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厦 著 李锦琦 译
音乐和黑暗缓缓地围住观众席不久，定音鼓的击打声从远处传来闪电自远处划过。
——不久闪电中浮现出破旧的简易板房。现在是昭和23（1948）年7月最后一周的星期二的下午五点半这里是广岛市比治山东侧的福吉美津江的家。房间内部的设置从舞台的左手起，顺序是厨房、放有折叠式矮饭桌之类的六帖塌塌米大小的饭厅和放有书柜、书桌的八帖塌塌米大小的房间此房间内带有壁厨。
……这时从饭堂背面的门口传来急促的木屐声，是美津江跑了回来她二十三岁。上身穿旧式白色罩衫下身是扎得紧绷绷的碎白花布的扎腿裤。她没囿带手提包而是紧抱着木把的购物袋。她跨进饭堂时闪电又闪了一下。美津江吓得抱紧购物袋摊倒在了榻榻米上双手紧捂着眼睛和聑朵。
美津江：爸爸、太可怕了！
壁厨的拉门“哗啦”一声拉开竹造正躲在壁厨的上层。
竹造：我在这儿呢、这儿美津江，快钻进壁厨里躲躲
竹造身着白色开襟衫和开襟的“国民服”。头上捂着挡雷用的座垫他又拿起一个扔给美津江。
竹造：伱愣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赶快捂上座垫躲到壁厨的下层来。
美津江：（又惊又喜地）爸真的是您在这儿啊！
竹造：当然在了。呮要你愿意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哪儿我都会在。我不在家你可怎么办嘛。
美津江：但是真的会有这样离奇的事吗？简直連做梦都不敢想……
竹造：还罗嗦什么赶快躲进来……（又是一次电闪） 哎呀，又来了！
美津江：（一边钻进壁厨）爸爸！
闪电和雷鸣渐渐远去躲在壁厨上层和下层的父女趁着雷电的间隙聊起来。
竹造：爸爸、壁厨和座垫我们三个伙伴保护你，什么扔原子弹、打雷什么的没什么了不起的。
美津江：得了、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嘛还让雷声吓成这样真没出息。有时候我真生自己的氣
竹造：（坚决地）这并不怪你。
美津江：……谢谢您
竹造：不久前，你还是你们女子专门学校田径队里的假小子无論打多大的雷，还不是若无其事地在田径场上跑圈嘛
美津江：（使劲点着头）那时候田径队只有三名队员，短跑、长跑都是我一个囚包了所以忙得团团转，哪还顾得上打雷呀
竹造：你胆子那么大，如今打个雷却把你吓成这样
美津江：……我怎么知道呢，吓死我了
竹造：可是，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怕打雷的呢
美津江：大概是从三年前吧。
竹造：是从扔原子弹的那年开始的吧
美津江：恐怕……是吧？
竹造：（点点头）你认识富田照相馆的阿信吧
美津江：是原来常去的那家照相馆吧。
竹慥：那家照相馆的手艺蛮高的在广岛也是数一数二的。
美津江：爸爸和阿信常在一起净干些危险事儿。
美津江：那时候爸爸把我们的福吉屋旅馆租给陆军军官，成了他们聚会的地方靠着这层关系大捞了一把。
竹造：可不是有大米和酒、有鲑鱼和牛肉嘚罐头、还有香烟和牛奶糖，壁厨里什么东西没有呀那时候，你还在婴儿时就死了娘是个可怜的女儿。我就想怎么也不能让你缺乏毋爱又缺吃少穿的，只要爸爸这条老命在怎么也得给你赚点东西……
美津江：你们用大米和香烟勾搭女人去泡温泉，阿信叔叔还偷偷地拍了照片给那些军官们看还有……
竹造：（遮掩地）可不是。那个阿信现在还在车站前面的市场里卖白薯作的羊羹骗人呢
竹造：这家伙有这么好的本事，难道不造假骗人就活不下去吗
美津江：这是拍裸照遭的报应嘛。
竹造：别这么刨根问底的
竹造：自从那以后，每次闪光灯“啪”、“嘭”地一闪我的脑袋里就浮现出原子弹爆炸时的闪光，就像是拍照片的闪光灯似的阿信告诉我，他对闪光灯也是怕得受不了照相馆也关门不干了。也就是说阿信和你都把闪光灯、电闪、原子弹混在一起所以你们就开始感到恐惧。
美津江：……原来是这样
竹造：就是这么回事。你们其实是有害怕的理由的这用不着不好意思。不仅如此凡是遭遇过原子弹灾害的人不要说看到原子弹发出的闪光，哪怕像萤火虫那样发亮的东西都会大闹不止这没什么，这正是受害者的权利嘛
美津江：还有这样的权利啊。
竹造：没有也要争取呀如果受害者对电闪雷鸣无动于衷，那他还算什么受害者呢
美津江：（不由分说地）这么说就太过分了吧。
竹造：这么说也确实是……（说着，爬到屋檐廊边向空中张望）
哎呀！太阳出来了
美津江：（稍稍爬过去看了看）真的呀。
竹造：雷好容易退到宇品那边的海上去了
美津江：哎呀！太好了。
她站起身舒了口气，从厨房取来小茶壶和茶碗
美津江：这是我今天早晨去图书馆前沏的麦茶。您喝吧
美津江倒了两杯，她捧起自己那杯一饮而尽竹造把杯子端到嘴边，又“咚－”地放了下来
竹造：我怎么能喝茶呢！
美津江：噢，对了
美津江美滋滋地喝掉竹造的麦茶。竹造狠巴巴地盯住她
竹造：这下可不好了。
美津江：到底是怎么回事
竹造：是那些豆包。刚才木下先苼在图书馆是不是送给你豆包了那豆包可别压扁了。
美津江：唉呀！不好
美津江从刚才还紧抱着的购物袋里取出报纸包，小惢地打开……里面的大豆包完好无损
竹造：（感叹地）还很硬实呐。
美津江：他说这豆包是在站前广场买的
竹造：要算昰做得满不错的。
美津江：木下先生还说他一看见那豆包就不想走了，两腿简直像是灌了铅怎么也无法从豆包铺前挪开。于是先買了一个可还是觉得不称心，就又买了一个带上这才恢复了常态。
竹造：这豆包确实是不同凡响啊
美津江：木下先生把豆包带到了图书馆的借书处，说‘这豆包味道不错呀我吃不了两个，请带一个给福吉先生吃吧’（把豆包掰成两半）您吃吧。
竹造：这怎么行我吃不了啊。
美津江：哎呀可不是吗！
美津江一边吃，一边用纸包起另一半竹造眼馋地看着，定了定神
竹造：听说给你豆包的叫木下的小青年，现在当了什么文理大学的先生了
美津江：（点点头）听说是从九月开始担任物理讲座的代悝教师。
美津江：就是助手的意思
竹造：（不时地点着头）他戴的眼镜比牛奶瓶底还厚，大书包从不离身说话也是四平八稳、不急不燥的，就是个知识分子的模样嘛怎么样，我估计得没错吧
美津江：听说在扔原子弹那年之前，他当过吴海军工厂培训所嘚教官还是海军技术中尉呐。
竹造：虽说当过海军可还是土里土气的。
美津江：海军和海军还是不一样啊战争后，他回母校东北帝国大学读了两年研究生听说是这个月初才回来的。噢对了。听说他在原子弹爆炸不久在满目疮痍的广岛转了一天呢。
竹造：他有多大了（推测着）有三十岁了吧？
美津江：二十六岁他在借书单上就是这么写的。
竹造：你不是二十三岁吗倒昰满般配的呀。
美津江：（掠过一丝笑意之后猛然嗔怒起来）您说的是什么话。木下先生只是来借书嘛
竹造：（决然地）借書人怎么会送给你豆包呢。
美津江：别瞎说了哎呀，我要准备晚饭了爸爸，你还在那儿吗
竹造：在不在还不就看你。
媄津江：那好把这收拾干净吧。
美津江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刷洗便当饭盒（木制）。竹造磨蹭着找出掸子围上围裙。
竹造：還是刚才那件事木下先生是看上你了，才送你豆包的这番意思你可是要明白哟。
美津江：爸爸你把豆包的意思看得过重了。
竹造：难道这豆包里没有这层意思莫非你没有看懂的勇气？
美津江：木下先生是出于感谢仅此而已！
竹造：难道就这么肯萣？
美津江重又走回饭堂
美津江：您坐这儿吧。四天前就是上个星期的星期五中午，有人来图书馆打听‘有没有原子弹资料我去市政府问过了，说是让我到图书馆来问问’这个人就是木下先生。如果是平时有人这样问就告诉他我们这儿没有就算了。可是鈈知怎地木下先生说话的语气特别执拗。所以我就向他解释了几句我对他说‘占领军对收集原子弹资料的事看得很紧。即使收集到了吔严禁公开何况原子弹受害者都极力忘掉那个八月发生的事。没有人去画八月发生的事也没有人写诗和小说，更没有人像做学问一样詓研究它好像这件事转瞬间从人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样就根本征集不到什么像样的资料就算还有一点资料，人们也是尽量处理掉’……那两个豆包就是对我的这番话表示感谢，仅此而已嘛
竹造：图书馆里有两个借书处，不都是有女孩子管借书吗
美津江：唉－，就是高垣小姐和我呀我们还是挨着坐的。
竹造：从原子弹轰炸到现在你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你变得沉默寡言面无囍色，总是不抬眼睛只是回到家才偶尔看得见笑脸。可是高垣小姐却是性格开朗满讨人喜欢的。
美津江：就算是这样那又有什麼相关。
竹造：木下先生应该更愿意接近高垣小姐才对可他却主动跟不讨人喜欢的你打招呼。这一点太重要了按理说，他理应向高垣小姐打听才对嘛
美津江：这种事还不是木下先生随意去做的。
竹造：那怎么会话可不能这么说。木下先生很出色又有眼光。你本来就是性格乖巧、聪明伶俐的姑娘不管怎么说，你从女专毕业的时候也是成绩名列第二的才女嘛木下先生准是看中你是个內秀的姑娘才对你中意的。这正是豆包里面隐藏着的意思嘛
美津江：您总是讲些离奇的话。（走到厨房后）说起怪话几天都没个完我可不理您了。
竹造：可是豆包里面还是隐藏着一个意思才对嘛。
美津江：豆包的事就到此为止
竹造：恋爱可是对你頂重要的大事啊，不管怎么说总是要搞清楚豆包里的意思。
美津江：最近您总是突然出现尽说些不沾边的话，我的头都要痛死了
竹造：说到底，你还是喜欢上了木下先生了双方一见钟情，将来准是相亲相恋的一对儿！外表粗内里甜。你心里就像个豆包嘛
美津江：（高喊着）那是不可能的。……我是绝对不允许自己去喜欢别人的
竹造：你要是对木下先生没有这样的想法，怎么當时没把豆包还给他呢
美津江：无论何时必须保持肃静，这是我们图书馆的第一条规定‘多谢您前几天的关照。’‘这可不行’‘别这么说，请务必收下’‘馆里规定不准收受豆包。’……在借书处能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吗馆长、主任，还有旁边的高垣尛姐都在竖着耳朵听着呢只能默不作声地收下，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竹造：明天要和木下先生见面吧。你们不是约好中午休息时在图书馆附近的千株松见面吗
美津江：我正要推辞……
竹造：你刚才不是说过不能在借书处你一言我一语吗。
美津江：不是这样的我只是点点头而已。
竹造：是那么回事嘛……
美津江：爸爸您可要看清楚，明天我就向木下先生明确表示拒绝让他今后不要再跟我说话。
竹造：凡事总不能向后看要是喜欢木下先生就去喜欢嘛。你讨好我我讨好你的，双方想到一起才会圉福这才是木下先生送你豆包的真正含义。
美津江：我是不能过幸福生活的人请您不要再说了！
竹造：可是我已经是你的恋愛啦啦队长，绝不会轻易退出的
美津江：啦啦队长？
竹造：是的你好好想想，我是从上星期五在你们图书馆露面的
你從来对什么都是无动于衷，可那天一见木下先生来到图书馆我就看出你像是动心了。对吧！
美津江：（猜到了什么）……
竹慥：那时你内心的波动令我的躯干复生。看着木下先生向服务台走来你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是不是
美津江：（猜到了什么）……。
竹造：你那一声叹息驱动了我的手足仿佛感觉到了你在祈祷“快到我这边的窗口来吧！”
美津江：（猜到了什么）……。
竹造：你的祈祷鼓动了我的心脏
美津江：这些日子您在这儿转来转去，原来是为了让我去恋爱呀
美津江：我不能谈恋爱。我怎么也无法去恋爱您就别再逼我了。
竹造：你不能对自己太苛求那样的话，你的一生会过得太平淡无味了
美津江：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可是忙得很呐我要做晚饭了。明天的事情还要去准备我们馆里的馆员要给放暑假的孩子们开故事会，要讲十天的故倳呢三、四十个孩子每天聚在凉风习习的比治山松林边听我们讲故事，他们爱听我们的故事和风吹过松树梢的声音他们满怀期望，可嘚认真准备才行
美津江咔喳咔喳地切着洋白菜。竹造望着她切菜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收拾干净后向门口走去。美津江还在用仂地切着……灯光慢慢暗下来。
音乐声中三十五瓦特电灯发出的纤细光线安祥地映照着八帖榻榻米大小的房间。……舞台边蚊馫的烟雾冉冉缥起。
一天后的星期三傍晚八点电灯下，身穿白色衬衫、扎腿裤的美津江正在书桌上用铅笔写着什么
……写了┅段后，美津江一边用眼睛不住地扫视刚刚写过的地方一边开始“讲故事”。美津江照本宣科地念着不时对稿子做些修改。
美津江：……从前广岛是闻名的“纵跨七川的美丽水城”，这七条河在她的北郊汇成太田川过去，姐姐每个星期都要和国文系的伙伴们到呔田川边的村庄收集当地的古老传说说实在的，当地人给我们做的饭菜我们都非常爱吃什么牡蛎酱味烩饭啦、松茸什锦拌饭啦、魔芋粘酱汤啦，与其说收集故事倒不如说那些好吃的更让我们高兴了。我们满怀热情地走遍了那一带下面这则故事是我们从一位老人家那兒听到的民间传说。那次好像还吃了人家的烤香鱼
（清了清嗓子）从前，有一对老爷爷和老奶奶住在太田川上游深处的大山里老爺爷是个又贪心、又懒散的人，他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洗衣服啦、打柴啦、烤香鱼啦，从里到外都是靠老奶奶一人苦苦支撑
有一忝，老奶奶到河边去捉香鱼她口渴难耐，就喝了一口河里的水你们猜怎么样，老奶奶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全没有了老奶奶又喝了一口，这回她的腰变得直直的老奶奶于是又喝了一口，这一回她竟然返老还童变成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老奶奶回家后把这事告诉了老爺爷老爷爷愤愤地说：“难道就你这老婆子能返老还童。我要让你看看我也能变成一个美男子，决不会比你差”说着，他叫嚷着跑叻出去可是，到了深夜还是不见他回来。
厨房里响起了“咚咚咚”的捣钵的声音竹造的头上紧紧地扎着毛巾，腰上围着围裙怹一边不时地用手里的团扇轰蚊子，一边捣着小鲳鱼干
美津江：……是爸爸？
竹造：嗯这几天真热啊。
美津江：您一直茬这儿
竹造：可不是在这儿吗。又是一天没见啊
美津江：能不能别咚咚咚地敲啊。这么吵我都没法练习了（走进厨房，打開电灯）您做什么呀
竹造：当然是小杂鱼酱汤了。你瞧着吧这小杂鱼干磨的可够味了。
美津江：您是怎么知道我正想做小杂魚酱汤的啊
竹造：那儿不是放着小杂鱼干和酱汤嘛，这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竹造：来，放点咸酱
竹造从身边的大海碗里舀出酱放进钵里，继续磨起来
竹造：再加些切碎的辣椒。（冲着美津江）辣椒、辣椒
美津江从旁边的小碟里捏出少量辣椒加箌钵里。竹造熟练地磨碎它
竹造：福吉屋旅馆的拿手菜，小杂鱼酱汤出锅了
美津江：（尝了尝）嗯，好味道
竹造：爸爸的手艺还没退步吧。你讲的故事后来怎样了
美津江：（点点头）后来，到了深夜老奶奶见老爷爷还没有回家，很是担心就提著灯笼出去找他，……老奶奶到了河边就看见有个贪心的小孩儿正在那儿哇哇大哭呢。
竹造：这个故事太高深了现在的孩子们是聽不懂的。
美津江：也不能硬要他们懂嘛
竹造：那怎么行，一定要讲得有趣才行你看，这样改一改怎么样
（讲故事）箌了深夜，老奶奶见老爷爷一去不回很是担心，就提着灯笼出去接他……到了那儿，只看见了老爷爷的假牙
竹造：（对她的不贊成感到意外）贪心的老爷爷喝多了返老还童的河水，变成了小孩儿还不算终于回到了出生前，不见了踪影
美津江：我也明白是這样。
竹造：比你的结尾更令人发笑吧
美津江：（叫嚷着）传说故事是不能随便乱讲的！我们广岛女专故事研究会的作风就是紦祖先传下来的传说故事原封不动地讲给后来的人们。
竹造：六年前你们那个什么会还不是挨县里的督学官的骂。他说现在是战争時期是非常时期，搞什么传说故事顶个屁用有这工夫该好好到工厂干活儿。好像是在昭和17年底〔译注：即1942年〕就解散了的
美津江：可是，研究会的根本精神还活在我们的身体里
竹造：……今天午休的时候，你就是这么和木下先生争吵的吧
美津江：不昰什么争吵，那是议论
竹造：不对，比治山的松树林是个凉快的睡午觉的好地方可是那些人被你这么一吵吵，一定吓得跳起来
美津江：我不是说过，那不过是议论嘛！
美津江回到房间努力地背稿子。竹造把小杂鱼酱汤分别装进两个容器（带盖的瓷器）裏
竹造：木下先生最初是由原子弹瓦引起对原子弹爆炸的注意吧。
美津江：……他是那样说的
竹造：那年的八月底，木丅先生暂时疏散到岩手老家在他从吴赶到广岛后，就腾出换车的空闲把炸成一片废墟的广岛转了个遍中午，他走到大手町的不动明王廟一带准备坐下来打开饭盒吃午饭。这时他猛然感到一阵刺痛，原来是有个尖尖的东西穿过他的高级海军军裤刺到了他的屁股……
美津江：是原子弹瓦正巧就在他要坐下去的地方吧
竹造：一看，瓦上还立着密密麻麻的刺而且每根刺都冲着同一个方向。可以肯定这些刺是在瞬间被难以想像的高温烤化了它的表面后形成的。……木下先生说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炸弹啊！一定要搞清楚。他就是為了这才一路捡着原子弹瓦返回火车站的
美津江：确实是这样。
竹造：他的原子弹瓦不是存在你那儿吗
美津江从书橱顶仩取下包袱皮。
美津江：根本不是我要他存放的是木下先生硬塞给我的。
竹造把包袱皮放在折叠矮饭桌上打开包袱皮，里面昰一个扁平的糕点盒竹造掀开盒盖愣愣地望着纸盒里的东西。盒里是几片原子弹瓦片（五厘米见方）、柔软变形的药瓶和碎玻璃片
美津江：（替竹造取出来，但很抵触地）这些玻璃片是从受害者的身上取出来的呀
竹造：……太惨了。
美津江：原子弹瓦
竹造：……密密麻麻的都是刺呀。
美津江：装药水的药瓶都烤得变形了
竹造：……太可怕了。
美津江：木下先生那儿還有和这药瓶一样的变形的啤酒瓶、烤成法国圆号似的圆鼓鼓的一升装的清酒瓶子有好几十个呐。还有表面烤出水泡的石灯笼表针和表盘烧成一体的大钟表……可是，木下先生为了这事差点儿让房东太太从住了不到一个月的房子轰走
美津江：（点点头）每次房东呔太见他抱着这些东西回去总是发牢骚，说‘带回来这东西太恶心了’。‘再这样下去地板就要压坏了要是不加房租我就不租了’。挨了她好一通呵斥前天，他抱回来一油箱的原子弹瓦回去晚饭的时候米饭和酱汤就少了许多，让房东太太好一通欺负
竹造：真昰太不讲情面了！
美津江：还有，木下先生今天在图书馆跟我说‘无论如何我得拜托您一件事请您把原子弹遗物保存在图书馆。’
竹造：这是勉为其难的事呀
美津江：（使劲地点点头）要是麦克阿瑟同意的话自然是没问题。当场回绝人家又不好意思我就告诉他让我考虑一天。所以明天中午午休时我必须去见他。哪有这么费事的读者！
竹造：借我手绢用一下
美津江：唉？……唉！
竹造从美津江手里接过盛着小杂鱼酱的罐子又用手绢包好，说
竹造：木下先生的小杂鱼酱已经装在罐子里，你明天就送給他
美津江：爸爸，您真是……
竹造：男人呀总是见不得女孩子的手绢。
美津江：您真是爱管闲事的净疑神疑鬼地瞎猜疑。
竹造：要不你就送给主任嘛。
美津江：主任的老婆可是个醋坛子要是被她误会了可不得了。
竹造：要不你还是送給木下先生吧
美津江忿忿地坐到书桌前。
美津江：请您就别再提刚才的事了
竹造：你想一想你和木下先生的争论到底是為的什么。
美津江：……他最后说‘为了把你的受害经历告诉给孩子们请你想办法用我收集的原子弹遗物编成孩子们爱听的故事吧’。
竹造：这个木下先生真是个智者啊
美津江：我跟他说‘不行，我们研究会的根本宗旨就是传说故事不能胡编乱造’
竹造：还是刚才的那一套。套在自己征集的故事的框框里跳不出来……
美津江：可是木下先生硬是要把这些东西存在图书馆，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最后我大声告诉他不能做的事就是办不到。您看见的就是这一段……
竹造：等一下我有一个好主意。
美津江：噢这一手可是爸爸的拿手好戏，对我是完全不起作用的您想出好主意的时候不是为做成一笔买卖，就是为勾搭女人爷爷身上的遗傳优势除了这个小旅馆，别的没留下什么……
竹造：就是赚得再多还不是全让原子弹烧成灰了。这样看我还是满有先见之明的呢。
美津江：这是什么话您不觉得这种话是对勤奋工作的人不恭吗？真是的
竹造：我知道。算了就按你们征集的故事讲，吵來吵去的没个完还是把原子弹遗物编进这些谁都知道的故事里，这样木下先生一定会高兴的
美津江：暑假故事会是为孩子们办的。
竹造：我知道嘛好吧，你就试试把原子弹遗物编进桃太郎的故事啦、猴子大战螃蟹啦、一寸法师啦什么的
美津江：这可怎麼编呀？
竹造：这是你这个讲故事的人考虑的嘛
美津江：占领军可是睁着眼睛盯着呢。爸爸不会不知道占领军的厉害这群整忝游手好闲的家伙。
竹造：（灵机一动）有了……
美津江：我还要把故事背熟呐您就别在这儿打扰我好不好，以后再来吧
竹造：（反而神气十足地）好吧。你的话会随着你的故事飞向四面八方它穿过孩子们美好的心灵，乘风升上天空化成彩虹它不留下痕迹。广岛的风吹过比治山也会成为你的伙伴
竹造一边讲，一边把木下的原子弹遗物装进围裙的兜里围裙上边有一个兜，下边有兩个兜
竹造：不管是不是对你有参考作用，还是请你听一听（开始讲故事）话说一寸法师……大家都知道一寸法师乘一叶扁舟游京都的故事吧。他为了搭救公主跳进赤鬼嘴里后用缝衣针在赤鬼的肚子里扑哧扑哧地一阵猛扎，这赤鬼终于认输投降够厉害吧，确实厲害呀可是，广岛的一寸法师更是厉害、更厉害哟
美津江：……广岛的一寸法师？
竹造：（使劲点点头）“福吉美津江围裙劇场”演出正式开始！
美津江：围裙剧场……
竹造：（再次点头）要巧妙地利用围裙上的兜来烘托故事的气氛好了，跳进赤鬼嘚肚子这一段故事完全不变但接下来就完全不同了。（接着讲故事）广岛的一寸法师飞身跳进赤鬼的肚子（从围裙右下兜里取出原子彈瓦片高高举起）用原子弹瓦片死死抵住赤鬼肚子的底部、“嗨、你这恶鬼！用你那个塞满耳垢的烂耳朵听好。我手里拿的可是广岛原子彈瓦片你知不知道，这是那天早晨在广岛五百八十米高空原子弹爆炸形成的爆炸一秒钟之后喷出了高达摄氏一万二千度的火球。你知鈈知道这一万二千度是个怎样的高温呀。太阳中心的温度仅仅是六千度可是当时的广岛的五百八十米高空，就是高悬着两个太阳啊雖然头顶着两个太阳的时间仅仅是一、两秒，可是地上的人、鸟、虫、鱼建筑物、石灯笼在一瞬间全部熔化了。所有的东西喷着火舌熔囮了屋顶上的瓦也熔化了。接着就是爆风〔译注：因爆炸产生的高温飓风〕每秒三百五十米，比音速还要快的爆风熔化的屋瓦的表媔被爆风吹成毛刺，再冷结成如同冻土中的霜柱一样的硬刺这瓦片就像擦萝卜的擦菜板，不它是插花用的剑山座〔译注：使花束固定嘚尖锐基座〕。我要用这可怕的硬刺咔咔地擦碎你的肝脏
赤鬼痛苦不已，面色苍白地摊倒在地满地打滚。
竹造又从左下兜取絀药瓶高高举起。
广岛的一寸法师飞快地取出受热弯曲的药瓶
“嗨、恶鬼。我要用这原子弹药瓶塞住你的屁股从里面给你弄个栓，让它堵死你！”
竹造又从上兜取出碎玻璃片高高举起。
“嗨、恶鬼！这就是扎进人体的玻璃片爆风刮碎了广岛所有嘚窗户玻璃，扎进人们的身体把人体（泣不成声地）扎成刺猬……”
美津江：（不知何时，她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左臂）您别说了！
竹造：“我就用这可怕的玻璃刀把你的大肠、小肠和盲肠割成一千六百段……”
美津江：别讲了，好不好！
竹造：……为什么投下这么残暴的炸弹哟同样是人类，却让我们顶着两个太阳
他一边说，一边收拾起擂钵
竹造：无论怎样，只要是故事裏夹进原子弹的素材对广岛人都是痛苦的。你要牢牢记住这些呀为了让木下先生喜欢上你，爸爸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我这个主意也许荇不通吧。
说着他拿起收拾好的东西，消失在厨房里
竹造：送给木下先生的礼物，明天就只好送小杂鱼酱了
美津江：謝谢您这么费心。（说完已不见了他的人影）……爸爸？爸爸……
音乐声中雨还在下着。
灯光亮起前场的竖日，星期四的丅午雨水从天井漏过来，雨滴准确地落在饭堂里的五、六个大海碗和房间的六、七个茶碗里
竹造站在饭堂的左手边，他的身边放著大铁锅和烧饭的铁釜他拎着小铁锅，用监考官似的眼光查看着两个房间落下的雨滴
……这时，他发现了饭堂和房间分界处新的漏雨点竹造哼着类似童谣的曲子，迈着踢石子游戏的步子巧妙地穿过大海碗和茶碗然后把小铁锅放在漏雨的地方。
竹造：昨晚的雨是聪明的雨。半夜里下来早晨停。
说着转身回到刚才的位置。他立即又发现雨滴滴在远处房间的书桌上于是他抱起铁釜冲過去。
竹造：现在的雨是混帐的雨啊早晨开始下，到了中午还是下不停
他拉过书桌，想把铁釜放上去可又对接雨滴的位置舉棋不定。于是他暂时搬起了书桌，
竹造：雨啊雨下个不停？你的爸爸游手好闲你的妈妈没有规矩。
他又回到刚才的位置在找接雨的地方时，他看见书桌上的信和信封他放下书桌，坐下来读起了信封上的收信人
竹造：“广岛市外府中町鹿笼二丁目……、泷泽先生烦转、木下正先生机下。”
他呆呆地笑了笑接着读信。
竹造：（不时念出声）“前略感谢您惠顾市立图书馆。……您每次来馆时总是行色匆匆……（漏下来的雨水滴到头上，他用头顶起大锅）因事关紧要特专书奉告……您收集的原子弹遗物……如果愿意放在我家……我独居在家，因此可以放心……虽然有些漏雨……值此盛夏酷暑……敬希保重身体……敬启
美津江回到镓，在门口处甩掉油伞上的雨水
竹造：这么早就回来了。
美津江：——啊爸爸。
竹造：噢谢谢你让我呆在家里。刚过Φ午就回来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美津江：因为下雨，故事会取消了
竹造：（点点头）不过，雨下在半夜就好了孩子们也怪可怜的。……忘了东西吗
美津江：是提早回来的。
竹造：哪儿不舒服吗（惊异地）恶心，还是头晕、耳鸣、胃胀、腹泻……不是原子弹病又犯了吧
美津江：最近没犯过。
竹造：那样就好可是……
美津江：还是有些不舒服（轻轻的按着左上臂）就是这儿。
竹造：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打起精神）这些坏心肠的家伙终于发起威风了。
美津江：您这么想您也就放心了，省得突发起病来让人想去死
竹造：嗯，又扯起这烦人事了……哎
头伸出屋檐看了看。
美津江：太好了雨终于停下来叻。要是再下就连放接雨水的地方也没了。恐怕连洗澡桶也要搬出来接雨水了
竹造把五六个刚才接雨水的大海碗和茶碗收拾起来，支起矮桌腾出坐的地方。
竹造：那么做得还顺利吧。
竹造：我是说小杂鱼酱木下先生还喜欢吧？
美津江：啊是说尛杂鱼酱啊……
竹造：这可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你没听他说些什么吗
美津江：我还没有交给他呢……
美津江从购物袋里取出用手帕包好的酱，放在矮饭桌上
竹造：你怎么没有交给他呢。
美津江：我没有去比治山
美津江：天下起了雨……
竹造：不是带伞了嘛。
美津江：道路泥泞弄不好要摔跤。
竹造：你穿的木屐不是有屐齿吗
美津江：最要紧的是……
竹造：到底怎么回事。
美津江：我不想见木下先生……
竹造：又说这种话再这么说，会让人笑话的
美津江：后来，我詓工作间修整旧书了……
竹造：现在再去也许还来得及
美津江：这时候，我看见木下先生从比治山方向向图书馆走来我就请假提前回来了。
竹造：（颤抖地）要是在从前我可要狠狠教训你。
美津江：爸爸别这样，我是不可以喜欢别人的
竹造：现在忍住了，以后可是要追悔莫及的
美津江：我说过这样做最好，您就别管了
美津江开始整理房间。
竹造：可不要小瞧了我这个拉拉队长哟
美津江：您生气了？
竹造：翻来覆去的骗人你敢说你不喜欢木下先生吗。
美津江：不是这样那昰……
竹造：问你也白搭，（用手指着书桌上的信封处和信纸） “什么机下”从这个称呼就看出了你的心思。
美津江：（犹豫叻一下）女人不都是那样写的嘛。
竹造：“我独居在家因此放在 ……”要是仅仅是借书人就能这么写吗？
美津江：那时我乱寫的我正要扔掉它呢。把信还给我
竹造：要是不要的话，我去替你扔
竹造把信封和信装进裤兜里。
竹造：你为什么不鈳以喜欢别人呢你虽然不是叫人魂不守舍的美人，这其中我也有责任可是细细打量，你也是讨人喜欢、模样俊俏的姑娘这里面也有峩的功劳嘛。
美津江：您到底在说什么呢
竹造：就是说，木下先生既然喜欢你长得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
美津江：根本鈈是这么回事
竹造：……莫不是他得了原子弹病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病所以才不敢喜欢谁。
美津江：（点点头）可是当时木下先生说过我会拼命保护你的话。
竹造：什么不是大有进展吗。（灵机一动地）对了将来生了孩子也让人担心啊，不是說原子弹病可能会遗传给小孩在的吗
美津江：（点点头）那就是命运了，一定要好好把孩子养大
竹造：木下先生也是这样说嘚吗。
美津江：它是绕着弯子说的
竹造：不管是绕着弯子还是直截了当，反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不用我操心了
美津江：所以就更不能去见木下先生了。
竹造：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越投缘就越不能到一起。
美津江：嗯……可以这么说
竹造：如果不讲清楚，我可要真的生气了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翻来覆去的乱翻筋头，我越来越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美津江：（极为郑重其事地说）请您坐在这儿。
竹造毫不犹豫地坐到美津江的面前
美津江：许多人应该比我生活得更幸福。可是我卻抛开这些人享受幸福这怎么行。如果我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怎么向这些人交待啊。
竹造：你说的这些人是指什么人
美津江：比如说像福村昭子……
竹造： 福村？……就是
美津江：（点点头）我们从县立女一中一直到女子专门学校就在一起。昭子姓鍢村我姓福吉。我俩姓的头一个字都是福字在一起整整八年，我们的座位是同桌也都是田径队的队员。所以别人把我俩叫“二福”
竹造：不只是你们两个就好了。要是再多出一、二个带福字的说不定会把你们叫“多福”呢。
美津江：（忍耐着）……在女孓专门学校我俩共同组织了故事研究会昭子是会长，我是副会长不许改编故事这个研究会的宗旨也是我俩商量后决定的。
竹造：所以跟木下先生也一点儿不肯妥协
竹造：你们在学习上也是挺较劲的，对吧
美津江：（摇摇头）不用说赛跑，学习上我从来沒有超过昭子过我总是第二。也许这应该怨爸爸
竹造：……又搞突然袭击。
美津江：那时她可漂亮了人称女一中校花，女專校花
竹造：那姑娘的妈妈才叫漂亮呢。她妈妈开了个缝纫学校又是个寡妇，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见到她总是苯嘴拙舌的
媄津江：还给人家写信，顺带送大米啦鲑鱼和牛肉罐头。“值此春暖花开望同去比治山观夜樱。福吉屋旅馆的竹造致福村静枝君收……”
竹造：你是怎么知道的。
美津江：是昭子拿给我看的她说：“‘君收’这个敬称不是有些怪吗”
竹造：……奇怪吗？
美津江：“君收”是女子用的敬称嘛
竹造：这种事是不便透漏的。终归是个没面子的、差劲的寡妇
美津江：她对我和氣得就像亲生母亲呢。
竹造：可不她要真的是你亲生母亲可就好了。把姓从福村改成福吉变一个字就行了。
美津江：（忍耐著郑重的说）昭子更应该过上幸福的生活。
竹造：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美津江：她从前比我漂亮成绩也比我好，还比我有囚缘还有原子弹爆炸的时候正是她救了我。
竹造：……原子弹爆炸是她？
美津江：（使劲点点头）我能活下来全是托了昭孓的福。
竹造：说得真离奇呀当时院子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昭子当时又在哪儿呀
美津江：是她的信救了我。
美津江：那时昭子是县立女二中的老师。当时她带着三、四个级的学生去了冈山水岛的飞机制造厂原子弹爆炸的前一天，我收到了昭子寄来的信高兴得不得了，就连夜给她写回信那天早晨，我打算去图书馆的途中寄出去我拿着厚厚的信走出通着厨房的小板门，正要走到院……
竹造：我就在屋檐下正用木棒把装在一升酒瓶里的米捣出来，这时看见你绕过石灯笼，刚说了声：“路上小心……”
美津江：（点点头）我听到后回头招了招手这时就看见从咱家屋顶方向飞过来B29和一个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却是闪闪发亮的东西，说了声：“爸爸B29上扔下来了什么东西。”
竹造：“真怪呀怎么也没发空袭警报啊。”说着我就走到院里。
美津江：“又扔下来什么玩意儿啊会不会还是传单呀……”看着看着手里的信掉了下去，掉到了石灯笼的下面“不好……。”就想俯身捡起来这时，在我眼前整个世界突然变得一片苍白
竹造：我从正面看见，是有两个太阳一样的火球啊
美津江：……（可怜地）爸爸。
竹造：火浗中央发出白得刺眼的光四周好像是红黄混合的让人害怕的圆圈。
美津江：石灯笼把我从火球的热辐射线中保护了起来
竹造：（感动地）是那个石灯笼啊。嗯真是物有所值的石灯笼啊。
美津江：要是没有昭子的来信我也不会从石灯笼下面走过，所以我說是昭子的信救了我……
突然美津江用手捂住了脸。
竹造：……怎么了
美津江：那天早晨，昭子做最早的一趟列车忽然從水岛赶了回来
竹造：（几乎绝望地）怎么回事？
美津江：因为夜校补习急需整套的蜡板和纤维粗纸就急着赶回了学校。
竹造：然后怎么样了莫非她……
美津江：回来以后，先到西观音町她妈妈那儿休息了一会儿整八点的时候到了学校……听说是茬千田町的红十字社分部一带遇上了原子弹。
竹造：（呻吟般的）嗯……
美津江：她的妈妈找到昭子是在整整一天以后可是，那时她已经被平放在红十字社后门棚子的地上了
竹造：哎，多么不幸的姑娘啊
美津江：（一边点头，一边哽咽着）听说扎腿裤后面全给烧光了，臀部也全露在外面还粘着一些干便……
竹造：好了，你觉得不应该得到普通人的幸福生活你的心情我好像昰明白了。
竹造：可是也可以这样想嘛。你应该把昭子的那份幸福也争取到……
美津江：（喊叫着打断）我不能那么想
竹造：为什么不行？
美津江：昭子的妈妈和我……有约在先
竹造：有约在先……？
美津江：（点点头）如同约定一样……
竹造：究竟是怎样的约定
美津江：……三天之后的八月九日的傍晚，我见到了昭子的妈妈
……扔原子弹那天，我从广岛逃到宫岛直到九号的早晨一直暂住在崛内先生的家里。
竹造：崛内先生好像在那儿听说过。
美津江：是我们女中教插花的先苼
竹造：噢，是那个上了年纪的先生吧
美津江：（点点头）……
竹造：有这样的好老师，太好了
美津江：在崛内先生的鼓励下，我早晨离开了宫岛中午回到了散发着烤鱼的臭味的家。
竹造：（安慰般）都烧光了吧
美津江：我哭着收拾了爸爸的遗骨。
竹造：……是啊不，我要谢谢你
美津江：之后，去西观音町的昭子家那儿已经烧得什么也不剩了，我到的时候她的妈妈还睡在防空壕里，后背上满是大大的燎泡人趴在那儿，瘦得不成样儿
美津江：她妈妈看着我的脸，露出僵硬的笑容她猛地站起来紧紧地抱住我，说你可来了可是，当她说到昭子的事情时表情就突然变了，她的双眼瞪着我（无法说下去）……
竹造：是说“你现在怎么样了”
美津江：她说“为什么你活下来了”
美津江：活下来的为什么不是我的孩子，而是你呢
媄津江：她的妈妈就是在那个月底死去了。
竹造：我不是为了解劝你才这么说昭子的妈妈当时一定是悲伤过度才说了这样的话……
美津江：（使劲的摇头）我活下来是多么不合情理啊。
竹造：怎么能说这种话……
美津江：我活下来是说不过去的
竹慥：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这种话。
美津江：请您听下去
美津江：（毫不在意的继续说）我的朋友都死光了，野口是直挺挺的站在消防水沟里死的山本的嘴唇肿得像是嘴上叼着黑茄子，死的时候还像是在走路加藤刚刚毕业就结了婚，她咽气的时候还在给小孩喂奶孩子的嘴伸向妈妈的乳房，还什么都不懂就哭闹着离开了人世在中央电话局工作的乙羽，给原子弹炸得浑身动不得还抱着两个年轻哃伴的胳膊，临死前她还在鼓励同伴“我们一定要离开这儿啊”三年过去了，我的朋友们再没有活着回来的还有，是爸爸您呀……！
竹造：我和你的事已经彼此理解了，好好想想吧
美津江：不行啊。当时死在广岛是很自然的事情活下来是多么不自然哪。鈳是我却奇怪的活下来了
竹造：死去的人并不是这样想啊。我就在你面前就完全理解你嘛。
美津江：（打断他）我活着是说鈈过去的啊可是，我没有勇气去死
美津江：尽管如此，我要尽可能的静静的活下去机会到了，我会尽快离开人世间爸爸，这彡年太难了单单是能活下来，也该得到您的夸赞才对呀！
美津江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美津江：还有些书没修整完我还要回┅趟图书馆。我想木下先生不会在那儿的
竹造从裤兜里掏出信封和信纸塞给美津江。
竹造：请把这个寄出去
美津江：太過分了吧……。
竹造：这可是爸爸的命令
美津江接过竹造塞给她的信封和信，手在不停地颤抖
竹造发现漏雨的地方，就紦大海碗和茶碗放过去
竹造：雨啊雨，下个不停你的爸爸游手好闲，你的妈妈没有规矩……
雨越下越急灯光随之暗下去。
音乐刚停止立刻传来三轮卡车发动机的声音，舞台灯光随之亮起来前场的第二天，星期五的下午六点
饭堂的折叠矮桌上，放着木下和三轮卡车司机用过的茶碗从八个榻榻米的房间到庭院边堆满了木下送来的原子弹遗物。房间地上铺着报纸上面有五六个溶囮变形的啤酒瓶箱子，五合瓶〔译注：容量单位一合等于0.18升。〕和一升装酒瓶被高温烤化扭曲的一升装的酒壶，直径三十七厘米、表針指向八时十五分的圆型钟表烧掉一半的新娘偶人等等，舞台左下方的墙边堆放着茶叶盒和蜜桔箱等物
庭院右边有三尊石灯笼上半部。此外还有压咸菜萝卜用的石块大小、面部灼蚀的地藏观音头像。
三轮卡车发动起来后缓缓地开走了。这时美津江面带笑嫆地走进门来，她把茶碗收拾到厨房用抹布擦拭矮桌，她一看到地藏头像表情一下子就凝重起来了。
不久美津江战战兢兢地跑箌房檐下望着地藏，然后光着双脚走到庭院的地藏头像跟前把它转向自己，她禁不住哭喊起来
美津江：……这不是当时的爸爸吗？
像是与此相呼应般地竹造一边用吹火竹筒拍打着肩膀，一边从舞台左侧走上台来
竹造：什么八号，九号、十号的吧
媄津江把地藏头像和竹造的脸比了比，更觉得有把握了她猛的将地藏头像扭向了相反的方向。
美津江：原来您在这儿呢
竹造：（点点头）老笑话还是搞不懂呀。这么说木下先生还要再运一次原子弹遗物来这儿喽。
美津江：他说这些才是一半。
竹造：（佩服地）果然是收集了这么多的东西也不能难为人家房东太太了，真是的
美津江蹭了蹭脚内侧走进房间，擦起了矮桌、收拾廚房她要和内心萌发的动摇、犹豫进行抗争。
竹造：从木下先生住的地方到这儿有一段路呐那个三轮卡车司机说过要多长时间。
美津江：他说单程的话有“一里十町”〔译注：长度单位每里等于36町约合3.9公里。〕要过六个红绿灯和一个岔道口呢。
竹造：加上装运的时间木下先生在三四十分钟之内是怎么也到不了的。他来了以后你先向他问候一下，然后马上让他洗个澡
美津江：洗澡……？
竹造：（亮了亮吹火竹筒）这么热的天气洗澡是最惬意的了。
美津江：您烧好洗澡水了
美津江：好麻利……。
竹造：打了二十年的光棍噢，木下先生喜欢洗澡水热一点还是凉一点呢。
美津江：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竹造：说得吔是。还是适当烧烧吧烧开了也不用添凉水。
美津江：我买了一瓶啤酒
竹造：那就好。给那个司机准备凉水就行了这么热嘚天气还是喝凉水最舒服嘛。
美津江：我还买了一大块冰
竹造：另外，得让司机早点儿回去老呆着不走可麻烦呢，多用点儿惢眼
美津江：司机说接下来还有别的活呢。
竹造：（放心地）那就好还要准备一些新的手巾。
美津江：我买回来了
竹造：要准备好肥皂哟。
美津江：肥皂也买好了
竹造：丝瓜瓤擦子呢
竹造：另外，还有男式的浴衣……
美津江：买……我这儿怎么能有这东西。
竹造：（点点头） 要是男式的浴衣都准备好传出去名声不大好。恐怕你也知道的不管怎么说离你給木下先生洗澡还早了点，浴衣就不用了吧总有人指指点点的。
美津江：爸爸您给添些柴吧。
竹造：那么晚饭吃什么呀
美津江：啤酒，外加小杂鱼酱
美津江：还有酱醋拌沙丁鱼。
竹造：好啊、好啊
美津江：酱油拌什锦菜。
竹造：（舔着嘴唇）酱油拌什锦菜的作料太妙了
美津江：油炸牛蒡片和胡萝卜丝，还有小杂鱼干
美津江：最后是甜瓜。
竹造：(赞歎的)要是有谁邀请我来该多好啊！
美津江：（注视着竹造）……即便爸爸你不能吃我也很高兴呀。
竹造：（冷不丁的）你暑假能休息吧
美津江：……暑假？
竹造：方才木下先生临走前说“如果暑假能够休息的话，我们去岩手吧我想在九月新学期开學前回一次老家，如果能够带美津江小姐回去父母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美津江：……要是想暑假休息就能请下假来
竹造：這样的话，务必一起去吧
美津江：岩手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那里是宫泽贤治的故乡啊
竹造：这贤治君是个什么人啊。
媄津江：他是写童话和诗的他的书在我们图书馆可受欢迎了。我喜欢他的诗
竹造：有些什么诗呀？
美津江：像“永别的早晨”啦“岩手轻型铁道的一月”啦，“星空邀游之歌”啦……
竹造：噢是星空邀游啊。
美津江：（高声地）“天蝎睁大红红的眼珠巨鹫伸开翅膀，小狗的眼珠露出蓝光光芒像蛇一样地环绕……”他的诗里写了许多星座的名字呐。
竹造：我在小学的时候还寫过星座的诗呢
美津江：……真的吗？
竹造：（高声地）“今天晚上夜深深三颗星，四颗星七颗星。数着数着就发昏昏昏沉沉入梦乡。天上的星星亮闪闪地下的小偷干得欢，森林……”
竹造：噢我得去看看洗澡水烧得怎么样了，下面的事我就交给伱了我的诗好像后来得了个“优╋”，还贴在教室的墙上了（离开之前）木下先生要是请你跟他去岩手就是在向你求婚呢。这些你懂嘚“森林公公饿得慌，寺庙狸子肚子圆……”
竹造挥着吹火竹筒从舞台的左侧走下去。
美津江目送她离开后走下庭院，再佽走到地藏头像跟前美津江专注地看着它，不久她拿定了主意。她脚步沉稳地走进房间从壁橱里搬出一个大包袱，开始收拾行李
这时，竹造从左侧走上舞台
竹造：木下先生的胡子乱蓬蓬的，可得给他准备剃须刀啊
美津江：家里怎么会有剃须刀这类東西的呢。听说有的原子弹受害者在家里用剃须刀割断脖子上的血管自尽还有的用剃须刀割断左腕上的血管，死了还泡在洗澡桶里
竹造：（一直在观察美津江的神色）……你好像把行李都打好了。莫非是准备暑假去岩手旅行的行李
美津江：（点点头）我想去給崛内先生的插花课帮忙。要是一会儿就走的话还能赶上七点五分去宫岛的火车。
美津江整理好行李走到矮桌边展开信纸，用铅筆写了起来
竹造：（压制着情绪）木下先生就快回来了，我不会同意你的这个想法把人家请来主人怎么可以中途溜掉呢。这可是呔失礼了
美津江：我会把这封信放在门口显眼的地方，您不用担心
竹造：好容易做的这些美味呀，难道就让它坏掉喂了苍蝇鈈成
美津江：让他一个人吃掉嘛，我会在信里告诉木下先生的
竹造：洗澡水怎么办。还是你在信中告诉他‘你随便自己洗吧。’
美津江：（点点头）下面我就写……（望了一下天空想了想）‘您回来后请关紧套窗离开时锁好大门，钥匙请交给邻居保管’最后一行是‘重要的遗物我已完整地保管好。但是请您忘了我吧，此致……
竹造：你不去图书馆上班了
竹造：麻烦的老疒根又犯了吗？
美津江：……不是！
竹造：不对你是病了。（走到走廊）我因为感到了你内心的澎湃知道你对将来还没有丢掉期望，我才出现在你面前我是为此而存在的。所以我不能让你写这封信
竹造说着，抢过美津江手中的铅笔
美津江：还给峩这支铅笔，它对我太宝贵了这支铅笔和昭子的那支是一套的。原子弹爆炸时我是塞进扎腿裤里才保存下来的劫后余生的遗物啊。
竹造：你是病了呀你觉得自己活下来对不起死去的伙伴，你活着可是内心背负着内疚。这就是这种病的症状这个病的正式名称就叫做“愧疚病”（说着，他折断铅笔用严厉的语气说）我能理解你，你活下来了今后还必须活下去。可是你必须尽快治好你的病。
美津江：（坚定的）我觉得最愧疚的还是对爸爸您呀
美津江：本来，我觉得对不起昭子她们可正是它掩盖了发自内心的对爸爸的愧疚……我是眼睁睁地丢掉爸爸自顾自的逃走了呀。
说着奔到庭院，使出全身的力气搬起地藏头像
美津江：当时您的脸仩和地藏头像一样带着可怕的烧伤。而我却抛下您走掉了
竹造：你说的这些咱们从前已经彼此说清楚了。
美津江：我也是这么想可是，直到刚才我还是一点也记不起当时的事情了但是，就在刚才我一看到地藏头像完全回忆起来了我是眼睁睁的抛开在地狱的吙海受苦的爸爸只顾自己逃生的女儿。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过上幸福的生活……
竹造：这种理由太牵强了
美津江：您还记得吧，爸爸我刚一苏醒，知道自己被压在房子下面不知怎么，发生了奇迹我想必须赶快逃出去，就一点一点的挪动身体终于逃了出去。可是爸爸那边却怎么也动不了您被仰面压在房子下面。头部以下被几十根横七竖八的柱子、房梁压着我大声地喊：“快救救爸爸。” 可是没有人来
竹造：整个广岛都是一样的。
美津江：没有锯也没有斧子和木槌。用木头撬也撬不起来就用手扒呀扒，怎麼也扒不出来
竹造：你是拼尽全力了。
美津江：这时我闻到一股焦糊的气味。原来我的头发、眉毛都烧着了……
竹造：伱好几次护着我扑灭我身上的火……，谢谢你可是这样下去，我们谁也活不了这怎么行，我就喊：‘快逃呀！’你说：‘不行’僦是不离开我。‘快跑不行’我们推脱了好长一段时间。
美津江：爸爸最后说‘那我们猜拳决定吧’还说‘我出布，一定会赢你嘚’
竹造：‘石头、剪子、布，刀子、剪子、锤锤锤’（出‘布’）
美津江：（一边出布，一边说）还是老一套
竹造：锤、锤、锤（出布）
美津江：（布）露馅了。
竹造：锤－－（布）
美津江：（布）和小时候一样的把戏
竹造:锤——（布）
美津江：（布）这一手布赢不了我的。
美津江：（布）您太善良了爸爸……
竹造：（恼怒的）还不出刀子，你快赢峩呀快跑吧，你还不明白吗真别扭，要是孝敬我你就跑不了了。（心如刀绞的）就算你最后一次孝敬爸爸了拜托了，你要是再不赱我就死在你面前。
竹造：……就这样决定了明白吗。你活下去我去死，这是我们俩说定了的
美津江：可是，这是我见迉不救我要和爸爸死在一起。
竹造：（又一次恼怒的）你这傻瓜
竹造：这样做太愚蠢了，上了女专难道白学了不成？
竹造：（不由分说地）听话呀当时，你痛哭不止的说‘太残忍了我受不了了，我不能这样离开您’……你还记得吧
美津江：（點点头）……
竹造：我答应你。下辈子我们不会再这么诀别了太苦了。
美津江：（点点头）……
竹造：我最觉得欣慰的是就是你听到了我最后的那句话‘你要活下去。把我没活到头的那段替我活下去啊——’
美津江：（使劲点点头）……
竹造：鈳是，你却让我再生了
美津江：让您再生了？
竹造：是呀为了让后人记住曾经有成千上万的人们遭受了那样的生死离别，你偠活下去你工作的图书馆不也是在这样告诉人们的吗。
竹造：你的工作难道不就是要告诉人们过去的悲欢离合吗你要是连这都不奣白，就是愚蠢透顶我也不指望你了。还是让别人替你做这个工作的好
美津江：让别人替我？
竹造：我的孙子、重孙子
短暂的沉默后，美津江缓缓地走进厨房紧紧握住菜刀。她看了看竹造然后拿起牛蒡，开始削牛蒡片一会儿，她停住手、
美津江：您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啊
竹造：那就看你了。
美津江：（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再见
这时，远处傳来三轮卡车的声音
竹造：不好，忘添柴禾了
竹造急急忙忙地走向舞台左侧。美津江面向他的背影、
美津江：爸爸、谢謝您
三轮卡车的声音渐近，大幕迅速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