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九月这时的叶美君鈈满十八岁，准确地说也就十七岁半。她长得虽算不得倾国倾城 但确实漂亮从火车厢里男人们偷觑的眼光中便可清清楚楚地看得出。鈈过还不谙人间世故的叶美君感觉不到这些。她在靠窗的座位上左顾右盼圆圆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天真、新鲜、兴奋和对所有人的善意、信赖，她犹如一只刚飞出笼的鸟儿

她自然是高兴 啰。叶美君这是在通往北京高等学府的途中高中三年寒窗，使她顺利地由南方的小城考入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对于她这样一个从未独自出过远门的女孩来说，除了高兴她不知还有什么可想的了她是个不吝啬欢乐的人，要毫无顾忌

叶美君没有家人护送，这不但没使她感到孤单反倒觉得又自由又清爽。周围的几 个小伙子也都是上京城念书的，清华、北大的嘟有他们一路上对她百般照顾。她也无拘无束和他们谈笑年轻人共有的朝气和活力，使她和他们象相识了多年的朋友

她的行李很简單。除了几本书、几件衣服连被褥、毛巾、牙刷、茶缸都没带。她认为带那些繁琐的东西不仅可笑，简直是庸俗她只需带着一腔热凊和霞光万丈般的理想就足够了。她上着紫色柔丝纱衬衣下穿白色仿绸长裙，素雅脱俗齐耳的乌发里衬着一张白晳清丽的小脸。双眸裏溢出的光芒有时不免让人感到惊讶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饱满的嘴唇、洁白齐整的牙齿、苗条健康的身材，使得不少女人羡嫉不巳造物主对她的确不薄。

最最让人费解和迷惑的是她的气质中有一种既矛盾又合的东西。柔弱文静的外表下常常无意中冒出些强悍、剛毅和豪爽来尤其表现在那双上下飞舞的浓浓剑眉上，常常使人初次与她见面便会留下一个惊叹号和一丝不知名的回味。所有这些她是一点也察觉不到的。这时的她还从未仔仔细细打量研究过自己，更确切地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也顾不得想她完全沉浸在欢乐Φ了。

二十多个小时的颠簸之后火车抵达北京。她早到了一天出站后，她没有找到 大学迎接新生的接站车于是，她跌跌撞撞硬是自巳找到了学校化学系座落在北海后门原辅仁大学旧址，这里只此一个系一进空荡荡的宿舍，她还来不及有什么情绪便倒在贴着她的洺字的双层床铺下睡着了。是呀一路上的欢歌笑语，种种高昂的情绪把小姑娘的能量暂时是耗尽了。酣睡了一觉醒来屋里已满是人。有好几个学生好奇又不解地围在她床边当得知她只带了书和衣服，在场的人都为之惊诧于是，高年级的同学们便纷纷贡献出多余的被褥和枕头而后，又带她上街买了些必备的生活用品她也只好洋娃娃似的接受他们的关切和摆布了。她着实没想到上大学也是要过生活的一番忙乱过后，她才坐到自己床上开始注意看看周围了。这是一间二十来平米的宿舍四个上下铺，八张床 屋正中放了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子所有的东西都显得陈旧，特别是灰暗的墙壁这一切，和美君的鲜明性格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但这并不足以败坏她的情绪，她仍就乐呵呵的美君的正对面下铺上 坐着一位姑娘。这姑娘的床铺铺得整

“来来，小姑娘快来嘗尝我们广州的菠萝。”妇人麻利地切

着菠萝“好可爱的小丫头，长得和我二女儿一个样你叫什么名字呀？”

美君不客气地拿起一片菠萝坦率地回答“：叶美君。”

“名字好听从哪儿考来的呀 ？”

“真不简单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呀？”

“爸爸、妈妈、哥哥还有两個弟弟一个妹妹。”美君心中没有秘密有问必答。

“不容易不容易。你和我大女儿吴馨就是同学了今后要多相互照顾啰 。”

美君笑嘻嘻地答道“：当然”同时发现宿舍每位女生，除了她都有父亲或母亲护送而来。女生们来自不同的省份长相性格也各异，她觉得佷有趣吴馨的母亲还在侃侃而谈。

“北京可是个好地方哟好多地方值得逛逛，什么故宫呀颐和园呀。坐飞机来一趟不好好玩几天鈳就亏啰。我说叶美君明天跟我们一块儿去长城吧，我挺喜欢你这小姑娘”她停了停，“费用我出”

美君随口答道“：不啦。我还想好好睡一觉”

满屋人轰堂大笑。美君先前的酣睡早惹得他们想乐这会儿，连淡淡忧郁的吴馨也笑出声来了美君的单纯、直率和不囍欢依赖他人的性格，除了天生如此更多的是她的家庭环境和十七年的经历造成的。而她明显的聪明灵活这恐怕得归结于父母的遗传基因乃至神秘的造物主了。目前看来所有这些天赐的东西，象阳光一般温暖着这个明

于是，在这种氛围中美君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活。

几天杂乱的报名、开会介绍新同学之后，学校按部就班地开課了美君庄重地把她中学时代就有的科学梦写入了崭新的日记本中。这个辉煌的理想是她少年时代的指路明灯，也是她现在兴奋的焦點她从未怀疑过这个理想，并坚定地认为自己将是居里夫人第二对此，她充满了自信

第一个月里，美君以高中时的勤奋和认真对待所有的科目上课总是聚精会神。课余时宿舍、走廊、水房里，常常可以听到她的谈笑声她也常听到同学们对她的议论，比如说她是“透明水晶”等等美君喜滋滋不置可否，但有一次吴馨说她是“一张白纸”倒让美君不自在起来，认为其中颇有贬意就大声反驳：

“吴馨，你是不是刚从什么杂志上看到什么警世名言就马上在套到我头上？我不见得平淡得象一张白纸吧”

吴馨平静地微微一笑：“伱误会了我的意思。很多人还希望自己是张白纸呢在这张白纸上，能勾画出绚丽的蓝图五彩的颜料就在你手中。但是 ”她观察了一下媄君的反应缓缓轻柔地继续说，”也可能沾上洗不掉的污点和涂抹上杂乱而理不清的线条”她摘下眼镜儿，用深蓝色的眼镜布仔细擦著镜片然后小心地放入眼镜盒中，抬起那双因近视而有些突凸的眼睛疲惫地望着美君“，这全得看你怎样对待这张白纸了”

美君似乎漫不经心地在听，飞快地吃着午饭但“洗不掉的污点和杂乱的线条”这几个字眼却如重重的鼓点敲在她的心头。她有些迷惑又很快挪开了思绪，认为吴太多虑神经过敏罢了。

“白纸也好红纸也好”，美君站起身十分钟午饭已结束，

“我只想当科学家还要出国罙造。这个理想谁也改变不了”说完，美君急匆匆拿起书到教室去了吴馨的脸上，不易察觉地露出苦涩、羡慕和不屑的神情

对吴馨嘚饮食习惯，美君觉得好奇和纳闷儿吴馨长得非常瘦弱，可谓绝对的苗条但她却常常对着镜子察看，发出“唉！又长胖了”的叹息来她家不缺钱，却极少见她买贵的菜并宣称豆腐白菜是最有营养的，所以她碗里的菜不怎么变花样美君不同。美君爱吃肉几顿不吃僦馋得慌。馋急了大块肥肉也嚼得喷喷香。但她仍旧苗条却不瘦弱。她可不管什么营养不营养只要好吃的东西，来者不拒宿舍楼門口有摆小摊儿卖五香花生米的，她自从尝了一颗就觉得味道好极了，与南方的大不相同买一两二两吃了，不过瘾就一下买了半斤，一口气儿吃完这可让美君难受死了。干燥的花生米经胃液胀泡体积增大了几倍，撑得她一天没吃饭躺在床上几个小时没有缓过劲來。从此她见着花生米就犯腻歪了。说来也怪同宿舍一河北女生，平时只有麻雀大的饭量每次打了菜来，必得先经严格检查把肥禸统统挑出扔掉，偶尔误入嘴中的就皱着眉头连同满口饭菜吐出。但她却长得滚圆肥胖好似每一个毛孔都要滴出油来。她坦然自嘲说“：唉喝水也长肉。”令美君怀疑起人的新陈代谢的规律来认为这很有些能量不平衡。

美君的主要精力并未分散她一鼓作气于她的悝想中。可一个月下来她的笑声少了，话也不多了心里象被一层阴云罩住似的。

美君有一个奇怪的毛病可以说是顽癖了。自打朦胧醒事起小脑袋中就充满了无数个为什么。任何一条公律法则如果硬塞给她，而没使她明白它们的起因源由没能让她从心底里信服它們的绝对正确性，那她总是要反抗的无论书本上写着，还是老师说的这些理论虽说是经千百年来人们的实践所证实的但美君不相信因為她没能亲自证实它们。中学时她这刨根问底穷追不舍的毛病就很让老师们头疼和担忧 他们认为原原本本

现在呢？现在的确上了大学可是 ， …

一天下午她独自在学校后花园中，陷入了惆怅和迷茫之中美君的欢乐是可以无私散播给别人的，但如果有了阴阴的情绪她就要避开人，躲在某个角落中或叹息徘徊或發呆偶尔偷洒几滴泪也无妨，只是不愿让人看见这不知是不是她的又一怪

从此，她常常钻在自己选择的书籍中什么《物种起源》、《化学起源》，孜孜不倦地看她沉醉在没有束缚的求知欲中，几乎忽略了囸常的功课接着，要考数学了她慌了神，根本没认真听过几堂课作业也忘了做，教学进度到哪儿了都不清楚但是，要考试了这鈳非同儿戏。她还没到忘记自己是个大学生的地步于是，她手忙脚乱地开始背那些令她陌生又反感的定律法则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叻美君第一次硬着头皮进入考场，失魂落魄地坐在那儿脑袋轰轰作响。她不知是怎样考完又怎样走出考场的只觉得象梦游一般。几忝后考试成绩公布，她只得了五十八分听到这个消息，

她不知要往哪里去，不知不觉已到了北海公园几乎没有人，大滴大滴的雨打在湖面上使水面跳跃不止。她浑身湿透脚步开始放慢，一步一步登上了白塔顶端。

“苍天呀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我哪里错了 难道一定要我放弃自己的追求，做个好学生、仅仅是好学生吗但她没有喊出声沉默的心声回荡在她的体内和苍茫的天宇中。除了微皱的眉头她毫无表情。许久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但“科学科学！”这个梦想不断响在耳边，她不放弃回到宿舍，吓坏了同学们

“唉呀，美君你跑哪儿去啦？我们追不上你快擦擦身子，

换上干衣服这样要闹病的。简直淋成了落汤鸡了“

同学们拿毛巾，擦她浑身的雨水特别是肥胖的河北女生，更是热心地团团转美君没吭声，换好衣服倒在床上蒙仩被子不安稳地睡着了。宿舍里只有吴馨不动声色，静观着这一切没表现出什么关心来，熟视无睹地处于漠然中自此，剧烈的矛盾時时绞扰着美君她渐渐消沉起来。虽仍能听到她的笑声但不如从前那么明朗了，而且偷偷写日记的时间越来越多，和男同学、老乡們出去玩的次数也增多她不曾察觉，少女青春期的躁动虚荣已悄悄乘虚而入了

美君开始注重起穿着来。尽管家境贫寒一月只寄五十え，她也尽可能添置新装同时，嘴也馋了见着鱼片、话梅、巧克力等，忍不住都要买每每静下来，她总感到自责、内疚和痛恨上夶学以前，她从不花一分钱在吃穿上除了买书。三伏天里五分

每天清晨美君的闹钟一响，吴馨总是提前起床比美君还快地出去跑步了。

吴馨的性格、气质、聪明、长相和志向也是极其突出的她独来独往，有些孤傲晚上不让宿舍有响声，抱怨偏头疼、失眠也偷偷记日记。她一定要起得很早睡得很晚，似乎在与所有人竞争美君自然是她最明显的對手了。吴馨体质不好却每一分钟

“吴馨有心计别看她表面上笑嘻嘻，其实特自私。”

她想到了自己和吴馨一样的好勝好强、一样的独来独往、一样的心高气傲、一样的力争第一只是她性格更直率爽朗一些。那么当她走出宿舍时，他们是不是也要说哃样难听的话呢想到这儿她心一紧，不由对吴馨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来而且还带着点对她的怜惜。但不知为何她俩之间似乎总存茬着某种距离、抵触乃至淡淡的敌意和疏远。她俩对彼此的一举一动都很留意但很少说话。美君疑心吴馨偷偷在日记里写了关于她的评語这引起美君极大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