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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陈琬松了松左肩上的包袱,提起袖口擦擦脑门上新冒出的汗珠,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这琅琊山离京城差不多隔了八个州的距离,途中得经过层层官哨,她在京城里当一品大员的父亲怎么就舍得让她这么个独女一个人回来呢?南华门的城楼已经在不远处,依稀能看到城楼上的士兵笔挺着站着,守卫着这座帝国的都城。陈琬心里忽然被某种熟悉的情绪慢慢占据,渐渐地,早已被风尘雨露所沾污的小脸上挂起了一丝笑容。她知道,她回来了。暮色以至,官道上人影罕至,只有道旁专门给旅人歇脚的酒肆门前的酒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陈琬必须赶在宵禁之前入城。据说国都近来动荡不安,各位在京的藩王侯爷私下都蓄养精兵,想着趁着幼帝亲政前起事。掌握实权的帝派丞相陆修已在京畿实行宵禁,一更三点敲响暮鼓,全城百姓禁止出行。奈何待陈琬行至城门下,一更已过,城门紧闭,想要入城只能再等到五更时分。无奈之下,她走到城墙下,低头四顾,寻了块还算干净的空地,从腰间抽出块麻料帕子垫着屁股,然后又从腰间的荷包内取出一小截白蜡烛,拿火折子点上了,捧在手心里,试图驱走这秋夜的寒气。城墙下多是因旱涝逃难到京的流民,见到有个衣着整齐的书生模样的人坐在了他们中间,自然好奇。加之这周围一圈只陈琬一人有这亮火,受这温暖火光的影响,十来个人慢慢地围拢到陈琬周围,上下打量着她。陈琬出身高门,长在深山老林,自然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心内不免有些害怕,用右手握着蜡烛,不着痕迹地往城墙上靠,仔细观察这些人其实眼神善良并无恶意,渐渐静下心神,从包袱里掏出些干面饼,试探着伸出手去递给其中的一个小个子男孩。这些人多半都是几日未曾进过水米,见到吃食个个眼睛发绿,看到小男孩有了食物自然也想要,巴巴地盯着陈琬的包袱。陈琬只好将包袱全部打开,里面尚有十来张干面饼并柿饼等吃食。这些时日在京畿能吃上白面的都是有富余的人家,更何况一帮四处避难的流民,他们一哄而上,欢呼着将吃食一抢而空。远处的人本来都窝着,见到这边有人分食,一股脑儿地都涌了过来,将个陈琬围在中间,作势要她拿出另外的吃食。陈琬虽心中不忿,但想着决不可与肚饥之人理论,加上身上实在没有其他了,只好摇摇头,“出门时母亲就只让我带了这些,今日路途上吃了一个,剩下的都让这些兄弟们分了。”或许这些人在自己的家乡都还算是正经出身,行为规矩,可如今却为了几口吃食而无奈地荒谬起来。这些人渐渐地又向陈琬靠拢,陈琬自知一人难敌众手,无奈之下只好放下手中的蜡烛,将腰间系着的白玉珏解下,“小生身上只剩下这个母亲留给我的白玉珏,众位大哥若不嫌弃,小生可以送给你们,白日里进到城里找家当铺换点儿钱,买点白面糜子饱饱肚子。”这白玉珏是师母临别时亲手给她系上的,还特地刻了个“琬”字在上面。虽然舍不得,但她还是送了出去。这也有她自己的打算:全京城的当铺几乎都与她家有些渊源,这白玉珏若是被这些人拿进当铺,她只需一句话,不出三个时辰便可物归原主。一个看上去是领头的男人将白玉珏抢了过去摔在地上,好好的玉碎成了好几块,一群人一哄而上眨眼就抢光了,另外的人站着没动,目光停留在陈琬腰间的佩剑上。陈琬站起身来,一手握着剑鞘一手掐着手诀,温声相劝道,“小生身知诸位饱受苦难,但求人相助不若自救,头上三尺有神明,天子脚下希望众位不要以身试法。”话音未落,便听有人狠狠地骂了一句娘,“你他娘的大少爷当然不知道我们的苦!那王八羔子的陆修手里克着咱们亳州的救济粮在京城里养小娘,带着小皇帝四处花天酒地,老子至于落得这个下场吗?去你奶奶的天子脚下,这京城明明早更行改名了!”这已是大逆不道的诛九族的话了。陈琬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个放狠话的汉子,正想说什么,却听到暗处有人咳嗽一声,语带嘲讽,“这位小兄弟,你可别做了大好人反而落得个身首异处。李三我说你们,单单只是抱怨几句,你们照旧还是会饿死在城门下,上京讨个说法不成,最后反成了护城河鱼儿的口粮。抢了几个人又算什么本事呢。”李三被戳到痛处,大骂一句,“躲躲藏藏的算什么好汉,有本事你出来见见你李爷爷!忽听到耳边风声呼啸,正愣着,只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城墙上飘然而下,稳稳得落在众人之间。一时间众人都被唬住,后退了几步。来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双眸在暗夜里透着光亮,一身暗色布衫,腰间配着长剑,本是极为常见的打扮,可被这人穿得气质不俗,一眼便知有些来头。他缓缓地扫视众人,目光落在陈琬身上时稍作停顿。陈琬感觉出了他目光落在自己身脸上时眼中笑意温柔堪甚,心道知来者或是故人。“诸位好汉既知世道如此,光说不做,又怎不会让人轻看呢?你们从亳州到京城,沿途靠着四处乞讨做低伏小,本就不是真正的出路,在下好心说了实话,倒成罪人了。”李三不服,大声道,“看你打扮便知是大户公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说得轻巧,不过也是在这儿羞辱我们,与我们过不去。我们倒也想寻条正经活路,可这普天之下,哪里有我们百姓的活路?”男子缓步走到陈琬身前,对众人微微一笑,“我有条明路指给你们,保证诸位今后衣食无忧。”众人缄默,男子又道,“寒舍近日屡遭贼手,在下想寻几个利索的看家护院,不知各位意下如何?”此言一出,众人间引起一阵骚动。这世道这么乱,这些人都是出身田舍,从未进过什么豪门大户,于是李三梗着脖子,喝道,“老子怎知道你不是在寻消遣?”“三更半夜的我消遣你做什么?”“你也只能帮得了我们这帮人,我们其他的乡亲都在黄石里山洞里待着,你能保证他们的衣食无忧?”“有多少要多少,只要是十四周岁到四十周岁的壮士,尽可带着妻儿投奔于我,愿意来的都可以。每人每月半两纹银。”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钱袋扔给李三,“这里是十五两定金,明早陈某人便在此地等候佳音。”每月半两纹银啊,亳州府下县衙的师爷都不一定有这个月俸。李三捧着钱袋的手都在颤抖,近六尺高的汉子一时竟泪眼朦胧。或许是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两,他一面道谢一面急急地向黑暗的荒郊跑去赶着带着众人去招呼一家老小。果是为五斗米折腰,这帮人竟困苦至此,方才的凶恶不过是色厉内荏。陈琬在过程中一直冷眼旁观,待到众人散尽,男子转过头看向她,“这位公子一直不肯为陈某说话,怕是对陈某人的举动有所异议?”她看着男子的背影缓缓开口,“私下招募佣兵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如今天下大乱,人人自危。朝廷推行‘推恩令’,将各位藩王都逼上绝路,不早些做准备便会成为刀俎鱼肉。再说这些亳州难民聚在京畿,难免聚众生事,不如招募从军,倒也是护了一方安宁。”男子忽发感慨,令陈琬吃了一惊,她凝神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这位大哥倒也爽快,不过你不怕我是陆相的人吗?”“陆相在朝中素有独行侠之称,平日里未见他培养亲信死士,并且据不才了解,陆相也不会启用一个不到二十的黄毛小丫头吧?”男子笑着走近陈琬,抬手拂去她肩上的浮尘,“珞珈,几年不见,竟然不认得大哥了?”来人是陈琬的胞兄,陈瑕,陈伯瑜。陈琬略抬抬手腕,将兄长的手从肩上拉下,神色严肃,“这是父亲的意思吧?他……”陈瑕眨了眨眼,“珞珈,我们回家再谈。”说着抓起她的手腕,陈琬还来不及惊呼,身子已经被哥哥轻轻带离地面,再反应过来人已经在城内。一落到地面就有身着铠甲的守城士兵举着长矛向陈琬这边走来,陈琬以为哥哥是私自出城,遇到麻烦,不免轻声嘟囔,却没想到那几个士兵走到陈瑕面前,竟然施以军礼,“陈统领。”陈统领?!“托父亲大人的洪福。”陈瑕冲士兵挥挥手示意他们回岗,又对自家妹妹解释。陈琬素知陈瑕武艺高强,却又好大喜功,非将帅之才,不知父亲这番是什么用意,时咯噔一下。一直到进了陈府大门,都是忧心忡忡。“你也在城外听到了现在京城的情况,这天下,照我看来,如果没有我们的行动,迟早会成为陆家天下,到时候我们陈家祖上五世公卿的功名全部都要化为虚无,不如拼尽力气一搏。我们做的,便是‘清君侧’。”陈瑕对陈琬说道,“这次父亲着你下山,便是希望你能帮上他的忙。你出身琅琊,非一般闺秀可比,父亲此番让你回京,珞珈你可要有万全准备。”
    第二章陈瑕正色道,“珞珈,父亲的为人咱们做子女的应当再清楚不过。他对皇帝的忠心日月可鉴。”陈琬听到兄长口中对父亲大人的形容,微微哂之。自家的父亲,大陈朝开国元老之子,三朝丞相,自称为大陈兴亡愿肝脑涂地的大忠臣,到底心里想什么,或许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不过如今既然回来了,她也不再是幼时懵懂任人操纵的布偶,有些问题自然会明白。“这些年,母亲过得可好?”陈琬将包袱往后肩耸了耸,转头望着自家的兄长。方才匆忙中未留意,这会儿才发现陈瑕的左眉角上有一条与眉峰几近平行的疤痕,似乎是被什么利器所伤。陈瑕注意到她的目光,满不在乎地笑笑,抬手抚过眉角,“还是托父亲大人的福。”说罢,冲立在他身后不远的一个守卫招招手,“把姑娘送回府去,记得走北门。”守卫答应着走到陈琬面前行了个抱拳礼,转身就大跨步向前走去,陈琬见兄长并没有想要解释的意向,瘪瘪嘴跟上了守卫的步伐。陈瑕目送着妹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似是不经意地再次抚上自己的伤疤,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此时全城都进入宵禁,街上除了偶尔走动的巡夜,不见一个人影。坊间的栅栏前全都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把持着,坊内的平民想要出来,倒真得考虑考虑。不过,有些特殊人群倒是在坊市间行动自如,比如那位倚在平安坊坊口的粉衣人,陈琬只是远远地在暗处掠过一眼,那股浓厚的脂粉味掺杂着别的味道就扑面而来。光从身影上辨不出到底是男是女,但她却看到守夜的那位士兵已经将手伸进那粉衣人的衣襟下,看阵势……“姑娘。”走在前面带路的守卫似乎脑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提醒陈琬,陈琬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破了“非礼勿视”的戒律,不禁微红了双颊,加快了脚步。虽然她自知事起便被送到琅琊山,师父习授的也不是孔孟之道,但从小就长在书香门第,骨子里侵淫着那套礼节规矩,到底是对那般场景避之不及。守卫将她送到晋安侯府北门,再向陈琬抱拳,陈琬正要告谢,却见眼前黑影一晃,再定睛时,人已不见。看来陈瑕身边真当是卧虎藏龙,这么个小守卫轻功都如此了得。陈琬整了整自己的凌乱的鬓发,上前一步,拉起门环,轻叩一下,缓缓地,再轻叩一下,最后短促地重扣三下,然后向后退开三步,不多时,一旁的偏门吱呀地开了,探出了一盏红色的纸灯笼,灯笼后跟着一张老态龙钟的脸,“小、小姐?”陈琬冲老人嫣然一笑,“马伯,我回来了,麻烦告给母亲一声。”马伯身后还跟着一小厮,马伯一肘子撞在那正睡得半梦半醒的小厮肋上,小厮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霎时眼前清明一片,转身飞奔着向正屋跑去。马伯在他身后低低地吩咐,“别惊醒了老侯爷!”声音虽轻,那小厮却是听见了,纵身一跃,跳上了回廊的扶栏,弓着背,踮着脚,冲着正屋去了。“小姐这么一去就是这么多年,我老了啊,眼看着小姐都回来了……”马伯提着灯笼在陈琬身后走着,言语间带着哽咽。也难怪,马伯的妻子便是陈家两兄妹的奶娘,马伯自己膝下无子,自然把主人家的两个孩子视为己出,自家的小女儿出远门回来,哪个没有激动感怀的道理?!那小厮动作极快,还没等陈琬走到抄手游廊,就听到游廊那头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黑暗里,一盏明晃晃的气死风随着人影的走动向陈琬这边靠了过来。“我的心肝哟……”一阵香风扑面而来,陈琬来不及反应,自家娘亲已经来到面前,一把将自己拉入怀中,陈琬的脸整个就嵌进了娘亲丰满的胸部,挤得她透不过气来。“娘……”陈琬吃力地想要挣开娘亲的臂膀,可惜她忘了自家娘亲可是当年比武招亲一人独挡一百二十壮汉的武成郡主,这个手劲可非她一个只会捣鼓捣鼓药草的半吊子好。陈夫人把女儿的脑袋摁在怀里,也不理会一旁插着手候着的马伯和一干婢女,涕泗横流,好不凄惨,“我的小珞珈哦娘可总算把你盼回来了……娘可是天天想啊月月念啊恨不得肋下生出双飞翼飞到琅琊去看你啊……”珞珈是陈琬的闺名,据称当年陈琬尚未落地之时,晋安侯府曾来过一位自珞珈山来的云游道士,陈夫人难产,那位道士杏林妙手,保住了陈家母女性命。当年仍健在的老晋安侯感激不尽,无论如何都想报答那位高人,可惜高人在第二日便继续云游四海离开了侯府,老晋安侯无奈之下,将自家的小孙女取名为珞珈,以此作为寄托。“娘,我不是每月都写信给你嘛,何至于此……”陈琬好不容易透了口气,趁着娘亲疏忽的当口挣脱开来,“况且此次归京,可不会再走了……”“不走了?”陈夫人怔了怔,双手抓住女儿的肩膀,“此话当真?”陈琬莞尔,低头将手放入母亲的手心中,“咱们回房去说,我单个说与你听。”马伯在一旁带领着婢女们道了“告退”,留着她们娘儿俩慢慢叙旧。陈琬拉着母亲的手,走在母亲身边,脚步跟得紧紧的,学着母亲的样,脚下没发出一点声响,甚至连呼吸都屏着。她刚才发觉到进了侯府后,所有人都是在放缓动作,放轻声响。就像,就像,生怕被人发觉府上有人来往走动般。虽说全城宵禁,但本朝从未有过宵禁后不许再自家院内走动的先例,如今这是闹哪出?一直到进了卧房,陈夫人亲手关上了房门,落了锁,转过身来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家姑娘,“珞珈,你方才要和我说什么来着?”陈琬现在却不想和母亲讲那个话题,她直接就问出了心中所想,“家里是怎么回事?”陈夫人上前握住女儿葱段般秀长的手指,陈琬是她的闺女,自家女儿心中所想全数都写在眼中,她最了解不过了“我也是个不管事的,这几年便跟着宫里的娘娘们吃斋念佛,家中事横竖有人在操劳,我倒也落得个轻松。”陈琬闻言又是一惊,抽出自己的手反握住母亲的,“宫里的娘娘?咱们家的娘娘还是……”陈夫人淡然笑道,“为何要分自家和别家,说到底,打一进宫,就没有谁家的娘娘一说了,都是刘家的人。”说着,她腾出手来覆上陈琬的额,低下头来视线与陈琬平齐,琥珀色的瞳孔在烛光下仿佛有魔力般令人着迷,“再说,咱家的娘娘,你父亲估摸着也瞧不上了。”“这是又什么缘由?”陈琬常年跟随师母出门采药,几昼夜翻山越岭下来也不觉得困顿,如今却觉得一阵困乏,身子才挨到母亲的被褥,眼皮就已经开始上下打架,“你不愿说便算,我自然有办法知晓的……”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陈夫人侧耳去听,却发现她已然和衣躺在自己的被褥上睡熟了。当然威武霸气的武成郡主静静地望着女儿的睡颜,不知不觉地,嘴角绽开一抹淡笑,但笑着笑着,一滴泪水却悄然滑落,滴在女儿乌黑的发间。烛光跳跃,映在窗户纸上。陈夫人俯下身去,替小女儿拢了拢有些散乱的鬓发,对着那一张酷似自己的芙蓉娇颜出了神。珞珈山秀,有凤来仪。当年的那位老道人留下的话,如今恐怕是一语成谶。只是自己十月怀胎孕育的小女儿,捧在手心都怕摔了的小女儿,自己怎么忍心再送进牢笼去受罪?门外有人轻咳一声,陈夫人这才缓过神来,起身帮女儿脱了鞋袜,抱着女儿的腰,将她的身体摆正,然后将女儿搂进自己的怀里,和衣而卧,一夜无眠。陈琬睁开眼时,已是天色大白,刺眼的阳光从窗户中照射进来,无数的细尘雀跃舞动。她想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被娘亲牢牢地抓着小臂,动弹不得。索性就这么躺着,陈琬开始回想昨晚遇到的一系列怪事。虽说京城戒严宵禁是常事,但看昨晚在街上的种种,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严苛。全京城只有主干道上有巡夜之人,一转到小街坊之中,虽说没有亮灯,可是月色如此之好,普通百姓要出门走动也非难事。花柳巷的人在市坊间穿行自如甚至于和守夜士兵调情胡闹。而那些所谓的京城护卫,个个都身怀绝技,光是那位送她回来的人,一身轻功恐怕不落她大哥之后。再说在晋安侯府内,连个通风报信的小厮似乎都是武林高手,府内戒备森严,她自己回家竟然还不能从正门进,娘亲出来见面身后竟然还跟着那么大一帮的婢女,都是些自己没见过的新面孔,马伯一开门时的反应也值得商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难道真的如酒肆中的路人所说,京城真的要变天了?他们说的幼帝登基,那位幼帝又是宫中的哪位小皇子呢?皇家枝叶并不繁盛,皇后加上贤德淑良四位妃子,总共才为先皇生了九位皇子两位公主,除却公主不论,皇子中称得上“幼”的,只剩下七皇子以下两位尚未及冠,而九皇子身来体弱,据说是素来煎药当饭吃,不太可能是他,那么,所谓幼帝,便是……八皇子,刘钰?刘钰?!她大哥陈瑕便是八皇子的伴读,小时候她跟着娘亲进宫去见良妃娘娘,大哥就总是带着皇子躲在珠帘后偷听她们讲话。偶尔良妃娘娘发觉了,从果盘里扔出一粒小核桃,小皇子也不躲,就这么砸中了,在帘外哭起来,被大哥捂住嘴拉走。陈琬闭上眼仔细回想记忆中那位小皇子,却总是拼不出完整他的面容,也许是当初就隔着珠帘的缘故,如今面目更模糊了。“珞珈?珞珈?起来吧,去见见你父亲。”耳边传来娘亲柔声的呼唤,陈琬从回忆中抽身,再度睁开眼,发现母亲拥着被子对自己微笑,一缕发丝从她的耳边垂下,莲藕般嫩白的手臂露在艳红的被褥上,忽然想起母亲还算是那位八皇子的堂姑姑,刘家人出美人,想来那位幼帝也是个美男子。可是那么脆弱的,总是需要大哥保护的皇帝,真的有那么脆弱吗?
    陈琬缓缓地探起上半身,没曾想到奔波了这些天在路途都没歇息,这到家黑甜一觉,醒来身体各处都酸疼得要死,尤其是腰腹,连这么坐起身来都疼得她龇牙咧嘴,倒抽冷气。  陈夫人注意到女儿不对劲,立马反应过来女儿这是旅途劳顿,顺手拉过自己的枕头垫在陈琬腰后,又探到床尾将平日小憩盖的薄被子拉过来,“早知道昨天应该备点舒活经骨的药膏,你也不用受这份罪。”  陈琬倒是不在意,她在师傅那里跟着师兄们整日翻山越岭回来也是这种状况,练几天拳法舒展舒展便可了。她一向大大咧咧,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倒是清楚得很,自身又是跟着师傅学医问诊的,自然觉得娘亲小题大作。  “哪里是我小题大作?珞珈,你一个女儿家,虽然往日在你师傅那里跟着男孩子们野惯了,回到家里总该有个女儿的样……”陈夫人一心想将女儿培养成乖巧可人的名门淑女,“过了秋分,你都要二十了,平常人家的女儿如你这般大,都是两三个孩子的娘了,不说别人家,就是我到你这年纪,瑕哥儿都识字了……”  “……”陈琬从来不知道自家娘亲也可以罗嗦到这个地步,她低着头不言不语,只盯着被面上的鸳鸯出神。  外间的婢女们端着铜盆柳枝等一概用具鱼贯而入,陈夫人示意她们将东西放在一边便可出去,顿了顿,又叫住一个婢女,“清月,你去小娘子房里寻几件清爽的衣物送过来。”  “小娘子房里的衣物……都是七八年前小娘子未及笄时穿的了,这会儿小娘子该是穿不上了的。夫人不是前些日子刚做了几件褙子襦裙吗,不如我去寻出来……”清月口齿伶俐,思维活跃,考虑事情也周到,想是极得陈夫人的欢心。  “你这么说我倒是忘了,也好。”  清月答应着去了,陈琬扯了扯自家娘亲的衣袖,“这个清月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瞧着面生?”  陈夫人此时已经穿衣坐在塌边准备下床,听女儿问,便道,“你走后半月光景,良妃娘娘怕我太过念你,便把她身边的贴身小宫女青瓷送与我,你父亲嫌青瓷不好听,便改名清月。”  陈琬刚才细瞧那个清月眉眼间有股熟悉的感觉,现下才肯定,这个清月倒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不觉心中生出几分恐慌。  一时间,母女间气氛便僵持住了,陈夫人自知说错话,也不好再开口乱了女儿的心,走到一边自顾自洗漱去了,留陈琬一人呆坐在床上拥着被子。  清月很快便捧着衣物回来了,陈琬木愣愣地任由她给自己更衣,眼眸却不住的打量,越看心中月窝火,总觉得这人抢走了自己的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清月估摸着该是猜到陈琬一直盯着她看,咧嘴一笑,右颊现出一个圆圆的梨涡,“小娘子这么瞧着清月,怪不好意思的。”  “你本来是良妃娘娘身边的?”陈琬问她。  “也不全是。我本来是八皇子房里的,良妃娘娘见夫人思女心切,见我与小娘子有几分相像,便从八皇子那儿讨了我送与夫人了。小娘子倒还是莫见怪的好。”  八皇子?这个清月倒也聪明,知道八皇子如今就是准天子了,搬出这个名头来,量自己也不敢再说什么。  清月说着,竟是有些急红了眼眶,松开了正在给陈琬系带的手,膝盖一曲,整个人便软绵绵地跪倒下去,低伏在塌边,“小娘子如果不愿意看到清月,清月这就告了侯爷,回到娘娘那儿去。”  陈琬平时最不喜看到这种场面这种人,明明自己都没说什么,她倒先发制人,弄得她陈琬像是个做作拿乔的大小娘子。不过,陈琬毕竟不是吃素的,她笑了笑,强撑着下地来,双手轻轻扣住清月瘦削的肩膀,“我自幼便形单影只的,虽说有个哥哥吧,人家常年在宫中和皇子们厮混,形同虚设,你来了也好,从此便跟着我罢,说的不害臊点,今后我出阁,你也便跟着我走,也有个伴。”  像清月这样的宫女出身都不会太差,起码也是乡绅土豪的小家碧玉,怎么可能会接受跟着别人做陪嫁丫鬟这样的安排,当场清月便抬头望了陈琬一眼,却见陈琬满眼真诚,似乎真有此打算,令她从心底打了个寒战。  “小娘子说笑了,清月说到底只是服侍夫人的婢女罢了,服侍小娘子的,大有别人在。清月眼笨手拙的,怕是不能入了小娘子的眼。”  正僵持着,陈夫人端坐在回文铜镜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清月,你还不出去?”  陈琬松了手,抱臂站在一旁,清月慢慢地直起身子,眉头轻蹙,然后拿起叠在一旁陈琬换下的儒生袍,快步离开了。  这样的女孩,自幼娇生惯养,哪怕在宫中呆了多少年,心中存着那股与生俱来的高傲气节怎可能让清月善罢甘休,陈琬挑挑眉,等待着清月第二轮的进攻。  “行了,她不过与你一般大的女孩儿,说到底也不过想在这府中占个地位,你未到家前你父亲对她不错,甚至想把她收到你大哥房内,哪曾想这丫头心气高得很……”  “她是想当皇后呢,再不济也想弄个贵妃名头吧。”陈琬熟门熟路地坐到回文铜镜前,一头青丝披散在脑后,越发衬托出她的唇红齿白。  陈夫人轻笑一声,拿起梳妆盒内的象牙梳,替女儿梳妆打扮起来,“珞珈,你放宽心。”  放宽心。  她怎么可能轻易放宽心。  “清月那丫头,我盘算着给瑕哥儿收进房里,毕竟家世清白又是宫里出来的,今后和袁家小娘子处起来也便宜。”兵部尚书袁恒家的二娘子是大哥陈瑕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说是到了日子便会成婚,这都拖到双方都二十四五老大不小还未成事,怕是内中也有不少原因。别的不说,就说陈瑕那自诩中原武林白衣少侠的风流性子,怎可能静下心来安顿。  陈琬把玩着娘亲的碧玉簪子,漫不经心地问道,“那袁姐姐,怎么也耐得住这么等着大哥?”  “总有人会等待,总有人会回头。”陈夫人帮女儿梳了个轻巧的发髻,“也会有人等着你的,珞珈。”  陈琬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好了,都这时辰你父亲该下朝了,昨儿说了要见见你,你等下跟了我过去,也该让他看看自家女儿出落成什么模样了。”  早就候在门外的婢女端着食盒鱼贯而入,领头的一个年龄稍长,将食盒里的吃食一样一样地端出来,放在紫楠木雕花小几上,摆放完毕后,带着婢女们向陈夫人和陈琬道了福,垂着手站在一边。  陈夫人站起身来,用丝帕细细地擦了擦葱段般的手指,拿起象牙镶银箸拨弄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是今年刚得来的新笋做的?”  领头的婢女轻声答道,“昨日袁大人家的门房送来的,说是天目山那儿的特产,拿来给亲家公尝尝鲜。”  “多亏他们有心。珞珈在山上住惯了恐怕也不稀罕这些,撤了吧,就留些清粥小菜,其余你们这些姑娘们分了吃。”陈夫人拉过陈琬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对面,“等晚上瑕哥儿回来,咱们娘仨再聚时,娘亲自下厨去。”  陈琬笑笑不言语。  草草地用了早饭,已近巳时,忽听到外间有小厮报,“侯爷回来了——”  陈琬心里扑通一下,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整个人就紧张起来。她自幼便畏惧自己的父亲,虽然父亲总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可他私下的手段非常,就算管教她和大哥,都是拿着对付朝堂上的朝臣那般,让陈琬对他亲近不起来。  “走罢。”陈夫人站起身来,陈琬紧紧地跟上。  晋安侯下朝后便在自己的书房休息,陈夫人便带着陈琬往书房方向走。未曾想刚到门廊处,晋安侯的贴身小厮桂宝便拦住了她俩的去路,“侯爷叫夫人带着小娘子到正堂去。”  所谓正堂,便是“晋安堂”,平日里只有贵客登门,陈家才会在那儿接待,莫不是今日来了什么稀客?  陈夫人蹙了蹙眉,“今个儿来的谁?”  小厮沉默不语,抬起右手,比了个“二”字,又叮嘱陈夫人,“侯爷说让夫人从暖阁那门进。”  暖阁就在正厅的后面,只隔了一道竹帘,在正厅里的人是不能看到暖阁中的,但暖阁里的人却可以清楚地看到正厅中人的一举一动。  陈琬离家的时候,正厅后面还只是一个小书房,幼年时,大哥在书房里跟着西席学书,她在一旁临摹大家的书作,倒也轻松自在。今日见到此景,不免感怀。  暖阁内铺设了东瀛式的榻榻米,正中间放了一张矮几,娘俩相对跪坐,小厮跪行送上了茶水点心。  “侯爷这屋子倒是精巧。”只听帘外有人说话的声音,声线低沉,透着养尊处优的慵懒。陈琬抬头留心观察帘外,却见一身着紫蟒袍腰佩金鱼袋的男子端坐在左手客位,手中捧着一小金香炉,边说话边拿着小镊子细细地拨弄着。  “哪里的话,老夫这是祖上传下的旧宅了,当年太祖皇帝赐给太祖爷做婚房用,如今倒是拘谨了,哪比得上陆相公那五进深的新宅子。”晋安侯捋了捋胡须,“您说是不是?”  陆阁老?想必那位男子就是传说中的挟天子令诸侯的陆修了,没想到竟是这般年轻。本朝设三省六部,三省长官都称相,听上去都差不多的名号,其实内中高低一眼便知。晋安侯是门下侍中,爵位是世袭得来的,而陆修却是中书令,承景年间连中三元的名士,朝臣多依附于陆修而非晋安侯。  “不怕侯爷见笑,修的那处新宅子,却正是需要一女主人了。”陆修坐正了身子,敛去了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听闻侯爷家中有一宫中的女官,名唤青瓷的,可是还在?”
    青瓷?青瓷不就是清月吗?这位陆相公找她做什么?他府上缺个女主人,却到晋安侯府里来过问一位早已出宫的宫女,这不是暗示着……  陈琬和陈夫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陈夫人轻轻地抿了一口茶,用眼神示意陈琬稍安勿躁。  晋安侯似乎也是没想到陆修会打探清月的消息,语气中带着探询,“人倒是还在,只不过已经改过名字了,改成了清月,这也是经过当初良妃娘娘许可的。陆相公此时来过问……”  “侯爷是自己人,修也就和您直说了吧。这说起来也是当年登科,在琼林苑跟着先帝和太师游园,修曾在那里与她有一面之缘,见其容貌清丽,谈吐非常,内心十分欢喜,奈何其人乃良妃娘娘贴身宫女,不得已而作罢。早些天听闻青瓷已出宫到了侯府,修便想问个究竟。个中情况,也望侯爷成全。”陆修的嘴角带上一丝笑意,眼神中透着对过去的追忆和向往。  “哈哈哈,老夫理解陆相公的一片心意,陆相公丰神俊朗,年轻有为,再由老夫出面,清月不会不答应的!”晋安侯笑将起来,说着便要派人去寻清月而来,“桂宝,去后院叫夫人来。”  陆修的话半真半假,他早已过而立之年,而清月却恰恰二十,两人年岁相差甚远,加之当初陆修大登科时也刚过及冠之年,清月当初应当还只是一团孩子气的女娃,五官都未长开,怎可能“容貌清丽”?  陈琬内心诧异,却看到跪坐在对面的母亲面带着笑容缓缓地直起身子,缓步走到竹帘跟前,侧脸瞥了眼立在一旁的桂宝,后者忙不迭地为她拉起了竹帘,“怕是要让陆相公失望了,这个清月,咱家可是不放人的。”  竹帘一拉开,里外间便直通了,陈琬旁观到这儿,才惶惶然总意识到这似乎是父母的一个计谋,她还来不及抽身离去,就听到父亲在前厅唤她的乳名,“珞珈,你可总算回来了。来见过陆相公。”  原来如此。清月与自己的容貌如此相像,父亲又恰好要自己帮一个忙,母亲盘算着要将清月送与大哥做房内人,而自己……  她轻声叹气,拉起裙裾站起身来,走到陆修正对面,福了福身子,“侄女珞珈拜见世伯。”本来陆修与她相差十岁,理论上不该成为“世伯”,但算是父亲的同侪,加上陈琬内心猜出父亲的打算,叫声“世伯”也是憋了一口气在里面。  陆修却迟迟没有回话,陈琬抬眼去看他,却见他面色如常,嘴角带笑,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辈模样,似乎陈琬就是一个普通小辈,但眼神却出卖了他。她清楚地觉察到,刚才她抬头正对上他的那刹那,他眼中迸射出来的些许火花。  晋安侯让人给娘俩看了坐,陈琬就坐在陆修的斜对面。本来如她这般的大家闺秀,在未出阁前是万万不可见外族异性的,哪怕是在成亲前一天见自己的未婚夫婿,也是会被批做不检点,但眼下这般情况……  陈琬长于山林,对男女间的避嫌的那套也不在乎,便直着身子大大方方地打量着陆修。这么一打量,她倒真相信了父亲刚才对陆修的评价了,他的确是称得上“丰神俊朗”的男人。饱满的天庭,笔挺的鼻梁,这样的男人莫说一个清月,哪怕是娶了公主都是可惜了……只是,陈琬侧着脑袋细细地观察陆修的表情,却见他还是那副要死不死的淡定模样,丝毫未见得被陈琬肆无忌惮的目光所影响。  “陆相公?”晋安侯笑道,“这位便是老夫常常提起的小女珞珈,往年在琅琊山学艺,昨日才下的山,难免带着山野乡气,望陆相公海涵。”  陆修闻言,将手中的小金炉放在一边的矮几上,微哂,“侯爷言重了,我看小郡主倒是一派天真无邪,绝无闺阁娘子的扭捏作态,侯爷夫人真是福气。”他停了停,似乎在斟酌语句,“如今京城里,像小郡主这般年纪还保有童心的闺秀已经不多了。”  这不是变相说陈琬已经过剩了么?  晋安侯和陈夫人的脸色微变,陈琬听了却不怒,用手支着下巴,依旧歪着脑袋,“嗯,京城我倒是不了解,不过,从琅琊到京畿一路,这天下间,如世伯这般年纪的男子,无不是娇妻稚子,和乐融融的。”  陈琬此言一出,陆修应是被噎住了,不过到底是当年殿试先帝钦点的状元郎,面不改色,还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手中的小镊子,笑呵呵地望着晋安侯不言语。  一时间,屋内沉寂,众人各怀心思。  陆修又坐了一刻左右,起身向晋安侯告辞,“侯爷的心意修心领了,修家中仍有要事,告辞。”  “都这时辰了,陆相公为何不用了午饭才去?家中要紧的事情,缓缓也不迟。”晋安侯似有似无地挽留,陈夫人在一旁陪着笑,两人表面上都做足了留人的功夫,身体却没向前迈过一步。  陆修走到廊下,忽然又折返,来到正呆坐着的陈琬面前,一抱拳,端的却是江湖中人的礼数,“郡主,告辞。”  陈琬懒懒地抬眼看他,却只见他满眼的揶揄调侃,不禁怒从中来,“啪”地站起身来,陆修敏捷地向后一仰身体,才险险地没撞上她。  “不送。”她从陆修面前走过,直直地向外屋走去,“大门在那里。桂宝,送世伯一程!”说完,在母亲诧异父亲震怒的目送中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要说陈琬本身还算是知法懂礼之人,为什么会忽然做出这般无礼的举动,她自个儿也说不清,只是看到陆修那双戏谑的桃花眼在眼前,她心中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在哪儿见过这双眼睛……而显然,这样的回忆让她并不好过。  下午,陈夫人派了两个小丫鬟到陈琬房里帮着她收拾细软,陈琬见一个身量尚小,另一个又迷迷糊糊,不禁又加一件烦心事,索性将两人支到屋外打扫,自个儿关了房门,坐在窗前唉声叹气。  听中午父亲的言语,怕是会让自己代替那个清月嫁给陆修,哪怕不是嫁给他,也会利用自己来牵制他,而陆修明显看穿了父亲的计谋却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这内中的缘由她猜不出,也不想猜。  当初下山时,师娘曾告诫陈琬,切勿做浮萍,飘飘无所依,现如今,当真要应验了么?  陈琬房间的窗前当年她离家时种下的望春树此时繁花落尽,高大笔挺的树干宛如擎天柱,陈琬望着这树,竟是望痴了,喃喃道,“连你都变了。”  未曾想到,却听树上浓密的枝叶里却传来一声嗤笑,伴随着一阵细细簌簌树叶交互的声音,一个矫健的身影从树上一跃而下,正落在陈琬的窗前,“琬儿,欢迎回来!”  陈琬一惊,正想着这登徒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却见那人站定了,随手捋了捋自己的发丝,冲陈琬咧嘴笑道,“琬儿,我可是盼你盼得好苦啊。”说着,便要从窗口直接翻身进来,陈琬抬手便要关窗,却被这人抓住了手腕,“别,别,别,我错了行不?”  “刘钊,你这个清闲王爷倒真是清闲啊。”陈琬微微使劲挣脱了他的控制,向后退了几步,给他个空间让他进来,“说起来,你儿子都会上树了吧你这个当爹的还在树上,你当还是小时候?”  刘钊,也是如今天子的三哥,曾经的三皇子,单手在窗棱上一支,轻松地跨过了窗台,随意地坐上了陈琬的梳妆台,两条长腿搁在她的圆凳上,“我儿子?我要生儿子,他娘还不答应呢。”  陈琬在自己的床边坐定,双手撑在胯部两侧,侧头细细打量着他。刘钊年长她两岁,和陈瑕两人都随着兵部尚书习武,陈琬那时黏她大哥,总是跟着他俩满宫城地乱跑,与刘钊倒也混得十分热络。当初她离家时,刘钊偷偷出宫来送她,一直送到南华门,一路上两人难分难舍的哭的一塌糊涂,刘钊还口口声声说会等着陈琬回来做王妃,一直到被跟踪出来的公公打昏了抗在肩上送回宫去。  陈琬冷笑一声,“你莫不是以为我会相信你那时的鬼话?”  越是年幼,越是无心。儿时有口无心的话,不知伤了世间多少痴男怨女。所以陈琬从来不信。  “得了,我知道你不信,随你吧。”刘钊笑笑,从衣襟中掏出一件小物什扔给陈琬,“给你,算是重新见面的礼物,别给我送人了。”  陈琬一伸手接过,拿到眼前细看,却是一只小香囊,红缎面上绣着圆滚滚的貔貅,针脚粗糙,想来也不会是宫人所做。她将香囊放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细看,却不觉刘钊已从梳妆台上下来来到她身边,紧挨着她坐着,刚想笑骂一句“傻瓜”,已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  “琬儿……你回来真好,真好。”不再是男孩的男人将脑袋靠在陈琬的肩上,陈琬感到右肩一阵****,心内一震,身体不觉放松下来,手自然而然地搭上了腰间他的手背,轻轻地拍拍,无声安慰。  刘钊虽是三皇子,论嫡庶,他确实货真价实的正宫所出,只不过皇后向来不得承景帝的宠,又不得宫内生存的法则门路,在二公主出生后不久便留下一双子女离世了。二公主后来跟了无所出的德妃娘娘,刘钊却被遗忘了,孤身一人留在皇后的寝宫,身边可传唤的只一皇后的老嬷嬷境况可想而知。  陈琬慢慢地转过身去,掰开他扣着自己腰的手指,缓缓抚上他的侧脸,“刘钊,刘钊。”  他同她自幼便戏耍在一处,说情同兄妹也不为过,她也不是没有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够与他相知相守,但也只是曾经。那么多年过去了,谁能料到时间那位刽子手,暗中到底割下过多少无辜梦境的头颅?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相拥,似乎以为这些年的离别能够用那么深深的拥抱消退,却不知年华是最伤人的利器,多少年的时光,沧海都已成桑田。  许久,久到陈琬以为刘钊在自己的肩头睡去,却听他闷闷地问道,“刚才前堂来的是陆仲颀?”  陈琬“诶”了一声,正想问陆仲颀又是哪位,忽然反应过来他可能说的是陆修,便点点头,说,“是陆修。”  刘钊闻言从她的肩头抬起头来,双手捧著她的脸让她面对自己,一字一句地问道,“侯爷让你嫁给他?”眼眸中闪烁着不明的光芒。  “我父亲估计是这么打算着。”陈琬冷笑着回道,“打着幌子骗我回来,一到家就让我嫁人。”  说着,她轻轻推开刘钊,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双手支着窗台,抬头望着枝叶繁茂的望春树,“我都没得选择。”  刘钊跟着她走到窗边,从身后环住她,将头搁在她的头顶,良久都没有说话。陈琬仰仰头,扯出一抹惨淡的笑,“是不是有同病相怜的感觉?”她就不相信,刘钊到这把年纪会连个侍妾都没有。  “……琬儿。”刘钊松开了环着她的手臂,“你心里有着别的人没?你心里有着别人吧。如果你心里住着别人,就关上心门吧,永远也别打开,永远也别露馅。”  说着,刘钊上前一步,重新将陈琬搂进怀里,轻轻地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你要是愿意,嫁给他,然后等着我。”  “啪!”陈琬一把推开他的钳制,甩手就是一个巴掌,清脆的声音响彻空荡荡的房间,多了几分不甘,“给我滚!滚!”  刘钊不置可否,想来是早料到了陈琬的反应,他苦笑着抚上微微发红的左颊,“琬儿,你太年轻,你太年轻,你太年轻了。”  “你滚不滚?滚出去!”陈琬失心疯一般将他往窗外推,“别让我再看到你!!”  刘钊最后拍了拍陈琬的肩,单手在窗台上一撑,陈琬只见眼前黑影一闪,刘钊的人已然不见。  夏末的风轻轻拂过望春树,发出低低呜咽。  陈琬长叹一口气,退回到自己的床上,拉过放在里边的薄被盖在身上,无神地盯着床顶繁复的雕花。旅途的疲惫并未减轻,今天下来又徒增烦恼,多少心事涌上心头,不知不觉中竟然沉沉睡去。  这一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蒙蒙中,陈琬只觉得面上一阵细细簌簌,似有羽毛状的东西拂过面颊,她嘟嚷着翻了个身,那阵奇怪的感觉便消失了。  “珞珈,珞珈,珞珈,醒醒。”  再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母亲关切的脸,陈琬向母亲身后望去,却见她父亲也坐在她房间里,和大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大哥表情唯唯诺诺的,想来又是再被父亲训话。  “……娘,这什么时辰了?”陈琬坐起身来,翻开身上的薄被想要下床来,“父亲,大哥。”  陈夫人搀了她一把,又回头望望晋安侯,后者轻轻点了点头,她才缓缓的开口,“……琬儿,你知道我们把你叫回来的本意吗?”  陈琬罔若未闻,径直走到梳妆台前整理仪容,把小屉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几支步摇。  “珞珈……”陈夫人再度上前来,却被晋安侯打断,“珞珈,爹这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陈琬淡淡地说道,“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的。”她转过身去,双手环在胸前,不怒反笑,望着自己的父亲。  陈瑕立在晋安侯的身后,本来是低垂着脑袋,听闻陈琬此番话语,猛地抬起头来,用眼神示意陈琬,不能再触虎须了。  “陆修虽然在政事上与我为敌,但我观其为人尚可,而今都城之中,除了刘家也只有他能与你般配,我将你许配给他,也不枉你做我女儿一场。”晋安侯说道。  陈琬点点头,“父亲,这些女儿都明白,女儿只是不明白一件事情。”说到这儿,她清了清嗓,晋安侯抬抬眼皮,示意她接着往下说,“如果我嫁于陆修,你我的父女交情就一笔勾销从此绝无来往了吗?”  “自然不是,珞珈,这种乡野的话你也说得出口!”陈夫人急急地上前拉住陈琬的手,一边在夫君和女儿之前打圆场,“侯爷,你这话说的也太重了,什么是不枉做女儿一场,难道珞珈嫁到陆家就不是咱们的孩子了吗?”  “俗人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如果嫁到陆家,自然就不是咱们的姑娘了。”晋安侯慢悠悠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槛处,他又停下来,转过身,也不知是在和屋里的谁说,“一旦订了亲,闲杂人等一概不得见,虽说珞珈算半个江湖中人,规矩还是行的咱们京城里的一套。”说完,拂袖而去。  陈琬闻言,身子一虚,整个人瘫坐在地上,陈夫人连忙将女儿拉起来,陈瑕帮陈琬倒了一杯茶,扶着妹妹坐到桌边。  三人坐定,陈琬无力地拿手撑着下巴,心思重重,陈瑕目不转睛地观察了她好一会儿,又望了望窗外的望春树,方开口道,“父亲的这番话,珞珈,可是真的?”  陈琬摇摇头,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父亲不过捕风捉影,我这儿自然没什么人来。”  “可是昨日下朝时,三皇子曾向父亲询问过你的归期,父亲如实回答了,当时在场众位朝臣,都听到了你是琅琊山弟子的消息。”  承景年间救国济民的义士琅琊散人晚年归隐于琅琊山传师授道,据传其手中握有当年承景帝赐予的一枚可号令三军的虎符,令多少枭雄心向往之。晋安侯此时放出自己女儿竟是琅琊散人琅琊弟子的话,可想而知陈琬今后在京城会有多大麻烦,而晋安侯又会利用她这样的身份拉拢多少门客亲信。  陈夫人长叹了一口气,“我如今也不懂你们父亲到底在想什么了。珞珈,瑕哥儿,咱们陈家便只有你们这俩孩子,你父亲再糊涂,自然也不会做出伤害你们的事情。他向来运筹帷幄,只要你们跟随着他的步伐行事,应当不会有大的差错。身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婚姻大事,自然无可能有你们做主。”  “娘亲,当年你出宫嫁于父亲,可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陈琬反驳道,她深知娘亲和父亲之间的爱恨情仇,当然不甘心自己就那么流于俗套。  “旧年往事过去也罢。”陈夫人淡淡道,“珞珈,你得了空,便和我一道去宫中待几日吧,见见你外祖母也好。”  珞珈的外祖母,便是承德帝的大姑姑,当年以女将军身份出征突厥的长公主,刘承欢。  提起陈琬的这位公主外祖母,在大陈朝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说承欢长公主是太宗皇帝大婚前与一名女婢所生,自小便跟在太宗身边,深得太宗喜爱。大陈朝开国三代皇帝皆以暴虐留名,到太宗那代尤甚,言官御史稍微一个不合圣意便可能株连九族,而只要承欢公主在太宗面前一句话,那位可怜的大臣就能幸免,因而朝中风传“救苦救难找承欢”。  民间有野史云,太宗皇帝长女承欢,自幼不露喜愠色,朝臣有杵圣意者,帝大怒,称必诛九族,伺侧徐徐导之,帝说宽之。帝诸子,承欢为长,然其母贱婢,不得封。永穆十六年,突厥犯边,承欢随靖远大将军出征,三战三捷,令敌闻风丧胆。永穆十八年,突厥首领上京求亲,承欢下嫁突厥。帝三旬不常膳,近臣进勉,曰,朕知其必然,然不知其所以然。永穆二十年,回鹘大败突厥,承欢携突厥首领重返帝都,帝泫然欲泣。  陈琬自小跟着母亲在宫中走动,对宫中的事物也万分熟悉,唯一面对自己的外祖母,她总觉得外祖母并不十分疼爱她,或者,并不十分疼爱自己的母亲。  “自你走后,你外祖母她老人家便一直记挂着你,盼着你师傅能早日将你放下山来,也好让你入宫与她做个伴。你外祖父虽然健在,但不得与她相见,她身边连个贴心人都没有,境况惨淡。”陈夫人徐徐道来,语带哽咽,“新帝登基以来,她便从太极宫搬入东宫,新帝又不知是不是个知冷知热的……”  陈琬沉默地听着,不时抬眼瞧瞧陈瑕,后者朝她眨眨眼,她会意道,“娘亲的意思是让我跟着外祖母在宫中待一段时间?”这倒不失为一个逃避的办法,外祖母向来瞧不起那些寒门入仕的朝臣,只要母亲同她一说父亲的打算,外祖母一反对,量父亲也不敢再说什么。  “瑕哥儿,你明早去里面打点打点,我和珞珈用过早饭就去。”陈夫人见陈琬答应下来,似是松了一口气,走到陈瑕身边坐下,命侯在屋外的清月去取了饭盒来,“我昨儿说了要做些菜吃,这会儿没了你们父亲,咱们到可以放心大胆地耍几下了。”  第二日一早,陈琬刚梳洗完毕,宫里便派人传来了口信,说是承欢公主思女心切,又闻外孙女已归,想着见上一面以慰相思之情。  陈夫人接到口信,也顾不得女儿尚未用过早饭,急急地便寻来陈琬,与她说明事由,又叫上清月,三人登上陈瑕一早便叫到府外等候的马车,向宫城驶去。  陈琬与清月相看相厌,不过后者身为奴婢不得喜怒于色,只得将头低垂,盯着车板上的缝隙,陈琬转身挑起车窗的帷幔,留神观察这京城街景。此时尚未到开市时间,街上空空荡荡的,偶尔有几个行商打扮的人背着行囊匆匆而过,想是要赶去东西两市采买货物。  “珞珈,把帷幔放下,一个人女儿家抛头露面的成何体统。”陈夫人探过身来将陈琬这边的帷幔放下,“咱们可说好了,你行的还得是老一套。”  说话间,永安门已到,宫里的规矩是外来的马车不许进永安门,清月率先跳下去拉开一侧的门帘,陈夫人扶着陈琬的手缓步下车,站定,然后嘱咐清月,“你在这儿候着,可不许离开半步。”  陈瑕早就打通了各个宫门的守卫,永安门的守卫见到来人是陈夫人,二话不说便放了进去。永安门过后便可见东宫朱红色的宫墙,穿过青石板铺成的宫巷,过了延喜门便进入东宫内部了。  刚到延喜门,陈琬停下脚步,却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喧哗吵闹的声音,有人嚷嚷着,“哀家的儿子做了皇帝怎么就不许哀家见了?哀家是太后哀家……”  陈琬和陈夫人对视一眼,各自心中转过无数念头,相视一眼,微微一笑。  按理说来,这延喜门把守着东宫,应当宫城内部是防卫力量较重的地方,但此时却不见一位禁军将士,朱红色的大门虚掩着,像是等着谁进去,又像是盼着谁出来。  母女俩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推门而入,门却从里面拉开了,冲出来一位灰衣打扮的小内官,猫着腰也没瞧见陈琬母女俩,一不留神就撞上了陈琬的右臂,陈琬伸手往后一抓,抓住他的后领拉到面前,“内官大人这是去哪儿?”  小内官耷拉着脑袋摇摇头,陈琬见其身量甚小,猜测到应是净身未久的新人,便缓和了语气,柔声道,“内官大人急匆匆地要去做什么?”  小内官还是不说话,豆大的泪珠滴落到鞋面上,他抬手用衣袖去擦自己的脸,陈琬从旁边递过一块丝帕,“大人也别哭啊,大人真有什么不可说之事,陈琬不问便是。”  刚听到“陈琬”二字,小内官猛地抬起头来,粉嫩的小脸上挂着泪痕,眼睛肿得鱼泡一般,张着嘴巴“哈吃哈赤”地抽泣,可再怎么看,也不会是一名贫困人家出身的小太监,倒像是……小皇子?!  陈夫人走上蹲在小内官面前,摸摸他头上的方巾,将手抚上他的后脑勺,“你是哪个宫的人啊?”说着朝陈琬使眼色,陈琬也蹲下身来,拿丝帕细细地替他擦脸。  小内官又抽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本……我是……我是甘露殿的。”  破绽这么多,陈琬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将丝帕塞到他手中,“甘露殿的啊……内官大人替臣女陈琬向小皇子请安吧。”说着便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  陈夫人松开了禁锢着小内官的手掌,他一转身便向西边奔去,只一会儿功夫便不见了人影,可见颇有些轻功底子,让陈琬更加确信了此人的身份,良妃娘娘的小儿子,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刘铮。传闻小皇帝对自己的亲弟弟格外上心,食同桌寝同被,皇帝怎么可能会让他来东宫这种地方呢?  此时在侧耳细听门内的动静,却已是一片静寂,似乎刚才那女人的哭叫只是她们的幻觉。陈琬大概可以猜出这内中的七七八八,但心内却留了个心眼,再次回头看看自己娘亲的神色,心下了然。  内宫之事,外人不得干涉。  入了延喜门,却见宫内一派萧瑟,偌大的庭前不见一颗草木,石板铺就的宫庭内,几个宫女在做打扫,见到陈夫人母女俩,急急地放下了手中的物什奔过来请安,一名年长些的内官从明德殿内迈着小碎步出来,尖声尖气地喊道,“郡主老奴正候着您呐,老奴这就带您去公主那儿。”  陈琬见此人着一身红裳,似是故人,便轻轻扯了扯娘亲的衣袖,陈夫人道,“珠子花。”陈夫人一提醒,陈琬便记起来了,这位内官可不就是当年承欢公主宫内喜在头上插遍各色珠子花的年轻宫人吗?  “义父大人近来可好?”陈夫人笑着迎上去,拉住了红衣内官的手,“多日不见,义父大人更美了。”  红衣内官“吼吼”地笑出声来,抬手就去拉陈夫人的面颊,“臭丫头总算编排老奴!老奴整日里跟着这帮丑姑娘在一起,越长越丑了啦,哪里还美么……”  陈琬只感觉一阵西北风吹过,直吹得她臂上一阵凉飕飕的。  这位内官少说也也有个五六十的年纪了,脸上涂抹的脂粉厚的像是粉刷过的墙,血盆大口一开,铅粉便直往下掉,到底是这位内官大人啊,十几年了竟然还是这副样子。  这位内官大人本是当年承欢公主宫内一名喜戴各色珠子花的年轻宫人,因而得了个浑名“珠子花”。承欢公主性情率直,加之曾在西域生活的经历,内中便少了几分为人母的细腻温柔,常常拿训练女兵的那套管教小郡主,也就是现在的陈夫人,每每都是珠子花在一旁规劝引导,而外来驸马又常年被收押在司狱内,小郡主自小便称珠子花为义父,甚至当年嫁与晋安侯,替驸马受新人之礼的也是他。  不过在陈琬幼年印象中,这位珠子花大人对她和大哥可没有对自家娘亲那么友善,每次看到他俩都会从鼻孔里哼一声,然后一甩拂尘,施施然而去,似是根本就不认识他俩。陈琬本身也不待见这位珠子花,总觉得他浓妆艳抹仗着曾经照顾过娘亲就对她横鼻子竖眼的,倒也对此人的恶言恶行不放心上。  珠子花紧紧攥着陈夫人的手走在陈琬的前面,陈琬亦步亦趋地尾随。东宫内院里还有三三两两的小宫女在,却都垂着头视而不见。  宜春宫本有东御园之称,曾有古人诗曰,君不见宜春苑中九华殿,飞阁连连直如发。承德帝前的几任皇帝都将之用作春季游园摆宴之地,到了承德帝一朝,由于太后专宠伶人,承德帝为讨好母亲,便从全国各地搜罗各色伶人,软禁在这宜春宫内,一时间宫内春台暖响舞殿冷袖一派风光,可哪知太后薨毕后,朝中有言官上书称伶人****,承德帝暴怒,下令将伶人驱逐,自此,宜春宫便萧条,苍藓绿荫,无人问津。  一入宜春宫门,陈琬便觉一阵沁人凉意袭上身来,怀顾四周,满目绿意,与宫门外完全是两个世界。虽说是一座冷宫,陈琬倒也觉得幽静可人。  宫门在她身后“吱呀”阖上,陈琬一惊,猛回头却不见一个人影。再回头,珠子花携着母亲早就入了屋内,门廊下一个梳着环髻的小宫女笼着手笑眯眯地打量着她。  陈琬拢了拢微微散乱的发丝,缓步上了台阶,经过小宫女身边时停下来,盯着她好半响,忽然笑起来,“锦儿?”女大十八变,当初奶声奶气地抱在怀里的小公主,如今长得与她一般高了,陈琬惊觉时光流逝,又释然。  这做宫女打扮的女孩正是当今皇帝的妹妹,淑妃娘娘唯一的孩子,汾阳公主刘锦。陈琬心中生出一团疑云,内官打扮的小皇子,宫女打扮的小公主,这些皇家子弟们,到底是打着什么算盘?  刘锦自幼便爱笑,如今出落成大姑娘了也没改,一笑颊边就露出两个小梨涡,平添几分姿色,“琬儿姐姐这会儿才回来,可想死我了。”说着便环上了陈琬的脖子,亲昵地在她的肩头蹭蹭,一如幼时。  陈琬无可奈何地笑笑,反拥住怀中的少女,继而轻轻用力将其推开,“进去吧。”  至于她为什么也会出现在着宜春宫内,她并不想追究。  正屋堂内供着一副美人图,图下鎏金香炉内燃着檀香,香烟袅袅。  汾阳公主刘锦先陈琬一步进了屋,陈琬跟她身后,边走边打量屋内的摆设。这屋内素净得很,除了正中堂上悬着的美人抱梅图并下面安置香炉的案,再无他物。月白的帷幔被松垮地用铜钩勾起,看上去不像个公主的寝宫,倒像是个尼姑庵。  陈琬内心不解,抬头却已到了右侧耳房外,门外站着两小宫女,一人捧着青瓷茶缸,另一个臂上搭着细花帕子。陈琬见刘锦先是用茶缸漱口,又用帕子擦手,便好奇问道,“锦儿这是做什么?”  “宜春宫内的规矩,漱过口便不可再说胡话,擦过手便不可再做傻事。”刘锦莞尔,“琬儿姐姐,你跟着我做就是了。”  陈琬哂笑,心下明白这不可能是宜春宫的规矩,只怕是自家的外祖母新定的劳什子规矩吧。她照着刘锦的做法重又做了一遍,小宫女方将门帘拉起,冲里面喊,“汝阳公主和小郡主到了。”  “锦儿留在外边,珞珈进来。”承欢公主淡淡应道,声音温和清晰,完全不像是个天命之年的妇人所发出的,明显是用了内力。  刘锦俏皮地冲陈琬吐吐舌头,忽然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迅速捂上了嘴巴,只低着头闷声笑。陈琬被她弄得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房内并无一人,一张楠木八仙桌摆在房中央,桌上放着一汝窑花盘,盘内散放着几支魏紫牡丹并几朵芙蓉,一旁仍是放着一小香炉,轻烟袅袅,香味倒并不浓重,似乎点的是花香。素白的帐子,青缎面的被褥整齐叠放在床榻上,陈琬这下更肯定这外祖母过得就像个师太了。  不过,她记得小时候到外祖母的宫内去玩,她宫内铺设之华丽奢靡,大红大绿地好不热闹,这到了宜春宫,难道真的要开始隐居冷宫生活了吗?  正纳罕,忽听有人轻笑一声,陈琬心内一惊,正要出声询问来人是谁,却被人从身后用手遮住了眼睛,两人都屏住了呼吸,陈琬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来人手上浓重的徽墨气息。她顿了顿,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却都一一打破,唯一能做的,便是提醒自己要冷静下来。  她算是明白母亲和外祖母打着什么主意了。  徽墨是罕有的珍贵物品,历来都是朝中的贡品,除了宫中的人可以使用之外,其余人等哪怕就是晋安侯府上要用,都得是皇帝御赐方可。  思忖良久,久到放在她眼前的手都要放下来了,陈琬抬手握住来人的手掌,明显感到他身形一顿,“臣女陈琬,参见圣人。”说着,拉着皇帝的手缓缓放下松开,慢慢地转过身去,低头,屈膝下跪,连磕三个响头,“陈琬不知圣人已至,多有唐突,望圣人治罪。”说罢,仍将额头贴着地,各种心思在心内煎熬。  一双手托着她的手肘将她慢慢扶起,陈琬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抬起头来,却听到他在耳边笑言,“珞珈姐姐与我怎么生分了?回来了也不肯来见我,倒要承欢姑婆出面才肯来见我。”  陈琬自认为与刘钰并不十分熟识,从小在宫中也未曾听到他亲口喊她一声“珞珈姐姐”,今日头次听到,倒像是生吞了几斤师娘煮的萝卜猪脚,慎得慌。  
    找BUG,找BUG,找呀找呀找BUG。  陈琬心内把娘亲和外祖母咒骂了个遍,只恨不得立马甩手而去,可面对的人是九五之尊,虽然无实权,光站在那里也是令人畏惧的。毕竟能在这深宫大院里从储君争斗中胜出,不可能只是表面那么单纯简单。  刘钰说着,用手轻轻搭上陈琬的手腕,反手轻轻握住,拉着她来到桌边,“姑婆同郡主母女有体己话要说,珞珈姐姐你便在这里陪着我吧。”  他在她面前并未称“朕”,语气也平淡地宛如真的向同自己的亲姐姐聊家常一般,陈琬不禁多留心了他几眼。  皇族刘家的孩子样貌都不差,或许是祖上有鲜卑血统的缘故,个个都生得高鼻深目肤色白皙,这点在皇族男子中更为明显,不论刘钊刘钰还是年岁尚小的刘铮,皆是身形高大五官深邃。反观他们陈家,虽然母亲出生算半个皇族,但由于父亲晋安侯出生河南,是典型的汉人,眉目狭长,生得陈琬和陈瑕也是一双丹凤眼,肤色也相对偏暗些。  刘钰见陈琬偷偷地打量她,打趣道,“我脸上莫不是长了什么瘤不曾,珞珈姐姐这么瞧着我?”  陈琬急忙摇头,“不不不,是陈琬僭越了,圣人脸上光洁细腻,并未有何不妥。”说着便要下地去叩首,这位皇帝总给她一种压迫感,虽然他一副平和亲切的样子,但在陈琬看来,总有着一种居高临下……咸鱼翻身的报复意味。  皇帝听着她的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颊,“嗯”了一声,“的确啊,珞珈姐姐要不要摸摸?”他一口一个“珞珈姐姐”的,自然无比,边说着,边就抓过陈琬的左手往自己的右颊上贴,“为了来看珞珈姐姐,我可是花了很长时间准备的。”  陈琬心内如火烧,只想大呼,“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圣人为了见谁而花长时间准备,搁谁谁受得了啊。  手心触到刘钰的皮肤,果真如视觉上般细滑柔顺,陈琬尴尬地想着,急急地想将手抽回来,却见刘钰狠命地攥了一下,将她的手背拉到自己的唇边,亲亲地吻了一下,一个抬眼,眉目流转,“珞珈姐姐,我将那立政殿腾出来给你住,可好?”  他说此话时,眼眸中一片水晕,墨色的瞳仁仿佛一片湖泊,映出陈琬惊愕惨白的小脸,湖面上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去,消散不见。  立政殿,大陈朝正宫皇后的寝殿,天下多少女人心向往之。  陈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脑内一片空白,良久才讷讷地回道,“臣女长于乡野之地,臣女……”皇帝的话消息量太大,导致她在短时间内竟想不起用什么话来回应,说着说着,竟磕巴了,眼泪扑扑的掉落下来,打湿了她面前的地。  刘钰见陈琬流泪,顿时慌了神,忙不迭地也下到地上,一撩衣衫便蹲在陈琬对面,两只手腾在半空,不知该往何处放,“珞珈姐姐,是我唐突了是我唐突了……”他尝试着将手轻轻放在陈琬的背上,见后者并未抗拒,将其轻轻拢在怀里,“是我错了你别哭了你哭了我该怎么办啊……”  陈琬抽了抽鼻子,哽咽道,“我回到京城,你们便都叫我嫁人,嫁给陆修也好嫁给你也罢,都是这样编排我,哪得过我的同意?哪问过我的意见?万一我要是在琅琊已和师兄弟过了礼成了亲,你们也这般胡来?”  刘钰不作言语,只是松开了环着她的手臂。  说到激动处,她有些口齿不清,泪眼朦胧地望着刘钰,任凭泪水在脸上肆虐。  刘钰似乎格外恼火,他想说什么来表达他的愤怒,却又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最后又过来拉起陈琬,温言道,“珞珈姐姐,我不逼你。”  他掏出明黄的手绢替陈琬擦脸,“我不逼你,我从不逼人。”天子说这样的话便是金口玉言,可是他在陈琬面前的并不称朕,自然身份也不是天子。  两人僵持住了,气氛有些尴尬,却听到窗外有人轻咳一声,接着便听到妇人戏谑的笑声,“这见了面还未笑倒先哭上了?”  来人正是陈琬的外祖母,承欢公主,她的身后左右跟着陈夫人和珠子花,三人正站在窗前看得津津有味,见两人齐齐地向窗边望过来,承欢公主笑骂道,“两个孩子从未让我省心过,八郎,你可仔细你的皮,欺负我的外孙女,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便要从窗台翻身进来,一旁的珠子花连忙拉住她,好说歹说地不让她如此行动,陈夫人在一旁抿着嘴笑,跟着珠子花搀着母亲从偏门进到屋内来。  耳房门口的两个小宫女此时也端了些果盘进来摆在桌上,陈夫人过来各拉住刘钰和陈琬的一只手,婉言道,“珞珈,论资排辈你是钰儿的姐姐,论尊卑又是君臣,你怎可如此唐突?”  说着便要拉着陈琬给刘钰赔罪,刘钰连连推手拒绝,此时门外的刘锦一挑门帘进来了,大声地笑道,“嗐,皇帝哥哥为了见琬儿姐姐紧张得都没好好用膳,要唐突也是他唐突了姐姐呀!”  刘钰颇为尴尬地坐到了承欢公主的右手边,低垂着头摆弄自己的鱼龙玉佩,间或抬头打量打量陈琬,显得拘谨又羞涩,倒真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当然,他本身的年纪是少年,不过是少年皇帝,自然又和普通的少年有了区别。  待几人都坐定,承欢公主将小宫女们遣退,屋内便陷入一片沉寂。  “珞珈,你方才说,琅琊的师兄弟,可真有此事?”陈夫人打破了沉默,边剥了颗橘子送到承欢公主面前的盘中,边问陈琬。  陈琬正认认真真地观察着自己圆润的指甲,听闻娘亲的此番问话,只觉得好笑和愤懑,“娘亲觉得呢?”  “此前你父亲揣度你迟迟不肯的缘由,也是曾想过这种情况,但我想你是知书达理的好姑娘,怎可能会看上那些村夫浪子。”陈夫人道。  陈琬笑笑不言语。刘钰坐在她的对面,很是仔细地盯了她半晌,忽的叹出一口气来,刘锦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侧着脑袋问道,“皇帝哥哥,你叹什么气啊?”  “我是叹,”刘钰顿了顿,忽然笑将起来,带着点挑衅的味道,看上去颇像刘钊,“我是叹,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说完,站起身来,向承欢公主和陈夫人告辞,“时辰不早了,太傅在上书房等朕,朕先回去了。”  话音未落,房内也不知从何处出来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跟在刘钰的身后出去了。承欢公主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陈琬却吓得汗湿衣背,不是为那突然出现的影卫,却是为刘钰方才念的古词。  小会幽欢,离情别绪,这不是在影射她和刘钊,难道还有别的?刘钰方才盯着她好半晌,眼中意味不明,他方才的一系列举动,难道都是为了试探自己的?  陈夫人见陈琬脸色难看,不禁忧心问道,“你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  陈琬摆摆手,狠命地咬了一下舌头让自己保持清醒,私下却恨不得立马变成一阵灰,消失在困顿的世上才好。  承欢公主细细地剥着橘子上的白丝,慢条斯理道,“背灯和月就花阴,十年踪迹十年心。珞珈,你该明白的。”  陈琬呆坐了半晌,终于支持不住,半靠在桌上,沉沉睡去,脸上泪痕犹在。  这一睡便睡不起了,直到第二日中午她才醒来,脑袋沉沉的像是千斤重,浑身上下都烫得很,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间就看到床头坐了个人影,到底是哪个也瞧不太清楚,她伸出手去抓那人的手,那人用双手握住了,贴在自己微凉的脸旁,喃喃地说着什么。  发热的病人总是十分渴求冰凉,陈琬自发地将自己的身体往那人身上靠去,将另一只手也贴上那人的脸颊,满意地舒了一口气,闭上眼又睡过去了。  迷迷蒙蒙间总觉得床头有许多人来回走动,又听到有人说话交谈,语气焦急,还有人大发雷霆,打破瓷器的脆响,理智告诉陈琬应当睁开眼睛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她太困了,困得只想就这么一直睡着,睡着。  “琬儿,琬儿。”梦中她师娘轻声唤她,“琬儿,你在吗琬儿?”  陈琬看到幼小的自己脆生生地应道,“琬儿在这里,琬儿在这里,师娘,琬儿在这里。”  “琬儿啊,你要记住了,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师娘摸摸她毛柔柔的小辫子,“这就是命运。”  “命运是什么?”  “命运啊,就是你拼尽一生,只能去争取无法去改变的东西。”师娘温柔的话语还在耳边,陈琬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师娘!”  “珞珈,你总算是醒了。”忽听到身旁有人喜极而泣,陈琬刚要扭头看过去,却被他连人带被褥拥了个满怀,“哥哥可是为你担惊受怕啊。”  陈琬无言地反拥住哥哥,将头靠在自己哥哥宽阔的肩膀上,微微地扯出了一个笑容。
    这男人袖筒里笼着稀奇古怪的香饼,宽大的衣袖轻轻的往陈琬的面上一盖,陈琬还来不及屏住呼吸,整个人便昏昏然倒下。  醒过来时陈琬发现自己被双手反绑反锁在一间柴房里,这柴房应是年久失修,房梁上结满了蜘蛛网,房顶的茅草稀稀落落,抬头便能看到外面正午高悬的太阳。  这到底是哪里啊?陈琬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自己的大概方向,但城南的范围太大,几天前回家虽说是从南边进城,但当时天色已暗,归家途中又是遇到了大哥陈瑕,哪里顾得上去细细凭记,这下倒好,被个陌生人绑到这儿来,也不知他是单独一人还是团伙行动,陈琬心内焦急,加之身体抱恙,越发浮躁起来,狠命地想要将绑着自己手腕的绳索解开。  正当她焦灼之际,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昨天旁晚绑架她的那男人倚在门边,抱臂打量着她,“哟,小郡主醒了。”  陈琬不去理会他,闷声不响地在背后继续解着那草绳结,却听那男人冲门外喊道,“青瓷,她醒了!”  青瓷?!陈琬心下大惊,却不知他口中的青瓷是不是她想象的那位青瓷,论说到“青瓷”,她是和叫“青瓷”的人有小小过节,可也不至于……  “小娘子这副样子,真叫清月担心呐。”门外边来了个身穿绿衣的女子,背着光陈琬瞧不大清楚她的表情,“小娘子,你可没想到吧,落到我的手上!”  女子走到陈琬的面前蹲下来,用手扣着她的下巴,“看清楚了,叫你仗着你郡主的身份来和我横!老娘今天不把你弄个半死老娘就跟了你姓!”  陈琬“呸”地吐了一口痰在她鼻梁上,“跟了我的姓就便宜了你,你好成为名正言顺的真郡主?”竟没想到这清月打着这样的算盘,她倒真是疏忽大意了。  清月暴怒,扯过陈琬散落在胸前的发丝要去擦拭那口浓痰,陈琬哪里肯依,用上吃奶的劲将脑袋往后仰,拉扯间,竟然生生地让清月扯下一小块头皮,疼得陈琬倒抽冷气。  陈琬是被宠爱着长大的,晋安侯虽然爱算计自己的儿女,却从未真正对儿女们动过手,而在琅琊山上,琅琊散人喜欢散放一帮弟子,论起真正的皮肉之苦,陈琬长了这十九年,倒真没遇上过,哪里受得了这般待遇,瞬时便瞪圆了眼睛,踉踉跄跄地就要站起身来。  清月冷笑一声,伸手抓住陈琬的肩膀往后一推,陈琬登时便仰天倒在柴草对中,激起无数的飞虫,嗡嗡地爬满了她一脸。清月大跨步走到陈琬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神中充满了蔑视,“琅琊归来的小娘子,武功也不过如此嘛。”说着抬起脚便往陈琬的胸口踩,陈琬此时已用尽全身力气,只得狠命地瞪着眼睛,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么清月此时应当已经被捅成筛子了。  “好好的呆在琅琊不就行了,回来做什么?如果不是你回来了,我就是晋安侯府的小郡主了你知道吗?一身是病百无一用,不过就是仗着自己的出身罢了,凭什么那么看不起人!侯爷给你说亲你都不要,明明就是该我嫁与陆修的,为什么偏偏要是你!”清月边说着边用脚尖在陈琬的胸口画着圈,“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你为什么要回来!”  陈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陈、琬。”  “哈哈哈哈——”清月仰天狂笑,“你还活着,我当然不是陈琬,只要你一死,我便是了,大哥,你说是不是?”她将头转向门那边,看向那男人,“大哥,你说,我是不是郡主?”  男人的表情很微妙,说不上是讥讽还是赞许,“只要你愿意,自然可以是。”  陈琬趁着清月放松警惕的当口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她的小腿,张口狠狠地咬住,清月“嗷唔”惨叫,发狠拿另一条腿去踢陈琬,陈琬身上作痛,但就是不松口,只咬得嘴角都淌下血来。  诡异的是,那名被清月称作大哥的男人,却始终只是站在门口,既不像是放风,也没有要上前来帮助清月一把的意思。  “杀千刀的鹤龄,你还不来帮我一把,要我死在这女人手里么?”清月大声咒骂那个男人,男人却是无所谓得耸了耸肩,反倒将头转了过去,似乎里面好歹一概与他无关。  陈琬的嘴里满是清月腿上咬出的鲜血,又腥又涩,但心里却无比明朗起来,这个清月刚才扣住她下巴时,她明显感到她指节间的老茧,这不该是官宦人家出身的闺女该有的一双手,就算是在宫内任职多年,也不可能会有,按照她这样的心理,该不会是替了谁家的姑娘冒名顶替入的宫,而她的本名,可能也并不会就叫青瓷。  这么想着,陈琬嘴里还是不放松,一咬牙,竟然咬下清月脚踝上方的生肉来,一时间鲜血直流,清月“啊”地一声捧着脚倒在柴草堆上。  “鹤龄!鹤龄!鹤龄!鹤龄你去哪里!”叫鹤龄的男子忽然离开了门边,向外面走去,清月泣声叫道,“哥哥,鹤龄!”  鹤龄头也不回,陈琬艰难地探起身子,观察他离去的身影,发现他左腿明显比右腿利索的多,似乎是受了重伤,又像是个瘸子。  清月此时也已耗尽了气力,只能用怨毒的眼神怒视着陈琬,陈琬冲她咧嘴一笑,吐出刚才从她腿上咬下的一块肉,“还给你!”  就在那一瞬间,只见房顶上的光亮忽然被什么遮住,陈琬刚要抬头看,却见一黑衣人从天而降,正落在陈琬身边,陈琬还来不及惊呼,就被这黑衣人拦腰从柴草堆上抱起,再反应过来时,整个身体已落入他的怀中,正当他摸出腰间的匕首要刺向清月时,鹤龄不知从何处赶了回来,将清月扛在肩头,三两下便不见了人影。  黑衣人似乎对不能亲手结果掉清月的性命这件事怒气冲冲,连带着动作都不甚轻柔,他粗粝的手掌将陈琬的脑袋紧紧地扣在自己的胸前,陈琬只能眨眨眼听着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就这么过了良久,还是陈琬先出了声,“是我大哥派你来的?”  黑衣人闷声“哼”了一下,提气运起轻功带着陈琬离开了这间破旧的柴房,陈琬在他怀中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忽然就觉得万分安心。  这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大哥的下属,那日送她回府的那位黑衣侍卫。黑衣人的手指微动,触碰到她头皮的受伤处,陈琬疼得闷哼,他扣着陈琬腰的手便是一紧。  不知过了多久,黑衣人忽然慢下了速度,陈琬瞥了一眼,发觉已是到了晋安侯府的北门。  “把我送回屋去。”陈琬娇声命令道,对此人她总觉得和自己的大哥是一样的,可以不用设防,“我不能这副样子让我爹娘看到。”  黑衣人闻言,果真将她送到了她房间外的门廊下,等到她靠着廊柱站稳了,他又是按老样子一抱拳,再看去已没了人影。  陈琬苦笑着撑着自己的身体回到房内,刚走到梳妆台前想要稍微梳洗一番,却终因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这一次,她是彻彻底底病得一塌糊涂,高烧不断,宫中的御医派了一茬又一茬,大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未见起色,好一阵坏一阵,到后来,却连个人都认不全了,见到陈夫人和晋安侯就往床内躲,陆修和刘钊期间来看过好几次,每次都被她拿着大砍刀赶出晋安侯府的大门去。京城酒肆茶楼间都传那晋安侯府的小郡主是被人绑架去下了咒了,肯定是廉政清明的侯爷得罪了哪位大贪官,让人报复上门了,朝廷内有言官在朝堂上向元和帝上书,元和帝大怒,誓要查明此事,不知不觉中就从陆修手内套了不少权回来。  而清月,也不知鹤龄带往何处了,总之,很长一段时间内,晋安侯府内都没再见过她的身影。  
    直折腾了大半个月,京城百姓茶叙饭后的话题早就从关注晋安侯府的小郡主病情转移到了永安坊里花魁唱的新曲儿,陈琬的病情才渐渐有了起色。  这日天色刚亮,睡在外间的小丫鬟文双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她翻了个身,嘟嚷着问睡在床里的武双,“武姐姐,你听这什么声响?”  武双并没回答她,她又问了一遍,武双那厢还是没人应话,她觉得不对劲,将手臂从被子里伸出去推武双,这手刚伸出去,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文双瞬间就吓得大哭起来,立马就从被窝里跳起身,也不顾身上只着了一件鸳鸯戏水的小肚兜,踉踉跄跄地就像跑下床去。  可是她的脚刚伸进绣花鞋里,脖颈后面的系绳就被人拎住了,“是我,你跑什么。”  这声音,这声音,这声音,不是小娘子吗?文双用手拉住自己可怜的肚兜带子,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果然见到她家小娘子穿着白色的亵衣坐在武双原本睡觉的地方笑呵呵地望着她。  “小、小娘子,您在这儿,那、那武姐姐呢?”  陈琬朝离间努努嘴,“帮我去收拾床铺了啊,文双啊,你懒惰了哦,今个是什么日子,你可是忘得一干二净啊。”  今个儿是什么日子——文双绞尽脑汁想啊想的,从万寿节想到玉皇大帝的诞辰,从放饷银的日子算到年中归家的日子,就是没想起来到底是哪一个,想着想着,就泪眼汪汪起来,撅着小嘴委屈地摇摇头,“想不起来了。”  武双这时候刚好抱着陈琬换下的一堆衣服挑了门帘出来,看到自家小娘子又在捉弄文双,便笑道,“小娘子啊,文双也是空竹子做的人,肚里空空留不住货,你可就被为难她了。文双啊,今个儿可是小娘子的生日呢。”  啊?!文双一拍自己的脑门,哎呀呀,看她这个记性,昨晚上夫人再三嘱咐过今日要早起为小娘子去青龙寺还愿,小娘子身子好转可得亏是皇天菩萨保佑啊。  “去青龙寺可没你俩什么份,你们呀,就帮我好好地打扫打扫房间,得了空就翻翻字帖学学书,别老闲着去前院和我爹的那帮小子们厮混。”陈琬帮文双重新系了肚兜的带子,又拿过她的小衫替她穿上,“你说说,到底是我在伺候你还是你在伺候我呀,你呀,跟着武双多学学吧。”  文双闻言,瘪了小嘴皱起鼻子,眼看又是一场好哭,陈琬叹了口气,摸摸她细小的两天麻花辫,“算了啊,我也没怎么说你啊,你还太小了,我同你这般大的时候,也还嚷嚷着要跟着哥哥进宫去耍呢。”  陈琬只有胞兄一个,平日里又不见有什么要好的亲戚女眷上门,呆在家中难免孤单,因而便与房中两尚未及笄的丫鬟亲近起来。这两个丫鬟是亲姐妹,本身也是亳州人,也就是陈琬当初归家时所遇那帮流民中的孩子,陈瑕将那些人全数拉为晋安侯府的私兵,但不可能那么明目张胆,因而一半充入了他北衙禁军中,另一半则尽数消化到晋安侯和其亲信的宅院中。  正说着呢,就听到房门外有人笑着喊道,“小娘子,你可该起床了吧?”声音清脆响亮,中气十足。  “哎,这就来。”武双将衣物一股脑地塞进放在门背后的洗衣篮里,用手掸了掸外衫,卸了门闩,将门打开,秋日的晨阳照进房内,柔和而温暖。  栖霞跨过门槛走进来,文双忙不迭地要下床去替她倒茶,她笑笑拉住了文双,“你倒还是乖乖坐着吧,仔细茶水烫了手,又要挨夫人的骂。”  陈琬从床上挪下身来,趿拉着鞋子走到暖阁门前,转身对栖霞笑道,“我娘可有说过什么要留心的?”  武双替陈琬拉开了暖阁的门,栖霞跟上前去接过文双刚从里间取出的衣裙同陈琬进入暖阁替她更衣。  “这半臂衫颜色太素,倒不像小娘子这个年纪穿的,文双,再去寻别的色出来。”栖霞抖开一件衣衫,放在光亮处细细看看,“还有这双鞋,鞋面上也太淡了。”  陈琬笑着接过来,往自己身上套那件半臂衫,“我倒就喜欢这么素净的,花花绿绿的穿在身上倒像只锦鸡。”  “……”栖霞犯了难,无言地看着自家小娘子往身上一件件地套不符身份的衣物。当朝有规矩,七品以上的官宦人家才可穿红戴绿,其余人等只得穿黑灰白三色,而陈琬这样的出身外出穿得那么素淡,也是掉面子的事情。  更衣洗漱毕,陈琬便跟着栖霞去娘亲房内用饭,而文武二双自是去厨房解决。  生过一场大病后,晋安侯对女儿的态度较以前而言温和许多,也再没提过要陈琬嫁给陆修的事情,他知道陈琬见到他心中并不爽快,索性下了朝也不与陈琬相见,有什么话都托陈瑕代为传达,陈琬自身到没感到不妥,但陈夫人却有点担心这样的平衡难以持续。  天气渐凉,陈夫人房门口的帷幔早已放下,栖霞进到屋内替陈琬拉起了一边的帷幔,陈琬刚一进屋便听到她娘亲正与她父亲商量出行的事,“珞珈大病初愈,行动不便,委派个玲珑点的小厮跟着也是好的。”  晋安侯沉吟道,“倒是去寻个手脚利索的女仆也好,可这京城内竟是找不到有身手的女仆……”  陈琬上前去笑道,“父亲大人也不必着慌,珞珈已经大好了,出行不成问题。”说着,自个儿端了一张小几,就在父母下面盘腿坐下,另有一婢女将放着食盒的高几放到她面前。  “这可行不通,”陈夫人道,“上次也是我疏忽,竟是没料到那个贱婢会做出如此行径……”  “我这儿倒替珞珈寻了个人,等下到了青龙寺,他自会寻上门来,也不会忌讳男女之别,倒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正说着,却见陈瑕从左耳房走了出来,只见他脚踏乌皮六合靴,身穿青色圆领襕袍,腰佩银鱼袋,与平日那一副武将装束酷似两人,倒显得风度翩翩,颇有浊世佳公子的风范。  “大哥这幅打扮是要去街上寻小娘子做戏呢?!”陈琬笑道,她大哥样貌随她父亲,人高马大,宽肩窄腰,穿上这士子的服饰,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陈瑕将幞头垂下的两根锦带往后一甩,衣襟一撩坐在陈琬对面,命婢女倒了茶来,笑道,“你可别作弄我了,这身行头我难得穿,被那帮粗人们看到指不定怎么笑话我。”  “你方才说早已寻了人了,到底是什么人?”晋安侯问道,“来历家世都得细细地查清楚,咱们府上可不能随随便便再找人进来。”  陈瑕抿了口汤,回道,“此人原是千牛卫那边的人,只因魏放那厮听信奸人恶言,认定他与我们北衙禁军有私,将他逐出了千牛卫。我本不知此人,奈何那日同魏小王爷出游,机缘巧合得以遇见,见其武功高强,头脑清晰,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用武之才……”  陈琬听到这会儿,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形象来,讷讷地开口道,“大哥,你指的莫不是……”  “你见过便知,”陈瑕冲她促狭地眨眨眼,“那人是个妙人,可能与你猜想的不一样啊。”  
    青龙寺是当朝最大的佛教圣地之一,位于京城东南景色秀美的乐游原上,,素有“青山当佛阁,红叶满僧廊”的美誉。从晋安侯府驾快马到青龙寺也得花费一个半时辰,晋安侯府内各人不敢有拖延,用过早饭,关照过家仆便急急离家。  陈夫人带着陈琬并栖霞三人坐上了马车,陈瑕跟着晋安侯在前骑着马,马车后面还跟着十来个家养的脚夫,挑着各色用具果品,浩浩荡荡地,竟也是拉了半百丈长的队伍。  陈琬遭过前些日子那些罪,对马车有排斥感,上了车便靠在陈夫人的怀里假寐,陈瑕调过马头到车窗外来逗弄了她好一会儿都没见她探出头来,反倒是栖霞笑着在里面回道,“郎君可别再说了,这会儿是小娘子身体不适,等小娘子大好了,可有你受的。”  这栖霞说起来也是本家,她父亲是老晋安侯胞兄的庶出,如今一家老小住在晋安坊内,原是不肯放着好好的姑娘家出来当仆役的,只因家中儿女众多,实在无可奈何,她父亲才来府里求情,刚好清月出事,栖霞便替了她原来的位置。  这栖霞也是个玲珑心思的人,估摸着自己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这府上又有个现成的可以替她招来资源的陈瑕,便不时替陈瑕送个茶端个水的,陈瑕对这堂妹也格外照顾。  “你这丫头贫嘴,仔细下次袁观再来我可不叫你看茶了。”陈瑕也知道栖霞的软肋,一语道破栖霞的女儿心思,直把个心直口快的姑娘说得绯红了面颊。  一路上这两人插科打诨,陈琬想睡也睡不成了,到后来也加入队伍,要不是陈夫人示意外面还有晋安侯在,她都要翻身出去赶马车了。  好容易到了青龙寺已近午时,栖霞替陈琬戴上幂离,再转向陈夫人,陈夫人摆摆手,打趣道,“我都这把年纪了,带那个劳什子作甚,再说我做姑娘的时候,也不大爱戴这东西。”  话本传奇里好爱写什么郎君娘子多年未见,娘子戴个幂离郎君就认不出了,这一定都是没见过幂离的乡野穷书生的编排,事实上,一层薄薄的纱,根本就不可能完全看不到嘛,甚至还能起到欲遮还羞的效果。  晋安侯早带着陈瑕入了正堂,陈琬同陈夫人随后跟上,栖霞在后面替陈琬挽着幂离长长的纱幔,寺庙内的规矩,未出阁的女眷不得入正堂,陈夫人便和陈琬分开,上来了一光头小和尚,示意陈琬同他前去休息。  陈琬本就是道教子弟,入了寺庙总觉得对不住琅琊山,这下也落得轻松自在,跟在这光头小和尚后面一面观赏着寺中景色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和尚聊天,“敢问小师傅法号?”  “贫僧法号慧泛,女施主里面请。”小和尚带着陈琬来到一房间门口停下,念了个佛号,留下陈琬一人便离去了。  紧闭的房间门忽然打开,从里探出一只手直取陈琬的领口,一把将陈琬拉入房内,陈琬正要大声疾呼“来人”,却在那人撩开自己的幂离时怔住。  等在房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刘钊。  陈琬反手抓住刘钊的手腕,语笑嫣然,“肃王殿下,你这也是来青龙寺还愿?”  刘钊用空着的另一只手环过陈琬纤细的腰,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里,“琬儿。”他眸色湿润,定定地盯了她半晌,忽的又松开了禁锢,替她卸下了幂离,心疼道,“多日不见,你又轻减好些。”说着,便轻抚上陈琬的面颊细细婆娑。  陈琬一巴掌打下他在她脸上肆虐的手,怒道,“我当初拿砍刀赶你你都不记得了?我说过,我不要再看到你了。”  刘钊闻言却笑道,“果真如此。”  “如此什么?”陈琬反问道,“你想说你知道我是装魔怔?”  “你是在装魔怔,”刘钊盘腿坐到一个蒲团上,“但只是为了摆脱陆修罢了。琬儿,别否认了,你对我仍是有情的。不然——”他说着拿手指了指陈琬胸前系着的香囊,“也不会挂着我送你的貔貅了。”  陈琬顺着他的手指看向自己的胸前,还真是系了个红香囊,提起这香囊,她冷笑道,“也是,这样的香囊都是市面货,怪道你要弄错,这只不过是我的丫鬟从东市花了三文钱替我买来的,肃王殿下,你该不和她是同一家店铺里买到的吧?”  那日文双跟着马伯去东市采买货物,回来时高兴地宛如春归的梁上燕,叽叽喳喳地绕在陈琬的病榻前炫耀她“精美可人”的香囊,陈琬烦不过,取过来细看,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这绣着貔貅的香囊竟然与刘钊送与自己的一模一样,针法用线都是南方的那一路,她当时就把刘钊送与她的拿剪刀绞了。这次带出来的这一只,却是栖霞仿着文双那一只绣的。  刘钊被人点破秘密,脸上愠愠的,明白此番错在自身,便别过头去不再说话。陈琬踱步到他身边,坐在紧挨着他的蒲团上,“我幼时也不过当你是另一个大哥,如果你还想继续和我走动下去,咱们就将此事勾销,今后也不提婚嫁,如何?”  多一个朋友便少一个敌人,刘钊虽是个闲散王爷,,但他于陈家关系非常,陈琬不能因为个人原因而让父亲与之结仇。  刘钊将低着头,伸手拉过陈琬的手,放在手心细细把玩,闷声道,“你以为……你以为……”他断断续续地说不下去,陈琬抽回自己的手,掏出绢帕一根一根手指擦拭过去,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说,“多年不见,人也是会变的。这点你比我更清楚。”  刘钊抬眼望着她,忽然闷哼一声,轰然倒地,陈琬大惊失色,抬头却发现房间的窗户不知何时洞开,一个黑影从窗外的假山上跳下往后山方向奔去。  “哪里逃!”  陈琬丢给刘钊一小瓷瓶,嘱咐道,“止痛药,我去追那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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