小就没有见过父亲。妈妈说她父亲很早就死了,在她不到一岁的时候。直到1966年八月初,她妈妈被红卫兵从童鞋厂揪出来游街,一直游到她学校附近。她妈妈胸前挂了一块大牌子,上面写了"反动军官臭婆娘"几个大字。她才知道自己的父亲还在坐牢,是一个蒋匪帮的营长,杀害过许多我们的解放军战士。那天晚上,妈妈像对她犯下了弥天大罪一样,一边哭泣一边承认了自己隐瞒多年的这一段罪恶历史,但是她又哭诉说,自己早就和她那个反革命父亲离了婚,从一解放就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一天都没有剥削过人压迫过人,秦珊珊一直过着比劳动人民还要艰苦朴素的生活,她是在党的阳光下毛主席的教育下长大的……从来就是那么沉静和蔼任劳任怨甚至知书达理的母亲,那一刻变得如此丑陋,披头散发满脸涕泪,眼光也是那样猥琐卑怯。没等妈妈说完,她冷冷地转身离去。
那天秦珊珊独自一人在夜色里向远方走去,她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一直走到一片荒芜人烟的山林中,在一片濡满露水的草地上颓然倒下,面朝星空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那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了。
一个星期以前,妈妈带回家一个男人,对秦珊珊说,这是你爸爸。是一个工人阶级。我们今天去打了结婚证。那个男人漠然看了秦珊珊一眼,秦珊珊也漠然看了这位新爸爸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妈妈惶乱地看了他们俩一眼,匆匆转身去做饭了。
秦珊珊的家在一条破旧的小街上,这个街上的人,按当时的话来说,大多是"不在组织的人",也就是没有正式单位的人。补锅的,修伞的,做圆木活的,收荒货的,在铁路货运站做装卸的,在码头挑砖挑沙的,或就在街上开一家小杂货铺或煤炭铺的……秦珊珊总觉得自己和母亲不应该是这样一条街上的人,总觉得她家和这条街上其他的人家有什么不同之处。秦珊珊家在这条街上租了一间私房,不到二十平方,中间拉一道布帘,前面烧火做饭,后面洗浴睡觉。
那个男人来的当天,就留下了。吃完晚饭,母亲在那个新爸爸去外面上厕所的时候,面带愧色地对女儿说,今天,你先在外间打一个行铺吧。过段日子,找到了大点的房,再给你一个单间。妈妈说着,匆匆朝秦珊珊手里塞了两块钱,晚上去看场电影,宵个夜……真是对不住你,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妈妈说着,眼泪就涌了出来。
秦珊珊去看了一场电影,又在外面晃晃荡荡挨到快要转钟。悄然回家,拉开灯看见妈妈已经将那一张竹板床给她架好。她没有洗,也没有地方洗,头重脚轻和衣躺倒在床。接着她就听见布帘后面传来扑腾声,听见母亲小声央求,好像说丫头回来了。那男的却粗声大气说,我自己的堂客,怕个什么,又不是偷人!接着里面的床板就嘎吱嘎吱拼命叫了起来。那时候,秦珊珊对这一类事情似懂非懂,只是平日里从街坊邻居言谈笑骂中,大体知道一点。那种龌龊事,人家嘴巴上说说,她都厌恶难忍,如今它却在自己家里,在自己妈妈身上发生着,那一瞬间她像挨了一棒的狗一样尖叫了起来。那个男人在里面大吼一声,叫什么叫?你以后不做的?秦珊珊一边发抖,一边咬紧自己的嘴唇,她怕因为自己的造次,让周围邻居也听见了这奇耻大辱的勾当。她爬起来,抖抖索索向屋外走去。她在大街上茫然疾走。下半夜,她来到一个曾经很要好的小学同学家,撒谎说自己家里来了亲戚,没地方睡了。那个同学就让她和自己挤了半晚上。就在那时,她做了最后的决定。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牵挂没有了。
从上海来到湖城,舅舅就赌咒发誓要改掉这个如魔鬼附身一样的恶习,甚至起过自宫的念头,但听人说,一旦那样,就更没有回头路了。就在那样的时候,柳苞芙来了,一个非常可人的女人来了。他期望这个女人能帮他浪子回头。便一生中第一次正儿八经谈起恋爱来。当然,他还给自己,也给她留了一条后路,这场恋爱很长时间没有公开。
他喜欢这个女人,自己跟自己说,这是命里给他准备的一个好女人,是一个来救他跳出水深火热的女人,一定要善待这份来之不易情缘。陶叶屏比他大一岁,属龙。舅舅属蛇,小龙。陶叶屏笑说,就算是我的一个儿子了。我要把你当儿子一样来疼。她确实也是这样做的,衣食住行,一样一样给舅舅安排得妥妥帖帖无微不至到了家。有一段时间她几乎每天下班都来,带来一天的菜料,除了晚餐的,专门拨出两份,是第二天的早餐和中餐。她不让舅舅在外面吃,那一段时间,据说肝炎流行。做好饭菜,陪舅舅吃了晚餐,洗洗衣物,清清房间,聊聊天,然后就回家了。她总能悄然而来,飘然而去,两人相处很长时间,没有外人知道。舅舅也觉得这样很好。只要不涉及男女之事,舅舅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男人。舅舅的单纯,感性,多才多艺,让陶叶屏觉得自己十多年来守身如玉终于得到了报偿。从少女时代以来,她一直有许多的追求者,也有更多的图谋不轨者,但是,哪怕在她最需要男人的时候,她也没有一丝丝松懈自己的防线。她几乎认定了,此生只有那个飞行员一个男人了。没想到苦熬十多年,遇到了舅舅这个小冤家。她对舅舅说,人海人潮,怎么就会遇上你了呢?听到这一类情话,舅舅就只会憨然一笑,最多说,瞎猫子碰上死老鼠呗。
俗话说,日久生情,一贯自尊的陶叶屏对舅舅也便有了想亲昵一下的时候,但哪怕她做出千姿百态来,舅舅也不曾给她渴盼一点点回应。她便更觉得舅舅是一个有教养能自持的人。那一天看电影,一部香港电影,女主人公和自己很相似,苦了大半辈子,终于等来了心上人。陶叶屏看得泪眼婆娑,忘情之下一把抓住了舅舅的手,没想到舅舅被蛇咬了一样猛地将手抽了回去。陶叶屏以为舅舅羞怯,或怕人看见,四周一看,黑黢黢的,他们又坐在影院一角,便使性子似的再去捉了他的手,一把紧紧抓住。此刻,舅舅的手突然变得冰凉,僵硬着,接着就抖动起来。陶叶屏低声问他,你怎么这样啊?舅舅不说话,只是轻声喘息,像要开始打摆子一样。她又问,病了?舅舅依然不说话,只是暗暗将手往外挣脱。陶叶屏一时又羞又气,甩开他的手起身离去。走了一段路,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舅舅追上来了,结结巴巴说,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其实是很愿意你这样,怎么跟你说呢?我怎么跟你说呢……陶叶屏只是气鼓鼓地往前走,舅舅便一路踉踉跄跄跟着她,赔小心,作检讨,破天荒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要将她拉进路边一家小餐馆。这是舅舅和陶叶屏相识以来第一次碰她。陶叶屏却说,别碰我!舅舅此次却没有松手,将陶叶屏架进了餐馆,按在了座位上。点了米酒,点了烧麦,吃了大半,舅舅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陶叶屏憋不住了,冷冷地说,你要讨厌我,你要是有人了,就直说。别拿我好玩。舅舅急得脸涨红,又怕别人听见,压低声音说,你怎么把我看成这样的人呢?我怎么能够这样呢?此刻已经有两个要饭的孩子凑到桌子跟前来了,大约凭他们的经验,这两人的东西不会吃完。陶叶屏果然就趁势将面前的碗碟推给了他们,起身就走。舅舅也就放下碗筷跟了出去。
饥荒年代,夜晚格外冷清。饿着肚子的人们早早睡了。电也很紧张,常常一条马路从头到尾不亮路灯,偶尔有黑市卖小吃的蜡烛,马灯,电石灯在街边隐隐绰绰忽闪着。这就给他们创造了第一次压马路的机会,那一次他们几乎走到近郊,都听见了半夜鸡叫。好在那时的治安不错,打劫的也知道,此时打着谁,身上也掏不出几文钱来,况且打劫也要吃饱肚子才好打的。
走了好长一段路,陶叶屏一直等着舅舅说什么,但他竟然一言不发,只是这样走着。她终于又一次发怒了,这一次可以痛痛快快喊出来--你到底什么意思啊!要把我骗到荒郊野外去杀了?
这一声喊让舅舅下了决心。舅舅说,我这一辈子没有碰过女人。
陶叶屏说,这是个什么大不了的事?谁一生下来就碰女人的?都有第一回!再说,我又怎么你啦?不就是拉拉手吗?你这一辈子就没有和女人拉过手?
舅舅嗫嚅道,没有。
陶叶屏问,也没想过?
舅舅说,没有。
陶叶屏停下来,打量着舅舅,似乎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别人也没有拉过你的手?
舅舅犯错误似的说,拉过。不喜欢。
陶叶屏像一个步步紧逼的审讯者,是不喜欢那个人?还是不喜欢拉手?
舅舅说,有时候不喜欢拉手,有时候都不喜欢。
陶叶屏问,那我呢?
舅舅说,喜欢你这个人。
陶叶屏问,喜欢我这个人,为什么不喜欢我拉一下你的手?
舅舅说,不知道。
陶叶屏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变得有些惊恐,你是不是……那种人啊?
多多的感觉是对的。夏小布确实有一种不为他所知的生活。而且这种生活已经很多年了,几乎从她诞生起就开始了。从军区托儿所到八一学校,从部队大礼堂到内部电影院,从海滨疗养所到私家大客厅,他们说什么,看什么,吃什么,喝什么,多多都是一无所知的。就像英沙罗夫对于叶莲娜的庄园和他们那些人在庄园的生活一样陌生。英沙罗夫的父亲是一个富裕商人,就像多多的父母也是曾经富裕过的读书人一样,但是他们都是另一个阶级。在认识多多不久之后,夏小布曾经在她那个圈子的几次聚会中有意无意说起过他,但旁人似乎没有听见一样,对她说起的这个会拉手风琴的小子毫无兴趣。他们正在说中苏分裂,越南战争,第三次世界大战。一群人在一张硕大的世界地图上指指点点,宛如战争时期的总参谋部。他们喝着啤酒--那时候,外面的青少年都还没有碰过这种酸酸的黄黄的像马尿一样的液体--兴奋地设想,憧憬,争辩,运筹帷幄。有时候,他们也会聚在一起听听唱片,谈谈俄苏艺术或近期看到的西方影片,谈里面小车或武器,饿了,会有阿姨给他们做丰盛的夜宵,然后一个个骑着锰钢全链盒的"凤凰"或"永久"到夜深人静的大街上飙车,就像数十年后他们的后代驾驶着品牌或改装的跑车在郊区公路上飙车一样。夏小布习惯并喜欢这样的豪迈,自信,明朗,热情,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她也喜欢过其中的某几个人,说是青春期朦胧的初恋也不为过,当然,也有人喜欢她,一直到今天,包括梁宁凯那个后来去当兵了的哥哥梁宁国,还一直在给她写信,满纸革命豪言壮语之下,透出如火的爱意,甚至在她父亲出事之后,也初衷未变。但是,多多的出现,让她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是什么,她说不清楚,他会无端地出现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想见到他,想和他说说话、或听他拉手风琴。有时候,听见收音机里的手风琴声,也会莫名心动。就是那一段时间,她读了许多俄苏小说,西方小说,她读到了自己从前不曾读到的东西。她常常能够读到自己,也读到多多。这一切,她都深深埋在心底,一个字也没有透露给谁。她一方面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学生会文体部长,一方面是塔吉亚娜,是冬妮娅,柳什卡……到了文化大革命一夜之间风起云涌,她才庆幸自己的克制。但是,父亲的横死,让她万念俱灰,那一切约束,就像西方女性的束胸布一样,一层一层从身体上解除,在那艘登陆舰上,她突然间决定放任了。那天夜里,她想过,哪怕别人将她作为流氓揪出来,她也无怨无悔,一个人,痛痛快快的死都不怕了,还怕痛痛快快地活一次吗?
但是,随着时局意外的变故,以为永世不得翻身的父亲竟这么快地平反了,而当初抛出她父亲作为替罪羊的人现在成了真正要打倒的对象,每天低头、请罪,挨批,下跪,"架飞机"……比她父亲夏天时受的罪一点也不少。她又重新成为革命干部子女并负责起一支高水平的文艺宣传队,这一切反倒让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昨晚演出,直觉告诉她,那些旧日的朋友们会来的。他们当中有人的家长就在这学院里,她拨开幕布,一眼就看到后排一角梁宁凯他们一伙,她太熟悉他们的身影,在一排排正襟危坐的军人中间,只有他们,敢于东倒西歪前倾后仰甚至把腿架在皮座椅的扶手上,搭在前排的椅背上。她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话。甚至会干出一些不堪设想的恶作剧来。那一刻,她都想大义凛然地走到他们跟前,对他们说,有什么事情,演出完了对她来,演出中间不要干糊涂事。但是她最终克制住了,天塌下来又怎么呢?会死人吗?死人又怎么呢?父亲不是就这样死了吗?这样一想,也无所谓了。没想到的是,他们一伙看完之后,竟悄然离去了,当她看到后排那一角已经空空荡荡时,有些怅惘。想起他们的许多好来。就像那首歌唱的,好朋友怎能忘记掉那旧日的好时光……她想,如果没有父亲的事,此刻她也会跟他们一样坐在台下,望着台上的多多们,看他们如何歌唱毛主席,歌唱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然后揶揄他们,嘲弄他们,甚至喝几声倒彩。她会痛苦又骄傲地站到反对毛主席和他那个风骚多变的戏子老婆那一边。他们的父辈都敬重伟大领袖,但是对于这次疯狂的运动,老军头们实在不能理解,只能将怨恨发向那个令人厌恶的女人和那一帮秀才身上。老头子此刻是犯糊涂了。她知道北京的一帮子朋友已经加入到一个组织中,向那个女人发难,当然也是给老头子看的,有些已经被抓了起来,但是他们知道,自己毕竟还是革命的亲生儿女,绝不会弄到当真的程度。这也是一种极有意味的反抗,就像任性孩子满地打滚哭闹撒泼,疼爱他们的父母不会真的将之赶出门外。这一点,他们的直觉也是对的。但是眼下,因为父亲的惨死,她已经没有了这样一份撒娇的心情。她甚至觉得,毛主席此次是动了真格,他老人家曾多次警告过那些泥巴腿子或投机革命的小知识分子们,不要进了城,像李自成一样,走到人民的对立面去,最后自取灭亡,很早的时候,他就让大家读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一次两次三次,苦口婆心,无奈之下,只有将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党和政府推倒重来,这也是一种悲壮之举,想到这里,觉得自己能在此刻站在伟大领袖一边,就像在红军最艰难的时刻,站到了毛主席正确路线一边那样,没有跟着张国焘跑,也没有跟着王明的机会主义路线跑。这是一次历史的选择。当年抗日战争打响之后,父亲没有选择近在身边并且有许多亲友身在其中的国民党,而是选择了山沟沟里的共产党。让他多年之后谈起来还充满自豪与庆幸。
这些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来说太过复杂又太过沉重的问题,常常将她的脑子搅成一桶糨糊。远不如现在捧读一本让人心动的小说让人愉悦。
有些数十里上百里以外的地县或企业也风尘仆仆上门来请了。想起电影《英雄儿女》中,志愿军文艺宣传队冒着美帝国主义铺天盖地的炮火,不顾生死到战壕到坑道演出,大家也就顾不得天寒路远了。那时候,有大交通车的单位很少,好一点的是带蓬卡车,有的就是敞篷卡车。一群青年男女往上一站,头发在风中飞扬,豪情在胸中激荡,一杆独立寒秋的大旗在车头呼啦啦响,真是一幅电影中的动人镜头。
于是,这一段或长或短的陌生路途,这一方小小的车厢,便开始上演起另一出别有意味的戏来。上车的那一瞬间,很多人都寻找自己的地方,那就是与一个心仪的人在一起,有的因为他快乐,像大钱小钱,有的因为他忧伤,像黄为仪宫小华,有的因为英俊或美丽,像何其亮沈婕,有的因为他聪慧或正直,有的什么也不因为,只因为一种朦胧的向往。于是如此数次下来,原来传说中的一些故事,都在那大卡车的车厢里得到了证实。有的人渴望着自己身边那个小小的空挡会由自己渴望的那个人来占住,有的人鼓励着自己在最后一线机会还没有丧失的时候,用一个恰当的理由站到那个人身边千万不要被别人半途插入……看起来是一次平平常常的登车,这里面的风云激荡只有每一个当事人自己心里才知道。
秦珊珊负责全队的道具和服装。那只木箱每次都由葛木生和傅海负责搬上搬下。于是她和葛木生站到一起便有了天然的理由。开始他们都还有一些拘谨不安,怕人家说她们假公济私另有图谋,后来发现不如大大方方说说笑笑反倒能遮盖一些什么。那只服装箱刚好可以坐两个人,但常常不是他俩坐,而是那些"有情况"的女生或身体不适的同学坐。
李北在台上英姿飒爽一副不爱红装爱武装气派,下来之后,内心依然有着小女儿的万千柔情,特别是当她和何其亮彼此知道对方的身世之后。他们常常要在路途上对一下去新单位的报幕词,两人站到一起也是合情合理。对词之外的另一种情愫在心里荡漾,路途颠簸,身子触碰也会激起令人心悸的火花,这一切都要在正儿八经的报幕词中掩饰得滴水不漏。
有两个人都希望在黄为仪的身边,一个他知道,是沈婕。另一个是舞蹈队的一个女生刘莲莲,刘莲莲是一个不声不响永远不引人注目的女孩,几乎所有的节目都有她,但多年后聚会,不光想不起她演过什么节目,连她这个人都差一点忘记。刘莲莲对他的一往情深,他一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
一段时间以来,闲暇时,向宏会拉上黄为仪和沈婕搞一点小合奏,有时也加上扬琴和笛子,不是为了上台,是为了自我陶醉。比如《彝族舞曲》,比如《二泉印月》,比如《春江花月夜》,这一类乐曲,在革命与封资修之间,勉强一点说,可以算民族的,健康的,起码可以练练基本功,特别是练好他大提琴的伴奏技巧。其实呢,他早已从黄为仪的眼光中读出了一种东西,他也不去说穿它,便自行当起红娘来。没想到这正是沈婕求之不得的,两人心里便悄悄地感激着他,反倒都只跟他说话。上车的时候,他当然总跟黄为仪一起的,看见沈婕也上来了,便大大咧咧喊她一声,沈婕快过来!无私者无畏,对他这么一喊,谁也不会有什么猜测与臆想,人们对这一类事情,有着精准的直觉。
多多与夏小布的故事因为一开始就有流转,反倒使他们清净了,光明磊落大大方方的,没有了那种折磨人的暧昧。只是他俩倒不习惯在这样的场合亲近,偶尔站在一起,还有些尴尬,说工作,有些矫情,说私情,太过放肆,不说话,又很别扭。因此夏小布常和童援朝傅海一起,上另一辆乐器道具车,一些心静如水或郁郁寡欢的人,也喜欢到那儿去。
有一些注定是永远的单相思者,就像那首诗里写的,如一颗星星孤悬在空中,远远望着另一颗毫无所知的星星。
剩下的,是一些快乐的单身汉和蒙昧的小女孩。他们心中的某一处还在沉睡之中。
许多的大卡车上的故事,是许多年之后大家陆陆续续讲出来的。还有许许多多的故事,将永远不为人所知了。像黄为仪和沈婕在那个流弹横飞枪声四起的暗夜里,他们之间那一场欲生欲死的情戏,四十年后才因为一个极偶然的原因被少数人所知。听完那一段故事,有人说,当她见到今天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小伙子小姑娘当着众人的面忘情相吻的时候,他们哪能相信,当年他们爹妈那一辈,为了在那大卡车上,在自己心仪的人身边站上一两个小时,要受多少折磨吃多少苦头。
从第一次乘大卡车远行起,大家便爱上并常常期盼这样的长途演出生活了。
车开了。篷布放下来,车厢内一片漆黑,从身子的甩动中感觉到了山路盘旋,大家的心都挤到嗓子眼了。车厢内一片不祥的沉默,连平日最快乐的钱氏兄弟也不吭声了。亲近的人们,互相间紧紧依靠着。卡车墙板上有两条可以放下的木凳,大家轮换着坐。两个多月来,一直在卡车上方高高飘扬的那一面"独立寒秋"大旗,在地质队头头的劝说下收卷了起来,那一收卷,同时也收卷了大家一直昂扬着的心,就像古话说的,偃旗息鼓。
地质队的司机都是开夜路开山路的高手,怕夜长梦多,怕半途出事,还希望能在湖城天亮之前到达,就开得特别快,车也就晃荡得特别厉害,要不是那车篷结实,很多人怕都甩到峡谷去了。那一刻,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颠簸加上恐惧,许多人都晕起车来,秦珊珊,杨筠两个伤情尚未痊愈,早已吐得昏天黑地。
终于快到山下了,可以看到远方一小簇忽明忽暗的灯光,那是下山前最后的一个小镇。十几分钟后,渐渐临近,一看果然是,满车的人就松了一口气。正在这个时候,车厢后面的人看见了天空划过几道亮光,接着就听见几声很响的声音,像过年放的那种小炮。司机在驾驶台大喊一声,开枪了!趴下!大家哗地一下扑倒在地。见卡车疯狂加速,枪声一直追着,渐渐远去。全车的人依然趴着,慢慢听见有哭泣的声音。童援朝站了起来,大声喊,有没有受伤的?这时大家才缓过一点劲来,自查,互查,有的腿被压麻木了,就听见哭喊,我的腿没有了!别人一摸,拧了一把,大声对他说,还在还在。
这是独立寒秋很多人第一次听见真枪的声音。大家庆幸着,哆哆嗦嗦开始说一点自我宽慰的话,转眼间就开出了十几里地。走上了平路。前面驾驶室却传来一种真正恐怖的哭喊声,一阵阵啊--啊--啊--的嘶叫。接着卡车就猛地刹车了。老童,夏小布和几个男生也顾不得安全不安全,跳下车去,刚拉开车门,一个人就滚了下来。老童手脚快,赶忙接住,手上已经摸到了一股黏乎乎的液体。他失神地叫着,完了!完了!完了!夏小布掏出手电一看就哭起来。所有的人都下来了,围着那个瘫软成泥一样的伤者,一个个瑟瑟发抖,大声小声地哭着。
驾驶台坐了两个女生,一个是刘莲莲,发烧,一个是声乐队的管琳,痛经。中枪的是管琳,右耳后方有一个枪眼,还在汩汩冒血,老童摸摸鼻息说,好像还有气,快送医院。夏小布让一口一口喘着粗气目光无神的刘莲莲下来,自己进去,让老童把管琳给她抱着。对司机说,找一个最近的医院,快一点。
卡车风驰电掣,十几分钟,开到一家区级医院,值班的医生看了说,人已经死了。
连旭终于出事。这个从小到大一帆风顺又养尊处优的人,脑子里确实少一根弦。
那天上午,他难得一人在家,刚好头天晚上又把那八灯超外差重装了一遍,初步调试后,各方面效果都奇佳,兴奋得一夜没怎么睡,迷迷糊糊中满脑子还是太空世界中那些神奇的电波,他捕捉它们并使它们乖乖从自己的一组喇叭中依次出来。起床后,口脸没洗,早点没吃,人有些虚脱,虚脱就容易恍惚,加之他早就按耐不住要听听自己亲手制作的这个宝贝疙瘩究竟有多大能耐,就把音量开到了极限,刹那间,楼板,墙壁,房顶都动起来,整幢屋子变成了一个大音箱。音色干净,层次清晰,厚重的低音像衙门前的八尺大鼓,一下一下击打着他的心脏,弥漫在四方的立体声像海水一样浸透到他的每一个毛孔中,此时人就像吸毒一样陶陶然不知所以了。那天他收到的是一家海外华语宗教电台,正在播一段交响乐,音乐完后,便有了"求你从天上垂看我这个堕落的罪人……""主耶稣啊,你已经用你自己的血洗净我,洁净了我的罪孽。"之类话语。
瘫痪了数月的居委会,因为有了保联,那些老太太们又活跃了起来。开始两人一组,每天三班在街巷巡查检视。那一只红袖章重新赋予了她们一种神圣感和责任感。当她们从连旭家后面的小巷走过的时候--或者更准确地说,离连旭家还很远的时候,就听见那种古怪的声音,这类声音和语言,是电影里那些装扮成神父的特务嘴里才能发出来的。于是他们很快就去报告了派出所。两个民警找到这架超外差的时候,裸露的变压器还是烫的。他们当即打开,很快就搜到了一大串敌台,许多还是说外语的敌台。现场捉拿,人赃俱获。连旭和他那一堆宝贝一起被带走了。同时也带走了那一箱大毒草。派出所是派了一辆三轮车来拖的,四周居民看着这些无线电家什,便传开了某某巷某某号是一个潜伏了十几年的特务窝子,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成为很长一段时间的街谈巷议。直至一些远处的好事者,也常常来这里探看,然后又将这故事添油加醋传布得更广。弄得附近一些人家的女孩夜里都不敢出门。
晚上,派出所两个人又来到连家,告知连旭父母的时候,两位老革命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么温驯的一个儿子,竟在自己的头顶上干了这么一桩天大的坏事,性质之恶劣,时间之久长,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当天夜里,连旭的姐姐连晨找到了夏小布,回去时已经没有公交车了。两人步行了一个多小时赶到连家,连旭的父母还在卧室里长吁短叹。一向温文尔雅的连父见了她俩,顿时从躺椅上弹跳起来,将女儿和平日比女儿还惯纵的夏小布劈头盖脑大骂了半个小时。骂到口溢白沫上气不接下气。尽管她俩进门的时候,已经被骂得泪眼涟涟的小妹已经跟她们打了招呼,但他老人家的狂暴依然让她们大出意外。他搬出来一大套平日从来不用的阶级斗争思想将这三姐妹又打到了一年前最疯狂的日子里去了。"没想到你们几个都堕落到这种程度,都滑到自我毁灭的悬崖边上!你们太自私,太放任,看着连旭一步一步走向深渊却一下都不拉他……"说着,老人竟呜呜哭了起来。
夏小布知道,老人被这个宝贝独养儿子的遭难打懵了。如果此时,有人说用她们三人可以换回连旭,老人都会答应的。
等老人骂完了,哭完了,夏小布说,连叔,我们的这些糊涂这些错暂时不说了。现在先想想怎么把人给弄出来。
老人说,还弄出来个屁啊?这么大的问题。
夏小布说,问题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就是搞个无线电吗?人家听毛主席的话,从小爱科技长大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呢。我跟您说吧,连旭搞的这台收音机,和我国自己设计自己生产的熊猫牌一模一样,就是照它的图纸做的,调试的时候,不小心拨到了国外的电台,就是错了,也不算故意吧?
听夏小布这么一说,老人脸上有了一点颜色了,那……那你说怎么办?
多多和夏小布随着人群一起,跑向山脚下那一座浓烟滚滚的小院时,大门口已经围满了人,里面有人在救火,有的在救人。很快,抬出来两个浑身乌黑血呼啦滋的人,身上的衣服已经成为碎片,一个只剩下小半个头,一个胸腔全部掀开,里面的内脏红黑蓝紫地耷拉在身外。
这是两个化学系的学生,在调配炸药的时候,发生了爆炸。这是师院在文革中最早死掉的两个人,死在武斗尚未正式开始的时候。
那天所有见到这一惨状的人都没有吃饭。一些听说的人也没有吃饭。校园里弥漫着一片恐怖又悲凉的气氛。许多人胸佩白花,来到爆炸现场,默默站着。一些人哭着,一些人铁青着脸像庙里的金刚一动不动。死去的两个人,一个是湖城的,三年前曾考取了一所名牌大学的化学系,后来查出父亲加入过三青团,降格到这个三流学校。另一个是农村的,家里七个孩子,他是唯一出来念书的。
当晚,师院红司在大操场为他们两位革命烈士开了追悼大会。连操场周边的小树林里都站满了人,上千手执钢管长矛的红司战士,从主席台下烈士遗像往四周排开,一个个黑着脸,眼里燃着怒火。哀乐响起的时候,哭声一片。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总是古往今来最惨烈的事情。
司令部的几个头在发言的时候,一个个也泣不成声。他们说,两位烈士是为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献身的,他们和一百多年来,那些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一样,永垂不朽!
这时,上千支铁矛两两相击,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铛铛"声。
几天之后,在离两位烈士牺牲地不远的山脚下,建起了一座水泥纪念碑,样式和天安门广场上那座纪念碑一样,小几号,两人高的样子。上面刻写着"死难烈士万岁"。基座上刻着两人的半身像和生卒年月。碑身后面是两人的生平和革命事迹介绍。
这座纪念碑在两年后被铲平。两位烈士的尸骨也不知去向。今天,这里已经变成一座皇家园林般的新型高校,校园里数万人,教师洒脱儒雅,学生靓丽英俊,没有谁知道,那条通往山上的花岗石台阶下边,栖息过两位青年的亡灵。
书房还是老样子,夏小布说,父亲在书桌上留下了一份工工整整的绝命书,被他们拿走了。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照片,是父亲调来之前的一张全家福,在一个风景区的石拱桥上拍的,全家七口人,顺次倚在石栏上,父母在右边,左边顺势而下排着五个孩子,很像乐器中的那个排箫。夏小布,夏小尔,夏小什,夏小维,夏小克。父亲把他的浪漫与诗情,熔铸在自己五个孩子的名字中。五个孩子都阳光灿烂漂亮健康,是一张六十年代中国红色家庭的经典照片。那时候夏小布的父亲已经到了地方,穿了一件白衬衣,扎在一条笔挺的西裤里,依然还有一种军旅风采。夏小布的母亲是那种端庄女人,不算很漂亮,但也是一副沉静大方的神态。
多多问起她母亲和几个弟妹。夏小布说,前不久接到母亲的来信。说了许多她的糊涂和痛苦。希望孩子们能理解她,原谅她。她不相信是自己的揭发导致了他们父亲的死。她在信中说,当时对她整得很厉害,几次斗到晕死过去,想到夏小布几个尚未成年的弟妹,只好扯一点生活问题。但是没想到会伤了他。
夏小布突然冷冷说了一句,她在为自己辩解。
多多说,你对她苛刻了一点。
夏小布说,我当时跟父亲一起来,其实是她对父亲不放心。他们为这件事已经别扭很多年了。
多多问,你父亲在这些方面,是不是……
夏小布冷冷一笑,所有的人都喜欢这样联想。我母亲说的那个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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