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舅父工厂哪里工作了怀孕几个月不能安排加班啦 晚上加班的时候见到李总看见我玩手机

第三方登录:邓友梅:《别了,濑户内海!》【金庸吧】_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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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友梅:《别了,濑户内海!》
人是不会满足的动物。如果我们的祖先满足于骑在驴背上吟诗,一边用脚后跟磕着驴肚子,一边比较那和尚是“推”门好还是“敲”门好,今天的诗人就不会乘坐快速列车,二十分钟从广岛来到椿岗。陆虎士本来最大的愿望,不过是今生再来一次日本。可是在成田一下飞机,他就又盼望能获准访问一下椿岗。现在椿岗已访问完毕,要回广岛了。他心中反倒更加不满足了。有个角落是空白,沉甸甸的!空白也有重量吗?有。现在他就既觉着“空”又觉得“沉”。
工厂的职工,对这个在此度过苦难时日的外国人很友好。列队欢迎,鲜花,祝酒,参观面目全非了的厂房,机器。一位负责人再三表示歉意,说当年让他在这儿受苦,他也有一份责任!其实那时这人还没进厂,按年龄推算他当时还正上小学!
就是没见到熟人,没见到想见的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找来了两位那时在厂内的老工人,不是一个部的,并不认识。也没看到要看的地方。整个城市重建过了。除去名字,没留下可供怀旧的遗迹。
和送别的人分手之后,陆虎士仍不想进车站。陪同他的是庆应大学中文系一个女学生,叫高桥静子。是先从事日中友好活动,后进学校学中文的,年龄将近三十岁,比年轻女孩子能体谅人。她说:“两小时以后还有一班车去广岛,咱们可以在街上再散散步。没主人照顾,更自由些。”
他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况且这时他竟找到座标了。左边那个七层楼的百货公司,就是三十五年前只有两层木板房的“中岩百货店”,斜对面闪着霓虹灯广告,预告上演《影子武士》的电影院,还是以前低矮简陋的东宝映画馆的旧址。看到远处一个塔式高楼上写的“高桥医院”四个字,想起那地方原是一个庭院,几间平房的小医院。
他领着静子从高桥医院墙外走过,拐进一条小街,这街上没有高楼,净是两三层的房屋,几家外地会社的出张所,两处中华料理,一处专卖当地特产脱胎漆器的店铺。房子全是新造的。五颜六色的塑料瓦,大扇大扇的玻璃门窗,闪光发亮的大小贴面瓷砖组成现代派镶嵌画,已没有一点当年小镇的风貌了。可是,街树上、电杆上还插着几束纸扎的花束,这是樱花节时残留下来的,已经有些零落和褪色了。而就在这几片淡粉的云朵上,他看到了昔日的椿岗。
“先生,”静子笑着急促的在后边说,“你走得这么快,追都追不上,到底要上哪里去呀!”
陆虎士并不停脚,摆摆手说:“来,我领你看个有趣的地方!”
他走出街口往北一拐,出乎他的预料,并不有趣。这里是个公园,而且上午主人陪他到这儿游览过好一会儿。
高桥静子看出他的困惑,安慰地说:“三十五年,旧日的痕迹很少了,您又记错了地方吧?”
他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
这地方是不会记错的。
战前,这是个电影院。他被押来的时候,挨着铁丝网围墙有几只太平水桶,上边还写有“松竹”字样。电影院加了层楼板,用本色木柱支着。二层楼上并行四条大铺,上下两层,每层睡三十个人。楼下舞台拆了和后台连成一室,也放两排双层铺,也是每层三十人。观众座厅,改作食堂,长条木桌,总有几十张吧!售票处、休息室改作了事务室,是山崎有道,和那些舍长、舍监们用的。院子里盖了几间厨房,用小小的走廊和食堂连起来,房前房后,挖了有七八个防空洞。最外一圈,是一层竹篱笆和一周带刺的铁丝网,铁丝网入口处,白地黑字写的是“兴亚寮华工宿舍”。
正常工作每班十二小时,活儿忙了,要干“彻夜”,今天早上六时上班,明早六时下班。休息十二小时,晚上六点接着干。
陆虎子(那时还叫小名,虎士是写诗以后改的雅号)是全体华工中年纪最小的了。周岁不到十六。他在碳酸镁车间的干燥炉干活。干燥炉是两条平行的大隧道,有四五米高,十几米宽,六七十米长,炉顶是双拱型,但炉门上边的六七米处,却砌成平台,可作为工人更衣室。
这天又干彻夜。到后半夜两点多钟,原料用完,机器停下。工人们各找合适的角落去睡觉。班长张巨吆喝一声“谁来?”把嘴朝炉顶努了努,有几个人就往上爬。虎子也要往上爬,张巨一扒拉他:“小孩,不带你玩!”
“我看看不行吗?”
“看行,可不许多嘴!多嘴包庄家!”
张巨用竹片做了一副天九牌。每逢夜班或进防空洞躲飞机,他就招人推牌九。以各人的口粮作赌注。口粮很少,人饿急了,若没有坚定的生活目标作支柱,就蜕化成动物。出于求生本能,要把别人活命的食物赢来填进自己肚子。另外,牛马一样的劳动、牛马一样挨打骂,总也要有“放青”、“打滚”一类的休息和欢乐。植物尚且有开有合,何况是人?尽管舍监等人发现了要打,这赌风却禁不住。
虎子爬上炉顶时,四个人已经凑齐,各按方位占好地形,张巨把牌哗啦一倒,一边洗一边问:“怎么玩法?”
买卖人出身的韩有福说:“一道半碗,顶多不过四碗。”
张巨问:“怎么给法?”
韩有福说:“每天晚饭还半碗。”
张巨说:“不行!我要赢你三十碗,照你这给法要两个月,我要不到两月就死了呢?一天一碗!”
“肚子太空了没法干活。”
“你给黄豆也行,我知道你有货!”
张巨当过东北军机枪班长,在平汉线弹尽粮绝随长官投了降。傻大黑粗,输打赢要,三句话不合就动拳头。日本人叫他当班长,韩有福有点怵他。可是这人自有他好的一面。他敢跟日本人顶,当面骂工长是王八蛋;他跟中国人闹吵子、动手打人,可决不上日本人那里告状。有一次几个华工夜班时摸黑把个日本工长打伤了,勤劳部找不出凶手,罚全体华工在神社广场上跪着,他挺身而出把这事揽到自己头上,挨了顿狠揍。事后,打人的主儿过意不去,偷偷找他道谢,他说:“一笔写不出两中国。你们不承认算对了,我比你们经得住打,要心疼哥哥呢,一人送我几碗饭,让我养养伤。”那几个人每人送他五碗饭,分半个月给齐。他毫不客气,全部吃掉。推牌九他也并不准赢,饭输多了他就报名去献血,献血后在一周内每天多给一碗饭吃,他拿这饭来还赌帐。过年的时候,他竟然把工厂神社上供的年糕偷来吃了,而且往空盘里拉了一泡屎。那神社离朝鲜征用工住处近,日本人怀疑是朝鲜人干的,没找中国人麻烦,打了几个朝鲜嫌疑犯。有人说他:“这事你干得有点缺德了!”他说:“高丽棒子在中国不是当翻译就是卖白面,我想揍他们没腾出手来,让小鬼子替我代劳吧。”别人说:“朝鲜人也有好的!”他说:“好样的全参加游击队打日本去了!还能上这儿来?咱哥们儿在中国人里边也是下三烂。好汉子早跟他们拼了。”
商定好条约,张巨摆了个中间开门,请押注的翻了点。就“七对门、八到底……”分牌。牌到手他先摸了下,叫了声“天地跨虎,金屏大五!”把牌一拍,正要翻牌,一道亮光从楼梯口射了过来,直射到他脸上。几个人觉出不好,急忙放下牌,转身要跑,舍长山崎已经把上炉顶的梯口挡住了。电筒把每个人的脸都照了一会儿。
山崎在侵华队伍中当过军曹,是个典型的法西斯匪徒。没什么文化,对于军国主义思想有绝对的信仰,从来没和和平平地说过话,从来不拿正眼看华工。他是华北劳工协会派出椿市的特派员,在兴亚寮中地位最高。
“把牌给我!”
张巨躬身把牌收拢起,用装碳酸镁的纸袋包好交给山崎。山崎把每个人又都看了一会儿,记在心里。下梯子就走了。这几个人互相埋怨起来。你说我喊声太大了,我说他摔牌太响了。韩有福声称他抓的一副牌是天杠,不然要一人赢他们一碗半饭。这回赢几个大脖溜吧!张巨把肚子一拍说:“¤!他会抓老子会做!明天再做一副好的!走,上海边砸海蛎子去,吃得饱一点好应付这场热闹官司!”
没有人应声,他骂了几声,一个人提着饭盒走了。天亮之前,他端着一饭盒海¤,一捧海白菜回来,放在干燥炉前的通风口上,用热风吹熟,大把地用手抓着吃。看别的几个人愁眉苦脸,他大不以为然:“我说,等一会回去,你们不就光是挨顿打吗?我还丢了一副牌呢!我都不败兴,你们败什么兴?”
这天下工后,他洗澡比往日都洗得仔细。带着全班列队往回走,故意地摇着膀子,快到兴亚寮时,碰上给舍监们当下女、兼做伙房杂工的小姑娘渡边千代子。千代子鞠躬说:“早安!”
“你奶奶个熊!”张巨瞪了她一眼,喊道:“正步走!”
千代子不懂中国话,可从张巨那气汹汹样子判断出这决不是也向她问早安。她挺委屈。这姑娘今年也不过十五六岁,长着典型的日本式的瓜子脸,眼睛不大,可是光亮、秀气,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儿。营养不好和过度劳累,使她脸色很苍白,仍剪着学生式的刘海发,成天穿着打了补丁、洗得发白的学生装,一声不响地做这做那。日本人不论舍长、教官还是厨房的女工,谁都可以指使她。谁指使她都老老实实地干。谁都可以教训她,谁教训她都“嗨,嗨!”地答应,答应归答应,她并不都听信。比如,舍长山崎先生告诫她,对这些中国征用工不要怜恤,因为他们是劣等民族,理应受大和民族的驱使。可她和中国人说话时还是笑嘻嘻地称呼“张君、李君”,称呼“您”不用“你”。管“中国”不叫“支那”,听说他们不喜欢这个叫法。中国人对她很和气,比某些日本人和气得多。他们够苦的了,不能帮助他们也决不要害他们。所以看见什么违反纪律的事,她从不告密。她哥哥在中国失踪了,人们对她家很歧视,母亲天天跪在神龛前祈祷,要佛爷保护哥哥平安。她对千代子说:“我就是相信善行才能换来善报。我看到这些中国人挨打挨饿心里害怕,怕你哥哥在中国也过这种地狱生活,千代子,咱们不要在中国人身上作恶,上天有眼,在中国就会有好心人照顾他!”
千代子不论信不信妈妈的观念,她都不愿违背她。爸爸死了,哥哥失踪了,有人说是叛国了。妈妈一个人带着她姐弟俩生活不容易。除去广岛有个舅舅偶尔接济一下,谁也不肯帮她们的忙。她不能叫妈妈不高兴。
快走到兴亚寮门口,她看到山崎先生从事务室门口出来,一脸的凶气,她赶紧低下了头,急步快走,直奔厨房。兴亚寮天天有华工挨打,她一碰上就低头躲开。她同情挨打的人,又替打人的人感到羞耻。
低下头可堵不上耳朵呢!
刚才冲她瞪眼的那个中国人报告了:“干燥炉车间七名,全部到齐,报数!”
“一二三四五六。”
第六声数字像个小公鸡叫出来的,是男孩变声期的声音。
这是华工中惟一和她年龄相仿,可以说上话的一个人。他真像个小老虎似的,大眼睛,轮廓清楚的嘴,笨里笨气的样子真好玩。他在她面前装成大人,一本正经,可是不小看小姑娘,见面总是先向她问好。
不好了,山崎先生开始打人了,先听见啪啪的,手打在脸上的声音,然后才问:“知道为什么挨打吗?”
“知道了。”
一个一个在打下去呢!也会轮到他吗?
“知道吗?”
“知道了!”
“知道吗?”
“知道了!”
千代子怕打到他那里,吓得心口咚咚响。低下头急忙加快步子,刚走到楼房拐角处,答话的声音变了,小公鸡声音叫出来了。
山崎问:“知道吗?”
那个尖细嗓子大声回答:“不知道!”
“叭叭”两个嘴巴。
“立正站好!回答我,知道吗?”
尖细的声音发着颤说:“不知道!”
“叭叭……”
千代子腿抬不动了。他还是个孩子——也许比自己还小吧,怎能禁得住这么打呢?他会有什么错呢?不是好多人都喜欢他,连有道先生对他也格外宽厚吗?每次上医院,办杂事,一个人上街的活儿不是总叫他干吗?现在怎么谁也不来讲讲情呢?
“知道”与“不知道”用敬语说起来,只在尾音上有很少一点差别。陆的发音不准,也许是被打昏了,他想回答“知道”,说出来的却是“不知道”。怎么谁也不提醒他说一句,干看着他挨打呢?千代子给自己壮壮胆,扭转回身,走向事务室门口,想找机会提醒一下虎子。距离事务室还有十多步,山崎扬起脸盯着千代子瞪来一眼,嫌恶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是,先生。”千代子站住脚,微微低下头说,“我想问问先生的早饭……”
“走你的,现在问什么早饭?”
幸好有道先生来上班了。有道不二男是“教官”,年纪也不过二十来岁。个子很矮,穿一身在中国做的国民服,打着绑腿。战斗帽的前角捏得指向天空,戴一副近视眼镜,看去像个中学生。他随父母在南京住过,会说几句江苏味的中国话,听起来比日语更难懂,人家一听不懂他就生气。他从不打人,除去开玩笑时也不大骂人,他教华工们必须的日语,也管日常生活琐事。他算山崎的下级,可是对山崎极反感。他在背后向华工们表示,会社方面为了叫华工干好活,不主张无缘无故的太折磨他们,让他们连恢复体力的休息也得不到。还埋怨华工口粮被劳工协会人员贪污太多了。华工吃得太少,干活使不出力量来。会社方面责备他。他很委屈。因为这些事由山崎做主,他无权过问。
有道一看这阵势,就问出了什么事。张巨报告说:“我们在厂内赌博了……”
山崎指着陆虎子说:“我问他知道为什么挨打吗?他居然说不知道,有意反抗。”
陆虎子说:“报告,我并没有参加赌博。”
山崎问张巨:“他没参加吗?”
张巨说:“是的,没有参加!”
山崎喊道:“撒谎,我亲眼看到你在场。”
张巨说:“他坐在一边休息的,没有赌!”
“那就更该打!”山崎走近陆虎子,一口气打了六七个耳光说,“你看他们赌了吧!你向我报告了吗?为什么不报告?为什么不报告?……”
张巨在赌博打架方面翻脸无情,可在这些事上他另有原则。收拾碗筷时,他向班里其他人说:“老宋班上的人挺讲义气,你们吃吧。”他自己却走得远远的,到别的桌上收拾碗筷,同时把撒在桌上的饭粒,剩在碗里的汤底贪馋地往嘴里放。这点东西下了肚,不仅没有解饿,反勾起了更强烈的食欲。一回住室,他就骂着山崎的祖宗,脱下身上的协和服褂子,举在头上说:“谁有白薯,黄豆?我换,五合豆我就换。”
谁也没有答碴。他走到韩有福的床前。一把掀开了他的被子。韩有福果然假装睡觉,蒙在被里偷偷吃黄豆。张巨说:“讲讲义气,换给几合。”
韩有福个子矮小,长相像个猴子,可不知用什么办法勾搭上了个寡妇。那寡妇总给他吃食。这屋的人也就常丢东西。毛巾、肥皂,洗了晾着的线袜,打了补丁但还能穿的旧裤子,一转眼就不见了。过些天人们发现染了黑色,穿在那寡妇身上。那寡妇不承认是韩给她的。大家既恨韩有福,又没招治他,所以张巨敲他竹杠,谁也不出来拦。
韩有福转过身去说:“别闹,干了一夜活,我要睡觉。”
“你干什么活!干你那日本娘们吧!拿黄豆来,四合,衣裳归你了。拿去孝敬你小妈去!”
“我没有。”
“你可别找不自在。”
“我不要你的衣裳,借给你一合行不行?只要对兄弟客气点!”
“¤,老子没人倒贴,借的起还不起。不换也行,咱们掷一把骰子,赢了你给我黄豆。输了把褂子归你!”说完,张巨回到自己床前,掀开草垫子,找出一颗他自己用牙刷把磨制的小骰子来,硬塞到韩有福手里说:“掷,赶大点,一把一合黄豆。”
“你看……”
“快点,你不掷我找别人替你掷,输了你拿黄豆。”
“你爱找谁找谁,我反正不掷!”
“虎子,你替他掷!”
虎子正发狠要参加赌,马上一骨碌爬起来抓住骰子说:“我也算一份。”
张巨打了他一巴掌说:“你小孩子赌什么?替韩有福掷。”这时围观的人已聚来好几个,都幸灾乐祸地说:“你别赌,只替韩有福掷,赢了归张巨,输了算韩有福的!”虎子无法,抓起骰子一扔,是个“眼候”(一个点,最小的数称眼候。)。大家连拍巴掌带笑。叫韩有福拿出黄豆来。
“没说的,拿黄豆来!”张巨不等韩有福动手,站上床去,伸手摘下他挂在床柱上的挎包,从床架上拿过小白瓷茶碗,舀了一合炒熟的黄豆倒进自己衣袋,捏了几粒给虎子说:
“你吃点喜!”
韩有福抢回挎包,又用被把头蒙上了。大家又笑,这时有道在门口轻轻咳嗽了一声,人们立即捂上嘴爬回自己床上去。有道听听没有了动静,这才走进来,到张巨床边拍了他一下说:“山崎先生叫你去。”
张巨连忙爬起来,随有道走了。
韩有福一伸手,触到了张巨丢下的那个骰子。他心里转了主意,推推身边的虎子,把头靠近他的枕头说:“喂,这合黄豆可是你输的。算你借我一合黄豆好了。”
“我替你掷的!”
“那是张巨说,我没认可呀,我赌博凭什么叫你掷!”
“我没黄豆,拿什么还你?”
“还我饭也行,一碗饭。晚上给我。”
“我今天中午就没吃,晚上再给你我还能上工吗?”
“先还半碗,半夜里夜餐再还半碗。”
“再不然咱们俩再掷两把,你赢了就对销!我今天手气赖,八成准输!”
虎子正要报复山崎,马上认可。两人用被子蒙上头,悄悄趴在枕边掷骰子,韩有福欺侮虎子是雏,做了点手脚,到张巨回来时,虎子已输给他五碗饭。韩有福借口怕张巨看见捣乱,不肯再赌了。
张巨却没有顾上注意他们。山崎叫他去,说是罚他干活,实际是派他给自己的情妇送大米去。那是个朝鲜女人,丈夫曾和山崎在一个部队服役。据说阵亡了。山崎负伤后退伍,借口照顾战友家属,和她明铺暗盖的姘居起来。他和一些人克扣华工的口粮是半公开的,扣下粮食,大半送回家里,也匀一部分给那女人。张巨背着半草包米往那儿去,越想越生气。你揍了我,还要我给你野老婆送私货,也太骑人脖子拉屎了。你既明目张胆克扣我的口粮,我就暗地里再把它要回来。走在半路上,竟撕开草包,脱下袜子灌了两袜子大米藏在草地里。把大米藏好,又觉着不弄个装米的家伙不行,那袜子早磨掉了后跟,若用它把米带回兴亚寮可不容易。到朝鲜女人处,恰好看见她厨房门口放着个做了一半的慰问袋。张巨毫不客气把它揣进了怀里,半路上把袜子里的米倒入袋里,先送到房后竹栅墙底下,然后空着手到事务室交外出牌。交过外出牌,装作解手,又绕到房后从墙下把那袋米拽进来,用衣服一包带回住室。他急于要把米藏严实,哪顾得上韩有福和虎子掷骰子。
刚刚进入夏季,濑户内海沿岸的阳光就火辣辣的。看到陆虎士满脸的汗水和失望。高桥静子建议到咖啡馆去饮一杯冷饮,凉快一下,休息一会儿。
咖啡馆也不复是当年的景象,没有“一粒米等于一颗子弹,为圣战而节约”的标语;没有称作“代用食”的豆腐渣。也没有排成长队等着买一份煮白薯来打牙祭的人群。有的是镀镍的饮料车、加冰水的“白马牌”威士忌、可口可乐,自动售货机,“角子老虎”,都是些当年椿岗人听都没听说,想也不敢想的东西。连麦克风里的歌声也是生疏的,带西方情调的。像五个指头一起按在管风琴发出的既谐和又杂乱的调子。歌星一定是穿着连衣裙,透明裤袜,烫着短发,拿着全自动照相机的姑娘。三味弦和夏威夷吉他伴奏的《荒城之月》呢?《马车之歌》呢?唔,和服背后扎个蝴蝶结的姑娘呢?
“您这样看着我,真叫人不好意思。”
“啊,对不起,太失礼了,我在想别的事。”
静子想转移一下陆的注意力,也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她问陆:“听说您十五岁就到这里来做工了,为什么?”
“日本军队抓了我。他们扫荡的时候,我正发疟疾,跑不动了。”
“您那时是八路军?”
“不,老百姓,一边上学一边放羊。放羊就是把羊群赶出去吃草,再把它们赶回来。”
“您有很多羊?”
“我一只也没有。给别人放,这家三只、那家五只,放出去是一群,赶回来各回各的家。”
“您是老百姓,为什么要抓您?”
“东条内阁通过一条法令,要从中国征用劳动力。因为日本的青壮年都当兵去了。也许您不相信。那时候把全椿岗的男人集中起来,也没眼前这公园里的人多。”
“糟糕得很哪!我从日中友协印的书上读到过,日本军队在中国犯下了可怕的罪行,真对不起。”
“您用不着道歉,我和日本军队枪对枪刀对刀作过战,杀死过敌人;可我也有日本朋友,患难与共的朋友。您当然是朋友。”
“您的第一个日本朋友是谁?”
第一个朋友叫伊藤贤二。
陆虎子的家乡是抗日根据地。他当儿童团员的时候,常常夜里给部队当向导,送情报。有一天夜里,村长叫他领一支十几个人的武工队到新建的据点魏庄去。虎子的姑妈嫁在魏庄,他闭着眼也能找到。
村长把他领到武工队休息的油坊里,把他交待给武工队的赵队长。赵队长常在这村来往,和虎子很熟。就故意对村长说:“叫你找个好的,可靠的向导,你怎么把这小子弄来了?”
这可伤了虎子的自尊心!一跳多高,冲赵队长问:“你说啥哩?我怎么不好?怎么不可靠?”
“你不服从命令听指挥!上次去摸何家寺伪军区部,叫你打响以前回来,你怎么偷着跟进据点里去了……”
“谁还没个错误?八路不兴抱成见。”
“行了,魏庄有你姑,你不是更有说道了?村长,趁早换人。”
“我今天不进村就得了呗。”
“那也不行。”
“你说咋行?”
“半路上叫你回来你就回来。”
“我服从命令!”
“信不及你。”
“大丈夫一言为定,咱们拉钩!”
在虎子和队长矫情的时候,别的队员都不作声,惟有两个穿紫花布,头上蒙着白羊肚手巾的人一边小声嘀咕一边笑,可虎子没顾上听他们说啥。队长跟他拉完钩,指指那两人眼前一个军用挎包说:“你帮着背上那个。”虎子走过去把挎包拿起来刚要往身上背,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忽然站起来说:“你小孩的,不要太辛苦,我的顶好!”
这可把他吓坏了,两眼直溜溜地瞪了那人半天,自言自语说:“娘啊!这是个鬼子!”转身要跑。这一下全屋的人都笑了,赵队长拽住他说:“就这么点胆子还要抗日呢,他不是鬼子,他是同志。”
“怎么说话跟来扫荡的鬼子一个腔?”
“他是日本同志。”
“日本还有同志?”
戴眼镜的人拉住虎子的手说:“我们是同志。反战同盟,明白?”
虎子不明白。不过既然赵队长和同志们都跟这个鬼子同志一块行军,一块休息,大概危险是不大的。他不跑了,可是把挎包还给了那个戴眼镜的,就是同志,也还是鬼子,他不愿给鬼子同志背挎包。
这是个月黑头天。东南风吹得青纱帐沙拉沙拉响,像海潮声似的。开始他们走在交通壕里,每过一个交叉口,虎子都向赵队长交代一下回来时辨认方向的标志:这里要背着那两棵杨树走,那里要从破窑边上向左绕,哪边是死路,何处是假壕……离据点只有两里路时,看得见碉堡上的探照灯贼眼了。他领他们从高粱地钻出去,又爬过苜蓿地,来到一片坟堆后边。他指着前边说:“南边这条路是去村前的,白天村口有伪军的卡子,晚上他们都钻进炮楼子,拉上吊桥,喝酒抽白面去了。北边这条路绕到村后,正从日本军队的铁丝网前经过,因为没人敢走已经叫草蔓上了。可是仔细找,还能认出路径来。”
赵队长夸了他两句,叫他回去。他哼唧了两声,没敢耍赖,就又爬进苜蓿地。爬着爬着,觉出有人拉他衣角。他回头看看,看不见人影,黑地里有两片东西闪着青光。他吓了一跳,后来明白过来,是鬼子同志的眼镜。他悄声问:“什么干活?”
鬼子同志把一个软软的纸包塞在他手里,搂住他的肩说:“我们好朋友的,再见。”转身又爬走了。虎子摸摸纸包,里边有几块硬邦邦的东西。他举到鼻子下闻闻,喷香。就抠出一块来,拿舌头舔舔,嗨,是洋糖。他赶紧放进嘴里,一边啧着,一边爬出苜蓿地,三步两步跨过高粱地,跳进交通壕,他就靠壕根坐下了。他跟队长作的保证是不跟他们进村,没有说不许听听动静。
洋糖又香又甜,东南风吹得浑身发懒,据点那边没有动静,等啊等啊,眼皮越来越重,等他听到枪响,不知道睡了多大工夫了。老套筒,单打一,吭呀吭的,像敲水桶!捷克式机枪像炒豆。响了一声说声停又全停了。就听有人喊话,话声随风传来,断断续续。可一句也听不懂,唔,是日本话。对了,瓮声瓮气,就是那个鬼子同志的嗓声。叽里咕噜,又快又不清楚,真是鬼话!好像翻来覆去总说几个字:“什么什么桑,什么什么拿赛!”
枪又响了,叭勾叭勾,叭叭叭叭,是三八大盖和歪把子,不用说是炮楼上打来的,枪声中可还听到“鬼子同志”在喊话。
喊话声中断。变成了日本军队的喊叫声,杂乱的脚步声。虎子感到不大妙。拔腿就往回村的路上走,枪声冷落下来,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听听快到身后了,虎子急忙闪进一个岔沟里,趴在地下隐蔽。
人们到了岔沟口上了。只听说:
“来,我背一段。”
“慢点,慢点。”
“这样可以吗?”
虎子听出是回来的武工队,钻了出来。赵队长一见就好大的火:“这么危险,你还不回家?”可一转身,又叫住了他,和颜悦色地问:“这儿最近的堡垒村是胡楼吧?有多远?”
“四里来地!”
“你认路吗?”
“俺姐姐就住胡楼,是堡垒户咧。”
赵队长想起来了。他姐夫在扫荡中叫日本鬼子用刺刀挑了,从此这女人就成了“抗日青年先锋队”队员。她给赵队长他们跑过交通。泼辣,决断,上伺候公婆,下抚养遗孤,还积极参加抗日工作,从来没见她在人前皱过眉,叫过苦。
“你把我们带到胡楼去。日本同志挂彩了,得找找地方给他包扎好,埋伏下来。”
虎子看看被人背着的那个人影,又摸了摸衣袋中的洋糖,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挎包还是给我背着吧。”
“不,我没钱。”
“小朋友,我不要钱,喏,你想问什么?”
“我?老爷爷,你看我还能回国吗?”
老头推过一个木头圆盒,把他的左手按在上边,叽叽咕咕念了一阵,把盒一翻,倒出块乌龟壳,左看右看,还拿指南针对来对去,笑着说:“回得去,可是你不能在日本娶新娘子,娶了新娘子¤就回不去了!”
今天是星期天,屋里人熙熙攘攘,他没进去打扰老人。回过身来又看一个警察骂一个流氓。街上青年很少,这却是个青年。男人都剃了军人式的光头,他倒留着长鬓角大背头。红衬衣,西装裤,脚上一双木屐竟有半尺高的横木,那样子十分显眼。警察只是骂他,并不像要带他走,没什么意味,他又转向眼镜店去。
眼镜店也是虎子每次必去的地方,并非他对眼镜有什么特别爱好,是因为宣布了那里是最远界线,不走到那儿就放弃了自己这点行动权。那眼镜店星期天也不大有人来,柜台里摆的几副眼镜半年来动都没有动过,谁也猜不透店主吉田老头靠什么吃饭。什么时候经过他门口,都看见他抱着个旧吉他,有时坐在店内柜台边,有时索性坐在店外石墩上,弹的也总是一个调子:“马车呀,慢慢地走,慢慢地走……”这马车一直到陆虎子回国,也没走到目的地。
虎子走到眼镜店门口,看到有道在吉他声中正从店内出来,一边走一边把他新换的眼镜摘下来戴上,戴上又摘下来,不断试验、欣赏。虎子招呼声:“先生。”
“陆,你也买眼镜吗?”
当然知道他不会买眼镜,有道是喜欢逗一两句笑话的。这时从身后走来一个老妇人,背上背着很大很重的一竹筐白薯,左右手各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走几步把口袋放到地上歇一歇,碰到电杆就把竹筐挤靠在上边喘口气。恰好在距离有道他们不远的一棵电杆旁,竹筐的背带断了,白薯土豆撒了一地。老太慌慌张张放下包袱去卸竹筐。这时一辆人力车拉过来,当当地响着脚铃,车¤走得很快,一时刹不住脚,粗声粗气地说:“快把包袱拿开,我站不下来呀!”有道赶紧招呼虎子一齐去挪包袱。人力车过去了,隐隐听到车上一个女人在骂。那女人梳着高髻,穿着青莲紫色和服,背着金线织锦的襁褓(女人背在身上的装饰品。),看样是个艺妓到哪里去应召的。
吉他弹奏出的那辆马车停住了,吉田大爷出现在门口,揸开两手,吃惊地说:“渡边太太,您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我去广岛哥哥家要来点吃的。”
“这么多东西,你怎么拿来的?”
“不好意思常去,去一次就多拿点吧。”
“该叫孩子们帮帮你嘛!”
“次郎要上学,千代子嘛……”老妇人看了一眼有道,吞吞吐吐地说,“很忙,请假不容易呀。”
有道这才认出来她是千代子的母亲。就说:“您经过兴亚寮,可以叫她出来帮你把东西拿回家的。”
“我喊她了,山崎先生不准假,还把她训斥了一顿。说是既然家里事少不了她,何必还出来做工呢!”老妇人叹着气。
白薯捡起来,筐带也结上了。渡边太太请求吉田大爷,把包袱先在他店里存一会,她送回竹筐再来取。
“可以,可以。”吉田大爷说,“我们是老邻居了,没说的。”
看那老太太,伛偻着腰背起竹筐,一摇一晃地往前走,虎子忽然觉得那侧影很像自己的妈妈。她出去拾柴火,回来就这样背着柳条筐,一摇一晃地慢慢挪步子。自己抓到日本来了,爹爹天一冷就犯痨病,谁给她挑水?谁帮她推碾子拉磨呢?她一抱起磨棍来就头晕哩!
“有道先生,”虎子请求说,“我可以帮渡边大娘把东西送去吗?”
“你没有事吗?”
“我在街上没什么事可做。”
有道就说:“到了那不要谈闲话,尽快地回来。”
“渡边大娘的家在另一条街上吧?我没有外出牌。”
有道也没带华工个人外出的木牌来,他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在背后写了个证明交给虎子。看看表说:“你不必再到百货公司门口集合了,送完东西直接回兴亚寮去吧。”
虎子喊了声:“老大娘,请等一等。”就拿起放在吉田眼镜店内的包袱追上去。吉田大爷满意地点了点头,为此那马车停了两秒钟,才又慢慢地,慢慢地往前走……
渡边家住在眼镜店背后一条僻静小街上。一个小庭院,矩尺形的白木板房屋,黑色瓦顶。庭院门口搭了个小竹棚,挂着几双草鞋和些用贝壳和竹竿做的汤匙。这是渡边大娘自己做来换几个零钱用的。次郎和一个小同学一边下着陆军战棋,一边在看守这个货摊。看见妈妈回来,老远就迎上去要接东西。大娘说:“先接那位先生手里的袋子,谢谢先生。”
次郎用惊愕的眼睛看看这个中国人,鞠了一躬说:“早安!”把口袋抢过去一个,高兴地背着送进院子。虎子把另一只口袋也送进院子,放在玄关前,就躬身告辞。可是大娘立刻拦住了他:“不能走。我们这儿没有这样的规矩,无论如何请坐一会,喝一杯茶再走……”
那副模样又使虎子想起了妈妈。他帮她摘下背上的竹筐,在玄关前脱了鞋,随大娘进到室内了。
“那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
“我照顾你,会吃得下。”千代子指指她面前也有一副筷子。
大娘端来一个瓷酒壶,一个酒盅。
“酒我不敢喝,舍长知道要打的。”
“清酒,没关系,少喝一点。”
千代子倒上一杯,正正经经举到齐眉说:“你帮妈妈把东西背回来,真叫我感激极了。我以为,谁也不肯帮助我们。山崎先生不准假,我都急哭了。谢谢你,谢谢你了。”
虎子没想到他帮点小忙,千代子会这么正经地感激。一面说不敢当,一面接过杯子,先用舌头舔舔,不像白干那么辣,就一扬脖儿喝了。千代子伏下身去行了个礼,一边让虎子吃菜,一边又给他倒满酒。第一杯下去后,虎子觉得嗓子甜甜的,肚内暖暖的,满嘴喷香。第二杯没等主人让,自己就端来喝。千代子看他那样子,格格笑着推他一把说:“你也敬敬我呀!”虎子说,“我忘了。”慌忙把还剩有大半杯酒的杯子举到千代子面前说:“千代子君,祝你健康!”千代子看着那半杯酒,脸上泛起红晕,吃吃笑着说了一大串话,把脸使劲往自己肩头上藏。虎子莫名其妙,不知闯了什么祸。因为千代子说的那串话他一句也没听懂。大娘正端着煎鸡蛋进来,看见这样子,再看看虎子手中的半杯酒,明白了七八分。笑道:
“陆君,给姑娘敬酒要倒一杯新的呀!你饮了一半给她,那不成了……”
“妈妈!”千代子推了妈妈一把,格格笑着跑了。
虎子看看手中那半盅酒,想起姐姐出嫁时和姐夫确是合饮了一盅酒的。拍了拍自己后脑勺说:“大娘,真对不起,我可不是有意的!”
“你们俩的事跟我道什么歉呀?傻孩子!”大娘把空碟收入木盘,临走又小声说,“她不会真生气,装着玩的,女孩子都这样儿!”
虎子以为得罪了千代子,她不会再来陪他,甚至可能从此不理他了。虽然还吃着菜饭,就再也尝不出滋味。其实,一会儿工夫千代子就又来了,脸上虽然泛红,可并没有气恼之色。虎子擦擦酒杯,倒得满满的,恭恭敬敬举起来说:“请原谅,刚才我太失礼了。”
千代子仍在他右侧坐下,却不接酒,向灶间望望,见妈妈没来,就把嘴凑近虎子耳边,嘁嘁地说:“叫我一声姐姐!”
“姐姐,谢谢!”
椿岗是个狭长形的小镇,夹在濑户内海和一片长满翠竹和杉树的小山之间。它的南端有块凸出的角地,类似半岛,“椿岗曹达株式会社”就建在这半岛上。一连四个长筒形石灰炉,十几只涂了保护色的烟囱,把这秀丽的市镇弄得乌烟瘴气。站在山顶往下看,群山似翡翠,内海如水晶,中间却乱七八糟扔着一堆冒烟起火的垃圾。
早晨六时,随着汽笛声,灰色的、褴褛的人群,躬着腰,夹着饭盒,急急忙忙地一边回答着小学生们的问候,一面挤进黑色厂门,集中到神社前广场上。做广播体操,做“东方遥拜”,背诵“社训”,每逢八日还要低下头来听读“宣战诏书”。然后顺着厂内满是管道、电缆的小路分散到各自的车间去。
“药品部”在最南端,临海并立着两个车间,一个生产硝酸加里,一个生产碳酸镁。华工们给它起个外号叫“水火二狱”。硝酸加里车间除去水池就是水槽,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不是用胶皮水管浇水抽水,就是用铁锹铁耙在结晶池内搅水,两只脚泡得脱皮,浮肿;碳酸镁车间的中心是两座几十米长的隧道式干燥炉和一架粉碎机,华工们推着一车车碳酸镁结晶块入炉出炉,在炉壁的烧烤和热风吹灼下个个皮肤干缩,满脸皱纹,十几二十岁的人就像六七十岁的老头子。碳酸镁粉灰堵塞住每一个毛孔,任凭你用高压空气吹,用热水泡,拿肥皂搓,都清除不净。人们把毛巾叠作三叠,连鼻子带嘴都蒙上,还是成天咳嗽,吐出像牙膏似的白色黏块。
“碳酸镁”华工班长是张巨,“硝酸加里”的班长是宋玉珂。
宋玉珂三十来岁,为人斯文、老实。他总收拾得整洁利落,脸上从不胡子拉碴。衣服补得平平正正。在一群邋里邋遢的华工中,他格外透着精神。他对于华工之间宗派纠纷,从不参与,如果请他调解,他却一定尽心。他不顶撞日本舍长、工头,不犯纪律,所以从没挨过打。可是他也不拍日本人马屁,不检举华工中的任何事情,因而也不招中国人骂。人们讲笑话,乱扯淡,他跟着捡笑,却不当主讲。因为他长得漂亮,跟日本女工们一块干活,她们都跟他说笑,他一律应酬,可从不认真。他跟谁也不亲,跟谁也不远。如果说有例外,那就是对虎子处处关照。但这不会引起人们非议。虎子年岁小,他以大哥身分关照他,人们为此对老宋挺敬重。
华工们是日本人用抓、骗、招、买各种办法,从各个地点弄来的。抓的人只管抓,卖的人只管卖,转到劳工协会手中按人头一过数就人钱两清。对于他们的祖宗三代,家庭出身并不过问。劳工协会把这些人送到门司。洗澡消毒,光着屁股排队。这一拨儿上秋田,那一队去山口……各有日本头人领走,与送的人再无关联。谁从哪里来,过去干什么,都不用打听。到了工矿,发个表填上姓名,张三李四,籍贯年龄,随你一写。反正是奴隶,有个名字用来招呼驱使,干得好给饭吃,干不好打鞭子,管那些闲白何用?所以华工们互相之间,也不知道各自的真正面目。比如,人们只知宋玉珂是济南的教员,虎子是乡下的羊倌,谁也不知早在来日本之前他们就有交情。
虎子被抓的当天,被关在火车站外关帝庙里。庙不大,抓来的人不断往里送,不大工夫就挤得坐不开了。日本鬼子就叫大伙都站起来,被抓的人估计不是要枪毙,就是抓劳工。哭爹叫娘的也有,呼天喊地的也有,虎子也呜呜地哭。紧挨他站着的一个人就说:“抓都抓来了,哭顶个啥用。白叫鬼子听了高兴!”
虎子说:“你说的轻巧哩,我打了几天摆子,今天一天没吃饭,这腿软得棉花似的,光打颤站不住咧。我要像你这么壮实,谁哭谁是个孬种。”
那人哦了一声,伸手抱住了虎子说:“这样你好受些不?”
虎子觉得好受多了,可是眼泪更止不住了,不过他没再出声。半夜上了火车,他还挨着这人。闷罐车里比关帝庙还挤,也比关帝庙还黑,虎子就始终没看清这人的模样。天亮后到青岛的大港站,打开车门放他们出来,虎子这才看清他,不由得叫了声:“妈呀,你不是……”
宋玉珂捏了一下他的手。小声说:“千万记住,咱们谁也不认识谁。”
虎子会意,把话咽回去了,并且从此当着人连话都不再跟宋玉珂说。可是心里却纳闷:“歌上都唱着,‘武工队员个个赛猛虎’,这只猛虎怎么落进笼子里来了呢?”——这就是那晚在油坊里跟“鬼子同志”说话的人。
上了船,看管得松了,宋玉珂才告诉他。武工队以为日本鬼子抓人,要在附近修据点,特派他打进来弄情报,谁知一来就走不脱了。宋玉珂两手一拍,说:“坏了醋了不是!命里该咱去留留洋!”
宋玉珂原来是个教员,日本军队把小学校烧了,他一跺脚参加了游击队。还当文化教员。他正在申请入党。支部书记对他说:“首先要在思想上入党,不论人前人后,集体行动还是单独作战,都要以党员标准自觉地要求自己。”这话给他提出个做人的基本原则。给了他在困难时的精神支柱。他想:越是远离祖国、远离组织,越要紧记这句话,不然人在高压下,会蜕化成低等动物。可是他参加革命不太久,马列主义没念过一本半,共产党员和好人的标准他分不大清,他常常只是在认真地做好人。
到椿岗不久,他就与虎子订了两条秘约:一,任何情况下都不暴露他的真正身分;二,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忘了自己是从根据地来的,受过共产党教育。华工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条件不允许做宣传教育工作,可以不做,但总要洁身自好,保持清白。
宋玉珂串通人给张巨他们留了饭,张巨觉得受恩不报非君子。这天早上上班,他把那一慰问袋大米带进了厂。对宋玉珂说:“哥们儿,今天中午饭咱们凑到一块吃啊,我请客。”
张巨他们走进车间,手中的小物件还没放下,大牙就拉电铃通知出炉了。
这大牙有三十多岁,体格很壮,只是少了半条腿。是台儿庄战役叫中国兵拿大刀片斫下去的。这件事他记了仇,有机会就骂中国人不好。华工们自然也就对他没好脸色。骂他是小山崎。其实他跟山崎不一样,他只是咋咋呼呼,真动手打人的事并不多。山崎有一套系统的军国主义思想,民族压迫观念。大牙没有这些,他就是为自己的腿鸣不平。其实大牙生活很苦,衣不蔽体,吃的东西比华工好点也有限,他一条腿不能干重活,厂方并不把他当头蒜。
这车间另一个日本工人姓村冈,大约二十岁,蛮结实强壮,可不知有什么门道,竟没去服兵役。他没有中国人日本人这个界线,跟华工们既交朋友也打吵子,好起来抱着你膀子走,一翻脸就拉架子摔跤。可是挨了打也不告状,你今天揍了他,明天他又跟你开玩笑,从不记恨。
他最讨厌韩有福,一见面就把大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缝里朝韩有福鼻子上伸。他见韩有福跟别人一起干活总偷懒耍滑,就故意让陆虎子和他推卸一台车,并对虎子说:“你小孩,少干一点可以,叫他多干!”
近来煤炭供应不足。电压忽高忽低,炉温也不稳定。应当上一炉出的半成品没有按时出来,就两炉挤在一起出来。像一间小房大小的车,一次就出十二车。每车有一百多板干燥了的碳酸镁硬块。这上千板的干料就靠七个华工和一个日本工人由炉内推出,运往粉碎室,把板抽出,把料卸掉。车推进过滤室,把板码成垛,再装上湿料推回炉内。热风滚滚,粉尘飞扬,人们真像在《神曲》所描述的“旋风地狱”里受刑罚。大牙抡着根铁锹把,不断地叫喊:
“快一点,快一点!想挨棍子吗?”
连村冈都忿而不平,他说:“你们中国人该倒楣,为什么当初不把他另一条腿斫断?”
虎子刚还完韩有福五碗赌帐,韩有福又撺掇他玩“十点半”。虎子一时心活,竟又输了五碗。为此决心一口气还上帐,至死不再赌博。恰好配给烟草,他把一包烟和一本卷烟纸给韩有福顶了三碗饭,昨晚今早一口饭没吃,他帐还清了,这时身上就发软,卸一板料,要喘几口气。韩有福抱怨说:“跟你干活真倒了楣,得替你干一半!”
“你放屁,我今天肚子空,多少慢点,平时比你少干了吗?”
华工们就说韩有福:“都是中国人,他个孩子家,饭又让你哄去吃了,比你少干点又算什么?”
“饭是我赢的,我输了不也一样给他吗?”
这时有人轻轻打了口哨,通知“勤劳部”的人到了。霎时鸦雀无声,只听乒乒乓乓卸车的声音,满屋子都被白色粉尘弥漫住,眼都睁不开。“勤劳部”是军方派驻厂内监视工人的部门,有权拘留、拷打工人。他们不时地骑上车到华工们干活地方巡视。韩有福凭直觉那人就在他身后转悠,就把上衣一脱,一次两板两板地往下卸料,一会的工夫浑身上下就挂满了白粉,像个长满白毛的猴子。“勤劳部”的巡查员并没理他,拍了一下虎子的肩膀,把他叫到了屋外去。
“小孩,你每天新闻都看吗?”
“看,可是我不认字,光看画。”
“唔,东京被轰炸的照片看见了吧?”
“看见了。”
“怎么想?高兴呢?不高兴呢?”
“我想炸弹可别掉在我头上!”
“你听他们说什么话了?”
“中国人,你的伙伴们。”
“他们说饿得慌,能找到吃的才好!”
“不是,说轰炸的事!”
“没听见!”
“你说蒋介石好,汪精卫好,还是共产党好?”
“兴亚寮没有叫这名字的人呀?是日本人吗?我不认识。”
“不,共产党不是一个人……”
“先生,我听不懂这么复杂的日语。”
巡查捡起一块碳酸镁,在水泥地上写了“共产党”三个字,“嗯?”
“我不认字,你画个图吧!他们什么样?”
巡查想了半天,在地上画了个斧头镰刀图案。
虎子点头说:“明白!这是干燥车的挂钩对吧?这样的不好使,方头的好使……”
“混蛋,滚,猪!臭狗屎!”巡查踢了虎子屁股一脚。把他撵走又把韩有福喊了过来。递给他一支烟:“韩,你干活很好。”用打火机把烟给他点着了。
“谢谢先生。”韩有福琢磨他要拉什么屎。
“听说你有女朋友了,很快乐吧?”
韩有福腿打哆嗦了。极力装出笑容说:“我的朋友很多,男的女的都有!”
“不用害怕,你只要干活好,思想纯正,我不管闲事。”
“最近战局不大好啊!”巡查叹口气说,“塞班岛玉碎了,东京轰炸了,美国飞机常常来!”
“先生,一亿一心,圣战必胜!”韩有福一边说一边心里想:“你小子也有害怕的事呀,咱们心里有数吧!”
“对的,日本必胜,我们神风特攻队,一人一机就拼掉美国一艘军舰,美国的军舰有限,我们的武士无数。”
“我完全相信。”
“可是你们的人都相信吗?嗯?没有人说什么坏话吗?”
“没有听见。”
“你注意一点,报告给我,女朋友的事没关系。现在的工作太辛苦了,工具仓库需要人,我可以帮忙调你去。”
“我一定努力。”
韩有福心说,你又错打了主意,我老韩为人滑头点儿,可不至于出卖中国人,这点还能把握住。
韩有福回车间,货已卸完了,人们正推着车往过滤室去。他见车子都推过了出料口,没人看见他回来,就抓起自己上衣,急忙溜出车间,往海边走。装湿料时,大家合装一台车,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容易发现,发现了可以说巡查找他谈话没谈完,乐得抓这个空子去海边打个盹。碰巧还能会一下花枝子。花枝子在海边小铁道上推轱辘马,每到上夜班就和他在那些废管子里幽会。韩有福别的方面机灵,可就是学不好日本话,除去生产上几句必须的话,别的都记不住。花枝子也并不想学中国话,“谈”恋爱这词对他们俩不适用。好在要满足人类天性的需要,谈与不谈并非关键所在。我们祖宗也不是先学会说话再延续后代的。所以到现在韩有福也不知道花枝子家住哪里,有几口人。她丈夫死在南洋群岛,还是死在阿留申。花枝子对他热得像一盆火,把头埋在他胸窝里哭,从牙缝里省下食物送给他。他只是觉得送上门的便宜不捡是傻瓜,她想男人想疯了,愿意倒贴,为什么不干呢?在华工中他不太隐讳这件事,有时候还故意讲他们的事来炫耀。华工们当面也说几句逗趣话:“走桃花运了!”“回国不回国你无所谓了,反正在日本有人疼!”背后不骂他的很少,觉着他给中国人丢了脸。甚至有人指着他鼻子说:“跟野妓一样,无非是翻个过儿罢了。”宋玉珂从不胡言乱语,有一次也正色说:“我替那个日本女人伤心。对你好了一场,你也该有点真心吧?怎么拿她的痴情当笑话说?”韩有福做买卖出身,什么下流地方都到过。听宋玉珂这议论暗暗发笑,觉得这实在是个穷书呆子的见识。
过滤室这时忙得天旋地转。因为一下出了两班的车,不能按常规那样生产了。只得三个人负责装一辆车,推进干燥炉。另三个人在他们进炉时就装另一台车。过滤器出料口要有两个人把料整理好推上皮带运输机,另一个往出料口上放置托板。可是韩有福不见了。不论怎么安排也少一个人手。大牙不敢停下工来去找韩有福,只好自己去放托板。没有干完一车活,他那条好腿就累得支撑不住全身,那条断腿又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就破口大骂,骂中国人都是混蛋,都是懒虫,都该杀。大家本已累得够呛,一听他骂全火了,七嘴八舌跟他吵。一吵手脚自然放慢,噼哩啪啦几十板碳酸镁全从皮带运输机上滚了下来,堆成了堆。大牙气急,把机器停了,抄起锹把要打人。张巨原没参加吵骂,他心里也在骂韩有福泡蘑菇,见大牙要动武,张巨恼了,顺手抄起一条铁管子,拦住大牙。
大牙平日虽也怵张巨一些,但量他不敢动手,举起棒子就朝张巨打来,张巨用铁管一挡,顺手一扫,打在大牙那条好腿上,大牙一下子就跌进水汪汪的碳酸镁堆里。村冈平日虽然中日不分,也恨大牙,现在到了节骨眼上,民族观念就占了上风,从张巨身后扑上去要夺他的铁管。华工们见他动手,吆呼一声就一齐拥了上去,七手八脚把村冈也打倒在地。虎子一看事闹大了,就跑到“硝酸加里”去报告宋玉珂。听陆虎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事儿一说,“硝酸加里”的几个人不等宋玉珂发话,各拿了一把铁锹,直朝“碳酸镁”来。“硝酸加里”只有一个日本工人,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平日沉默寡言,对华工们不冷不热,这时却抓住宋玉珂的手说:“宋,听我劝告,不要闹出大事来。”
宋玉珂握了一下老工人的手说:“谢谢你!”
宋玉珂赶到碳酸镁车间,战斗已经结束。大牙和村冈全被监视在休息室的墙角里。大牙躺在地上,已经只有呻吟的份,满脸是血。村冈脸冲墙坐着,衬衣撕成了破片,一语不发。宋玉珂把张巨拉到一边小声问了几句。张巨连说带骂:“亡国奴当够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你们,我索性杀了大牙,去自首去。”
宋玉珂说:“你有这份骨气,够条汉子。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舍这条命。日本快完了,想法坚持到胜利回国,这才是正路。大家听我一句话行不行?”
张巨向来胆大气粗,华工中没有他看得起的人,不知为什么,跟宋玉珂往一块一站,心里就觉着矮半头。
张巨问:“你说怎么办?”
宋玉珂说:“先把村冈请出来。”
张巨叫人把村冈拉了出来,村冈气哼哼地把脸转向别处。宋玉珂向村冈说:“我劝架来晚了,很对不起。你一直跟我们挺友好,失手打了你,这是误会。张巨,向村冈先生赔个礼吧!”
张巨瞪眼冲宋玉珂喊道:“叫我来这一套?”
宋玉珂挤眼:“听兄弟一句吧!”
张巨冲老宋情面,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上衣脱了下来,披在村冈身上,大声说:“村冈先生,我跟你没过节,打失手了,对不起,请原谅吧!这件衣服我赔你的衬衫。”
村冈还有些悻悻然,但勉强说了句:“真遗憾!”
宋玉珂对张巨说:“全体集合,上勤劳部自首去!”
张巨说:“要去,我一个人去,宁叫一人单……”
“都去!”宋玉珂说,“‘硝酸加里’的人也去,法不责众!”
在人们集合的时候,宋玉珂小声对虎子说:“给石灰炉、炭酸钠车间的人送个信,如此这般……”
药品部十五个人跑着整齐步子,来到勤劳部门外。山崎正被勤劳部召来开会。马上推门出来问:“正上班的时间,你们上这儿来干什么?”张巨说:“我们来请求处罚!”山崎问:“出了什么事?”
“我们跟大牙打架了!干活的时候,他欺人太甚,我们揍了他!”
山崎一听,火冒三丈,平时敢顶撞日本人一句都要惩罚,今天居然动手打起来了,上前问道:“谁动手了?上前一步走!”
全体华工都向前迈了一步。
山崎更加暴跳如雷,进屋拿来一把木头战刀,大声问:
“哪个先动的手,举起手来!”
全体华工都举了手!
山崎没料到会这样。一怒之下,想冲每人头上都打几木刀。谁料四下一阵跑步声。由炭酸钠、石灰炉、硅酸曹达……跑来了上百名华工,列队在勤劳部门口站定了。勤劳部长亲自出来,看看这气势,把山崎叫进屋去。然后就笑眯眯地问:“怎么档子事啊?”
各部的班长纷纷报告说:“我们按勤劳部的规定,有错误主动报告,请求处罚来了!”
“各位犯了什么错误?”
“征用工守则规定,要互相监视:药品部的人犯了错,我们有失监视之责。”
“很好,大家稍息。”他倒背手来回踱了几步又站住脚说,“有了错误自己来自首,这很好。既这样,我决定不处分你们了。”
“谢谢部长先生。以后也不处分吗?”
“现在前方战士,在浴血苦战。我们要努力生产,这些小事,不必太重视了,以后不重新闹事,当然就不处分了。各位回去劳动吧。”
华工们看已没什么再坚持的,就喊:“立正,敬礼。”队伍也各自走散了。
部长回到屋内,各车间正纷纷来电话请求把华工先放回去生产。机器还在运转,再没有人照看,马上要出事故。大家都恭维部长处理得十分及时和妥善。
部长点燃一支烟,深吸了几口,对全屋的人说:“最近,秋田县的华工发生暴动,把几个对他们太严厉的监管人员杀了。”他看了一眼山崎,山崎立刻立正站起来,他做个手势,让他坐下。
“华工们夺了警察所的枪,拉上山打了几天游击。想和美军俘虏营靠拢,幸好军队赶到才把他们消灭。”
众人齐声喊道:“万岁!”
“可是矿山生产停了!”勤劳部长把烟头扔进烟缸,搓搓手说:“发电取暖要烧煤,烧中国人的尸体是不顶事的。”
“查一查,今天的事如果没有政治背景,放过去吧。要杀的是肉牛。耕田的牛农民不杀。山崎先生,希望你以后多听一点我们勤劳部的意见。”
山崎答应了一个“是”字。
部长又说:“山崎先生工作是很出色的,我们一向合作得很好,我们的目标没有差别。”
山崎说:“劳工协会虽然派我来管理华工,可部长是上级,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
回来的路上与去时大不相同,华工们有说有笑。
张巨高兴地朝宋玉珂伸出大拇指,用唱京戏的腔说:“我服了先生了。”
宋玉珂说:“别高兴得太早,事情过分便宜,未必不是凶兆。我看轰散了咱们,他们还是要进行调查。”
张巨问:“那你说还会怎样呢?”
宋玉珂说:“我也说不准,不过战局越来越对日本不利,已经直接威胁到本土了。日本人的行动近来有些反常,咱们格外小心点。眼下要干两件事,一是千万把村冈笼络好,让他能说公道话。二是今天回到车间,就主动要求干彻夜,把白天耽误的活儿给补上。”
大伙说:“得了,死不死啊,管那个呢!”
宋玉珂说:“哥们儿要嫌给他干多了,以后零碎往回找,多泡点蘑菇全有了。今天这着棋可非走不可。大牙不在,活儿干得更好,车间就会为咱们说话。车间主任跟勤劳部不是一股劲。少一个大牙不碍什么事,把咱们全逼急了生产就抓瞎,车间主任就要吃苍蝇!”
大家一回到药品部,就见主任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他们。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穿着打补丁的蓝制服,他把大家叫到跟前,只说:“中日工人有纠纷,报告我们车间,我们会公道处理的,不要打架嘛。把生产耽误了,怎么向会社交代?”宋玉珂捅了一下张巨,张巨就说:“主任先生,我们也不愿中断生产,叫你为难。大牙实在欺侮我们太厉害,无法工作下去。好吧,为了车间的脸面,我们今天自愿加个彻夜,只是请您和兴亚寮联系一下。”
主任一听,马上脸上就有了笑意。连说:“那太好了,我替你们要求,夜间加一顿饭吧!由会社负责,大家放心。”
回到过滤室,只见满地托板和原料,乱七八糟,无处下脚,韩有福一个人靠在刚才大牙躺着的地方睡着了。张巨上去就一脚,把他踢了个栽歪。
“我们为你差点出人命!你他妈的倒吃得饱睡得着,也不收拾收拾,扫除一下。”
韩有福满脸委屈地争辩说:“你没分配我呀,能怨我不干吗?”
张巨一听,火更不打一处来,抓住他脖领子问:“卸完车要装车是分配了的吧,你跑哪儿去了?小虎干慢了点,你好大委屈!你一点不干,把活儿全推给大伙,这该怎么算?”说着扬拳又要打,看看谁也不劝阻,宋玉珂只好拦住张巨说:“家丑不外扬,有话咱们回兴亚寮再说。”韩有福向来不吃眼前亏,看张巨眼都红了,马上把脸一摸,笑嘻嘻向张巨敬个礼说:“兄弟错了,我赔礼,我道歉!待会吃饭我给全班洗饭盒。”
张巨吃软不吃硬,只好把拳头放了下来,骂了声:“孬种!”
大牙回去养伤,村冈也下班走了。宋玉珂和“硝酸加里”的人留下来一块加班。全车间都是中国人,大家无拘无束,连说带笑,十分快乐。药品部主任,勤劳部,山崎,本担心这一夜干活又会出什么事,骑车来看看。只见灯火辉煌,人声喧嚷,机器轰鸣,倒像干得很紧张热烈。主任还很夸奖了几句。勤劳部和车间主任交换一下看法,认为不像有什么背景,大牙平时对华工确实太苛,为了个一条腿的残废人,得罪一班两条腿的劳动力未必合算,主张这事就过去了。只是山崎不赞成,气哼哼地问:“中国人打了日本人不处理,这还成体统吗?”
勤劳部长说:“当然要处理,只看怎么处理有利生产。”
干到半夜时,活儿快完了,张巨抽身去拿他那慰问袋大米。他本是藏在车间外一个管道沟里的,可是怎么找也找不着了。想来想去,大家去勤劳部时只有韩有福一人在车间,而且早晨他往怀里揣它时他像是偷眼瞧见了。立刻要找韩有福追问,宋玉珂见他骂骂咧咧往屋里走,就问他:“又怎么啦?”
“韩有福兔崽子偷了我的米!”
“你有把握准是他偷的?”
“除去他都上勤劳部了,他不承认我揍出他黄子来!”
“既没当场抓住,算了吧!”
“我许了愿请你们客的,说实话,今天就是为报答你们那天的义气,我才带来的。”
“那我们心领得了,别为这事再闹了。冤仇宜解不宜结,都是中国人!”
“这小子没中国人味儿!”
“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韩有福心中有鬼,张巨一离开车间他就注意上了。他也溜出来偷看张巨的动静,并且准备着应付办法。张巨要真急了眼,并且认定是他偷的,他就把米拿出来说:“我故意给你挪个地方,开个玩笑的。”米还给他,他就是还怀疑自己偷,也决不致动手打。要是张巨并不认定是他偷的,仅有点怀疑,那就咬住决不承认。没想到宋玉珂把张巨劝住了。他心中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张巨虽听从宋玉珂的劝告,不直接追查韩有福,可心中这气无处发泄。米丢了倒也罢,反正也不是明路来的。可把请客的话说出去,到时候没兑现,这不是在人前栽了吗?停车铃一响,他就跳着脚祖宗三代地骂起来了。发誓说,谁偷了他的米,要不偷偷送回原处,他不光一天骂三遍,骂得他八辈祖宗在坟里躺不住,他还要把这个贼腿敲折了扔到濑户内海里去。众人听了,有替他抱不平,陪他一起骂的,有用眼扫着韩有福偷着笑的。韩有福跷着腿坐在墙角,慢悠悠地拿出个铁盒卷烟抽,心里想:“人不挨骂长不大,看你能骂出什么花儿来了?”
大家在骂声中洗了手,冲了地。渡边千代子推着车送夜餐来了,大家刷的一声就在车前排成了一排。千代子头上蒙了条防空头巾,穿着国民服,活像个布娃娃。她按次序一个个把木头饭盒放在人们手里。虎子个儿最矮,排在最后一名。到他来时,她故意磨蹭着,悄悄问他:“打架了?”
“你也参加了?”
虎子摇摇头。她把手捂在胸口上,长舒了口气。
她从车子底层,掏出个纸包,悄悄塞给虎子:“祝贺你的生日。”
虎子才想起今天原是三月一日,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有道先生叫我抄你们的登记册,我看见的!”
虎子打开一看,是一只染红的鸡蛋,大笑了起来。千代子问:“不对吗?我听说中国人过生日要吃染红的鸡蛋!”
“不,是生了小孩做父母的要请别人吃红蛋。过生日的人要吃面条的!”
“嗨,日本也吃面条,现在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我把鸡蛋吃了就完了,谢谢你!”
千代子笑着走了。她怕走夜路,要赶上和其他送饭的人做伴。
宋玉珂把这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吃饭时指指虎子的兜说:“她给你的?”
虎子点点头。
宋玉珂把虎子拉到背静处,又问:“你们俩相好了?”
“没有,”虎子像被人诬赖偷了东西似的,连脸带脖子全涨红了。“那天我给他妈送了趟东西,她挺感激我。这鸡蛋送我过生日的。你要说不好,我就送还她!”
宋玉珂说:“我又没说别的,你别多心。咱们不是在中国,你年纪还小,我就是怕你学了坏!”
“咱家的鸡怎么剩下三只了?姑姑头呢?老芦花呢?”
“卖了打洋油换盐了。”
“被窝褥子也打油换盐了吗?怎么少了一床麻花被?”
妈妈接不上碴了。老爹抢过来说:“咱们根据地,长流水地过队伍,谁家不借出条被子给同志们盖?”
女儿不说什么了,可心中仍然半信半疑。她以为娘家摊了什么事,破了财,老人心里忧愁不愿告诉她。住下去三天五日,不怕不从妈妈嘴里套出来。
乡下人怕熬油,日没而息。白天骑驴赶路,身上乏困,女儿早早把西厢房收拾干净,带着孩子睡下了。睡到半夜,翻个身醒来听到院里有动静,唉,当真出鬼了,老头老妈真跟自己存两条心了。她舔破窗纸偷眼看出去,黑地里老爹正扶着一个汉子一瘸一拐地来回遛。只听那汉子压着嗓子呻吟,却没说话声,女儿笑了。根据地的人这些事是听惯看惯了的,她只笑老爹保密太认真,连自己女儿都不相信。
老爹还架着那人遛,女儿觉出村里什么地方有响动。根据地为了抗日军队行动保密,杀光了全部的狗,敌人从此不能从狗吠声发觉我们的部队在那里运动。可敌人也利用这一点组成了夜间奔袭队。几十人一队,骑着自行车,突然进入到根据地的边沿村落,搜捕抗日军民。老爹耳背,没听到什么,老藤也听到脚步声了,他抓住老爹,用手指指门外,只一眨眼工夫邻近已有人拍门,喊叫。
老爹急忙架起伤员往屋后走。女儿跳下炕,推门跑了出来,把老爹和老藤吓了一跳。
女儿说:“敌人都到门口了,你那洞在房后,再钻还来得及吗?”
老爹说:“总不能在这儿等着!”
女儿推开老爹,埋怨着:“这么胡涂,还想瞒着我干事呢!”她抢过伤员胳膊就往西厢房里架。进到屋里,往炕上一推:“钻被窝里去!”一声喊叫,孩子吓醒了。女儿把孩子抱起来,用奶头堵上孩子嘴,催着说:“快呀,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上封建!”
老藤不是靠听觉,而是靠直觉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时,大门被人拍得山响。日本腔的中国话越喊越急:“开门,快快地,不开门死了死了地有。”
女儿一把将伤员推进炕里,拉着他的衣服说:“脱了,哪有穿着褂子睡觉的庄稼人?”
这时老爹已把门打开了,两把刺刀正对着他的胸口问:“八路的有?”
“没有。”
“撒谎死了死了的!”
“你去看哪!”
日本兵打着电筒,搜了上房,把老奶奶吓得抖成了一摊泥。他们又进入西厢房,马上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喘息。用电筒一照,一个女人搂着孩子,把头躲在赤着膊的丈夫腋窝下。三人都吓得缩成一团。日军这晚上的任务是专搜那个到据点喊话的日本“叛国者”。中国农村女人的封建思想极浓,决不会和个日本人睡在一个被窝里!他们说了几句下流话,用枪托捣了一下那个幸福的和娇妻爱子睡在一起的男人。一阵风似的走了。他们出门后,伤员就要下炕。女儿说:“别急,谁保他们不再回来?”她自己抱着孩子坐到院里去,摸着咚咚响的胸口。天快亮了,外边已有人赶着牲口下地,伤员这才穿上衣服,扶着墙走到屋外,不顾腿上伤疼,在那年轻的母亲面前跪了下来!
“你这同志,”她抱着孩子,无法拉他,急得直跺脚,“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不都是中国人吗?不都为了抗战吗……”
伤员说了一长串感激的话,一边说一边号啕大哭。女儿呆了一阵,奔到上房跳着高喊了起来:“爹呀,你干了些啥呀!怎么弄个日本孬种藏在家里?”
“日本人可不都是孬种!”老爹笑眯眯地说,“他跟咱们一块抗战,腿是叫鬼子兵打伤的!”
天亮了,这里那里的鸡鸣连成一片煦和的晨曲,父女两个把伤员扶进地洞,开始一天的正常生活。妈妈吓病了,每到夜幕降临,女儿就下洞把伤员扶出来,给他洗伤,换药,扶他遛腿。
伤口愈合了。老藤已能拄着棍自由走动。这天天黑之后,一直没有人来扶他出洞。他自己又打不开洞口,非常心急。快半夜时洞口打开了,来扶他的是老头和老妈妈。
伤员问:“大姐呢?”
老太太只是饮泣。
虎子本没认为千代子坐在那里与他有什么相干,可她刚一走开,他却觉着冷清起来了。禁不住抬起头往山崎的坐处去寻她。他恰好看见山崎硬按着她的双肩,让她在他身旁坐下。他赌气扭头不看,可是不甘心。头再扭回来时,千代子已被山崎挤到紧贴窗户处,强笑着向他哀求什么,两眼却求救似的朝虎子这边张望。虎子咬咬牙,把头强低下去。过了两秒钟再抬头看,山崎用整个后背挡住了千代子。一只腿把千代子的裙子压得紧贴在身上。千代子在说什么,可是听不清。虎子要求大家说:“静一静,静一静!”
人们不知什么事,可是静下来了,从车那头果然传来了声音:“噢,大叔,谢谢您,别开玩笑了……”
“亲个嘴怕什么,叫我亲个嘴!”
“大叔,您快松手,车上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什么人?中国人也算人吗?来,大叔喜欢你。”
人们脸上露出惊愕、愤怒、鄙视和无可奈何的悲哀。谁都想说什么,谁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沉了半天,有个人说:“他们日本人欺侮日本人,咱管不着。”
“别给自己找台阶了!”宋玉珂说,“我们一二十条大汉,竟保护不了一个小女孩,怎么有脸还说风凉话?”
张巨往山崎那边看看,惭愧地低下了头。
宋玉珂把手捏成拳头又伸开,伸开又捏上,看样在打主意。虎子已经忍耐不住了。
车门口清清脆脆传来一声亲嘴的声音,千代子带着哭声说:“大叔啊大叔,我还小呢……”
陆虎子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伸手抄起了他放在行李架上的饭盒,举手朝山崎斫去。宋玉珂眼疾手快,往他手上猛一打,饭盒打偏了,砸在窗玻璃上,咣啷一声,大米洒了满地。车上的人都把头转过来瞧。
山崎扔下千代子,急急走过来问道:“什么事?”
宋玉珂说:“饭盒掉下来,把米洒了。”
“谁,谁弄掉的!”
“报告舍长,是我!”虎子带着挑战的神情说。
山崎并没有发火,更没有动手,只骂了句:“混蛋东西。”转身就走回去。回到座位前,看到千代子逃得没影了,前后一联想,琢磨出点滋味来。立即从椅上拿起木头战刀,直扑向陆虎子,没头没脸的就往下斫。虎子倒了,他又用马靴踢他、踹他。虎子只是用两手搪着在地上滚,既不呻吟,也不告饶。两边的华工动手来拉山崎,山崎醉醺醺地抡起木刀四处打。正乱着,忽然火车吱的一声急刹车停住。山崎倒栽葱跌倒在地上。扩音器叫道:“空袭警报,空袭警报,请大家赶快下车隐蔽!”
人们扔下山崎争着往外跑,趁机对山崎连踩带踢,山崎的酒吓得醒了一大半,木刀也不要了,打开一扇窗户跳下车去寻防空洞。最后剩下宋玉珂把陆虎子搀起来扶下车时,飞机的扫射声已响成了一片,眼看着啪啪啪啪沿着火车道一串火光过去,留下一片弹洞。他们不敢再远走,就近钻到火车底下,在铁轨中间趴了下来。
在山崎踢打他的时候,虎子只觉得一下一下热乎乎,沉甸甸的,并不感到疼痛。趴下后松弛下来了,浑身上下火烧似的疼痛难忍,他轻轻呻吟了一声,想弯过胳膊抚摸一下后背,可是胳膊也疼得抬不起来。正这时,一只软绵绵温乎乎的东西在他背上擦了过来,上下擦着,擦到之处麻酥酥的轻快了不少。他闭上眼享受着这舒适,并不想弄清那是什么。可是那东西顺着背爬上来了,轻轻的几个指头摸了一下他的脸,他吃惊地转回头一看,千代子正满脸泪痕地趴在身边,一面抚摸他受伤的脸,一面不转睛地看着他,刚和他的眼睛一接触,就往他身边紧靠过来说,“我全看见了。”整个头埋在他的背上放声哭了起来。虎子心口通通跳得山响,他想推开她,可不知怎么反抓住了她的手。他胆战心惊地回头去看宋玉珂,老宋却不声不响地朝火车另一头爬走了。
“千代子!”虎子头昏沉沉的,找不到合适的日语词句,费力地、半通不通地说:“别哭,不痛,用不着担心。”
千代子用整个身体摇摇他,还是哭。虎子不再说什么,动了下身子,把被打得满是血痕的脸贴在她泪湿的脸上闭上了眼。
过了好长时间,听到老宋在叫他,虎子把头才从千代子脸边抬起来,老宋在远处招手说:
“两个冤家!有什么要紧话可快说呀,解除警报了!”
千代子问:“什么?”
虎子说:“警报解除了。”
千代子整理一下头发,沉着地说:“明天我值夜班,半夜时你到伙房外边那个防空洞里去,我等着你!”
竹山市的景色是怡人的。
这里只有一条短短的小街,和小街平行着哗啦哗啦响的溪流,小街入口处是一间石头砌的小房子,装着一架木头制的大水车,水车没人看守,径自转个不停。不知是用它舂米还是浇田。街上有一家挂着半截布帘的旅店。陆虎子看过一部电影,是讲日本邮政历史的,里边一队队用背架背着邮件的脚¤,在武士们保护下跋山涉水,住的就是这样的旅店。旁边一家挂着朝鲜文招牌的食堂,当门放着白木桌子,桌上放了十几盘煮熟的白薯。街对面一家酒馆挨着一家药店,酒馆还没开门,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穿着鲜丽的和服,在门口一边唱着一边扔包儿,两只手熟练地扔着三个彩色绸包。药店已经开门了,门外地上支着一个双面看板:一边画了个闭着眼的女人头,写着“桃梦”二字;另一边则是专治淋病良药,那“假名”读出来是“五淋拿根”。橱窗里却摆着一只巨大的甲鱼壳,也许是乌龟壳。那意思大概是做完“桃梦”注射“五淋拿根”,人就会像乌龟那样长寿了。
旅店的主人和两名浓妆艳抹的妇女,早就在门外迎接着。山崎和千代子进了旅店,过了会一个十七八岁,比虎子略大些的学徒出来说:“山崎先生叫张巨和宋玉珂进去。”
这旅店掀帘进去是个土间,穿过土间,一个小小院落,周围一圈都是木头走廊,一溜拉门。门打开就是铺着塌塌米的客房。张巨心想,如果客人住满,所有拉门都打开,早晨起来向四面一看,是摆得一圈整整齐齐的脑袋,一定挺吓人。
现在只有北面拉门敞开着,摆了两张饭桌,店主和山崎分宾主而坐。两位妇女分坐在二人肩下,墙边放着三味弦。店主吩咐,两个女人各自捧了一杯酒递给张巨和宋玉珂。山崎大模大样地说:“我们斫的竹园,就是这位老板的,他敬你们酒,你们就喝吧。”
张巨和宋玉珂喝完酒,山崎就交代,由一个学徒把他们带上山去,千代子随他们去做饭,他还有些事务和老板办理,就不上去了,要两人多操心,带好大家。
张宋二人出来时,人们已经散开,有人在药店窗前看那乌龟壳,有人蹲在河边研究那水车的构造与中国水车有什么不一样,更多的人挤在朝鲜饭铺门口买煮白薯。一个朝鲜妇女收钱,一个朝鲜妇女递货,屋内站着个穿旧军装的男人,头发很长,满眼血丝,阴沉沉地望着这些人,冷冷地问:“是从椿岗来的吗?带队的日本人是谁?”有多嘴的就说:“是的,舍长山崎带队来的……”别人就拉他一把,小声说:“别跟他闲磕牙,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张巨看了一眼,对宋玉珂说:“这人我在椿岗见过,我替山崎送大米给朝鲜女人那天,碰见他在那附近转。”张巨多了一点心,还以为他是贼呢!说完,吹一声哨子,人们很快就集合起来了。他把山崎的话交代清楚:“既是叫我跟老宋带队,哥们儿就多捧场,把斫竹子任务完成就算上上大吉。没人监视,咱们乐得自在,可互相管着点,别出事。”
千代子和那学徒抬来一个平底锅。张巨吩咐人去把锅接过来。千代子连说:“谢谢!”学徒却一声不响,他不过十八九岁,比虎子大些。可瘦瘦巴巴,满脸病态。不等人们把锅和工具收拾好,他就催着说:“出发,慢了老板要骂的。”
出了小镇,一侧是稻田,一侧就是山道。小学徒领着大家从一座木桥上跨过小溪。顺着小溪,沿山脚走了一程,就拐上山道爬山了。
山里静悄悄的,只有各色鸟儿,这里一声,那里一声,又似应答,又像独鸣。放眼望去,上下左右,一片翠绿,满是竹林。只沿山道有些开着红色花朵的紫薇,和含苞欲放的“椿”,是日本的“椿”,叶子和花都有点像山茶,不是中国捋下叶来可以腌咸菜的那一种。
转过山腰,看见海了,波平如镜,风和日暖。侧面山腰,有一栋白木黑瓦的住家,纸扉拉开,一位穿红花和服的少妇跪坐在席子上对镜梳头。一只矮脚方头的小狗叫了两声,又懒懒地趴到竹荫下去了。这么幽静,这么清闲,仿佛战争和轰炸都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事。
他们走到临海一面半山坡上。这里也有一户人家,房屋虽陈旧,倒也整洁。小学徒招呼一声,一位六十上下的大娘就迎了出来,嘴里连说:“来了吗,欢迎!”一边向全队人一一鞠躬。大家答着礼,到庭院中休息下来。学徒说这是村上大娘,老大爷打鱼去了,中午回来。讲好了,那鱼就卖给大家做菜。请再派一位帮厨的和千代子小姐留下做饭。他领大家上山斫竹。斫好竹扛到这里,明天会社派船来装运。
这时村上大娘捧出了两串柿干,行着礼说:“山村人家,没什么招待的,吃一点柿干吧!听说中国也有柿子,也晾柿干吗?”宋玉珂感谢着把柿干接过来,分给大家。问谁带着钱,先借出来给大娘。问了半天没人答言,张巨说:“不如把咱们带的米给老太太一饭盒。一锅饭里每人都少一口,没什么可争执的。”宋玉珂把自己带的米给了大娘。大娘再三推让才收下,又一再感谢。大家一边吃柿干一边告诉她,中国把柿子压成饼保存,不是整个儿地挂在绳上晾干。大娘又拿出一把熟白薯干给大家吃。大家说中国都把生白薯切成片晾干,不晾熟的。大娘说:“真有趣,什么都不一样。”宋玉珂说:“我们那里老大娘也很慈祥,这一点跟您一样!”老太太拍着手笑起来了,说:“你真会说话。原来听说来一些中国人斫竹子,我有点害怕呢!中国人什么样啊?男人头上是有个小辫子吧!”大家也笑了。她说她在一本图画书上看见的,四个人抬着一个轿子,抬轿的仆役和坐轿的老爷头上都有辫子。
千代子的手上有魔法,经她抚摩后,虎子伤处虽然还疼,可是轻快多了,爬山他也没掉队。和千代子紧贴过的那半边身体血液流通的比另一边舒畅痛快。被她脸上泪水沾得凉酥酥的感觉像是一直印在那里了。听说要留个人帮厨,他就想留下来,可不好意思跟宋玉珂说,他向千代子使眼色,要她向宋玉珂去讲。千代子扭了一下身子,把手指翘起来,悄悄指指虎子,虎子摇头,千代子撒娇地把嘴噘了起来。
宋玉珂早已看在眼里了,把眉头皱起个疙瘩。他决心不把虎子留下,免得惹出祸事,就去找张巨商量:“你看把谁留下给千代子帮忙?”
张巨说:“这还用商量?”扯起嗓子喊道,“陆虎子,你留下帮厨!”
宋玉珂想阻挡已来不及,忙说:“留他合适吗?”
张巨说:“山崎揍的那几下子不轻,叫他干点零碎活养养吧。”
宋玉珂不能说出他知道的情况,又不放心,沉吟着还想找点理由。张巨说:“你怕什么?还怕这一对童男童女配对儿呀!管那个呢!搞他们娘儿们也算爱国!”
这时陆虎子已经拿起一根竹杠和铁水桶,和千代子两人要去溪边抬水了。千代子说:“请各位把带的米倒在这口大锅里。”宋玉珂把虎子拉在一边,脸上一点笑容也不挂,警告说:“你要老老实实!”
“望乡台上唱莲花落,你们俩都是不知死的鬼!”
千代子虽听不懂说的什么,却直觉地猜到了大概意思,咬着嘴唇,低下头,偷着抬眼看宋玉珂的面色。宋玉珂转脸看见她,却做了个极亲切的笑容,小声说:“你多关照他吧!”千代子点点头。
两个人一个提水桶,一个扛着竹杠,一声不响往有流水声的山沟走。下了一段坡,身后被竹林挡住了,千代子回头看着虎子,吐了下舌头,两个就格格格格地笑起来。两人谁也不说什么,拉起手连走带跳,不时地互相看一眼,就又格格格格无忧无虑地笑。遇到小沟小坎,千代子故意地缩起肩膀,迟疑不前,要虎子拉着她扶着她。碰上处独木桥,她又不让虎子冒险了,非要自己走过才叫虎子过。不一会来到溪边,水又清又凉,在石头空里绕来绕去。放下竹杠和水桶,两人先手捧着水喝了几口,千代子说:“我出汗了,要洗一洗。”
“你洗吧。”
“你站到小树那儿去。”
虎子听从命令退到了小树下边。
“向后转,不许回头。不,还要用手把眼睛蒙上。”
虎子惟命是听,既不回头也不把手叉开个缝。他真想回头,真想看一眼。他听到背后攉弄水的声音,心也随着那水声跳动,他并不是要看看千代子身体,满足某一种欲望,他还没到那个年龄,还没感到那种诱惑。他好奇,他想看看她为什么不让自己回头,她在调什么皮?可是他把这心气儿压住了,他不愿意对千代子失信,因为她敬重他,信赖他。
不知什么时候搅水的声音停了,他还在猜想她在干什么,刷的一声一股凉水顺他脖子流到了背上。他打个冷战转回身来,千代子手捏着毛巾马上要跑。他一下抓住了她的手,她格格笑着弯下身去,向他求饶,“我叫你哥哥行不行?”“不行。”他握着她的腕子,另一只手伸到她头上,把她头发扑拉乱了。千代子“噢、噢……”笑得接不上气来,一股暖洋洋、带点牛奶味的气息从她的头发里、脖子上散发出来。他不自觉地深深嗅着,浑身的血都热起来了,他低下头去忍不住要亲一下那散出这么诱人的香味的头发和脖子。可刚刚一触到那软软的头发,又立刻把腰直了起来,脸臊得直冒火。他发现自己在干坏事,干下流事,他想起老宋的警告,还想起老家关帝庙上一副对联。那对联是他们老师写的,对他们讲解过那词意:“忠臣孝子皇天保佑,邪男淫女看我大刀!”小小年纪要做邪男淫女吗?
千代子已经感到他的呼吸喷在脖子上,嘴唇触到头发了,忙用一只手捂上脸,遮住了恐惧和羞涩。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失望地抬起头来,看到他在出神。
“你怎么了?”
“我们不是在做坏事吧?”
“什么?你!”千代子打了他一拳,像埋怨又像赌气念叨了些什么,又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腿。他“哎哟”一声。
“你疼了吗?真对不起!”她跪在地上,双手抱住他的腿,把脸贴在她刚刚捏过的地方。
两个人都冷静下来了,手拉手去打水,打水之前千代子叫虎子也洗个澡,虎子只把上衣脱下,洗了头脸,千代子用毛巾蘸上水轻轻给他擦洗红肿并带有青伤的背。千代子淘米的时候,虎子按老大娘的指点在门外挖了个灶坑,坐上锅,把老大娘送来的干树枝、木片点燃了。
米淘好,他们俩并排坐在灶坑前烧火。虎子添柴,千代子抱着腿坐在一边哼着歌,那是四国地方一个小调,嘹亮开朗,不是那种缠绵悱恻尾音拖得很长的调子。
虎子看着她,思想斗争了好一会,试探地说:“千代子,我们俩是好朋友吗?”
“当然是,惟一的,最好的。”
“你相信我的话吗?”
“相信。”
“我想告诉你件事,除去你妈妈不要对人讲。”
“神仙作证。”
他把嘴靠近她的耳朵,有点紧张,可是一字一字地说:“别信人们胡说,你哥哥是个好人。”
千代子一下抓住了他的手,紧张得手直发抖。
“你知道些什么?”
“在中国的皇军,都像山崎那样坏,杀人放火、强奸妇女!可也有些日本人反对他们,对中国人好,是中国人的兄弟,这样的人我亲眼见过。他们就叫反战同盟!”
“可那是叛国,对天皇不忠,给日本带来耻辱。”
“不,千代子,不是这样,烧杀抢掠的日本军队才是日本人的耻辱呢!比如说,一个人打我,一个人保护我,你喜欢谁,就算这人不是你的哥哥!”
“别说了,别说了。”千代子困惑地发了一会呆,“他给家里带来多大不幸啊!我就因为受不了老师和同学的白眼才退学出来找活干的,谁也瞧不起我们。”
“千代子……”
“这些事我弄不明白。我们不管他,我做我的日本人,你做你的中国人,可是咱们俩好,永远好。”千代子撒娇地把头靠在虎子肩上。虎子可怜她,心疼她,想尽快让她明白她哥哥的行为是好的,是正当的,可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来想先安慰她一下。
“嘘。”千代子像只小鹿似的伸长脖子仔细听了一会。
听到了脚步声,跑步来的,咔咔咔咔,不是一个人。千代子离开他,要站起来。
虎子不放她的手,似叮嘱又似询问:“明天晚上?防空洞?”
千代子点点头,又捏了一下他的手。
跑步的人上来了,一二十人,带着枪,是警察。
华工们被囚在铁丝网与工厂围墙之间将近两年,一下子来到大自然里,背后又没有监视的人,真像出了笼的鸟。他们在草地上打滚,翻筋斗,比倒立行走。站在蓝天白云之下,向着一片锦缎般平滑光亮的濑户内海放声大喊:“哦,我是中国人!”
“哦,我活着哪!”
领路来的小学徒也很高兴,他没想到这批中国人尽管胡子拉碴,头发很长,衣服破烂,可是兴致很好,脾气和善。一会儿的工夫他交了两个朋友,学了好几句中国话。
“我是日本人。你是中国人。我们是朋友。”
最使他高兴的是,人们很尊重他的意见。他叫斫哪根竹他们就斫哪根,他不叫斫的,他们不动。长这么大他只听别人指挥,按别人意思办事,挨别人打骂。在家是爸爸,哥哥;进学校是老师、高年生;当学徒是老板,师傅。这次碰到和他平等相处,甚至称呼他“野川君”的人了。他对这些人也格外和气些,看看进度很快,他就劝大家:“请休息一会吧,时间还多呢!老头的渔船十二点才能回来,我们午后两点能吃饭就不错。”
想到要吃到鲜鱼,估计数量还会不少。大家也高兴,为此人们后悔留下了陆虎子,“那两个小东西能做出什么味来呀,该留王海!”王海在天津瑞蚨祥学徒时上过灶,自己说甚至会做“全家福”。
嘻嘻哈哈地笑着,乒乒啪啪地斫着,突然叭勾一声,身边一声枪响,人们嘴也停了,手也停了,互相望着,满脸惊恐。
“把工具放下!”一个粗哑的嗓子喊道,“举起手来!到空地上集合!”
四面都冒出来了端枪的警察。用枪对着人们,叫他们把斫刀、手锯就地扔下,举着手往外走!
“慢一点,拉开距离!”
警察凑近来,形成两排,一个警察把枪背起,从最前面人开始,挨个儿搜身。小镜子,吃饭的竹匙,手表或指南针……全搜出来扔在了一边,然后叫他们成一列横队排好。警官模样的人问道:“谁是班长?”
宋玉珂和张巨走了出来。警官摆手,让张巨退下去,只留下宋玉珂:“一共来了多少人?”
“报告,总共二十七人,一人留在农家做饭,现有二十六名!报数!”
“一二三四……”
“做饭的不是两个人吗?”
“另一位是日本工员,不应当由我报告。”
“那一个呢?”警官指指站在队伍外边的小学徒。
“这位先生是旅馆的人员,给我们领路来的。”
“好,你把每个人的姓名写给我!”
一个警察送过来一支钢笔一张纸,用枪指着宋玉珂,叫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写名单。宋玉珂说:“请允许叫他们每人报一下名,他们报一个我记一个。不然我也背不准。”
“可以。”
警官高傲,冷漠,蔑视这些华工。但他公事公办,并不像山崎那样乱骂乱喊。在宋玉珂写名单的时候,他把学徒叫到一边问他,说:“你领他们来的吗?”
“是的,警官先生。”
“几点钟出发的?”
“早晨七点。”
“从那时一直没离开他们吗?”
“没有,一分钟也没有。”
“他们有没有人离开过队伍?”
“只有一个人。”
“做饭的那个小孩,他离开队伍去做饭了!”
“胡涂蛋!私自离开队伍的,不知去向的!”
“没有,全在这儿了。他们能上哪儿去呀?”
宋玉珂写好名单,警官一个个点名对了下号,就命令出发,宣布:“不许说话,不许离队,违者开枪无赦。”
警察问:“那些工具呢?”
警官说:“留一个人看守,另外派人来取。”
他们一口气走到镇上,路过那家渔户,停也没停,也没见到千代子和虎子。只看见老大娘躲在屋里把脸贴在窗户上往外张望,门外那锅还在冒热气,木柴已经烧到灶门外边来了,生烟呛得人直咳嗽。
警察把他们押到一个谷物仓库院内,打开一扇门,把大家轰了进去,咣啷一声就上了锁。顿时屋内漆黑一片。这仓库没有窗户,闷热、潮湿。
人们议论:
“出了什么事?”
“要把咱全杀了吧?”
“也许又运到别处去?”
“虎子哪儿去了?”
宋玉珂开始怀疑虎子和千代子太不检点,惹出事来了。很后悔把他留下,后来又一想,不像,两个孩子男女私情的事,警察署不用动这么大干戈的。
屋里氧气越来越少。开始人们只觉得胸闷,喘不过气来,后来有人恶心了,有人喊头晕。不知谁说蹲下,底下空气多些。蹲了一会不成,又有人说不行,还是上边空气多,大家又站起来。有人大叫了一声:“不行,要把我们憋死了!”
人们最后一鼓劲喊了起来:“不能把我们憋死呀……”
“干什么?”警察在外边喊:“谁叫枪毙谁!”
“枪毙吧,枪毙吧,枪毙也比憋死强!”
当真有人晕过去了。靠近门的人就用力砸门。这时外边传来另一个警察的声音:“到底什么事?由一个人讲,不许乱喊!”
“里边没有空气,我们要窒息死了!要处死你们枪毙好了,为什么用这种下流办法?”
两个警察商量了一阵说:“我们去报告官长,你们等着,不许再喊了,更不许砸门,不然就开枪。”
“不许骗人。”
“谁骗你们!”
“骗我们就跟你拼了!”
人们静下来了,有人说要尽量少动,少说话,免得消耗氧气太快。
等了一阵又一阵,人们失去耐心了,开始怀疑警察是骗人。有人提议砸门出去,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拉到山上打游击去。终于外边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有人喊道:“官长开恩了,给你们换地方,要一个一个出来,不许骚乱!”人们听着钥匙穿进了锁孔,咔的一声锁打开了,吱¤门轴响了,一股清凉空气吹了进来,大家贪馋地张开大嘴呼吸。院子里这么亮,每一个出来的人都用手遮住眼睛。警察喊口令把队伍排好,押他们出了谷仓,往市镇另一端走了很远,押进一座神社里。庙堂前好大一片柏树林,警察用绳子拦出一个长方块,喊他们成两列走进方块中。然后,后排向后转,命令背靠背坐下。
宋玉珂趁势立正说:“先生,我们可以不行动,总要上便所吧?而且我们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饭呢!我们既被拘留,请给予犯人应有的待遇。”
对于吃饭的问题,警察不予回答,可是不一会叫人抬了两个浇菜园的尿桶来,放在离绳圈不远的地方。宣布大便要五个人凑齐,由警察押着上便所。小便就在这桶里。
过了有两个小时,上午那个警官陪着椿岗市的署长来了,他们先叫华工们整队,点了一次名。随后走进庙堂后和尚的食堂,摆下桌子,一个一个挨次审讯:
“你几点钟到竹市?几点钟进山?和谁一起走路干活?最后一次见到山崎先生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你绝对没离开过大队吗?你相信有人给你证明吗?宣誓,按上手印。右手拇指和食指的。”
没有用刑,也没有反驳和追问。
都审问完,天已黑了。有两个工役忽然抬着一个竹筐来了,每人发了两个面包和一块黄酱萝卜。他们后边又有一个工役,用车推来一锅酱汤,每人发了一碗。热腾腾的。
人们心里说,听说日本警察当局对犯人是最苛待的,和兴亚寮比却总还按规则办事。
过了会,一辆囚车开到神社门外,警察把张巨喊出去,铐上手铐,推进了囚车,通知其余的人原地躺下睡觉。
人们好久好久也睡不着,担心张巨此去凶多吉少,可谁也猜不出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二天清早,工役又送来一顿饭,每人一个便当,一杯红茶。十点钟时,警察来把绳子解掉,喊农民把尿桶担走。并对宋玉珂说:“你们可以随便在院内休息,但不许出门,不许打扰庙堂。自己管理自己,下午有人来接你们。”院内警察也撤了,只在门口留下一个哨兵,禁止出入。可是中午却没有人管饭了。大家一直饿到晚上八点,有道才到来,哭丧着脸,什么也不问,只说:“宋,集合,上火车。”他们路过朝鲜小食堂,只见门敞着,随风开合,屋里桌子推倒,钱柜砸开,满地破碗残碟,小旅馆店门紧闭,连一丝灯光也没有。
到了车站,见虎子和千代子正在一位老人陪同下等候大家。老人和千代子和虎子告别,嘱咐他们有机会再来。又和有道寒暄几句,自己走了。上火车后,有道把千代子叫到对面椅上坐下,自己闭上眼打瞌睡。宋玉珂和华工们问虎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虎子指指有道,捂了下嘴。然后在手心上写了山崎二字,伸开手掌在脖子上一抹,眼珠往上一翻,无声地笑了起来。
人们更忍不住了,小声问:“自杀?”
“叫别人杀了。”
“在哪儿?”
“水车后边石头房子里!”
“什么时候?”
“十点来钟。”
“谁杀的?”
“不知道。”
“你们俩这一天在哪儿了?”
“警察把我和千代子一块抓住,还有那打鱼的老头,刚上岸,也给抓住带来了,把我们三个关在警察署一间小屋里,今天中午才放出来。老头请我们吃了顿代用食。又不放心我们俩在这儿,就陪我们一直等到现在。”
“好人。”
“可惜他那一筐鱼全要臭了,好大的鱼呢!”
声音越来越大,有道咳嗽一声,大家才把嘴闭上。
回到兴亚寮已是半夜时分。满屋纸片乱飞,翻箱倒笼。原来昨天全体华工被警察监视着在自己床头站了一夜,有打盹的警察就用绳子捆起吊在上层铺的柱头上。整个兴亚寮被警察搜得底儿朝上,并当场抓走了韩有福。天亮时发生火警,警察才撤去。后来听说是那朝鲜女人家起的火,延烧了附近街邻。火救灭后,人们发现,女人孩子全被用刀杀死,凶手放火后自己也剖了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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