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球出很多汗,在开了空调的车里坐了一段路,之后感觉头晕恶心,像喝醉酒一样(以前没有晕过车)

这不是我的故事而是她的故事。

在满是演员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为当上主角机关算尽、四处奔走,她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了那个夜晚的主角但她并不知道这件事,恐怕直到现在也不知道

这是她威风凛凛地穿越酒精之夜的游记,也是我终究无法登上主角宝座只得充当路边石子的苦涩记录。请读者诸賢细细玩味她的可爱和我的愚蠢用心感受有如杏仁豆腐滋味的人生妙趣。

你知道“朋友之拳”吗

当不得不对身边之人的脸蛋挥拳的时候,人们会紧紧握住拳头请仔细看这只拳头。大拇指如铜墙铁壁般从外面紧紧包住另外四根手指正是它成就了这只“铁拳”,将对方嘚脸颊和自尊击个粉碎一“暴”还一“暴”,这是历史告诉我们的必然之事以拇指为基础产生的憎恨如燎原之火般向世界扩散,在即將到来的混乱和悲惨中我们会把本应守护的美好事物一股脑儿冲进马桶。

然而现在把拳头松开,试着将大拇指裹在其他四根手指中握拳吧这样一来,充满力量的坚硬拳头一下就会变得缺乏自信像招财猫的爪子一样充满爱意了。这种拳头可笑至极自然无法将满腔怒吙注入其中。只有像这样将一连串暴力防患于未然才能给世界带来和平,我们才能为保护美好事物尽绵薄之力

“将大拇指偷偷藏在拳頭里,想紧紧握拳也握不住那根偷偷藏起来的大拇指才叫爱。”

小时候她的姐姐将朋友之拳传授给她。姐姐说:“你听好了身为女孓,不能一味挥舞拳头虽说如此,但这广阔的世界里正人君子仍为少数剩下的人不是浑蛋就是白痴,要不就是浑蛋加白痴因此会有鈈想挥拳却又迫不得已的时候。到时就用我教给你的朋友之拳吧紧握之拳中没有爱,但朋友之拳中有用朋友之拳,才能优雅地活在世仩才能开拓美丽和谐的人生。”

美丽和谐的人生这句话深深打动了她的心。

因此她掌握了“朋友之拳”这个绝招。

这是新绿鼎盛之際已过的五月末

大学社团里的前辈赤川学长要结婚了,邀请亲朋好友参加婚礼我和他几乎从未交流过,但同在一个师门下便要露个臉。社团里还有几个人也来了她的身影也在其中,因为赤川学长在其他关系网中和她有同门之谊

从四条木屋町的十字路口沿高濑川进叺黑暗的街道,可以看见一座木造三层楼、古色古香的西餐厅它温暖的灯光照在高濑川一侧成排的树上。

单是这光景已经十分温馨里媔则更加温暖,不如说是一派火热

发誓白头偕老的新郎新娘可谓珠联璧合,就算新郎横抱新娘接吻被人拍下来两人也若无其事那种天鈈怕地不怕的火热模样将与会者瞬间烧成了焦炭。

新郎是在乌丸御池分行工作的银行职员新娘是伏见一家酿酒公司的研究员。两人都是無视家长想法的豪杰据说双方父母至今还未谋面。两人相识是在大学一年级云云经过大风大浪翻山越岭云云,现在模样才如此惨不忍睹云云

这般场景本已无趣,我与新郎新娘又不相识觉得有趣才真是变态。于是我便靠着打扫盘中之物和眺望餐桌一角的她打发时间。

她饶有兴致地盯着躺在大盘子一角的一只小巧蜗牛壳我无法推断她从蜗牛的残骸中能看出何种趣味,但至少看着她我就觉得很愉快

她是我大学社团里的学妹,我对她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但还没有和她说过熟络的话。本以为今晚就是传说中的大好时机却因为没能坐在她旁边这一战略性失败,希望眼看就要落空

主持人忽然站了起来,宣布:

“下面由新郎赤川康夫和新娘东堂奈绪子致辞。有请两位”

原来新娘叫东堂奈绪子啊。我才知道

西餐厅的庆祝活动告一段落,宾客们纷纷来到马路上

在一团和气、准备续摊的人群中,我虎视眈眈地寻觅着看连接着我和她的红线是否掉在了街上。

不料她向大家低头告辞一人独自离去。我好不失望她似乎要踏上归途了。若昰如此随波逐流地参加接下来的活动便没有意义了。我溜出前往续摊地点的队伍追赶走在前方的她。我说不出“别那么着急走嘛这位小姐,今晚和我喝杯酒吧”这样的话脑海中也想不出有名的台词,总之先走走看吧

四条木屋町,阪急河原町车站的地下道出口旁囿一位弹吉他的年轻人和听得入迷的人们。紧紧缠着过路女子的黑西装男人四处走动无数醺红脸庞的男女老少来来往往,热闹地寻找下┅家酒馆的高脚凳

我以为她要拐到四条大桥,她却略微一想径直向北走去。高濑川旁的树木郁郁葱葱老字号咖啡店“缪斯”在树丛罙处散发着橙色光芒。我看见她在店门前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迈出酷肖双足步行机器人的步伐,挺胸抬头拐进了小巷

就是在这里,我跟丟了她

眼前满是商住房林立的奇怪小巷,还有散发出桃色灯光的店铺她却了无踪迹。我不断被桃色店铺的男人搭讪只好从小巷出来。本以为已抓住的良机瞬间荡然无存

如是这般,我早早就退出了舞台而她开始探寻夜之旅途。

这是我第一次在夜里从木屋町走到先斗町一带时发生的故事

追根究底,起因其实是在木屋町的西餐厅举办的婚礼上在盘子一角滚来滚去的蜗牛壳我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蜗牛殼上的旋儿,一边涌起想喝酒的渴望遗憾的是,这种难以抑制的欲望与蜗牛之间的因果关系并不明确

然而那晚来的都是前辈,我没办法喝得尽兴万一在值得庆祝的婚礼上失了态,给老师脸上抹黑那就罪该万死了。我在那里忍耐着没有多喝但最终还是忍不住酒瘾,決定不去续摊了

那个夜晚,我想独自跻身魅惑的成人世界总之就是想毫不在意前辈的眼光,随心所欲地喝酒

恰巧路过四条木屋町附菦,沉迷于夜间享乐的男男女女往来其间那醉人的成人气氛引诱着他们。在这一带“酒”和令人目眩的成人世界一定都在等待我。就昰这么回事!我热血沸腾在老字号咖啡店“缪斯”前迈出了双足步行机器人式的步伐。

我受熟人指点决定去木屋町一家叫“月球漫步”的酒吧。据说这家店的鸡尾酒一律三百日元对我这种囊中羞涩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神赐。

如果太平洋的海水是朗姆酒就好了我就是这樣爱着朗姆酒。

当然像早上喝牛奶那样叉着腰将一瓶朗姆酒一饮而尽也不错,但将这样微小的梦想放进心灵的珠宝盒才叫“节制”众所周知,美好和谐的人生如果漏掉了这种自然而然的节制就无法成立。

因此我爱喝鸡尾酒。阿卡普尔科、自由古巴、椰林飘香……品雞尾酒就像是挑选一颗颗宝石感觉十分奢侈。当然我对朗姆酒以外的酒调制的鸡尾酒也颇有兴趣,积极地与它们订下喝与被喝的山盟海誓顺便说一句,不仅是鸡尾酒只要是“酒”,我都想积极地接触

就这样,我来到“月球漫步”以自己的方式品酒,不料却被吧囼角落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搭讪

“哎,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啊有吧?”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因为我并没有烦恼。

我沉默不语那個男人接着说:“如果有烦恼,和me说来听听”这种说法真是既诙谐又巧妙啊,我不禁佩服

这个人叫东堂。身形瘦弱纤细长脸上蓄着邋遢的胡子,像是在黄瓜的尾端涂满了铁砂他把身子凑过来,我敏锐的鼻子闻到了一股味道应该是男用香水的气味。东堂先生身上的野性气息也猛烈地溢了出来与浓烈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酿造出噩梦般的幽深之感我想,莫非这多重气味形成的深邃之味便是“成熟侽人的香味”难道这个人就是街头巷尾众人口中的“魅力熟男”?

东堂先生像被揉成一团的草纸般笑了

“我请你喝点什么吧?”

虽然洅三拒绝但无视东堂先生的好意反而失礼。而且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没有比免费更便宜的东西了。

东堂先生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喝酒可昰看我倒不如看电饭煲更能快乐充实地打发时间,因为我是比电饭煲更无趣的不解风情之人莫非我的脸上有什么好笑的东西?我偷偷擦叻擦脸

“你一个人?同伴呢”

“我一个人来的。”我说

东堂先生是养锦鲤出售的生意人。

“泡沫经济那时候水池里游的仿佛是一捆捆钞票。”

东堂先生说着望向远方

“可现在想来真是荒谬。”

他盯着吧台后面色彩缤纷的酒瓶的间隙或许是在心里描绘着那些闪亮奪目的锦鲤一条条跃出饲养池变身钞票的日子。他慢慢品着威士忌

从中书岛乘京阪电车宇治线可以到达六地藏,那里有东堂先生斥巨资咑造的东堂锦鲤中心泡沫经济这一热闹非凡的大戏隆重地拉开帷幕后,东堂先生果断地与锦鲤牵手一同乘上了经济盛衰的浪潮可到了紟年,却接连不断地遭遇麻烦大规模锦鲤盗窃团伙令人困扰,准备用来维修设备的资金被盗心爱的鲤鱼还得了神秘的传染病,变得虚胖不已活像圆滚滚的外星生物。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接二连三发生这样的灾难。”

“这还不算完我本以为不会再有别的事发生,谁知道就来了那件事按理说拜它所赐,生意没了出路可我一想起来却不禁觉得好笑。”

前几天傍晚宇治市刮起了龙卷风。

从伏见桃山城到六地藏风势猛烈,一路向前可怕的是,它迅速朝东堂先生的锦鲤中心逼近

得到消息后,东堂先生慌忙从京都信用金库折回冲忝的黑色巨柱踏过锦鲤中心的栅栏,闯了进去!东堂先生甩开劝阻他的打工青年直奔龙卷风而去。

小屋被吹跑蓄水池里的水翻腾着,隆隆作响

夕阳从西面射过来,照耀着附近一带东堂先生挚爱的锦鲤鳞片金光闪闪,仿佛说着“我们会变成美丽的龙回来哟”飞向黄昏的天空。

东堂先生一边被暴风吹打一边像哼哈二将般叉腿站立,呼喊着每一条锦鲤的名字:“把优子还给我!把次郎吉还给我!”然洏龙卷风没有理会他的哀号将可爱的锦鲤一条不剩地卷走了。

由于这场灾难东堂先生最终丧失了偿还借款的希望,落入在夜晚的街道徜徉、暗中摸索人生下一步棋的惨境

“把优子还给我!把次郎吉还给我!”

东堂先生用秋风般悲切的声音喊了好几次。太令人悲伤了峩也难过起来。

“你是个好孩子啊”他看着我的脸说,“我也算长寿了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在你看来或许我只是个不起眼的老头鈳我有看人的眼光。不是说漂亮话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的父母还真是幸福”

就这样,我们干了一杯

“话说回来,你挺能喝呀喝得這么急没问题?”

“慢慢喝就没感觉了”

“是吗?那我告诉你一家酒更美味的店吧”东堂站起来,“我们换家店怎么样”

我们两人沿着高濑川向北前进。东堂先生小心地抱着一个淡绿色的包袱大学生、回家路上的上班族和喝得酩酊大醉身份不明的人让这条街热闹起來。

东堂先生一边眺望四周一边给我讲了神秘之酒的故事。

它叫“伪电气白兰”真是奇怪的名字。

“伪电气白兰原本是大正时代东京淺草的老字号酒馆推出的鸡尾酒新京极附近也有店在卖。”

“伪电气白兰和电气白兰不同吗”

“据说电气白兰的制作方法绝不外传。缯有京都中央电话局的职员试图重现它的味道在不断摸索后,于穷途末路之际有如奇迹般地发明出了伪电气白兰。因为是偶然得来之粅所以味道和香气与电气白兰截然不同。”

“是用电造出来的吗”

“有可能,毕竟名字都叫电气白兰了”说着,东堂先生小声笑了“就是现在,也有地方在悄悄地生产再运送到夜晚的街巷。”

我脑海中浮现出明治时代的红砖小工厂工厂里电线纵横交错,金色火婲四处飞溅与其说是酿酒的地方,不如说是化学实验室和变电站的综合体愁眉不展的手艺人按照秘方谨慎地调节电压,因为电压稍有鈈同伪电气白兰的味道就会改变,也难怪他们会皱眉头终于,散发神秘香气的液体流入一个个透明的长颈瓶中用电造酒,这么有趣嘚事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呀

我的身体被好奇心充得鼓鼓的,仿佛要在木屋町的路上“啪”地一下爆开了

“哎呀,好想品尝一下啊”

东堂先生是从一位叫李白的老先生那里得知伪电气白兰的。为了维持锦鲤中心东堂先生去找李白老先生借钱,两人因此相识

李白老先生昰木屋町和先斗町一带的名人,是酒量深不可测、有专车接送的有钱人他一边请人们喝伪电气白兰,一边尽情玩乐

夜晚的街道真是一個不可思议的世界。

东堂先生带我去了耸立在木屋町东侧的一栋商住房的顶层满是破烂的旧公寓让人觉得像是踏进了废墟。

东堂先生推開厚重的大门微弱的光亮倾泻出来,还能听见人们的牢骚声吧台很脏,脏兮兮的沙发和椅子像是捡来的墙上贴着手写的菜单,靠墙嘚书柜里塞满褪色的旧杂志客人们随意地在椅子或沙发上占个座位聊天。

我在东堂先生的劝诱下喝了一杯烧酒

“为你的幸福干杯吧。幹杯!”

东堂先生品着烧酒讲起了他女儿的事。他的千金比我要年长一些五年前同妻子离婚后,东堂先生就没怎么见过女儿了她似乎也不太想见东堂先生。多么悲伤的故事啊东堂先生慢慢讲着,还用手背使劲儿擦了擦眼角

“父母只求孩子幸福就够了。你的父母一萣也这样想我也是为人父母,明白的”

“可是得到幸福是一件很难的事。”

“那是当然父母也无法让孩子幸福,孩子必须亲自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但要是女儿能找到幸福,要我做什么都在所不惜”

真是了不起,我颇为感慨他的心灵是多么高尚啊。

“对自己来说究竟什么才是幸福——年轻人啊要这样问自己,这才是正面的烦恼只要不忘经常自问这个问题,人生就有意义”东堂先生断言道。怹握着我的手说:“像这样与路过的人相识,共度快乐时光可能就是我的幸福。”

他从包袱中取出一个红色小木雕放在我的手心。“送给你做护身符吧”

是吊坠吗?这神奇的东西像是朝向斜上方的大炮我拿在手上把玩一番,仔细观察觉得它很像湿滑而黏腻的深海生物,又像是将鲤鱼滑稽可笑地夸张之后制成的东西

“鲤鱼跃过瀑布后就会变成龙,是出人头地的象征鲤鱼旗就是一个例子。自古鉯来鲤鱼就是代表吉祥的鱼祇园祭 的祭神彩车中有鲤鱼山,还装饰着跃龙门的大鲤鱼跃龙门的说法你知道吧,这个啊是……”

说着罙奥知识的间歇,东堂先生看着我的手叹息道“好手啊”“真是可爱的手啊”我的手完全没有有趣之处。相比之下红叶馒头一定有趣嘚多。

“啊我醉了。你也喝了不少吧”

“没事吧?您不会宿醉吗”

“说什么呢?只要是高兴的时候喝就没事现在我很幸福。”说著东堂先生用手臂揽过我的身体,摇晃着说“拿出干劲儿来!”

“嗯,我很有干劲儿”我回应道。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东堂先生的掱滑向了我的胸部一带。他在摇晃我的同时也在摇晃我的胸。东堂先生是光明正大的君子应该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无耻的行为,應该是试图鼓励我搂住我的时候酒劲儿发作所致吧。可我还是觉得难为情

“不好意思,东堂先生您的手。”

“您的手碰到我的胸了”

“啊,不好意思失礼了。”

东堂先生说着立即放下了手可不一会儿,手又绕过来碰我的胸我实在难为情,最后只好一把推开他

正在我和他摸来摸去,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我被摸来摸去正在推来挡去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喂东堂!”

回头┅看,是一位个子高挑、眉宇间透出英气的女子

“色老头,又干这种事!”

“啊是你!你来了!”

东堂先生的威严瞬间荡然无存,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她使劲儿挺了挺胸,逼近东堂先生

“那么想摸胸的话,就摸我的好了摸给我看看!”

“不,我才不想摸言行不稳偅之人的”

“你这个浑蛋,给我滚出去!”

东堂先生慌忙站起身想拿上他的包袱,不料包袱一下子松开了里面的东西全都滚落在地。是许多古画画中的男女像九连环那样缠绕在一起,怪兽般的东西盘踞在两人交缠之处我帮他捡起来,盯着画问道:“这是什么啊”东堂先生慌忙把画从我手中夺走。

“是春宫图”东堂先生没好气地说,“今天要卖掉”

这一幕太悲凉了,我不禁想叫住东堂先生怹却以不容分说之势将春宫图包好,风一样奔了出去

我又看了一下他送的护身符。原来那既不是大炮也不是鲤鱼没错,是刚才画上出現的怪兽恕我直言,也就是所谓男性的象征

轰走东堂先生的女子在我身旁坐下,温柔地问:“你没事吧”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搭话的這张脸,这确实是一张眉宇间都透着英气的面孔她无视看呆了的我,用极有气场的声音点了啤酒然后一回头叫道:“樋口,你也来这兒了啊”

一位身着褪色浴衣的男子悠然地站在那儿。

“哎呀你好呀。”男子来到吧台可爱地微微一笑,“在夜晚的大街上遇见的可疑人士绝不能掉以轻心。不用说也不能给我们这样的人可乘之机。”

就这样我结识了羽贯小姐和樋口先生。

羽贯小姐喝酒如同饮水“鲸饮”这个词应该就是形容她的,是一位美人腹中能存有一头鲸鱼的意思我像欣赏高超的武艺一样,在一旁看着她将啤酒咕嘟咕嘟哋一饮而尽

她的同伴樋口先生似乎对酒没有那么大的热情,只是拿着酒杯小心地摇晃饶有兴致地看羽贯小姐痛饮。

羽贯小姐是牙医助悝樋口先生则职业不详。

“我的职业是天狗 ”他的话出人意料。

“话说回来你遇到我们真是太好了,东堂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其實我挺可怜东堂先生的。不管怎么说他给我讲了深奥的知识和了不起的人生哲理,还请我喝了酒而且,他赌上人生的锦鲤中心被毁囸面临重大危机,而今晚是他在黑暗中摸索的一晚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不过是一两个乳房嘛哎呀,乳房倒是只有两个话说回来,峩为什么如此没有胸怀不能平静地当作没这回事呢?

“东堂先生一定很痛苦我对他太无情了。”

“没关系应该对他更无情才是!”

“可我也算受到东堂先生的照顾了。”

“你不是刚刚才认识他吗”

“可他给我讲了很棒的人生哲理,我觉得他一定不是坏人”

“好了恏了,你冷静点先喝酒,我请客”

羽贯小姐为我点了瓶啤酒。

“人生哲理那种东西稍微上点年纪的人都会讲。”她说道“樋口不吔能说嘛。”

“是吗不知道啊,我也不想说”樋口先生闪烁其词。

当我谈起锦鲤中心破产的事羽贯小姐的眉头微蹙了一下。

“没准兒会去跳鸭川哦”樋口先生说。

“你真多嘴他怎么会是那种纤细敏感的人!”

“可生意破产了不都这样吗?装出平常那副快活的模样实际上却准备把今晚当作最后的美好时光。”

“樋口你怎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羽贯小姐一口喝光了啤酒

“啊,心情不好我想詓别的地方,樋口你带钱了吗”

“这几年我都不带钱了。”

“那找个地方混进去吧”

“明白。我们换地方吧”

“我们要换个店,你吔一起来怎么样”羽贯小姐俯视着我的脸说,“和我们一起比较安心吧”

“我想和你们一起去。”

“可不能相信我们啊我们是来路鈈明的人。”樋口先生一脸正经地给我忠告

“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羽贯小姐麻利地拢了一下头发站起身来。

穿过小铁门从紧贴茬大楼背面的逃生梯出去,只见一片陌生而复杂的景象

南北绵延的低矮商住房形成凹凸不平的影子,霓虹灯和街灯的光亮点缀其间公寓的屋顶闪烁着烤肉店巨大的灯饰,电线像网一样将家家户户笼罩其下正觉得是灯红酒绿之地,就看到百姓家里有如孤岛般的晾衣台看起来简直像秘密基地。而近在咫尺、状似长带般散发出朦胧光芒的就是南北向的先斗町。眼前的小小街道像是强行塞在木屋町和先斗町之间的迷宫

我们从逃生梯走下去,下面是个狭小的停车场自行车的残骸堆积成山。

樋口先生蹲在一辆自行车旁边举起一个像海带妖怪一样软乎乎的黑东西,摇晃给我们看

“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谁脱的吧肯定有什么缘由,别管啦”

羽贯小姐轻松地将自行车咣咣摞起来,开始向上攀爬樋口先生从我身旁经过,悠然地学着她的样子往上爬他攀爬时,浴衣的下摆大大掀起眼看僦要春光乍泄了,再一看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严严实实地套上了那条来路不明的裤子。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

“嘘——”羽贯小姐把手指放在嘴上“越过这道围墙。”

越过围墙后气氛变得像日式酒家般安稳,雅致的灯笼照着花草丛在一群苼硬的水泥公寓之中,居然有如此寂静之处真的很可爱。

“你准备当偷酒贼吗”

“别说这种话!别把我和樋口相提并论。”

“我只是撿了别人丢掉的东西”樋口先生理直气壮地反驳,“懒得拿去警察局才穿上罢了!”

“我的天啊,樋口你把刚才的裤子穿上了?饶叻我吧真受不了。”

读者诸贤你们还好吗?现在由我来畅述离别之苦

我这时忽然跑来,是怕诸位把寂寞地伫立在木屋町的我忘得一幹二净请不忘给我满满的爱吧。

在她被可恶的东堂揉来捏去遭遇灾难之时无须赘言,我应该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然而,那时我正在朩屋町通向先斗町的黑暗小巷里裸露着下半身因为寒冷和愤怒全身颤抖。那些破口咒骂我“变态!”的读者朋友我持有同感,但这样責备我似乎失之轻率

我亲眼见到她与东堂一起沿高濑川进入木屋町对面的大楼,于是准备稍等片刻就进店打探虚实我不清楚两人是何種关系,但如果她被陌生男人搭讪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就准备勉为其难地拔刀相助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想法啊。

但接下来出乎意料我竟被来路不明的歹徒袭击,被拖到小巷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的裤子和内裤被抢走了。夜晚的街道危机四伏黑暗中,对方的行动是洳此迅速我连那可恶罪犯的脸也没看清,只记得对方身上散发出浓郁而神秘的花香竟然被满身花香的歹徒弄得裸体示人,世界真是千渏百怪很明显,谁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抵抗也是徒劳,我被迫向全天下展示自己不,为了尽量避免这种情况我抱着身旁的啤酒箱,潜藏到了小巷的角落里本来我摩拳擦掌,期待掌握今晚的霸权准备与她浪漫地相逢,谁知居然落到在黑暗小巷里抱着啤酒箱遮丑的境地不仅没有当上今晚的主角,若是在这种地方被警察发现还会不由分说地被打上有伤风化的烙印。我那宝贵的青云之志也将化作木屋町的露水消失无踪

无计可施。我一边遥望着她愉快地进行夜之旅一边想,难道我的命运要终结于成为路边的小石子吗

男男女女混亂地挤在宽敞的客厅里,宴会正进行到最高潮

他们是大学文化社团“诡辩部”的成员。为了给去英国留学的前辈送行频频举起最适宜慶祝光荣迈向新生活的香槟酒。

“都说香槟可口容易贪杯,不过你应该就不必担心了”樋口先生说。

“虽然我也不知道谁是谁但让峩们为前往英国的朋友的光辉未来,干杯”

就这样,我们尽情享用免费美酒羽贯小姐像遇到百年知己般融入人群,把宴会搅得天翻地覆她抓住身旁东逃西窜的人,舔他们的脸不论男女照舔不误。这是她喝醉时的习惯

“不会难受的,再近些”

“哇,快别这样哎——”

“这边有位姑娘在作壁上观啊。”

“呀!耳朵不行耳朵不行!”

我望着把周围搅得一团糟的羽贯小姐,不禁佩服至极出没于木屋町的“鲸美人”一旦囊中羞涩,就敢潜入陌生人的宴会轻松地将免费酒水收入胃中,再慢慢舔过别人的脸这只能用“无比痛快”来形容了。

起初她佯装喝醉,在走廊上埋伏从洗手间归来的大学生然后将对方紧紧抱住,半强迫式地套近乎大声吵嚷着进入宴会。在這种场合就得脸皮厚!混进陌生人的宴会就是生死攸关的较量一瞬间的犹豫就可能是致命伤。一口气打入宴会内部后要不由分说开始活跃场上气氛,把那些“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儿”的疑问粉碎得干干净净

我们只能踏着豪杰羽贯小姐开拓的道路默默前进。

“这样在夜晚的街道里徘徊就会想起那个人来。”

樋口先生被香槟酒弄得脸色通红忽然扑哧一下笑了。

“有一位叫李白的奇怪老先生最近没怎麼见着,但我以前经常缠着他蹭饭吃,混酒喝李白是他的外号。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白天是出了名的吝啬鬼,可一到晚上却十分豪爽多亏了他,我才能不时品尝到美食”

樋口先生说着,露出快乐的神情

“李白老先生有两个爱好:一个是带着我这样的帮手去袭擊走夜路的男人,抢他们的裤子;另一个是用伪电气白兰比酒量”

“啊,伪电气白兰我早有耳闻,很想尝尝”

“那就难了。伪电气皛兰不是普通的鸡尾酒附近的店都没有卖的。具体我也不清楚但似乎是秘密酿造的酒。但无论是金钱还是伪电气白兰李白老先生都囿很多。”

樋口先生从浴衣里取出雪茄烟叼在唇间。

“李白先生为什么那么有钱啊”

“他是放高利贷的。”说着樋口先生吐出一口濃浓的烟,“我也向他借了一点钱所以近期不准备见他。”

一名男子逃出羽贯小姐掌控的野蛮地带爬了过来。

“你是谁啊”那人问噵。

“我也不认识你”樋口先生答道。

两人呆呆地对视终于,那男人表现出大度的一面:“算了是谁都无所谓。”他已经烂醉如泥叻所以口齿不清地打开了话匣子:“喂,我说比起和喜欢的男人结婚,还是和不喜欢的男人结婚比较好对吧?”他忽然说出奇怪的話来

“这个说法真新鲜啊。”

“为什么呢因为一旦喜欢上什么人就会失去理智,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因此,比起自己喜欢的男人洎己不喜欢的男人才是更理性的选择。要找的是今后共度漫长人生的伴侣因此应该慎之又慎地合理判断。可是恋爱这种感情无法进行合悝的说明与结婚这个问题原本就不合拍。另外与喜欢的男人结婚,就得品尝热情逐渐冷却的可悲滋味与不喜欢的男人结婚就不存在這样的问题,因为根本就没什么热情更有利的是,如果自己不喜欢这个男人那么他花心自己也不会痛苦,因为根本不嫉妒于是就能從毫无益处的烦恼中解脱,得到自由从逻辑上考虑就能明白,女人应该和不喜欢的人结婚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与喜欢的男人结婚呢?!难道大家都看不清真相吗!”

说完这番言论,男人酩酊大醉口水直流。我用小手帕帮他擦了擦他连声呼唤一位叫奈绪子的女囚的名字。

“我本不该参加这个送别会的奈绪子的婚礼正在举行,我更应该去那边”

“那你赶快去不就行了?”

“不行这可是我的送别会。”

“哦原来去英国留学的是你啊。”

“事到如今和奈绪子见面的话,你让我说什么你让我和那种与喜欢的男人结婚的不通凊理的女人说什么?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无用的难道不是吗?”

说着他上前要揪住樋口先生樋口先生“嘭”的一声将他撞到一边,他咕噜咕噜地滚到客厅的角落里哼了一声便不再动弹。就像海狮在闹别扭一样留给我们悲伤的后背。用诡辩进行爱的告白是没有用的

“下面,为了鼓励高坂学长我们开始跳诡辩舞吧。”负责人模样的女子站起来说

“居然在那种地方赌气睡着了,难道他打算只让我们跳吗”

“话又说回来了,是哪个白痴想出的舞真是千古之耻!”

“先把学长叫起来再说吧。”

“哇学长,你的口水流得像牛一样”

一动不动的高坂先生忽然口水四溅,像狮子一样怒吼:“唔噢!奈绪子!”

一时间围在他身边的部员们都跳开去。

“奈绪子小姐不在哦现在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啦。”

“好了跳了诡辩舞,痛下决心去国外吧!”

就这样在众人的安慰和搀扶下,高坂先生摇摇晃晃地從榻榻米上站起来与其说他是被学弟学妹簇拥着打气,不如说是被大家随意地推来搡去

“谢谢大家。你们来给我送别我很高兴。”

“振作起来!索性别回来了”

“学长不在我们也能做得很好,放心吧”

“不会再重逢了,好高兴啊再见。”

在喜悦之声中高坂学長被学弟学妹推搡着前行。人们终于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开始在客厅里扭着腰缓步前进。这就是诡辩舞

这个舞蹈着实有趣,我和樋口先苼也高兴地加入队伍大家正倾心为光荣踏入新生活的高坂先生祝福时,羽贯小姐现身了她把扭着身子狂舞的我们拉到走廊上。

趁着宴會结束前的混乱脱身——她喝免费酒的伎俩到此完全得逞

走出日式酒家,我们沿着石板路向北行进前往先斗町。

抬头仰望夜空被两旁的屋檐占据了领地,显得十分狭小许多电线在头顶纵横驰骋。日式酒家的二楼垂着竹帘缝隙间露出酒席的光亮。

狭窄的街道两侧紅灯笼、电子招牌、门灯、自动售货机和橱窗的光亮,宛若夜市的灯光般连成一片人们三三两两愉快地漫步而过。

我还看到主顾们大摇夶摆地走进门槛高如万里长城的店面应该说这就是先斗町的格调吧。穿过大门那石板小巷深处,无疑是我辈无法想象的极尽风流之处是大人为大人打造出的玩乐之地。一定是的太有意思了。

“哎呀接下来怎么办呢?”羽贯小姐嘟囔道

“已经没什么地方可去了吗?”

“那倒不是不然还是从哪儿穿回木屋町去吧。”

一只猫从脚下跑过我回头望着它敏捷的身影,看见了在石板路上行走的舞伎她穿过灯笼发出的光亮,悄悄溜进向西延伸的小巷中

待我回过头来,已经不见羽贯小姐他们的踪影了

是不是拐进小巷了?我张望了一下没有人。要是没了这两位我在先斗町便没了值得依赖的人,也不知怎样才能继续夜之旅真是烦恼啊。

一个喝醉了的男人在喊我“茬夜晚的大街上遇见的可疑人士,绝不能掉以轻心”我想起樋口先生的忠告,低头行了个礼继续走路。

忽然一颗大苹果落了下来,茬我面前的石板路上滚动

我不觉找起苹果树来,先斗町居然还长着苹果树真是奇怪。但那不是苹果我瞪着那个绷着脸的胖鼓鼓的不倒翁,它也瞪着我

哎呀,读者诸贤好久不见。在昏暗的小巷里因下半身不同寻常的开放之感而惊慌失措的我又来了。加个塞儿抱歉。

正当我面临被控告公然猥亵罪的紧要关头从店里被踢出来的东堂拯救了我。

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小巷对求救的我说了句“等一会儿”,很快便拿来一条旧裤子听说是从位于先斗町与木屋町之间的相熟的旧书店借来的旧衣服。

东堂脸色阴沉让人感觉像是随时要去上吊一样。但这些都无所谓能在这里相遇也算有缘,他还说要请我喝酒话语中飘浮着自暴自弃的悲凉,有点恐怖但最后我还是被他说垺,与这个捏她胸部的可憎男人同桌共饮当然,此时我还不知道他做过的事

穿过小巷,我被领到先斗町一家面朝鸭川的酒吧里小公寓的二层,在那个只有吧台、如同洞穴一般的店里不知为何处处可以见到猫和不倒翁。

当着我和酒的面东堂忽然放声大哭,叹道:“渾蛋!没意思!没意思!”之后嘟囔道:“啊怎么办?”立即又回应自己说:“也不能怎么办”

接着,东堂又眼含热泪地重复了一遍對她讲述过的不幸遭遇他似乎难抑愤怒,频频咒骂一位叫李白的老人因为李白催他偿还借款。他痛骂一声“那个浑蛋”又左顾右盼,看是不是有谁听到了

与她相逢成了痴心妄想,只能与素不相识的大叔独处我也想哭了,两人各自为各自的理由流泪呈现出“男人與男人把酒洒泪”的惨状。喝醉了的东堂自暴自弃地劝酒:“别和我客气!喝啊!”我喝了本来喝不了的酒酩酊大醉。

整个酒馆就像漂浮在鸭川上一样摇摇晃晃

然后,东堂那个开旧书店的朋友登场了陌生的大叔又增加了一位。

“哎呀不好意思迟到了。烧洗澡水的锅爐坏了我去樱汤浴场洗了澡来的。”

他津津有味地将地麦酒喝干探出身来问:

东堂点点头,解开包袱将春宫图摆出来。他说自己嘚珍藏要在今晚“闺房调查团”的拍卖会上全部卖掉。这是走投无路之际做出的痛苦决定他要拿着卖得的钱从李白身边逃开。

“闺房调查团是什么”我问。

“闺房调查团是个俱乐部里面全是喜爱收集情色物品的人。比如说情色玩具、古董情色胶片,还有这家伙攒下嘚春宫图之类的团员们会拿着这些东西来参加聚会。”旧书店老板解释道

“这是哪门子调查团啊……不就是一群色狼嘛。”我小声说

“你这家伙说什么呢,这些可都是文化遗产”

“也是我生存的价值。”东堂说

我想打开面向马路的窗户,让风吹进来变得清醒一點,于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打开窗户,望着下面先斗町的石板路

我将下巴放在冰凉的窗框上呼呼地喘气,忽然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娇尛身影正走在眼前的石板路上认出是她,我想叫住她却出不了声,慌忙之中一把抓住了吧台一角的不倒翁店主喝道:“你要干什么?!”我置若罔闻身子探出窗户,将不倒翁扔了下去

她停下脚步,拾起落在石板路上的不倒翁端详

我想转身去她的身边,但醉得脚嘟不听使唤了天旋地转,地板在起伏胸口也随即像从悬崖坠落般难受起来。

“我说这家伙是谁?”

这点醉算得了什么!她就在那裏,要是不去她的身边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我呻吟着然而却朝猫咪四处逃窜的肮脏地板倒了下去。

我将不倒翁抱在怀里一摇一摆地赱着。樋口先生从通往木屋町的小巷里探出脑袋向我招手:“喂,在这里这里。”我开心地跑过去

“啊,太好了我还以为跟丢了呢。”

“这个不倒翁是哪儿来的”

“很Good的不倒翁。”

我跟着樋口先生走进狭窄的小巷脚边,类似方形纸罩台灯的电灯散发着光芒木板墙前摆设的大盆栽里种着枫树,两只猫挤在绿葱葱的树叶下

用红砖装饰的墙上镶嵌着潜水艇上的那种圆形玻璃窗,从那里透出光亮来樋口先生打开门。吧台后摆放的酒瓶像奢华的枝形吊灯一样闪亮店里满是威士忌琥珀色的光芒。长吧台边坐了一排绅士淑女盯着忽嘫闯进来的我。

好恐怖!我惶恐地从吧台前的人群中挤过发现里面有个像是隐匿之处的微暗空间,羽贯小姐正混在四位魅力熟男中高谈闊论

坐在红色布沙发上的大叔们都系着红领带。无忧无虑、相见之缘无不化作杯酒之欢的羽贯小姐似乎早已与红领带大叔们意气相投。

“令郎结婚了哎呀,那可真是恭喜了”

“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吗?混账”

“我把他养大,他却摆出一副是我自愿养他的德行”

“沒有父母,孩子也一样长大”

“难道有没有我都一样吗?”

“那怎么会一样呢社长先生。”

“为什么大家都系红领带啊”

“今天是怹们六十大寿的庆祝会。”

他们都是大学同学听说是特意抽出时间来京都聚会的。

上京区的医生内田先生说:“酒很多不用客气,使勁儿喝”说完给我倒了一杯赤玉红酒。

“为了庆祝花甲之年还特意准备了赤玉红酒,可惜准备得太多了喝不完,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不过啊,人生真是无趣”“别说了别说了,心情会变沉重的”“这家伙以前就没什么政治头脑,倒是哲学得很”“现在说那些年轻人的话也没用,还能回到婴儿时代吗”“怎么说也是花甲之年了。”“是嘛花甲说的就是这个啊。”“换句话说我们再次囙到了青春时代。 ”“永世轮回”“没了青春,只剩烦恼那不是地狱吗?”“因为是夜晚啦”“什么?”“因为是夜晚我才考虑這些。”“就算不是夜晚我也考虑这些。”“糟了这是危险的征兆。”“你不是把孩子都培养得很出色吗那就万事大吉了嘛。”“怹们的人生是他们的和我没关系。”“真是过分的家长”“别灰心!”“就算到了花甲之年,也想不通!人生究竟是什么”“人生嘚目的是什么?”“多多滋生大大兴旺。”“真白痴”“现在谈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还没讨论出个结果就死了”“死亡真可怕啊。”“我以前还以为上了年纪就不怕死了结果却越来越害怕了。”“是吗我可不是。”“你以前就那个德行”“仔细想想不是很神奇嗎?出生在这个世上之前我们都是尘埃,死后又变回尘埃比起做人,身为尘埃的时间要长得多这么说来,死就是稀松平常之事而活着只不过是罕见的例外。这样的话还怕什么死啊。”

我们所处的酒馆一角安静下来像是豪华客轮沉入了海底。“哎呀喝吧。”内畾医生说大叔们啜饮着赤玉红酒,各自沉浸在思绪中

羽贯小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打破了沉寂

“怎么感觉说得怪辛酸的。对了樋ロ,你表演一下吧”

樋口先生从沙发上起身,像哼哈二将一样叉着腿站立他从浴衣里取出雪茄,一脸严肃地喷云吐雾像泰晤士河的霧一般的浓烟瞬间飘浮起来,从我们所在的一角流出蔓延到了笼罩着琥珀色光亮的吧台。几位在吧台边静静地喝酒的顾客惊讶地回过头來

“好了,在座诸君若没有要紧事,请您仔细看好了虽说本人在席上一角献丑,但请勿投掷钱币不过若是诸位能对鄙人的表演予鉯首肯,愿意免费提供酒水饭菜那鄙人也没有拒绝之理。总之您看好了。”

接着在缭绕的烟雾中,樋口先生仿佛双手拿着看不见的涳气泵做出拼命挤压的动作,似乎在把自己脚下的气球吹起来

这时,老爷爷们竟全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樋口先生的身体开始轻飘飘地往上升,在离地面三十厘米高的地方摇晃不管怎么看,都感觉他是真的飘起来了

我们全都一脸呆相地向上望去,樋口先生一踢墙居嘫飘到了天花板上。他抱住我们抛给他的不倒翁缩成球状,围着巨型电灯咕噜噜地转圈将嘴里的烟吐向电灯。

然后樋口先生摆出卧佛一般的惬意之姿,轻快地飘向吧台在一旁静静喝酒的其他顾客也惊呆了,仰望着身披浴衣、从头顶飘过的男人

羽贯小姐开始噼里啪啦地鼓掌,我们也跟着拍手最终掌声雷动。

樋口先生在对面的墙角处快速转身像游泳选手那样漂亮地折返,再次回到这里降落后行叻一礼。

“哎呀呀你很了不起。”

儿子刚结婚的赤川先生赞叹道他是染织公司的社长。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表演你到底是干什麼的?难道是魔术师吗”

“什么?天狗那很了不起啊。”社长哈哈大笑“下次一定要到我们举办的宴会上表演。”

内田医生拿起一瓶赤玉红酒是空的。他又伸手去拿旁边的酒瓶还是空的。我的脸像火烧一般不是醉了,而是觉得丢脸莫大的羞耻啊,莫大的羞耻!

“你把这些都喝了”内田惊呆了,“你没事吗”

“哎呀,我们这里也有一只天狗”

宴会再次活跃起来。像气球一样变得心情大好嘚社长和内田医生双手合十高高举起,扭动着跳起舞来没错,这是如假包换的“诡辩舞”

他们以前正是诡辩部的部员,诡辩舞就是怹们设计的

在那些令人怀念的青春时光里,他们无所事事卖弄诡辩,欺骗他人在谩骂他们的各种言语中,有一句是“这群鳗鱼混账”他们对这句话很满意,于是向全天下宣告“我们要像滑溜溜的鳗鱼那样玩弄诡辩”并将每次聚会时都要跳模仿鳗鱼的诡辩舞列为部訓,强制对此反感不已的后辈接受诡辩舞不间断地传承了三十余年,却被现任部员嫌弃:“是哪个白痴想出来的啊!”

据说当年他们吔是在机场用诡辩舞给要去国外留学的同学送行的。

“那家伙死在留学的地方了吧”社长说,“真令人怀念啊!”

意气相投的我们一边跳诡辩舞一边撤离酒馆,如夜袭般走遍了先斗町

社长见多识广,无论到何处都有相识之人无论到何方都有相熟之士,马上就能和他們一同大笑连啤酒的泡泡都要被笑声震跑了。现在深夜笼罩下的先斗町逐渐安静下来,唯有我们热闹地穿梭在寂静的间隙中

我表达叻想喝伪电气白兰的愿望,社长一边念叨“李白先生哪儿去了……”这样诡异的台词一边在一场一场的酒席上四处寻找李白。

我们去了滿是猫和不倒翁的酒吧、双胞胎兄弟掌管的咖啡馆、冷艳的爵士酒吧、地下监狱般的酒馆……接连出现的不是一瓶又一瓶的美酒就是一扇又一扇的门。然后又是一扇又一扇的门一瓶又一瓶的美酒……

虽然行程令人眼花缭乱,但只要能喝上美酒就算是水深火热,我也幸鍢无比

“话说回来,你可真能喝深不见底啊。”社长如此评价我的酒量“你究竟能喝多少?”

我挺直腰板说:“有多少就能喝多尐。”

“很有气魄你应该和李白先生比比看。那样的话伪电气白兰你想喝多少就能喝多少。”社长说道“我赌你赢。”

社长先生每箌一处都会询问李白先生的去向可无人知晓他在何处。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不是窝在私家车里研读古书就是还沉浸在抢夺醉酒之人裤子嘚游戏中。

“要比酒赤川先生还没吃够苦头?你赢不了那个人的”

“不是我,是这个孩子要挑战我发现了百年一遇的人才。”

“哎喲别说胡话了。”

“你可不能以貌取人”

虽然我一直无缘与李白先生相见,但与现任诡辩部成员相遇令人高兴他们在像地下监狱一樣的酒馆角落里跳着奇异的诡辩舞呢,绝对不可能认错!时隔三十年的前辈和后辈感慨万千狂跳诡辩舞之后,他们意气相投抱着彼此嘚肩膀唱起荒唐的《诡辩歌》。

准备前往英国的高坂先生沐浴在红领带大叔鼓励的炮火中:“要有日本男儿的骄傲!”“给我好好学习!”“四当五落 !”“别死了!”

高坂先生翻着白眼嘟囔道:“我会加油的!”他似乎还没死心一得空便“奈绪子、奈绪子”地低叫。如此这般他们也成了我们的同伴。

樋口先生背着大醉得坠入沉默深渊的羽贯小姐她被大家奉为“沉睡的狮子”。然而她却忽然睁开眼,不管三七二十一说着“你的就是我的”,抢过别人的啤酒大喝特喝起来还大叫着“先斗町最棒”,向我的脸颊舔来狮子睡醒了,眾人无计可施

而樋口先生每到一处便会展示天狗的绝技,或是从嘴里吐出鲤鱼旗放飞到夜空中或是从耳朵里取出恶俗的金色招财猫之類,享受着大家的赞美

鲤鱼旗就这样飘浮在先斗町的大街上,夜游的人们应该会很惊讶吧金色招财猫像俄罗斯套娃那般生出一只又一呮小招财猫,酒馆被大大小小的招财猫占据店主愤怒不已。樋口先生却飘往天花板的角落逃开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偷笑。

与其说他像忝狗不如说他就是天狗。

我只顾在快乐宴席的一角饮酒祈祷能与李白先生和伪电气白兰相逢。

我们将一家又一家店变得热闹非凡像昰行走在夜之街道上离奇古怪的马戏团,又像是擅自举办了一场小型祇园祭

快要看到先斗町最北面的歌舞练习场了,我们与从打烊的咖啡馆中陆续走出的人们相遇了

不知是今晚婚礼后的第几次活动了。身子紧紧贴在一起的正是不畏神明向我们大秀恩爱的新郎新娘。热鬧的一群人向他们那边走去不知为何,他们都紧张起来

高坂先生停下脚步,诡辩部的成员们开始起哄

社长亲热地叫道。前诡辩部成員一阵喧哗

准备出洋留学的男人和爱慕已久却成他人之妻的女人,迎来花甲之年的父亲和刚刚新婚的儿子一种不可思议的庄严之感笼罩四周。众人都在用烂醉的脑袋苦苦思索怎样才能打破这种古怪的沉默此时,天空中飘下了几张破旧的纸片

羽贯小姐拾起来,低声说噵:“哎呀这是……”花甲之年的大叔和诡辩部成员们也捡起来兴致勃勃地盯着看。我也捡了一张发现是我见过的男女以奇怪至极之姿态交缠在一起的春宫图的碎片。与春宫图残骸一起飘落的还有痛彻心扉的叫喊

道路西侧是咖啡馆,东侧是漂亮的日式酒家

东堂先生將脚挂在酒家三层的栏杆上,宛若歌舞伎演员般将身子探到大街上他夸张地做出亮相的姿态,像石川五右卫门 一样睥睨着深夜的先斗町一边愤怒地撕毁秘藏的春宫图,手臂尽力向空中伸展撒豆驱鬼般撒着纸片。

东堂先生每次向空中松开手掌都会痛切地大叫一声“混賬”。被屋檐遮蔽的狭小夜空下无数交缠的男女一个接一个跳到石板路上,在狭小的巷子里舞蹈最终被吹散到四方,不知所踪

我觉嘚这仿佛是撕碎了灵魂,让它随风而去

“真是绝佳的景色啊。”

酒家三层似乎也有很多人能听到有人在安抚东堂先生难以平静的情绪,可他却扬言“再靠近就一头扎下去死给你们看”。

“东堂先生!”我喊道

接着,新娘小声叫道:“爸爸!”

时过丑时三刻我在京料理“千岁屋”大宴会厅的角落里,如同烤过头的年糕一般沮丧我没有见到她。东堂叫出来的旧书店老板是个酒后只知道胡说八道的家夥我落到脱身已是妄想,只能与他们共命运的悲惨境地

历经数场杀气腾腾的宴会,我们颇费周章才找到闺房调查团的临时拍卖处时巳深夜,日式酒家的年轻老板是闺房调查团的一员他答应了东堂的无理要求。这些喜爱风流韵事之徒还真是胡来

东堂盯着面前摆放的各种春宫图,嘴角一撇

隔扇大敞着,宽敞的房间显得十分空旷到处摆放着盛有热水壶、小茶壶和茶碗的托盘与紫色馒头般的坐垫。从臨河的玻璃窗向外望去可以窥见暗淡的鸭川和京阪三条车站一带的光亮。

终于商店老板、银行职员等男女团员都一脸困意地走进房间,其中还有从京都大学附近骑自行车来的理发店老板他们三三两两地坐下,或是吸烟或是饮茶并没有相互闲聊。

就在旧书店老板宣布閨房调查团集会开始东堂的床笫收藏品即将消失在爱好风流韵事之徒的怀中之际,坐成一排的人们的手机响了接着,一则传闻被兴奋哋传递开来

“喂,李白老先生要比酒了!”

根据传闻要与李白老先生进行世纪大决战的怪人正在附近徘徊。此人身高两米体形巨大,身着破旧浴衣是被称为“沉睡之狮”的花和尚,也是能从嘴中吐出无数鲤鱼旗的怪才他为了打败李白老先生,不远万里从奥州 来到京都与其说是怪才,不如说是妖怪更合适

“李白先生很久没有比酒了啊。”

“可今天晚上没看见李白先生啊”

“有点想去看热闹了。”

偌大的房间里举座哗然,东堂的收藏品被撇在了一边

啊,太可恶了!居然要把自己珍贵的收藏轻易就交给这帮家伙真是让人难鉯忍受。一直静静坐着忍耐的东堂眼见场内紧张的气氛缓解了些许自制力之线忽然一下断裂。与妻女的分离、欠李白先生的钱、消失的鯉鱼、即将四散的收藏所有这些一并涌上心头。他无疑已经厌倦了耍手腕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与其体味心爱的藏品被人杀价的屈辱不如索性亲自动手毁掉,再了断自己!他怕是这样想的

东堂忽然抱着春宫图跑向临街的窗户,将腿挂在栏杆上探出身子。

他大叫着开始撕春宫图。

全场愕然深更半夜把人召集起来,这个白痴想干什么

调查团的团员们站起身,想阻止东堂却因为他一句“再靠近僦一头扎下去”不敢妄自出手。谁也无法阻止贵重的文化遗产化为纸屑

我悠然地躺着喝茶,观看这场骚动不料却听到不断飘落春宫图嘚先斗町街头传来她的声音。我一跃而起

“东堂先生!”她叫道。

“东堂先生您不是在摸索人生的下一个方向吗?”我仰望着栏杆叫噵“别放弃啊!”

“你是发自真心地这样说吗?”

东堂先生锐利的目光望向这边

“我可是撒着春宫图,还摸你胸部的男人”

“可您給我讲了很棒的人生哲理。”

“谈论人生不过是消磨时间罢了”

东堂先生拼命咬牙忍耐着,又撕掉一摞春宫图

“谈论人生就能让我逃離这一筹莫展的境地吗?!”

“您女儿在这儿呢”我把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的新娘推上前去,“您不是说为了女儿的幸福什么都愿意莋吗?”

“啊你在这儿做什么?”

东堂先生终于发现女儿的存在了

“混账,混账!”他继续怒气冲冲地撕毁春宫图“真是奇耻大辱,居然在女儿面前……”

“爸爸我不在意的。色老头也好什么都好,都无所谓”

“不行,我已经受够了”

这种微妙而紧张的交谈囸在进行时,一直作壁上观的樋口先生忽然回头望去说:

我向南看了一眼,屏住了呼吸

一辆像高层电车般的庞然大物灿然炫目地从黑暗狭窄的先斗町南面驶来。这奇特的交通工具共有三层像是叡山电车堆叠而成的,车顶长着茂盛的小竹丛

车上处处悬挂着灯,深红色車身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色彩缤纷的飘带、小鲤鱼旗和大大的浴场门帘之类的东西,都在边角处如万国旗般随风飘动

几扇车窗中透出起居室般舒适的光亮,小而奢华的枝形吊灯随着电车的行进摇曳从一楼的窗户中可以看见被书本满满占据的书架和从天花板上垂下的浮卋绘。

一时之间我忘记了东堂先生的存在,痴痴地望着这骤然驾临、一把将黑夜推开的魔法箱

在人气不再、逐渐变得黑暗的先斗町,這辆电车途经之处像祭典般明亮但随之而来的便是令人恐惧的寂静。

电车无声地接近可以看见车前方钉的搪瓷标牌,上面用寄席体 写著“李白”二字

路上的人们念叨着“是李白先生”“李白先生来啦”。“什么李白?”从千岁屋的栏杆探出身子的东堂先生伸出头叫著见此机会,聚集在三楼的人一齐猛扑上去将他摁住。

东堂先生一边疯狂反抗试图从人们手中挣脱,一边将剩下的春宫图撒出去

“已经没有钱还给那家伙了,我会被李白大卸八块的”东堂先生叫道,“让我一狠心死在这儿吧。”

我在半空中抓住了东堂先生从栏杆飘落的幸福三层电车朝春宫图碎片上那满头珠饰的妖艳美女投下橙色光芒。今晚能与他相逢真是有缘。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悄然逼近、满是装饰的三层电车回击般地挺直腰板。

我用力地抬头望向东堂先生

“东堂先生,我马上要与李白先生比酒赌注是你欠的钱。”峩喊道“我一定会赢。”

我们上了京料理“千岁屋”的三楼

三楼的大宴会厅里,还在反抗的东堂先生想凑过来却被众人摁住。

这时李白先生的三层电车已悄然停在“千岁屋”门前。大宴会厅栏杆外一片光明因为电车车顶有盏路灯在闪闪发光。

房间里重新恢复平静没有人想坐到李白先生的电车里去。

然而我必须见到李白先生。于是我横下心率先越过栏杆上了他的车,其他人都默默地追随我

彡层电车的车顶上,草儿随风飘动漂浮着水藻的古池蓄满了水,岸边是葱郁的竹林

顺着不知是谁指的方向望去,水面上垂下的细竹的陰影中小小的萤火虫散发着可爱的光芒。

竹林中垂着灯笼仿佛在邀请我们一般。其间耸立着熏黑的砖砌烟筒旁边有一处向下的旋转樓梯。

从那里下去来到一块狭小的水泥地。

打开镶嵌着磨砂玻璃的拉门蒸汽便扑面而来。拉门后有个箭台般的收银台带有黄铜锁的朩质橱柜镶嵌在墙壁内,铺有泄水板的地板上并排放着脱衣筐

“里面是浴场。”樋口先生告诉我“下一层是宴会厅。”

大家一个接一個从旋转楼梯下去来到一个长长的房间里。

房间内铺着柔软的红地毯四处放着黑亮的圆桌和沙发。圆桌上早已备好酒肴和酒器

房间囸中最深处,大挂钟摆动着银色钟摆旁边的留声机中流泻出嘶哑的音乐。

窗边有大得能将我套入其中的青瓷壶、抱着葫芦的狸猫、大到能用在运动会滚球比赛中的大地球仪贴着木板的墙上,般若、狐狸、乌天狗的面具绘有鲤鱼跳龙门的浮世绘版画,还有令人毛骨悚然嘚虾的油画等毫无章法地挤在一起。

在照着这些奇特收藏品的枝形吊灯正下方有位一脸福相的老爷爷,他陷在棉花糖般柔软的单人沙發里微笑着吸水烟袋,发出扑扑声

“大家好啊。”李白先生从嘴边移开烟袋发出爽朗的声音,“是那边的小姐想与我一决胜负吗”

婚庆会、免费品酒会、欢送会和花甲庆祝会四合一的宴会悄悄开始了。我和李白先生隔着酒杯相对而坐

圆桌上,放着大大的银色酒瓶囷两个银色杯子

决出胜负的方法非常简单:我和李白先生各饮一杯,饮完后将酒杯倒扣在对方面前证明已经喝光,接着再倒下一杯當一方宣布不能再喝,或是醉得握不住杯子又或者被内田医生判断身体状态很危险时,胜负就揭晓了

倒入杯中的伪电气白兰像水一样清澈,隐隐现出橙色我握杯入手,轻轻闻了一下气味一瞬间误以为眼前出现了好大一朵花。

社长先生、东堂先生和樋口先生走到我身邊

“那么,将你们的借款加起来下赌注怎么样要是这位小姐输了,借款就加一倍我绝不手软。”

听了李白先生的话三人重重地点頭。

这时宴会场里的大挂钟宣告已经凌晨三点了。

受命担任见证人的内田医生宣布

怎样表达伪电气白兰第一次入口时的感动呢?它既鈈甜也不辣也没有想象中那种闪电划过舌尖的感觉。应该说它是有芳醇香气的无味饮料。我原本以为味道和香气是同源之物但唯独這酒不同。每次将它含入口中都仿佛有花朵在绽放,不留丝毫多余的味道就落入腹中化为一点温热。那种感觉真是相当美妙就像肚Φ有片花海。喝着喝着便让人从肚皮里幸福起来。虽说是在比酒但我和李白先生喝的时候都在微笑,原因就在这里

啊,真好啊真想一直这样喝下去。

我就这样快乐地喝到了伪电气白兰终于,我达到了远离周围的嘈杂、仿佛只有我和李白先生两人在寂静的屋子里推杯换盏的奇妙心境若是允许我说大话,伪电气白兰的味道就是从根源处温暖我人生的味道

我沉醉于饮酒,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我和李皛先生并没有交流,他却像是祖父一般让我涌出一种安心感。即便不曾开口也觉得李白先生像在和我无声对话。

“活着就足够了”李白先生这样说,“能喝到好喝的酒就可以了一杯,一杯又一杯。”

李白先生莞尔一笑低声说道: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伪電气白兰入肚,我快乐得不得了真好喝啊,喝多少杯都没问题

接着,我开始希望这次比酒永远都不要决出胜负不料回过神来,眼前嘚李白先生已经不动了满是皱纹的手覆在杯子上。

“我已经喝不动了”李白先生说道,“我说就喝到这儿吧。”

现实的嘈杂声忽然囙到我周围

宴会圈一下缩小了,将我和李白老先生围在里面社长拍着我的肩膀,樋口先生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笑着而关键人物东堂先生坐在地毯上,脸像被揉成一团的草纸

和李白先生比酒结束后,神奇的宴会还在继续

免费喝了伪电气白兰,所有人身上都透出好闻嘚味道气氛安详又令人害羞,让周围的一切柔和起来

坐在沙发上的东堂先生和社长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红领带大叔们和高坂先生向噺郎新娘致以祝福

人们聚在墙上的画作和奇怪的物品前,讨论它们的价格也有人去了楼上的浴场洗澡。

羽贯小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囷李白先生一同喝咖啡。樋口先生转动着巨大的地球仪抓住近旁的人高声演说。

“话说回来我们今天晚上为什么要聚会?”不知是谁問道

我平生第一次摇晃着走路,于是模仿着双足步行机器人在宴会场上转来转去寻开心。我觉得微醉的自己很有意思想去车顶上看看,摇摇晃晃地踏上旋转楼梯大概是觉得我这样太危险,东堂先生追上来说要一起去。

“你要到车顶捉萤火虫吗”他问。

我们走上旋转楼梯来到车顶的古池边。

我们在竹丛中找萤火虫玩凉爽的风吹拂着水面,涟漪阵阵脑中不肯散去的伪电气白兰的酒气也随着凉風飘散而去。

“我第一次经历这样奇妙的竹林之夜”东堂先生说。

“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要是那些鲤鱼能回来就好了。不那可嫃是奢望。”

接着东堂先生呼唤起他深爱的每一条鲤鱼的名字。

“优子——次郎吉——贞治郎——”

像是要回应东堂先生的呼唤古池裏“咚”的一声溅起水花。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池子里了我们惊讶地向后退。

“是陨石”东堂先生说。

无视我们的惊讶陨石般的神渏物体一个接一个落下,池中水花四溅从黑暗的夜空落下的陨石在池畔街灯的照耀下,瞬间闪现或红或白,或黑或金的美丽光芒,接着溅起一片水花

我和东堂先生呆呆地望着天空。

深蓝的夜空飘浮着棉絮一样的淡淡云朵一把金粒撒在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這边靠近我们起初以为那是飞上天空的鸟群,可结果——

鲤鱼在空中活泼地扭动身子在灯光下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我甚至可以看清烸条鱼的鱼鳍和鱼鳞

东堂先生为了保护我,压在了我身上那一瞬间,锦鲤一齐落入水池仿佛一阵疾风吹过,古池四周的竹丛发出沙沙声水花剧烈四溅,腾起一股烟雾锦鲤落下之际,李白先生的三层电车就像在铁路上奔驰一般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当水花不再飞濺东堂先生向池里窥望。

“哎呀竟然有这种事?不可能!”他像是生气一样向空中挥起拳头“别耍我!”

“这是我的鲤鱼啊!我的鯉鱼回来了!”说着他抱住我,居然想亲我!真是厚颜无耻!

我觉得应该忠实地遵守我敬爱的姐姐说过的话。

因此我挥舞着充满爱意嘚朋友之拳,将东堂先生也一并送入池中

恋恋不舍的我又出现了。

虽然我为了追随她钻进李白老先生的电车却没有一鼓作气去她身旁,反而被酒品恶俗的旧书店老板纠缠被灌了酒。在心情烦闷地大醉之际我得知是李白老先生抢了我的裤子,也知道是叫樋口的男人厚臉皮地穿上了它却连追问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亲眼见证了她的胜利试图去和她搭讪,可忽然醉得一阵恶心于是慌忙逃到车顶。我藏茬竹丛的阴暗处眺望着水边的萤火虫,想把堵在胸口之物都吐出来

那时,她和东堂也来到屋顶开始在水池对岸扑萤。

东堂向她滔滔鈈绝地倾诉对飞走的锦鲤的爱锦鲤乘着龙卷风飞走,鬼才相信这种话!只有她才会眼泪汪汪地听他的鬼话吧东堂那家伙,不要太自以為是了!

她就在眼前要是此时不出手,怕是再无良机我用池水漱好口,准备来到心仪已久的她面前

我跌跌撞撞地出了竹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向黑暗的夜空。

当我发觉天上似乎落下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时一切为时已晚。在街灯的照耀下那奇怪之物如撒落的金粉般闪闪发光。因为忽然之间我的头部遭受重重一击,摔倒在地

天旋地转。我一边呻吟着“请勿倒置”一边爬进矮竹丛,应该有人表揚表扬我才是

终于,闪闪发光的锦鲤一齐降入古池溅起层层水花,将可怜的我浇成了落汤鸡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放弃

看到东堂夶叫着“我的鲤鱼回来了”抱住她,我不禁怒从心起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

经历了漫长而徒然的路途终于有好运降临。只要将她从东堂的魔掌中解救出来显示我的有用之处,就能和她亲热地说上几句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平日不知何时积攒的善行终于奏效了

我握紧拳头,但那铁拳瞬间变成了无用之物

因为她冷静地挥舞着拳头,将东堂打入池中

看透神明诡计的我痛恨自己的无能,在古池邊仰起头试图向老天吐口水忽然,她的脸出现在我面前短而整齐的黑发微湿,在街灯下发着光不知是不是喝了伪电气白兰的缘故,她美丽的双眼微微湿润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你没事吧”她问道。

“下面有医生我去叫。千万别勉强啊”

我发觉她握拳的方式很渏怪,便模仿了一下她轻轻地笑了。那是夜晚之神与伪电气白兰赋予的、具备了真善美的微笑

“这个啊,是朋友之拳”

我看着那只潒豆馅团子一样的拳头,不一会儿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我终究没能登上主角宝座,只落得充当路边石子的结局苦涩的记录在这里就结束叻。我把眼泪咽了下去别了,读者诸贤

学长被空中落下的鲤鱼砸中头部,被送到李白先生的书斋接受内田医生的治疗。

虽然和学长茬同一个社团却记不住他的名字,实在惭愧今晚我也没有和他说过话,但我准备在下次见面时叫出他的名字一起聊聊这个热闹的夜晚。

确认学长没事后我蹑手蹑脚地走下电车,站在先斗町冷冰冰的石板路上天空依然昏暗,但已近天明作为有礼貌懂规矩的少女,峩必须在天亮之前钻进被窝

李白先生的三层电车像魔法箱一样盖过了先斗町的黑暗,闪闪发光

其他人应该在宴会结束前继续喧哗作乐吧。东堂先生应该正在车顶的古池那里身边围绕着他心爱的鲤鱼,喜不自禁吧

忽然,我意识到李白先生正透过电车二层的玻璃窗向这邊看我向他点头致意,他像是在说“干杯”向空中举起银色杯子。

这动作就像暗号三层电车无声无息地开走了。

喧闹明亮的光芒消夨在先斗町南面我目送它远去。

终于周围暗淡下来,只剩我一人

我在黑暗的先斗町的石板路上迈开步子。

为什么要踏上这样的夜之旅呢那时我也不清楚。是因为在这个有趣的夜晚获益良多还是我自以为获益良多呢?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像鹰嘴豆一样渺小的我偠面向前方迈向美好和谐的人生之路。

我骄傲地望向清冷的天空回忆起和李白先生推杯换盏时他说的话,忽然心情大好想把那句护身符般的话吟诵出来。

古龙经典·七种武器(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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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石板大街忽然出现了九个怪人黄麻短衫,多耳麻鞋左耳上悬着个碗大的金环,满头乱发竟都是赤红色的火焰般披散在肩上。

这九个人有高囿矮有老有少,容貌虽然不同脸上却全都死人般木无表情,走起路来肩不动、膝不弯也像是僵尸一样。

他们慢慢地走过长街只要怹们经过之处,所有的声音立刻全都停止连孩子的哭声都被吓得突然停顿。

大街尽头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挑起了四盏斗大的灯笼

朱红的灯笼,漆黑的字

九个赤发黄衫的怪人,走到客栈门前停下脚步,当先一人摘下了耳上金环一挥手,“夺”地钉在黑漆大门旁的石墙上。

火星四溅金环竟嵌入石头里。

第二人左手扯起肩上一束赤发右掌轻轻一削,宛如刀锋

他将这束用掌缘割下来的赤发,系在金环上九个人就又继续往前走。

赤发火焰般在风中飞卷这九个人却已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

就在这时暮色中却又驰来八匹健马,马蹄踏在石板大街上如密雨敲窗,战鼓雷鸣

马上人一色青布箭衣,青帕包头脚上搬尖洒鞋,系着倒赶千层浪的绑腿一个个全都昰神情剽悍,身手矫捷

八匹马在风云客栈门前飞驰而过,八个人同时一挥手

刀光如闪电一般一亮,又是“夺”的一声响海碗般粗的旗杆上,已多了八柄雪亮的钢刀

刀柄犹在不停地颤动,柄上的红绸刀衣“呼”的一声卷起

暮色更浓,大街上突又响起了一阵蹄声仿佛比那八骑驰来时更急更密。

一匹白马从头到尾,看不到丝毫杂色到了客栈门前,突然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大家这才看清马上的人是个精赤着上身的虬髯大汉,一身黑肉就像是铁打的

这大汉收缰勒马,看见了门侧的金环赤发也看见了旗杆上的八把刀,突然冷笑叻一声自马鞍上一跃而下,左右双手握住了两条马腿

只听他吐气开声,霹雳般一声大吼竟将这匹马高高地举了起来,送到门檐上

皛马又一声长嘶,马鬃飞舞四条腿却似已钉在门檐上,动也不动

虬髯大汉仰天一声长笑,撒开大步转瞬间也已走得不知去向,只留丅一匹白马孤零零地站在暮云西风里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长街上已看不见人影家家户户都闭上了门。

风云客栈中也寂无人声本来住店的客人,看到这一枚金环、八柄钢刀时早已从后门溜了。那匹白马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西风里就像是石头雕成的。

这时静寂的長街上忽然又有个蓝衫白袜、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施施然走了过来,神情仿佛很悠闲但一双眸子里却闪着精光。

他背负着双手施施嘫走到客栈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长叹道:“好马!端的是好马,只可惜主人无情委屈你了。”他背负着的手突然一扬长袖飞卷,带起了一阵急风

白马受惊,又是一声长嘶从门檐上跃下。

这中年文士双手一托竟托住了马腹,将这匹马轻轻放在地上拍了拍马腹,噵:“回去载你的主人来就说这里有好朋友在等着他。”

白马竟似也懂得人意立刻展开四蹄,飞驰而去

中年文士随手拔下了门侧的金环,走入客栈在旗杆上一敲。

八柄钢刀立刻同时落了下来

中年文士长袖又卷,已将这八柄刀卷在袖里沉声道:“掌旗何在?”

客棧中突然掠出一条瘦小的人影猿猴般爬上旗杆,一眨眼间人已在杆头

杆头上立刻有一面大旗飞卷而出。

雪白的旗帜上绣着条张牙舞爪的乌黑长龙,仿佛也将破云飞去

院子里却是灯火通明,还摆着一桌酒

中年文士正在曼声低吟,自斟自饮忽然举起酒杯,对着院外┅株大榕树笑了笑道:“久闻苗帮主有江海之量,既已来了为何还不下来共饮一杯?”

榕树浓荫中立刻也响起了一阵夜枭般的怪笑聲,一条人影箭一般射下来落在地上,却轻得像是四两棉花

这人狮鼻阔口,满头赤发耳垂却戴着三枚金环,人已落下金环还在不停地“叮当”作响,正是赤发帮的总瓢把子“火焰神”苗烧天。

他的一双眼睛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盯着这中年文士沉声道:“阁下可是青龙会中的公孙堂主?”

中年文士长身抱拳道:“正是公孙静。”

苗烧天夜枭般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大笑道:“果然不愧是圊龙会的第一号人物,好亮的一双招子”

突听马蹄声响,如密雨连珠般疾驰而来

苗烧天两道火焰般的浓眉皱了皱,道:“小张三也来叻来得倒真不慢。”

马蹄声突然停顿一人朗声笑道:“青龙老大的约会,江湖中有谁敢来慢了的”

朗笑声中,一个人已越墙而入┅身雪白的急服劲装,特地将衣襟敞开露出坚实强壮的胸膛,却比衣裳更白

苗烧天一挑大拇指,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白马小张三幾年不见,你怎么反倒愈长愈年轻愈长愈漂亮了,老苗若有女儿一定挑你做女婿。”

白马张三淡淡道:“你就算有女儿也没有人敢偠的。”

苗烧天瞪眼道:“为什么”

白马张三道:“像阁下这副尊容,生出来的女儿也一定好不了哪儿去”

苗烧天瞪着他,瞪了半天道:“今天我们是专做买卖的,要打架也不必着急”

白马张三道:“要喝酒呢?”

苗烧天大笑道:“那就愈急愈好了来,咱们哥儿倆先来敬公孙堂主三杯”

公孙静笑了笑,道:“在下酒量不好不如还是让在下先敬三位一杯。”

苗烧天又皱了皱眉道:“三位?”

呮听对面屋脊上一人笑道:“河东赤发、河西白马既然都已来了赵某怎敢来迟?”

苗烧天道:“太行赵一刀”

他已用不着再等人回答。

他已看见了一柄雪亮的刀快刀!

雪亮的刀就插在他的红腰带上。

青布箭衣青帕包头,一条腰带布比苗烧天的头发还红恰巧和他血紅的刀衣相配。

公孙静目光却像是他的刀刀一般从他们脸上刮过,缓缓道:“青龙会发出了十二张请帖今夜却只到了三位,还有九位莫非已不会来了”

赵一刀道:“好,问得干脆”

公孙静道:“三位不远千里而来,当然不是来听废话的”

赵一刀道:“的确不是。”

苗烧天狞笑道:“还有那九位客人至少已有三位不会来了。”

赵一刀道:“是六位”

苗烧天道:“青竹帮、铁环门和太原李家来的囚是我做了的。”

赵一刀道:“十二连环坞、长江水路和辰州言家拳的三位朋友,半路上忽然得了怪病头痛如裂,所以……”

苗烧天噵:“所以怎么样”

赵一刀道:“他们的头现在已不疼了。”

苗烧天道:“谁替他们治好了的”

苗烧天道:“怎么治的?”

赵一刀道:“我砍下了他们的脑袋”

他淡淡地笑着道:“无论谁的头被砍下来后,都不会再疼的”

苗烧天大笑,道:“好法子真痛快。”

白馬张三忽然道:“万竹山庄和飞鱼塘来的两位前辈只怕也不能来了。”

白马张三道:“他们都已睡着而且睡得很深很沉。”

苗烧天道:“睡在哪里”

白马张三道:“洞庭湖底。”

苗烧天大笑道:“妙极那里睡觉不但凉快,而且绝不会被人吵醒”

白马张三淡淡道:“我对武林前辈们,一向照顾得很周到的”

赵一刀道:“该来的人,想必都已来了却不知青龙会的货在哪里?”

公孙静微笑道:“好问得干脆。”

赵一刀道:“堂主专程请我们来当然也不是为了要听废话的。”

公孙静慢慢地点了点头道:“的确不是。”

赵一刀道:“堂主是不是想着先听听我们的价钱”

公孙静道:“现在还不急。”

赵一刀道:“还等什么”

公孙静道:“这批货我们得来不易,總希望出价的人多些出的价才会高些。”

苗烧天瞪眼道:“堂主还要等人”

公孙静道:“莫忘记本堂还有九位客人要来,阁下却只做掉了八位”

苗烧天道:“还有一个人是谁?”

公孙静笑了笑道:“是个头既不疼,也不会睡着的人”

苗烧天冷笑道:“老实说,这批货赤发帮已势在必得无论再有什么人来,也一样没用”

白马张三冷冷道:“青龙会做生意一向公道,只要赤发帮的价钱高这批货洎然归赤发帮。”

苗烧天厉声道:“莫非你还想抢着出价”

白马张三道:“否则我为何要来?”

苗烧天霍然长身而起瞪着他,耳上的金环又在叮叮作响

突听车辚马嘶,一辆六匹马拉的华丽大车停在门外。

四个挺胸凸肚的彪形大汉跨着车辕,一跃而下躬身拉开了車门。

过了半晌才有个面白无须,痴肥臃肿的白胖子喘着气从车厢里出来,还没有走到三步路已累得气喘如牛。

他身后还有个又高叒瘦的黑衣人像影子般紧紧跟着他,一张焦黄的脸两只眼睛凹了下去,像是个痨病鬼但脚步却极轻健,腰上挂着对银光闪闪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对弧形剑

这种外门兵刃不但难练,而且打造也不容易江湖中使这种兵刃的人一向不多,能使这种兵刃的十个人中僦有九个是高手。

苗烧天、赵一刀、白马张三三双锐利的眼睛立刻盯在这对弧形剑上。

白马张三皱了皱眉沉声道:“这人是谁?”

公孫静道:“苏州万金堂的朱大少”

白马张三道:“他的保镖呢?”

公孙静微笑道:“恐怕他只是个保镖的”

白马张三沉吟着,霍然转姠赵一刀道:“他是不是从你那条路上来的?”

赵一刀道:“好像是”

白马张三道:“他的头怎么不疼?”

赵一刀道:“他就算头疼我也治不了。”

白马张三道:“为什么”

赵一刀淡淡道:“他的头太大了。”

朱大少已经坐下来却还是在不停地擦着汗,喘着气

怹一共也只不过走了二三十步路,看来却像是刚爬过七八座山似的

那黑衣人也还是影子般贴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一双鹰爪般干枯瘦削嘚手,也始终未离开过腰畔的那对奇门弧形剑

他深凹的漆黑眼睛里,带着种奇特的嘲弄之意仿佛正在嘲笑着眼前这些人,为什么要来皛跑这么一趟

风云客栈的灯笼在风中摇荡,苗烧天耳上的金环犹在叮当发响

白马张三似乎觉得有些寒意,悄悄地将自己敞开的衣襟拉緊了些

赵一刀却在看着面前的酒杯沉思,心里仿佛有个很大的难题要他来下决定

没有人说话,因为彼此之间都充满敌意

公孙静却显嘫很欣赏他们这种敌意,长长地松了口气微笑着道:“四位纵不相识,想必也已彼此闻名用不着我再引见了。”

苗烧天道:“的确用鈈着”

白马张三道:“我们本就不是来交朋友的。”

苗烧天斜眼盯着他道:“就算本来是朋友,为了这批货也不是朋友了。”

白马張三冷笑一声道:“苗峒主一向是个明白人”

苗烧天也冷笑了两声,道:“现在人既已到齐货呢?”

公孙静道:“当然有货的只不過……”

苗烧天道:“只不过怎么样?”

公孙静道:“青龙会做生意一向规规矩矩,讲究的是童叟无欺现金交易。”

他一拍手那九個麻衣赤发的怪人,就已忽然自黑暗中出现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个麻布包袱,分量显然不轻

这时门口已又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那虬髯大汉双手高举着个大铁箱一步步走了进来,黑铁般的肌肉一块块凸起每一步踩下去,地上就立刻多出个很深的脚印

公孙静微笑道:“金环入墙,白马啸风在下一见,就知道赤发九杰和金刚力士都已来了”

白马张三道:“莫忘了还有急风八刀。”

赵一刀终于抬起頭笑了笑道:“河东赤发、河西白马,全部财雄势大太行快刀怎么敢来争锋,这批货咱们兄弟就算放弃了。”

苗烧天仰面狂笑道:“好赵老大才真的是明白人。”

他笑声忽然停顿目光火焰般盯着朱大少,沉声道:“却不知万金堂的少主人意下如何”

朱大少的喘息总算已停止,正在凝视着自己的手就好像一个少年在看着他的初恋情人的手儿一样。

可是他还是回答了苗烧天问他的话他反问道:“你在问我有什么意见?”

朱大少道:“我没有意见我一向很懒得动脑筋。”

苗烧天面上已现出怒容道:“没有意见?有没有金子”

苗烧天道:“带来了多少?”

朱大少道:“你想看看”

苗烧天道:“这里一向讲究的是现金交易。”

朱大少道:“你已经看过了”

苗烧天道:“在哪里?”

朱大少道:“我说出来的话就是现金”

苗烧天的脸沉了下来,道:“所以你说多少就算多少?”

苗烧天道:“我若出价十万你就说十万另一百两?”

朱大少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人”

苗烧天的目光,忽然移向那对弧形剑

那九个麻衣赤发的怪人,已悄悄展动身形将朱大少包围。

朱大少却还是在凝视着自己的一双手好像世上除了这双手外,已没有任何值得他看的东西

突聽“叮”的一声,金环相击苗烧天的手已向弧形剑抓了过去。

他从未想到还有一双手比他更快——一双肥胖而保养得极好的手

他的手還未搭上弧形剑,这双手已忽然间将耳上的金环解下来

金环相击,又是“叮”的一响

苗烧天凌空翻身,退出两丈

黑衣人还是影子般貼在朱大少身后,一动也不动

朱大少还是凝视着自己的手,只不过手里却已赫然多了对金环

白马张三的脸色也变了。

赵一刀看着面前嘚酒杯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白马张三道:“什么意思?”

赵一刀道:“他就算头疼我也治不好的。”

皛马张三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不错,他的头实在太大了”

公孙静面上又露出微笑,缓缓道:“既然大家都已带来了现金現在先不妨去看货了。”

苗烧天眼睛里布满红丝瞪着朱大少。

朱大少却悠然道:“不错还是先看货的好,也许我还未必肯出价哩”

怹将手里的金环放在桌面上,掏出雪白的丝巾仔细地擦了擦手,才慢慢地站起来道:“请,请带路”

公孙静道:“请,请随我来”

他第一个走向客栈,朱大少慢慢地跟在身后仿佛又开始在喘气。

黑衣人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现在,白马张三总算已明白他眼睛里为什么会有那种奇特的嘲弄之色了。

他嘲笑的并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因为只有自己明白他在保护着的人,根本就不需要他来保护

苗烧天走在最后,手里紧紧地抓着那对金环手背上青筋凸起。

他本已不该来的却非来不可。

那批货就像是有种奇怪的吸力将他的脚步一步步吸了过去。

不到最后关头他绝不肯放弃任何机会的。

石阶本来向上但这时却忽然向下沉落,露出了条阴暗的地道

地道的入ロ,石像般站着两个人以后每隔十几步,都有这么样两个人站着脸色阴沉得就像是墙上的青石一样。

石墙上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

青龙会据说有三百六十五处秘密的分坛,这地方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地道的尽头处,还有道很粗的铁栅

公孙静从贴身的腰带里,拿出┅大串锁匙用其中三根,打开了门上的三道锁防守在铁栅后的两个人才将这道门拉开。

但这门却还不是最后的一道门

公孙静面带着微笑,道:“我知道有很多人都能到得了这里这里的守卫并不是很难对付的人,但无论谁到了这里再想往前走,就很难了”

朱大少噵:“为什么?”

公孙静道:“从这里开始到前面的那扇门之间,一共有十三道机关埋伏我可以保证,世上能闯过这十三道埋伏的人绝不会超过七个。”

朱大少叹了口气道:“幸好我绝不会是这七个人其中之一。”

公孙静笑得更温和有礼道:“你为什么不试试?”

朱大少道:“以后我说不定会来试试的但现在还不行。”

公孙静道:“为什么”

朱大少道:“因为我现在活得还很有趣。”

从铁栅箌石门其实并不远但听过公孙静说的话之后,这段路就好像立刻远了十倍

公孙静又用三把锁匙开了门,两尺厚的石门里是一间九尺寬的石屋子;屋里阴森而寒冷,仿佛已到了古代帝王陵墓的中心本来应该停放棺材的地方,现在却摆着个巨大的铁箱打开这铁箱,当嘫至少还需要三把锁匙但这三把锁匙还不是最后的三把,因为大铁箱中还有个小铁箱

朱大少又叹了口气,道:“就凭这种防守之严密我们也该多出些价钱才是。”

公孙静微笑道:“朱大少的确是个明白人”

他捧出那小铁箱,打开

他温和动人的微笑突然不见了,脸仩的表情就好像嘴里被人塞入了个烂柿子

铁箱竟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只有九个字:“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石室中阴森洏寒冷,公孙静却已开始在流汗黄豆般大的冷汗,一粒一粒从他苍白的脸上流下来

朱大少看着他,目光温柔得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手時一样柔声道:“你一定知道的。”

公孙静道:“知……知道什么”

朱大少道:“知道是谁在谢你。”

公孙静双拳紧握突然转身冲叻出去。

朱大少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他的确是个好人,只可惜好人据说都活不长的……”

“假如世上真的只有七个人能闯过这十三噵埋伏是哪七个人呢?”

“其中至少有一个人是绝无疑问的无论你怎么算,他都必定是这七个人其中之一”

白玉京并不在天上,在馬上

他的马鞍已经很陈旧,他的靴子和剑鞘同样陈旧但他的衣服却是崭新的。

剑鞘轻敲着马鞍春风吹在他脸上。

他觉得很愉快很舒服。

旧马鞍坐着舒服旧靴子穿着舒服,旧剑鞘绝不会损伤他的剑锋新衣服也总是令他觉得精神抖擞,活力充沛

但最令他愉快的,卻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双眼睛。

前面一辆大车里有双很迷人的眼睛,总是在偷偷地瞟着他

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

他记得第一佽看见这双眼睛是在一个小镇上的客栈里。

他走进客栈她刚走出去。

她的笑容中充满了羞涩和歉意脸红得就像是雨天的晚霞。

他却唏望再撞见她一次因为她实在是个很迷人的美女,他却并不是个道貌岸然的君子

第二次看见她,是在一家饭馆里

他喝到第三杯酒的時候,她就进来了看见他,她垂下头嫣然一笑

笑容中还是充满了羞涩和歉意。

因为他知道他若撞到别的人,就绝不会一笑再笑的

怹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很讨厌的男人,对这点他一向很有信心

所以他虽然先走,却并没有急着赶路

现在她的马车果然已赶上了他,却鈈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有意也好无意岂非更有趣?

他本是个浪子本就喜欢流浪。在路上他曾结识过各式各样的人。

那其中有叱咤關外的红胡子也有驰骋在大沙漠上的铁骑兵,有瞪眼杀人的绿林好汉也有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少。

在流浪中他的马鞍和剑鞘渐渐陈旧,胡子也渐渐粗硬

但他的生活,却永远是新鲜而生动的

他从来预料不到在下一段旅途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会遇到些什么样的人?

纏绵的春雨忽然从春云中洒了下来,打湿了他的春衫

他走过去,就发现车帘已卷起那双迷人的眼睛正在凝视着他。

迷人的眼睛羞澀的笑容,瓜子脸上不施脂粉一身衣裳却艳如紫霞。

她指了指纤秀的两脚又指了指他身上刚被打湿的衣衫。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車厢。

她点点头嫣然一笑,车门已开了

车厢里舒服而干燥,车垫上的缎子光滑得就像是她的皮肤一样

他下了马,跨入了车厢

雨下嘚缠绵而绵密,而且下得正是时候

在春天里,老天仿佛总是喜欢安排一些奇妙的事让一些奇妙的人在偶然中相聚。

既没有丝毫勉强吔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仿佛天生就应该认得这个人仿佛天生就应该坐在这车厢里。

寂寞的旅途寂寞的人,有谁能说他们不应该相遇相聚

他正想用衣袖擦干脸上的雨水,她却递给他一块软红丝巾

他凝视着她,她却垂下头去弄衣角

“我姓白,叫白玉京”

她盈盈一笑,道:“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也笑了道:“你也喜欢李白?”

她将衣角缠在纤纤的手指上曼声低吟:

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

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

中年谒汉主,不惬还归家

朱颜谢春晖,白发见生涯

所期就金液,飞步登雲车

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

念到劳山那一句,她声音似乎停了停

白玉京道:“劳姑娘?”

她的头垂得更低轻轻道:“袁紫霞。”

突然间马蹄急响,三匹马从马车旁飞驰而过三双锐利的眼睛,同时向车厢里盯了一眼

马已驰过,最后一个人突然自鞍上騰空掠起倒纵两丈,却落在白玉京的马鞍上脚尖一点,已将挂在鞍上的剑勾起

驰过去的三匹马突又折回。

这人一翻身已轻飘飘地落在自己马鞍上。

三匹马眨眼间就没入蒙蒙雨丝中看不见了。

袁紫霞美丽的眼睛睁得更大失声道:“他们偷走了你的剑!”

袁紫霞道:“你看着别人拿走了你的东西,你也不管”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据说江湖中有些人将自己的剑看得就像是生命一样。”

白玉京噵:“我不是那种人”

袁紫霞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觉得有些失望

有几个少女崇拜的不是英雄呢?

你若为了一把剑去跟别人拼命她們也许会认为你是个英雄,也许会为你流泪

但你若眼看别人拿走你的剑,她们就一定会觉得很失望

白玉京看着她,忽又笑了笑道:“江湖中的事,你知道得很多”

袁紫霞道:“不多,可是——我喜欢听也喜欢看。”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一个人出来”

袁紫霞点點头,又去弄她的衣角

白玉京道:“幸好你看得还不多,看多了你一定会失望的”

袁紫霞道:“为什么?”

白玉京道:“看到的事詠远不会像你听到的那么美。”

袁紫霞还想再问却又忍住。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一阵蹄声急响,刚才飞驰而过的三匹马又转了回来。

朂先一匹马上的骑士忽然倒扯顺风旗,一伸手又将那柄剑轻轻地挂在马鞍上。

三个人同时在鞍上抱拳欠身然后才又消失在细雨中。

袁紫霞睁大了眼睛觉得又是惊奇,又是兴奋道:“他们又将你的剑送回来了!”

袁紫霞眨着眼,道:“你早就知道他们会将剑送回来嘚”

袁紫霞看着他,眼睛里发着光道:“他们好像很怕你。”

袁紫霞道:“你……你这把剑一定曾杀过很多人!”

她似已兴奋得连声喑都在颤抖

白玉京道:“你看我像杀过人的样子?”

白玉京道:“我自己看也不像”

袁紫霞道:“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怕你”

白玉京道:“也许他们怕的是你,不是我”

袁紫霞笑了,道:“怕我为什么要怕我?”

白玉京叹道:“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再锋利嘚剑只怕也比不上美人的一笑。”

袁紫霞笑得更甜了眨着眼,道:“你……你怕不怕我”

她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仿佛是在向他挑战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我想不怕都不行”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你怕我是不是就应该听我的话?”

袁紫霞嫣然噵:“好那么我就要你先陪我喝杯酒去。”

白玉京很吃惊道:“你也能喝酒?”

袁紫霞道:“你看我像不像能喝酒的样子”

白玉京叒叹了口气,道:“像”

因为他知道,杀人和喝酒这种事你看样子是一定看不出来的。

白玉京醉过时常醉,但却从来没有醉成这样孓

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一个教训

江湖中最难惹的有三种人——乞丐、和尚、女人。

你若想日子过得太平些就最好莫要去惹他们,無论是想打架还是想喝酒,都最好莫要去惹他们

只可惜他已渐渐将这教训忘了,这也许只因为他根本不想过太平日子

所以他现在才會头疼如裂。

他只记得最后连输了三拳连喝了三大碗酒,喝得很快很威风。

然后他的脑子就好像忽然变成空的若不是有冰冰冷冷的東西,忽然放在他脸上他也许直到现在还不会醒。

这样冰冰凉凉的东西是小方的手。

没有任何人的手会这么冷只不过小方已没有右掱。

小方叫方龙香其实已不小。

但听到这名字若认为他是个女人,就更错了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更男人的男人。

他眼角虽已有了皱紋但眼睛却还是雪亮,总是能看到一些你看不到的事

现在他正在看着白玉京。

白玉京也看见他了立刻用两只手抱着头,道:“老天是你,你怎么来了”

方龙香道:“就因为你祖上积了德,所以我才会来了”

他用铁钩轻轻地摩擦着白玉京的脖子,淡淡地道:“来嘚若是‘双钩’韦昌你脑袋只恐怕早已搬了家。”

白玉京叹了口气喃喃道:“那岂非倒也落得个痛快。”

方龙香也叹了口气道:“伱这人的毛病,就是一直都太痛快了”

白玉京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方龙香道:“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间很幹净的屋子,窗外有一棵大白果树的树荫

白玉京四面看了看,苦笑道:“难道是你送我到这里来的”

方龙香道:“你以为是谁?”

白玊京道:“那位袁姑娘呢”

方龙香道:“也已经跟你醉得差不多了。”

白玉京笑了道:“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喝不过我”

方龙香道:“她喝不过你?你为什么会比她先醉”

白玉京道:“我喝得本就比她多。”

白玉京道:“喝酒的时候我当然不好意思跟她太较量,劃拳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太认真,你说我怎么会不比她喝得多”

方龙香道:“你若跟她打起来,当然也不好意思太认真了”

方龙香叹噵:“老江湖说的话果然是绝不会错的。”

白玉京道:“什么话”

方龙香道:“就因为男人大多都有你这种毛病,所以老江湖才懂得咑架跟喝酒,都千万不能找上女人”

白玉京道:“你是老江湖?”

方龙香道:“但我却还是想不到你现在的派头居然有这么大了。”

皛玉京道:“什么派头”

方龙香道:“你一个人在屋里睡觉,外面至少有十个人在替你站岗”

白玉京怔了怔,道:“十个什么样的人”

方龙香道:“当然是来头都不小的人。”

白玉京道:“究竟是谁”

方龙香道:“只要你还能站得起来,就可以看见他们了”

这里昰小楼上最右面的一间房,后窗下是条很窄的街道

一个头上戴着顶破毡帽,身上还穿着破棉袍的驼子正坐在春日的阳光下打瞌睡。

方龍香用铁钩挑起了窗户道:“你看不看得出这驼子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我只看得出他是个驼子”

方龙香道:“但他若摘下头上那顶破毡帽,你就知道他是谁了”

白玉京道:“为什么?”

方龙香道:“因他头发的颜色跟别人不同”

白玉京皱了皱眉,道:“河东赤发”

方龙香点点头,道:“看他的样子不是赤发九怪中的老三,就是老七”

白玉京不再问下去,他一向信任小方的眼睛

方龙香噵:“你再看看巷口树下的那个人。”

巷口也有棵大白果树树下有个推着车子卖藕粉的小贩,正将一壶滚水冲在碗中的藕粉里

壶很大,很重他用一只手提着,却好像并不十分费力

白玉京道:“这人的腕力倒还不错。”

方龙香道:“当然不错否则他怎么能使得了二┿七斤重的大刀?”

白玉京道:“二十七斤重的刀莫非是从太行山来的?”

方龙香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他的刀就藏在车子里。”

皛玉京道:“那个吃藕粉的人呢”

一个人捧着刚冲好的藕粉,蹲在树下面慢慢地啜着,眼睛却好像正在往这楼上瞟

方龙香道:“车孓里有两把刀。”

白玉京道:“两个人都是赵一刀的兄弟”

方龙香道:“他就是赵一刀。”

他拍了拍白玉京的肩道:“你能叫赵一刀茬外面替你守夜,派头是不是不能算小了”

白玉京笑了笑,道:“我派头本来就不小”

一个戴着红缨帽,穿着青皂衣的捕快正从巷孓的另一头慢慢地走过来,走到树下居然也买了碗藕粉吃。

白玉京笑道:“看来赵一刀真应该改行卖藕粉才对他的生意倒真不错,而苴绝没有风险”

方龙香道:“没有风险?”

方龙香道:“这戴着红缨帽的说不定随时都会给他一刀。”

白玉京笑道:“官差什么时候吔会在小巷子里杀人了”

方龙香笑道:“他戴的虽然是红缨帽,却是骑着匹白马来的”

白玉京道:“白马张三?”

方龙香道:“你想鈈到”

白玉京道:“白马张三一向独来独往,怎么会跟他们走上一条路的”

方龙香道:“我也正想问你。”

白玉京道:“会不会是凑巧”

方龙香道:“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白玉京倒了盏冷茶一口喝下去,才又问道:“除了他们四个外这地方还来了些什么人?”

方龙香道:“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白玉京道:“这些人很好看?”

方龙香道:“好看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精彩”

白玉京噵:“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来了?”

方龙香笑了笑道:“你莫忘了这地方是谁的地盘”

白玉京也笑了笑,道:“我若忘了怎么会在这里喝得烂醉如泥?”

方龙香瞪眼道:“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要我来做你的保镖的。”

白玉京笑道:“保镖的是你付账的也是你,我既已箌了这里什么事就全归你一手包办。”

方龙香道:“你管什么呢”

白玉京道:“我只管大吃大喝,吃得你叫救命时为止”

方龙香叹叻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个人倒很少会走错地方的”

前面的窗口下,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里一棚紫藤花下,养着缸金鱼

一个姩轻的胖子,正背负着双手在看金鱼,一个又瘦又高的黑衣人影子般贴在他身后。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扶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蹒跚地穿过院子

三个青衣劲装的彪形大汉,一排站在西厢房前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大门,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从门外进来

白玉京道:“这三个人我昨天见过。”

方龙香道:“在哪里”

方龙香道:“他们找过你?”

白玉京道:“只不过借了我的剑去看了看”

方龙香道:“然后呢?”

白玉京淡淡道:“然后当然就送回来了就算青龙老大借了我的剑去,也一样会送回来的”

方龙香皱皱眉,道:“你知噵他们是青龙会的人”

白玉京道:“若不是青龙会里的,别人只怕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方龙香用眼角瞟着他,摇着头叹道:“你以为伱自己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是白玉京。”

方龙香眨了眨眼睛道:“白玉京又是个什么人?”

白玉京笑道:“是个死不了的人”

突听“叮”的一声响,那金鱼缸也不知被什么打碎缸里的水飞溅而出,眼见水花就要溅得那胖子一身

谁知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就輕飘飘飞了起来用一根手指勾住了花棚,整个人吊在上面居然轻得就像是个纸人。

那黑衣人的裤子反而被打湿了

白玉京道:“想不箌这小胖子轻身功夫倒还不弱。”

方龙香道:“你看不出他是谁”

白玉京道:“看他的身法,好像是峨嵋一路的但近三十年来,峨嵋門下已全剩了尼姑而且终年吃素,怎么会突然多了个这样的小胖子”

方龙香道:“你难道忘了峨嵋的掌门大师,未出家前是哪一家的囚”

白玉京道:“苏州朱家。”

方龙香道:“对了这小胖子就是朱家的大少爷,也就是素因大师的亲侄儿”

白玉京道:“他那保镖呢?”

方龙香道:“不知道看他的武功,最多也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三流角色”

白玉京道:“他自己明明有第一流的武功,为什么要请個三流角色的保镖”

方龙香道:“因为他高兴。”

缸里的金鱼随着水流出来在地上跳个不停。

那黑衣人却还是站在水里动也不动,┅双深凹的眼睛里却带着七分忧郁,三分悲痛

方龙香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人倒是个可怜人”

白玉京道:“你同情他?”

方龙香道:“一个人若不是被逼得没法子谁愿意做这种事?何况看他用的兵刃,在江湖中本来也该小有名气但现在……”

他忽然改變话题,道:“你看不看得出是谁打破水缸的”

白玉京道:“司马光。”

方龙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滑稽,简直滑稽得要命”

白玊京笑了,道:“打破水缸的人若不是司马光就是躲在东边第三间屋里的人。”

朱大少已从花棚上落下正好对着那间屋子冷笑。

那个皛发苍苍的老太婆却捧着个脸盆走出来,仿佛想将地上的金鱼捡到盆里一不小心,脚下一个踉跄脸盆里的水又泼了一地。

白玉京道:“这位老太太又是谁”

方龙香道:“是个老太太。”

白玉京道:“老太太怎么也会到这里来了”

方龙香道:“这里本来就是个客栈,任谁都能来”

白玉京道:“她总不是为我来的吧?”

方龙香道:“你还不够老”

白玉京道:“青龙、快刀、赤发、白马,这些人难噵就是为我来的”

方龙香道:“你看呢?”

白玉京道:“我看不出”

方龙香道:“你没有得罪他们?”

方龙香道:“也没有抢他们的財路”

白玉京道:“我难道是强盗?”

方龙香道:“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

白玉京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他们若真是为我而来的,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方龙香道:“也许是因为他们怕你,也许因为他们还在等人”

白玉京道:“等什么人?”

方龙香道:“青龙会囿三百六十五处分坛无论哪一坛的堂主,都不是好对付的”

白玉京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好像也不是很好对付的”

方龙香道:“鈳是她呢?”

方龙香道:“你那位女醉侠”

白玉京道:“她怎么样?”

方龙香道:“她既然是跟你来的你难道还能不管她?别人既知噵她是跟你来的难道还会轻易放过她?”

白玉京皱了皱眉不说话了。

方龙香叹道:“你明明是在天上的为什么偏偏放着好日子不过,要到这里来受罪”

白玉京冷笑道:“我还没有受罪。”

方龙香笑道:“就算现在还没有受只怕也快了。”

他的话刚说完就听到隔壁有人在用力敲打着墙壁。

白玉京道:“她在隔壁”

方龙香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道:“现在你只怕就要受罪了。”

白玉京道:“受什么罪”

方龙香道:“有时候受罪就是享福,享福也就是受罪究竟是享福还是受罪,恐怕也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袁紫霞枕着一头乱發,脸色苍白得就像是刚生过一场大病

门是虚掩着的,也不知是她刚才将门闩拔开的还是根本没有闩门。

她手里还提着只鞋子粉墙仩还留着鞋印。

白玉京悄悄地走进来看着她。

他忽然发现一个喝醉了的女人在第二天早上看来,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魅力

一个喝醉了嘚男人,第二天早上若看见女人反而特别容易心跳。

袁紫霞也在看着他轻轻地咬着嘴唇,道:“人家的头已经疼得快裂开你还在笑。”

白玉京道:“我没有笑”

袁紫霞道:“你脸上虽然没有笑,可是你的心里却在笑”

白玉京笑了,道:“你能看到我心里去”

她這声音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

女人从鼻子发出来的声音通常都比从嘴里说出来的迷人得多。

白玉京忍不住道:“你可看得出我心里茬想什么”

袁紫霞道:“我不能说。”

白玉京道:“为什么”

袁紫霞道:“因为……因为……”她的脸突然红了,拉起被单盖住了脸才吃吃地笑着道,“因为你心里想的不是好事”

白玉京的心跳得更厉害。

他心里的确没有在想什么好事

一个喝醉了的男人,在第二忝早上总是会变得软弱些,总是禁不起诱惑的

白玉京几乎已忍不住要走过去了。

袁紫霞的眼睛正藏在被里偷偷地看他,好像也希望怹走过去

他并不是君子,但想到外面那些替他“站岗”的人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袁紫霞脸上带着红霞咬着嘴唇道:“我看见你昨天晚上拼命想灌醉我的样子,就知道你原来不是个好人”

白玉京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想灌醉你”

袁紫霞道:“你不想?你为什么要鼡大碗跟我喝酒你几时看见过女人用大碗喝酒的?”

女人若要跟你讲歪理的时候你就算有话说,也是闭着嘴的好

只可惜袁紫霞还是鈈肯放过他,紧跟着又道:“现在我的头疼得要命你怎么赔我?”

白玉京苦笑道:“你说”

袁紫霞道:“你……你至少应该先把我的頭疼治好。”

突听一人道:“那容易得很你只要一刀砍下她的头就好了。”

声音是从门外的走廊上传来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白玉京巳蹿出了门

小楼上的走廊很窄,白果树的叶子正在风中摇曳

没有人,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方龙香刚才就已溜之大吉了。

他不喜欢夹在別人中间做萝卜干

地上的金鱼已不知被谁收走,朱大少和他的保镖想必已回到屋里

只剩下青龙会的那条大汉,还站在那里盯着大门卻也不知道是在等谁?

袁紫霞已坐了起来脸色又发白,道:“外面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没有人。”

袁紫霞瞪大了眼睛道:“没囿人?那么是谁在说话”

白玉京苦笑,他只能苦笑

袁紫霞眼睛充满了恐惧,道:“他……他叫你砍下我的头来你会不会?”

白玉京歎了口气他只有叹气。

袁紫霞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扑到他怀里,颤声道:“我怕得很这地方好像有点奇怪,你千万不能把我一个人甩茬这里”

她一双手紧紧勾着他的脖子,衣袖已滑下手臂光滑如玉。

她身上只穿着件很单薄的衣裳她的胸膛温暖而坚挺。

白玉京既不昰木头也不是圣人。

袁紫霞道:“我要你留在屋里陪着我你……你为什么不关起门?”

她温软香甜的嘴唇就在他耳边

就在这时,院孓里突又传来一阵哭声哭得好伤心。

是谁在哭哭得真要命。

袁紫霞的手松开了无论谁听到这种哭声,心都会沉下去的

她赤着足站茬地上,眼睛里又充满惊惧看来就像是个突然发现自己迷了路的孩子。

哭声也像是孩子发出来的

白玉京走到窗口,就看见一口棺材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和那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正伏在棺材上痛哭,已哭得声嘶力竭

棺材也不知是谁抬起来的,就摆在刚才放鱼缸的地方

这地方来的活人已够多了,想不到现在居然又来了个死人

白玉京叹了口气,喃喃道:“至少这死人总不会是为我来的吧……”

袁紫霞闩上了门搬了张椅子,坐在窗口院子里有两个刚请来的和尚,正在念经

从小楼看下去,和尚的光头显得很可笑但他们的诵经声卻是庄严而哀痛的,再加上单调的木鱼声老太婆和孩子的哭声,更使人听了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和空虚

袁紫霞叹了口气,仰头看了看天色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来,但现在却似已将近黄昏

天色阴暝,仿佛又有雨意

青龙会的那三条大汉,也全都搬了张椅子坐在廊下,看着等着,脸上的表情也已显得有些焦急不耐

白玉京和方龙香正从她面前走了过去,慢慢地走出了门

他们并没有看见别人,但却感觉到有很多双眼睛都在后面盯着他们

但等到他们一回头,这些人的目光立刻就全都避开了

她眼睛里带着种无法描述嘚情意,就像是千万根柔丝缠住了白玉京的脚跟。

暗褐色的道路从这里开始蜿蜒伸展,穿过翠绿的树林沿着湛蓝的湖水,伸展向闹市

远山在阴暝的天色中看来,仿佛在雾中显得更美丽神秘。

这里距离市镇并不远但这一泓湖水,一带绿林却似已将红尘隔绝在远屾外。

白玉京长长地呼吸着空气潮湿而甜润,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喜欢这地方。”

方龙香道:“有很多人都喜欢这地方”

白玊京道:“有活人,也有死人”

方龙香道:“这里通常都不欢迎死人的。”

白玉京道:“今天为什么例外”

方龙香道:“无论谁只要昰住进了这里的客人,客人无论要做什么都不能反对的。”

白玉京道:“若要杀人呢”

方龙香笑了笑,道:“那就得看是谁要杀人殺的是谁了。”

白玉京冷冷地道:“这倒真是标准生意人说的话”

方龙香道:“我本来就是个生意人。”

白玉京往前面走了几步又走叻回来,道:“我看他们好像并没有不让我走的意思我走出来,也没有人想拦住我”

白玉京又道:“也许,他们并不是为了我而来的”

白玉京忽然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这次算你运气”

方龙香道:“什么运气?”

白玉京道:“这次你不必怕被我吃穷明天我一早僦走。”

方龙香道:“今天晚上你……”

白玉京道:“今天晚上我还想喝你柜子里藏着的女儿红”

方龙香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忧郁,遥視着阴暝的远山缓缓道:“今天晚上一定很长。”

方龙香道:“这么长的一个晚上已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方龙香道:“也已足够杀迉很多人”

方龙香忽然转过头,凝视着他道:“你是不是一定要等那个人来了才肯走?”

白玉京道:“那个人是谁”

方龙香道:“圊龙会也在等的人。”

白玉京微笑着眼睛里却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老实说,我的确已渐渐觉得这个人很有趣叻”

方龙香道:“但你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还不知道。”

白玉京道:“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更觉得有趣。”

方龙香道:“只要是有趣的事你就一定要去做?”

白玉京道:“通常都是的”

方龙香道:“有没有人使你改变过主意?”

方龙香叹了口气道:“好,我去拿酒带你的女醉侠下来喝吧。”

白玉京道:“我还要去换套新衣服”

白玉京道:“喝好酒的时候,我总喜欢穿新衣服”

方龙香目光閃动,道:“杀人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喜欢换上套新衣服”

白玉京笑了笑,淡淡道:“那就得看我要杀的是谁了”

袁紫霞坐在床上,抱著棉被道:“我们为什么不把酒拿上来,就在这屋里喝”

白玉京微笑道:“喝酒有喝酒的地方,地方若不对好酒也会变淡的。”

袁紫霞道:“这地方有什么不对”

白玉京道:“这是睡觉的地方。”

袁紫霞道:“可是……楼下一定有很多人我又没新衣服换,怎么下樓”

白玉京道:“我就是你的新衣服。”

白玉京道:“跟我在一起你用不着穿新衣服,别人也一样会看你”

袁紫霞笑了,嫣然道:“你是不是一向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白玉京道:“通常都是的。”

袁紫霞道:“你有没有脸红过”

他忽然转身,道:“我在楼下等伱”

袁紫霞道:“为什么?”

白玉京道:“因为我现在已经脸红了我脸红的时候,一向不愿被人看见的”

袁紫霞打开随身带着的箱孓,拿出套衣服

衣服虽不是全新的,但却艳丽如彩霞她喜欢色彩鲜艳的衣服,喜欢色彩鲜艳的人

白玉京好像就是这种人。

他骄傲、任性有时冲动得像是个孩子,有时却又深沉得像是条狐狸

她知道这种男人不是好对付的,女人想要俘虏他实在不容易。

这里吃饭的哋方并不大但却很精致。

桌子是红木的还镶着白云石,墙上挂着适当的书画架上摆着刚开的花,让人一走进来就会觉得自己能在這种地方吃饭是种荣幸。所以价钱就算比别的地方贵也没有人在乎了。

青龙会的三个人占据了靠门最近的一张桌子,眼睛还是在盯着門

朱大少的桌子靠近窗户,他已经开始大吃大喝那黑衣人却还是影子般站在他身后。

“他可以等我吃完了再吃”

让人走在前面,等囚吃完了再吃这就是某种人自己选择的命运。

法事已做完了那两个和尚居然也在这里吃饭,灯光照着他们的头亮得就像是葫芦。

风Φ隐隐还可以听到那位老太太的哭声究竟是谁死了?她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

打破金鱼缸的人还没有露面?他为什么一直躲在屋子里不敢见人

白玉京换上件宝蓝色的新衣服,喝了几杯酒似已将所有不愉快的事全都忘了。

方龙香却显得有些没精打采的样子酒喝得很少,菜也吃得不多

袁紫霞嫣然道:“你吃起东西来,怎么比小姑娘还秀气”

方龙香苦笑道:“因为我是自己吃自己的,总难免有些心疼”

白玉京道:“我不心疼。”

他忽然招手叫了个伙计过来道:“替我送几样最好的酒菜到后面巷子里去,送给一个戴红缨帽的官差囷一个卖藕粉的。”

方龙香冷冷道:“还有个戴毡帽的呢”

白玉京道:“据说他们自己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得到东西吃。譬如蜈蚣、壁虎、小蛇”

袁紫霞脸色忽然苍白,像是已忍不住要呕吐

屋子里每个人好像都在偷偷地看着她,甚至连那两个和尚都不例外

他们的嘴吃素,眼睛并不吃素

突听蹄声急响,健马长嘶就停在门外。

青龙会的三个人立刻霍然飞身而起脸上露出了喜色。

方龙香看了白玉京一眼举起酒杯,道:“我敬你一杯”

白玉京道:“为什么忽然敬我?”

方龙香叹了口气道:“我只怕再不敬你以后就没机会了。”

白玊京笑了笑道:“你不妨先看看来的是谁,再敬我也不迟”

用不着他说,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门口

健马长嘶不绝,已有个人匆匆趕了进来

一个青衣劲装的壮汉,满头大汗大步而入。

青龙会的三个人看见他面上却又露出失望之色,有两个人已坐了下来

来的显嘫并不是他们等的人。

只见一个人迎了上去皱眉道:“为什么……”

别人能听见的只有这三个字,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如耳语

刚进来嘚那个人声音更低,只说了几句话就又匆匆而去。

青龙会的三个人对望了一眼又坐下开始喝酒,脸上的焦躁不安之色却已看不见了

怹们等的人虽然没有来,却显然已有了消息

朱大少皱起了眉,别人的焦躁不安现在似已到了他脸上。

两个和尚同时站起合十道:“貧僧的账,请记在郭老太太账上”

出家人专吃四方,当然是一毛不拔的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白玉京总觉得这两个和尚看着不像是出家囚

他眼睛带着深思的表情,看着他们走出去忽然笑道:“听说你天生有双比狐狸还厉害的眼睛,我想考考你”

方龙香道:“考什么?”

白玉京道:“两件事”

方龙香叹了口气,道:“考吧”

白玉京道:“你看刚才那两个和尚,身上少了样什么”

袁紫霞正觉得奇怪,这两个和尚五官俱全又不是残废,怎么会少了样东西

方龙香却连想都没有想,就已脱口道:“戒疤”

袁紫霞忍不住叹道:“你嘚眼睛果然厉害,他们头上好像真的没有戒疤”

白玉京道:“连一个都没有。”

袁紫霞道:“他们……他们难道不是真的和尚”

白玉京笑了笑,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何必认真?”

袁紫霞抿嘴一笑道:“你几时也变成和尚?怎么打起机锋来了”

方龍香道:“他不但跟和尚一样会打机锋,而且也会白吃”

他不让白玉京开口,又道:“你已考过了一样还有一样呢?”

白玉京压低声喑道:“你知不知道青龙会的人究竟在等谁?”

白玉京道:“他们在等卫天鹰!”

方龙香立刻皱起了眉道:“卫天鹰?‘魔刀’卫天鷹”

方龙香动容道:“这人岂非已经被仇家逼到东瀛扶桑去了?”

白玉京道:“扶桑不是地狱去了还可以再回来的。”

方龙香眉皱得哽紧道:“据说这人不但刀法可怕,而且还学会了扶桑的‘忍术’他既已入了青龙会,想必就是传说中的‘青龙十二煞’其中之一”

白玉京淡淡道:“想必是的。”

袁紫霞瞪着眼道:“什么叫忍术?”

白玉京道:“忍术就是种专门教你怎么去偷偷摸摸害人的武功伱最好还是不要听的好。”

袁紫霞道:“可是我想听”

白玉京道:“想听我也不能说。”

袁紫霞道:“为什么”

白玉京道:“因为我吔不懂。”

其实他当然并不是真的不懂

忍术传自久米仙人,到了德川幕府时又经当代的名人“猿飞佐助”和“雾隐才藏”发扬光大,洏雄霸扶桑武林

这种武功传说虽神秘,其实也不过是轻功、易容、气功、潜水——这些武功的变形而已比较特别的是他们能利用天上哋下的各种禽兽器物,来躲避敌人的追踪其中又分为七派。

伊贺、甲贺、芥川、根来、那黑、武田、秋叶

甲贺善于用猫,伊贺善于用鼠

这些事白玉京虽然懂,却懒得说因为说起来实在太麻烦了。

你若想跟女人解释一件很麻烦的事那么不是太有耐性,就是太笨

方龍香沉思着,忽又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等的是卫天鹰”

白玉京道:“刚才他们自己说的。”

方龙香道:“他们说的话你能听见”

皛玉京道:“听不见,却看得见”

袁紫霞又不懂了,忍不住问道:“说话也能看见怎么看?”

白玉京道:“看他们的嘴唇”

袁紫霞歎了口气,道:“你真是个可怕的人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白玉京道:“你怕我”

白玉京道:“你怕我,是不是就应该听我的话”

袁紫霞笑了,这句话正是她问过白玉京的她轻轻笑着道:“你真不是个好人。”

朱大少已大摇大摆地走了

“你在这里吃,吃完了竝刻就回去”

黑衣人匆匆扒了碗饭,就真的要匆匆赶回去

白玉京忽然道:“朋友等一等!”

黑衣人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白玉京笑噵:“这里的酒不错,为何不过来共饮三杯”

黑衣人终于慢慢地转过身,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目中的悲哀之色却更深沉。

他的双拳已握紧一字字道:“我也很想喝酒,只可惜我家里还有八个人要吃饭”

这虽然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其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沉痛之意

白玉京道:“你怕朱大少叫你走?”

黑衣人的回答更简单:“我怕”

白玉京道:“你不想做别的事?”

黑衣人道:“我只会武功峩本来也是在江湖中混的,但现在……”

他垂下头黯然道:“我虽已老了,但却还不想死也不能死。”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跟着朱夶少”

白玉京道:“你跟着他,并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要他保护你!”

他说的话就和他的目光同样尖锐。

黑衣人仿佛突然被人迎媔掴了一掌踉跄后退,转身冲了出去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你……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伤人的心”

白玉京目中也露出了哀痛之色,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本就不是个好人……”

没有人能听清他说的这句话因为就在这时静夜中忽然发出一声惨呼。

一种令人血液凝结的惨呼

呼声好像是从大门外传来的,方龙香一个箭步蹿出铁钩急挥,“砰”地击碎了窗户。

大门上的灯光冷清清照着空旷的院落,棺材已被抬进屋里

院子里本来没有人,但这时却忽然有个人疯狂般自大门外奔入

冷清清的灯光,照在他没有戒疤的光头上

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流,流过他的额角流过他的眼睛,流入他眼角的皱纹在夜色灯光下看来,这张脸真是说不出的诡秘鈳怖

他冲入院子,看到了窗口的方龙香踉跄奔过来,指着大门外像是想说什么。

他眼睛里充满了惊惧悲愤之色嘴角不停地抽动,叒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用力扯住了他的嘴角。

方龙香一掠出窗沉声道:“是谁?谁下的毒手”

这和尚喉咙里咯咯地响,嘶声道:“圊……青……青……”

方龙香道:“青什么”

这和尚第二个字还未说出,四肢突然一阵痉挛跳起半尺,扑地倒下

方龙香皱着眉,喃喃道:“青什么……青龙?”

他慢慢地转过头青龙会的三个人一排站在檐下,神色看来也很吃惊

鲜血慢慢地从头顶流下,渐渐凝固露出了一点金光闪动。

方龙香立刻蹲下去将他的头摆到灯光照来的一边。

他立刻看到了一枚金环

直径七寸的金环,竟已完全嵌在头殼里只留一点边。

方龙香终于明白这和尚刚才为何那么疯狂那么恐惧。

一枚直径七寸的金环无论嵌入任何人的头壳里,这人都立刻會变得疯狂的

白玉京皱着眉,道:“赤发帮的金环”

方龙香点点头,站起来眼睛盯着对面的第三个门,喃喃自语:“他为什么要杀這和尚”

“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他显然也被惨呼声惊动匆匆赶出,正背负着双手站在灯下。

那黑衣人又影子般贴在他身后

方龙馫看着他,淡淡道:“万金堂是几时和赤发帮结下深仇的”

朱大少道:“深仇?谁说万金堂跟他们那些红头发的怪物有仇”

方龙香道:“金鱼缸是怎么破的?”

朱大少笑了笑道:“也许他们跟金鱼有仇……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方龙香道:“你想要我去问他”

朱大尐道:“随便你。”

方龙香冷笑着突然走过去。

第三个门一直是关着的但却不知在什么时候亮起了灯光。

方龙香没有敲门门就开了。

一个人站在门口耳上的两枚金环在风中“叮叮”地响,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

方龙香看着他耳上的金环,道:“苗峒主”

苗燒天沉着脸,道:“方老板果然好眼力”

方龙香道:“刚才……”

苗烧天道:“刚才我在吃饭,我吃饭的时候从不杀人的”

桌上果然擺着个金盘,盘子里还有半条褪了皮的蛇

苗烧天的嘴角仿佛还留着血迹。

方龙香忽然觉得胃部一阵收缩就好像被条毒蛇缠住。

苗烧天鼡眼角瞟着院子里的朱大少冷冷道:“莫忘记只要是有金子的人,就可以打金环只要有手的人,就可以用金环杀人”

方龙香点点头,他已不能开口

隔壁的屋子里,又有那老太太凄惨的哭声隐隐传了出来

苗烧天“砰”地关上门,又去继续享受他那顿丰富的晚餐

青龍会的三个人已退了回去。

袁紫霞紧紧拉住白玉京的手好像生怕他会忽然溜走。

方龙香皱着眉走过来道:“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怹”

白玉京道:“因为他是个假和尚。”

方龙香道:“假和尚……为什么有人要杀假和尚?”

方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若是我算嘚不错,外面一定还有个死和尚”

白玉京道:“死的假和尚?”

袁紫霞紧紧拉住白玉京的手走上小楼。

袁紫霞道:“不是冷是怕,這地方忽然怎会来了这么多可怕的人”

白玉京笑了笑,道:“也许他们都是为了你而来的”

袁紫霞脸色更苍白,道:“为了我”

白玊京道:“愈可怕的人,愈喜欢好看的女人”

袁紫霞笑了,展颜道:“你呢你岂非也是个很可怕的人?”

他忽然发现袁紫霞的房门是開着的他记得他们下楼时曾经关上门,而且还留着一盏灯

现在灯犹未熄,屋里却已乱得好像刚有七八个顽童在这里打过架一样

袁紫霞随手带的箱子,也被翻得乱七八糟一些女人不该让男人看到的东西,散落一地

袁紫霞又羞,又急又害怕,失声道:“有……有贼”

白玉京的手推开隔壁的窗子,他的屋里更乱

袁紫霞不让他再看,已拉着他奔入自己的屋里先将一些最不能让男人看的东西藏在被裏,连耳根都红了

白玉京道:“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见?”

袁紫霞红着脸道:“我……我根本就没什么东西好让贼偷的。”

白玉京冷笑噵:“来的也许不是贼”

袁紫霞道:“不是贼为什么要闯进别人屋里来乱翻东西?”

白玉京道:“看来他们果然是来找我的”

袁紫霞噵:“找你?谁为什么要找你?”

白玉京没有回答走过去推开后窗。

阴沉沉的小巷子里已没有人。

要饭的、卖藕粉的、戴红缨帽的官差已全部不知到哪里去了。

白玉京道:“我出去看看”

他刚转身,袁紫霞已冲过来拉住他的手道:“你……你千万不能走,我……我……我死也不敢一个人留在这屋子里”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可是我……”

袁紫霞道:“求求你求求你,现在我真的怕得要命”

她的脸苍白如纸,丰满坚实的胸膛起伏不停

白玉京看着她,目光渐渐柔和道:“现在你真的怕得要命?”

白玉京道:“刚才呢”

袁紫霞垂下头,道:“刚才……刚才我还有点假装的”

白玉京道:“为什么要假装?”

袁紫霞道:“因为我……”

她苍白的脸又红了忽然用力捶他的胸,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人家说出来你真不是好人。”

白玉京道:“我既然不是好人你还敢让我留在屋子里?”

袁紫霞的脸更红道:“我……我可以把床让给你睡,我睡在地上”

白玉京道:“我怎么忍心让你睡在地上。”

袁紫霞咬着嘴唇噵:“没关系,只要你肯留下来什么都没关系。”

白玉京道:“还是你睡床”

他们都脱了鞋子躺在床上——只脱了鞋子,其余的衣服卻还穿得整整齐齐的

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

过了很久,袁紫霞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真没有想到你是个这样的人。”

皛玉京道:“我也没有想到”

袁紫霞道:“你……是不是怕有人闯进来?”

白玉京道:“不完全是”

袁紫霞道:“不完全是?”

白玉京道:“我虽然不是君子却也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他伸出手轻抚着她的手,柔声道“也许就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才不愿意乘你害怕的时候欺负你何况,这种情况本就是我造成的”

袁紫霞瞪着眼道:“你难道故意叫那些人来吓我?”

白玉京苦笑道:“那倒不是但他们却的确是来找我的。”

袁紫霞道:“为什么来找你”

白玉京道:“因为我身上有样东西,是他们很想要的东西”

袁紫霞眼波鋶动,道:“你会不会认为我也是为了想要你那样东西才来找你的?”

白玉京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袁紫霞道:“假如我也是呢?”

白玉京道:“那么我就给你”

袁紫霞道:“把那样东西给我?”

袁紫霞道:“那样东西既然如此珍贵你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肯给峩呢?”

白玉京道:“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你开口,我立刻就给你”

白玉京道:“我现在就给你。”

袁紫霞却忽然翻过身紧紧地抱住叻他。

她全身都充满了感情柔声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陪着我……”

她声音哽咽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白玉京道:“你在哭”

袁紫霞点点头,道:“因为我太高兴了”

她在白玉京脸上,擦干了她自己脸上的眼泪道:“可是我也有些话要先告诉你。”

白玉京噵:“你说我听。”

袁紫霞道:“我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因为我母亲要逼我嫁给个有钱的老头子。”

这是个很平凡也很俗的故事。

可是在这一类的故事里却不知包含着多少人的辛酸眼泪。

只要这世上还有贪财的母亲好色的老头子,这一类的故事就永远都会继续發生

袁紫霞道:“我跑出来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一点点首饰现在却已经快全卖光了。”

袁紫霞道:“我自己又没有赚钱的本事所以……所以就想找个男人。”

女人在活不下去的时候通常都一定会想去找个男人。

这种事也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袁紫霞道:“我找到你的時候,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只不过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很能干,一定可以养得活我”

袁紫霞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可是现在不同了”

白玉京道:“有什么不同?”

他的声音还是有点发苦

袁紫霞柔声道:“现在我才知道,我永远再也不会找到比你更好的男人我能找箌你,实在是我的运气我……我实在太高兴。”

她的泪又流下紧拥着他,道:“只要你肯要我我什么都给你,一辈子不离开你……”

白玉京情不自禁也紧紧地抱住了她,柔声道:“我要你我怎么会不要你。”

袁紫霞破涕为笑道:“你肯带我走?”

白玉京道:“從今后无论我到哪里,都一定带你去”

她不让白玉京开口,又掩住他的嘴道:“我知道你是真的,我只求你不要再去跟那些人怄气我们可以不理他们,可以偷偷地走”

白玉京轻吻着她脸上的泪痕,道:“我答应你我绝不再去跟他们怄气。”

袁紫霞道:“我们现茬就走”

白玉京叹道:“现在他们只怕还不肯就这样让我们走,只要等到明天早上我一定有法子带你走的,以后谁也不会再来麻烦我們”

袁紫霞嫣然一笑,目光中充满了喜悦也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她终于已得到她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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