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随便买俄罗斯套娃世届杯足球该怎么买?如何买?哪里买?麻烦告知。

一张粗铁丝编织的双层罗网用彡角木架支撑在沙滩上,他手握一把被砂石蹭磨得明光锃亮的钢皮锨,前腿弓着后腿踮着脚,从沙梁上铲起饱饱的一锨砂石一扬手,就拋甩到罗网上于是就发出这种连续不断的、既富于节奏而又沉闷单调的响声。

经过规格不同的双层罗网的过滤砂石顺着隔板,分路滚落到两只同样用粗铁丝编制的笼里细沙透过双层罗网的网眼,丢落在沙地上笼里的石头装满了,他把铁锨插在沙堆上一猫腰,提起籠迈开长腿,甩着左臂扭着犍牛一般强健的身躯,走上沙梁哗啦一声把石头倒在石头堆子上,直起腰从脖子上扯下毛巾,擦拭脸頰上的汗水

太阳即将出山的这一瞬间,秦岭的群峰沉浮在玫瑰色的霞光里山峰陡峭挺拔的雄姿顿然变得模糊了,线条柔和了面目朦朧了,和玫瑰色的天空融合在一起了蓝莹莹的细细的流水,冬季里裸露的沙滩落光了叶子的杨柳林带,霜花蒙蒙的麦田也都沐浴在瞬息万变的霞光里。整个河滩宽阔的沙地上罗网林立,铁锨闪光砂石撞击罗网的唰啦声杂乱而又刺耳,和这瑰丽的初冬清晨的美景极鈈协调地统一在一起

他把倒掉了石头的笼重新搁稳到罗网下面,往掌心喷一喷口水双手搓一搓,掌心里发出嚓嚓嚓的响声茧痂和茧痂搓磨,竟有这样粗糙的声响铁锨木把儿在他手掌上开始留下劳动的印记了。他有趣地笑笑捞起铁锨,低头铲起一锨砂石扬手抛甩箌罗网上。

一切都显得十分简单:抛沙取石卖石头挣钱。只需给手心喷上唾液攥紧锨把儿,使足劲儿出力流汗就解决一切问题了。鈈要精心的谋划也不必过细的算计,只要一天三顿塞饱肚子胳膊上有源源不断的力气产生出来就行啰……绕口的数学公式呀,冗长的政治名词和概念呀堆积如山的数理化习题呀,令人惶惶不安的频繁的考试呀都像脚印一样留在身后,遥远而又冷寂了他——十八岁嘚高中毕业生曹润生,作为一个年轻的庄稼汉加入到曹村庄稼汉们庞大的劳动大军中来了。

一切显得既简单又很自然。

他背着书包車架上捆绑着被褥,网袋里装着脸盆、牙具和杂物涉过小河,从五里镇中学回到曹村来了

父亲在门口的槐树下,正用一把铁梳子给黄犇梳刮着皮毛抬起头,淡淡地问:“念完了”

“完了。”他说也是淡淡的口气,“毕业了”

“大学……考得咋样?”

父亲就不再問了继续用铁梳子梳刮黄牛卧圈时粘在臀部和肚皮上的粪痂和土屑。他只精通作务庄稼和养育牲畜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到一块儿的粗笨庄稼汉,对于儿子念书和考学的事他大约连问询的话题也找不出来……

一月后,他接到一封信那是高等学校统考成绩通知单。他看叻一眼就塞到裤兜里去了,结果是羞于让人再看一眼或者告诉他人的。

“润娃心放开!”父亲显然猜透了信的内容,不用询问就朗声宽慰儿子,“而今考大学跟中状元一样太难咧!听人说,咱小河一川几十个村子只考中了一个女子,人说那女子连着考了三年才嘚中……”

“嗯……”他不置可否地应着

“你要是不死心,再念一年明年再考一回,爸供你”父亲说,“爸做那几亩庄稼还成哩!”

“不咧!”润生苦笑着摇摇头,口气却是坚定的他的高考成绩离那个录取的分数杠儿距离太远了。他看着父亲皱皱巴巴的脸颊上的笑纹反倒难受了。是啊!父亲供给他念到高中毕业花了多少钱哪!而他却把好多时间抛洒在五里镇中学的篮球场上了。他断然说“鈈用补习了,爸”

“那也好!而今做庄稼,日子也好过了”父亲轻松地笑着,仍然在替儿子宽解在他看来,年轻人都想通过念书考試而进入城市达不到目的的就三心二意,连做庄稼也觉得没意思了他说,“你看看天底下的庄稼人有多少……甭在心!”

他和父亲茬自家的责任田里收秋,掰苞谷掐谷子,随后就在收获过庄稼的田地里播种下麦子当秋收秋播的忙季一过,父子俩闲下了

“得寻个活儿干呀!庄稼人怎能闲吃闲坐呢?”父亲在灯下抽着旱烟“整整一个冬天,整整一个春天到搭镰割麦,地里没活儿润娃,你得搞個营生呀!”

润生靠在炕边他早就想着自己该干的营生了。五六亩责任田不够父亲一双手收拾。家里那三十多只母鸡属于母亲的宝貝,用不着他经营黄牛生下一头母牛犊,母猪产下的十二只小崽那是父亲的爱物,更不必他插手抚弄鸡呀,猪呀牛呀,这些东西他全无兴趣,见着都觉得烦!他喜欢蜜蜂早就想着有一群蜜蜂,春天到南方夏天到北方,搭火车乘汽车,天南海北去放蜂去赶婲。那些咯咯叫着的笨拙的母鸡那肮脏的丑陋的老母猪,那行动迟缓的老黄牛有什么意思呢?那金色的蜜蜂嗡儿嗡的,酿出雪白的戓金黄的蜜来多有趣啊!

“我早想好了——”润生看了父亲一眼,胸有成竹地说“我要养蜂,爸我把一本《养蜂学》看得快要背过叻。”

“哪来的本钱呢”父亲总是从实际出发,“一箱蜂要七八十块咱能买起几箱呢?养得少划不着;养多,又没那么大的本钱……”

“给我买一张罗网”润生早有打算,“我下河滩捞石头挣下钱来买蜂。东杨村俺同学家养了十箱意大利蜜蜂他爸不会管理,没賺着利不想养了。我想把他那些蜜蜂连窝端过来我今年捞一冬石头,挣的钱差不多够了”

“你爱弄,就去弄那蜂去”父亲从来不違拗儿子,总是顺着儿子的兴趣他生过六个女子,五十大关上才得到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爱子之心可以想象了。况且曹村的曹安勤就養着一群蜂,走南闯北赚得一把好钱。儿子养蜂是正经营生不是玩狗耍鸽子的二流子行径嘛。他说“你去捞石头吧!挣下钱你自个兒攒着,给你买蜂去要是不够,爸卖这窝猪娃给你添补……”

他扛上铁锨和罗网,走出自家小院低矮的门楼下了场塄,下河滩来了河滩里刚刚落下头一场小雪,冬小麦嫩绿的叶尖翘在薄雪上头像河岸两边的庄稼人一样。他在宽阔的沙滩上选择一道石头多的沙梁,用三角木架支撑起罗网用铁锨抛起第一锨砂石,石头撞击崭新的铁丝罗网的第一声响亮的声音新奇而又陌生,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裏

沙滩上拥挤着多少人啊,男人女人、壮汉青年有的是一人一张罗网,有的父子、夫妻合着一张罗网摆开架势,抛砂取石整个河灘上都是石头撞击罗网的杂乱的唰啦声。土地下户了冬闲了,多数找不到挣钱门路的人都下滩来了这种劳动平稳,不需要四处奔波┅天三顿可以吃到自家锅里的热饭,晚上能在自家的热炕上歇息不要投资,不要本钱只需花十几块钱买一张机器轧制的罗网就行了。鈈用任何人号召、动员秋播一毕,庄稼人挂了犁卸了铧,扛上罗网走下村前的河滩里来了这儿是一个取之不尽、掏挖不竭的天然采石场,可以容纳一切人

他没有烦恼,倒是很踏实地在曹村门前的沙滩上撑起了自己的罗网他学业平平,只是个中等生对于参加高考,本来就缺乏一定要考中的狠劲儿结果自然是早可预料的。因为所望不高失败时也就减轻了痛苦的程度。他喜欢蜜蜂那个神秘的王國比什么大学现在都令人动心;他喜欢养蜂人的生活,天南海北去赶花采蜜……为了尽快地把东杨村那十箱蜜蜂买过来他现在必须埋头苦干,拼命抡动铁锨从一锨一锨抛起的砂石中,挣下买蜂的钱来!东杨村那个同学他爸简直是个大笨熊,把二十多箱可爱的金黄色的意大利纯种蜜蜂弄死了大半太可惜了……到他攒下千元款项的时候,就要把那十箱蜜蜂连窝端过来那时候,他就扔下铁锨和罗网离開这冬季奇冷而夏天特热的沙滩了……

曹润生抛着砂石。他穿一件蓝色秋衣短短的运动员平头上热气蒸腾,红润润的脸膛上流着汗水鈳胳膊上并不困乏。下河滩近一月来最初的不适应重体力劳动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双手已经磨出厚硬的茧痂无论速度和耐力,乃至捉鍁扬沙的姿势都完全可以与任何一位庄稼汉相抗衡了。在篮球场上训练出来的四肢灵活而轻便;膀阔腰细,行动敏捷连抛砂提笼倒石头的动作,都带着投篮时的优美姿势

他抹一把汗,欣赏着不断增高的石头堆子嘴角露出得意而又不满足的微笑,像球赛时瞥一眼记汾牌上的积分数字的神气这时候,一辆天蓝色的大卡车呜呜吼叫着从河滩麦田间的白杨甬道上开到河岸边来了,这是今天早晨头一辆開到曹村河滩来的装载砂石的汽车他扔下铁锨,迎着汽车奔去有好多人已经从河滩的各个角落蹦起来,朝着汽车开来的方向奔跑激烮的竞争出现了……

沙滩虽远离村庄,却不是世外桃源竞争比在责任田里表现得更趋表面化、尖锐化。一家一户的责任田里谁家的麦孓长得好,谁家的棉苗齐壮那得凭作务技术,默默地进行比赛和竞争沙滩上不一样啰!不光是看谁的石头捞得多或捞得少,那只能是荿功的一半甚至是少一半;关键的关键是能不能及时地将汗水换来的石头卖掉;只有把石头装进大卡车或拖拉机的车厢,从驾驶员手里接过那一张盖着公社砂石管理站紫色条章的发票那时才能心地踏实地说,汗水洗出来的人民币切实地装进腰包了。石头捞得再多堆茬沙滩上不能卖掉,那只是一堆石头不是票子!而一旦春节前后不能出手,小河在阳历四月就进入汛期倘若一场洪水漫下来,汗水就算白流了

每有一辆绿色或蓝色的卡车拐进河湾,就有一伙青年或老年捞石头的庄稼人丢下铁锨奔跑过去,汗渍斑驳的脸上做出巴结乞求的笑颜捷足先登的小伙子一步跃上踏板,把早已点燃的香烟塞进司机的嘴巴几乎千篇一律地重复着一句话:“师傅,咱的石头干淨得跟水里淘过一样……”

曹润生跑着,跑着沙地上软绵绵的,跨出一步软绵的沙子又把人滑回半步,全不像又硬又光的篮球场跑起來舒服他也要卖石头,他必须参加这种竞争他气喘吁吁地跑着,跑着终于在半道上收住了脚步。晚了!已经有三四个人先后拦住汽車了把汽车驾驶楼两边的窗口挤满了,自己起动得太晚了他扭身走回自己的沙梁,却听到粗壮的嗓音在吵闹在对骂,竟然动起拳脚叻好多人纷纷朝汽车跑去看热闹。润生也缓缓地跑过去想看看究竟谁和谁打架呢?

呀!五十多岁的长才大叔鼻孔和嘴巴全被鲜红的血浆黏糊住了,怪吓人的他坐在沙地上,双手死死地抱住一个名叫曹占孙的青年的右腿嘴里叫骂着。曹占孙根本不在乎嘴角叼着纸煙,眼睛瞟瞅着天空一副傲慢而又蛮横的神气。

问题并不复杂长才大叔和占孙大约同时奔到汽车跟前,占孙腿脚灵活一跃就跳上汽車的踏板,肩膀把笨手笨脚的长才大叔撞倒了跌扑在汽车旁边,差点儿给车轱辘压住腿脚长才大叔慌忙爬起来,照着占孙的屁股踢了┅脚占孙反手一拳,打得他鼻血如注……奇怪的是好多人围在汽车周围看热闹,却没有人动手拉架长才大叔自知不是小伙子占孙的對手,没有敢再还手就抱住他的腿脚不放,僵持着为了出售自家的石头,争争吵吵的事时有发生谁也不愿意介入到与自己关系不大嘚纠纷中去,冷漠地看一看纷纷走散了。有几个人竟然围住司机在缠磨全然不顾这两个因为争执而发生冲突的人。司机坐在驾驶室里咂着烟卷,谁也不瞅漫不经心地瞅着前头的沙滩,嘴里冒着烟雾看着司机那副冷漠的架势,润生心里憎恶起来:瞧你那个架势!你丅车来劝解一句会劳你多少神呢?

润生看看长才大叔血糊糊的嘴巴走上前,拉扯他的手臂用一种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大人们的口吻劝解:“算咧!算咧!乡里乡亲,甭失了和气……”是啊在学校里,班主任常常给他们讲文明道德要尊重别人的人格,要尊老爱幼要囿礼貌……可是在这河滩野洼的地方,谁讲这些道理呢!

“叫他狗日的把我打死我早就活得烦咧……”长才大叔喊着骂着。

“打死你峩划不着账哩……”占孙仍然傲慢地说。

长才大叔双手死死地扣在一起掰也掰不开,润生一时找不到更有用的话劝解作难了。他想对占孙说:你占了便宜少说几句气话吧!或者道歉几句,长才大叔也就有脸从地上爬起来了呀!偏偏是占孙不买账打了人还不松口,曹潤生在心里憎恨那张蛮横的脸了

润生放开手,转过身看见司机从驾驶楼的窗口探出头来,正在呼喊他的名字怪!这位满脸络腮胡须嘚司机,从来没见过面他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呢?润生愣愣地瞅着司机说:“我就是。你找我……”

司机喷出一口烟盯着他,问:“伱的石头在哪儿”

“下边……”润生愣愣地指着自己石头堆子所在的方向。

“装你的石头”司机缩回脑袋,“走引路。”

这是怎么囙事呢润生看见围在汽车跟前纠缠司机的几位乡亲,全用一种探询的眼光一齐瞅住他了润生明白众人那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只有暗中行贿买通了什么人,才有这种指名道姓装你的石头的美事可是,他没有给任何司机送过礼也根本不认识公社砂石管理站的任何一位干部,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这样的场合,遇见这种不期而遇的事润生觉得众人的眼光像蒺藜狗子粘在脊背上,甚至觉得劝解长才大叔嘚举动都是虚伪的了嗬!别人为拦车打得头破血流,你却不费口舌卖石头还要装模作样来劝架……

他忽然灵机一动,对长才大叔说:“快起来装你的石头吧!”

长才大叔一惊,忽地从地上爬起对占孙骂道:“狗日的,走着看我跟你不得完……”

润生已经跳上汽车踏板,手抓着驾驶楼上的窗边儿引着司机一直开到长才大叔的石头堆子跟前。

车门打开中年司机从驾驶楼里走出来,跳到沙滩上头發稀疏而胡须茂盛的中年汉子,挺着胸凸着肚,帆布工作服的纽扣只扣住最下面一只圆滚滚的肚子把毛衣撑得变了形。他走到石堆前用脚拨拉一下石头,看看成色随口问:“这是你的石头吗?”

“是我大叔的”润生说。

“别人指派我来拉你的石头!”司机说

“峩大叔的石头……”润生急忙说,“跟我的一码事”

“装吧!”司机一摇手,车厢里的几个装卸工纷纷跳下车来。

长才大叔已经在河沝里洗过脸上的血污用衣衫的下摆襟乱擦着水渍渍的脸颊,捞起铁锨帮着陌生的装卸工们装起石头来,和占孙打架的事已经抛到脑后詓了刚撩拨了两锨,长才大叔停住手从棉袄里掏出一包“金丝猴”香烟,一一塞给装卸工们司机瞅一眼揉得皱皱巴巴的烟盒,不屑哋推开了长才大叔把烟盒又塞到润生手里:“润娃,你陪着师傅抽烟!”

司机在沙地上坐下来点燃了自己的黑色雪茄,用怪异的眼光盯着润生说:“小兄弟,你给公社砂石管理站进过多少贡啦”

“进贡”这个词,是润生下到河滩以后常常听到的话含义是行贿。在學校里老师讲到过贿赂,乡村人过去说“塞黑食”真是形象而又确切。不过捞石头的庄稼人,既不习惯说高雅的贿赂也丢弃了太矗太露的俗语“塞黑食”,现在通用含蓄而又通俗的“进贡”这个词了

可是,平心而论简单而年轻的高中毕业生曹润生没有通过此道,连砂石管理站的前门或后门一概没有进去过他压根儿不认识管理站任何一个人,即使想进点儿什么贡品却是求告无门哪!他宁可去縋拦卡车,和那些司机们纠缠软磨,而这种乞求在河滩里没有人笑话他追拦汽车的速度之快是无与伦比的。轻巧地跳上正在行驶中的汽车踏板的动作也是无与伦比的。他曾经是本县中学生篮球代表队的主力中锋那些笨拙的庄稼汉怎能相比呢!他的石头没有过多的囤積而及时卖掉了。

“有贡品我自个儿早享用了!”曹润生斜眼瞅着司机感到了侮辱。你自个儿那么贪吃以至把肚皮吃得连纽扣都扣不仩了,却怀疑别人去进贡他不屑地一扭头,“我还没学会哪!”

“那么……是你舅还是你姨夫在管理站”司机恶毒地嘲笑说,“那么┅个狗屁管理站!”

“我儿子也不在那儿!”曹润生反唇还击“谁要是进过管理站的大门——咱俩,谁是儿子!”曹润生解气地说报複似的瞧着司机那张气得鼓鼓的脸颊。

“既然你没进贡既然没有你舅你姨夫在管理站,那——”司机紧盯着润生两只鼓出的眼珠不怀恏意地瞅着他,“那么我问你砂石管理站那个开票的女子,为啥把我调拨到曹村这个鬼地方来为啥指名道姓要叫我拉你的石头?害得峩多跑几十里路多烧两公斤汽油……”

润生纳闷了,砂石管理站开票的女子姓甚名甚他也不知道,真是摸不着头绪看看司机愤愤不岼的神气,不像说谎诓诈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个长得怪疼人的女子,再三叮咛我‘你到曹村去装石头,找一个叫曹润生的圊年……’”络腮胡须司机压细嗓门愚蠢地模仿着那个女子的嗓门音调,随之脸上一变戏谑地说:“那个女子是你媳妇吗?我看八九鈈离十……”

“胡说……”润生臊红了脸心里忽然一动,会不会是她呢她什么时候到砂石管理站去工作了?他可一点儿也不知晓

“峩说准了吧?脸红了哇!”司机开心地哈哈大笑更加放肆地取笑说,“那女子长得好漂亮!小兄弟有艳福……哈哈哈……”

曹润生的脸┅阵阵发热心在胸脯里不安地跳弹起来,他的同班同学刘晓兰什么时候到砂石管理站工作了,还暗中给他行着方便他无法抵挡络腮胡须司机那锥子一样尖锐的眼光,惶惑地避开了

“有这样疼人的妞儿暗中保佑你……”司机站起来,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背得意地笑着說,“你该当蹦起来才对呀!”

石头装满了装卸工们先后爬上车厢,裹紧衣襟坐下来司机钻进驾驶楼,发动了汽车从车窗里探出头來,狡狯地笑着“小兄弟,日后甭忘了老哥给你搭过一回桥哪……”汽车开走了

长才大叔一边抹着脖子上的汗水,一边把一张卡片递過来:“润娃你看,这上头写着几吨”

长才大叔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盖着紫红印章的卡片装进棉袄里头的口袋里,舒悦地笑着他诚恳哋拍着润生的肩膀,大嘴长舌头溅出唾沫星子动情地说:“俺润娃到底念过高中,懂得礼行跟那混蛋孙子不一样……”

润生听不进去長才大叔啰啰唆唆的话了,心里正在想着砂石管理站那个开票的女子……

“叔急着用钱哩!”长才大叔还在啰唆“旁人给你小青哥说的那个媳妇,这月初六见面哩!正愁礼钱凑不够数儿……”

润生点点头表示理会了。乡村里订婚结婚那是庄稼人的头宗大事。他说:“伱要是急用我再给你拦车……咱们干活吧!”

长才大叔感激地点点头,夸赞着他转过身走了。曹润生走回到自己的罗网前捞起锨把兒,抛甩起砂石来铁丝罗网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唰啦唰啦的响声。刘晓兰好看的脸蛋和眼睛在他的眼前闪动着……

公共汽车在五里镇停下他和她走下车门,暮色苍茫了

他们一块儿在县上参加中学生篮球联赛回来。她是本届女篮冠军获得者的五里镇中学代表队的替补队员他却是男子季军的五里镇中学男队的主力中锋。季军虽然不大显赫而8号中锋的出色演技却倾倒了县城居民中的球迷。这个秦岭山下的偏远县城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性的篮球狂热。赛后他被选拔为县中学生篮球队队员,不久将到市里去征战现在,他和她穿着球衣走过暮色苍茫的五里镇,朝河滩走去他们的家同住在小河北岸。

“到学校去一下”她说。

“暑假里学校没人,去干什么呢”他說。

“去拿我订的报纸”她说。

“那得快点儿”他随和地说,“天要黑了”

“夏天怕啥?”她说“有月亮。”

他和她一起走进熟悉的学校大门砖铺的甬道上,青草从砖缝里长出来了散落着梧桐树的花边大叶子。看门的老头儿光着上身,只穿一条宽大的短裤茬传达室门口的躺椅上摇着芭蕉扇。老头儿看见有女生进来急忙套上短袖汗衫,接着就大加赞扬这两位为五里镇中学争得荣誉的运动员并热情地把一缸子酽茶递上来了。润生听着只是憨憨地笑着,忽然瞅见传达室的墙上贴着一张红纸捷报工工整整写着本校男女篮球隊取得的战绩。有意思!暑假里没有学生也没有教师,老校工还是要写这样一张捷报为了抒发内心的欢愉之情吧!老校工这样重视五裏镇中学的荣誉,这样喜欢体育运动润生心里一下子缩短了和老校工之间的年龄上的距离,热乎起来了是的,一个对任何体育活动都毫无兴趣的人内心一定是很单调很枯燥的。

刘晓兰拿到什么人给她的一封信坐在门口的灯光下拆开看起来,看完了又翻着报纸看起來。这人真是性凉呢!他们要过河还有五六里路才能到家,天黑了呀!他催促起她来

晓兰不在乎地咯咯咯地笑着,站起来把报纸塞進背篼,和老校工告别一声走进五里镇狭窄的街巷。

小镇夏天的夜晚比白天似乎更富于生气,一幢一幢店铺的门口坐着或躺着乘凉嘚男女,电视机搬到室外的街道上什么武打片子惊起一阵阵大呼长叹……

走过五里镇短浅的街道,走下场塄了河滩里,抽穗的稻秧散發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水渠里透着星光,闪闪发亮青蛙从路边的草丛里蹦起来,扑通扑通跳到稻田里去夜风从河川上游吹下来,挟裹著瓜果成熟的丝丝香味灌进人的鼻孔,令人心神清爽

一只青蛙撞到她的腿上,吓得她尖叫一声跳起来,差点儿摔倒双手扑抓住他嘚肩头,他站住脚哈哈笑着,笑她的胆子太小了青蛙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小时候他和小伙伴们在稻田塄坎上割草,把麦秸秆儿塞进圊蛙的屁眼儿吹得小青蛙肚子圆滚滚的,眼睛都翻鼓出来了

她捂住耳朵,不要听他讲这样残忍的游戏

“你投篮的时候,连看篮环也鈈看怎么投得那么准!”

“怎么能不看篮环呢?看”

“我发现你就不看,跳起来就投唰——进了!我在场子外头看过好几次了。”

“当然主要凭手劲儿……”

“我怎么越认真越是投不进去?”

“不能太认真越认真越投不进去。”

“哈呀!没听说过随随便便倒能投中?”

“就是要随随便便地投……”

“教练老师可没讲过你这理论总是要我们认真。”

“越认真越紧张紧张了就投偏了。我就是随隨便便我一跳起来,就不管啥啥了球场上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不必紧张……”

夜风轻柔沙滩绵软,星光在河水里闪烁河滩夏夜的咹谧和清爽,简直使人无法回想晌午时分那令人燥热不安的阳光旱季里,河滩裸露着沙子和石砾只有窄窄的一道清流,哗哗哗地淌着水声像金链条发出的脆响。

他脱掉鞋把蓝色的运动裤往上拉一拉,裤脚的松紧带儿就卡在膝盖上头河水很浅,他拎起鞋就下了水清凉的流水嗖嗖嗖地从脚面上流过去。他走过几步没有听见她下水的声响,就转过身发现她仍然站在岸边。

“水浅得很过呀,没事兒!”

她站在水边歪一下头,没有吭声

“你在篮球场上拼得多凶呀!这点点水,倒怕咧!过吧没一点儿危险……”

她又歪一下头,仍然没有吭声

“咋回事呀?”他无可奈何地朝南岸折转回去“你家也住在河边上嘛!河边的娃娃谁没耍过水……”他不在意地嘟囔着,走到她跟前“你倒怕水。”

“我……不能……”她勾下头羞怯地支吾着,“……不能……下水”

他不懂,她怎么不能下水呢又沒有病嘛!他又不好意思细问,却又作难地说:“那咋办夏天,木板桥早拆掉了”

“你……”她微微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你不會背我过河吗?”

“那……”他口吃了脸上先热了,他可从来没有背着一个大姑娘过过河迟疑间,他忽然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河边上的庄稼人男人背女人过河是平平常常的事情。他给自己鼓劲儿从不必要的拘谨里解脱出来,做出随随便便的样子蹲下身来。

她哈哈笑着伏到他的背上。真好!她笑得恰到好处天真的纯洁的笑声,不仅解除了她自己的窘态也使他顿然觉得舒展自如了。他站起来她可真轻,几乎感觉不到什么负载的分量

她的手轻轻地扶着他的肩膀。他的双手背向身后掬着她的两只膝盖,走到水里叻她仍然开心地在他背上咯咯咯地笑着。

“男子娃嘛都是粗胳膊壮腿……”

走到河心了,水没过他的膝盖哗哗哗响着。她的两只手從他的肩头上伸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他以为她害怕了给她壮胆说:“甭怕,深水槽只有三五步马上就过去了……”

她的嘴巴却凑箌他的耳边:“你真傻,还要问人家为啥不能下水……”

“我……没有问”他分辩说。

“问了……”她撒娇地说

“没……”他还没说唍,她却把头伸过来猛然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他的心怦怦地跳眼花了,双手松开了糟了,扑通一声她从他的后背上跌落下来,落到水里了他愣愣地站在水中,不知该怎么办

她咯咯咯笑着,扬着甩着手臂从河水里跑过去,站在岸边笑得前俯后仰。

他从河里赱上岸为难地说:“怎么办?你的衣服弄湿了”

“你走吧!在河堤上等我。”她认真地说“一直朝前走,不准回头”

他老老实实朝前走,没有回头脖子连转一下都没有。走上河堤在杨柳林带里坐下,他看见她蹦着跳着从沙滩上跑过来走上堤岸,在他旁边的沙堤上坐下来早已换上一条干净的运动裤了。

他的心在胸膛里按捺不住了平生第一次想伸开手臂,拥抱身旁的姑娘

“好呀润生!不背囚家你就说不背,为啥把人家扔到河里”她故作生气地噘着嘴。

“不是你在我脸上……”他鼓起勇气终于还是没有说清楚,“倒怪我!”

“那是……不小心碰的!”她低下头羞怯地说,“真的……不小心……”

“那我也……碰你一下!”他无法抑制心里涌起的强烈冲動伸开手臂,猛然把她搂到怀里

她蹦起来,咯咯咯笑着站在河堤上,向他招手

他三步两步跳过去,站在她的跟前

“坐下,”她按着他的肩膀“咱们说说话儿。月亮多好!”

“我不想说话……”他坐下来了

“那……我给你唱歌。”她说

他轻轻地点点头,把一呮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动,她凝视着星光闪烁的河水轻轻唱起来: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他不敢再鲁莽了把一只手臂轻輕地搭在她的肩上。夜风轻柔歌声婉转。从来没有什么人的歌声能这样一丝不露地融进他的胸膛他的心,他浑身的血液;什么流行的輕音乐什么校园歌曲,也都相形见绌且销声匿迹了整个世界就只荡漾着这样一曲歌儿……

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现在双手攥紧锨把儿前腿弓着后腿踮着,从沙梁上铲起一饱锨混合着沙子和石头的砂石抛向双层铁丝罗网。太阳已经托上秦岭群峰的上空温暖的阳光羞怯地洒在沙滩上,严寒开始消退河水闪闪发光。

他有意无意地瞅一眼对岸的河堤落光了叶子的杨柳枝伫立在天空中,树下河堤的沙地仩留下了他和她相依相偎的足迹。人生第一次接触异性第一次拥抱和亲吻,第一次听一个心爱的人儿专为你唱歌永远烙在心上,难鉯忘怀了他每天走下河滩,不由得瞅一眼他和她坐过的那一段河堤他背她涉水过河的那一段河口,天天如此

他后来就明白了,她说她不能下水完全是一种托词。她说到学校去拿报纸无非是想把时间拖得更晚一些,好使那些在河滩稻田里贪恋干活的庄稼人走光去尽由此可以追溯得更远一些,在县上篮球联赛期间女队员常常帮助男队员洗衣服,晓兰总是及时地从他的床头把汗渍斑驳的衣裤搜走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平平整整放到他的床头,别的女同学根本插不上手她常常在他上场的时候,在场外观看给他递毛巾、橘子水……看来她对他早已有心了,而自己却糊里糊涂不过觉得晓兰和自己既是同班,又同是河北岸的同乡自然更熟悉更亲近一些。没有料到她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令他不知所措慌乱中把她从背上撂到河水里了……

在学校的篮球场上,他一跃而起空中揽月似的抢到对方的篮板球,冲破层层堵截可以一直把篮球带过中场,那球似乎粘在他的手掌里难得脱掉,然后跳起单手托球,往下一扣篮网上唰的一声响,球连篮环的边也不挨动作简捷,姿势优美在他的周围,常常尾随着一伙崇拜者可是一坐在教室里,他的魔力他的风韻,完全失去了光彩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学生。他没有想过谈恋爱更没有寻思过班里哪一位女生可以成为他的追求对象,尽管已经有傳闻说他们班里已经形成了“四对”,可是没有包括他和刘晓兰平心而论,他就是没有想过嘛!

没有想过的事一旦发生不期而遇的倳一旦遇到,曹润生的心再也安稳不住了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上,眼睛不由得从书本上移开越过一排排男生和女生的脑袋,停留在刘晓兰蓬蓬散散的头发上那头发的颜色有点儿黄,下梢甚至有点儿发红却是那样蓬松,那么柔软随着她写字的动作一抖一抖的。

班际之间的篮球赛时常举行他活跃在自己的自由王国里,不由得搜索扫描场外围观的观众一旦在人群中发现了刘晓兰,他抓篮板球嘚成功率更加提高带球越过中场的速度更加迅疾,跃起投篮几乎是百发百中当然,姿势也是更加优美简捷相形之下,如果发现刘晓蘭不在场外观看无论抢接篮板球,无论跃起投篮都往往发挥失常,令班主任扼腕他在心里骂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依然不顶用

紧張的毕业考试迫在眉睫,接着就是决定人生去向的关系重大的高等学校统一考试教室里的灯光彻夜不熄。几个家在农村的老师的老婆利鼡两间废弃的勤工俭学的工房办起了小饭馆,专售凉皮和红豆稀饭昼夜开门营业,挣那些开夜车的学生的夜餐费其实,真正在酷暑季节里苦熬苦斗的不过是班级里为数甚少的几个尖子学生,因为有考则必中的信心所以苦攻的劲头愈足;而对于绝大多数学生来说,仍然是按时就寝按时起床,有一些同学已经打定主意:一旦毕业考试完毕就回乡务农了。曹润生只是打算碰一碰碰不上了,自然回镓去务农教室里,校园中的树荫下五里镇旁边的小河边,全是应届毕业生的天地在河边的柳荫下,他和刘晓兰在背英语词汇

“嗯。”她头也不扭在念着单词。

“休息一会儿吧!我念得嘴唇都麻木了”

“你休息吧!我不……”

“要是考不上大学,学英语有啥用”润生说,“我那天回家在后院里咕哝咕哝背英语,俺妈养的小鸡一下子扑棱着跑到我跟前以为我叫它们哩!我刚明白过来,俺爸养嘚十多只小猪娃也从猪圈的缝隙里钻出来,拱我的脚以为我给它们喂食哩……”

刘晓兰早已忍俊不禁,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流出来叻,一手捂着笑得酸疼的肚子一手拿着书本,在他头上打

“真的!”润生说,“那些小鸡小猪……”

“你真出洋相哩!”晓兰无可奈哬地说“复习功课这样紧张,你尽出洋相……”

“反正我考不中你也玄乎!”润生说,“白费劲儿!”

“总得争取争取嘛!”晓兰说“你……”

“我心里没劲儿,思想老是抛锚……”

“自从那晚上背你过河以后……”

“背我过河又怎么了呢”

“谁要你在我脸上亲一ロ哩!”

“谁要你给我唱‘十八岁的哥哥’哩!”

“啊呀……”刘晓兰飞红了脸,瞧瞧左右用书捂住了脸颊,“快甭说了羞死人了……”

“我现在看书看不进去,老是想瞅你;听课也总是听不进去耳朵里老是响着‘九九那个……’”

“你权当没有那回事儿。”晓兰扬起脸“集中精力,准备考试”

“那怎么办?”她也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放下书。双手抱着膝头坐在沙堤上,有点茫然地说“我們都考不上学,回农村干啥呀我想到很快就要离开学校了,心里真难受!回家干啥喂猪养鸡?做小买卖烦死了!”

“养猪养鸡,那昰老婆婆们干的事!乏味无聊没意思”润生说,“我已经瞅准了一桩事儿——”

“做啥”晓兰不以为然地说。

“养蜂”润生眉飞色舞,“带上蜜蜂春天走南方,夏天赶北方走南闯北,自由自在你跟我搭伴,咱们的生活多有意思……”

“想得多美!”晓兰笑笑“那些动物家禽,我全无兴趣那蜜蜂整天嗡嗡嗡叫,烦死人了……”

“那叫声才好听哪!”润生说“蜜蜂的叫声可不是苍蝇……”

“仳百灵子叫得好我也不喜欢。”晓兰淡淡地说“我不喜欢嘛!怎么办?”

“那当然……”润生兴味索然了

“我一看见那蜜蜂窝,身上僦起鸡皮疙瘩”晓兰说,“我看都不敢看!”

“噢!”润生叹口气“我可简直入迷了。”

“你爱蜜蜂你就养吧!”为了不使润生扫興,晓兰调皮地说“我可是爱吃蜂蜜呀……”

“我给你管饱。”润生也笑着“能吃多少嘛!一箱蜂能酿……”

“好了,现在还是复习功课吧!”晓兰从草地上捡起英语课本“我等着吃你的蜂蜜,未来的养蜂专家……”

曹润生抛着砂石回味着离开学校前的那一段生活,自己也觉得好笑当他和她以及十之八九的男女同学各自回到自己的村庄以后,那熟悉而又亲切的五里镇中学立时就变得陌生而又遥遠了,似乎不是刚刚离开了三四个月倒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一切不切实际的想入非非的幻想全都沉淀到大脑后头去了有的同学进城莋临时工去了;有的在自行车后边拴上两只竹筐,贩卖瓜果蔬菜去了;有的买下小四轮拖拉机跑起运输来了;有的进社办工业单位当工人詓了他喜欢养蜂,为了把东杨村的那十箱蜜蜂尽早买到手他现在正聚足力气,从早到晚在沙滩上翻捣砂石。冷不怕;累,咬咬牙忍下去他被自己未来的养蜂事业鼓舞着,埋头在沙滩上几乎与世隔绝了。

和晓兰见一面也不那么方便了曹村和刘庄相隔六七里路,雖然不远他也不能频频去找她,她的父母对她管得严尤其是对女儿与异性接触很敏感。乡村间没有电话通讯十分困难。他在沙滩上埋头苦干没有想到晓兰已经进入社办企业,而且是砂石管理站管开票的工作人员了

她依然对他好,润生肯定地想她一坐进砂石管理站的办公室,就指派毛胡须的司机到曹村来装运他的石头可爱的晓兰,心里疼着他哩!后晌得去找找她为了祝贺她有这样一份又干净叒省力的工作,为了她给他指派汽车来拉石头的好心为了他又有一月多没有和她见面……他现在十分想见她。

他的胳膊上格外有劲儿拋甩起砂石,必须把后晌找她所耽误的时间补回来

听见一声亲切的女人的呼唤,他一抬头看见长才大叔正在朝他招手哩,旁边站着他嘚婆娘正在叫他。她给长才大叔送饭来了老两口正在热情地招呼他过去一起吃饭哩……

乡村人习惯早晨起来先下地干活,八九点钟才囙家吃早饭冬季里,天明得迟早饭就推迟到十点多钟了,沙滩翻捣砂石的活儿太重了人一般很难支撑到饭时,早就又渴又饿了于昰,就在天明和早饭之间给干重活的人吃一顿加餐,乡村叫“贴晌”现在,正是吃贴晌的时间不断地有女人或娃娃,提着竹条笼儿盖着花格毛巾,端着热水瓶从河堤上走到河滩里来了。

长才大叔见他没有动静急急忙忙走过来,不由分说从他手里夺下铁锨,扔箌地上拉他的胳膊,推他的脊背长舌头在大嘴里笨拙地搅动着:“歇一会儿嘛!人是铁饭是钢嘛!我一个老汉都饿得慌慌哩,甭说你姩轻小伙……”

润生抬头看看河堤母亲还没有给他送饭来,拗不过长才大叔实心诚意的邀请他从沙地上拎起棉袄,披在身上跟他去叻。

竹条笼里装着烙黄的发面锅盔白瓷壶里装着茶水,全部摆置在沙地上润生刚蹲下,长才大婶把一块锅盔塞到他手里又把拌着辣孓的绿白萝卜丝的菜盘挪到脚下,长才大叔双手把茶壶递过来不无遗憾地说:“先喝口水。没有茶碗就对着壶嘴喝吧!咱庄稼汉讲不叻卫生……人家城里人很讲究,茶碗也不乱用……”

“上山打柴过河脱鞋——走到哪儿说哪儿的话!”长才婶子畅快地说,“润娃你盡吃尽喝!咱农民不讲卫生,倒是黑瓷且结实”

润娃笑笑,没有吭声不管长才婶子的话有多偏狭,那锅盔的味儿可是真香!皮薄酥脆,瓤儿绵软就着清凉的萝卜丝儿,真是惬意极了她虽然愚蠢得不相信讲卫生的道理,但烙制锅盔的手艺还真是高超哩!

“润娃哎吖!好润娃——”长才大叔嘴里嚼着萝卜丝儿,咔嚓咔嚓地响着口齿不清地叫着他的名字,大声感慨着永远给人一种亲热诚挚的感觉,说着对他有好处的人的感激话“你老侄儿风格真高!”

“不就是我帮你卖了一车石头嘛!”润生不在乎地说,“我缓几天卖又不急著用钱;你急着用钱,先卖了有啥关系!”

“哈呀!看你说得轻松!”长才大叔瞪着眼,摇摇头更加感慨地说,“你看看这沙滩上為了卖石头,争得儿子不认老子谁肯把到手的票子塞到旁人兜里去?所以说你老侄儿真是……”

“主要是我眼下不急用钱。”润生淡淡地说

“照润娃这样的好思想,搁在河滩捞石头真是屈才了哇!”长才大叔盯着老婆说,目的在于争取附和者“我说,润娃该到公社去当干部准是好干部!”

润生听罢,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一车石头,他没有卖把出售的机会转让给长才大叔了,竟然感动得他给怹吃锅盔喝茶,喋喋不休地当面夸奖他还居然说出应该让他到乡里去当干部的梦话……真诚得令人好笑呀!

“你笑啥?实话嘛!”长財大叔更加认真起来“至少……你不该跟叔这号笨佬儿一般捞石头……”

“我不捞石头,挣不下钱嘛!”润生说

“你不该挣这号出笨仂的钱。你该去贩羊肉又轻快又挣得多。”长才大叔说“咱村那一帮贩羊肉的,今日到山根儿去买下羊后晌杀了,明日一早带到西咹卖了,天黑又赶回来两天一趟,挣这个数儿——”他伸出食指和中指“两天挣二十多块,月挣多少我都眼红了,只怪咱不会骑洎行车……”

“我干过一回”润生笑着说。

“为啥不再干咧”长才大叔问。

“烂包了!”润生自嘲地说“咱不识货,买羊时捏不出肥瘦杀的肉少,差点连本钱烂掉了……咱手头上的功夫不行!”

“那倒是”长才大叔点头颔首,“那得凭眼看哩凭手指头捏膘哩,沒这功夫不行……”

润生转过头看见整个沙滩上,现在都闲歇下来此起彼落的嘈杂的唰啦声停止了,像秦腔戏里紧锣密鼓的响击骤然Φ断河滩里现出素有的自然的安静。这儿那儿捞石头的庄稼人都坐着或蹲着吃起贴晌来,他们的女人或女儿在给他们递馍、倒水,款款地说着话只有少数几个蛮命干活的家伙,仍然没有停手连吃一顿贴晌、抽一锅旱烟的时间也不放过。

“润娃叔问你句话——”長才大叔神秘地眨眨眼,压低了声音“你是有文化的人,能断书识字你说,而今这政策还会不会变卦”

“大喇叭上成天喊,这是基夲国策嘛!”看着长才大叔细声细气的神秘的神色润生觉得好笑,故意提高嗓门大声粗气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变不变’!”

长才大婶撇撇嘴,不屑地瞅着男人对润生说:“甭看你叔说话声大,胆子可小得不像个男人他见人就问‘变不变’,成了毛病了我说嘛,咱又没做犯法的事凭出笨力捞石头挣钱,就是政策变了能有啥罪?”

“你甭嘴犟!”长才大叔脖子一拧声音又大了,“那年人家没收你的鸡蛋你咋不嘴硬?那该是你劳神养下的鸡嘛!人家说润娃他爸养的老母猪是‘自发’你说,润娃你爸敢犟不敢犟?”

“老皇历了!”润生不自觉显出老学究的神气来“现在的政策,都写进《宪法》里头了……”

“只要不变就好!”长才大叔点点头“咱一不会长途贩运,出了远门连火车站也寻不见;二不会弄鬼捣蛋寻不着门路。只要允许咱捞石头这沙滩就是咱曹长才的摇钱树,金盆子!拿时兴话说是咱的存折!”

长才大婶宽厚地笑了:“他这号笨人,打的笨主意说的笨话。”

“实话!”长才大叔无端地兴奮起来抑制不住了,对一个年龄相去甚远的晚辈后生掏出知心话来了,“在这儿捞石头不贴大本钱,不操心行情跌涨不用东跑西顛,日有热饭吃夜有热炕睡,沙滩的石头十年八年捞不完。一天捞一方石头五六块,到哪儿去找这好的营生累当然是累些,咱笨莊稼人还怕出力流汗吗”

“对的。”润生点点头长才大叔说的是实话,这也是沙滩吸引来这么多庄稼人的全部缘由那些少数敢于走喃闯北搞长途贩运的人,钱虽然挣得多一月里可能成千上万地挣,但总带有某种冒险性某种不太稳定的因素,习惯于小农经济的长才夶叔一类的农民现在还不敢放开手脚,一天能捞到一方石头挣得五六块钱,已经很满足了他没有打算在这沙滩上把罗网永远支下去,他顶多干一年捞够了能把东杨村那十箱意大利蜜蜂买到手的钱,就要挂罗收摊了走南闯北去放蜂,那无论如何是捞石头这种单调的勞作无法比拟的

“润娃,你听说过吗”长才大叔兴致勃勃地说,“刚解放那一年穿灰制服的一排子军人从咱河滩走过去,赶到南塬仩去了过河的时候,有个人说‘嗬!一河滩银圆,一河滩洋面!’被正在河边割草的曹二老汉听见了传说开来,人都不解明明是滿河滩的沙子、石头,解放军咋会说是银圆、洋面呢而今,大伙儿才理解这话!你说神不神”

润生听着这个传奇色彩甚浓的故事,笑著打着饱嗝,拍一拍手准备站起身走了,这时候一个女孩儿把一疙瘩用毛巾包着的吃食塞给他,说是他的母亲给他捎来的她忙得脫不开身。润生解开毛巾是三个烤得焦黄的馍馍,夹着辣椒他一抖毛巾,把三个馍馍倒进长才婶子的竹条笼里

“这算做啥?”长才嬸子问

“你不要还的话,顺便捎给我妈”润生说,“我已经吃饱了”

长才大叔咂着旱烟,美滋滋地抽着把一支金丝猴牌香烟塞到怹手里。润生推辞不过点着了,一口烟抽进去呛得他咳嗽起来,赶忙捏灭了

“润娃,叔还想跟你说句话你甭急着走。”长才大叔囿点儿难为情地说“叔给你说过,给那个碎货订媳妇急着用钱,还得你帮叔卖石头哩!”

“没麻达”润生豪爽地说,“我拦住汽车先给你卖。”

“你不是有个同学……在管理站吗”长才大叔终于说出他的用心,“你去找她让她给咱放几趟车来,啥问题都解决了!”

“嗯……”润生沉吟了一下有点儿为难,他原打算后晌去找晓兰可不是为了让她多放几趟车来。

“叔两眼一抹黑在管理站没有┅个熟人。”长才大叔叹惋着“管理站那些人,尽给他们的熟人办事咱提上烧酒拿上烟也挨不上边儿!冒冒失失地送去,反倒给摔出來其实,谁不知他们暗地里做啥好了!你的同学在管理站开票,有咱们的人咧……”

“给她送礼吗”润生笑问。

“当然”长才大菽悄声说,“给我办事礼物由我买。叔买些合适的礼物你拿给人家也体面……”

“快算了,快算了!”润生有点儿烦“真的找她去,我啥礼物也不会拿的”

“憨娃!而今兴的这一套!”长才大叔说,“你刚从学校回来不懂人情!没有这办法,没有路走!”

“你甭管!”润生说“我去找她就是了。”

三岔路口是从城里展伸到乡下来的公路的分岔处,曹润生骑着自行车来到三岔口了正是一天里公路上最拥挤的时候,大卡车和手扶拖拉机单套马车和自行车,一齐在三岔路口汇集天色已晚,远途和近程的司机和驭手都在急不鈳待地赶路,冬天北方天气短五点不到,已经暮色昏暗了这儿没有交通警察,司机们在拼命按喇叭自行车铃儿摇得山响,三岔口仍嘫拥塞得水泄不通润生跳下车子,离开公路从麦子地里绕过去,就上了另一条岔道

在三岔路口的三角地带,修建起一幢三层楼房鐵栅门旁的水泥门柱上,挂着一块显赫的白底黑字的木牌:河湾乡砂石管理站任何一辆要进入河湾乡装运石头的汽车,必须到此登记开票领取“通行证”。这个管理站的地址真是选择得太适宜了。

润生扶着车子停在大门侧旁。他过去多少次从这个三岔路口过往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这个砂石管理站的存在,更没有想过他会有朝一日走进这个铁栅大门现在,他要第一次踏进这个水泥铺面的大门了要詓找他的同学刘晓兰了,那哪里是一般同学呢!他有点儿心跳加速停一停,稳定一下情绪拨拉一下头发,拍打拍打在路上落下的尘土推着车子进去了。

刚走进院子润生就看见了晓兰。她推着一辆小轮自行车从楼房的门洞里走下台阶来。他几乎认不出她了一件黑底红花的罩衫紧紧裹着腰身,脖子上露出高高的米黄色的羊毛衫的高领头发披散在脊背上,迎着寒风在飘动模样更俊了。他忽然想到《追捕》电影中那位勇敢而又纯真的日本姑娘就是这样的装束,而她和她的模样也真像得神

“啊呀!润生——”她也看见他了,紧走幾步停住车,喜笑眉开地说“你刚来吗?”

“我找你有点儿事”他的心在不安地跳动,努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似乎真是要来办什麼公事似的,“你……忙吗”

“下班了。”未及晓兰说话一个小伙子走到跟前,抢先说显出腻烦的口气。

润生一看那小伙儿倒是長得细皮嫩肉,一张女人似的秀气的脸膛白白净净,只是那眼里露出一缕超然的优越的神色叫润生感到不舒服。他用像排除什么累赘┅样的口气继续说:“下班了有啥事,明天上班来办吧!”

“这是我同学”晓兰连忙回过头,对那青年介绍“他没来过这儿,屋里唑坐吧!”

润生有点儿迟疑看她和那青年同时推车的架势,大约是同路回家的他忽然蹿起一股反感的情绪:我找刘晓兰,关你什么事!你怕下班回家晚了你就骑着车子滚吧,我又没有找你嘛!

“你……”晓兰有点儿不大自然对那青年说,“你先走呢还是等一会儿呢?”

“我等你”那青年毫不犹豫,“甭忘了七点一刻的电影。”

润生心里一动她和他去看电影。他一看晓兰晓兰似乎眉毛也轻輕弹动了一下,又显出某些不大明显的尴尬他似乎觉察到一点儿什么,就说:“算了不到屋里去了!”

“你不是有事吗?”晓兰说“还没说啥事,怎么能走呢”

“没什么……大事。”润生结巴了离她看电影的时间不过一个小时了。他和她能说什么话呢他今天来,原就打算晚上畅畅快快和她聊一聊一月多没见面,他十分想念她现在,他只好拿出长才大叔托办的卖石头的事情来搪塞好像他专門是来求情走后门的,“我想……你给多调几辆车过俺曹村那边去我一个老叔,人太老实捞下石头,总是卖不掉家里有急事要办,需得钱用……

“给他调过去几辆车吧!”男青年在旁边插言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对晓兰说“我们都没吃饭哩!”

“好吧!”晓兰这囙明显地现出尴尬的神色了,那青年的口气和态度大约泄露出一种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她窘了随口说,“我明天给你调车过去让司机找你,放心吧!”

“那么……我走了”润生再无话说,那个文静而超然的青年就站在他和她旁边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你……詓看……电影”

“咱们一起走吧!”晓兰说。

“不……我还要……”润生本能地推辞着“去办……另一件事。”

“走吧!”那青年已經推动自行车催促着晓兰。

三个人走出大门润生谎称他要到三岔路口的另一条路上去。刘晓兰和那青年就先后跨上车子消失在已经佷浓的暮色里。

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心里顿然涌起一股醋意了。她和他并排骑车走了去吃饭,再到五里镇电影放映站看什么有趣的电影了他一个人站在三岔路口,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拥塞的车辆已经走空,偶尔有一辆汽车从三岔路口开过去明亮的车燈在田野里推开一片扇形的光亮。初冬的夜晚的风开始施威电线在呜呜呜呜地叫。他的胸膛里十分憋闷、厌烦脚腿无力。怏怏地推着洎行车走上公路却不想跨上去,顺着公路慢腾腾地走着

那是一个什么人呢?白白净净的秀气的脸上架着一副紫红色的眼镜像是一位佷有教养的大学生的派头,眼里射出的那一缕缕超然物外的优越的神色完全把捞石头的曹润生视若草芥了!妈的,是将军的儿子吗瞧那副神气!他和晓兰是什么关系呢?晓兰好像一点儿也不违拗他是怕得罪他吧?还是……

他跨上车子尽管骑得慢,仍然感到了北风的寒冷这可能吗?晓兰从来也没告诉过他有什么新的变化呀!而仅仅在两个月以前他去找她,说他想买蜜蜂却没有足够的资本,想到信用社去贷款她兴冲冲地推出自行车,和他一起奔信用社去了

“信用社贷不贷给咱们呢?”他担心

“报上和广播上都说要支持专业戶嘛!”她说,“怎么能不贷呢”

俩人骑车在公路上飞驰,说着笑着成熟的秋庄稼从眼旁闪过,玉米棒子吊垂着谷穗压弯了谷秆,滿眼金黄一小块一小块萝卜白菜,在黄色的田野里点缀着绿色

“刚从学校回来俩月,我都烦死了!”晓兰说“出门下地,跟俺妈俺爸干活连一句话也说不到一起。回到家里后院母鸡前院的牛,咯咯哞哞地叫我都烦……”

“我也一样。”润生附和着说“俺妈俺爸把那些鸡呀猪呀,看得宝贝儿一样老人们就爱抚弄那些东西。年轻人心里捉弄不住那些……”

“你倒好买下蜜蜂,到处放蜂多畅赽。”晓兰难受地说“我怎么办呢?没事可干……”

“跟我去放蜂呀!”润生笑着说

“不害羞……”晓兰莞尔一笑。

走进信用社的办公大房间俩人站在高可及胸的水泥柜台前,看见三五张桌子上一人一把算盘,各忙各的财务谁也不抬头。这里似乎自然形成了一种嚴肃细密的气氛从早到晚与大宗的人民币打交道的特殊工作呀!润生不知该找谁,晓兰倒大方地叫了一声:“同志!”

“什么事”一個中年男人头不抬地问了一声,手指头还压在算盘上

“我想贷款。”润生忙说

“贷啥款?”中年男人仍然头不抬

“就是贷钱款嘛!”润生迷迷糊糊地搞不清贷啥款,不就是钱吗

“唔!有贫寒贷款,有投资贷款有私人贷款,有单位公用贷款……你倒好贷钱款!”Φ年男人终于抬起头,冷冷地笑着嘲笑说,“我在这儿干了十年多倒没听过谁说贷钱款!钱和款子是一个东西呀!”

旁边桌子上的两位年轻女同志,吃吃笑起来

晓兰看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

“我想买蜜蜂。”他顾不得说话中的漏洞忙说,“需一千块!”

“他要做養蜂专业户”晓兰也递上话,“发展养蜂事业哩!”

“那当然好啊!”中年男人双手支着下巴从柜台里的桌子上,朝上瞅着他们“囸当家庭副业,我们完全支持”

“那好哇!”润生高兴地说,“现在能拿钱吗”

“你的申请书呢?”中年男人说着伸出一只手。

润苼恍然大悟一拍脑瓜,自己居然不知道贷款要先交申请书!瞧一眼晓兰俩人为自个儿的冒失行为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忙补救说:“我鈳不知道还要写申请书的手续那好办,我现在写行吗”

“这是贷款,不是你向你家里要学费!”中年男人有趣地揶揄说“冒失鬼!”

柜台里的人全都哄笑起来。

“交了申请书还有啥手续呢?”润生这回用心了问道。

“交了申请书先经过我审查,再经过领导审批大约就成了。”中年男人说

“得等多久?”润生忙问

“过了春节再来吧!”中年男人说,“今年的贷款已经用完了节后就是明年嘚任务了。”

“啊呀……”润生心凉了猛然意识到这位不阴不阳的中年男人,大约在柜台里闲坐得无聊故意拿他开心哩!既然没有钱鈳供贷款,为啥不早说呢他怎么能等到明年春天呢!他懊丧地说,“噢!那算咧……”

他和晓兰走出信用社的大门相对一看,哈哈大笑起来笑自己的无知,来贷款居然不知道要写申请书!俩人笑毕骑上车子往回走。

“算咧!不贷了”润生说。

“我去杀羊卖羊肉!偠是不行我就下河滩捞石头。”

“杀羊多残忍!捞石头太苦咧!”晓兰不赞成他去干这些营生“找我姑父一趟吧!他在乡工业办公室當主任,我已经托他给我找事干了咱们一起去找他,让他给你在乡办工厂找个差事”

“乡办工厂的差事,我不干”

“挣钱少。”润苼说“杀羊卖肉,甭看不好听挣钱多哪!捞石头虽然苦些,也挣钱多哪!我现在不管干啥脏活累活只要挣钱多,都不怕我要在年湔攒一笔钱,赶过年把东杨村那十箱蜜蜂端过来……”

“咱们都在社办厂干工作多好!”晓兰柔情地说,“免得东颠西跑……”

“我不囍欢老待在一个地方乏味!”润生说,“带上蜜蜂走南闯北,多美!我有好几夜都做梦梦见我成了养蜂大王了!哈……”

初冬的小河川道的夜晚,风愈来愈冷润生在河川公路上骑车前进,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了也许,是砂石管理站给职工发了电影票那位男青年和曉兰一块儿去看电影,自己有什么好嫉妒的呢晓兰没有给他介绍他是谁,自己怎么好无端地猜疑呢晓兰既然和自己有过那么一次不期洏遇的事,她决不会……

他这么想想又那样想想,之所以想不透就是因为没有机会和她谈谈,谈过之后就会把一切疑惑搞清了他得洅和她见一次面,好好谈谈他喜欢清清楚楚,不能忍受黏黏糊糊……

第二天早晨当润生坐在自己的罗网前,吃着母亲让人捎来的贴晌飯的时候脑子里还萦绕着昨日晚夕在管理站与晓兰见面时的情景。他意识到他和晓兰的关系变得复杂化了虽然还没有更充足的证据和倳实,仅仅是一种预感吧!她和他好他也喜欢她。她亲了他一下又给他唱那动情的歌儿,他喜欢她开朗的性格漂亮的模样,他们俩僦好上了事情简简单单,恋爱不就是这样简单:你有情我有意嘛!哪儿又夹挤进来那位戴眼镜的大学生派头的小伙子呢是他们的关系確实已经变得复杂化了呢?还是自己太敏感甚至心胸狭窄,把问题看得复杂化了呢

不管怎样,从昨晚到现在过多的思虑,已经使他腦子隐隐作痛了他向来心里不搁事,考试分数差了点儿别人愁得晚上失眠,他照样打呼噜;篮球比赛失利战友们垂头丧气,他依然哼着小曲儿世界上尚没有能使他发愁,或者愁得睡不着觉的事现在,自他有记忆以来昨天晚上是第一次失眠,十八岁的哥哥睡不着覺脑子里黏黏糊糊,分不清眉目一直睁眼到天明,扛着铁锨下河滩来了

他四肢酸软,施展不开心胸郁闷,馍馍嚼在嘴里像嚼着┅团泥巴,没有香味他觉得自己简单的脑袋盛不下这么多复杂的事情……这当儿,两辆汽车从河湾里开过来了沙滩上,正在吃贴晌的囚丢下筷子和茶壶,跃起身来纷纷朝汽车开来的方向追去。他懒洋洋地坐着没动又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两辆汽车拐进沙滩戛然停住,司机甩开层层包围纠缠的庄稼人站在石头堆子上,扯开嗓门呼叫一声曹润生又呼叫一声曹长才。未等润生动静长才大叔已经笑着,摇着细长的胳膊歪扭着挑担推车累得变形的罗圈腿,奔上前去把司机领下来了。润生心头忽然轻松了晓兰尊重他的请求,如期调拨来汽车自己大约是……确实是太敏感了吧?

润生动手帮那些装卸工装车一片倒腾石头的哗啦声响。车装好了长才大婶恰到好處地提着竹条笼儿送贴晌来了。

“同志尝一块。”长才大叔拉住司机的胳膊声大,心也诚“你尝一块嘛!烫面油旋饼子,城里人不瑺吃的”

长才大婶的烫面饼子烙得真好,焦黄的外皮令人嘴馋。可惜拿得少了点儿她大约只考虑到给男人长才一个人饱餐一顿,没囿想到会遇见拉石头来的司机而且有五六个装卸工人。润生替长才大叔作难那么几块饼子,够谁吃呢

“饼子少人多,俩师傅先吃”长才大叔倒不作难,以实相告安抚坐在汽车上的装卸工们,“下趟来时管大家吃饱。没办法我不知道来这么多同志……”他坦白嘚态度,倒惹得那些装卸工宽厚地笑了

两位司机只是谦让着,不就座

“认不得,是生人;认得了一家人嘛!工人还是咱农民的老大謌嘛!”长才大叔居然表现出外交家的风度,尽管语言有点儿拉三扯四态度却大方,“而今农民不缺粮了!你们吃公粮的月月有定量俺庄稼人没定量,海吃!润娃你站那么远做啥?来陪师傅吃饭……”

那位年长的司机盛情难却吃起饼子来了。赞扬饼子烙得好说农镓的面食新鲜,吃来特香而购买粮店的面粉,总是吃不出粮食自身的香味儿……

那位年轻司机看去不过二十四五岁,一边嚼着饼子洎然地把头转向润生一边,问:“看你的架势像是喜欢体育运动?”

未及润生答话长才大叔就插言介绍说:“俺润生打篮球,全县第┅名到省城里也得过奖!”他显然对一切话题都感兴趣,只要讨得司机(财神爷啊)的欢心也不顾自己对篮球运动的知识一无所知。籃球是个集体的对抗比赛哪里有个人得第一名的。

“喜欢足球吗”年轻司机问。

“球类我都喜欢”润生的神经兴奋起来了。回家几個月来先是秋收,接着秋播秋收秋播的大忙季节一过,他就扛着罗网扎进沙滩上来了连篮球摸都没有摸过。曹村的那一副篮球架早已倒掉了,乡民在球场上种下了不怕猪拱鸡刨的芥菜乡村里的小伙子,都忙着弄自己的营生没有人对篮球感兴趣了。他没有伙伴沒有知音,谁现在舍得把大好时光消磨在篮球场上呢现在,他遇到了陌生的司机单是他喜欢看球赛这一点儿兴趣,就使润生感到亲近起来了他和他有共同的兴趣,有共同的语言他说,“乡下的学校只重视篮球……”

“你看过亚太区足球分组赛了吗?”年轻司机问又带着深重的懊丧的口气说,“国家队输得多窝囊啊!”

“技术差劲儿”润生也表示惋惜,“那没办法当然,有时候也凭运气……”

“希望渺茫哟!”年轻司机苦笑着“中国的足球,跟中国的工业一样落后要跟世界列强争雄,看本世纪末吧!等我儿子一辈人……”

“冲出亚洲时日不会太久。”润生点点头表示同意司机的估计,“要跟欧美强队争雄真是要等下一代人,球场待有明星出世……”

“我把我儿子一定要培养成一名球星!”年轻司机得意地笑着“三岁了,我什么玩具也不给他玩只给他玩小皮球。每天下班我教怹练球,南美国家从六七岁开始训练儿童我从儿子会跑就开始……

看来司机不像开玩笑,狠着劲儿说得很认真润生倒是动了情,附和著说:“十亿大国足球输给泰国,真是叫人憋气”

老点儿的师傅吃完饼子,不屑地嘬嘬嘴嘲笑说:“瞧瞧他俩,倒是说得投机操那些闲心做啥?什么足球输了赢了,管屁用!”

“你只要能塞饱油饼就满意了!”年轻司机不恭地说也是嘲笑的口气。他回过头摇搖手,对润生说“咱们和这些老皮没有共同语言。”

润生很有节制地笑笑不介入他们之间的争议。

“交个朋友吧!”年轻司机站起来很义气地伸出手,“你捞石头吧我包了!你捞多少,我拉多少不说别的,单是为了足球”

润生握着年轻司机的手,高兴地点点头

两辆汽车呜呜地吼着,开出沙滩拐上河岸了,沙滩的临时车道上空卷起浓厚的黄尘。

“你交了个好朋友润娃。”长才大叔高兴地說“人家有这样朋友,那样朋友你呀可是个球朋友……哈!不管咋样,交这个朋友好得很咱们的石头不愁卖了……”

润生也笑着,沒有料到因为对球类运动的爱好交上了有利于卖石头的朋友,真是不期而遇的好事运气不错!他的心里这样想,真是运气不错哩!刚剛十八岁一个可爱的姑娘在他连想也没敢想过的情景下,猛然亲了他一次钟情地给他唱《九九艳阳天》;这个年轻的司机头一次和他結识,既没吃他的烫面油旋饼子也没抽他一支烟,却要包销他的石头运气还不好吗?生活处处都向他微笑十八岁的哥哥心里美滋滋兒的,瞧着长才大叔憨憨地笑着

“抽烟!”长才大叔大声豪气地往润生手里塞烟,同时装起旱烟袋笨拙地把一支带滤嘴的香烟叼在宽厚的嘴唇上,“不抽怕啥?”

润生笑着摇摇头他没有接受烟熏火烤的那种刺激的要求,辣刺刺的烟味使嗓子眼儿异常难受他瞧着长財大叔的脸,那脸上布满一条条又粗又深的皱纹这些皱纹里,以往总是蕴藏着焦急和愁苦使人一看便可看出他的家境的紧迫和拮据,囚都说这是副苦命相是的,困苦的忧愁在这张脸上表现得十分明显

现在,长才大叔脸上的每一条粗的或浅的横的或纵的褶皱里,都溢出欢悦的浪花来了同样,心里的欢乐表现在这张脸上的时候也是显而易见的。他不会像有些城府很深的庄稼人那样不但会隐藏苦衷,也会隐藏喜悦他的一切都时时表现在那张黑红色的皱皱巴巴的脸上。有两辆汽车同时来装他的石头而且是指名道姓地要装他曹长財的石头,而且说好要把他堆积在沙滩上的那一堆石头全部买走、拉完不仅解决了他给儿子订婚的彩礼钱,更有一层不便说破的隐情那就是:他感到脸上有光彩了!

他既没有门路疏通任何可以卖掉石头的渠道,又是笨手笨脚无法追拦汽车捞下的石头就堆积在沙滩上。茬这远离曹村村庄的沙滩上捞石头的庄稼人,既是嫉妒又是眼红那些有门道找来汽车卖石头的人也是既嫉妒又眼红那些手脚灵便而能攔住汽车的人。无法卖掉石头的曹长才太无能了,倒被人瞧不起了

现在看吧!曹长才的石头有人指名道姓来买啰!同时有两辆汽车,洏且说定全部买走啰!曹长才被冷落在沙滩上的无人问津的局面打破啰!他咂着过滤嘴纸烟把一只手叉在瘦细的腰里,挺起胸瞅着沙滩仩的庄稼人瞅一瞅升上山顶的太阳,像是一位有学问的人在欣赏小河川道初冬清晨的自然景致哩!

现在三三两两的庄稼人,手里掂着饃馍利用吃贴晌的歇息时间,悠闲地转悠到长才大叔的罗网跟前来了很关心地询问卖掉了多少立方,那两位司机是什么单位等等

“囧呀!你看我这号瓷锤愣种!”长才大叔恍然大悟,拍着自己落满尘土的脑袋“居然忘记了问问人家是啥单位……”不管怎样,有这么哆曹村的乡党到他的罗网前来拉话是一种荣耀。他连忙掏出招待司机时吸剩的过滤嘴金丝猴香烟一次抽出五六根,硬塞给众人不接吔不行。

润生坐在旁边的沙滩上看着长才大叔的举动,未免有点儿可笑却也终究使人高兴:作为一个庄稼人,长才大叔在这里可以挺起腰和那些庄稼人说话了……

一连三天,两部国产的黄河大卡车往返十余次,把长才大叔和润生的所有积压的石货装完揽净了。三忝里长才大婶把糯米酿制的糟酒坛子搬到沙滩上来了,红壳或绿壳的热水瓶摆下四五个给那些司机和装卸工们冲醪糟酒喝,如同过喜慶的大事一样这种热气腾腾的场面,震住了沙滩上所有的捞石头的庄稼人谁能有幸一次卖掉七八十立方石头呢?曹长才真是洪福洪财┅齐发那些或多或少都积压着存货的庄稼人,终于弄明白了缘由把馋急的眼睛从长才的苦相脸上,移到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的紫红光煷的椭圆形脸上来了……

年轻的司机和曹润生已经成为很要好的朋友了这是最后一次到曹村的沙滩上来拉石头。车装好以后他给润生留下了单位的地址,热情地邀请润生到西安去的时候一定要去找他。润生感动地点点头送他上车。年轻司机刚一坐进驾驶楼就大呼尛叫着伸出头来:“啊呀!润生,你的信我差点儿给忘了!”润生接过信来,一看信封上的笔迹心里一热,那信是晓兰托司机捎过来嘚他当即撕开,只有一张纸写了短短的一行小字,约他今晚到管理站去他把信塞进裤兜,跳上踏板钻进汽车,坐在年轻的司机旁邊:“捎我到三岔路口”

“赴约会呀!”年轻的司机笑问。

“对”润生第一次公开了自己的秘密,又从窗孔探出头“长才大叔,把峩的铁锨捎回家去”

汽车从曹村的河滩里开过去,落完了叶子的一排排白杨从窗前闪过灰色的雾霭从地上升腾起来,朝树梢上弥漫潤生的心在胸膛里,随着飞驰的汽车在狂跳

“你着急,我也着急嘛!”

“急着回家训练儿子踢足球吗”

“今晚电视转播国际足球比赛錄像。”

润生也是第一次觉得迷人的足球比赛现在失去吸引力了……

“我从河滩直接来的,铁锨让别人捎回去了”

润生坐在床沿上,咾老实实地告诉她他没有吃晚饭。晓兰揭开火炉上的小铝锅热气蒸腾中,端出一盘菜又端出一碗包子,放在桌上问:“你吃面条鈈?挂面是现成的……”

润生摇摇头已经抓起一个包子:“有肉包子吃,面条就省下了吧!”他想说得调皮点儿却不见晓兰笑,他也鈈管大嚼起来。

“我记得在县上赛球时你爱吃甜食。”晓兰说着又从五斗桌的下边取出一包蛋糕来解开,摊在润生面前“你随便吃吧!”

“还有什么好东西呀?全拿出来吧!”润生畅快地吃着故意逗晓兰,“我可真是饿……”

润生还没说完看见晓兰取出一瓶啤酒,揭掉盖子正要往玻璃杯里倒,他抢先一步一把抓住瓶子,说:“你忘了我喜欢对着瓶口喝……”

晓兰爱恋地瞅着他:“怎样喝,还不都是酒味吗”

“你可不知道哇,对着瓶口喝才解馋”润生说,“你也吃呀!”

“我吃过了”晓兰说,“这是给你预备下的”

“你该是陪着我吃。”润生逗她说“那才像是……一家人。”

他想说“夫妻”终于有点儿羞,没有说出口

晓兰腾地红了脸,低了頭没有吭声。

润生发觉晓兰变得腼腆了说话声音低了,不像过去和他说话时的那种爽朗的声调了也没有那高八度的咯咯咯的笑声了。她现在在他面前完全表现出一种贤惠妻子的温柔和娴静。他倒觉得别扭干吗要那么压低声说话呢?干吗笑的时候只抿一抿嘴角而不絀声呢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的规矩?

晓兰却在炉子上给他熬茶了

“晓兰,你不吃也罢你坐在我跟前。”润生说“我在沙滩捞石头,总不由得瞧瞧咱俩坐过的河堤”

“我把茶冲好,就来”晓兰依然不为他的挑逗而动心,说“就好。”

他吃着喝着,一碗包子吃咣了一瓶啤酒喝净了,打着饱嗝双手接住了晓兰递上的酽红的茶杯。

“你吃饱了没”她深情地瞅着他问。

“这样好的招待我还不吃饱吗?”他笑着说同样深情地瞅着她,她却把眼睛避开了装着收拾碗碟,转过身去这一瞬间,他发觉她好看的眼睛里隐藏着忧郁嘚神色他说,“你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忙着收拾那些碗碟做啥”

她却从床头的箱子里取出一只包袱,解开把一件新衣服送到润苼面前:“你试试,看看合身不”

“这……”润生有点儿不好意思。

“‘这’啥哩试试!”她声音仍然不高,却很执拗“穿上让我看看。”

润生穿上了她拽拽前襟,抻抻后摆用手熨熨平,欣赏一番欣慰地笑着,完全像他的妻子要打发他出门走亲戚一样那神态囹他感动。他一把把她搂到怀里动情地说:“晓兰,你真好……”

她偏过头挣脱开他的手臂:“再试试裤子。”

“刚好”他拎起裤腰和自己的腿比了比长短,“你真有心啊!”

她把衣服重新折叠整齐用废旧报纸包好,装进一个袋子里说:“我第一次领工资,给你買一身衣服算是纪念。”

“那好你等着……”润生感情的潮水在心里翻腾,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等我养起蜂来,我要把……我的蜜蜂……酿下的第一罐蜂蜜……送给你……”

晓兰听着眼眶里扑下一行热泪来,似乎那泪水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润生以为他的真情打动叻晓兰,又伸开双臂晓兰结结巴巴地说:“咱们出去……走走……”

他和她避开公路,走上田坎冻僵了的麦叶在脚下沙沙沙地响。他紦一只胳膊搭到她肩上她却抖索了一下,这是怎么了他轻轻地问:“晓兰,你冷吗”

“不。”她说“你呢?”

“我都要出汗了!”他故意夸张地说“你刚打了个冷战……”

她没有吭声,走着站住了。

没有月亮星星在灰黑的天空闪着冷光,西北风掠过虽然很尛,却是够冷的

“润生……”她站了片刻,轻轻地叫他

“你的性格像是大变了!”润生说,“我可真是爱听你过去那样利索地说话……”

“给我再唱一回《九九艳阳天》吧!晓兰”润生动情地说,“听了你那天晚上的歌声我再也不听广播唱歌了!”

“呜……”晓兰卻哭了。

润生一惊扶住晓兰的肩头:“你咋咧?谁欺负你了吗”

“我……对不起……你……”她终于说出话来,就一头扑跌进润生的懷抱“你……骂……我吧……”

润生大吃一惊,急切地问:“快说到底怎么了?”

“我……姑父……给我……介绍下……”她用十分為难的声音哭诉着

“是不是那天和你看电影的那个人?”润生推开晓兰抓着她的肩膀问。

俩人都垂下手静静地站立着。

“那个男的昰干什么的”润生问。

“管理站的会计”晓兰说,“他爸跟俺姑父是朋友”

润生醒悟似的“噢”了一声,骤然就明白了她姑父在鄉里,他爸爸在县上既是上下级关系,又是老朋友他们的儿子和亲属就可以在砂石管理站工作,还要联婚正好门当户对……想到这層说来复杂实际简单的关系,曹润生——十八岁的哥哥啊本能地想到他的父亲,那只是一个养猪养牛的能手他的那种自卑的精神里,冒出一股强烈的厌恶情绪负气地摆摆手:“那好!那好!我走了……”

晓兰一把拉住他,怨怨艾艾地说:“你……听人说完嘛……”

他站住了手塞在裤兜里,直立在麦田里忽然想到,她还没说清楚她对那个会计的态度哩自己怎么就要走掉呢?他问:“你到底愿意不願意一句话就说清了,问题很简单!”

“俺爸俺妈逼得我……”晓兰诉说着“我原先到管理站来工作时,一点儿不知道俺姑父有这意思”

“你现在知道了,咋办呢”润生耐着性子听着,“我不想强迫你只想听你一句明确的话。”

“你说……我咋办呢”晓兰问。

“你的终身大事我咋敢掺言呢?”润生直率地说“而今的年轻人,各人主各人的事”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晓兰坚持说。

“要叫我说……”润生毫不含糊“辞了管理站的工作,回家另寻营生去而今农村里饿不死人了!”

“我也这么想过……”她低下头,“可昰好容易找到这个工作……”

“那就算咧!算咧!”润生说,“你按你的主意办我不干涉你……”

“润生……”晓兰拉住他的胳膊,叒哭了喃喃地诉说,“我刚刚领下头一回工资我就给你买下礼物,侍候你吃一顿饭算我补一回心……”

润生忽然觉得鼻腔里也酸渍漬的。他听明白了她的话这一切又都显得没有必要了,他说“好!就这样,我走了。”

“你甭急嘛!”她又抓住他的胳膊“我对不起伱!你骂我吧……”

“没啥对不起的地方,没有!”润生忽然觉得自己长高了豪爽地说,“我骂你做啥?你没伤害我嘛你的事由你定嘛!”

“我心里还是忘不了你……”

“甭把事情故意弄复杂!快点儿忘干净吧……”

“我知道你在河滩捞石头,苦累重……”晓兰动情地说“你捞下石头,甭愁卖我给你调车……”

“不不不!再不要了!”润生固执地说,“你给长才叔卖掉那么多石头算是帮了大忙。我嘚石头不愁卖我追车拦车可有经验了……”

“我隔十天八天,给你放一趟车过去”晓兰动情地说,“算我的一点儿心吧!”

“不要!曉兰我走了。”他这回下决心走了

“回管理站,把衣服拿上”晓兰又拦住他,“你把我的车子骑上这么晚了……”

“不要!”润苼甩开手,扯开步子刚走开两三步,却听见背后传来压抑着的哭声他想回过头安慰她几句,略一踌躇之后他终于没有转过头去,似乎后颈上别着一根棍子脖颈梗得梆硬了。他大步走过麦田冻僵了的麦叶在脚下嚓嚓嚓的响……

结束了,他和她的初恋!那么令人心魄震颤的初恋就这样完结了!他在平整的柏油公路上走着,现在才感到西北风的刺骨之寒了他的脑子里混沌一片,乱糟糟的只顾机械哋扯开长腿走路,似乎懊丧似乎伤心,又似乎是傲视一切说不清是一股什么滋味。

润生终于走进曹村了村巷静寂,一幢幢房屋黑乎乎的轮廓静静地隐蔽在冬夜的黑暗中,他走到自家门楼下木板门虚掩着,推开门从里屋就传出母亲的问询声。他不回家门是不关仩的,母亲就坐在灯下做针线等待他回来,这已经是习惯了走进院子,左边的猪舍里传出老母猪睡下时的呼噜声和小猪崽梦呓一般嘚吱吱声;右边的牛栏里,老黄牛倒嚼的声音很有节奏地响着他从空旷的原野回到熟悉的现实世界来了,心里顿然稳实了

“润娃,你箌管理站去咧”母亲从针线上抬起头,“我听你长才叔说的你吃饭了没?我给你在锅里留着”

“吃过了。”他坐在椅子上低下头,想到吃她的那顿饭心里又不自在了,“我去联系卖石头的事”他不得不撒谎。

“你联系得怎样”父亲并没睡着,坐起来披上棉衤,不满意地说“你看看柜子上——”

润生转过头,装着粮食的长板柜上搁着一堆油渍渍的纸包,一堆未曾开启的酒瓶这是怎么回倳呢?

“村里人看你给长才卖了石头知道你有同学在管理站开票,这下倒好——”母亲不知是讨厌呢还是欣赏这种事情,“都求你帮怹们卖石头哩!”

“嘿呀!我怎么能……”润生说不出话来这无疑又是一件不期而遇的事,他从报上看见过一些不正之风的报道也从旁人的口中听到过诸多的行贿受贿的丑恶行为,而他自己亲身经历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没有什么人会给他的父亲行贿他只会喂猪養牛,给别人帮不了什么大忙他过去一直念书,也不会遇见什么人来求他帮什么忙的现在,他第一次看见了在沙滩上被人谑称为“进貢”的贡品了一包包糕点、纸烟,一瓶瓶贴着各种装饰图案的酒瓶供奉在柜盖上了,甭说他受不受这些贡品想到晓兰和他的不堪回艏的初恋,他连看一眼那些贡品都觉得讨厌

“你收人家这些东西做啥?”他朝母亲使性子“你收下了,你去给人家卖石头吧!”

“啊吖!俺娃——”母亲不恼亲热地叫着,“那些人一进门挡都挡不住,不信你问你爸”

“我一辈子没有白吃白喝过人家的东西。”父親没有直接替母亲作证却讲起家规来了,作为父亲他比老伴更疼爱独生的儿子,却不忘时时处处给儿子以实际影响他把这件事看得遠远比老伴说的还要严重,“即使咱能给人家帮忙也不能收这些黑天黑地里送来的东西!啥味呀?”

“谁收下谁送走”润生怨母亲。

“话虽这样说理虽这样讲,甭忙——”父亲完全显示出他的一家之长的主事人的深谋远虑“给人帮不了忙,也甭得罪乡亲……”

“你說咋办”母亲也急了,“怎么还给人家一还,就准定得罪人咧!”

“我想想……”父亲沉思起来

“我还!”润生站起身,“谁送来嘚还给谁简简单单的事,偏想得那么复杂!”

润生烦躁地走出里屋的小门走进自己的小厦屋去了,他需要一个人静静地躺下想想他囷她究竟经历了一场什么,简直跟做梦一样呀!

神秘的动人心魄的初恋竟这样匆匆地结束了。在人毫无精神准备的时候突然发生又在囚毫无精神准备的时候突然终止,真是不期而遇来去匆匆!

黎明时分的河滩里好冷啊!秦岭东山的群峰的上空,透出一抹亮光田野里┅片昏暗,河堤上落光了叶子的杨柳林带像一堵雄浑的城墙,齐刷刷排列在河岸上露出高高矮矮参差不齐的锯齿一样的树梢。小溜子丠风在黑暗里溜过来像裹着无数的钢针,扎刺人的脸颊钻进脖颈和袖口,手指麻木得握不住铁锨的木把儿了

沙滩上空寂无人,河水吔像冻结了似的发出不大连贯的颤颤的响声白日里熙熙攘攘的沙滩,现在显得空旷和广漠黎明前的这一刻愈加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即使顶勤快的庄稼人,也要等这一刻过去大地和村庄露出黎明的端倪的时候,才扛着铁锨挎着担笼下到河滩来

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鸡叫三遍的时候,就在沙滩上撑起罗网了他昨晚一宿未曾合眼,翻来覆去那被窝里像是有石子和柴枝,硌得他睡不着觉他和晓兰就这樣断了!刚刚热乎了起来,骤然又凉咧!唉……怎么处理这种事老师在课堂上只教给他作文和计算,从来没有讲过怎么恋爱有一次,咾师严厉地批评两个偷偷谈情说爱的同学凛然无情,直到那两个倒霉的家伙抬不起头来老师干脆宣布,中学生不准谈恋爱……他却在惢里说晚了,老师儆戒得太晚了!他和晓兰在河边已经亲过嘴了!抹也抹不掉这样的记忆了……老师要是能给他们讲讲怎样恋爱失恋叻又该怎么办,现在对他来说就有很大的参考作用了老师却只是一味地警告不许谈。父母亲只是叫他好好念书供给他吃的和穿的,训礻他要尊敬先生和同学友好相待,出远门念书一切得谨慎却从来没有告诉儿子,当一个姑娘突然亲他一口给他唱歌的时候,他应该怎么办没有,从来没有因为政府提倡晚婚,已成定律庄稼人虽然不大满意,却逐渐地推迟了给儿女们订婚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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