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语者的小说解释

问:谁能给我们孩子起个名字?分:廷龙,年月日。:程麟寓,年月日快做孩子父母了,...答::子昊然利敏佳众东岳隆澜怀豪泽轩益铭袖平祯希峻成一鸣嘉玉锦滢韫韬、沐秋、泽雍、克垚、致宁、致远、思迪、兆麒、策涵、智轩、逸瑄、...
问:垚字是什么意思答:解释1:垚 yáo古同“尧”。解释:垚 yáo形山高的样子。多用于人名,曾为古皇帝名字。
问:世界文明史马克垚答:世界文明史马克垚你想问啥
问:是什么意思?答:dongwei_客,dongwei,宝宝,对不起!露个面吧,垚垚回来了,还是这么可爱,垚垚留在了老家,我的读书寐语者之帝业,西游记讲完了,讲家话.
问:日字旁加一个“垚”字是何字何意?日字旁加一个“垚”字是何字何意?怎么念?答:这个字汉典上收藏了,但是没有注音和解释,加了个“备”字标记,有聊备一字,容后考证的意思。据我估计很可能是个国“汉字”。
问:垚这个字怎么读?什么意思?如题答:读作:yáo解释1:垚 yáo古同“尧”。解释:垚 yáo形山高的样子。多用于人名,曾为古皇帝名字。
问:垚在诗经的那首里面垚在诗经的那首里面,具体在诗经里是什么意思答:我查了几遍,诗经好像没有“垚”字,也没有“尧”字。以下是来自汉语大词典的解释:尧[yáoㄧㄠˊ][广韵五聊切,平萧,疑。“垚”的今字。...
问:垚字怎么读答:垚 yáo古同“尧”。笔画数:;部首:土;笔顺编号:111111详细解释:垚 yáo形山高〖mountainhigh〗。多用于人名
问:这个字念什么?垚”山高的意思。并不是意外的巧合,在金、木、水、火、土这“五行”之中,每个字摆...答:垚(yáo)高。这个字不常见(以使用智能拼音输入法打不出这个字,我觉得这个字比较生僻,用来做名字不合适,至少不会选择不好认的字做孩子名字的)。我...
问:请问这个字的拼音?垚?答:垚(yáo)
问:姹傝愈鏄庯细杩欐牱镄勫洓妫遍敟涓庝笁妫遍敟鍙互鎷兼垚鏂沧...答:姹傝愈鏄庯细杩欐牱镄勫洓妫遍敟涓庝笁妫遍敟鍙互鎷兼垚鏂沧镆卞悧?绛夎竟涓夎褰妫遍敟姝f楠褰妫辨煴锲涙阌ョ殑搴曢溃涓烘鏂瑰舰锛屼笖搴曢溃杈归昵涓庡悇渚ф闀跨浉绛夛绂涓夋阌ョ殑...
问:垚的意思答:康熙字典:广韵五聊切集韵韵会倪幺切,同尧。从三土积累而上。象高形说文解字:土高也。从三土。凡垚之属皆从垚。吾聊切现在多用于人名
问:请问这个字“垚”念什么呢?请问三个“土”组合的字念什么呢?答:垚(yáo)垚拼音:yáo,笔划:部首:土部首笔划:解释:垚 yáo古同“尧”。笔画数:;部首:土;笔顺编号:解释:垚 yáo形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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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蓝瘦香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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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戴上眼镜仔细凑近看了看,“哦,这好像是……对了,是二少,看我这记性,怎么连他也差点记不起来。”指着照片上的俊秀少年,老人乐呵呵,似乎想起极有意思的事来,“他是先生的友人之子,行二,家里有个姐姐,旁人都叫他二少。这个小子别看年纪小啊,来头可是很大,家里做大官的,进出都有保镖跟着;又会讨先生喜欢,机灵得很,常常自己画些异想天开的图纸,先生看了还夸他有创造力……我记得,先生倒是有意要收他做弟子的,只是后来,唉,机缘不巧,机缘不巧……”
艾默顾不得听他追忆往事细节,急急追问,“他姓什么,是不是姓严的?”
老人摆了摆手,“不不,他姓薛,叫做薛慧行。”
  第二十二章 上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一觉醒来,窗外天光大亮,已近中午。
昨晚玩得太厉害,喝了不少酒,沈霖倚在床头懒洋洋不想动弹,头有些疼,心里恹恹的,不知为什么一睁眼又想起高彦飞,心情顿时低落。仿佛记得,她是昨晚舞会上的胜利者,与Ralph一起出尽风头,将高彦飞抛在一旁。她看着他愤然离去,心中却没有半分快意。
她不是故意让他难堪失落,只是他自己左右摇摆,心意不坚,根本还是个没长大的男孩子,这一点上,他同敏敏的任性倒是相近得很……霖霖歪在床头,想起昨晚睡前,喝了酒昏昏沉沉,似乎敏敏悄然进来过,俯身说了什么话,现在却全然想不起来了。
霖霖皱眉回想,依稀记得她说对不起,还说什么“谢谢你一直包容我的任性妄为,谢谢你将我当作姊妹,我却不配有你这样好的姐姐” 。
真是孩子气的胡说八道,也不知敏敏这丫头究竟想些什么。
情爱这种事,讲得是你情我愿,倘若高彦飞自己变了心思,那也不是敏敏的错,她又有什么可道歉呢;倘若她也喜欢高彦飞,当真是两情相悦,那也是家中一桩喜事。可是敏敏那古灵精怪的心思,谁也看不透,她对高彦飞仿佛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却又不像男女之情。
酒后初起,太阳穴隐隐作痛,想着这些事越发令人烦闷。
霖霖躺了一会儿,再也睡不着觉,索性起来披衣梳妆。
梳妆台上,一枚样式古雅的戒指静悄悄搁在那里。
这是几年前,同敏敏一起逛古玩铺子遇到的小玩意,两人都一眼看中,最后自己还是让给了敏言。那时敏言戏谑说,什么时候你要嫁人,我再还你做嫁妆。
霖霖拿起戒指,怔怔套上中指又取下,心中一阵恍惚。
来到敏言房间外,正欲抬手敲门,却见房门微掩,敏言并不在里面。
平时敏言爱睡懒觉,这个时辰多半还没起来,今天却不见她人影,桌上床上也收拾地异常整齐,连一向乱扔的杂志书报也好好收在一起。
霖霖诧异地打量屋内,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似乎少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下楼见了女佣周妈,霖霖迎面便问敏言哪里去了。
周妈说薛小姐今天出门得早,说是约了朋友。
霖霖有些索然,在家中转了一圈,母亲、蕙殊阿姨和薛叔叔全都不在,连慧行也出去玩了。想来想去又转过楼上,经过敏言房间时,进去选了几本杂志打发时间。
转身正要离去,霖霖蓦然地站住,心底一动,看向敏言床头。
难怪方才一眼就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床头上少了那个相片框,那是敏言最珍重的宝贝,放在床头谁也不许动,里头是她小时候与生母唯一的合影。
然而此刻相片框却不在原处。
霖霖怔了半晌,神色渐渐变了。
回想起敏敏睡前来到床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想起昨夜舞会上她对高彦飞的蹊跷态度,想着她这些日子的变化……霖霖不由得捂住胸口,一颗心直往下沉。
自从那日敏言躲在窗帘后听去了母亲与薛叔叔的谈话,一直令霖霖提心吊胆,好几次想与她聊一聊,却插进来高彦飞这一桩事,令霖霖面对敏言分外尴尬,不知怎样同她说才好,这件事关系重大,一旦牵扯出旧日恩怨,更不知如何收场,万万不敢贸然让母亲知道。
霖霖定了定心神,找来周妈与仆佣们询问,竟没有一个知道敏言早晨去了哪里。 非%凡%
送她的司机只载她到路口便被打发回来,说是薛小姐另有朋友来接。
惶乱间顾不得等候母亲回来,霖霖亲自将电话拨到薛晋铭在市区的官邸,那边也说未见,倒是提起前日里敏言去过一次,似乎拿走些私人物件。市区官邸是薛晋铭接待外客的地方,他自己并不常住,只把郊外沈家花园当成自己家。倒是敏言喜欢热闹,偶尔在市区官邸住上几天,那边也常备有衣物等私人用品。
听到敏言从官邸收拾了衣服行李,霖霖拿着电话,手上发抖,心知事情不妙。
匆忙拨通薛晋铭办公室电话,却说他外出未归,霖霖心急如焚,吩咐司机立即载她到市区,直闯到戒备森严的机要处一号楼前,只说要见薛晋铭。警卫认出司机老于是薛处长的心腹,不敢怠慢,一个电话打进去,片刻就见高彦飞匆匆迎了出来。
“霖霖,你怎么跑来这里?”高彦飞错愕万分,话未说完,只听霖霖劈面急问,“你可曾看见敏言,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提起敏言,高彦飞脸上一红,“我昨晚离开后就没见着她……霖霖,你这是做什么?”
霖霖急得直跺脚,“你先别管,赶紧让人去火车站和码头堵住敏敏,不能让她走掉!”
高彦飞呆住,一时间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嘴唇颤了颤,喉结上下一滚,却是什么话也没说,立即转身吩咐下属赶往车站码头。霖霖随他走进楼上办公室,见他步履僵硬,神色仓惶,显然因这消息大受震动,看似却并不怎么意外。
“高彦飞,你是不是事先知道敏敏要走?”霖霖冷冰冰开口,一句话问得高彦飞僵硬了背影,缓缓回身望住她,薄唇紧抿作一线。
“我不知道。”高彦飞艰涩开口,“但我这样猜测过。”
“你猜到她要走?”霖霖语声骤然拔高,一路积压而来的惊慌、怒火、委屈全都朝他发作出来,“为什么不拦住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敢放她一个人离开?高彦飞你这木头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简直混蛋!”
“我是混蛋。”高彦飞痛苦地低了头,语声低哑无力,“可是我要怎么拦阻她,她口口声声祝福我,恭喜我与你的锦绣良缘,说自己太傻,说她不该惹你生气……霖霖,你叫我怎么说,怎么办,难道我该留下她,叫她看着我们订婚,做你身后永远的陪衬么?”
霖霖听得僵住,全然不知如何反应,只见高彦飞满目伤感,低了头,涩声说,“昨晚她莫名其妙同我说那些话,我只觉得古怪,却没有多想,那时候心思全在你身上,被你气得糊涂了,约莫只猜到她在赌气……可原来,她早已做了决定,早已打算自己一个人离开。”
“天!”霖霖猝然捂住脸,闭目呆了半晌,气极反笑,“高彦飞你这傻子,你以为敏敏离开是为了成全你跟我的姻缘?你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这一走,她这一走……”霖霖不敢再说下去,甚至不敢想下去,只哀哀望着高彦飞,泪水涌出眼眶,“你不用管她为什么离开,总之,快去找她回来,决不能放她走,否则,否则……”
“霖霖!”
薛晋铭一身戎装长靴,披着风氅,匆匆闻讯而来,一推门就见到这情景,只见霖霖哭成泪人,高彦飞呆若木石,两个人在屋里相峙无言。
霖霖见了薛晋铭,投身扑入他怀抱,哽咽得语不成声,“薛叔叔,敏敏走了……”
薛晋铭褪下手套,抬手替她揩去泪水,沉声安抚道,“我听老于刚刚说了个大概,不要紧,敏敏赌气跑出去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会让人带她回来。”
楼主蓝瘦香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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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霖凄然抬眼,“不,这回不一样。”
薛晋铭皱眉看了高彦飞一眼,轻拍了拍霖霖肩背,“我明白。”
听得他也这样说,竟个个都以为敏言离去是为了成全她与高彦飞的姻缘,霖霖委屈无奈,气急攻心,一时间胸口发堵,几乎缓不过气来。高彦飞瞧见她脸色发白的样子,忙上前扶她。霖霖咬唇,重重摔开他的手,噙泪望向薛晋铭,“恐怕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如果我猜得没错,敏敏是要去上海!”
上海,轻飘飘两个字,如雷霆落在耳边。
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薛晋铭,脸色也微微变了,目光如雪刃迫人。
霖霖望着他,颤着语声,缓缓说,“那天你和妈妈在琴房里说话的时候,我与敏敏就躲在那屋里和慧行捉迷藏……我们,我们都听到了……有关佟孝锡的事,敏敏她全知道了。”
  第二十二章 中
暮色笼罩下的沈家花园,入夜亮起橘色灯光,餐室里饭菜已布好,热腾腾飘散着香气……然而桌旁一个人也不见,客厅里灯光大亮,也不闻往日的人声笑语,连慧行也安分地坐在一旁,觑着大人们的脸色不敢吭声。
蕙殊疲乏无力地倚了沙发,看着霖霖与高彦飞僵然坐在对面,一直低着头,动也不动,俨然失落了魂魄;夫人静默伫立窗下,背向他们,双臂环胸,纤瘦身影被暮色勾出一轮淡淡光晕,仿佛眼前唯一的暖色。
天色就要黑尽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
念卿第一个奔了出去。
霖霖抢在高彦飞前头赶到门口,只见薛叔叔从车里下来,对母亲低低说了什么,母亲怆然望着他,抬手捂了唇,白绒披肩垂下长长流苏,被风吹得凌乱。薛叔叔侧过脸去,黑呢风氅也被风吹得扬起,那挺拔身影竟是如此寥落。
母亲仿佛想说什么,抬手抚上他肩头,半晌却一个字也未说。
他将她抚在肩上的手轻轻握住,她低了头,自然而然将额头抵在他胸前。
他展开风氅,将衣裳单薄的她揽入臂弯。
两人在傍晚的风中相依而立,影子相融在一起,恍然看去,竟似父母昔日相携光景一般。
见了薛晋铭那般痛心神情,蕙殊心下一片惨淡,知道他带回的只怕是最坏的消息。
敏言为了今日这一走,早已计划周密,他们竟都低估了她。
派往车站码头追截的人尽数扑了空,敏言并没有从最容易隐匿的途径离去,而是利用他父亲的印鉴伪造了一纸通行手令,依恃特殊身份,堂而皇之从军事机场搭乘今晨飞往香港的飞机,取道香港再转往上海。
谁也没想到她敢如此大胆,军事机场关禁再严,也没敢仔细盘查薛晋铭的千金。
她果真是计划周密,老早就为今日脱身埋下步步伏笔。 非%凡%
趁昨夜舞会之后,大家都疲累,今晨自然晚起。
她却一早动身,走得不声不响,待家中察觉到不妥,辗转寻找,她已安然抵达香港,摆脱了薛晋铭在重庆无孔不入的控制。香港仍是英国人的地盘,重庆方面虽布置有特工,却不能随意搜查码头和船只。敏言甫下飞机,立刻马不停蹄赶往码头,待特工接到薛晋铭秘令赶到,船只早已在前往上海的途中。
一旦抵达上海,那便是龙潭虎穴,凶险异常。
如今要找到她是难如登天,而她要找到佟孝锡却是易如反掌。
“不,现在还来得及,还有一个法子——”高彦飞沙哑了语声,急急道,“我们有人潜伏在上海监视佟孝锡,他们可以先下手为强,只要发现敏敏接近姓佟的,便立刻将她带走。”
霖霖抬起头来看他,又看向薛晋铭。
薛晋铭一动不动坐在沙发里,面色如霜,听着高彦飞的话,依然毫无反应。
“长官,请给上海下命令吧!”高彦飞上前一步,哀声请求。
薛晋铭面无表情。
蕙殊怔怔望着他,看他缄默半晌,缓缓伸手从衣内取出烟盒,修长手指弹开盒盖,却不知为何良久也没能取出烟来,那双能熟练摆动枪械也能优雅弹奏钢琴的手,此刻竟僵硬得取不出一支烟。
烟盒被夫人伸手接过。
她在他身侧,一言不发拿了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他。
他接过烟,却不点燃,目光定定落在那支烟上,蓦然指上一捻,狠狠捻折了烟。
高彦飞惨白了脸,嘶声喊道,“敏敏她是您的女儿,她已经危在旦夕!”
“不错,她是我的女儿,这不必你来提醒。”薛晋铭慢慢抬起眼来,冷冰冰的一句话从他薄削唇间吐出,竟平静得不带意思感情,“为了在佟孝锡身边伏下暗线,我们前前后后有多少人牺牲?一旦暴露他们身份,又有多少人性命难保?敏敏的命要紧,这些人的命就能白送?”
薛晋铭语声一顿,攥着打火机的手,指节渐渐发白。
蕙殊心惊肉跳地望着他,连呼吸也忘记,只听着他一字字说,“若要以这个代价来救敏敏,我宁愿从来没有这个女儿!”
高彦飞如罹雷击,脸色瞬间青灰,额角颈项的青筋全都绽起,“所以,你已经放弃营救敏敏?”
“彦飞,你住口。”
一直缄默的念卿终于出声,霜雪似的目光迫得高彦飞一窒。
“敏敏出了这样的事,你以为最痛心的人是谁?”她似极力抑制着情绪,胸口起伏,嘴唇微微颤抖,才只说得这么一句,薛晋铭已冷冷转头,将她余下的话打断,“念卿,不要说了。”
念卿凄怆地看着他,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颓然神色。
他背向着他们,逆了灯光,将面目隐藏在阴影里,只有她可看见。
这样的他,令她心口抽痛,连呼吸也困难。
一时间相对缄默,良久,却是蕙殊涩然语声打破沉寂,“我想,那个佟孝锡毕竟是敏敏的亲生父亲,敏敏前次落在他手里,也没有遭遇凶险,想来虎毒不食子,就算敏敏再次被他抓住,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薛晋铭似乎想说什么,目光与念卿相触,两人皆是沉默。
念卿望向他,放柔了语声,“蕙殊说得不错,营救敏敏总还有别的法子……你们都已担忧奔波了一天,先去吃饭吧,晚上咱们再从长计议。”
高彦飞还欲力争,抬眼触上她淡淡眼神,一腔攻心急火陡然好似触上水墙。
薛晋铭揉了揉额角,一言不发起身,独自走向餐室。
念卿对霖霖说,“去楼上把慧行和英洛带下来吃饭。”
“我去吧。”蕙殊却抢先起身,拍了拍霖霖肩头,径自上楼。
霖霖坐在这里始终神情恍惚,一言不发,见蕙殊离开便也随她站了起来。
高彦飞蓦地抬起头来,抬手想拉住她,唯恐她也离去。
霖霖下意识将手一缩,怔怔回头,见他神色无助,像个犯了弥天大错的孩子。
眼前这男子,与往日英气勃勃又忠实善良的高彦飞,陡然有云泥之别。看着眼中只叫霖霖又是难过又是凄楚,心中怜惜与失望一起涌上,见着他为了敏敏如此痛心失态,更是心灰意冷,蓦地转身朝楼上奔去。
敏敏真的会去刺杀他的亲生父亲佟孝锡么——蕙殊一整夜辗转反侧,心中盘桓的疑问却不能问任何人,不能问念卿,更不敢问薛晋铭。
隐隐的,有一个更坏的猜想模糊成型。
敏敏自小就知道自己是母亲被人抛弃后的私生女儿,毕竟方洛丽死时,敏敏已模糊有些印象,谁也无法对她隐瞒。可那时候,她终究还小,是非黑白全不明白……随年岁渐长,她对生母之死是否还耿耿于怀?原先与继母不睦,如今又置身高彦飞与霖霖之间,这孩子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竟让人完全无从琢磨。
霖霖自小就是光芒耀目,有如明珠一样的存在。
敏敏在她身后的影子里,从来就悄无声息。
楼主蓝瘦香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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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殊长长叹息,想起这些年多少亲疏有别,对敏敏竟少了关照,心下愧疚黯然……想着四哥和夫人,更不知是怎样一番况味。
不觉夜深,睡意渐渐袭来,蕙殊朦胧里刚要合眼,猛然被静夜里惊心动魄的电话铃声惊起。非%凡%
顷刻间,只听靴声急促,汽车发动,楼上楼下灯光一起亮起。
蕙殊飞快披衣下楼,见薛晋铭的汽车已离去,夫人跌坐在电话旁的沙发上,衣裳整齐,显然还未入睡,此刻怔怔看着汽车已驶离的门口,脸色惨白得怕人。
上海的消息终于传回,却是一道晴天霹雳,令所有人如坠冰窖。
敏言带去上海的不只有方洛丽的照片和信物,还有从薛晋铭书房窃走的机密文件。
她一向跟在薛晋铭身边做事,却从未获得解除最高机密情报的权限,对于重庆方面部署在上海的秘密据点与情报人员名单一无所知。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对她防范,以至于薛晋铭留在书房的文件被她窃走——她不但找到了佟孝锡,带着方洛丽的信物与她的亲生父亲相认,更交出比任何信物都重要的情报,以此博得佟孝锡的信任,换回本来身份,做了佟家女儿。
佟孝锡依据文件中泄露的信息,连夜下令搜捕全城,将暴露的情报据点一举摧毁。
经营多时的心血,一夜之间付诸流水,满盘计划落空。
没有人员被捕遇害已是不幸中之万幸。
薛晋铭以最快手段封锁了消息,外间只知上海方面出了差错,一时却还不知“叛徒”正是薛晋铭的养女薛敏言——这一消息一旦传扬出去,将招致无法想象的可怕后果,只怕连同薛晋铭本人也难脱罪责,轻则引咎辞职,重责面临军事法庭审查。
然而消息也仅能瞒得一时,政界耳目众多,知道真相只在迟早。
天未亮时,薛晋铭的第二道命令已向上海发出。
对已变节的人,无论她是姓薛还是姓佟,都已不再重要。
格杀令已发出,再无挽回余地。
“敏敏不可能是叛徒,她不会做这种事,她不会的……高彦飞,你再去查,一定是弄错了,你们准是错怪了敏敏,你再去查一查好么,去告诉薛叔叔,这不是敏敏做的……”霖霖哭泣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一声声像是撕扯着人的神经。
念卿重重掩上门,将这哭声隔绝在门外。
“你怎么能用敏言下格杀令!”念卿猝然转过身,压低了语声,朝两臂环胸一动不动站在窗后的薛晋铭颤声问,“她冒死走出这样一步险棋,你不制止,竟还推波助澜!”
“她用苦肉计换取佟孝锡的信任,我就帮她再添一分力道,格杀令会让姓佟的更放心。”薛晋铭并不回头,语声平板得仿佛没有一丝感情,低沉中透出死灰般寂然,“念卿,你不必再劝我,我已做了决定,何况敏敏走出这一步,要回头已太迟了。”
念卿背抵了门,语声微微发抖,“你可曾想过,万一行动失败,后果是什么?”
刺杀佟孝锡的计划部署已久,几次下手都被他老奸巨猾躲过,此次日本代表将于汪伪特使一同抵达上海,届时设伏在佟孝锡身边的人,将作为内应,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办的酒会上动手行刺。
早在十一月日本人就与汪伪政府签订了《日汪基本关系条约及附属秘密协约》,假借合作开发中国资源,实则将中国领土向日本彻底开放,如今再获得佟孝锡的鼎力支持,日军即可全面驻扎蒙疆、华北及其特定区域,酿成后患无穷,危害难以估量。
此次刺杀佟孝锡的计划事关重大,上峰交代此番绝不允许失手,薛晋铭亦将亲往上海督行刺杀计划。然而横空杀出敏敏这一出苦肉反间计,却令步步为营的局面全盘打乱。
敏言盗走的文件是真的,其中所暴露的情报据点却都是空壳,那是薛晋铭故布疑阵,一早设下的障眼法,为的是以防万一,出了差错也可金蝉脱壳……敏言这一步走得万分凶险,也胆大包天,连薛晋铭也一早被蒙在鼓里。
如今若要阻止她,只能搁置对佟孝锡的刺杀计划。
抑或孤注一掷,提早动手。
“我想过后果,也想过不惜代价把她带回来……”薛晋铭缓缓开口,语声低了下去,“可敏敏她,真是像极了洛丽的性子,做事全然不留退路给自己。此番若她不杀了佟孝锡,就这样被带回来,往后叛徒的名声,再兼大汉奸私生女的身份就要跟定她一辈子。纵然我可以送她远走高飞,她后半辈子也就这样毁了。”
念卿狠狠咬着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明知他句句都是对的,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代价。
薛晋铭语声越发低了下去,“方才我一直在想洛丽,想她当年一念之差做下错事,尔后躲躲闪闪过的那些日子……念卿,我不想再让敏敏重蹈覆辙,她到底是我的女儿,能有这分勇气,那也很好,很好……”
他口口声声说着好,末一个好字却低哑得近乎失声。
夜里钟摆已敲过凌晨第一记声响。
滴答钟声溜得飞快,比白昼时光快了太多。
除了两个年少幼懵懂的孩子,静谧月下的沈家花园,无人能够入眠。
蕙殊搂着英洛,忽而想着敏敏,忽而想着四哥,良久辗转反侧。
慧行的房间门口,薛晋铭默然伫立,从虚掩的门边看着念卿俯身哄孩子入睡。
慧行睡意朦胧中还在嘀咕着,“姐姐回来了记得叫我。”
念卿替他盖上被子,抬眼看向门外的薛晋铭,他这才放轻脚步走到慧行床边,目不转睛地看了孩子半晌,伸手抚过他轻软的头发。
两人退出房外,念卿转身带上房门,手握了门柄,极力压低语声,“明日一早就走?”
薛晋铭嗯了声,仿佛轻描淡写地回答,“尽快动手,我们的胜算会大一些。”
念卿转身望住他,一语不发,将嘴唇抿得全无血色。 非%凡%
薛晋铭静静看她片刻,仍是微笑,“佟三这半辈子还未赢过我,你这样紧张,倒是看低薛某人了。”分明是你死我活的事,被他轻慢说来,仿佛还是年少时的薛四公子与佟家三少赛马斗酒。念卿顺从着他的语气,也勉强笑了一笑,“既然这样仓促,该准备的,都备好了?”
薛晋铭颔首,目光如春雪渐融,“原想等院子里梅花开了,同你一起赏梅,看起来今年的花期我是赶不及了,那几株老梅去年开得慷慨,香气从大门外便可闻到,但愿今年再慷慨些,把香气一直留到我回来。”
两人边走边说,不觉已穿过走廊,来到念卿卧房外边。
念卿驻足倚门,抬眸微笑,“就算花不等人,总有人会等。”
薛晋铭一震,抬头迎上她的目光。
她望着他笑,笑意微薄如晨曦。
分明还有话,却已不知如何说起。
然而不必说,他已懂得。
走廊里朦胧灯光笼着她侧身轮廓,幽幽微光映在她眼底,好似无数回梦里曾见的幻影。她仰首看着他,眼中盛满语迟休问的惘然。正当他心口急跳,屏息方欲回应的时候,她却倏然一笑,眼波闪了一闪,烈烈的好似火星溅烫,似有另一个她在身体里活了过来。
这笑,是只属于云漪的笑。
她的笑容,她的目光,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薛晋铭望住她,一双漆黑幽深的眼里波澜起落,呼吸早已乱了,良久才能哑声问“梅花谢了,桃花也就快开了,不如等我回来一同看春天的桃花,好么?”
她站在卧房半掩半合的门前,侧了身子,眼里的欲述还修,盈盈隔了半弧光影的距离,仿佛一转身,便又是咫尺千里。
“好么?”
他靠近她,挽住她手臂,挽住她将要回转的身子,将她蓦地带入臂弯,紧紧拥住再不肯放开。
她没有闪躲,身体颤抖而绵软。
他将下巴抵在她耳鬓,脸埋在她浓密发丝里。
发肤肌里的甘香,犹是昔日温存。
楼主蓝瘦香菇~
宝宝1岁LV.2
仿佛记起最后一次的亲吻,最后一次的缠绵——那是在他拘禁她为人质的金玉囚笼里,在那南国花木扶疏的雨后亭廊,不甘背叛与失落的他,恨恨掀翻了满桌珍馐,撕裂了她的衣裳,渐碎了那一身珠玉,迫她裸裎于眼前,皎洁身躯只待他袭夺……那是他人生中最羞惭的失败,在她绝望冰冷的笑眸里,他第一次照见自己的苍白。
漫漫二十年,耗尽最好的年华,明知无望无果,仍舍不得她一颦一笑间的牵挂。
究竟是在哪里错过了,为何一路错到如今。
直错到物是人非,韶华渐老,她同他都已被岁月磨砺得面目全非,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依然不是彼此。
昔日艳倾一方的名伶也罢,权倾一时的督军夫人也罢,褪去浮华,她只是他心底里不褪色的那个轻颦浅笑女子。这半身荣华炎凉都已过去,也不知还有多少朝夕可堪消磨。
发梢鬓间,一缕幽香飘渺,颈项肌肤暖意隐透,拂在鼻端心上,却是这世间最好的慰藉与至乐的天堂。薛晋铭不愿睁眼,只深深埋首在她发丝里,呓语般低问:“等我回来,我们在院子里种满桃花,让它一年年开下去,好不好?”
她在他臂间微微发颤,低咽地叹了声“晋铭,我……”
蓦地,一墙之隔的霖霖房内响起凄厉尖叫。
“敏敏!”
霖霖披头散发从床上直挺挺坐起,满脸是汗,嘴唇发白。
方才噩梦里,见到敏敏赤脚走在满是荆棘的野地,脚下血痕淋漓,鲜红刺目……追上去将她身子扳转一看,竟见那眼窝里流出两行猩红。
  第二十二章 下
鲜红的血珠子从指尖冒出来。
林燕绮哎呀一声,不慎被水果刀割伤指尖。
这简直是身为一个外科大夫的笑话,身旁新婚的先生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打趣她,“不知道心里头在想哪个俊俏少年。”林燕绮讪讪捶了他肩头一下,耳后却微热,不偏不倚被他说中心事。方才恍惚走神,恰是想起了远在重庆的那个人。
说话间列车摇摇晃晃停下,又是一阵上下客的骚乱。
整列车厢里挤满举家迁徙避战的人,每到一处站台,望出去都只见人头攒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票尚且难求,在火车上想有方寸清净之地已是不可能的奢望。
在车上呆了一夜,林燕绮觉得胸口闷,不顾先生的劝阻,执意下车透透气。
站台到处都是人,哭的笑的,喊的跑的,乱得不像话,卖吃食与报纸的小贩也奋力挤在人群中吆喝。林燕绮看见一个卖烟的人,正要挤过去,却听见身后报贩在嚷着:“号外,号外——重大新闻——沪上爆炸凶案震惊中外——”
听见这吆喝,周遭拥挤喧哗的人丛不约而同一静,纷纷涌过去,你一张我一张争抢报纸,报贩手里一大叠眼看着少下去。林燕绮也挤进前买了一张,身旁有人已迫不及待打开来看,压低了兴奋语声,与旁人交头接耳道,“真的,真的,这次死了三个,干得好!”
此地是日占区,站台上梭巡着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和伪警,人人都不敢公然表露喜色。
林燕绮揣了报纸挤上即将启动的列车,挤回座位,这才仔细展开来看。
映入眼里的一副爆炸现场照片上,压着醒目的粗黑标题,“沪上爆炸凶杀案酿三人惨亡”,底下三位遇害者的名字已被框起,附注在侧的官职显赫惊人,其中被框起的一个名字赫然是“佟孝锡”。 非%凡%
“你怎么了?”
见她脸色陡变,抬手捂住了嘴,一双眸子几乎要盯透那报纸,林燕绮的丈夫大感惊诧,劈手将报纸夺过去看。
就在昨晚八时,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行的晚宴上发生惨烈爆炸。
出席晚宴的日本代表被炸死,伪汪政府特使身受重伤,送医当夜不治,身为晚宴主人的佟孝锡因病提早离席,在离开市政厅回返官邸的路上遭遇枪击,头部中枪而亡。
刺客是当晚陪伴佟孝锡出席晚宴的一名女子,称系佟氏义女,有说乃佟氏情妇,身份来历不详,当场被卫兵乱枪击毙。因爆炸案与刺杀案连环相接,外界揣测乃重庆方面特工所为。
日占区的报纸,对此只得寥寥数语,十分谨慎克制。
然则只要识得中国字的人,都不难读出字里行间振奋痛快之意。
“我要下车!”林燕绮忽的站起,不顾列车已向前滑动,也不管先生震惊神色,只拖出行李箱往外挤去。她先生在后头急得连声大叫,“燕绮,燕绮,你这是干什么,快回来!”
到一下站仓促下了车,照行程应从武汉往广州再回香港,原本两人说好,这次回到香港便去美国,却想不到林燕绮临时变卦,竟不顾一切要去重庆。
夫妇俩在车站大吵一场,各自拂袖而去。
涌入大后方避难的人潮汹涌,从日占区进入陪都尤其困难重重。
林燕绮一路颠沛辗转,抵达重庆已是多日之后。
风尘仆仆赶至沈家花园,恰在大门口,远远就看见纤削熟悉的背影,正从车里下来。
“夫人!”
念卿一惊回头,骤见林燕绮只身憔悴地出现在眼前,一时竟怔住。
燕绮近前看她,才不过半年未见,她容貌未改,浓鬓雪肤还是旧日清艳,眉似远山含黛,眼如静水含渊,然而这山却似被风雪刚刚肆虐而过,水也似霜冻消解未久,眉眼间俱是苍凉萧瑟痕迹。
两人怔怔相视,皆在一刹那恍惚。
司机替林燕绮接下行李,仆佣迎出来殷勤问候,走进前院里,石径上圆石光洁,数目枯枝泛黄,处处透着初春清寒,宁静的沈园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空落落,仿佛少了什么,清净得连脚步声也突兀……燕绮走在念卿身边,默然挽了她的手,随她穿过庭院走进屋子,听她低声浅语地问候着一路是否辛劳。
直至走上楼梯,燕绮才想起来是什么不对劲,只因家中除了仆佣,竟一个人也不见。
慧行,霖霖,蕙殊,高彦飞,还有他,全都不见踪影。
燕绮一时不知该如何问起,默默随念卿上楼,走向客房时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敏敏的房间……燕绮驻足,看着门,再无法移步。
夫人的手搭上黄铜雕花门柄,顿了一顿,将门缓缓推开。
房里冷清的空气包裹着纤尘不染的家具,薄纱窗帘用紫缎带在雕花床柱上系了个蝴蝶结,犹自透着女儿家精巧心思,床头电影画报上的明星,还在对着再不会出现的屋子主人露出永恒不变的俊朗微笑。
看着眼前一切,林燕绮背靠了门框,膝盖虚软,几乎难以站稳。
“我一直想着报纸是不是弄错了,那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她才十七岁,怎么能是她……”燕绮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茫然摇头,想起从前总是令她气恼难堪的那个小女孩,想起她对自己莫名的冷漠敌意,想起自己对她的严厉和疏离,胸口一下下的抽痛,痛得再也说不出话,终究说什么也是枉然了。
那早慧精怪的女孩子,再也不会听见她的话语,再也不会同她顶嘴了。
夫人在身后一直缄默,缄默得不寻常,燕绮怆然回首看去,见她神情清寂,唇上血色一分也没有,眼里也不见泪光,甚至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笑了一笑。
“怎么不是她呢,这正是我们的敏敏,除了她睡还会这样勇敢。”念卿走到那梳妆台前,俯身将早晨女仆打扫时没放端正的相框仔细摆好,照片上的敏言还停留在十五岁时的模样,浅笑嫣然。
燕绮含泪看那照片,听见夫人幽沉的叹息,良久颤声道,“她总算和她母亲在天上团聚,有这样的女儿,她母亲必会十分安慰。”
念卿恍惚而笑,“是,洛丽有个好女儿,同她一般烈性。敏敏没有叫她失望,也没辜负她父亲的姓氏。”
“他……”燕绮闻言,目光微乱,“晋铭,他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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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重庆。”念卿一笑,转而低了语声,“从上海回来病了一场,风寒发热,还没全好,整日还是忙。今晚他在官邸宴客,晚些才能回来,见了你不知有多惊喜。”
“没事就好。”燕绮涩然笑笑,心里怅惘酸楚,来时路上恨不得立刻见到他,现在近在咫尺,却又惴惴害怕相见尴尬。夫人好似会看穿人的心思,柔声转开了话头,“可惜蕙殊带着英洛去了昆明,一时半会不回重庆,这次你们怕是不能碰面了。”
“不要紧,以后来日方长。”燕绮抬起目光,“对了,慧行和霖霖呢?”
夫人的脸色微变,勉强一笑,“慧行早上跟我去山上孤儿院,他嫌一个人在家闷,不爱同大人玩,去了就不肯走,我想山上小孩子多,他在那里也自在,晚些再让老于去接他。”
燕绮怔忪想问霖霖的去向,话到嘴边却又强忍住。
夫人显然明白她想问什么,一双秋水寒潭似的眼睛笼上黯淡的雾,“霖霖,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燕绮闻言大震,失声惊问“这是怎么……霖霖出了什么事?她难道也去了上海?”
夫人不语,转过脸去静了良久,才哑着语声道,“她没去,彦飞去了。”
那日的刺杀原本计划周密,打算宴会上将那三人一起炸死,不料佟孝锡提早离席,敏敏跟着他一起上车,半路上亲手向佟孝锡开了枪。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没打算活着回来。
“彦飞拼着三处枪伤抢回敏敏的遗体,一路上失血,延误了救治时机,这痴心的孩子,是生生将血流尽而去的……”念卿语声发颤,仿佛带着巨大空洞,纵是最悲伤的时候已捱过,纵是生离死别早已历尽,然而再一次亲口说出当日的残酷,仍有剜心之痛。
林燕绮身子一晃,再也站不住,软软顺着门边跌跪在地。非%凡%
报纸上没有写,一个字也没有写,除了语焉不详的女刺客当场死去,再没有人知道惩奸除恶的刺杀背后,发生过怎样的血肉横飞,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的鲜血是如何染红暗夜。
高彦飞,那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就这么无声无息离去。
敏敏和他,两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就化作了飞灰。
剩下一个霖霖,面对姐妹与恋人的离去,生命中骤然撕裂出两个永不可修复的黑洞。
突如其来的噩耗,因内疚愧悔而越发尖锐得难以承受——除了父亲意外辞世,从未真正面对过死亡的霖霖,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呵护在手心的霖霖,猝然面临崩溃边缘。
“我不该纵容她与那英国人往来。”夫人颓然苦笑,眼里茫茫然,连愤怒与忧虑也被磨灭得失去锋棱,太多世事风霜摧折,已将她的喜悲碾磨成尘,说起霖霖的去向,只余一声心灰意冷的叹息,“说什么自我放逐,可笑这孩子,懂得什么是放逐……她若要出去见识,也由得她,却一声不吭跟那英国人去了西安,再之后就不知道从西安跑去什么地方。晋铭派去的人几乎把西安都翻了个遍,她若再往北走,我们就真的没办法了。”
  第二十二章 增
燕绮亲自与老于去山上接回了慧行,骤见母亲,慧行欢喜得一路上唧唧咯咯说笑不休。老于从后视镜里看着这对母子,心道小少爷好久不曾这样开心,到底是母子连心。
回到家中,燕绮被慧行拖着手跑进客厅,却见夫人正拿着电话,柔声讲着什么。
见他进来,夫人笑着招手,将电话听筒递到慧行手里,“来,你自己跟爸爸说话。”
慧行对着话筒便嚷,“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妈妈都回来啦!”
燕绮笑盈盈看着儿子,也不知道他听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喜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念卿接过话筒去,淡淡笑说,“那便这样定了,迟些让老于送他们过来……嗯,我知道,你不用管……”
搁下电话,没等念卿开口,慧行已兴奋不已,“爸爸说晚上接我出去玩!”
燕绮闻言诧异,却听念卿微笑道,“他今晚宴客耽搁不了多久,那帮人好赌如命,晚些把他们打发去范公馆打牌,正好接慧行过去玩。难得今日你在,我就偷懒不送他去了。”
她说得委婉,燕绮却明白,这是她一番体谅,为自己设想周全,免得自己当着她的面与薛晋铭相见尴尬。一家三口到官邸相见,有慧行在中间,又没旁人,自然融洽些。
夜里用过晚饭,念卿送燕绮母子上车,目送车子驶离大门,独自在门口花树下站了会儿,慢慢沿着小径走回去。院子里桃花真的就要开了,枝条上已结起细幼的花苞,借着月色看去,分外娇嫩喜人。
念卿一时看得失神,竟不知在桃花树下站了多久,直至两臂凉透,才觉春寒袭人。
黑沉沉的屋子融在夜色里,零星亮起几点灯光。
平素还觉庭院小巧紧簇,此时置身小径,环顾左右,莫名觉得空荡荡的冷清。
回到楼上,从一扇扇门前走过去,只听见走廊里响起自己脚步的回声。
蓦地身后有扇房门一动,念卿猝然回头,清冷目光好似两叶刀子,惊得开门的周妈一个寒噤——从未见过夫人这般眼光,周妈往后退了半步才嗫嚅道,“我,我在给客人铺床。”
夫人缓了神色,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只当生死都不以为意,却原来,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这般警惕。
也许心中从未放低过自幼而存的恐惧,只是往日总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如神祗般稳稳镇住她的不安。从前是仲亨,而后是晋铭,何其有幸,她竟是不曾孤单的。
念卿驻足卧房门口,心中浮起那夜在这门前的一幕,不觉恍惚。
周妈已下了楼,正要关上客厅的窗户,却听楼梯上脚步声响,夫人穿着薄呢大衣,挽了珍珠手袋,大半夜里竟是要出门的样子。
“夫人要出去吗?”周妈赶上去问。
“我到外面走走。”夫人头也不回往外走。
“老于刚刚出去了,您等等,我这就去叫小武……”周妈忙要去叫另一个司机来,却听夫人说,“不用,我自己开车。”周妈张口愣住,没等回过神,外面汽车已发动,夫人竟一个随从也不带,独自驾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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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从车窗外扑进来,拂面有冷冷寒意,念卿在盘旋的半山路上将车开得极快,眺望城中灯火热闹处,心中才有了几分暖意。一路夜风吹得发丝纷飞,身如添翼,顿生自在,只是茫然不知这路要何处还是尽头,只一味沿着道路开下去。
入夜的陪都街头冷清萧条,车子直驶到市区才见霓虹闪烁,到了灯红酒绿的繁华佳处,到处都是歌舞厅,路旁泊满车子,不远处的“皇后舞厅”招牌张扬醒目,正是城中权贵趋之若鹜的销金窟。
念卿将车泊在道旁,抬眼瞧见那熟悉入骨却又恍若隔世的霓虹,恍惚良久,下车缓步走向门口。侍者欠身推开彩绘雕花的玻璃长门,暗夜流光里,扑面而来的靡靡之音,颠倒回旋的缤纷舞影,仿如将时光一下子拽回往昔。
忘情其中的男女,借着醉生梦死,淡忘了乱世流离,个个飘飘欲仙,无人留意到角落幽暗座位上的女子。侍者将她要的伏特加送上来,只因鲜有女客一来就要这样烈的酒,不免留意多看了一眼。她敏锐觉察到旁人目光,冷冷侧了脸,只在变幻光影里的惊鸿一瞥,已叫侍应生看直了眼,浑然不觉她身上年华流逝的痕迹,但见她无动于衷地端坐在那里,却将周遭风月艳色都压得淡了下去。 非%凡%
此时酒正酣,歌正好,舞正欢。
舞池中的男女耳鬓厮磨,台上宛声歌唱的妖娆女子懒洋洋摆动腰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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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洌的伏特加,入喉似火,四肢百骸都有腾腾的无形火眼燃起来,灼烧着心底那一处伤。从来不敢纵饮,更不敢喝这酒,这是他与她的酒,怕一沾唇遍坠入往日思忆里,浓醉里一切宛然,醒来斯人已不在。
念卿闭了闭眼,仰头将满满一杯烈酒饮尽。
有男子身影靠过来,趁着幽暗光影,将烟盒递上,点亮打火机。
火光一晃,映上她幽艳寂寥眉眼,她目光转过来,令那男子手上一抖,火光便熄了。
年轻男子讪讪朝着她笑,不过是个贪恋风月的公子哥,鬓角修裁得十分干净,脸也清秀,令她想起昔年报馆里的程以哲。
自认风流的年轻男子痴痴对上她这一双眼,陡然有了一种进退不得的局促,似乎心里每一分念头都被她看了个透亮。他想今日竟遇上这样不一般的女子,惴惴又亢奋,年轻的胆气被激发出来,试着问,“你一个人么,怎没有男伴?”
她缓缓笑,“我是个寡妇。”
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一时怔住。
“我的女儿,与你岁数相差不多。”她扬起眉梢,优雅笑容里有一抹隐隐的哀伤。
“我不信。”他嚷起来,“你诳我的,哪里能有这种事!”
她只是笑,倒没有厌恶的样子,这令他放心落座在旁,献上百般殷勤,她却无动于衷,只是漫不经心看着舞台上唱歌的女子,径自出神。
他讲什么她都似听非听,一时讪讪地再也找不出话说。
冷不丁,她却侧首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
他立即摇头。
她目光微转,笑意加深。
他迟疑一下,不由点了头,“也算是……有的。”
她靠在椅上,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他耸肩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又怎样,喜欢的人,不见得也喜欢你,我总不能为了一个不在意我的女子守身如玉做和尚。”
她闻言敛了笑意,定睛看他一眼,淡淡嗯了声,不再言语。
也不知为什么,有些话在知交好友跟前也不能讲的,却肯对这目光仿佛能摄魂的女子尽数兜出。他向侍者要来酒,一面替她杯里斟满,一面絮絮说,“你不要以为这是薄情,世间男子谁不是如此,痴心抱柱待死的情种只在老戏文里有,如今电影里都没人爱看这等戏码。”
她缄默听着,目光闪闪,若有所思。
他忍不住口舌之快,滔滔不绝发表了一通关于爱情和坚贞的高论,归根结底认为人是不应该为无望的希望坚守的,明知无果而等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
她听得十分专注,连目光也恍惚。
“我们跳舞吧”他打住话,鼓起勇气邀请她。
她仿佛这才从怔忡里回过神来,却听舞池那一头传来异常声响,像有小小骚乱发生。
一个穿风衣的绰约女子挤过人丛,朝门口匆匆而去,后面有人追赶,不知是争风吃醋还是又出了什么乱子。“真是的,整日不太平,这又在闹什么。”他张望了眼,随口牢骚,一回头,却见她脸色大异,目光定定望向那边。
恰在这时,舞池里突然砰的响起枪声。
人群惊乱大叫,潮水般哗然闪开,只见几个黑衣戴呢帽的男人朝方才离开的女子追赶而去。
他惊得跳了起来,混迹在这城中的,谁都认得那副黑衣打扮的人是什么来头,看那阵势隐隐也明白几分……却不料身旁那女子竟也闪身而出,快步追了上去,转眼不见人影。
桌上酒杯被她带得跌落,溅碎一地,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这神秘女子并非醉里偶遇的幻影。
枪声骤起的街头乱作一团,惊慌走避的人群将路上车子堵得进退不得。
众人闪开的路面上赫然已有一滩鲜红血迹。
街巷转角处,一个绰约身影踉跄从屋檐阴影里出来,一手捂了臂膀,仓惶回头张望。冷不丁一辆黑色车子飞快迎面而来,在身边嘎然急停。
女子惊骇后退,苍白的脸被车灯照亮。
念卿掀亮车灯,看清她容貌。
两人四目相对,俱都震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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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开处,不是别人,正是薛晋铭噙意思温柔笑容,欠身打开车门。
其实她是远远就看见的,他站在官邸门前的台阶上,静静瞧着车子驶近……近了,近了,看清他大衣被风扬起的下摆,看见他清减容颜与淡淡笑容,竟叫燕绮耳根发热,佯装无意地牵起慧行,低头一笑,“等久了吧。”
他微笑凝视她,抢先说了本该她说的话,“你瘦了许多。” 非%凡%
分明他自己才是清减憔悴的那一个,燕绮笑了笑,心里酸楚,随他步入官邸客厅,有传令兵上来送了茶水,无声退出去,静悄悄的大屋子更令燕绮更觉森严的不自在。
两人一时相对无语,连慧行也被带了出去,只剩彼此落座长沙发的两端。
离婚之后还是第一次单独与他相对,原先那些怨,那些伤,不知是被时间还是被离合冲散,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男子,燕绮只觉得软绵绵,提不起力气去分辨对他的爱与恨。
薛晋铭问起香港的情形,又问她在战地医院的见闻,并不提多余的话。
恐他伤感,她没有先提敏言,他却主动提起来,说敏敏已葬在她生母的墓旁。
那处墓园,从前清明时节,她也同他们父女一起去拜祭过的。
想不到今年又添新塚,确实白发人送黑发人。
燕绮低头红了眼眶,幽幽叹道,“她小时候喜欢洋囡囡,每年生日我都送一个新的给她,如今好多年没有送了,她也长大了,我以为她不再喜欢。可夫人带我去她房里,我才看见有个旧的洋囡囡还摆在床头……今年清明,我再带个新的,更漂亮的去看她,她有母亲和洋囡囡陪着,就不会寂寞了。”
薛晋铭淡淡侧过了脸,过了良久才轻声说,“敏敏会很喜欢的。”
他这样温柔凄楚的语声,仿佛当年初见时的四少又回来了,有多少年都不曾见过他真正柔软的模样,纵然那外表举止还是一样的温雅,戎装笔挺的包裹之下却是一副日渐冷漠坚硬的心肠,到头来竟不知是自己爱错了,还是他变了。
似乎应了她心中算想,他的目光柔和,无声无息看着她。
流年偷换,原来他的眼尾也有了时光流过的浅细痕迹。
这眼神深邃如寒冬的夜空,不见星子,也纹风不动。
他是真的变了。
可是谁又没有变呢,昔日里风流绝艳的夫人,明媚爱娇的蕙殊,当然还有自己……早已不知留在了哪一幅泛黄的照片里。
燕绮无声摇头而笑,一时心念百转,良多怅惘。
“上回听念卿说,你已打算直接从香港去美国,怎么现今还滞留在内地?”薛晋铭淡淡探问,目光关切,“太平洋上战争一旦爆发,香港首当其冲,你们最好尽快启程,倘若是什么难处,务必告诉我。”
燕绮叹口气,“难处倒是没有,只是前线战地急缺医疗支援,医院里人手一直转不过来,我也实在放不下。不过这次回了香港,早则入夏,迟则年底就去美国,想来行程不会再拖。”
薛晋铭颔首,“那就好。”
“只是这一走,下回再见你和慧行又不知是什么时候……”燕绮欲言又止地望了他,“晋铭,有些话,我是早该同你说的。”
“等打赢了这场仗,你想什么时候回来看他都好。”他倾身凝望她,目光温柔笃稳,“我会照料好他,你尽可放心,别的还有什么叮嘱,我会仔细记着。”
“我……”燕绮语未成句,眼里蓦地已湿润,想起从前总是对他发火,什么事到了嘴边都变成争吵,竟没有机会好好说一说心底的话。
“我是想告诉你,这段婚姻虽然失败了,但我并不懊悔。”
有缘无分纵然抱憾,一生中曾经用尽全力爱过一人,已是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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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铭,我……我应请求你的原谅,原谅我糊涂时做过那些伤害你的事。”
燕绮低了头,泪盈于睫。
这一声“原谅”,沉重如枷锁,终于当面对他说出来。
连同愧与无愧,怨与不怨,终究如阴霾释去。
薛晋铭深深动容,只唤了声“燕绮”,却被她打断。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是的,你不会怨我,你早已原谅了我,我知道的。”燕绮笑里含泪,倾过身子轻轻枕在他肩头,侧首贴了他脸颊,仿如往日亲密时光,喃喃道:“可是我也要你答应,好好对待你自己,你我的年华所剩都已无多,如今我已找到那个肯陪我老去的人,有一天你也会老,到那时候,我想看到你也有人陪伴,绝不是孤零零一个。”
他沉默,气息沉沉拂在她耳畔。
泪水潸然滑落燕绮脸颊。
薛晋铭揽在她肩头的手紧了一紧,低了头,在她耳畔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悠然笑道,“你最傻了,净想些远在天边的傻事,我还没有老呢,像我这样好运气的人,待到满头白发的时候,谁说不会有妙龄红颜为伴?”
燕绮啼笑皆非,含嗔推他,指尖触上他胸膛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这一刻静好如斯,从他身上传来的温暖气息将她淡淡包裹着,无比安心烫贴。
蓦地,他身子一僵,放开手臂,从沙发中直起身子。
燕绮错愕回头,见一个匆忙身影从门外直闯进来,推门刹那间望见他们,竟是怔住。
“夫人……”燕绮腾地红了脸,尴尬站起身,觉察念卿脸色异样,鬓发微乱,身上只穿见旗袍,连外面大衣也没罩,仿佛来得太过仓促,气喘得急,胸口不住起伏。
“念卿,出了什么事?”薛晋铭快步上前,方要扶她,却被她紧紧攥住了手。念卿脸色雪白,眼里灼灼有异样光彩,“快,快下令,叫你的人停下追捕,不要动手伤人!”
薛晋铭脸色一凝,“什么意思,不能伤谁?” 非%凡%
“她正被你的人追捕,还有她的同伴……”念卿深深喘过一口气,万分急切里,混乱头绪一时竟无法说清,唇间切切吐出那个名字,“她是四莲,我遇见了四莲!”
  第二十三章
【1999.5重庆】
“你想知道二少的事情?这个,我知道地不多。”方樊老教授为难地摘下老花眼镜,目光落在艾默身上,带些诧异之色,细细打量了她一回,“我年龄大他不少,那时他只是个少年……不过,这位许小姐与我夫人倒是相熟。”
艾默指着照片上的秀美少女问:“许小姐,是她么?”
樊教授的女儿从他身后望了眼照片,也有些诧异,“妈妈怎么也认得这位小姐?”
“当然认得,她们是校友。”樊教授笑呵呵,“你妈妈和他们年龄相近,那时也还是个小姑娘,她与许家小姐很有些交情。你去楼上看看她午睡起来了没有?”
全没想到这一趟会有这样的收获,艾默心跳突突,掌心冒汗,早已激动得坐立不安。
樊教授看着她,下意识将她容貌与照片上女子比较一番,记忆中故人早已模糊的面容隐隐浮出,似乎让他想起些什么,却又不全是那么回事。
感觉到老人的审视,艾默低头捧了茶杯,想要做些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人温和地注视她,“都过去那么久了,要不是你来问起,恐怕也不会想起这些故人。我夫人应该记得多一些,她那时很年轻,你想知道什么尽可以问她,不要紧,她是很和气的。”
艾默心里感激又兴奋,忍不住问,“您说的这位二少,是不是和家人住在一处半山上的宅子,那里叫做沈家花园?”
樊教授摇头,“不是,他府上我去过一回,是在江边的。”
“江边?”艾默一怔,怎会在江边呢,莫非又弄错了,“您记得确切吗?”
“那是我第一次到达官贵人家里做客,印象十分清楚,薛家府上不大讲排场,却看得出处处考究的心思,我最记得从他家长廊上远眺江水,对岸灯火高低错落,景致好极了。”
老人说得如此笃定,令艾默无法质疑,心中希翼却是一落千丈,只怕又是一场失望。
正想再问一问老人细节,樊老太太却由女儿陪着从楼上下来了。
樊教授向她介绍了艾默的来意,提到她想知道薛慧行的事情时,老太太显得十分讶异,将艾默看了又看,依然明亮的眼里神采闪动,满头银发如霜,淡淡眉毛映着眼里和蔼笑意,显出温文仪态。
“你是说削慧行?”老太太接过女儿递来的老花眼镜,慢慢戴上,看着泛黄的老照片喃喃说,“他如果还在,也有六十多了吧。”
樊教授感慨地笑,“可不是么,那时你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我足足大了你们近十岁,常被你抱怨沉闷无趣,记得第一次认识的时候,许小姐叫你罗姐姐,管我却叫樊叔叔!”
艾默望着两位白首相对的老人,不由微笑。
他们女儿早已在旁哈哈笑出声来,老太太忍俊不住地看了樊教授一眼,嗔怪道,“什么许小姐,你这老糊涂的记性,人家是姓严。”
“姓严?”
这一声反问却是从艾默和樊教授口中同时发出。
艾默心头一跳,落在谷底的一颗心骤然又被拔上山尖。只听樊教授哦了一声,恍然似想起什么,“对了,她家里姓许,不过她似乎不是亲生的……”
老太太点头道,“那会儿好多人是叫她许大小姐,其实她叫做严英洛,本姓是严,她养父母并没有给她改掉,大约是为了纪念死难在南京的亲生父母。”
原来如此。
严启安,他也是姓严的。
艾默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迫不及待追问老太太,“那您去过薛家府上,见过他的家人吗,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老太太愣了愣,张口想了半晌,迟疑道,“我只去过一回,平素他们家是不给外人去的,在我们眼里也神秘得很,因为二少的父亲……是一位高官,名声也很有些……”她停下话语,看着艾默,不知要不要在一个素不相识的晚辈面前提起那隐讳的名字。
艾默轻声说,“我知道。”
老太太闻言微愕,与樊教授互看了一眼,似有些了然,顿了顿又说,“英洛的父母我倒见过几回,她母亲很热情和蔼,父亲原先是位军长,和日本人打过硬仗,我见到他时似乎已不带兵了,到底是做什么官我也不大清楚。”
那是四五年之后,四九年之前。
艾默自然明白那位许军长是何许人,那个名字也是日记中屡有提及的,转念想来,对于他在内战中失势不再带兵的原委,也明白了八九分。然而盘桓心底,最最想问的一句话,到了唇边却半晌没有勇气说出口。
老太太却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
“二少的父亲我见过一回,母亲却没见过,那时他母亲早已过世。”
“阿?怎么会……”艾默一震,万万没想到这个变故,一时惊得呆住。
老太太拿起相片簿,将那幅薛慧行、严英洛和张孝华合影的照片指给她,“这照片就是四八年林氏仁爱医院修成时拍的,是二少家里出资捐建了这间医院,命名林氏就是纪念他的母亲……嗳,老头子,当时是你和老师一起做的规划图吧?”
老太太摘下老花眼镜回头问樊教授。
“是阿,这医院到八九年才拆。”樊教授半仰了头,恍然忆起旧事,“我听过,二少的母亲也是一位大夫,那时代的女大夫是很少有的,可惜那么年轻就走了。”
“那是位了不起的女士。”老太太接过话来,叹了口气,“四一年底,日本人打到了香港,据说他母亲守在医院看护病人,没跟英国兵撤走,结果日本人炮轰了医院……”
艾默听得动容,想着这位早早凐逝的女士,一时肃然起敬,百感交集。非%凡%
那些信件和日记,缺失了太多,一些名字如流星掠过,再无下文。
只知道他们来过,存在过,灿亮过。
楼主蓝瘦香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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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究竟坠落在哪里早已无从得知。
原以为在自己自寻的往事里,旁人只是无足轻重的局外人,然而触及往事越深,识得的故人越多,便越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段传奇。纵然芸芸众生的悲欢都是一样,看来不足为奇,抛在历史的宏大画卷里,人人都是小人物,却也从无数小人物的生死离合里生出盘根错节的命运轴线,合成一个洪波涌起的时代,浪卷千堆雪,湮没英雄豪杰,荡涤浩浩河山。
一直沉默聆听的樊教授,似也恍然陷在回忆里。
良久无人开口。
打破缄默的却是樊教授的女儿。
“那他们一家人后来怎样了,还有下落么?”
她问得好奇,艾默听得惊心,眼巴巴望了两位老人,想听又怕听到下文。
樊教授缓缓摇头,“给老师拍这副照片时,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二少……四八的局势已经很乱了,老师回了上海,我们师兄弟几个各奔前程,都离开重庆,只有我一个人建国后又回来这里教书,和他们再没聚齐过。以前的故交旧识,十有八九不知去向,像二少那样的人家多半没有留下来。”
他女儿又追问,“抗战胜利后,政府不是还都南京吗,他们怎么没迁回去?”
“这就不知道了,我记得他父亲倒是时常两地往返,并不常在家,家里只有个姑姑宠着,没人管束,他才敢在外面玩得厉害,若是他父亲在家时……”老太太的话未说完,就见艾默陡地直起身,闪闪目光直盯着她,“您是说,他还有个姑姑?”
老太太错愕,不知她何以反应这样激烈。
樊教授却将椅子扶手一拍,兴冲冲唤他夫人名字,“哎,不提这桩我倒网了,那次在薛家我还闹出笑话来,玉华,你还记不记得?”
“怎么不记得,你那时还不知道人家母亲早已过世,看见他姑姑,竟一口薛夫人叫过去。”老太太记起往事仍觉好笑,不禁又叹道,“他父亲风度相貌极好,姑姑更是一位美人,当时她年纪已不轻了,可站在我们几个女孩子跟前,真叫人自惭形秽。”
“那是真的。”樊教授连连附和,提起那个时代的人物风流,神采也为之飞扬,“他们一家人都十分出众,像他父亲那样的风采,我这辈子还没在别处见过。”
忆起当年事,历历如在眼前,记忆深处褪色的一幕幕竟又鲜活过来,那江边白墙青瓦的小楼,乌漆雕柱小的回廊,俯临江水,遥对隔案灯火。楼下院子里几树桃花,开得粉的粉,白的白,碧叶嫩芽,柔枝细蕊,花瓣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樊教授眯起眼睛,回想起那江岸庭院里的春夜,那时的自己也还年青,那些人物也真是美丽。
怎么能怪他错认呢,那桃花树下的一对男女,相映如画,美不胜收。
玉华当年年少懵懂,怕是瞧不出名堂,他却一眼就觉出不寻常。
可那高门显贵里,不知隐藏了多少秘而不宣的风花雪月,谁又瞧得明白。
“您说的那个地方,现在还在吗?”
樊教授蓦然自遐思里回过神来,听见面前这远道而来探访的女孩子,正在问他话。
他听出她声音颤抖,看见她的眼睛因激动而泛红。
“早几年应该还在。”樊教授惋惜摇头,“可惜这两年修什么形象工程,把那一带好多旧房子都拆了,据说只保留几栋相对完好的……对了,薛家公馆好像是大轰炸之后新修的,我记得后来还住过人,说不定还没拆!”
  二十四章(1)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
接连不断的空袭已持续到第三天。
超过七十二小时的紧急状态下,空袭警报频频拉响,尖厉声响回荡在城市上空,刺入耳膜的疼痛感早已麻木。八月的重庆酷热难当,日光毒辣,湿热暑气郁积不散,被炸毁的废墟上浓烟正在散去,横斜零落的电线电杆倒在路中央,沉寂的街头看不到行人,所有店面都关闭,只有医疗救护队抬着担架匆匆来去,军车载着全副武装的士兵赶往各处营救……透过车窗看到的这一幕,令刚刚下了飞机,从长沙赶回重庆参加紧急军事会议的薛晋铭,窒闷得无法呼吸。
车里热得像蒸笼,路面滚滚热浪与尘灰扑面而来,连风都是烫的。
坐在前面副驾的女秘书君静兰系着端庄的领扣,热的满身大汗,拿手绢不停扇着,一对盈盈大眼从后视镜里看见长官也汗湿鬓发,额角滚下的汗珠凝在斜飞的眉梢,凝视窗外的目光却纹丝不动,冷漠里透出隐隐沉痛。
薛晋铭一身便装刚下飞机,吩咐司机先驶回官邸,换上出席会议的军服。
车子穿过市区,很快驶入官邸的大门。
下车时,君静兰提醒他,记得会议之后还有约见安排,晚上又要搭机离开,无暇再回官邸来,随身物件不要忘在这里。见他要下车,君静兰迟疑片刻,又问,“要不要安排时间去沈家花园那边?”
薛晋铭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语声淡然地问,“时间够吗?”
“如果推掉监察组那边的事,就还有时间……”君静兰察辨着他的脸色,一向知道他对家人之看重,往常再忙也总要抽出时间回家。这一次为了协同部署长沙守卫,长官亲往衡阳,从三月里离开重庆就没回过家了。他是从不把官邸当做家的,但凡回到重庆,总是直接吩咐回那边去……可这次回来,他只到官邸,缄口不提沈家花园。
看他脸色莫测,如有所思的样子,君静兰低声说,“这些日子轰炸得这么厉害,家家户户都在担惊受怕哩。”
连日空袭毁坏了市政,阻断交通与水电,除军事与政府设施外,许多民用水电管道都顾不上抢修,酷热的八月时节,城中千家万户都在蒸笼里煎熬。
那里与军事机场相隔又远,恐怕赶不及过去。
缄默良久的薛晋铭终于淡淡开口,“那么,推掉监察组的会议吧。”非%凡%
推开车门,强烈的日光耀得他微微眯起眼睛,白炽的光刺在眼里有些灼痛,早年受过眼伤,对强光总是格外敏感。薛晋铭低头戴上了墨镜,随手扯下了领带,一言不发走上台阶。
君静兰跟上来问,“要不要先告知府上一声?”
薛晋铭答,“不用。”
君静兰愣了愣,“要是府上恰好出去避轰炸,无人在家怎么办?”
“那也无妨。”薛晋铭却语声漠然,令她一时错愕,脱口道,“处座,这不好吧……”
薛晋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薄唇牵动,似笑非笑,“什么不好?”
君静兰一惊,心知自己逾越了,忙面红耳赤的低下头。
房间里深蓝窗帘遮去外面日光,稍觉阴凉。
薛晋铭走进浴室,脱下汗湿的衬衣,疲惫地靠了浴缸,太阳穴微微跳痛,从昨晚到现在只睡了三个钟头。此刻周身松懈下来,仿佛全身力气也随汗水一起蒸发。
水管里哗哗流水被晒得有些温热,冲刷在赤裸紧实肌肤,带走闷热暑意。
薛晋铭沉沉叹息一声,仰头闭上眼,坚毅下巴透出微青,一点水珠凝在颌下,欲坠未坠。
水流打在脸上,勾勒出英锐轮廓,湿了飞扬眉梢,道道蜿蜒,从颈项淌过胸膛,温暖如情人的指尖,洗去一身风尘疲惫,却洗不去眉间郁然。
一走近半年,奔忙在外,日夜都在挂念重庆的消息。
六月以来轰炸频繁加剧,日本急于开拓太平洋战场,为尽快将中国作为其在太平洋战争中的后方基地,不惜余力投入空中力量,加紧对重庆的狂轰滥炸。这座城市每一天都被血与火冲刷,再从废墟里站起,迎向新的一天。
当此关头,他亦奔走于另一个战场。
当日心灰意懒,不辞而别,登机飞赴长沙之时,没想到会拖延至今才得回来。非但未能守护她左右,更让她独自带着幼小的慧行,置身轰炸不绝的重庆……纵然心急如焚,天天盼着重庆的消息,盼着一纸电报带来家人消息,得知她平安,便是他最大的安慰。
而今真的回来了,却裹足踯躅在咫尺之间。
楼主蓝瘦香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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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袖而去,刻意回避,这半年的疏隔,狠下心来不与她见面。
战火、倾轧与生杀,早将他这颗心淬炼成寒铁精钢一般冷硬,有什么决心是不能下的。
镜面蒙上水雾,薛晋铭手中剃须刀狠狠一滑,失手割伤了下巴,血珠滴落水中。
终究不能释然么,想起那些话,仍是心头一揪,手上不觉加力,割伤的地方流着血,却不觉得有多痛,更痛的地方在胸口偏左,那里早已痛了二十年了。
薛晋铭恍惚而笑。
到底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这半生的牵绊,她只用轻飘飘一句话,就将他生生驱逐。
万丈鸿沟,也抵不过那一句话的冷绝。
他和她,各自失去骨肉至亲,愧恨孤独中,唯有彼此可以依赖,唯有那春日桃花的企盼廖可慰藉。原以为多年幻梦,终要成真,谁又想得到——四莲归来,一夜之间,将这一切搅个粉碎。
若说没有恨,那不是真的。
当年那样的恩怨,也没有恨过,如今他竟恨她。
四莲——昔年的霍家少夫人,以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身份,突然归来。
念卿夜闯官邸,带来这惊人的消息。
匆匆赶回沈家花园,他见到了负伤被救的四莲——或者应该叫她新的名字——此刻正被他下令缉捕,被他手下亡命追捕的要犯,章秋寒。
念卿救下她,将她藏匿起来,要他取消逮捕令,并释放已被关押在狱的章秋寒的丈夫,发放通行证让他们逃离重庆——这实在是一个太讽刺的玩笑。
那算什么丈夫,不过是个蹩脚的幌子。
他们惯常以假夫妻的身份做掩饰,名为夫妇实则同党。那被捕的男人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四莲随之潜入重庆,以他秘书监太太的身份秘密活动。若不是四莲负伤出逃,遇上念卿,或许这二人已被双双枪决。
四莲,这久违的名字,已是世上仅剩的茗谷故人。
许是缘分未尽,从不涉足风月地的念卿,偏偏就在舞厅遇上四莲。
四莲于她,并无亲厚情分,如今更成了陌路之敌。
他的立场,少将处长薛晋铭的立场,沈念卿难道会不明白么。
她自然是明白的,却只因四莲是霍家故人,便有了不顾一切也要维护的理由——“不管有什么政治分歧,不管章秋寒是什么人,我只知她是四莲,就算子谦不在了,她也还是我的家人。”
她这样对他说,态度慎重,目光诚恳,“我请求你不要伤害她,请释放她的丈夫,让他们安全离开。”
他还能怎样拒绝呢。
纵然念卿不来求情,事实上,他也不会为难四莲,自当签发通行证,让她离去。
既已踏上另一条路,往后各谋其政,再相逢已是死敌,只盼她能好自为之。非%凡%
身在其位,他所能做的不过如此。
然而章秋寒的丈夫赵任志,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大费周章才将其抓捕,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此人潜伏重庆,已掌握不少重要情报,活生生放了回去,必有极大麻烦。
念卿从来不是不明轻重之人,他深知她的明理,也深知她对四莲的愧疚,深知她维护章秋寒,是为偿还昔日误杀子谦,令四莲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愧疚,因此他愿意为她放弃一次立场。
赵任志不一样,念卿并不欠此人情分,甚至与他素不相识。
他没有想到,他会不顾他的立场,一味固执,仅仅为了四莲的感受,执意要他释放这个人。
如今的四莲早已不是昔日霍家少夫人,念卿并不糊涂,她不是看不出四莲的改变,可他是知道的,但凡能与霍氏沾上一丝半分联系,便是她心底不可触犯的禁区。
他拒绝了她的要求,下令枪决赵任志。
他亦着恼,负气拿起听筒,当着她的面,便要拨电话到警卫室。
电话却被她拂袖摔到地上。
他震惊,全未料到她会发这样大的脾气。
她问他,“薛晋铭,你知道你在做什么,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
他冷冷答,“我要枪决的是一个犯人。”
她笑起来,“什么犯人?汉奸还是国贼,他有什么不容于世的恶行?你杀日本人是为护卫国家,可如今杀中国人又是为了什么?”
他变了脸色,目光转寒,被最亲近之人戳中最不愿触及的隐痛,“政治上的事,霍夫人应当很了解,不必我来解释。”
她骤然失语,悲哀地望住他,良久哑声道,“既然你要提醒我的身份,也容我提醒你,先夫霍仲亨留有八个字——兵以弭兵,战以止战!这是他毕生的愿望,他弃甲归隐,甘愿将江山拱手,为的又是什么?付出数十年征伐的代价,总算盼来南北一统……倘若他今日尚在,亲眼见到外敌的飞机天天在我们头顶盘旋,你们却还在对付自己同胞,就为了排斥异己,为了可笑的政治分歧?我不敢想,不敢想仲亨若在这里,他会作何感受!”
她语声越来越急促,血色涌上苍白面颊,嘴唇微颤,“你所做的事,无论旁人怎样看,我向来引以为荣;你对日本人痛下辣手,对汉奸赶尽杀绝,我也深以为傲……哪怕我知道,你所杀的人,并非每一个都非杀不可;我也知道不只日本人在杀中国人,中国人也在杀自己人!可我相信你的分寸,相信你不会越走越远……”
“够了!”他冷冷打断她,铁青了脸,目光黯淡的近乎森然。
“我放人。”他转身走到桌后,拿过桌上的笔,语声平板,“你要的通行手令,这也写给你。”
那日还是初春时节,重庆潮湿阴冷的夜晚让人遍体生凉。
他握笔签字的手异常僵硬,将名字写的潦草,指尖或许是冷的,连笔也有些捉不稳。
她一动不动立在桌前,看着他签名,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握得指节发白,越发衬得无名指上那一圈光晕璀璨,戒面托起的钻石亮的刺目,仿佛在无声提醒他——她是霍夫人,霍仲亨夫人,即使褪去前半生显赫光环,在战火纷飞形影相吊的黯淡岁月里,在她这一生最孤单无依的境地,她也还是那个冠以高傲姓氏,有着冷冷目光,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的霍沈念卿。
一个“铭”字,只剩签名的最后一划,笔尖的力气陡然泄尽。
他悬腕停笔,目光定定盯着纸面。
却听见她说,“我知道强你所难,这次之后,我不会再以任何事为难你。”
他抬头看她。
彼此目光僵持,将各自的影子都冻在了眼底。
他陡一扬手,将笔狠狠掷在地下。
墨水溅在她素白旗袍前襟,一串墨点刺目狼狈。
她低头看自己衣襟,又看向掷在地上的笔,然后抬眸看他……幽幽两点漆色,转得艰涩,眉梢眼角都似有霜覆。他直勾勾瞧着她衣襟上墨痕,目光移上,触到她翦翦目光,仿佛看见一只毫无戒备的鹿,胸膛被人刺入长矛,尚来不及疼痛。
  二十四章 (2)
来不及后悔,甚至来不及明白彼此都说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那个春日桃花的幻梦,在这一刻倏然惊了、碎了、没了。
不是没有过放手的念头,也曾惜取新人,竭尽所能遗忘她的一颦一笑,却输在与自己的搏斗里,输在这可笑的误会上——当那人还在的时候,她不需要他,他可以死心远离;当那个人去了,他在天涯海角也赶回来,只因以为,她会需要他。
却未想过,他是错的。
原来她并不需要,她活在她的回忆里,并不需要在回忆中多出另外一人。
如今她要怎样且都随她,愿意守着故去的时日,甘愿心如死水,都好,都好……何必在苦苦拖拽她,昨日欢笑,是她心底不可覆盖的绚烂,哪怕是昨日泪水,也如水晶莹然;今日扰扰,天地间黯尘遮蔽,她连睁眼看一看的心思也没有了。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罢罢罢。
一丝模糊钝痛不知是从伤处传来,还是自心底泅开。 非~凡~
下巴被割出的伤处仍在渗血。
楼主蓝瘦香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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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晋铭拿毛巾擦去血迹,穿上熨烫笔挺的卡其色夏至军服,走进卧房倒了杯酒仰头喝下。风扇嗡嗡转动,带起阵阵凉风,透过玻璃窗犹能望见远处废墟上未散的硝烟。
“处座?”秘书君静兰在外面敲门。
“进来。”薛晋铭自窗前转过身。
“时间差不多了,是否可以动身……呀,处座,您在流血!”君静兰猛然瞧见他下巴的伤口,不由吃了一惊。薛晋铭皱眉低头,血珠子不慎滴在衣领上。
君静兰转身出去找了药棉,回来时忘了敲门,恰撞见薛晋铭脱下弄脏的衣服,赤裸着上身,正要换上干净衬衣。那欣硕身躯映入眼里,令年轻俏丽的女秘书顿时脸颊耳背都发了热。
薛晋铭系好衣扣,回转身来,不以为意地一笑,接过她手上药棉,“谢谢。”
“我来。”君静兰踮起脚尖,将沾了消毒药水的棉团小心翼翼按上他伤口。
他低了头,眼睛微阖,薄唇抿起的时候总有一种微笑弧度。
成熟男子的气息如醇酒般醉人,他的气息却是酒中最清冽的一种,遥遥一嗅,足可沉醉。
她的心跳得急乱起来,试探地挨近他,娇软身子几乎倚上他胸膛,“还疼吗?”
薛晋铭垂下目光,看进她盈盈妙目,拂上脸颊的气息暖暖酥酥,制服包裹下的身躯玲珑浮凸,领口隐隐现出曼妙沟壑,年轻的肌肤上散发出诱人甜香。
眼前青春曼妙的女子正幽幽咬唇望着他,毫不掩饰眼里的爱慕和引诱。
世上有百媚千红,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抽身离去,从那纠缠半生的无望漩涡里退却,割裂那生生折磨人的相思,斩断痛苦根源。
忘便忘了,何必徒劳挣扎,何尝没有软玉温香在怀。
薛晋铭迷离眼底慢慢浮起自嘲的笑,任凭君静兰的手攀上他颈项,任凭她湿润红唇轻点,似蝴蝶如蜻蜓,巧妙试探着接近,软绵绵贴上他的唇。
他默许了她的撩拨,闭上眼睛,睫毛密密遮去眼底情绪。
她的手灵巧滑下,一粒粒解开他衣扣,舌尖痴痴流连,勾勒出他薄唇的轮廓,一时间心旌摇曳,丹唇似火的吮了下去……他蓦地睁开眼睛,直直盯住她,盯得她心神俱寒。
君静兰惊愕得睁大眼睛,却见他双眉紧皱,狠狠甩了下头——仿佛有看不见的魔魅缠上来,令他神色如此痛苦,目光如此迷茫——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在她眼里这个神秘又强大的男人,竟像是一瞬间被什么击退,却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她吃惊又惴惴地望着他,环绕在他颈间的手臂也僵硬了,不知如何是好。
他颓然仰头笑,笑出了声。
“你……”
君静兰咬唇,第一次没用敬称,直呼了这个“你”字。
他将她手臂慢慢推开,迎着她失望的目光,叹了口气,“对不起。”
君静兰粹然别过脸,眼里浮起泪水。
他怜惜地看着她。
这也是个痴人。
然而谁又真的清醒。
那个名叫沈念卿的人,已是不可救药,而薛晋铭,你有何尝不是自甘沉沦。
这世上有一个多么痴顽的沈念卿,就有一个多么愚妄的薛晋铭。
上午轰炸过后便停了电,风扇一动不动,绿纱窗外一丝风也没有,酷热的午后,床上竹席被蒸烤得发烫,慧行睡得满头大汗,不时嘟嘟囔囔,挠着被汗水刺痛的脖子。念卿俯身拿湿毛巾替他擦了擦脸颊,轻摇手中纸扇,低哼催眠曲。
念卿鬓发已全湿了,碧绉旗袍领口解开,白玉似的肌肤微微泛红。
午后困意渐浓,昨夜轰炸扰得人大半夜不能入睡,此时越发困乏。念卿斜斜倚了床柱,却不敢阖眼睡着,夜袭警讯还未解除,谁也不知下一刻日本飞机会不会突然冲出天幕,向毫无防备的平民投下死亡的阴霾。
窗外晴空万里无云,慧行睡得熟了,念卿依然轻摇着扇子,倦倦拿了床头一卷旧书,低头信手翻开一页,不经意看见霖霖留在页眉的批注。那是乔吉的一句“凉风醒醉眼,明月破诗魂”,霖霖圈出那一个“破”字,秀朗笔迹写下“如何破法”的疑问。
看着眉批,仿佛能想见她偏头寻思的认真模样。
念卿微笑。
霖霖少时,便是仲亨亲自教她读书,教的小小女童一口老气横秋的边塞诗,年长后对诗词曲赋的兴趣越发浓了,常爱读些老掉牙的线装书,和一般摩登少女热衷学习法语、英语的风潮迥然相异。这一点上,念卿是无可奈何的,自己早年离乡去国。除了幼时那点启蒙,对中国古典诗文倒远不如对英伦十四行的熟悉,过去常被仲亨取笑“假洋鬼子”。
那时他也会在闲暇时陪她读书,挑些自己喜欢的句子,细细说给她听。
旁人或以为霍仲亨只是戎马驰骋的武人,往往不知他也博闻广识,雅擅书法,到底是世家出身。旧时茗谷,藤萝绕窗,明月在户,他提笔写就一手潇洒行草,笑轩浓眉,慨然念道,“谈笑十年事,风流两鬓丝”。那也是乔吉甫的句子,她深深记得的。
只是,日后记得更深的,却是王实甫的那一句,“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修削手指停在书页,念卿恍然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呢。
算来不过十余年,却已恍如隔世,久远得像前生的前生。定格在那些时光中灿笑浅嗔的女子仿佛已死去很久了,而今只剩一个躯壳,或喜或悲,都只残存一半,世间再无完整的沈念卿。
只因她的生命早与他息息相连,如双生如并蒂,若要割舍一半,她便不再是她了。 非~凡~
世上大多数人,皆有一种坚韧本能,可以断尾求生,割舍一段已失去的生命,在残躯中重生,长出另一个完好的自我——像四莲,像燕绮,她们舍得下亦做得到。
而她非不能舍,只是不愿舍。
怎舍得那些相濡以沫的岁月,怎舍得言犹在耳的誓约。
霖霖的委婉暗示,蕙殊的直言相劝,她不是听不懂,更不是看不到那个人默默守候的目光……他也在等待她的“放下”,等待她从已逝去的过往里活过来。
那日的争执,他一怒掷笔,溅起点点墨痕在她衣襟,一点点刺在心头,刺醒那个春日桃花的短暂幻梦——曾经离散,敏言逝去,霖霖远走,令彼此陷入一时的软弱,也曾模糊了目光,动摇了理智,忘却了各自都已千疮百孔,一步之遥,一步之近,未必可以承受。
他亦是有血有肉的凡人,纵然情深,纵然迁就,亦会被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姓氏刺痛,而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的容忍。
若要向四莲那样,狠狠剜去关于子谦的一切过往,剜去那个姓氏,剜去前半生的眷恋,才可换来残躯的重生,那么——毋宁带着完整的空壳死去。
窗外终于吹来一丝风,微弱抚过耳鬓,像一声叹息,却驱不散半分暑气。
念卿恍惚笑了一笑,想起四莲,白衫浅笑的四莲,背影决然的四莲……终究没有想到,连四莲也变成了陌路,变成了如今再不能相认的“敌人”。
也曾想过她的下落、她的转变,或风光或落寞,唯独不曾想到,她已令自己彻底变成另一个人。那记忆里白衫黑裙的女子,已变了容貌,深了肤色,剪了长发,明锐了目光,绰约风姿再不是当年纯稚的四莲。
连名字也已变了,如今她是叫做——章秋寒。
秋水清寒,便如那双岁月洗练之后的眼睛,再无往日含情妩媚。
她还记得唤一声夫人,却再不愿承认自己是夏四莲。
犹记当年,她是带着对子谦一腔思念而去,执意替他走完那条未尽的路。
一去十余年,颠沛辗转,此间又遭遇过什么,令她从执迷中清醒,看清自己恋恋不舍的过往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我叫章秋寒。”而今她这样说,缓声强调,“我丈夫姓赵,请叫我赵太太或章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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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1岁LV.2
决口不再提起自己旧日姓名,不再提那旧的记忆,连同旧日家人,茗谷的一切,都已从她心中断然剜去。
这狠狠剜下的一刀,必是彻骨的绝望,是痛定之后咬牙斩断的牵绊,是万难之下挣扎破茧而出的重生。也只能如此,才能令心如死灰的四莲从旧日噩梦中醒来。
只身漂泊的十余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她不愿说,旁人也再无机会知道。
一个孤身女子,要在战火浮生中活下来,自是不易的。
不知她另嫁的那人又是怎样,是否真正待她如珠似宝。
这已不重要,当看见她提起那人名字,念卿已全然明白——她眼里流露的光芒,是只对全心信赖之人才有的坚定——藏在她眼中的那面镜子,照映出流年倒转,恰如当年还是云漪的那个女子,在庭上缓声说,“我是霍仲亨的人,从前是,一直是。”
啪一声,书从膝上滑落。
念卿回过神来,俯身去捡,大热天里指尖竟有些僵。
“姑姑,我渴。”慧行在床上醒来,热的小脸通红,睡眼朦胧嘟哝,“我要橘子水!”
“姑姑去给你拿。”
仆佣都在楼下午歇,念卿不想将人吵起来,赤足穿了竹屐,亲自下楼去取。
进厨房找到橘子水,想起慧行怕酸,一面四下寻找盛糖粉的罐子,一面扬声问,“周妈,你将糖罐放在哪里的?”未听见外面应声,念卿一抬眼已瞧见放在高处的白瓷糖罐。踮起脚尖去拿,却差了一点,竟够不着。
踩上碗橱的底框,刚好伸手拿到,不料碗橱晃一晃,竹屐一滑,念卿失去平衡,直跌到地上,手里糖罐坠地摔得粉碎。膝盖撞在坚硬地面,疼的倒抽口气,半晌不能动弹。
外头有匆匆脚步声,像是仆佣闻声过来。
念卿扶了柜子,脚踝痛的无力站起,只好唤了声,“周妈,你扶我一下……”
语声未落,纱窗外日光将一个淡淡的长影子从门口投进来。
念卿抬眼,那影子已罩下来,将她罩在其中,一双手臂拢上来,拢她靠上身后坚实胸膛。
他的手抚上她痛楚的脚踝,语声透着紧张,“怎么会跌倒,你真是太不小心!”
念卿怔忪望着他,仿佛忘了痛楚,只是喃喃问,“你怎么回来了?”
薛晋铭不语,低头查看她膝盖的磕伤,见有血丝渗出,便抽出雪白手帕缠上去,“还有没有伤到哪里?”
念卿摇头,“我没事。”
他松一口气,将她小心扶了起来,慢慢走向客厅。
臂弯里,她单薄的身体绵绵软软,衣服料子轻而柔滑,被一层薄汗贴在肌肤上。发梢肌肤似有一缕似是而非的暖香,被热意一薰,悄然袭入鼻端。
他扶她在沙发坐下,将碧绉旗袍下摆撩起,掌心托住她小腿,轻轻揉按在脚踝。念卿忍着痛,垂眸看他,看他专注小心的样子,看他挺秀的眉,看他汗湿的鬓。
他的手指轻柔,指尖有触在肌肤上的温度,格外的烫。
仿佛觉察到她的目光,他的手顿住,慢慢收了回去,目光却并不抬起,只低声唤道,“周妈,把消毒药水拿来,替夫人清洗下伤口。”
念卿沉默,垂眸抚平旗袍下摆。 非~凡~
周妈一面自责疏忽,一面利索地替念卿清理膝盖伤口,随手将染上血迹的手帕扔在一旁。
念卿俯身捡起,捏在手里,又轻轻放下。
薛晋铭坐在对面沙发看着,将目光转了开去,仍是不语。
周妈悄眼打量这两人,觉得他们今日有些怪异,便寻思着找了话来说,“先生好久没回来,这一向很忙吧?”
“嗯。”薛晋铭淡淡点头。
“您没回来也好,这阵子简直要把人逼疯,天天轰炸个不停,不知捱到哪天是个头。”
“快了。”
“嗳,你们当官的回回都说快了……”周妈猛地刹住话,惊觉牢骚过头,忙赔笑着岔开话,“您这次回来要待一阵子吧?”
“今晚便走。”
“这就走?”
这一声却是念卿问的。
“早去才好早回。”薛晋铭终于笑了笑,笑起来眼睛下面显出疲乏的黯色。
念卿没再说什么,只吩咐周妈,“这儿不用了,你先给先生沏杯茶来,把少爷要的橘子水也送上去。”待周妈离开,她转头看他,淡淡说,“回房歇一会吧,看你乏得很。”
薛晋铭微笑,“难得抽空回来一趟,总不能一下子睡过去。”
念卿莞尔,“能在家中安心睡上一觉,还不够好?”
“不好。”薛晋铭挑了挑眉,“这半年来存了许多话要对你说,就算你嫌我烦,也得容我把话说完。”念卿笑容微滞,听着这似真非真,似谑非谑的话,心头微微刺着,口中却顺着他谑嗔,“知道嫌你烦,还来饶舌。”
薛晋铭敛了笑容,“我真有话对你说。”
闷热的屋子里,阳光斜照,映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与额上细密的一层汗。
“日前收到确凿消息,那个带着霖霖一起离开的英国人,从苏区进入日占区时,被日本人扣留。”薛晋铭神色凝重,审慎开口,“他拍下日本人对中国战俘的屠杀照片,在关卡检查时被发现,现在已押往华北战俘营关押。他的家人辗转通过英国使馆,请求设法解救。”
他顿住语声,看着念卿骤然失尽血色的脸,柔声道,“这是坏的消息,好消息是,霖霖起初和他一起被扣押,Ralph被押走后,这孩子设法买通看守女囚的宪兵,一个人逃出来,混上载运粮食的火车,又逃回了苏区。”
  第二十四章3 作者:寐语者
他话音落,念卿僵直的身子一软,撑了沙发扶手,抚着胸口只是喘气。
“只要没落入日本人手里,就是最好的消息,苏区虽僻寒闭塞,总是中国人的地盘。”薛晋铭倾身握住她微颤的肩头,“霖霖是个勇敢的孩子,就算有什么磨难,也比会逢凶化吉……你别害怕,无论上天入地,我一定将她带回你身边。”
念卿怆然一笑,侧过脸去,良久无声。
一滴水珠慢慢滑到尖削小巴,也不知是汗是泪。
薛晋铭看着她,再也忍不住,手臂像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轻轻抚上她的脸,将这一滴水珠抚去。指尖触到她脸颊,温热湿润,什么决心,什么自持都抛到了脑后。
她怔怔落泪,没有避开,鬓发却散落下来,半晌哑声道,“我将她的照片给了四莲。”
“那,也好。”薛晋铭目光微变,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笑了笑,“若她真在苏区,四莲去寻她,自然比我们容易。有她照顾霖霖,你应当可以放心。”
话是如此说,可他十分清楚,倘若霖霖真被四莲找到,怕只怕,难免要被带到那条歧路上去。她身在苏区,本已耳濡目染,章秋寒夫妇又是有些地位的,若他们有心将霖霖留在那边,如此阵营两分,泾渭分明,往后再见面时……
“我也想到过,只是,也没什么要紧了。”念卿幽幽开口,仿佛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好好活下去,有四莲在身旁看着护着,别再让她孤零零一个受日本人的欺负,我就心满意足了,别的就随她去吧。”
薛晋铭无言以对,黯然想起敏言,心下徒生荒凉,耳边听见念卿叹了一声,似布满记忆的褪色灰墙上裂开一道纹丝——她的语声淡若暮烟,“我这半生从未对任何事感到懊悔,即便当年程以浙与念乔的婚事,我不该答允,却也没什么可后悔,那是念乔自己的心愿,披上婚纱之日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刻……唯有子谦的死,令我内疚至今。如今想来,他愿走哪条路,又有什么要紧?就算他要与仲亨决裂,就算大错特错,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他活着,活着就是最好不过。可惜当年我不懂,我太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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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1岁LV.2
“那都是过往的事了。”薛晋铭不忍再听下去,倾身握住她冰凉的手,轻缓了语气,“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你我都是凡人,无法活在当下罢了,谁又知道明天会怎样,十年百年后又会怎样。”
念卿动容,深深望住他,心底里隐隐有什么翻覆涌动,如同天风吹过寒渊,吹开云遮雾罩,在深碧近墨的水面吹起涟漪渐散。
却听楼上一声呼唤,“夫人,夫人——”
周妈从扶栏里探身嚷道,“少爷醒来了,正吵着要您呢!”
念卿怔怔回过神来,方才一刹那涌至唇边的话,就此消散在转念恍惚里。
两人目光相对,只余怅然。
耳听得慧行撒娇的哼闹从二楼传来,一叠声唤到“姑姑”。
薛晋铭淡淡皱眉,“怎么这样大了还撒娇。”
“一觉睡醒便看见你,慧行怕要欢喜得蹦起来。”念卿莞尔,被他扶着慢慢往楼上走,说到有关孩子的话,语声分外恬柔。薛晋铭小心扶了她,见她扭伤的脚踝难以着力,不由担忧,“你伤了脚,这几日要少走动,别理会他淘气。” 非~凡~
“他是不要别人的。”念卿却笑,“说来也奇怪,霖霖小时候那样野,整日乱跑,一刻也闲不住,慧行却喜欢黏在人身边,夜里定要看着我才肯入睡,我倒怕这样下去将他惯得娇气了。”
“这不奇怪。”薛晋铭静了一刻,淡淡道,“霖霖像她父亲,慧行自然像我。”
念卿脚步一滞,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心头说不出的凄楚。
“晋铭……”她张了口,刚唤出这么一声,却觉他扶在腰间的手蓦然收紧。
他如鹰要不敏锐抬目,眼底温柔神色一扫而尽。
“空袭!”
几乎与话音同时响起的警报声刺破午后宁静天空。
随之而来的低沉引擎轰鸣声遥遥可闻。
对空袭习以为常的念卿并不惊慌,立时扬声叫周妈,让她带慧行下楼躲避。然而薛晋铭变了脸色,已听出这次的空袭来得不同寻常的迅疾,飞机轰鸣声转瞬已迫近,听方位正在朝这里逼来……“快进地下室去!”薛晋铭紧紧揽住念卿,正要奔下楼梯,却听周妈在房间里惊叫,“哎呀,小祖宗你怎么往床底下钻,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什么脾气!”
念卿也听出迫近头顶的轰鸣声,急急推了薛晋铭,“糟了,周妈奈何不了慧行,你先别管我,快去把孩子带下来!”
薛晋铭无奈,“好,你等我。”
念卿点头。
薛晋铭转身冲上二楼,一脚踢开半掩的房门,“慧行,出来!”
赌气缩在床底下的慧行惊见父亲来了,气儿不敢喘,讪讪地爬出来,还没站直就被父亲一把拎住,只听见父亲厉声对周妈说,“你带夫人去地下室!”
周妈忙不迭奔出去。
猛然听得不远处爆炸声震耳欲聋,连房子也震得抖起来,玻璃窗哗哗作响。
慧行吓得扑进父亲怀抱,被父亲抱起来,快步冲到楼梯口,却见姑姑跌倒在梯上,周妈正费力地搀扶她。父亲大步奔过去,将自己一把塞给周妈,“你们先下去!”
“姑姑,爸爸——”慧行眼看着父亲俯身抱起姑姑,自己被周妈半拖半抱着到了地下室门口,却已听见空中巨大的轰鸣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逼近,简直近在头顶,隆隆地似要将房子也压垮。
一种诡谲的尖啸声由远而近。
“快进去!”
姑姑的呼唤声淹没在惊天动地的巨响里。
地下室的厚重铁门合上之前,慧行看见了一片强烈耀目的白光,仿佛有一颗太阳从天而降,正正落在眼前,那光芒刺得眼睛剧痛,热浪像火一样扑过来……
黑沉沉的迷雾里,有一道光环在前方乍现,光芒飘忽浮动,如荧光,似星辉,带着宜人清凉洒在脸上。光晕之中有一抹影子,匀匀 如淡墨勾成,仿佛在似曾相识的歌声中向他走来。这歌声飘渺,忽近忽远,如夜空中叠锦流云被风吹送,泛起层层涟漪。
是你回来了么。
在离开我许久之后,在我年华渐老之时,竟又见着你。
光晕中的倩影袅袅回转,只看得见半身轮廓,却看不见她的神情。
再看那艳骨铮铮的身影,仿佛又不是她,不是云漪……是了,你是念卿,你是霍沈念卿。
他怆然顿住脚步,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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