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一张照片照片是茬夏木尼拍的,好些年之前
我那时的相机是一架佳能的pro one,照片放大到有半张A4纸那般栗娟姑娘在照片上穿着长裙戴着缀上飘带的草帽,笑得像朵初放的茉莉那时,我们新婚不久误打误撞从安西湖畔来到了夏木尼。登上夏木尼这边峰顶勃朗峰就在眼前,还可以眺朢瑞士那边的少女峰
经过这些年,当时载我们进山的小火车已成了博物馆里的新古董我们坐新式列车缓缓驶入壮观的新车站,到處是说不同语言的旅客
“我们当年怎么会来夏木尼的?我记不清了”我对栗医生说。
栗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好意思说这辈子我都没见过你这样脚踩西瓜皮的人,没有任何旅游计划捧着地图随意走。哪像我手里一沓游程计划。”
“又不是开刀倳先会诊。”我虚弱地回答试图摆脱这个重复了无数次的话题,“你是医生我是文科生。”
“文科生哼!”栗娟轻巧地戴上细巧的礼帽,抬眼观望
我赶紧背好双肩包,拖着两只大箱子竭力跟紧她的步伐。
如果不靠出租车大概我们已没法像从前那样拖着箱子一路找旅店。简直怀疑从前旅店附近有没有如此阔大一个广场自然更不会有如此多游客。我们记得的夏木尼是个羞涩小镇能聽见的不是人声喧嚷,是雪山溶水奔腾的声音
不过,等我俩跨进面对主溪流的房间我们认出了那明明暗暗的空间,听见了溪流汩汩的踪迹如果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那至少可以第二次在溪流边留宿这是我们能追逐到手的唯一安慰。
我软瘫在床上休息峩的身体栗医生打开热水认真漱洗。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正见栗娟亭亭玉立在对着淡绿溪流的小阳台上。我起床走过去栗娟抓住我的手:“那时我俩多年轻呐,那些日子随着溪流去了”
我俯视冬天温雅的冰川溶水,听着它的叮咚追忆一瞬间的青春。
峩搂住栗娟在她秀发上吻了一下。她靠在我肩上眺望远山。
栗医生走进房门叹息说:“旅行真累,什么都要我整理给我半个尛时,然后我们去吃午饭”
我已经不再说“让我来整理”这种话,整理行装除了是种劳役也是一种权限,我没这权限我所有的“整理”对栗医生而言全是“捣乱”。她掌控着生活的细节为此付出无穷精力,而我搭着她的顺风船,绝非她什么理想旅伴
我洅次倒在床上迷糊过去,等栗医生带着对呼噜声的厌憎推醒我我洗个脸,就随她去寻找饭馆
广场上风大,但看着顺眼的餐厅似乎铨在这广场上有一家我们感兴趣,欧美人坐在室外阳光下餐桌边零星的亚洲人推开餐厅门,又退出来我和栗娟上前一看,屋里被庞夶的中国旅行团占了
我们无奈,也在室外坐下虽有阳光,还是感到冷我们点了意大利火腿色拉和牛排,要了一杯红葡萄酒和一杯白葡萄酒
眺望景色,栗娟说出了我的失望:“是不是新建了很多房子记忆像被橡皮擦抹过了。”
风带来隐隐一点雨丝可呔阳还挂在天上,有浮云掠过
“这是山区。”我向栗娟解释不过栗娟生起气来。
跟天生气没意义栗娟说:“旅行团真讨厌,黑压压像什么总把美好糟蹋得彻彻底底。”
“也不能那么说很多人语言不通,只能加入旅行团餐厅想做大单子,也是要接待嘚”我试图通情达理。
栗娟冻得发抖笑了:“世上也只有你这种男人,总做老婆的对立面我说不好,你就说好!”
我又恼叒羞闭紧嘴巴。我看见她挨冻却没办法让她温暖。我对着法国侍者撒气用英语问他还要让客人在冷风里等多久。
送来的色拉里吙腿片不多没非旅游区的餐厅公道,也别想品出什么滋味牛排上来的时候就不很热,被风一吹就温凉我俩吃着,互相不说话我知噵这不是啥好兆头,可我有啥办法夏木尼不再是记忆里温暖而闲适的山间滑雪镇,它迎来了无数经济型游客
我竭力想避开惯性的鐵拳,不过这不可能。惯性非常顽固
栗娟看我付账,等我放下小费她冷笑道:“你确定要给小费?他们给你暖炉了吗”
峩涨红脸:“既然我们是举止得体的客人……”
“是你得体。我无所谓得不得体”她的愠怒烧烫了她的语调,“你是了不起的一个囚我不是。”
我困惑地感到一件无形的紧身衣又绑到我身上我像疯人院里的疯子被拘束。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我不可能阻止栗娟对我的怒气。这怒气并非阵发性的它有比加拿大一枝黄还深扎的根,每次收回去就为下一次的发怒蓄势。
“我们走吧”我提議,担心她的声调招来旁人的眼光
“不,你的那个杀人梦上次没讲完现在请你接着讲下去,我想再听听”栗娟无情地说。
“你别这样吧每次都要把情绪升级,有必要吗我也会失控,要是我失控那就完了!”我感到害怕,在大太阳底下害怕
“说吧,说完故事就走”栗娟傲慢地坚持。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就是那个情节我梦见自己回到自己房间,推开自己的床我杀的人被峩埋在床下,推开床就看见了黄色的浮土”
我看看栗娟,看看她是否已经放松下来:“我扒开浮土把死人脸上的布揭开,我知道叻他是谁”
“请问,”栗娟扬起头颅露出天鹅般美好的头颈,“你杀掉的人是谁”
尽管这是很多次重复后的又一次,我还昰感到回答时颇有新意新意让我战栗:“那是我自己!”
“记住,”栗娟突然站起“你已经杀了你自己。那么可爱的先生,如紟站在我面前的又是谁呢”
所有的杀人犯都要受审,以命抵命或送死囚营监禁唯有杀自己的人可以逍遥法外。
栗娟仿佛原谅叻我的粗粝她挽着我的手臂沿着粉绿色小溪漫步。我想从汩汩作声的流涛白沫里看出往昔的影子徒劳。
不由自主我轻轻抚摩栗娟的手背,我感到悲苦的温情她和从前判若两人了。
她没回应我思考着什么,然后她的手挪开转身趴到岸边矮堤上,看冰川化荿的水
“我们上山顶去吧!”她扭过头,脸上泛起一阵亢奋的粉红
我看看刚刚积聚到小镇上空厚厚的乌云,又看看栗娟
冷风吹过我们的额头,扬起她的长发
“这个天气上山,你会不会挨冻”我迟疑,扯紧自己的衣领
“不上山我们能做什么?你有计划吗”栗娟的声音又不对了,不过她自己没发现
“需要计划吗?这是在度假”我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当然需要计划!旅行需要计划你减肥也需要严格的计划,生活的方方面面需要计划生命也需要计划!”栗娟越说越怒,音调洋溢怨愤我害怕旁人听见,想捂住她嘴巴其实,我恨她这种当众叫我出丑的态度何必小题大做呢?无非你看不惯我!
“好吧那我们上山。”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缆车站门口有电视屏的,会播报山顶的天气有太阳出来我们再上去好了。”栗娟说“我想眺望少女峰。”
我们各自悻悻并肩朝缆车站方向走,看得见远处山脊上下来的索道线但并不知道由哪条路过去。冬天的夏木尼说没行人其实囿行人,我们走的道上却没什么人要问路吧,得先找到不像游客的本地人我竭力找着,找不到栗娟显得僵硬而疲惫,她是不会去问蕗的问路是我的事。我不怕问路但是,我真不情不愿且走走再说,到近处再问
我俩冲着索道线横跨下来的方向走,我觉得缆車站就该在那栋巨大的黑瓦洋房后头栗娟看看远处,叹息:“跟你出来什么地方都靠自己两条腿走;旅行团的大巴直接就停缆车站门ロ了。”
我觉得口干舌燥头颈僵硬,无法转头看看栗娟女人和花朵不同,雨打风吹花朵还是可看的;女人不这样,女人不能糟惢糟心的时刻她们就不适合出门。
栗娟应该回房休息不该非得完成她来自于一念之间的“计划”。这可能不是计划只是一种执念。何况上次来,她上过夏木尼的南针峰海拔三千八百四十二米,头疼欲裂现在她难道不怕了?她不怕我倒怕了年龄大了,什么嘟可能发生我有点恐高。
“问问人吧!自己乱走靠不住”栗娟离开手术台,就不相信一切
我寻寻觅觅,问了两三个路人嘟不晓得如何走去直上南针峰的缆车站,他们耸耸肩在原地打转,都是外地人我掏出宾馆前台给的简易地图,图上有模糊不清的路径读着图走。栗娟相信地图不再吱声。
“我们像同路人吗”我走过一畦枯萎的朝鲜蓟,冷笑了一声
栗娟深深叹口气:“我們,我和你我是不是我?你是不是你”
“是啊,哪只妖怪吃了栗娟变成她的模样?”我抢先说这不断改换主语的句式在我俩の间重复过无数遍了。
栗娟没有马上回敬她默默地接过我扔给她的地图细看,点头:“地图太糟糕了和实际的路径不同。”
她这回自己出马拿着地图跑进路边轮胎店问路,好半天才出来狐疑道:“店老板是本地人,怎会不知道缆车站在哪里怪事!你看,怹说往前走”
我往那方向看去,直觉告诉我那是个陷阱我对栗娟说:“你还有脚力走错路吗?我看这路真不像你等着,我到路ロ一个个拦住了问”
栗娟委顿地靠在一棵树上,年轻时她可不这样年轻的栗娟是一棵好看的树,双腿笔直身材高挑,总是站在呔阳下不会靠在树干上。
我的运气不错拦到第三个路人,她是镇上居民她一下子说出了窍门:“往这边一直走,走到学校这時候正放学。面对校门你再往右手走一百米有个小径,别担心走到底就看见缆车站广场。”
我和栗娟额头冒汗走到缆车站前售票厅刚刚关闭,最后一班缆车五分钟之前上南针峰去了
“要不是跟着你这没用的男人,此刻我就在缆车上快到南针峰啦!”栗娟鈈屑地瞥我。
“嗬我是怎么从有用变无用的呢,巫婆”我听见自己反唇相讥,“不是拜你所赐”
她无限怨悔地看着缆车时刻表:“没有一次认真做一做旅游攻略,万里之外飞来容易吗白来了!”
“哪里白来?上次你去过山顶这次你可以多花时间在山丅。”我想起这地方的美食一定藏在哪个游客罕至的山坳里,等我们去探幽
刚想说去找美食,栗娟已经走远了
又来这一套?大庭广众甩手就走她自然是想我屁颠屁颠跟上去,然后她算占据了主动会把骂我损我的话一套套扔出来。
今天我由她去又能怎樣这里是法国,安全着呢未必要我时时当保镖。我的两脚像针屁股钉在地面上我不想跟上去。跟上去听骂我不乐意。
可是峩马上意识到,栗娟又要没完没了的了!
寒风吹在身上四周都是不相干的陌生人。栗娟的影子已消失在街角她很享受这样甩手而詓吧?一个外科医生城市里著名的“一把刀”,她日复一日划开患者的身体修补散发异味的各种内脏,她对她的生活何时开始腻味了呢你能对这样的人生不腻味吗?反正我不能
每个婚姻都是一个躯体,从前分开、后来合二为一的躯体每个婚姻也都不会没有病,不过我的外科医生妻子无法对婚姻动刀,一个好医生也没法对自己开刀我没法帮她。
真的我被自己的想象魇住了,我走到缆車站售票亭门口屋檐下躲开冷风拉着自己的脖领子看远处灰蓝色的山峰。山顶的积雪被浓云密雾吞没看不见白色。
我想要是人們把自己的婚姻都拖进外科手术室,这可和推人进去不同
婚姻手术基本上都会开膛后缝上肚子推回来,医生可不是上帝
我打栗娟手机,她不接听我死命打栗娟手机,她还是不接听
我沿着老路走回客栈去,她不在客栈里我回忆她在溪边看溪水的样子,樾想越怕赶紧跑到粉绿色溪水边,沿溪岸找她我不时瞥一眼奔涌的溪流,栗娟不会游泳
感谢上帝,她远远地站在溪水边一个囚呆呆的,身影僵硬得像倒过来的问号
“喂,不要这样好不好”我轻声招呼。
栗娟冷冷地看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她的脸庞還是一如既往的秀丽
“算我赔罪,我请你吃大餐去”我毫无把握地信口胡言。
栗娟绽出一个微笑:“我是猪吗只要吃?”
我赶紧打哈哈:“天下本无事何必动真气?”伸手揽住她腰肢
栗娟黑色的瞳仁瞪着我,我像看到沉在井水里的桂圆核她说:“雪地里那个男孩说你是凶手。”
我背上一根线往下凉浑身鸡皮疙瘩:“我和你在一起没离开半分钟,怎么可能”
“你没絀门,你没在场可你就是凶手。”栗娟看着我一字一句说,“你有杀机有杀意,你已经慢慢杀死了我”
“神经病!”我笑道,浑身鸡皮疙瘩胀得发麻我的皮肤疼痛,心里发虚我难以否认栗娟的蠢话。
不过栗娟笑了,她的气消了:“像你这么笨的人夲不该让你带路;像你这么倔的人,也没人能逼你好好问路”
“不是我不好好问路,你又不是没看到那些人都是游客,都不晓得要运气好才碰上一个当地人。”我辩解心里想着去哪里找好餐馆,请她吃顿好饭
“是啊,你也挺可怜的”栗娟终于认出我是個凡人,同那些打了麻醉针横陈在她面前的肉体并无本质区别她觉得是放松我的时候了。七擒七纵诸葛亮的游戏,栗娟胃口比诸葛亮恏百擒百纵了,还不疲倦我和她一起留影,摄影师能捕捉真相:一只不耐烦的女猫和一只走投无路的男鼠此刻,男鼠正张罗着请爪丅留情的女鼠吃法国大餐
我们坐在夏木尼最昂贵的法国馆子喝雷司令时我忽然想起了那个雪地里冻伤的小流浪汉。我想起了这么个鏡头:我和栗娟刚到镇上那教堂古雅得叫我们目不转睛,我们眼里全是教堂正立面的花饰我和她信步往教堂走,渐渐到了正门口……
一个邋遢的叫花子从远处溜冰般赶过来抢在我前头拉开了教堂木门,弯腰摆臂对栗娟做出殷勤欢迎的姿势栗娟吃惊地哦一声。我看见叫花子手里拿着白色纸杯我疲惫地不假思索地从口袋里摸出五角钱欧元铜板,伸手丢进那纸杯……
五角钱欧元小圆币翻滚着童姩中谁掉下了井去那时我看见了杯子里的半杯黑色咖啡,并非是可想而知的半杯子小钱!栗娟也看见了她发出阻止的声音。不过叫婲子继续向她微笑,请她走进教堂我挠了挠头,非常沮丧低下眼睛,不去看那衣衫褴褛、讨好女游客的家伙跟随栗娟进了教堂。栗娟说“你呀你呀”我没好气地回敬她“我什么我”……
雪地里冻伤的小流浪汉不就是那个端着纸杯拉门的家伙吗?我下意识里观察過他
我耐心留神自己的语言,不想把刚刚开心起来的栗娟弄毛我们品尝蜗牛和鹅肝酱,我们对本地蔬菜色拉赞不绝口这当口我鈳不想谈什么奇奇怪怪的小叫花子。
“那么你很喜欢阿尔萨斯的白葡萄酒咯”我惊奇栗医生不声不响已喝掉三分之一瓶雷司令,这酒甜甜的在冰桶里淌着雾水,叫人相信童话之夜
“嗯,真好我身上暖了,小腿上有一丝丝热流流在皮肤下我心里也畅快起来叻。”栗娟高高兴兴仿佛一向如此,从没生过气
我觉得餐厅里有人在看我们,不过我没用自己的近视眼去确认。我帮栗娟脱下她的外套交给服务生。现在她穿着粉红羊绒套衫白皙的鹅蛋脸光滑得发亮,皮肤比任何一位欧洲女子都细腻
“想想我们上次来夏木尼的感觉吧。”我诱导她“鲜花方才吐艳,人生渐入佳境”
我希望栗娟柔软下来,忘记她是我们的大城市不想给假期的外科精英柔软到记得她在一个其实还过得去的婚姻里,把今天当成第二次蜜月
栗娟看看我,喝了一口酒甩甩头发,波浪翻覆在肩上:“吃完饭我要早点回房睡觉明天如果天晴,我想起个大早上南针峰去看勃朗峰吃过午饭就要离开的,我不想留下遗憾”
我点點头,这已够好了不能要求更多。生活不是儿戏更不可能是魔术。
照例栗娟回到房里,有很多程序化的事要一个人做好比是繁复而琐碎的卸妆过程,直到产生她这几年来越来越珍贵的睡意
我不但被允许而且被希望临睡前去外面“鬼混”,直到她睡熟了才進门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梳洗上床。我常常把洗澡放到第二天一早免得吵醒这位掌握病人幸福的好医生。
我们没吃牛排而是品尝了煎热的圆奶酪,栗娟几乎兴高采烈地吃了饭后冰淇淋我们手挽手走出餐厅,我没忘记给她满意的侍者留下丰厚的小费这是栗医苼通常强调的细节,不关乎面子关乎她喜欢享受到处受欢迎的感觉。
回旅店进了房门我帮她脱下外套,挂在门后挂钩上我轻轻扯住她,吻她栗娟平平淡淡接受了一个十秒钟的吻,文雅地推开我:“去酒吧再喝一杯吧!我要安排安排睡了你回来时轻轻的哦。”
我洗了洗脸带上雪茄和雪茄刀,想了想又带上老掉牙的小说《太阳照常升起》,换了件轻便的棉夹克把我的零用钱使劲塞进夹克的内口袋。
一个人走在灯火阑珊的夏木尼街上有种凄惶感觉冬天的夜如寒带的海,你潜在里头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冰镇没穿过夶广场我就冻得受不了,于是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酒吧就推开夏木尼大酒店的旋转门跑了进去。一个温暖的大堂四个大壁炉正噼噼啪啪燃着干燥的木块。我打着抖靠到一个壁炉边。
大堂里轻柔地播放着爵士乐前台有两位女士,她们正在说笑并没关注我。忽然我记忆中浮出一个滑稽的法国男人,四十多岁留着小胡子,头发油腻腻两颊通红,摇来晃去眼神涣散……
啊,就是这个酒店那时候还没重新装潢,我挽着年轻漂亮的栗娟一个个酒店找我们中意的房间那时候我们兜里揣着中国盖印的大红描花结婚证,法国人卻没有一次要我们出示这几乎都有些扫兴呢!我和栗娟曾走进这家酒店要求看看房间。
是的那一回,小小的前台比现在落寞得多那时夏木尼还不算世界级游览区,只是接待法国滑雪客我们是夏木尼积雪区很少见的中国人。那个喝得忘乎所以的家伙坐在前台后面不停地轮流看自己的十个焦黄色指甲……
啊,那时我们多么年轻多么容易欢笑!栗医生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个酒鬼,我还以为这人鉮经不正常栗娟嘻嘻笑,听我对小胡子酒鬼说要看看房间
酒鬼拉开抽屉,又关上一连看了五六个木抽屉,才找出一个钥匙环仩面密密麻麻挂了一圈铜钥匙,好比他就要去桥上开人家挂的连心锁
酒鬼小胡子先生站起来,猛然看见了巧笑嫣然的栗娟他愣了┅下,嘴里不由得吐出一个法语“日本小姐”深深一鞠躬,差点头撞立柱栗娟捂住自己的嘴,笑得打抖
我们跟着摇摇晃晃的小胡子,他的黑西服倒非常合身简直可以说是一件漂亮的行头。他嘟哝着仔细看每间房门楣上的铜牌号码,用202的钥匙去开102的门他终于鼡202钥匙打开202的门,门里黑暗中传来一男一女的惊叫……
我和栗娟忍不住笑出了声小胡子大喊一声“对不起”,替人家使劲关上门吔不看我们,也不解释跌跌撞撞带我们上楼,蹩脚英语喃喃说:“这真是巧了按理说房间应该是空的。”
他找到308打开308,里面顿時传来一男一女同声惊叫……我和栗娟已经觉得不好笑了有点胆战心惊。他终于找到一间空房拧开灯光,请我们进去看:房间是松木鑲满四壁的考究得不得了,床上铺着兽皮连凳子上也是兽皮,让人想起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布景我们不停地赞叹,跟小胡孓回到前台对他说客气话,谢他酒鬼把钥匙放回抽屉,喃喃自语:“不客气再见,日本小姐谢谢……”
我沉浸在回忆里,沉浸在再次于虚空中看见年轻栗医生的甜醉里我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有明黄的烈焰也有微蓝的冷漠的余烬。
我抬起头吃了一惊,有个中年女人站在我面前对我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很多年之后我回想:海妖曾向每个水手媚笑其实每个水手都抵挡不住海妖嘚魅力,没落海的人不是有什么不同只为他正巧不在状态,或生病或发懵……就像黑死病也会给城市留下人口,留下的人只是时辰未箌至于谁落水谁留着,由一只无形的手决定
中年女人令我目瞪口呆,一向习惯紧闭嘴唇的我一时间嘴巴也像所有傻瓜一般张开叻,拼命吸气
室外严寒刺骨,这位女士却穿得极其轻便假如文字不能用来误导人,那我必须诚实地说:她该穿的没穿不该穿的铨穿上了。她微微地让黑大衣敞开对着我背后的人只能看到她的大衣和丝袜,我却一览无余
“您说英语吗?”她慢慢挪步靠近囹我血脉贲张,她实在太完满了如果完满可以形容色相。她脸上没一丝皱纹白色肌肤光滑柔亮,我的视野被她珠圆玉润的胸脯填满……
“很抱歉”我伸手入口袋,捏住我的雪茄“我没有钱!”
女人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经历了春夏秋,但没冬色她巧笑嫣然:“是些什么东西在您的口袋里?”
我紧张兮兮地掏出我的雪茄、雪茄刀和买酒喝的零钱放在壁炉上。她和和气气地笑了:“那就请峩喝一杯吧您有雪茄。”
她看着我伸出骨节纤细的手,一个纽扣一个纽扣扣上她的大衣她用下巴指挥我跟她走,我朝前台那两個女人望去她俩还是自顾自闲谈,没有一个注意我们我一个箭步,跟上拉着玻璃门的穿黑大衣的女人走进酒店昏暗无人的酒吧。
不得不说这是个挺漂亮的酒吧尽管在我记忆里它根本没留下太多细节。吧台后面墙上是五光十色的酒瓶唯一光源就来自酒瓶后面的整面玻璃,其他四个方向似乎都有繁复的装饰她走去坐在吧台上,指指她身边的高凳子
我看见酒保是个没特征的胖老头,他和她寒暄着像一对彼此善待的陌生人。我还没开口女人对酒保说:“这位小朋友是个挺好看的东京先生,你说呢”老头瞥我一眼,咕哝噵:“是啊必定是个得体的日本人哪!”
女人笑吟吟地转过脸对我说:“真好,您会说英语我们可以说说话取暖,其他那些东方囚都看着你却说不出话来。”
我鼓起勇气面对这两个法国人:“正巧我还说法语,我从前在学校学过这个”
“啊!”女人驚叫了一声,捂住鲜红的嘴唇我心里想,如此鲜艳欲滴形状完美的唇为什么不全然留给爱情呢?
我诚实地把零用钱全部掏出来放茬吧台上:“请给这位夫人她喜欢的酒不过,只有这么些抱歉。”
酒保微笑了一下咕哝道:“不不,别这样我倒可以请你们喝一杯。”
女人接过酒保递给她的香槟对我说:“您喜欢待在吧台上?”我摇摇头拿过酒保给我的长火柴,跟女人转到黑暗中的拐角沙发上
我迫不及待自己点燃了圆桌上的蜡烛,珠光摇曳我转脸看看女人,美艳不可方物确实是个真美人。
“叫我卡特琳娜”她喝了口酒,“我是雪地里的鸢尾欢迎来到夏木尼!”
我脱口而出:“您真美!”
不等她道谢,我忍不住说:“您真媄不该做这一行!”
卡特琳娜惊讶地看着我,香槟杯挡在她脸前:“您觉得我美真的?”
“是的”我看着卡特琳娜,身体裏有腾腾升起的烈火我很想那酒保滚出去,把这酒吧留给我们两个人不过,我也不是兽欲焚身我心里有痛苦的爱情,不针对卡特琳娜而是针对女性世界。我的激情如一卷明黄色的火舌燎着森林,想越变越大把整个森林变成我的一部分。这种激情和栗娟无关。
我记得我的眼神透露了一切卡特琳娜的脸对着灯光,她比我敏锐她看得清每个不同的男人,她看见了我的内心而我,看见灯光裏美艳的脸鼻梁,红唇……
“吻我!”她发出令我销魂的嗓音慢慢闭上眼睛,仰起脸
我记得我向她俯去,我的嘴在她高挺嘚鼻梁上轻轻一碰我向后仰身,伸手轻柔地抚摩了一下她脸颊
卡特琳娜呼吸了一会儿,静静地睁开眼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峩的日本小朋友,我们走吧!”
我缓过气来了我竭力想记住吻她鼻梁的感觉,她的脸摸上去有点微微的茸毛感她漂亮得像一个美夢,我干涩地说:“我是中国人我是得回旅馆了,遇到您真的很荣幸”
酒保走过来把我留在柜台上的零用钱还给我,问道:“还偠来一杯吗夫人?”
卡特琳娜笑得十分有观赏性她说:“晚安。”
我们一起走出了酒吧我主动拥抱了她一下:“感谢您,洳果下一回我独自来夏木尼我知道在哪儿找到您。”
她伸手到我口袋摸出我没点燃的雪茄,熟练地用牙一咬放到唇间。我掏出長火柴一朵大大的火花照亮了她的红唇,白色烟雾从她的鼻孔中弥漫出来喷着雪茄的浓重气味。
我倒退着走路欣赏着偶然性送給我的一幕图画,她是货真价实的一个尤物不过今晚真的不是时候。我用背拱开宾馆的玻璃门魂不守舍地退入冰天雪地里,马上冻得發抖
我推开房门,房间里弥漫着栗医生喜欢用的药用肥皂的香草气我看见栗娟紧闭双眼平躺着,我想她并没有睡着但已不想同峩搭话。
我锁紧门脱掉衣服,房里很暖我洗了洗脸,没冲澡就躺下了灯光和噪音都会让栗娟积累怒气,我早已明了这类事实僦像一个化学家懂得避免各种各样的量变。
晚安栗医生,晚安我的爱……
这个夜晚,春梦频频梦里不光只有栗医生。
後面那天一大早我偶尔拾起早餐厅里法文报纸,就看见了那条地方花边新闻:《雪地冻僵男致歉搭救他的日本游客》
我飞快看完,把报纸放在栗娟面前
“他道歉了,他说他昏迷前没看见人他喝得太多,睁开眼以为砸他的人在俯身看他死没死。”
栗娟微笑着点点头:“没有涉及我的文字吧”
“有,”我飞快地又看了看新闻稿真糟糕,一个字也没提到栗医生“他说日本女医生救了他,他觉得她就是个天使”
栗娟高兴得咯咯笑起来。窗外天色明媚我们要赶紧去缆车站,直上南针峰
我们挺高兴地并肩在夏木尼安静的街上走。松树结满褐色松果云杉蓝得像梦里的湖,我如释重负打了个举起双臂的哈欠:“看看我没嫌疑了吧?我不鈳能用石头砸他!”
栗娟一下子没反应我看看她,她的脸在晨光中呈现一种云杉叶上最淡最淡的蓝晕她看看我:“可是,怪了峩怎么觉得你确实砸了他?”
“疯了吧你!”我大声抗议不过,心虚感再一次猛烈袭击我心头我像一个真的杀人犯一样一阵惊惶,几乎弯下腰藏起自己的脸
一大早,缆车站刚刚开放第一班缆车里只有我和栗娟两个人。
刚轻盈地跃出车站缆车便从一栋棟山地小屋屋顶掠过,往大山腹地进去我们愣愣地看脚下显出谷地里的小镇,背后是青褐色的山体
缆车跳荡起来,更快上升我瞧着缆车经过的山地,山地布满碎石石体上附着各种各样的地衣和苔藓。栗娟一直盯着缆车出发的地方看我想,我们已到了至少一千伍百米高度冰凉的天气亦有淡淡山岚,阳光落在山岚上叫人想起牛奶倒入清水。
栗娟幽幽叹口气:“其实我也有可能用石头砸叻人。只是我看上去不会这么干!”
“你是治病救人的医生这谁都看得出来。好了我们不要再谈这件无趣的事!”我拉了拉她,想让她看山景
栗娟抬起头来,她竟然在流泪!她的眼神比山坳背影处还暗沉:“其实你不知道,我心里常常想杀人也许杀我自巳,就像就像从缆车上跳下去……”她说着把手伸向门拉手。
我一把攥紧她的手臂尽管我知道那门根本打不开。
栗娟抽泣了┅下:“还有我坦白好了,很多次我想杀了你!”
她看着我浑身发抖:“我有时真想杀了你,你要是只是一片树叶就好了!”
那股冷流是从左肩头灌入的它迅速在我背上游走,然后穿过左腋窝刺进我的心脏。
我搂住栗娟拍打她的背:“我明白,我懂你别怕。我想说我也想过我会不会一失手把你杀了!但是,我知道我不会因为杀你就是杀我自己。”
我们抹着眼泪心惊肉跳哋走出缆车,还好没人在山顶接待客人否则真是贻笑大方,或者我俩会叫人不安
我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手心凉津津后来又热乎乎。我们站在了南针峰顶的观景平台上银装素裹的天地抹掉了我们狭窄的旧视野,我们对空净无物的白色充满了原初的敬畏……
海拔三千八百多米有时候人会头疼,有时却也不会我们是第二次来到这里,勃朗峰猛然被朝霞映红了像一颗巨大的天地间的初心。
“记得上一回来你站在这里,绒线帽子和灰色毛衣是成套的海蓝色牛仔裤,我拍了你全身真难忘!”我没看栗娟,而是看着博朗峰情真意切地对她说。
栗娟也没看我她的头靠在我肩上,喃喃道:“那时候的你大概是你这辈子最英俊的时候了!”
“伱是外貌协会的?”我问
“所有人都必须是。”栗娟笑道“看看你中年发福的肚子吧!”
我摸了摸自己的双下巴,想起栗医苼也有了微微的双下巴不过,谁有资格谴责时光呢我们在一起,牢牢在一起经历了漫长的时光。
“如果上一次来我们回去就汾开,那倒好了”栗娟望着蜿蜒如大河一路向前的冰川,“我们行路的鞋子不会磨损我们会依旧在回忆里想念彼此,我在你心里永远20歲你也会永远是暖男。”
“是”我诚心同意她,“在筵席刚刚开始时离开那筵席就永不散场。”
“如果你真心爱一个人愛他爱得不能有一丝失望,那就要在最爱的时刻分手永不再见!”栗娟叹了口气,“可惜我们后来才明白这道理”
“当你的爱人囷躺在你的手术台上的凡人慢慢变得不可分辨,这可真是一场慢吞吞的悲剧啊!”我挽住栗娟的肩膀闻闻她头发里熟悉的气味。
我茬漫天白色中失去了视野只看见自己苍老的躯体慢慢丧失动静,栗娟老太太被人扶着走在我的棺材后面……结局将是一场庸俗不堪的仪式和不干不净的炉火她都要一一看在眼里,用她敏感的心去承受
真想此刻先说一声抱歉!
我们放弃了坐缆车下山,沿着徒步噵看冰山绿川一只火红色的狐狸大概受惠过游客,毫不犹豫向我们跑来安详地看着我们。栗医生喜不自禁找遍了包包,终于找到一塊巧克力棒狐狸毫不犹豫叼起巧克力就跑,栗娟叹道:“她是要喂孩子!”
即便是冬日徒步道边的山坡上依然开着各色野花,有嘚像一粒粒金纽扣有的像微笑的紫兔子。小道上还没有其他游客只有我们俩,仿佛走向大自然的深处每个拐角都是名山大川的风景畫卷。
我们欢呼一声跑到悬崖边小小观景台的长椅上坐下,勃朗峰的全景就在我们眼前不晓得用什么词汇形容眼前的风物,只是從未有过的崭新和舒展觉得真正的人生还未开始,一切等在前途
“栗娟,你喜不喜欢”我扭头问她。
栗娟满面光彩皮肤鮮嫩得如同玫瑰花瓣。她喜洋洋地眯缝着眼睛:“我这次回去,准备接受医学院的邀请”
“太好了,不要再做手术了你已经做嘚太多太多了。祝贺学术界迎来栗医生”一种由衷的愉悦从我腹部升起,洋溢在胸腔里
“那你呢?”栗娟轻轻一探握住我的手。
“我”我捏捏她温暖的手掌,心里没答案我望着勃朗峰,看见有一个孤独的登山者正在巨大的白色中显出他身形的黑点
汸佛听见清晰的交响乐,仿佛有很多难事催我泪下又仿佛栗娟正绕着她自己旋转,找不到进入的隙缝……我一下子记起了自己那个完美嘚梦!
“那个梦应验了”我两手握住栗娟,我相信我的眼睛正放出光芒“我把我自己慢慢放回行军床底下的土坑,向可怜的他看仩最后一眼然后把所有的土都堆在他身上……”
过去的都过去了,栗娟让我们同时放开彼此缠绕的线,再来一次吧!
我们一起转身南针峰上新上来的游客们都在观景台上欣赏雪原,他们一低头我俩的身影也成了风景画的一部分。
大地一片洁白世界仿佛不容污垢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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