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亚洲最大“高考工厂”开学纪实 有多渴望，就有多疯狂

一到开学季，毕业已久的人，也爱追忆一番学生时代。毕竟十七八岁这个年纪，在电影、小说里，生活总是充满激情与无限的可能性，可以算作人一生中最多彩的片段。

然而对很多人来说，现实截然相反，面对迫近的高考二字，过着抬头黑板，低头试卷的生活，说他们的十七八岁是黑白色的也不为过。

而有一个地方，更是将这种“黑白色调”进行到极致。在新生入学之时，我们也到访这个地方——被称为“亚洲最大高考工厂”的毛坦厂中学。

今年8月中旬，毛坦厂中学涌入了约1.5万复读学生。

他们从高考场上走下，拿着不如意、或是不甘心的成绩，来到了传说中管理严格、学习训练强度极大的毛中，他们已经遗憾过，如今想用一年时间再试一次，“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可以接受的”。

（城市画报视频工作室拍摄?)

从毛坦厂镇临时客运车站出来，金黄色的夕阳照着六条车道宽的路，路两边统一青瓦灰砖小楼房，一条河从镇外擦过，岸边柳树摇曳，安静、闲逸。

位于镇西边的中学，大门敞开，当地人牵着孩子，拿着扇子，像是在公园散步一般进出（到达这天是8月13日，尚未开学）。宽阔的足球场旁，玻璃立面的体育馆反射出蓝色的光，北校门的池塘里，红色的鱼成群结队，凉亭伸出水面……

“很漂亮很大，是我第一次来毛中时的感受，那是我那三年第一次夸它，也是最后一次”。安东是去年刚从毛中毕业的应届生，目前在上海某所高校念大学，也是我们此行的特约导游。“

“（当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学生，要来过很苦的日子”。

开学以后，他的眼睛里、心思里，就再没有空间装别的，每天学习、做卷子，从早到晚，“就像一台学习机器”。他笑，“我在这里读了三年，都没有注意到昨天我们去的那家校门外的盆景店”。

高考，在这个看似闲逸的小镇，如同高压线网一样，挂满了小镇的各个角落，抬头即是。你所走过的街道是“学府路”、“翰林路”、“状元街”，无意间走进的超市是“金榜超市”，走进的餐厅叫“学府餐厅”，走进的服装店叫“学霸男装”，最好的酒店叫“金状元酒店”……

安东曾租住的公寓叫“功名楼”。“每次看见就反感——你一个住处，名字取得这么功利干嘛？从学校回来只想好好休息，看到功名两个字就又想起了高考、压力。”他说。就连一个超市，也要叫“985超市”。而在这个超市，2个硬币，就能买到一根假的皖烟。

镇上的补习班、托管中心、公寓楼外，都贴着“金榜题名”报或者“喜报”，列出在此住过的/补习过的、升上大学的学生名单，作为显示自己实力的广告。

▲安东以前住的“功名楼”

围墙外的“神树”、后山的雕像、巷子里垃圾桶上方的“上香处”，是逢考求保佑的地方，烟熏过的痕迹一层盖过一层，暴雨也冲刷不净。（安东指着学校后山上高高的雕像，讲过一个真实的段子：“有一次月考前，有一个女生拜山上的雕像，一层一层阶梯跪着拜上去，结果把膝盖跪坏了，影响了第二天的考试。”)

这一切都像是高考提词器，走过即能听到它的紧箍咒。以前他烦了，就沿着河边一直走，走到没有路了再回来，只有那边是清净的。但也只有高一，高三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时间。

“毛中就像是毛坦厂镇的太阳，镇上的一切都围绕着这所学校”，安东说。这里没有网吧、游戏厅、KTV、电影院；所有出租给学生的房屋在学生休息时间都不允许制造噪音；每天下晚自习，一辆警车守在校门口，维持秩序……无论官方、民间，一切都为了高考。

学校里，管理严苛早已不是秘密：每天从早上六点学习到晚上十点半，一周只有3小时假期；午饭要么在学校食堂，要么家长送到校门口蹲在路边或坐在小板凳上吃，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后立即回教室。

“回教室还不能立即午休，要自习一下再睡，不然也会被骂”；每周一周考，每月一月考；在校园里闲逛，若是被班主任抓住免不了一顿训斥，迟到逃课、带手机、抽烟，都是不允许的……

一旦违反，训斥、罚站、请家长、甚至戒尺上身都有可能，不同老师处理方法不同。安东的成绩在班上已经是中等偏上，在他的手上，“仍（被打）断过两根戒尺。”

最难熬时，安东甚至想过自杀，当时他的老师骂他皮，扬言要开除他，并打了电话给他妈妈，他妈妈也与老师站在一起责备了他，“我去药房买了一堆药，阿莫西林，头孢，藿香正气水什么的，一次性全部吃下去”，幸运的是，一点事也没有。

一讲起这段，他就笑：“当时那种苦，现在只能自嘲，真的挺傻，中午吃完药，晚上怕自己真的死了，睡完之后醒不过来了。”平时机灵的他竟然憨笑起来，深色脸上露出两排闪亮的白牙。

▲安东贴在墙上的明信片

可他偏偏是个不服输的铁头王， 和另外几个城市里来的孩子一起， 与老师斗智斗勇了三年，现在回顾起来，仿若一部《毛中生存指南》：

1 “我高二时的班主任不爽我，总打我，为了换掉他，我们几个同学交了白卷，导致班上平均成绩全年级倒数第三，按照学校规定他被换掉了。”

2 “我同学他想回家，请假不成，去抽了一根烟，告诉老师：老师我抽烟了，赶我回家。”

3 “学校不允许用手机，老班会查寝，住宿舍时我每天用一根绳子把手机掉到阳台外面某个地方。后来干脆租房住外面。”

4 “学校不允许抽烟，我们一根一根买，每天饭前抽，这样吃饭会盖掉烟味，不会被发现。如果被保安抓到，就给保安100块，因为学校对他抓到抽烟学生的奖励是50。”

5 “如果觉得时间很难熬，有一种方法是去学校外面的网购店（5元一次网购服务，它的电脑只能网购不能做其他事）买个什么东西，五天就到了，一周也就过完了。”

“不想完全被这里改变，

否则以后真的改不掉了”。

学校严格，他从不否认，但他也并不完全“听话”，他每天写日记，抽烟，和最好的朋友们一起在租住的房子里做火锅、吃蛋糕、庆祝生日……

也许你会疑惑，既然如此不服输，不想被管，安东怎么会来这里？“因为我就是个学渣，如果没有毛中，可能根本考不上大学”。

他想在这里获得改变，但也“不想完全被这里改变，否则以后真的改不掉了”。

▲一封写在抽屉里的情书

当年安东在无锡中考时，未达到无锡普高线，交了“高价”才读上毛中，高一刚入学时他在班上排70多名（全班约80人），高一结束时，他已经是前20名了。高考时，他以超过一本线50分的成绩考进了上海某高校。

这样的故事在毛中比比皆是。尤其是补习中心（金安中学，即毛坦厂中学高三复习中心，近年变为民办非企业学校）楼下的告示栏上，上一届的“提分表”明细被逐一列出。

一年时间，有提升了200多分的，有提升了几十分的，闪闪发光——今年6月，这里考上本科的学生超过1万（连续五年如此），本科上线率97%，其中大部分都是复读生。

无数落榜生，便是冲着这成绩、怀抱着“提分梦”而来。

方立是严重的偏科生，数学和英语差，高考数学只考了65分（150总分），“不感兴趣的，怎么也学不好”；语文、文综都很好，文综长期在240分左右。

他看上去白净、腼腆，却很爱聊天；爱好也广泛，文学、历史、军事、动漫。初中时就在家看了爸爸书柜里的太宰治、《资本论》《明朝那些事儿》。

高中时在毛中读，没有什么娱乐，就每周去镇上唯一的动漫店，“虽然更新不快，但还是可以去看模型”，他家里收藏了海贼王、初音未来的手办、和一整套军事装备（包括防弹衣等）。

▲复读生理科班的教学楼

“能让我上一个自己想上的学校，

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可以接受的。”

他就在毛中读书，成绩却一直在班上中下水平。我问他为什么不选更容易的路走，艺校、自主招生等，却要来复读，他丝毫没有迟疑：“走了就没意思了，留下来才有难度。”

他相信，“只要考上本科，就会不一样”。

沈静，一个因发挥失常距离本科线差约20分的女孩，也很忐忑地来了：“听说这边很严，我怕我接受不了，因为我性格比较皮，话特别多，又老迟到，我怕老师会打我”。可是她又希望，能在这里，提升一点数学分，考上大学。

“我听说过这里管教很严，但我还是决定要过来，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可以接受的，毕竟这里可以让我上一个自己想上的学校，毕竟做所有事都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一位来自淮南的复读生张畅说，这也是大多复读生的想法——就让我付出吧，只要让我上大学。

“如果能成功，我大学就学法律、医学或是公共管理，因为这是一个社会的三大底线”。

“如果考上了，我就学医，因为家里经常有人生病，我希望能减少他们的痛苦”。

“如果考上了，我要去学法律，懂法可以保护自己，帮助身边的人。”

敲开每一个出租屋的门，都是一个这样的梦想。“其实我不敢说他们以后这一年真的会全程很努力，但他们的心是向着这个方向的。”安东说，毕竟，毛中的学习并不轻松。

这里的老师会用最密集的题海战术，高强度地训练学生的考试能力。“做卷子，每天都发六七张卷子，我以前都不知道那些把作业都做完了的人是如何做到的，后来发现，他们每天晚上做到两点”。

安东告诉其中一个复读女生，毛中的教育理念就是关注差生，“它不一定会照顾尖子生，但是它一定会照顾每一个成绩差的人”，一道题，老师可能真的会让你做五遍，“一遍一遍直到你做对”，像答题机器一样有了固定反应。

这似乎是有用的，有一次，他数学考得极差，于是把自己关在家一口气做完了12张数学卷子，后来真的考得好些。

可是这样的训练，也意味着思维的固化。安东和他的同学都有相同的感受，就是隐约感到“毛中出来的人，思维和别人有点不一样”。

他听一个好朋友说起，在进入大学后，感到自己思维被关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面，出不去，参加学生会的工作，“别人能想到的东西，自己永远都想不到。”

他们会讨论，这种思想僵化的原因，是因为长期被严格管理以及填鸭式教学导致的。安东更倾向于后者：“无锡的初中教育，他们老师会引导你去思考，毛中会直接给你塞进去”，久而久之，只记得依例解题，失去了原创思考的能力。

▲山上的竹子，刻着青春的遗憾

“如果你想要自己孩子考大学的话，

但是你想让他以后好好成长的话，

虽然一直不希望被改变，他、以及他的同学们，还是被改变了。“以前我很暴躁，现在别人骂我，我会无所谓地说，好的”。

总之，“如果你想要自己孩子考大学的话，你来毛中挺好的。但是你想让他以后好好成长的话，不要让他来毛中。”这是见安东第一面时，席间就给过出的结论。

不过，他依旧爱毛中，毫不吝啬，上大学第一年就回来了2次。“以前读书时，整个镇是灰色的，因为总感觉它是阴天，现在毕业回来，它变成了彩色。”

这个8月，他第一次发现，“大雨过后山上的景色，还挺美的”。

摄影 马都尉 采访 席郁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