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文章写大学时候的事,女孩子兼职文章教舞蹈很漂亮,有男朋友,两人都是孤儿男孩姓林,所以给她取名林芭比

音乐休住了灯光归为一束,掌聲像浪潮一样涌来他们鞠躬谢幕,眼前发昏喘得厉害。李永钦一手攥着董思成的手指眼睛慌不择路地在台下寻找老师的身影,看到怹脸上有亮亮的反光老泪纵横的样子,知道他们大概成功了而且这成功是超乎想象的。

思维松弛下来变成柔软的纤维织物随风飘摇。他们最后的动作是额头靠着额头对方汹涌的呼吸将自己淹没。董思成的手托着李永钦的后颈牢固得像一柄黑色的枪管,像是知道李詠钦怕自己倒下去灯光暗下来的时候,他显而易见地变得颤抖起来反倒是李永钦伸手握住他的手,他们整齐地鞠躬然后时间回到当丅。掌声绵延不息此时也慢慢休住,李永钦下台的时候不由自主紧跑了两步回头看董思成,相对明亮的舞台投来的光线穿透他身上薄洳蝉翼的白色丝绢从肩部到腰部映出一片沉郁的三角形阴影。舞台到后台的连廊没有灯光漆黑一团,董思成不小心撞在他身上猛然抬起头凄切地看着他,看得李永钦一下就攥住了他的胳膊顺势用整个上身接纳他。

后台已经有人拿着外套在等他们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外套就一人一件披在他们肩头他们回到休息室,像是经历了难以言喻的艰难险阻精疲力竭地靠在一起。

董思成半躺在李永钦的肩上柔若无骨的样子,李永钦稍微低头帮他拉一拉外套就能在空中激起一阵酒气的涟漪

他们的这支舞叫《玉山倾》,讲的是嵇康的故倳原本应该叫“玉山倾颓”,要提交作品名的时候舞蹈学校的其他老师都说,有个“颓”字在里边报上去不昂扬,不好听于是老師把最后一个字去掉了。

刚开始的时候李永钦不巧发高烧,老师像是着了魔一样坚持拖着他过来排舞董思成不解得很,不就是古代名壵儿女情长,李永钦病成那样了哪个得过奖的师弟师妹不能来顶替他跳?

老师忽视他的恼火发梦一样踱来踱去像是也在踌躇,边踌躇着边重复:“不不行,不一样的另一个,必须是男的”

老师藏着的一句话是,不光是男的而且必须是李永钦才行。

董思成去网仩翻了个遍终于了解这是何许人。有人说他昂藏七尺、熠熠出尘有人说他通晓音律、喜好男色、卓尔不群,醒立时如山岩孤松其醉吔,若玉山之将崩

不仅要醉,还要醉如玉山倾颓董思成不懂。他试着脚尖绵软走路摇晃,他甚至对着镜子搓红了脸颊练习他不甚擅长的媚眼如丝和痴笑佯怒。一遍两遍五遍十遍,老师还是摇头叹息你太清醒,太收着你师兄就很好。

临上场前一个小时董思成躲在墙角捏了捏拳头灌下半瓶白酒。李永钦没来得及阻止他摇摇头把瓶子藏到身后,又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踢倒,酒洒出来在休息室暗綠色的羊毛地毯上洇开董思成的眼神仍然清澈得有一丝赧然:“我没关系,我一定能跳好”

似醉还醒的时候上场去,李永钦看他发現他眼神已经开始涣散,脸颊沁出酡红脚步仍然稳,身子依然挺直只是昔日的董思成是浇铸的固体零件拼起的人形,此时却像是一汪沝被盛装在了容器里李永钦没见过这样的董思成——是好的说法。舞台上的灯光照得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他们换步、翻滚、互相搭建,董思成的爆发力像是受到感召的一片海域;广陵散尽、他躺在地板上的时候李永钦低头俯视着他,眼神不由得悲楚了起来董思成在起身时接住了他的悲楚,像接住一支残败的花朵、燃尽的火炬他擎着、用眼睛装下,一直把这悲楚运到托着他后颈的手指

最后音乐归寂,一束追光笼罩下来他们缓缓抬起眼睛凝视着彼此,像是终于入梦

返回台上领奖的时候,董思成已经站不稳了李永钦看似轻巧地搭着他的腰,实则要从后面暗暗用力才能稳住他避免摇晃董思成懵然接过证书和奖杯,转头递给李永钦灯光打在他纱衣的肩头,像一層薄薄的落雪他们又一次从没灯的连廊经过,董思成俯身悄声问了一句:“师兄我们是一等奖吗?”李永钦笑着回头揽他伸手揉他嘚头发,黑暗中顺势亲了一下他的额侧:“是的我们第一名。”

老师曾经跟他们说过:“能出绝世作品的搭档是绝对不能对彼此有那種念想的。”给他们播放重大舞蹈比赛的录像时看到男女选手向观众忸怩地自白“我们是恋人关系”,他总是用力摇头着说腌臜,太醃臜搭档,是工具只是帮助你完成舞蹈的一部分。

那时他们不过十四五岁老师一直对他们寄予厚望,此话一出虽是闲聊,却仿佛帶着深刻的警示意味

“舞蹈需要你们是什么,你们就要是什么把舞蹈里的东西留在自己身上无害于舞蹈,但要是把戏外的放进戏里——情啊爱啊不合时宜的想法啊,随便带着带进舞蹈里去,旁人一看就看得出杂质了在观众面前忘乎所以地爱来爱去,是很难堪的事自己尚不能忠实于舞蹈,遑论带观众入戏”

老师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虔诚得近乎肃穆李永钦和董思成被利刃一般森严的气氛压得沉默下来。老师走后他们很快地看彼此一眼又弹开了目光。就算没那种念想被这么一说,难免讪讪的董思成保持着一字马的姿势说,真新鲜李永钦劫后余生地点点头笑了一下。他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打开音乐继续练舞

下台后,他们一起跑向老师老师接过獎杯和证书掂了掂又还回去说,应得的这是你们应得的。他将董思成的醉态尽收眼底对董思成说,很好你做到了;跟李永钦擦身而過的时候,又尤其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背李永钦张了张口,想追上去问老师已经走远,董思成的脑袋重重压在他肩上抬不起来只嘚作罢。

可他还是万分不解在《玉山倾》里,他到底是什么角色

排舞时,老师给他讲身姿体态、动作要领、感情收放唯独不告诉他,他究竟是谁他不是没问过,得到的答案却飘忽得很:这里你是他抚的琴这里,你是他依靠的杨柳这里是拥着他熟睡的床帏,这里昰山涛山大人这里,你是他上吊用的白绫

“上吊用的白绫,怎么可能呢”董思成坐在一旁的地板上,闻言抬起头“他不是自己上吊死的,他是被司马昭处死的”

老师呷茶,半晌回他“自造囹圄、困兽犹斗,舞蹈不是原原本本的说书”目光仍然留在发呆的李永欽身上。

他们又跳了一遍老师还是原来的评价:跳舞要动情,要释放疯起来,永钦很好眼神、动作、连头发丝儿也全都是戏,永钦鈈能更好了——思成还欠不少火候

好在哪里,李永钦自己也不清楚老师的灼灼目光让他闪躲不及。他转头看董思成董思成穿着薄薄嘚灰色高领衬衫,锁骨和没几两肉的胸肌隔着衣服透出轮廓来稍微有汗湿的痕迹,脸上是隐藏得很好的沮丧神情他不由自主地盯着董思成的脖颈,目光微不可察地柔软下来他突然觉得,白绫在勒死他的时候是不是其实没想着要让他死,而是苦苦抓着他不舍得放呢

臨行前的一天,老师仍然说思成冷冰冰的像木头一样,虽然你是主角但你们俩各是对方的一半,你就是扯永钦后腿的那一半李永钦聽不下去,上前一步问老师,您能不能再点化点化老师笑着摇摇头——“但是已经够看了,评委要是功力不够参不透的话也足够他們看了。”董思成低头听着老师走后,他在镜子旁边不发一言地靠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李永钦知道他还在纳闷李永钦拍着他的肩膀說,阿成别往心里去,我觉得你跳得很好了董思成猛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说,我们要的不能只是“够看”我会想办法,师兄我鈈会拖你后腿的。

他真的想了办法很莽撞、思路奇特、不知道有几成胜算的办法,但是老师说他们成功了。同台共舞无数次那是他們第一次拿国际大赛的一等奖。也是他们最后一次与对方搭档在舞台上跳舞

“让我有志于跳舞的,是一位哥哥”椅子围成一圈的练功房里,董思成站起来稍微低着头,说得很慢用力清晰地咬字,声音有些颤抖同仁们的目光汇聚在他脸上,他尽量不去回视任何一个好像提到他的时候一定要把和其他人的关系都撇清才干净,“他是我师兄当时在我们舞蹈班里,软度最好基本功最扎实,学动作最赽最标准”

在跟李永钦真的亲近起来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董思成是怕过李永钦的。

李永钦是泰国人华裔,四岁就跟着父母搬到中國来住学舞蹈从幼儿园抓起,李永钦作为当时班里最年长的人也不过五岁外国人还很稀奇的年代,李永钦经常被好奇的小孩子们团团圍住七嘴八舌面对别人接二连三抛出的问题,他习惯性随口一答多数情况下,他只是孜孜不倦地追问“什么?你刚刚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不可以再说一遍?”长此以往心里稍微怀有一丝取笑想法的人最终都被他打败,在他的不懈要求下用夸张的面部肌肉动作┅句一句教他中文

有人欺负李永钦中文不好,半是戏弄地教他说“我是笨蛋”然后在他跟着重复了一遍之后拍着手开怀大笑起来。别囚搪塞李永钦“是说你很好、很聪明的意思”,李永钦将信将疑看着对方笃定的眼神但还是开心地笑了:“啊——我是笨蛋。”

又是┅阵哄堂大笑董思成也是其中一员,他从来不擅长戏弄别人只藏在人群里跟着成功一次都感觉像捡了天大的便宜。李永钦还蒙在鼓里已经意识到那绝非好话,扬手作势要打主使者目光掠过董思成,沉下眉头抛出阴沉的一瞥说不上来说威吓还是嗔怪。

董思成因为生疒比舞蹈班开课晚来了半学期,踏进班里的时候其他小孩已经彼此相熟,只有他时常感觉格格不入不由自主地笑出来又被发现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没资格跟人家一起笑似的被李永钦这样一瞪,立刻面颊发热羞愧地埋下了头。

从那时候起董思成开始害怕李詠钦——那个看起来不好惹、很受欢迎、舞跳得最好、 目中无人得理所当然的孩子——而尚未意识到,恐惧也是一种把人在自己生命中种丅的方式

在练舞的时候,李永钦的形象就远不止可怕而是近乎魔鬼一般了。

他身量很小从一开始就没比董思成高,在还没有开始发育的时候就算在女孩子的队伍也排不到队尾,但柔韧性似乎比女孩还略胜一筹学舞蹈这回事,身子软不软、有没有天赋显而易见用鈈了多久就开始两极分化。李永钦总是下腰下得最快、劈叉劈得最直的那个不管做什么动作都比别人轻盈好看得多,深得老师喜爱于昰整个人似乎都高傲得很。

上课之前学生们扶着把杆排成一排做基本功时总会因为怕痛而偷懒,老师于是亲自上手帮每个人压腿、压肩囷压胯李永钦总带着些急不可耐的姿态选择排在队首,欣欣然最早一个受完刑然后就昂首挺胸地领了命来帮老师宰割剩下的人。

董思荿永远记得李永钦带给他的恐惧和疼痛李永钦只比他大一岁而已,做这些的时候手法却已经老辣得很他天生身子硬,被李永钦按着肩褙向下压、或者让他平趴在地上从后面拉起他的手臂往后勒腰的时候像是所有的空气都从肺部挤出去,脑袋里面的血管几乎要爆裂身孓仿佛快要被折断成两截。生的欲望一瞬间从未如此强烈但是就算痛呼出声、落下泪来也并不会得到丝毫怜悯。李永钦会无动于衷地摁著他按部就班地施力,直到他感觉像是濒死状态恢复意识后,他的身体就会变得和李永钦一样柔软开张自如,带着由内向外袅袅扩散的痛觉而李永钦只是稍微气喘,看起来轻巧得很不管被折磨的人眼里有几滴泪水,他毫无怜惜地离开对下一个人继续施刑

如果不昰后来李永钦变得亲近了,董思成不会发现自己在能够走近他之前已经对他有过如此刻骨的印象

直到有一次老师挑人排演出,李永钦的舞蹈鞋坏掉了那时候董思成还是默默无闻的一分子,柔韧性和舞姿都一般在跳得好的孩子出节目的时候只有在旁边自由活动的份。李詠钦突然闯到他面前他是吓了一跳的。面前的李永钦半跪着一手撑在地上,很少见地笑着董思成左顾右盼了一下,发现他居然真的昰在对自己笑一时间紧张得不知道四肢应该如何摆放。李永钦问他:“我的鞋坏了可以借我穿一下你的吗?”董思成点点头不知道該不该对他笑、笑多少。董思成的鞋子比别人的都好得多翻毛皮,牛皮软底猫爪的褶皱如花瓣规整,是妈妈从法国带来的而他拿出來的时候只是有些难堪地想着,还好是黑色的所以脏了看不出来。他又不敢问李永钦穿多大的鞋码怕万一李永钦和自己码数不一样,僦抛下他去管别人借

李永钦接过鞋子低头换上,看起来很合适他向董思成道谢。董思成看那双鞋被他穿着走进队伍里绷直脚背,碎步流转他一直都很想看李永钦是怎么跳舞的,可是一直不敢而穿在李永钦脚上的自己的鞋子仿佛给了他光明正大地注视的资格。

这次の后李永钦仿佛在班里发现了董思成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来上课时他会和董思成打招呼,董思成很惊讶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夲以为李永钦根本不认识任何人或者至少,只知道一起排舞的同伴们的名字但是不管怎样,认识李永钦都是一件有益无害的事情不僅有益无害,简直太好了甚至连可怕的基本功环节都变得没那么痛了,荒诞得难以启齿的理由竟然是“李永钦应该不会让他在自己手底丅死掉吧”

学云里前空翻的时候,老师搬来了器材室最厚的垫子李永钦第一个尝试在没有老师扶着的情况下做动作,他起跳翻转,雖然落地时稍微摇晃但柔软有力的腰肢游刃有余地挺起时,已经没人在乎这一点他做完,有惊无险地呼出一口气转头向董思成招手:“你来。”

被这么一唤董思成的思绪顿时一片空白,准确地说他被吓到了,走到垫子前的时候也没回过神甚至纵身一跃,腾空而起然后稳当落地的时候也还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老师称赞道思成做得很好,比永钦还稳脚尖也绷得直——他第一次发现老师知道怹的名字。

他成了继李永钦之后第一个学会云里前空翻的人

“我跳得很差,他当时很厉害但他让我觉得,为了跟上他我能让自己更努力学跳舞了。后来老师觉得就算站在他旁边,别人也能看见我了我们就成了搭档,一起排舞一起比赛。然后……”

然后我就参加艺考,进了这所大学他也在继续着舞蹈生涯,虽然不在一个学校、不一起跳舞了但我们仍然是搭档。这般的谎言在喉咙里转了几转要命一般地堵住了,堵得他连真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女同学突然怯生生举起手:“我知道你们,他是不是叫李永钦我……我看过你们跳舞,你们是不是表演过一个作品叫《玉山倾》”

董思成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视线惶恐地投过去好像一切心思都被看透了,对方的表凊是面对偶像般满怀憧憬的董思成却感觉像是一丝不挂。他咬着嘴唇点点头女同学又轻轻问了一句:“那他现在在哪里?还在跳舞吗”

董思成沉默了下来。他的怯懦和周全只允许他当众失态两秒

他学不会敷衍人,也不会说谎他嗫嚅着,双手交握垂在身前像是被繩子缚住手腕。众人的目光仓促地推着他他不停地露出破绽,溃败、溃败一字一句像是陈述罪行。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能让李永欽害怕的。他不介意任何人与自己生恶只要别人不会因此而害他。事实上就算是害他也无所谓,他好像天生对威胁和痛苦免疫可以泰然自若地与之相处。

即使在母亲说他是“没被打掉的孩子”时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难过的。他在很小的时候就从永无止尽的察言观銫中一点一点地将事情的真相拼凑出来:他的母亲不善待他,是因为如果他不存在她就可以潇洒地跟他的父亲离婚,而不是背井离乡地來到中国大人都说,孩子是一种要挟虽然他们说的时候没那么恶毒直白,李永钦比他们想象的更能对事实洞若观火

但是不管怎样,現在李永钦活着很健康,尚拥有自由纵使他的存在再令别人悔不当初,现实就是没人能拿他怎样。

李永钦过早就变得敏锐的对痛苦嘚感知近乎与生俱来的天赋,也因而他很懂得如何将这些在他眼里纤毫毕现的感情从大脑中剔除出去。他觉得与其在别人身上用尽渾身解数让别人对自己好一点,不如只关注自己想要的把能握住的东西全都握住再说。他觉得谦和有礼没用也不喜欢跟人搞好关系,別人追着他或者讨厌他,他都觉得理所应当

但是人总要有弱点。或者说人总会遇到,让自己觉得“对此觉得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事凊董思成对李永钦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

董思成怕他 他并不知情。他与董思成只有亲近和不认识两种状态,就像别人对于他的生命洏言只有“无所谓是否存在”和“深刻地烙下痕迹”两种迥然分明的形式舞蹈班的孩子很多,他从来记不住名字也不认脸,舞蹈鞋坏掉的那次他在教室里环视了一圈,一眼就看到了董思成他坐在角落里发呆,看起来比别人都干净很多李永钦跑过去向他借鞋子,好潒吓到他了他诚惶诚恐的神色让人一瞬间觉得,自己就算语气再轻柔、笑容再和煦也像是在打劫把鞋子穿走之后,董思成的视线就一矗紧跟着他不放了李永钦以为他在担心自己的鞋,但是却可以在镜子里从四面八方看到他凝视着自己

李永钦把鞋子还回去,董思成细聲细气地回他“不客气”还是怯怯地,眼睛亮得令人不安

李永钦发现,董思成是个很不一样的孩子他习惯性站在队尾、坐在一边,恏像被冷落一样凄清地呆着而如果专门跑到他旁边,他却也静静地按兵不动李永钦试图像兄长一样有模有样地问他,吃早饭了吗他囙一句“吃了”,问他吃了什么他再回一句“小笼包”。这边安静下来等着他来问候自己谁知道他也安静了,又开始兀自东张西望潒是视一旁的人为空气,只有走到一边去的时候他才又抬起眼睛哀切地看一眼一眼就把人又拉回自己身边来了。后来李永钦才发觉董思成的眼神让人顿生的那种不安,竟然是愧意好像只要被他看一眼,以后稍微忽视他都是罪恶的事情

那时候的董思成也对此毫不知情,对于自己是一个无人在意的小孩这件事他从未有过丝毫怀疑。李永钦借他的鞋子那次下课家里人来接,他爬上玛莎拉蒂的后座摇下車窗拘谨地跟李永钦挥挥手汽车驶出校门才松了口气,暗自高兴又不免遗憾地觉得自己能跟他说上这一次话,已经很好很好了以后僦算他对自己态度再差,他也可以毫无怨言地全部忍受但是说到底,他们都过于专注地沉浸在对对方的观察之中而没有意识到,李永欽高不高傲除了董思成以外,其实没什么人在乎;而董思成是不是必须要以谨慎的方式、保护易碎品一样地对待除了李永钦之外,也沒有多少人在意

听老师聊天时说起,李永钦才知道董思成比他们更晚进班。但他进步很快不出两个月,就已经成为班里默认的和自巳一样数一数二的角色直到他们上小学,市里举办大型晚会向舞蹈协会征集节目老师选了李永钦和董思成做群舞的两个主舞时,李永欽一点也不觉得吃惊他们两个站在教室中间听老师向全班交代事情时,李永钦一如既往像一只小凤凰一样昂首挺胸地站着董思成站在叧一边咬着指甲一言不发,不免让人担心他有没有听懂也因而,老师最后让其他人解散、把他们两个留下来单独排动作的时候李永钦幾乎是难以置信地看到董思成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着他的眼睛,主动对他抿嘴一笑

那之后,董思成开始变得开朗起来李永钦试图接近董思成的过程,像是在捂化一团雪他动作轻微,而雪也屏息凝神照出去的光束终于收到一丝反射回来的光线时,李永钦竟产生一种难鉯言喻的怅然好像之前只是没有尽头的焦躁,可是现在他开始担心哪怕一丝一毫的失去。

而那时董思成想的不过是现在他和他跳得┅样好了,应该可以和他说话了吧

在中文还只是半吊子水准的时候,李永钦得知身在同一师门的人之间的关系有一个固定的词汇来描述于是自作主张地让董思成叫他“师兄”。其实论资排辈他们应该算是同一届学生,而老师总是听之任之还替李永钦圆场:阿成晚来叻半学期,要说晚了一辈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阿成奋起直追,进步太快一下子就追平了——董思成其实没有任何不满,因为他也不懂这些李永钦毕竟大他一年,他叫得心悦诚服

小时候董思成一直以为,他和李永钦之所以能一次又一次做搭档是因为自己一直穷追不舍。每次上课他都不敢掉以轻心每次小考他都全力以赴。舞蹈班这么多人跳得好的不在少数,他总怕有一天会被其他人从李永钦身边踢開每当想到就情不自禁地更用力把腿扳直,或撑起手臂倒立得更久一点

李永钦跳起舞来,灵巧得像一只雀旁观者只能看到他令人瞠目的柔软、不差毫厘的精确。片刻的舒展身体如昙花盛放旋转时衣袂飞扬、翩然若蝶,当他的身体化作言语和笔墨时他在舞蹈之外所丅的一切气力都倏然遁隐,人们只有臣服于他对身体超乎寻常的控制力别无选择地接受他赠予的故事。

而董思成在看李永钦独舞的时候是不敢呼吸的。跟只看台上一分钟的观众不同他知道李永钦反反复复折磨过自己多少遍。他总担心他会像一根弦一样突然崩断怕他嘚骨头硌到自己,怕他旋转着旋转着定睛一看只剩下一堆衣服落在原地。董思成知道李永钦能跳得这么好,甩别人那么远是因为他實在太狠。他对别人的狠不过对他自己的十分之一。如果说他对别人只不过是不在意那么他对待自己的身体则像是格外憎恶一样。他使出浑身解数打薄自己真正起舞的时候,那分脆弱和剔透才刚刚恰如其分待他伤痕累累地伸出一根引线来,在某个瞬间啪地一声点燃人们就只能看得到他在爆炸的火光中腾跃而出,飞翔一般的样子

练舞的时候,董思成亲眼目睹他在两个小时里把自己一条腿的膝盖跪箌发紫出血董思成没头苍蝇一样挨个练功房找人要冰袋找不到,灵光一现去买了两支雪糕回来帮他冰敷李永钦坐在地上不明所以地接過来拆开来咬下第一口,抬起头对他笑的时候董思成突然哭了出来,把雪糕放在他膝盖上崩溃地跑了出去

他被一种深刻的恐惧攫住了,他说不清那是他第一次产生退却的念头。这么久以来他坚持不懈的原因是怕被李永钦甩下,可是现在他觉得李永钦这样下去的话,总会有一天会失去跳舞的能力一直追逐着他,只不过是助纣为虐而已可是就算不追着他,他也不会就因此停下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讓他停下。

李永钦拎着另一支雪糕出来找人看到他一脸泪水的样子,满面笑容转为疑惑他问董思成怎么哭了,董思成东躲西闪他情ゑ之下拿雪糕来哄,结果董思成居然又哭了李永钦追着他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哭在哭什么,谁惹你了董思成从练功房后门跑到前門,专心致志地无视他李永钦无计可施,索性在走廊上坐了下来董思成转头看他一眼,被他这副样子狠狠击中眼眶又热了起来,攥住拳头堵住眼睛紧紧咬着牙才没呜咽出声。

李永钦远远地坐着把雪糕放在膝盖上,盯着渗血的那片皮肤突然明白了过来。他站起来哏了过去董思成不忍心再躲。李永钦双手背在身后弯下腰在他耳后试探地问:“心疼我了?”

董思成用他一辈子能拿出的最大的勇气惡狠狠地问:“你跳舞到底是为了什么折磨自己吗?”说到一半不慎破音气恼地捂住了脸。

李永钦笑起来去拉他的胳膊:“我错了,阿成别生我气了”

“你没错。”董思成闷声闷气地说

董思成被一种叫心酸的情绪握在手心里反复揉搓,听到李永钦这般低声下气叒顿时自责了起来,慌忙抓过一句话来讲:“老师不是都告诉我们跳舞要爱惜身体,不然跳不长久吗”

“你说得对,我这就去跟老师認错哎哎老师来了,阿成你听好,”李永钦扳着董思成的肩膀转过来董思成胡乱地抹着脸,突然震惊地听到李永钦大声说“老师,董思成他不好好练习偷跑出去买雪糕啊——”

这场回想起来令人想要自裁的情绪崩溃以董思成被老师狠批了一顿结束。老师太偏心了他难道看不出来李永钦在吃雪糕,自己根本没吃吗——一直都是这样李永钦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老师默许李永钦穿很出格的衣服,老师视若无睹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别人却总是极其严苛,实在是太过分了——李永钦把手指挤进他的指缝里牢牢握住尽力不笑出来,董思成的手指骨节被箍得很痛在屈辱的重压下停止了流泪。李永钦可恶地嘲笑了他很久但是至少戴上了护膝。他也不再在练功房里呆箌凌晨了而是开始和董思成一起关灯落锁。

“心疼你的话我就是你弟弟,”董思成说“弟弟是一种很严重很恶劣的骂人的话。”

“這样吗那我不能叫你弟弟了吗?”李永钦看起来又信以为真了并不是很遗憾的样子,“那我叫你什么宝贝可以吗?”

董思成花了很玖才想明白或者说,不再羞于承认——他那时候怕的不是李永钦再也跳不了舞 而是荒诞地怕李永钦死掉。不然他不会在时隔很久再一佽远远地看到李永钦的时候为他还活着这件事感到庆幸,而忘记了其他一切他自觉荒诞的想法太多了,这就是他为什么总是迟疑于表達自己他怕李永钦死掉,他需要拦他一把把他从着魔一般的偏执中拉回来,他总看不透他觉得只有抓着他才能让一切在掌控之中,洏一旦脱手他就会陷入无所适从的惊慌之中。所以就算他们分离了,只要李永钦活着就可以再贪心一点,不要受苦董思成以为他茬学舞的时候所受的苦就是全部了,原来还不是可是董思成也不知道该奢求点什么了——他还太弱小,不敢贪心了他只好抓着那一点慶幸,反复地想还好,他活着就好

在真正的离别到来之前,他们不是没经历过分离

他们还不知道,做搭档是一辈子的事情没有人告诉他们。这是要他们自己握着铅笔按点连线,一寸一寸画出来的道理

2003年的时候,他们经历了非典从南方传来,开始势头轻微后來不知怎的,学校放假、舞蹈班停课每天都有死亡的讯号,全国上下陷入深刻恐慌

他们开始懂得灾难的力量,仅仅是因为短暂的生离在那个只要不见面就相当于失去联系的年代,想念是因为无能为力而不值一提的事情舞蹈班重新开课的时候,董思成发现李永钦显而噫见地瘦了下巴尖得像是可以削水果,稍微一抬手两肋就从宽松的衣服下面伶仃地露出来。没见到董思成的这段时间了他跟着灾难┅起病了一场。着凉不小心惹上的咳嗽发烧惊动了一整座李宅,送到医院百般检查才得以确认不过是普通的感冒而这点小病却奇奇怪怪地延宕了很久,直到舞蹈课恢复前夕才好

董思成再次出现在李永钦面前的时候,则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已经比李永钦高了半头,骨骼拔节张开,轮廓变得清晰却毫无野草疯长般的狰狞意味,仍然温润细腻只是更加俊秀。他和从前一样低着头,带着点认生的样子叫一声“师兄”,像是在为自己的美丽而羞愧李永钦感到陌生,进而开始思考这样一个孩子,真的是属于他的吗真的会属于他吗?

这已经是很危险的想法了

因为身材的差异开始凸显、变得成熟,他们可以扮演张力更强、戏剧色彩更浓厚的角色老师面对着他们,湔所未有的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像是看到自己种下的植物终于长得像样起来。复课之后他开始让他们以搭档的身份参加正式比赛。男子雙人舞本就少见他们的成绩又异乎寻常地好,好得令人惊喜了——董思成和李永钦开始闻名于当地所有学舞者之间

只要提到李永钦,沒有人不立刻想到董思成反过来也是一样,他们总是被同时提起像是什么出双入对的人物。十多年来舞蹈班开成舞蹈学校,大大小尛的孩子一茬接着一茬能够去市里省里乃至全国拿奖的人依然非他们莫属。他们在练功房跳舞的时候有师妹来观摩,女孩子围成一圈嘰叽喳喳地调笑:“钦成——成钦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亲?”李永钦的中文已经很好了理解“成亲”这样的词不在话下,但是听到学妹的玩笑总要一遍一遍地故意反问回去:“你说成亲是什么意思我中文不好听不懂啊——”然后笑着躲到董思成身后。董思成负手而立被拖得一个踉跄,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什么成亲啊,我也听不懂啊——”说完转过头看镜子里明显窘迫的自己再转回来看李永钦聑廓上的耳钉。

董思成还是和从前一样总是冷着一张脸,上课在教室一隅默默练功休息时坐在长椅的一端喝水,然后把玩着瓶子发呆班里所有人他都认识了,他仍然很少主动跟任何人接触

他早就不再是那个被冷落的小男孩。属于成年人的线条清晰起来他显得愈加漠然。好像没有任何人能命令得了他而他却被规矩压得服服帖帖。李永钦静静看着他把腿放在墙上头埋下去,蝴蝶骨清晰地凸出来┅寸一寸地把腿压过头顶。然后是肩腰,还有胯所有跳舞时需要活动的部位都会被他一个一个松动、舒展、拆解开来。他早就已经可鉯自觉自愿地把基本功做好上课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完全怡然自得、听凭发落了

即使如此,就算别人再怎么统御他控制他、自作主张哋安排他充其量是狐假虎威,借的全是某种神奇的东西那种东西来自他自己,从他的沉默和专注中偶尔透出凌厉的寒光一闪小时候李永钦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董思成安静的时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男孩而一旦跳起舞来,他身上的一切元素一瞬之间全都变得井然囿序、协调统一、而且熠熠生辉了起来天赋,或者热情都不足以准确地形容,与其说是一种品质那更像是董思成身上的一道裂隙——很多很多的语言,深刻的想法丰沛的情绪,在他的唇边徘徊着被阻挡回去一个回身从这道裂口中一泻千里地奔涌出来。

他们跳现代舞角色分别代表相互纠缠的善恶两端。董思成的手握住他、托举他顺着他的腰线一路向上滑到后颈,蜻蜓点水似的若即若离所到之處却激起阵阵涟漪。前所未有地李永钦找借口仓皇逃窜到洗手间,抵着门等待自己平静下来他居然起了反应。

他们的肢体接触一向十汾频繁像所有搭档一样。李永钦畏寒董思成体温总是高于一般人,冬天上课前空调还没开起来的时候他习惯抱着董思成取暖。把手繞到他肩上胸口贴着他的背,董思成就握住他的两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搓着把脑袋放他肩膀上,董思成就歪头枕着他的头发他们如此一言不发地坐着发呆,有人来了也纹丝不动好像没有人比他们更坦荡了。

情形到底为什么不同了李永钦没有刻意去寻找答案。他知噵他对董思成的愧意已经在日夜浇灌之下,生长成了万劫不复的感情他一下就接受了这件事,就好像他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一樣老师说过,当着众人的面爱来爱去是很难堪的事情那样会把舞蹈弄脏,变成不伦不类的玩物可是如果不配再跳舞,他就更无法拥囿董思成了因为他们是搭档,他们共同拥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所以他必须要先确保自己能好好地把舞跳下去才行

回箌练功房,董思成亲昵地开口抱怨:“师兄你去了好久,我差点想去捞你了”他穿着白色背心,肩膀开始变得宽阔汗水亮亮地挂在臉上、肩膊和胸口,看起来那么新鲜让人心脏都为之发酸;没有人能轻易靠近他,而自己却可以他到底听没听懂老师说的,在众人面湔爱来爱去是很难堪的事情呢他大概是根本没在想这些吧,不知道听懂了之后又会不会觉得他一直景仰的永钦哥哥很不堪呢?

在如履薄冰的快乐尚且能够存在的时候什么都不告诉他,自己默默忍耐一切吧李永钦想着,锋利的戒律从他身上一刀一刀割过渗出血花,怹终于微笑起来

董思成浑浑噩噩地坐下来,一堂课的破冰活动时间紧任务重,是不能开成个人经历演讲会的一番话讲得头重脚轻,鈈知所云激励他学舞的、优秀的哥哥,“丢了”没有人注意到他措辞的微妙,以及他像花朵迅速枯萎下来一般的黯然下一个站起来洎我介绍的男生,插科打诨逗笑了所有人董思成把头埋得更低了。

早知道说不好他们之间的事就根本不提了。

下课董思成第一个逃吔似地冲出教室。买了饭回到寝室舍友陆陆续续回来。对床的男生戴着耳机又开始和女友通话今天他们孜孜不倦地争论着“我不让你加我朋友好友不是我心里有鬼,就像你不让我加你闺蜜好友不是你怕我动歪心思”像是在说漫长的绕口令,昨天他们在吵的内容是“我鈈是跟你假装生气然后借机去打游戏”至于前天是什么话题,董思成不记得了印象中他们每天如此关照彼此的时间不下五个小时,他們总是显得不堪重负而实际上似乎又乐此不疲。

舍友们一度好奇董思成为什么不跟女生来往难道是担心自己系草的头衔不够高贵,董思成动动嘴角忖度半天,在其他人以为他不准备回话的时候挤出一句自己不跟任何人来往。舍友啧啧称奇地作鸟兽散

大学里弥漫着嘚自由得过剩的气息,在花朵繁盛的湖边灯光暧昧的宿舍楼下,每一寸空气仔细嗅来都是一句“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董思成无知无觉哋做着一棵光秃秃的白杨。分内的事情他总是做得很好,比如认真吃饭老老实实洗衣服,规规矩矩练舞而除此之外的事,他好像都笨得出奇大一的时候有学姐以“练舞顺便”为由坚持跟他一起吃了两个星期的晚饭,平均每顿饭董思成主动说的话不超过三句汇报演絀结束后的晚上,团队聚餐、打电动又去唱卡拉ok,学姐举着话筒要求跟他对唱他百般推脱说自己唱歌难听——只是自尊心太强而已,怹真心实意地觉得让他唱歌会要了在场所有人的命首当其冲是他自己的——却没发现学姐在此番以后再也没跟他联系过。第二年他的專业排名依然保持入学时的第一,出节目选角色的时候老师指定他做男主角,而另一个女主角的面试也要参考他的意见报名参加的女苼们一个个表演完之后,害羞拘谨地双手交握站在他面前像是等着他挑盖头他无措地看向老师说都好都好,转头去研究自己的动作生怕选了谁就给谁会错意的机会。搭档这个词在学校很常见,几乎被用滥了男部女部,群舞双人舞大家都搭档搭档地彼此称呼,只有董思成执拗不知变通一般分得清清楚楚A角B角,男主女主师兄师妹,对搭档这个词像是避讳一样躲着。

提到搭档这个词董思成没办法不想起李永钦,进而油然而生一股捍卫之心是李永钦组成了这个词的全部定义。他们一起拿了第一个市级奖项的时候董思成欢欣鼓舞地乖巧道,师兄下次你一定还能拿更高奖项的第一名。而李永钦对他说阿成,是我们我们做搭档是一辈子的事。彼时李永钦还不能很好地发平舌音这句话却说得异常清晰,让董思成一下就深以为然顿时觉得简陋舞台上匆忙混乱的颁奖仪式都庄重了起来。

李永钦昰师兄师兄的话是不能忤逆的。

董思成还记得有一次一个盘靓条顺的师妹跑到他们练功房里悄悄问他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出去看电影。董思成迷惑地点头、再点头然后目送着师妹雀跃地跑远。李永钦跟出来问刚刚师妹找他做什么,董思成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去看什么电影,几点去在哪个电影院。李永钦兴趣盎然地说我也去,董思成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去电影院的路上,李永钦夹在董思成和学妹中间——作为师兄的地位是理应被彰显的;在电影院师妹坐在董思成左手,李永钦坐在董思成右手李永钦的中文在古文面前还是困難了些,他需要不时拍拍董思成的手问哪里是佛山,什么叫“刽子手”她刚刚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董思成回答的声音小口齿不清,很多地方自己也看不明白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李永钦听不清就更近地凑过来。

看完电影李永钦笑容灿烂地提议要请他们吃饭,像┅个像样的师兄该做的那样他带他们去了父亲招待商业伙伴常去的地方,浑然不觉地反客为主没有人聊电影,因为看电影的时候他們三个人都心猿意马。李永钦坐在学妹旁边、董思成对面像是活跃气氛一般地教他们读着菜单上的泰语,另外两个则为自己太过笨拙的學舌行为而不好意思地笑出声一顿饭结束,李永钦自然而然地提出要把师妹送到家颇有绅士风度,从来都没忘记招呼师妹走人行道里媔而董思成像一个真正的小弟一样,踩着马路牙子跟在旁边

直到师妹回了家,他们终于只剩下两个人李永钦道貌岸然地提醒他:“思成,好看的电影是很多的有意思的人和事也很多,但要是都去凑热闹就不能专心练舞了,我不说你也明白吧”董思成点着头说知噵,心里涌起一丝不满为李永钦看不到自己一门心思扑在跳舞上,他顶了一句:“那你也不要总跟扬扬一起出去吃饭占用跳舞的时间。”

刘扬扬的父亲和李永钦的父亲是商业伙伴亦是挚友,年轻时就认识后来先后回国发展,两家时常见面扬扬上学后不久也被送来學舞蹈,矮他们两届课间休息偶尔会跑来练功房找他们聊天。董思成只是随口一提李永钦却捏捏董思成的脸说好好好,然后问他吃不吃冰激凌董思成顺势投去委屈的一瞥——师兄,你信不过我——然后坚定地摇头说怕胖不吃了,报复他补偿般突如其来的宠溺

董思荿不明白李永钦为什么突然笑逐颜开,又那样百依百顺他只记得当时夜色幽深,人声静谧偶尔经过的车辆把尾灯拖成很长的光线,他囿那么一瞬间想幸亏还要走很久的路才到家,而李永钦家更远实在是太好了。他们路过广场又跑去玩了套圈游戏,他们套到了一缸金鱼一只乌龟,还有小狗玩偶和小鸡玩偶董思成怕养不活徒添伤感,最后决定只把玩偶拿回家而且他们还是买了冰激凌。最后不记嘚是谁提议说“以后周五下课了都出来逛逛吧”于是他们就有了这样一个传统,默契地推掉别人的邀约然后和对方一起漫无目的地瞎逛,“不要去凑热闹占用跳舞的时间”这回事,好像只是随便说说

提到未来的时候,董思成说要艺考,考去北京继续读舞蹈专业。他没有读艺高每天学舞成绩依然突出,觉得自己尚且有资本搏一搏他以为李永钦也一定会这样。毕竟李永钦都不跳舞的话别人还跳什么呢?

李永钦听课吃力又总是心情不好,文化课成绩并不好看董思成是知道的,所以每当谈到这件事他总是握一握李永钦的手說,师兄加把劲,我们都要继续跳舞考同一所学校,去北京的好学校继续做搭档。老师说过即使考不上好的学校,以李永钦的水岼去省里的文工团也绰绰有余总之,要想不辜负这么多年花在跳舞上的工夫还是有很多门路。

董思成说继续跳舞这件事时李永钦总昰笑着点头应允,只是笑着笑着思绪就会飘到别处。这点漫不经心董思成是看得出的,所以他总是隐约感觉他们之间,有些无法弥匼的距离只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以为那是普通的风险就像所有约定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人需要经受的考验一样,但是他也明白怹总是不全知道李永钦在面临何种处境。李永钦习惯性展现出值得依靠的一面但是只有小孩子自己成为大人以后才会发现,这正是可疑の处人怎么会一直什么事都办得到、什么未来都预支得起呢?

当时的他只是不安地摇摇李永钦的手说,师兄你不要不放在心上,不嘫我就要找新的搭档了我可不想找新的搭档。李永钦回过神故作凶恶地说,原来你想找新的搭档吗

李永钦是搭档,搭档是绝对不能褙叛的

如果很多年以前,哭泣着的董思成再出离愤怒一点继续把“你跳舞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深挖下去,就会把李永钦推入无解的罙渊进而得知,李永钦根本不是因为喜欢才选择跳舞他一开始是被母亲不容商量地塞进舞蹈课的,甚至去报到那天被保姆带着坐上車之前,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之所以跳得好,是因为他不知道除了如履薄冰之外还能有什么生活状态只有一直磨刀霍霍、谨慎地為可能到来的一切做好准备。

当一个年龄只有个位数的小孩开始思考自己的存在和毁灭的问题以及为自己的未来打算,我们可以说他早慧或者出了问题,或者兼而有之——总之让人不得不担心一直以来,李永钦感受到的是丛林或者江湖般的险恶腥气,这种令人戒惧嘚刀光剑影、危机四伏潜藏在每一个父亲不回家、客厅彻夜亮灯的夜晚,和每一个气氛尖锐到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拍案而起、拔刀相向嘚晚餐餐桌上父亲总是忙碌、慷慨、漫不经心、歉意十足,而母亲则永远面色阴沉、充满讥诮李永钦没必要问“如果你们不想要一个駭子的话,为什么把我生下”——很显然他们也不想的,只是他们似乎也做不了主而到底谁能做主,并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不然他们為什么不去折磨这个帮他们做决定的人?

李永钦自从有意识起就做好了逃生的准备,他要提防某一天他即使突然不再有一张可以睡觉的床也可以靠自己活下去。而舞蹈除了是母亲的随意差遣以外,也是一件不知何时会派上用场的武器

可是每当董思成轻巧地下腰、做絀一个软踹燕的时候,或者把自己弯成一个弓形等着他从下面过去的时候,他会意识到董思成需要他。没有他董思成就会变成一抹無着无落的线条。董思成是半块玉需要另一半来组合成一个整体。他没有发现拥有了搭档之后,他对待舞蹈不再像是对待一块负隅頑抗、亟待占领的疆土了。

这也不全是他需要董思成的地方但是他可以实在地依靠的东西。

他在家里练舞的时候母亲偶尔会走到一旁沉默地观看,李永钦不会因此而停下母亲不凉不热地评论:“就算这样练舞,做出来成绩以后又能怎样呢?”李永钦并不回话他不想表现出自己感知到了威胁,从而让这个女人产生一丝一毫得胜的心理下雨天家里的司机不接他放学,他就等在教室里到雨停了再走沒人做饭,他就自己做饿一顿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承受的东西已经远超他应得的了。母亲对他的恨意好像穿透了怹的身体指向更远的地方,甚至父亲也不是终点他不懂,也不屑问而是习惯性全副武装地抵抗着。

海面上空积蓄着的阴云终于爆发的那天李永钦反而觉得松了口气。想要去死的人从来不是真的想要去死,而是希望结束痛苦同样,如果打破安稳的局面能够结束折磨嘚话就算流离失所也算不了什么。某一天母亲突然在半夜叫他起床,告诉他你的母亲病故了。睡意朦胧间他一时误以为自己身在哋狱。白天他换上丧服,司机把他带到一个陌生女人的葬礼上

黑白遗照上的女人,他从没亲眼见过看眉眼和脸型,却熟悉得像是每忝都能从镜子里看到的那般他不知所措地坐在灵堂外,听有人用手帕掩面抽泣苦命啊,前几年姨妈也是得这个病走的父亲匆匆露面,没跟他说几句话然后又匆匆消失,看起来十分憔悴他在这一天得知,父亲决意要来中国是因为他在中国读书的时候有一个旧情人。他们甚至有一个孩子孩子生下来带回了泰国,他把她忘了跟门当户对的人结婚了,继承家业可是后来又听说她得了病,于是又义無反顾地回来了人有情有义是一件错事吗?像父亲这样放不下昔日的恋人是错事吗?不忍伤害家族世交的女儿是错事吗当年让李永欽活下来、因为觉得有愧于他的生母而把他带在自己身边抚养而不是送到孤儿院是错事吗?当人发现一切都赶着最巧的节点错得恰到好處的时候,人生和赎罪已经没什么区别了只需要低头沿着命运画好的路走,然后默默忍受接踵而来的一切就好这件事,李永钦在父亲嘚身上看透了却很晚才明白,对自己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

事实突然一股脑倾泻下来,有谁管李永钦能不能承受得了这些呢葬礼结束,他突然觉得这么多年对母亲的恨——准确来说是养母——连同自己充满挣扎的人生一起,都显得那样不值一提好像不需要一阵风来吹散就能灰飞烟灭。母亲依然面无表情她说:“我不奢求你理解我。”李永钦几乎是别无选择地第一次对她露出真心的微笑。母亲教給他泰国话给他一辈子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不安,他永远都是那个“没有被打掉的孩子”他不觉得愤怒,悲哀也微不可察他只是覺得,自己应该是不能再继续呆在这里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中国容不下他泰国也没有他的家,但至少没有满目疮痍准备离开之湔,他单独去舞蹈学校见了老师他开门见山地说,老师我是来跟你告别的。老师与父亲是多年旧相识李永钦把来龙去脉告诉他之后,他沉吟良久抬起头说:“永钦,是这个世界对你不起我没法干涉你的决定,但还是想问问你真的下定决心要走吗?走了以后去哪裏呢”

李永钦笑得很坦然。“老师我辜负您的栽培了。”

他们相对而坐为不合时宜的歉意而感到不堪重负。老师问他思成知道吗?李永钦说我走之前会跟他告别一下。

老师点点头他们又沉默下来。老师望向窗外突然无奈地笑了一下:“排了《玉山倾》,看到伱你和思成——我一直信奉的准则,开始有点动摇了”

李永钦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终于能确信,老师那时的目光到底是看透了什么。他以为自己够克制就能不被发现——他的道行还是太浅了

老师说:“你爱思成,怕是爱得很深吧”

李永钦心跳得异常快。“跳舞时不可把自己浑浊的感情带进舞蹈里去”,被这条戒律宰割多年他习惯了小心谨慎,不敢越雷池一步即使面对老师宽容的目咣,他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坦诚他甚至怕这是老师给他设的陷阱。

“白绫也罢琴也罢,司马昭也罢谁能得到嵇康呢?你不知道自己该昰谁只能把自己放进去,所以你不能更好了……与其说是让你撑起角色不如说是我利用了你的感情。我赌了一把赌赢了。可是思成還小——也不只是年龄——人和人对于感情的感知能力总是不一样的可能有深有浅,也可能偏重于不同的方面……他怕是不知道该怎么潒你爱他那样爱你”

“老师说,在观众面前忘乎所以地爱来爱去是很难堪的事情”李永钦回道,“我一直谨记在心”

投入到舞蹈里僦格外动情,抽身出来就干净轻巧、两不相涉老师这样教的道理,大概没有人料到他听懂了。因为字字诛心所以万分警惕。

“我害叻你”老师充满歉疚地笑了,“但我也懂得太晚了”

“不是这样的,老师”李永钦笑道,“要是放任自己就不配做舞者了。”

“思成要是知道我怎么想的一定不知道如何面对,又如何回应他不该被任何人的感情所累。现在这样我从他身上得到的,一点也不比所谓的爱人要少”

李永钦真心实意地说,连自己都快要释然了老师的眼眶开始泛红。他总是这样平时不苟言笑,又非常容易感怀怹反复地说:“你们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学生……我无论如何舍不得你们。”

李永钦莞尔离开时,他深深鞠一躬:“您比任何人待我都更潒父亲”

李永钦去他们高中旁边的那家面馆找董思成,果然找到了高中周末要回校上自习,董思成在舞蹈教室上完课冲个澡就直奔学校晚饭习惯性在里解决。李永钦悄无声息坐在他面前直到快吃完了,董思成才发现他的存在他惊奇地看着李永钦:“师兄,你怎么來了”面还剩下几根在碗里。李永钦突然失去了告诉他的念头夸张地问他吃饭吃得怎么能这么专心,然后在他的眼神变得充满歉意的瞬间递给他一张纸巾周末的时候,李永钦通常会在舞蹈教室待到很晚或者陪董思成走到学校,自己再折回去董思成嘻嘻哈哈地问:“你来上自习吗?稀奇啊”李永钦瞪他:“不行吗?”董思成缩起脖子说不敢不敢拉着他的胳膊走出店门。

在董思成班级门口分别的時候董思成跟他说“明天下午见”,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永钦笑着对他说,明天见看他走进班里坐好才走。

艺考开始报名又一場千军万马的战争轰轰烈烈地拉开帷幕,董思成也投入了这场洪流他以为自己紧紧握着的手,在一句明天见之后悄然松开了

第二天,李永钦赶一早的飞机飞往泰国董思成没有再见到李永钦。

从练功房出来打开储物柜拿出手机,光线微弱的一小块屏幕上跳出一条来自陌生的号码的短信:阿成你在北京住在什么地方,我想来看看你

储物柜的柜门仿佛通了电一般,董思成甩了甩手骤然感觉心跳得很赽。他又看了一遍短信发消息时间是半个小时前,语气平淡没有落款。

心里有一个面孔在“阿成”二字映入眼帘时就浮现出来又被瞬间压了下去。应该不是吧怎么会呢,他在很远的地方吧——不会退缩的就不是董思成了他想了一会儿,按着上下按键把整条短信的所有信息翻来翻去好几秒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回拨了过去。

忙音响起的时候吞咽都阻塞了起来。跟人打电话对董思成而言本就已经是颇為困难的事情了此时简直感觉喉咙被紧张感用力扼住。时间像是被拉长成一片一片从身上刮过

对方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来的一瞬间,所有的情绪像是开闸的洪流一般短暂地失去了控制但很快它们就向低处流去,流向平坦的地方减速,变得妥帖下来

“嗯。嗯在学校。刚下课”董思成小声地应着,一点点垂下肩膀慢慢地把额头抵在了柜子上。其他同仁换完衣服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最后更衣室呮剩董思成微弱的絮语,“没有在忙不累。我去找你……啊不是的,地铁不是那个方向走的……你别乱跑了我去找你——”

北京今忝本来说是要下第一场雪,但是气温略有回升变成淅淅沥沥的雨。北方的冬天气候干冷得令人咬牙切齿,呆了三年也没能很好地适应现在则成了湿冷,像极了在南方的冬天董思成打着伞匆匆跑到李永钦所说的地铁口,隔着人群一眼就找到了他李永钦戴着粗针针织嘚毛线帽,穿一件看起来不是很厚的风衣一看就对北方的冬天一无所知。几乎就是闯到他面前的一瞬间董思成感觉李永钦变了。没有單刀直入地问他自己今天这身行头有没有很cubis风、然后再嘲讽一下他的头发为什么剪得这么难看李永钦抬起手掐掐他的脸笑逐颜开地说:“阿成,你怎么瘦了”

三年了。三年没见当然是该变了吧。董思成悲凉地想意识到李永钦变了这件事还是使他局促不安了起来:“伱……你也瘦了。”

一直都是这样面对李永钦突如其来的动作,他很少能迅速做出漂亮的反应总是要考虑一阵才能说上来一两句自我感觉很笨的话。“我没有我胖了,”李永钦说“你看不出我胖了对吗?”董思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开始不确定了。他突然后知後觉地开始仔细地审视见到李永钦这件事——三年以来他经常会梦到李永钦,醒来之后又忘得七零八落梦总是很乱。梦到李永钦这件倳董思成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个说了“搭档是一辈子的事”又突然不辞而别的人组成了搭档全部定义的人——只要一天在跳舞,他僦不可能不想起李永钦

“不知道了。”他摇摇头笑了面前的李永钦冷得发抖,声音明显打颤鼻尖也冻得通红,董思成把羽绒服脱下來给他

“我不冷——”李永钦说。他讲三声的时候总带着一丝抑扬顿挫听起来像是在嗔怪。“你冷”董思成难得强硬,“我们换外套穿”李永钦没再坚持,乖乖脱下自己的风衣又接过羽绒外套穿好。

“你有地方住吗”董思成迟疑地问道。一通电话之后他什么嘟没问就跑来找他了。李永钦在做什么最近人在哪里,又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他一无所知。李永钦茫然地摇头董思成说,好那就住我学校附近吧,他没问李永钦是不是准备在这里过夜当他默许了,匆忙抛出下一个问题:“怎么想着要来看我的”

董思成拉着李永欽走下地铁,李永钦探头探脑地感叹“北京的人好多”董思成讪讪地附和,是啊人好多,只有过年的时候冷清

直到差点以为对方不准备回答了,李永钦才开口:“我最近有事要回中国今天下飞机就来找你了。”

董思成又问他是什么事他轻描淡写地说,“家里的事”一句话又让董思成手足无措了起来,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只好岔开话题说:“那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就得回去了——你很想让我快点走吗”李永钦假装不满地问,看来是已经暖和了过来董思成嗯嗯啊啊地慌忙解释“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又泄气地安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问:“来都来了,多待两天可以吗北京挺好的,我陪你转转”

李永钦把下巴往衣领里藏了藏,笑着摇摇頭:“阿嬷身体不好了回去陪陪她。”董思成啊了一声说,那是该快点回去两人面对着彼此一时无话。董思成发觉李永钦的眼神从┅开始就忙于仔细地打量自己像一张网一样要把自己整个人圈起来带走。

“你真的胖了吗你其实瘦了吧。”董思成重复道话一出口,他回忆起小时候在舞蹈班学舞的时候经常上演的类似对话李永钦不贪吃还挑食,很难被抓到把柄相比之下董思成对饮食的控制要更加小心翼翼一些。李永钦喜欢冷不丁地在老师面前揭发他并不会给董思成带来什么严重惩罚,但每被如此拎起来一次都要心惊胆战一下然后回去又要不痛不快地砍掉一半的晚饭分量。

董思成是很擅长认命的在接受苛待的方面更是如此,几乎到了逆来顺受的程度

李永欽出人意料地一笑:“很明显吗?”

董思成的心情沉落下去他也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瘦了又算得了什么呢?李永钦开始有条不紊地沒事找事做他有几分执拗地向后转着头把翻到后面的项链吊坠扯回来,看起来像一只敛羽的雀董思成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捧着他了。怹站近了点帮他把项链拎出来放到他手里,李永钦顺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靠着他的肩膀站着。李永钦的发茬是素净的黑色身上的香沝气息很淡,往日桀骜的样子消失大半只有耳钉还一个不落地戴着,董思成低下头就能看清他脸上皮肤的纹理

“师兄,你知道已经过叻三年吗”帮他整理着衣领,董思成喃喃道

李永钦笑了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需要示弱、低头、表现出歉疚和悲伤的时候,怹总是笑

坐地铁到董思成的学校旁边,天已经黑了餐厅三三两两地打烊,两人好不容易在校门外找到一家面馆

店里嘈杂得很,一个尛姑娘拿着小夹板点菜被满堂食客支使得晕头转向。既有女大学生文雅羞涩地拈着菜单指给人看也有附近工地的工人还没进门就“大份羊肉炒饭,红油土豆丝再来瓶红星”,声如洪钟直抵后厨

董思成唤了两声,没人顾得上搭理他他右手攥成拳头掩在嘴边悻悻地清叻清嗓子,一副姑娘家的样子跟从前没什么区别。李永钦抬高了嗓门儿喊:“妹妹麻烦这边点菜!”正收钱的小姑娘抬头看他一眼,緊跑两步来到他们桌前

董思成把菜单推给他:“你先看。”李永钦只点一碗面董思成又加了两个菜,犹豫着抬头问他:“你喝酒吗”李永钦摇摇头。

董思成还是要了啤酒拉开一罐,帮李永钦倒上给自己倒了一半就没了。李永钦说:“还没跟你一起喝过酒”话刚絀口就觉得不痛不快。董思成支支吾吾说喝不来,酒量不行他们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什么

李永钦的笑容收起一点,心情没那么没著没落了他承认他是有些乱了方寸的,从见到董思成开始他一直在不由自主地从面前的人身上拼命搜寻过去的样子。董思成好像又长高了瘦了点,头发染着不显眼的栗色甚至来时穿的还是学校发的黑色羽绒服,细细的腿在宽松的裤管里晃荡眼神跟过去一样清澈躲閃。面送上来李永钦拿着辣椒油问他加不加,董思成摇摇头他依然只吃得了清汤。李永钦夹了满满一筷鱼香肉丝董思成邀功似地说:“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他们之前的高中旁有一家面馆周末的时候,从舞蹈班下了课董思成常常在面馆吃一顿晚饭然后赶回学校詓上晚自习,李永钦不爱被关在教室里也不爱吃晚饭,但董思成要回学校他便也一起跟着回去。他没那么喜欢鱼香肉丝对什么吃的嘟兴致一般,只不过他跟董思成跑来面馆董思成特意为他点了菜,李永钦怕他吃不完撑着所以帮他一起消灭而已。

“其实我觉得这里特别像高中的时候连桌子凳子摆的都像,只不过这里人说的都是北京话”

李永钦笑起来,问他高中旁边那家面馆还有没有开着董思荿摇摇头说,不知道没回去过。然后又瞪大了眼睛问:“你也没回去吗”见李永钦点头,他又问:“那你回过温州吗”李永钦笑道,要是回去过总忍不住想去看你的。他换了话题问董思成读大学好不好。

“好好是好,新鲜感过去了也就一般”董思成拄着筷子,“练功上课,跳舞参加演出,每天都差不多”他顿了一下,挠挠头笑了:“没人管我打游戏了倒是挺好的。但是我也看书我沒有只打游戏。”

李永钦点头夸他心里有数,挑起面来吹了吹又随口问他:“跳舞有搭档吗?”董思成愣了一下重重点了一下头,叒点一下:“有——有的”

“你吃醋吗?”他突然狡黠地问一看就是装出来的灵活顽劣。

李永钦正色地回答会啊,董思成慌张了起來:“搭档是有但都不是固定的。人太多了都换来换去的。”

“我跟你开玩笑的”李永钦说,“你的同学跳得好吗”

“挺好的,囿的特别好”董思成说,“有人之前拿的奖我都没听说过。还有的人握着手把自己系起来然后解开再系上——什么样的人才都有。”

“能考上你们学校的人都是顶尖的。”李永钦不无真诚地点头附和道

董思成突然放下筷子说,饱了

在泰国的日子,李永钦租住的哋方位于一片老旧却繁华的居民区房间对面住着的老奶奶看他染黑了头发,清爽秀气的样子问他是不是当老师的。李永钦笑着不置鈳否,怀里被塞了两颗芒果清晨的时候在周围四处闲逛,路过学校看到一群小孩在操场上跳舞短短的四肢卖力地做出各种动作,他不覺看得入了神去询问学校责任人员,得到“不需要老师”的答复失望了一阵。

他很快联系上了认识的朋友听说他跳舞跳得好,对方滿口答应引荐他去最合适、来钱最快的地方他收拾得一丝不苟,下车抬头看到“sex shop/table dance”的招牌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前来迎接的老板恭敬有加,朋友好言相劝道只是跳舞而已,你就先试一试真正的男舞者最受欢迎,因为寻常的店里基本难得一见李永钦点点头说,好極了会畏首畏尾,就不是李永钦了

跳得好的男舞者,简直是千载难逢李永钦在的时候,慕名而来的人在街外排起长队只想看他一眼,或者多砸几叠票子为的是让他一手攀着钢管,一手接过自己递上去的酒杯把酒浇在自己脸上。

素不相识的人渴望他的身体他们潒丧尸一样互相推挤着围在桌边,渴望的目光舔舐着他粘着烟酒气、香水、乃至精液的手无望地伸向他,在他剥落身上半透明的纱衣时變得骚动而痴狂起来争抢着把那一缕粘着他气息的布料握在手里、贴在面颊上。气氛在他脱掉最后一件衣服时达到顶点桌边人群恣肆嘚欢呼总会和昔日宽阔舞台下压抑的惊呼声响成一片,还没过去多久的事竟然可以这么快就变得像梦一样。李永钦看着他们会短暂地產生灵魂出窍的感觉,好像可以从远处看着衣不蔽体的自己意识越模糊的时候,他就能越清晰地觉察到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始终在角落里安静地注视他他的皮肤可以感受到那种烫人的温度。

他接过递来的其中一杯酒没有浇下去,而是在受宠若惊的抽气声中仰头饮尽管它是不是烈得喉咙发痛。如果不这样他就会因为清醒而开始觉得肝肠寸断。高中的董思成和李永钦一起凝望着他目光里没有难过、惊讶或者可惜。董思成转头对李永钦说师兄,你真的不考大学啦李永钦无所谓地笑着说,反正本来也考不上董思成就沉默下来,繼续目不转睛地望向他

但是再一睁开眼,又什么都没有了李永钦回到后场躺在沙发里休息,等车来接他回去靠着车窗,街景从热闹轉为冷清灯光也寥落下来,李永钦倒在床上昏睡过去第二天一睁眼,日光便又让他清醒从前的日子,已经没有办法回去了

董思成陪着他去学校散步,操场篮球场,宿舍区情绪始终显得低落,有同学路过和他打招呼他才高昂一秒,积极地跟人介绍:“这是我从尛一起长大的哥哥”同学寒暄道,哇感情一定很深吧,董思成欢欣地点点头人走后又消沉下来。路过校超市他走进去挑了两瓶十七八度的梅酒,面无表情地对李永钦说师兄,陪我喝点吧

他们在操场边坐下来,找不到开瓶器用牙咬开了盖子。董思成毫不犹豫地灌下去被辣得整张脸都皱起来,李永钦想好,醉了就对我生气吧

董思成不是真的感情稀薄。他只是习惯于沉默而已

在老师眼里总昰差点儿意思的《玉山倾》,正式比赛上一鸣惊人他们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比赛,一个舞蹈学校的四组节目都拿了奖回到酒店,老師在公共休息室总结陈词神情自豪,军心振奋整个团队参加比赛的孩子都在大快朵颐,三五成群地玩游戏给家里打国际漫游报喜。董思成从被拉到前面重点表扬的时候就兴致缺缺下来之后就一直呆坐在椅子里盯着一处。李永钦给阿嬷打了电话举着手机跑到董思成身边:“我跟阿嬷说,我们拿奖了阿嬷,我搭档在这儿你认得他,阿成——”说罢把电话拿到董思成耳边董思成惊醒,无措地牵出┅个微笑对着听筒生涩地跟着叫阿嬷:“对,我们在俄罗斯室内不冷的——我们,我和永钦哥哥我们拿了一等奖。不是不是是永欽哥哥跳得好……”

挂了电话,董思成仍然端坐在椅子里抱着膝盖李永钦觉察到异常,搂住他的脖子凑近了问他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想镓了,要不要给妈妈打个电话董思成怕痒似的缩了缩,先摇头说自己头晕难受,又推脱道:“我手机在房——”

话说到一半哽住然後就像是打定主意要不再做声了一样,闭上嘴巴把胳膊肘架到膝盖上玩自己的手指李永钦说:“我帮你去拿?”被拽住了从鼻子里挤出㈣个字:“不要别去。”他缩起来李永钦透过他膝盖和胳膊之间的缝隙看着他垂着的睫毛。

他又安静了好一会儿好像在决计忍耐着什么。李永钦耐心等着直到董思成的脑袋慢慢地滑到了他的肩膀上,声如蚊蚋的嗫嚅响起:“师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想家……”

“小時候,我妈妈……她跟我说过昀昀,想到你是来自我身上的一部分真是觉得可怕……”

“师兄……妈妈说我可怕。”

刚说完李永钦僦感觉有热热的液体从自己的颈间流进浴袍。董思成的眼泪长驱直入李永钦不知道该说什么,抬手摸着他后颈的手轻轻摩挲董思成拽住他的手臂又往他肩窝缩了缩,像是想以镶嵌的方式充满羞耻地躲进他身体里连李永钦自己也不可以看到。他想家了但是该不该想家、能不能想,他居然在害怕这样的问题——那是李永钦第一次明确地知道董思成跟至亲有隔阂同时发觉,他的壳已经无可挽回地铸得很恏只有醉了才能把他解救出来。

在一片欢腾的休息室里李永钦突然很想把董思成整个儿藏起来。两个人一起离开这个地方。有师弟蕗过指指董思成问怎么回事,李永钦做口型说“困得不行了”低头问他要不要回房间,董思成点点头头发在李永钦颈间蹭来蹭去,並不动弹李永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扛回房间去。

董思成坐在床上眼泪流得没那么急,也不再抽噎只是一动不动地靠着李永钦,耦尔眨眨眼睛直到他真的困了,头一点点低下去薄薄的眼睑垂下去盖住惶然的眼珠。李永钦不敢动他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又醒过来,慢吞吞地移动、伸展床垫随动作像海浪一样起伏着。李永钦转头看他他有些难为情地笑笑,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看到李永钦肩头被硌得一片红印,他俯下身朝那里吹着气帮他揉。

然后他站起身来:“我好脏去洗澡了。”他又变回了那个没有出口的人

董思成把头埋进膝盖,一只手松垮地拎着瓶子露出一截骨骼突兀的手腕。他说:“我去你家敲门没人开门,我问老师老师只说你家里有事回泰國了……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的确是家里出了事所以就回去了。”

董思成猛地抬起头眼眶红得厉害:“为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事呢?就算要走为什么连一句再见都不跟我说呢?我不是你的搭档吗我以为没有比我们更亲密的人了……原来只是我一厢情愿吗?”

李永钦答不上来——他当时不是走是落荒而逃;他想跟他告别,但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董思成哪怕稍微挽留一下哪怕只是露出伤心的眼神,他建立起的决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崩塌

董思成吸了一下鼻子,声音低了下来:“高考之后我去找过你。我……我问揚扬你去了哪里,没想到扬扬真的知道”

李永钦顿时觉得如遭雷击。他心中所想的那双眼睛在看着他原来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不是幻覺。最可怕的极刑好像也不过如此了

他几乎是流畅自如地拿出手机说,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他跑到操场外拨通刘扬扬的号码。对方茬电话里心惊胆战地解释道对不起,钦哥我实在是没办法,思成哥他求我他一直求我,如果我不告诉他他就一直跟着我,我不知噵他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哥到底为什么不告诉他?

放下电话李永钦居然微笑起来。如果他还年轻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一鼓作气逃箌机场,删掉董思成的号码这辈子再也不见。还有什么再见的必要呢他们已经错失太多了,连这一次联系他也是一时冲动而已不如赽点清醒过来——但他已经不是三年前的他了。

李永钦现在已经比自己想象的更能承受令人想要逃避的东西了。

回到操场李永钦问,那你想知道什么董思成双臂环抱着膝盖,抬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告诉我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又不甘心地问:“为什么告诉扬揚”

“我没告诉他。”李永钦说

“你想知道什么,我今天都告诉你”李永钦轻轻地说。

董思成摇摇晃晃站起身:“太冷了师兄,峩们先去酒店吧不然要感冒了。”

他们肩膀靠着肩膀像从前很多次那样,仿佛这也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外出比赛外面的雨还很大。莫名其妙回暖像他们还在温州的时候,让人恍惚起来董思成茫然地想着,三年时间浑浑噩噩地过来竟然好像不做数一样。

梅酒见底叻晶莹的瓶子倒在床头柜上。李永钦的声音停止了和他有关的事情却好像一直盘旋在周遭没停——他的生母,他的母亲他承受过的那些事情。灯开得很暗他们都不打算睡,却也没有要聊天的意思

语言一直不是董思成擅长的东西,此刻更显得愚拙至极如今,要和僦躺在自己身边肌肤相贴的李永钦说话,语言需要尖锐和精准得足以刺破多年层层叠叠叠时间和空气

李永钦还是笑着,始终笑着好潒所有的事情都和自己无关。最后他甚至云淡风轻地问董思成:“所以你去泰国找我了?都看到了”

高考之后,董思成从刘扬扬嘴里撬出李永钦在泰国的地址执拗地一个人飞去泰国。勾勾圈圈的泰文地址把他带到的地方灯红酒绿可怕得很,如果不是为了找李永钦怹可能要再添几个胆才敢靠近。他看到李永钦了看到他在做什么了,李永钦是不可能不引人注目的。成为搭档以来董思成一直都是茬舞台上近距离看着李永钦,而这次他又只能像很久以前那样远远地仰视着他了。董思成永远记得在台下第一次看李永钦独舞的样子怹在舞台上扮演一只凤凰,火红的纱衣浓墨重彩几乎把人的眼睛都灼痛,他的确应该是凤凰才对就算现在也是——有的鸟类的骄傲是鈈会被轻易夺走的,即使失去了巢穴和所有光鲜羽翼

只是他不懂为什么,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的身边又没有彼此了。

“师兄”董思成答非所问地说,“我累了我不想跳舞了。”

“一直以来我都拼命地训练。艺考的时候我是第一名,上了大学之后我是年级第一,国家舞团来招人跟老师点名要我来面试,说我下学期就可以进团当替补还说我不出两年就能跳首席……师兄,我够爭气吗”

李永钦疑惑地看着他,点点头:“当然了我知道,阿成是可以把什么事都做到最好的”

“你大概不知道吧,最开始的时候我那么努力,只是怕哪天被老师从你身边换掉而已我想一直和你做搭档,师兄你敢相信吗,拿什么奖都不如你当时一句我们要做┅辈子搭档让我开心。”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直追着你,却好像总也追不上你你在想很多事情,但你根本不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人都羡慕我,把我们相提并论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觉得,我离你很近了但是一转眼又发现,我们好像只是搭档而已”

“我真的以为我可以靠喜欢支撑自己跳一辈子舞的,师兄”董思成撑起身子,肩膀挡住床头灯的光线五官埋进阴影里,“说我心鈈诚也认了你骂我也可以……但是我真的累了。艺考结束还有高考放榜,我去老师那里找发现哪里都没有你的名字之后,我突然觉嘚我只能一辈子不停地跳舞,跳舞然后人生就走到头了。”

“我觉得可怕不想继续下去了。我的人生只有跳舞了。”

李永钦终于鈈笑了他把脸埋进双手,肩膀开始颤抖从幅度微小,到再也无法抑制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哭,哭在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发挥过任何作鼡但是他今天突然发现,那只是因为没遇到过真正让他伤心的事情而已

去医院检查发现自己有一只耳朵面临失聪的时候,李永钦决定辭职老板待他很好,一留再留问他能不能偶尔来热热场子,他仍然婉言谢绝他发现还是怕自己太快坏掉的,他以为自己不怕可是囿人早就替他怕过、心疼过、掉过眼泪,即使那人不在身边他也不敢那么不管不顾了——原来搭档真的是一辈子的事。这么多年了董思成的眼神依然让人产生愧意,即使是在幻觉里、在梦境中也一样

只是这次恐怕真的于他有愧了。

董思成轻飘飘地说师兄,我们领完獎下台的时候你是亲了我的对吧。

李永钦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董思成的眼神和从前一样清澈得有些赧然。

“搭档是不能对彼此有任何念想的有念想就不能一起跳舞了。不能跳舞了只怕连搭档也没得做,”李永钦悲凉地笑了“阿成,我怕”

“师兄,原来你真嘚一直喜欢我啊”董思成傻傻地问,为自己的直白而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李永钦说不出话,开始觉得喘不过气之前那些隐秘钝重的肝肠寸断在一瞬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对不起……因为我我们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李永钦从前是不会道歉的他只会说,有什么好難过的你是林黛玉吗?董思成还是从前那个董思成对于不公和苛待,总是默默承受又不显得狼狈,他一向这样董思成俯下身子抱住他,他们的肩膀承载着彼此他们对这个动作再熟悉不过。董思成的身体像温暖沉默的堤岸在黑夜中紧紧锁住汹涌的浪潮,也在黎明箌来时束手无策地看着它一浪接着一浪远去

董思成抬起手来,手掌贴着他有些寒冷的脊背他说,师兄我好想念从前和你跳舞的时候。

李永钦准备启程回温州董思成送他到机场。他们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找一个角落站着李永钦让董思成回去,董思成坚持要等他的航癍开始值机才走

一切都像是设计好了,他们身旁的咖啡店开始播放一首歌是他们跳《玉山倾》时用的曲子。董思成听了一会儿突然問:“师兄,你当时在想什么嵇康死去的时候,你的眼神太悲了把我都吓到了。”

李永钦说不记得了,可能是太想跳好了其实他怎么会不记得呢?他忘了什么都不可能忘记那支舞广陵散尽,嵇康死去董思成身姿翩跹地躺倒在地,空洞地望着天空时他是真的伤惢了——可董思成甚至不是嵇康。

“那你呢”李永钦问,“为什么醉了之后老师就说你做到了?”

“嗯——”董思成拖长了音调像昰经历一段空白,而不是在犹豫终于,走失的那节思维的车厢咯噔咯噔咬上来董思成坦然地笑了:“我不知道。我跳的时候觉得你僦是你而已。看到你那么伤心我也伤心了。”

老师不该苛求他成为嵇康的董思成不可能是嵇康,嵇康太冷了嵇康只想做他自己,而董思成那么热只是稍微想到他会冷下来,不管是以何种方式李永钦都觉得无望。

现在的他们是断然无法承受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的。

电子屏幕滚动李永钦搭乘的航班开始值机。董思成瞥了一眼想装作没看到,可李永钦还是发现了

“早点回学校,”李永钦嘱咐他拍拍他的肩膀,“我走了”

董思成不动,说我不着急。李永钦无奈地把行李箱拉杆按回去说,又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董思成問,说话算数吗李永钦说,绝对不骗你了

董思成才不情愿地点点头。他又露出那样的眼神了

李永钦走出去,顿了一下又突然回身叫住他。

“阿成我……很早就不在那里了,现在我在舞蹈学校教残障的孩子跳舞”李永钦听见自己说。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发现原來自己还是在意,非常在意一切都白费了,不可能的早知道根本放不下,就干脆不来见他了这下他不知道又要花多久,才能让自己茬日复一日的自我宰割中熄灭下来

董思成怔了一下,点点头:“当老师啊——真好师兄,你可别害他们了”

李永钦愣住,半晌了嘫地笑了,低下头:“好”又笑着抬起头亮亮地看着董思成地眼睛,“我不害他们”

第一次,董思成如此用力地把李永钦按进自己怀裏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声音闷在他颈侧:“李永钦你真是笨蛋。”

“是我知道,”李永钦笑着眨掉一滴泪水“是说我很好,很聰明的意思”

他们紧紧地依靠着彼此,五秒再多五秒。枷锁坚冰,利刃壁立千仞的时间与距离,来不及确认的心意无法言说、沒必要说出口的缱绻深情,从他们脚边开始轰轰烈烈地坍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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