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过量对心脏的危害中、切磋比划中,身体会生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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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娘,去掉大字就是娘  一  我知道大伯刚把我抱回乡下的时候大娘是不喜欢我的。虽然她当时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就转身去了厨房,可大伯走后她就开始在厨房摔盆子摔碗恶狠狠地骂:五个狼崽子还不够我侍侯的?又弄来一个累赘的赔钱货!有能耐你一个人养去,你看我管不管!  我坐在里屋的炕沿上,不敢哭,也不敢大声喘气儿,眼睛死死地盯着门框,手里紧紧攥着临从家里出来时从母亲头上拽下来的一个皮套儿,手心儿里微微全是汗。  说是不管,也到底还是管了的。每天一碗鸡蛋羹,大伯不在的时候就狠狠地掼在桌子上。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够勺子,抬头瞄她一眼,再慢慢地往碗前凑。心里就火辣辣地难受,有点儿吃不下。她忙了一阵子回来见我还没吃完又会骂:老母鸡拢共下了那么几个鸡,全给你塞了!你还苦着一张脸,我该你的还是欠你的?不塞拉倒,倒了喂猪!  奇怪的是,不论她怎么对我,我都不恨她。尽管她总是骂骂咧咧,脾气火暴。母亲不要我了,她肯收留我,还给我做鸡蛋羹,不管怎样,我的心里都有感激。我强迫自己学会了用最快的速度把鸡蛋羹吃完,早上早早起来把鸭子赶到大坝后面的小河儿里去。吃饭的时候别人吃完了我也赶紧摞下筷子。每天晚上绕过大狼狗去鸡窝里拣鸡蛋。  她和邻居的婶子诉苦:这一天到晚快累死了,家里的那口子根本指不上,整天饭瓢儿不摸水瓢儿不拿,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全指我一人儿。家里那七个人七张嘴,哪一张不等我喂?我在旁边听了,心里便全是软软的欢喜。她说七个人而不是六个人,就是把我也算成了家里人吧?  知道她累,我想帮她。她下地干活儿了,我便拿来凳子,蹬上去,够着擦箱盖儿,把上面的头油、雪花膏儿摆好。然后跳下来,仔细把地扫了,把土倒了。再把小凳子垫在灶炕前把碗洗了。她回来见了,也不夸我,也不看我,但脸色到底是和缓了些。有两次还指着小姐姐说:你也学学妮子,别整天出去疯跑。我坐在太阳下抱着膝仔细把句话想了又想,猜测着,她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了呢?  二  那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大伯把大娘揍得很厉害,打完后拿着烟袋扬长而去。剩下大娘一个人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嘤嘤地哭。我觉得大娘可怜,拿了手巾去给她擦眼泪。她却一把推开我:你给我滚!滚得远远儿的!你们老周家没一个好玩意儿!我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却一下子跳起来,揪着我的胳膊把我扭到门外去:滚,死到外边儿都别再回来!  我摸着被她扭得生疼生疼的胳膊,不知道应该滚到哪里去。一边哭一边往大坝上走。走了一半儿站住想了一会儿,又往回走。我怕一会儿她气消了找不到我,又怕大伯知道了又要往死里打她。快走到房山头儿的时候看见她出来找我,看见我,我分明看见她长出了一口气,可她却狠狠地剜我一眼:不是倔吗,还死回来干啥?  有一次晚上她有点儿感冒了,躺在炕上对小姐姐说:老姑娘啊,去给妈舀口水喝。小姐姐撒着娇:水缸在哪儿呢?我本来要睡着了,一咕噜从炕上爬起来,摸索着找到鞋子,到外屋拽着了灯,蹬着锅台去舀水。北方农村的冬天,屋子里停了火就特别冷,我回去送水瓢的时候冻得上下牙直打颤。回到屋里大娘把我拽进被窝儿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我试探着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又用手小心地触了触她的胳膊。被人搂在怀里的感觉原来这么好啊,真温暖啊。她摩挲着我的背问:妮子想你娘了吧?想到村里的孩子都说我是没妈的孩子,我仰起脸问她:大娘大娘,去掉大字,就是娘了吧?  三  从此贪恋她温暖的怀。每次小姐姐在她怀里撒娇的时候我都嫉妒。于是跑到外屋猛灌凉水,然后就蹲在灶坑前直哼哼。她惊慌地问我怎么了,我说肚子疼,她便把我抱在怀里给我揉肚子。我透过她的胳膊胜利地看着小姐姐。次数多了,她明白了我的小伎俩,也不点破。只是在繁忙的活计之后,会用粗糙的手摸摸我的脸或肚子,还会笨拙地夸我:我们妮妮长得像小花猫儿一样好看。  大娘有时也肚子疼。她是真疼,躺在炕头儿上脸色煞白。我听邻居的大姨说,有一种剂剂草的草籽儿用锅煎了之后可以治肚子疼,灵验得不得了。我便央求村里的大孩子带我去采,每天去采一点,渐渐攒很多了,用一个小篓装着,藏在仓房里。我却总是怕不够,一个劲儿地求人家再带我去。她们不乐意带我去,我便把母亲从城里捎来的红绸子给了她们。大娘给我梳头时发现绸子不见了,问我哪里去了,又问我老王家二妮儿扎的那个是不是我给的。我点头,她便扯着我的头发点着我额头发脾气:你赶紧给我要回来!小犊子!败家子儿!  我不肯去,她便向大伯告我的状。他们都是仔细惯了的,那年月,一对儿绸子四毛钱,差不多能称一斤猪肉了。大伯在鞋底儿上磕了磕烟袋说:我去要。我一着急,拿出满满一背篓的草籽儿:二妮儿帮我采了这个,给大娘治肚子疼的。我不想让大娘再受苦了。大娘端过背篓看了看,说,这孩子……,只说一句话,就说不下去了,放下背篓出神,片刻,擦了擦眼睛,还怕别人看出来,又拿起饭桌上的大饼子咬了一口,嘴里莫名其妙地说,太咸了。  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娘开始喜欢我了。农忙时下地干活儿不管多晚回来都要在被窝儿里搂我一会儿。有时会给我讲故事。她只会一个鬼故事,我都能背下来了,但是还会缠着她讲。农闲时回娘家串门也总是带着我。见了人便献宝一样说:这孩子,小人精儿,可招人稀罕了!无论在哪里淘换一点儿好吃的都会留给我。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大多数的时候不过是一把炒熟的葵花籽。就是那一把葵花籽,让我感觉自己像公主一样。让我学会了什么叫骄傲。  我从小体质弱,发烧感冒是家常便饭。大娘的土法子是给我熬姜水,然后把我捂在炕头儿上发汗,很是灵验。只有一次烧得大劲儿了,村卫生所的人说,怕是肺炎。大伯和大娘急了,抱着我就往城里跑。大伯跑在头里,去找三轮车。大娘气喘吁吁地抱着我跟在后面。路过火车站时,有一辆货车挡在前面过不去了。大伯在车的那边大声骂,嫌她慢,扬言回去要削死她。大娘看了看车,毅然抱着我从火车底下钻过去了。大伯看见她抱着我从车底下出来了,一把抢过我,还没等大娘站稳,一脚把她踹倒了:火车这时开了怎么办?你想害死我的妮妮呀!大娘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顾不得大伯的责骂,麻利地站起来,一路小跑儿踉跄着跟上大伯,眼睛却盯着大伯怀里的我,柔声说:妮妮再忍一会儿啊,一会儿咱就到医院了,乖,哦?  我快从乡下回来的时候,大娘时常摸着我的头发呆。她一遍一遍地问大伯:你说替别家养孩子有什么用啊?大伯总是不耐训她:别说那屁话!她咋是别人家的孩子呢?她是咱的亲侄女,就跟亲闺女一样。我那时不知道离别在即,照例拍马屁:大爷大娘,以后我养你们老!大娘便拍拍我的头,苦笑。  五  我回城里后,大娘一次都没有来城里看过我。但是听大伯说她总是摩挲着我盖过的小被子自言自语:外甥女是舅舅家的狗,吃饱了就走啊。又说,以后再也不替人养孩子,再也不养了。  过年过节我回乡下的时候,她总是一进屋就把我推在炕头儿上,再急急地帮我脱掉鞋子,用大手把我的脚握住:瞧,冻得冰凉!又火急火燎地弓着身子去查看我的鞋垫儿:是不是不够厚啊?再顺着裤腿儿摸我的棉裤:咋这么薄呢?能抗风?往上看到我的上衣:别总穿毛衣!我给你做的小棉袄咋就不穿呢?嫌珂碜啊?最后用长着老茧的手给我焐脸:咋还这样瘦呢,回头冲大哥二哥喊:去称三斤猪肉,麻溜儿地!    六  参加工作后,我很少回乡下去了。因为有自己五光十色的生活了,乡下的生活毕竟还是远了一些。大娘常常去大哥家打电话给我,只说,猪又下了猪崽儿呢,粉白儿粉儿的,你不是最喜欢刚出生的猪崽儿吗?或者,土豆儿都开花了,小时候你最爱扒小小的土豆林儿了,你那时不是说是像眼睛?我听了便乐,对她说,周末有时间我回去。  还是允诺的时候多,真正回去的时候少。回去了大娘就向我唠叨老王家的二妮儿又进城打工了,老黄家的小美离婚了。我一边帮她往灶坑里添柴火一边嗯嗯啊啊地答应着。忽然抬头说:大娘,我给你安个电话吧?她瞪我一眼:你又败家!安那玩意儿干啥?我打给谁呀?我笑着说:你打给我呀,我多想你呀。她的水瓢就定格在锅的上方,动心了,然后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行!我自己有钱,那咱就安一个!  每次走的时候大娘是照例要塞给我点儿钱的,她说:你那么瘦,自己买点儿什么补补!回头又冲大哥大嫂说:你们也甭不乐意,这钱都是妮妮平时给我的。大哥便不屑的样子:人家妮妮什么也不缺,就你瞎操心。我横了大哥一眼,理直气壮地收下了。我知道,对大娘最好的爱,就是让她相信,我还需要她,哪怕是需要她的钱。  七  他们用他们的方式爱我,我也用我的方式爱他们。每年我都会给大伯大娘零花钱,那些钱,足以让他们在农村的老头儿老太太中显得很富足。这几年,乡下的几个哥哥姐姐家盖新房,结婚,我都会拿出我的积蓄帮他们。不多,每次两三千。相对于以前大娘把家里仅有的一个鸡蛋给我蒸鸡蛋羹,我知道我拿出自己财产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来帮他们实在是很混蛋。可饶是如此,大娘仍旧把我当成了恩人一般。她的爱里,从此有了卑微的成分。据说,现在大伯喝了酒,谁也不能提妮妮,否则他便指着大娘骂:你不是说替人养孩子没用吗?瞎了你的狗眼,我们老周家的妮妮就是好样儿的!  那次我回去,大娘把这件事当成乐子向我讲了。我看着坐在炕上絮棉裤的大娘,觉得她真的是老了。而我,有多久没在她怀里撒娇了?这样想着,我便慢慢地凑到她跟前去,抱着她的脸,左边贴贴,右边贴贴,还狠狠嘬了一口。她先是瑟缩了一下,然后不能置信地看了我一眼,嘴里说着,没正形儿没正形儿。眼睛却忽然涌上潮湿的笑意。我也笑。她的皮肤干涩,身上还有一股土腥味儿,但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我熟悉的无法言说的温暖。
  儿子这种小动物很缠人  前几天我和儿子杨帆去朋友家玩,杨帆很快和主人家的小女儿打得火热。不过隔了一会儿小女孩就撅着嘴出来说杨帆骂人。骂的什么?我们几个大人一齐伸长了脖子问。他说,我靠!小女孩儿委屈地说。哦,我们几个又一同把脖子缩回来。  过了两分钟,小女孩儿又出来告状,说杨帆已经骂了三次了。一会儿再报,已经五次了。我颇为不耐烦,对她说,你告诉杨帆,让他凑够十次就不要再骂了吧。主人家的两口子先是瞪大了眼睛看我,然后又一同哈哈大笑:你是这样教育孩子的?我讪讪地喝了一大口浓茶,心里不以为然,如果我的儿子连“我靠”也不会说,将来怎么能做一个男子汉?  不过我看这几天杨帆就有点变本加厉。昨天居然捊胳膊挽袖子地向我要求要打电子游戏,舞舞喳喳地说,赵磊(他的同学)太能装B了,他要上去砍他!我忍无可忍,大喊一声“杨帆!”,他伸舌头缩脖子,又过来搂我,甜腻腻地叫老妈。我心一软,对他说:要砍你也得用我的号儿砍啊,我的级别高啊小傻瓜。  有一段时间杨帆看蜡笔小新着了迷,在班里对所有的女同学都叫“老婆”。不断地有家长向我投诉,我的肺快被气炸了。回到家里扔了一面镜子给他让他好好看看。他看完后嘻皮笑脸地说:妈,我是个帅哥儿耶!我踢了他一脚:拜托啊,既然知道自己是帅哥,怎么可以见到女孩子就叫老婆呢。然后我又苦口婆心:儿子你记住,一定要找到一个最漂亮的女孩子才可以叫老婆。结果经过一段时间的寻找,他觉得少儿频道有个穿黑衣服唱歌的女孩子最漂亮。他对我说:妈,我决定将来我就要找个这样的老婆,再生个这样的孩子。  大概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杨帆哭过一次。那天他上英语课的时候放了一个P。周围的同学都捂着鼻子问谁放的谁放的。他红着脸说是我放的。结果在剩下的两堂课里同学们都叫他臭屁大王。他很委屈地对我说,他最不喜欢这个外号了他快被气疯了。我告诉他,这就是做个诚实的人所要付出的代价。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让自己快乐一点的方法也有。比方说,你也要捂着鼻子,前后左右地问,谁放的谁放的。他挂着泪点了头,似懂非懂。  今年我发现他在人前就从容了许多,他长大了。上星期我带他和朋友聚会。席间,有人故意逗他说他长得很难看。他竟然很秀逗地站起来抱拳做辑,嘴里说,谢谢谢谢。以前总是听人家夸我漂亮我快被烦死了,男子汉不是比漂亮是比帅比酷。我的朋友都笑翻了,直喊谁的儿子像谁。后来他又和一个小朋友闹翻了,指着人家说,你的素质很差。回来后我问他什么叫素质,他说,我也不太明白,可是那个小朋友自己的饮料喝完了,不经过别人的同意就去拿别人的那一份喝,我就觉得他的素质差。  这几天杨帆在家里拼命写寒假作业,他告诉我他要在过年之前把所有的作业都写完,这样过年的时候就可以尽情地玩。我发现他的作业就是把那些生字写了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老师是怎么想的,这些生字孩子早就会了,这样不是成了体力劳动了吗。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对杨帆说,你去替我玩斗地主,我来替你写作业。他乐不可支欢呼雀跃。结果那天我替他写了十页作业他替我输了200多分,合作非常愉快。  杨帆过完年9岁了,可是他没有晚上睡觉穿裤头的习惯,一直都是光着小PP,睡得很恣意。对于这一点,他的父亲不能容忍。所以,杨帆最近被父亲勒令一定要在春节前养成穿裤头睡觉的习惯。他很听话地按父亲的话去做了,但是晚上的时候我听他翻来覆去好久睡不着,我跑到他的房间对他说:你可以偷偷把裤头脱下来,明天早上再穿上,你爸爸不会发现的。我没想到他对我说:不了,爸爸说得是对的,我是大孩子了。就在我要走的时候,他忽然拉了我的手贴在脸上说:妈妈,这个世界上我最爱你。
  我听到的世界上最美妙的名字:杨宰猪  我儿子杨帆曾经认为中国的上空是俄罗斯,俄罗斯的上空是北冰洋,就像楼房一样,一层一层儿的。因为,世界地图上就是这样分布的。我第一次听到他的这个想法时哈哈大笑。我小的时候也认为世界共分两层,第一层住着平凡的我们,第二层住着七仙女等各路神仙。可是杨帆认为我在嘲笑他,他很愤怒地加上了时间状语:那是我小时候想的!  我越来越觉得女孩儿好,漂亮,伶俐,乖巧,贴心贴肺。男孩太淘了。我不明白杨帆为什么会那么严重地喜欢恐龙,那动物多么丑陋。只要是关于恐龙的书,不管多枯燥,他都能看得津津有味儿。他的恐龙玩具差不多有近千个。哪怕是刚收拾好的房间,他也能在顷刻间弄得床上、地上到处都是恐龙。他把它们排成队,操练它们。更多的时候是分成甲乙双方,两军对垒。口里模拟着炮弹爆炸的声音,简直烦死了。  我曾经威胁过杨帆要把他的恐龙全部扔掉,他振振有词:妈妈不是也喜欢上网聊天吗?我把你的电脑炸掉你乐意呀?为什么小孩子就没人权?我被噎得一愣一愣的。为了报复,我偷偷拿走了一个蓝色的晶莹剔透的小恐龙,放在单位的电脑桌上。杨帆第二天找到我,眯着眼睛打量了我半天:你这个女人就是这样,说不过人家就使坏。说吧,你把我的516号恐龙拿到哪里去了?我彻底晕菜,原来他的恐龙都是有编号儿的。  最近杨帆喜欢在家里翻箱倒柜地乱翻,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探险。前两天他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避孕套,乐不可支,十分惊喜。我有点气急败坏,板着脸几次三番让他把那东西放回去,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避孕套,眼睛叽哩骨卢转了转,自言自语地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避孕套儿?  元旦放假,杨帆的脸被他大舅家的小弟给挠了一个血道子,他很郁闷。晚上吃饭的时候强烈要求喝点啤酒。他说喝多了就可以削他小弟一顿报仇了,清醒的时候实在是下不了手。他大舅逗他:完喽,脸上有疤了将来找不到媳妇儿了。他小舅说,找不到就不找,像小舅一样,光棍儿一条,五湖四海。杨帆放下筷子很严肃地说:那怎么能行呢?我还要生个漂亮的女儿呢。然后又皱着眉头对他小舅说:今天来的那个穿黄衣服的是你对象吧?怎么又换了?男子汉,对女人一定要专一!  我问杨帆:你们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是谁。他说,当然是黄小妍。她是很多男生的梦中情人。不过,她只对我一个人好。我问,你怎么看出来的?他说,我每次被老师叫到前面去训的时候,她都一直盯着我看,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最重要的是,别的男生给她写的纸条她都撕了,只有我给她写的,她一直很小心地保存。我问他,你写的什么?他说我是这么写的:你一定要好好吃饭,一定要多吃猪肉炖粉条儿,一定要白白胖胖!王老师是个大傻子,她训我我不在乎,一定挺得住,你不要为我操心。我听了之后亲了杨帆N口,我觉得杨帆很有文采。  我又问杨帆:妈妈和黄小妍比,谁漂亮?他有点不耐烦:妈妈的眼睛像李宇春,黄小妍的眼睛像张惠妹,没法儿比。我有点儿不乐意,因为我觉得李宇春的眼睛不好看。我嘟嚷着:黄小妍有什么了不起。杨帆听到了,他抗议地大喊了一声:妈妈!然后他很郑重地和我说:我将来一定要和黄小妍结婚,然后再生一个和黄小妍一样漂亮的女儿。我会做一个好爸爸,不会逼我女儿学英语。如果她乐意,我让她以后学宰猪。这样既可以锻炼身体,又可以每天吃猪肉和血肠,生活一定很快活!想了想他又补充说:名字我都想好了,我女儿就叫杨宰猪。
  世界上和我最像的那个人,走了。  我每次把剩饭倒在垃圾袋儿里的时候都会想起姑妈。我看到她恶狠狠地把饭夺过去,嘴里说:你这个败家子儿呀,这饭也没嗖味儿不是还能吃吗!我一扭头进了屋,咋那么烦她磨叽呢。一会儿她又跟过来,贱兮兮地说:姑妈给你炸蚕蛹吃好不好?我赌气不理她。于是她也马上急眼,一甩手,走掉:你个小兔崽子,我还治不了你了呢!我冲着她的背影猛喊:人家都说我最随你了,脾气像狗似的,活大该!  那年我在姑妈家读高中。我没看出她对我有多亲。于是撇着嘴问她:你是我爸的亲姐?她便不高兴:你个小白眼儿狼啊,我还背着你爸要过饭呢。我听了便不耐烦:得得得,还是那点儿陈芝麻烂谷子。  她兴致勃勃用剪刀给我剪学生头,剪的跟狗啃的似的,我让同学给笑傻了。回到家里站在地上一蹦多高:你就是不舍得给我花剪头的钱!她还翻出以前的旧衣服改了给我穿,穿上不男不女的。这一次我学乖了,当即掷到她脚下,告诉她我要“翻身农奴把歌唱,说不穿来就不穿”。  我故意气她。把男同学给我写的情书放在写字台上让她看到。回来看到她沉默着给我做晚饭,什么也不说,我有点奇怪。晚饭后跟我唠喀,小谁家的小谁小小年纪不学好,搞对象,没考上大学什么的,又是小谁家的小谁不听父母的话不好好学习,现在后悔也晚了,乱七八糟一大堆。我哈哈大笑,告诉她,搞对象也不耽误学习,她气得扬起手要打我,手举在半空,我斜着眼睛梗着脖子挑衅地看她,她叹口气,慢慢放下手,又慢慢踱到另一个屋子去,我看到她的背,心里莫名地酸了一下,怎么好像没有以前直了?  那年过春节的时候我父母给姑妈寄了五百元钱,我当即就给扣下了。我觉得那是给我的钱。我把钱锁在抽屉里,每天拿出来数数——我真的想家了。姑妈也不言语,偷偷拿着备用钥匙每天打开抽屉看我钱花了没有,我骂她是特务、葛朗台。后来我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在电话里大骂了我一顿,说我不懂事,命令我立即把钱交给姑妈。我气得趴在床上呜呜哭。姑妈小心翼翼地坐在旁边问我想不想吃炸丸子。我恶声恶气地说,吃!为什么不吃啊,五百块钱够吃多少丸子啊。  当然,她也会早上蹑手蹑脚地给我准备早餐,摆满整整一个小桌子,然后黑着脸说:你可给我多吃点儿啊,别一回来就喊饿!简直就是一饿死鬼托生的。她还会弓着身子费劲儿地从床下掏出我换下来的还没有来得及洗的衣服,洗干净了之后带着香皂的味道放在我的床头。有时候回来正看到她给叠衣服,我便嘿嘿地笑:老太太良心发现了啊,终于发现我是你的亲侄女儿了吧,对我这么好。她便剜我一眼:我是看不惯你这么懒,脏衣服也不洗!  她就是这样,明明是关心别人,也不会好好说话。其实有时候我也蛮可怜她的,从小就没了父母,和我爸爸相依为命。十七岁的时候带着弟弟出嫁。夫家也是一贫如洗,穷得叮当乱响。她和姑父的结婚照我看过,两个人都穿着草绿色的衣服,旁边莫名其妙地写着为人民服务。姑妈梳着两条大辫子,傻里傻气的。我对她说:你长得不好看。她瞪我:你就好看。其实我心里觉得她长的还可以。  结婚后姑妈带领街道的几个家庭妇女办了一个做水暧件的小作坊。现在17岁的人,可能还在父母面前撒娇呢,她却风风火火一碗粥了。40年如一日,她的世界就那么大。不过,等她退休的时候,她的厂子已经从最初的小作坊变成了抚顺市赫赫有名的水暧器材二厂了。就为这个,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似的,也成了教训我的底气。  姑妈一生没有生过子女,曾抱养过一个男孩儿,八岁的时候出车祸死了。我觉得那孩子真是一个要帐鬼。不让他上街上去玩儿,他从窗户跳出去,结果让车撞死了。姑妈为此差点儿疯掉。那一年,我六岁,极度郁闷之中的她曾来我家散心。她很喜欢我和弟弟。临走的那一天,她把我抱起来,仰着头问我:“上姑妈家去好不好?姑妈以后供你上大学。”然后她把脸贴在我的脸上。现在想起来,我觉得那是她惟一的一次和我亲密接触,她的脸,很热……  后来姑妈又要过一个男孩儿,取名小六儿。她对第二个孩子太溺爱娇纵了些。小六儿极不争气,小小年纪就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标准的小流氓。有时候我还是挺佩服姑妈的,曾经有那么多次,姑妈深夜走在寻找小六儿的街上,左手拎着一根棒子,右手拽着小六儿,后面是一群吹着口哨嘻嘻哈哈的小流氓们。有那么多次,深更半夜地有人敲门,来催讨小六儿在外面欠下的债。  在姑妈去世前的两个月,还曾拖着虚弱的身子用手死死地拽住房门不让小六儿再去外面胡闹。失去人性的小六儿把防盗门狠狠一摔,姑妈的五根手指登时鲜血直流。就在姑妈去世前两周,小六还逼着姑妈要走四千元钱去挥霍。一生刚强的姑妈去世的前几天终于认命服输了,她心灰意懒地说是她上辈子欠了小六儿的,然后便闭上眼睛不愿再说什么了。  结婚后我曾接姑妈来我家住过几次。十年不见她老了很多。更爱唠叨了。总是说我这个不对那个不对。开始我很少和她犟嘴,该干嘛干嘛,充耳不闻。结果她被气哭了,问我:你不稀罕理我了,是不是我老了?我大笑,当即跳起来问她:是不是还要吵?她也笑了,说,有女随家姑,你这个臭妮子的脾气和我最像。  姑妈走了四年了。她是忽然病倒的,脑出血。父母赶去的时候她已说不出来话,只是用手指着胸口,比划着说想妮妮(我的小名)了。父亲打通我的电话,然后把话筒放在姑妈的耳边,我柔声对她说,都告诉你少吃红烧肉多喝豆浆了,血压那么高,你说你是不是活该?她呜呜地说着什么,我知道她在争辩,我对她大喊:你要快点好起来!我还要和你吵架呢!  没想到这次通话竟是永诀。两天后姑妈去世了。其时我正和行长在北京出差。父亲打电话告诉我这个噩耗时,我正在酒桌上和别人推杯换盏。突然之间,身边万丈红尘的汹涌人声全都暗了下去,暗了下去,我迷茫地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像是一具抽干了水分的木乃伊,却从心里透出一种刺骨的凉。我跑到卫生间,狂吐了半个多小时,竟是没有一滴泪。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是姑妈下葬的日子,我透过酒店的落地大玻璃窗,遥望北方,风和日丽。我想起一句诗:亲人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时行长说,你昨天喝多了,今天再喝点白酒透透吧。我说不了,我喝点果汁。他说,透透。我说,不了。他说,透透嘛,我大喊一声:不!!餐厅的人全都看我,我无畏地抬头迎视着他们,我的眼泪汹涌地掉下来。
  我被这个小男人烦死了!  自从我生病后,我小弟就一直在我周围5米的范围内来回晃悠,属狗皮膏药的,简直烦死。尤其是看着他扎着个太太乐鸡精的围裙在厨房忙活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说,歪!你多高?他右手大勺,左眼斜我:一米八一怎么了?我说你这么高个子却围着锅台转你窝不窝得慌?他嘻皮笑脸:俗了不是?男人下厨房,绝对新时尚!  我歪在沙发上看一本美容杂志。一边把手边的饼干放进嘴里。小弟在旁边拿着抹布撅着屁股吭哧吭哧拖地。我不时伸出脚去面无表情地指点他:那儿,那儿还有那儿。说着我的饼干渣子就稀哩哗啦掉了一地。他过来闷声不响地拾掇走了。一转身,饼干渣子又落了一地。他把抹布一摔,大喊一声:周杰!我慢吞吞地坐起来,看了看表,气定神闲地对他说:你是在擦第七遍饼干渣子、历时5分零七秒的时候发的火儿。你这是在照顾病人吗请问?还有,这房子的水费电费电话费供热费物业管理费你准备分摊多少?另外,你吃得也太多了吧?做的饭还像猪食。我要是你,我就滚回大庆去!  他听了哈哈大笑:差点儿又上了你周大妮当!说完欣欣然捡起抹布,屁颠屁颠儿地继续擦地,还回头做了一个恶心死人的鬼脸儿:我就铁了心在你这儿噌吃噌喝,干气猴儿!  他就是这样,总气我。证据?前天他把一个枕头扔在地板上,绊了我一个跟头。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抱着摇控器不撒手。最烦的是昨天早上吃早餐时他对着一份破报纸为台湾局势做忧国忧民状,我叫了他两遍把糖递给我他都充耳不闻。我只好用勺子敲着桌子喊:周峰同志听见呼唤请抬头,听见呼唤请抬头!他这才梦游一样把一个煎蛋推给我。我气鼓鼓地足足盯了那个煎蛋半分钟,把勺子一摔,不吃了!  他过来做痛心疾首状:你提条件吧,怎样才能吃早饭?我四处看了看,用手一指茶几:把饭端到那上面吃!你站着,我坐着!三分钟后,他毕恭毕敬地站在我的对面,每次吃夹东西吃的时候都哈一下腰。我乐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用这么客气吧,总鞠躬。  吃完早饭我去参加同事弟弟的婚礼,他非跟着。我说你是跟尾巴狗啊?他大言不惭:我从小就是。我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嗯,让不认识的人误认为他是我的男友,我应该也不会很跌份儿。于是把包儿塞到他手里:拿着!他不伦不类地敬了个礼:耶死卖得姆儿!  到婚礼现场一看,有许多网通公司的俊男靓女,个个养眼。我听到他们站在那儿打情骂俏,女孩子比着谁穿得好,男人们很酷地站在那儿,天生一股子风流相。我最近胖了几斤,头发干枯,皮肤也毫无光泽,不由自主地就瑟缩了一下。小弟过来抓住我的手,他说周杰我给你出一道非常简单的题:运动会上,你跑啊跑,终于超过了第二名,现在你是第几名?我不假思索地说:第一名啊。他哈哈大笑:你笨死了,你超过第二名,当然你现在是第二名啊。我也笑。他郑重地说:周杰你不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也不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但你绝对是我见过的笑得最好的女人。  各位,你知道,在那一刻,我的鸡皮疙瘩大规模地起来了,我甚至还打了寒颤。不过我倒是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个问题:假如你生命中很多重要的东西都失去了,但你还有一个长相英俊随时会拍你马屁的弟弟,也不算太冤。  生病带来的后遗症之一是夜夜失眠,我快被折磨疯了。张大奇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头重脚轻,难受极了,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我甚至对他激情饱满的声音都充满嫉妒,一定是个躺下来就像猪一样能睡的家伙!  张大奇说要给我送药来,他弄到安定了。现在这种药药店不让卖,他是托熟人在医院弄来的。然后又絮絮叨叨地告诉我安定要少吃,伤身体什么的。我不耐烦地打断他:教育我是我爸我妈的事,你只管把药送来!  没提防我小弟在旁边一把把电话抢过去,对着话筒喊:你敢送药来,我就捏死你!然后把电话摔在一边,兀自骂骂咧咧的:还有给人送药的混蛋!我跳起来:你怕我自杀对不对?我只需要两片安定!你知道睡不着觉多痛苦吗?你才……  我才不是东西对不对?咱家最不是东西的就是你了!他抱着肩膀教训我:又不想跟人家张大奇结婚,这样吊人家胃口有意思吗?周大妮,你不要这样活!我试着上下跳了跳:我有病,我很痛苦,我留着他解闷儿不行吗?他瞪着我:不行!我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败下阵来,算了算了,他小,让着他。唉,老周家的人,脾气都像狗似的。  晚上的时候两个人都像没事一样,我鼓捣电脑,他乐颠颠地研究一本食谱。我叫他:你过来,我帮你泡了一女的。他趴过来看,指着屏幕上"TMD"问我啥意思,我撇嘴,真够菜的,眼睛转了转说:就是踢一下,摸两下,瞪三下的意思。这女的对咱有有意思哎。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鼻子抽动了两下,大喊:完啦,我的粥淤了!  我们俩个人飞奔到厨房,还好,没有溢到外面。我站在小弟身后,看着锅里那些沸腾着的小米和绿色的绿豆,像一个个沸腾着的小小的喜悦。忽然就觉得不太真实。这其实是我一直设想过的生活,一个高大的男人庞然大物一样在屋子里横逛,屋子里弥漫着粥的味道。我没有的,小弟都想补给我,哪怕是他无法启及的爱情,也许这就是亲人。我忽然对小弟没头没脑地说:我会好好儿的。然后我指着那些跳舞的小米说:你看!那些全都是我。
  母 亲  我从小就和母亲不亲。  我出生的时候体弱多病,虚弱得不成样子。都五个月大了,还直不起脖子。重男轻女的奶奶在院子里边喂鸡边骂:瘫瘫歪歪的一个赔钱货!还指望成人?  趔趔够够的,好不容易长到两岁。身体仍旧是极弱,说话却是极早。白天可以和母亲叭叭儿说话唠喀儿,晚上却是夜夜啼哭。那时母亲又生了一个弟弟。我便每日里拽着母亲的手说:把弟弟扔到地上去,抱我抱我!也许真是因为我的诅咒,那个弟弟很快夭折了。母亲经此打击,大病不起。  我仍旧在夜里哭闹,父亲长吁短叹,奶奶恨不能掐死我。恰好大伯来家里,看着这一家老小,对我父亲说:把这小妮子让我带走吧,乡下人命贱,兴许能活。好赖当个小狗崽儿拉扯着。万一养不活喂了狗,你也别怪我!  母亲只是哭。父亲没法子,便点了头。带我走的那天,我抱着母亲的脖子不撒手,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恐惧,觉得母亲不要我了!我哭着喊着,一迭声地问母亲,你不要妮妮了吗你不要妮妮了吗?我以后听话!听话!我一定听话!母亲却不看我,只是别过头去,冲大伯喊:孩子要哭没气儿了,还不快抱走!  从此,我在乡下一呆就是四年。从此,我恨母亲。  在大伯家,我的身体奇迹般地好起来。和哥哥姐姐们一起抢着大饼子吃,我的脸色开始红润。但我和乡下孩子玩不到一起去。他们泥里土里的,我嫌脏,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  可是,他们都有妈妈护着,我没有。不管玩到多晚,总会有母亲的手来牵了他们回去。我假装不在乎,一个人跳着先走,拐过墙角,偷偷望回去,看着夕阳下,妈妈和孩子打闹的身影,我呆呆地把妈妈两个字小声儿地念了很多遍,直到流下眼泪。  大伯和大娘很疼我,可他们代替不了妈妈。每次大伯家的小姐姐滚在大娘怀里撒娇的时候,我都会悄悄地跑到水缸边拿着瓢去舀凉水猛灌,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总爱闹肚子,现在也一样。  那个时候父亲常常去看我。可能是因为要忙于家务,母亲只去看过我三次。我直到现在,也是在心理上跟父亲比跟母亲更亲近一些,与那段日子不无关系。母亲每次去都会给我带新衣服,花花绿绿的,农村孩子见都没见过,可是,我执拗地不穿。却用眼睛瞄着大娘把衣服放在哪个柜子里,没人的时候,我会偷偷地拿出来,在身上比划着,一遍又一遍。  母亲去的时候,我从不理她。她想抱抱我,我就使劲儿挣脱。她看着我,表情像做错事的孩子。她问我:想妈妈了吗?我回过头去看大娘,忽然清脆地对着大娘喊了声娘。大娘和母亲都惊呆了。大娘忍着乐说:这孩子这孩子。母亲却是脸色苍白。那天她甚至没有吃饭,天擦黑的时候,一个人走了。  我跑到柴垛上,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感觉心里的某一处抽筋儿了,一直牵扯到嗓子眼儿,都不能喘气儿。那天我在柴垛上哭了很久,一直哭睡着了。大伯和大娘满屯子找我,妮儿妮儿地叫着,我惊醒的时候以为是母亲又回来了,连滚带爬地往下跑,大声喊着妈。结果头被跄破了,我咬着嘴唇小声哭。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六岁。家里多了一个弟弟。除了父亲,我对所有的人都冷漠疏离。母亲对我总是一副讨好的表情,我视若无睹。我虽然大弟弟三岁,母亲却把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我。她对弟弟的口头禅是:你要让着姐姐。  我知道母亲是想补偿我,可是我能原谅她吗?不能。而且乡下四年的生活,真的让我觉得那里才是自己的家了,我与现在的家是那么格格不入。我总吵着要回去,每当这时,父母就很伤心。只有一次,母亲小声说,你在大伯家,我们是给了钱的。我跳起来大哭,凑到她面前,恶狠狠地问她:钱是啥东西!我要我娘!母亲哀伤地看着我,脸色苍白。  放寒假的时候,大伯几次来家里看我,欲言又止。我知道肯定是大娘想我了,我也想他们。有一次我正在写作业,他进来,我一下子跳到他怀里,对他说,大伯快走,他家现在没人。他每次来,母亲都不大高兴。最后一次,大伯终于开口说:家里宰了一口猪,想接妮儿回去吃点好的。母亲沉着脸不说话,父亲叹了口气说:去吧,三五天就让妮儿回来。  那些年,我一直和大伯家更亲一些。好像和他们亲近,比较自然。和母亲就不行,总是有障碍,硌硌愣愣的。我上中学,早早就住校了。一直到上中专。上班后,本来可以通勤,我却吵着一定要住招待所。那时我一直无视母亲的关爱,总觉得是她欠我的。我自己也做了母亲之后,才开始真正理解母亲,她不是不爱我,她是没有办法。  我想我已原谅了她。但并不代表我认为她做得对。小孩子无论如何都要在妈妈身边长大。否则生命中的亏欠便会耗费一生去填补。在我的生活中,凡是我至亲的人,我都乐于用叛逆的方式去示爱。因为从小远离母亲,我没有学会爱别人的技巧,我没有安全感,也缺少爱别人的能力。  我结婚后,母亲变得特别牵挂我。她总说我不会过日子,也没有机会好好教教我。她常常来我家,把床罩洗好了给我送来。我说,妈,你别这样,让我自己洗。她说,你那么忙,我闲着不是也没事儿吗。然后我萎在床上和她唠喀,唠着唠着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个人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后来她要走了。我又觉得自己冷落她了,忙对她说,给你几百块钱打麻将吧。她不要,我硬给。然后我对自己充满了鄙夷,钱能代表什么呢。  母亲总说我们平时在蔬菜店买的菜既不新鲜又太贵,她便天天早上去很远的早市买菜。买了,又隔三差五地惦着给我们送一些过来。我知道母亲拎着沉沉的兜子肯定是舍不得“打的”的,她左肩有肩周炎,必定是用右手提着兜子艰难地挤公共汽车来的。她爬上我家的五楼也肯定是气喘吁吁的,她必定是在二楼的拐角处歇了一次,又在四楼的拐角处歇一次。  我真正心疼母亲是在姥姥去世后,我觉得她一下子老了,一直郁郁寡欢。她说她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候可以放得下姥姥。端起饭碗的时候会想姥姥;铺床的时候会想姥姥;走路的时候会想姥姥;没事静静坐着的时候也会想到姥姥。那天我对母亲说,咱们出去溜跶溜跶吧。刚走到新华书店拐角年的时候,母亲忽然泪流满面。她说:你姥姥以前就是常常坐在那个台阶上和一个卖鞋垫的老太太聊天。  初七的晚上我看到母亲站在阳台上抹眼泪。她又想姥姥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如果妈妈活到70岁,那么妈妈只能活十几年了。如果我每星期见她一次,才只能见她五百次。真的是见一次少一次。我忽然心痛不已。  我走过去,默默扶住她。过了一会儿我问,妈,好点儿了吗?她轻轻点头。那一刻我的眼睛发涩。记忆中,我从未和母亲如此亲近。我以为这很难,其实并不。我抬起头来,仰望夜空,谁说生命是个平衡的过程,既然让我的母亲遭遇了失却亲人的苦,就请赐予她安康吧,我甚至愿意用我的幸福和健康去交换,接下来,让我好好爱她,请求上苍。
  讨厌父亲  我有点看不起父亲。一个臭工人,在烟气缭绕的制酒车间里一干就是20几年,一点追求都没有。那次回家,我把我的不屑当面对他说了。他眯眼乐了。然后眼神飘飘忽忽的,大概是在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吧,缓缓地说:你懂个六儿,对一个爱喝酒的人来说,还有比做酒更好的工作吗?  我卡巴着眼睛想想,可也是。  父亲现在也爱喝酒,每顿饭半斤左右。为此我没少数落他:你都多大岁数了?喝成瘫巴看谁管你!他心虚地躲开我的目光盯着酒杯,自嘲地笑笑:也不多,少喝点儿舒筋活血嘛。我冷着脸把酒罐子搬过来:不多不多,有能耐把这些都喝了!他无奈地笑了,摇摇头,不情不愿地把酒倒回去半杯,剩下的举起来,邀功地端给我看:这些行了吧,大小姐?我笑着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偏偏他还酒后无德。喝点酒就冒傻气。上次和四眼儿一块儿喝了几盅酒后就找不到北了,指着人家的鼻子说:你这么高的一个男人,在我女儿面前却像只小猫儿一样,你是怎么在外面作局长的?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这还用我教你?我听了之后气抽了,打电话跟他喊:老周!你到底是哪伙儿的?他铿锵有力地告诉我:老爷们这伙儿的!  我最讨厌父亲老是给我打电话。也不管人家闲忙,人到老了真没眼色。他老是在电话里骂我。心情好的时候我鼓励他:爱听,再骂两句儿。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对着电话鬼叫:不用你管,乐意!  父亲有点结巴。奇怪的是每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特别流利。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每次给我打电话前都要自己小声练习几遍要说的话,盯着电话在屋子里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你吃了吗?没吃!干嘛不吃?再瘦我打折你腿!然后自己生一会儿气,接着说,你吃了吗?摇摇头,这句说过了,下一句......你最近怎么不打电话......然后才开始拨号码。  我鄙视,这老头儿怎么这么笨啊,一点儿都不随我。其实他每次除了骂我,翻来覆去也就只有这三句话:吃了吗?最近怎么没打电话?最后一句居然是个比喻句:你有多想你儿子,我和你妈就有多想你。  总以为父母永远也不会老去,可他忽然就满脸皱纹了,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看着他大腹便便地躺在床上睡觉的样子,觉得真是可耻,竟然还打呼噜。烦死了。如果他敢像他战友那样忽然死去,我绝对饶不了他。  我最烦的是他的臭脚丫子,每次回家都要用绵花把鼻子塞上。他便猫在卫生间里一遍一遍洗脚,鬼鬼祟祟地把门拉开一条缝儿叫母亲:你来,你来。我斜他一眼:有事儿说呗,来什么来?他吭吭哧哧地问母亲:有没有烟粉啥的呀?我拍脚上点儿。我和母亲哈哈大笑。他却忽然一脚把盆子踹翻了:让你们嫌弃我!我抱着肩膀走过去,他的气焰立时没了,脸上堆着讨好的笑,手忙不迭地去够水盆:我是说你妈,这个死老太婆。  我自己怎么对待他都可以,别人欺负他就是不行。也是奇怪,年轻的时候父亲是家里的一把手,老了老了,却蔫巴了,母亲开始威风起来了。上次过年回家,我躺在床上听着母亲一声一声数落父亲,呼的一下掀开被子坐起来喊:爸!爸!你就不能揍我妈一顿啊?老娘们儿家家的,要反天不成?母亲笑着骂我:真虎。父亲却哈哈大笑:到底是我闺女。  我还讨厌父亲像狗一样的暴躁脾气,大老粗,没文化,对两个弟弟非打即骂,但他对我却是极其溺爱。当时制酒厂里那么多工人的小孩子偶尔聚到一起,发现了一个问题:制酒工人的孩子长大后,或者胆小如鼠,被打的;或者胆大如虎,被打的。只有我,是个异数。有时候想想,我变得这么不是东西,很可能是因为从小就欠揍。我而今这么不淑女,全得怪他。  上个月大弟被父亲骂急眼了,一个月没回家。父亲没辙了,向我告状。我给大弟打电话:限你两天之内必须回家把老头哄乐呵儿了!第二天大弟向我汇报情况:又是给他点烟又是给他倒酒,脸一直绷绷着。直到晚上出去给老头儿又买了双三五牌凉鞋,这才有了乐模样儿。我笑,对,这个老头子就爱占小便宜。然后大弟开始忿忿:你说咱爸,你一直和他对着干,他却最疼你,我们一天都要把他供起来了,就是不落好儿。我在这边优哉游哉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漂亮女人,他是漂亮男人,他爱慕我,很正常。你行吗?  人到老了就开始贱兮兮的了,总是打电话让我回家。我这么忙,回个P家啊?再说我也讨厌每次要走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像是生离死别一样。居然还眼泪巴嚓的,真是烦。弄得我心里也不痛快,何必呢。再说了,谁允许他们老的?别想指望我。谁若想依靠我,我比他们还心慌。  最近身体有点小病,也没告诉他,他那么老了,告诉了只会添乱。自己却难免就生出些胡思乱想。说不定我会死在他的前面吧,不过我会留给他和母亲一些钱的,为人子女的,也只能这样了,胡乱两讫吧,又不是我故意的,活该这个老周头儿倒了大霉。
  我是他的亲闺女  一  那天我跑到迎宾大厅,对蹲在那里一脸惶恐的大伯说:进来吧。大伯的身旁是两个鼓鼓囊囊的丝袋子。也许是外面下了雨的缘故,穿着寒酸的大伯,脚上都是泥。保安正看着大伯身后的一串泥脚印怒气冲冲。大伯看到我,飞快地站起来,又用眼睛向保安的位置看过去,带着浓浓的怯意。保安看到我后忽然换上了讨好的表情,对着大伯友善地点头。大伯这才提着袋子趔趄地跑过来,跟着我匆匆跨进电梯。我帮他去提袋子,他紧张地一转身,护住袋子,说了句,沉。电梯门闭合后,大伯惊讶地看着电梯壁,用他那龟裂的手背,小心地在上面碰了碰,然后惊喜地笑起来:还能照出人影儿呢。不锈钢的吧?  这是2005年的秋天,大伯第一次来看我工作的地方看我。我说领他上街去转转,他不肯,只说,你大娘让我务必到你工作的地方看看,不放心咧。  两个丝袋子里,是木耳、蘑菇和榛子。我能想象出大伯和大娘去十几里外的山上把这些东西采下来,晾晒,又把袋子洗净,一点一点用手捧着装进袋子的情形。很可能他们老两口坐在热炕头儿上因为想象到我吃他们亲手采的榛子时还会咧开没牙的嘴笑一下。可他们忘了我一个人在外面,很少开火做饭,怎么吃得完这些东西呢?我把它们分给我的同事,并无一例外地嘱咐他们:这是我大爷亲手采的,不好好儿吃,捏死你们。  二  大伯把我从城里抱到乡下那年我三岁。瘦得像只小猫儿,皮包骨头。大娘每天用红皮儿鸡蛋给我蒸个鸡蛋羹,家里仅有的一点细粮也给我做了白面糊糊。以至于直到今天,大伯家的小姐都在牢骚满腹:看妮子的皮肤多好啊,因为她从小就吃白面,爹和娘就是偏心眼子!  大伯那个时候性格很暴躁。哥哥姐姐们甚至大娘都有点怕他。我也怕。正因为怕他,所以老想讨好他。他从炕上一下来,我马上把鞋放在他脚下,他要抽烟,我赶紧给他拿打烟火儿。他拿着锄头下地干活儿,我就去村口接他。他远远地看见我,眉眼都笑了,走到我身边,拖着唱腔儿说一声:这是谁家的妮儿呀。然后俯下身,把我放在他的肩头。坐在大伯的肩上,觉得自己真高啊,屯子变小了,大伯会边走边问我:妮儿吃了几碗饭啊?我说一碗啊。他说那样不能胖啊,明儿要吃两碗饭啊。我说知道了啊。大伯又问,鸡蛋羹香不香啊,我说香啊。一路走一路说,那是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美好快乐的童年时光。  也许因为大伯是重体力劳动,每天晚上大娘都要给大伯开点儿小灶。其实也不过就是炒个鸡蛋或花生,有时候是匝个冻白菜。可在那时的农村,也是无尚的美味了。大伯吃饭时,哥哥姐姐们全围在桌边看着,我拿着酒壶站在离大伯最近的地方,他酒盅里的酒没了,我就屁颠屁颠儿地给倒上。看着他用粗大的手掌端起杯子,然后一仰脖子,伴随着"吱"儿的一声,一饮而尽,我就直咽口水。大伯就看着我乐:我们妮子馋酒了。然后把我抱在他腿上,问我,敢不敢喝?我就学着他的样子,把酒盅端起来,一下子喝掉。大伯问我:辣不辣?我说:香。其实是有点辣的,但我知道我这样说大伯会高兴。大伯果然哈哈大笑,他夸张地扯着嗓子喊大娘:你快过!来看看,看看这丫头,将来肯定海量!  因为我是个马屁精,所以哥哥姐姐们都烦我。有一次三哥和四哥把我领到房后头商量着要揍我一顿。没等他们动手,我就拼尽全身力气大哭大叫。果然把大伯喊来了。我扑到大伯怀里说他们快打死我了。暴怒的大伯一锹把子削在三哥的背上,三哥半天爬不起来。多少年过去了,三哥说起这事还忿忿不已。他说我那时真怀疑只有妮妮是爹亲生的,我们都是拣来的。  三  我不喜欢吃花生,这是个秘密。大伯大娘一直不知道。每次大伯喝酒时把花生小心翼翼地夹到我嘴里时,我都含在嘴里,过一会儿跑到外面去吐掉。有一次不知怎么被小姐发现了,回来告诉了大伯。大伯是最痛恨糟蹋粮食的,当时就暴跳如雷。我头一次见他对我发那么大的火儿,不光是吓呆了,更多的是委屈。大伯不是最疼我吗?所以我也又哭又闹,大声喊:谁让你用筷子夹的,我嫌你埋汰!这句话一喊出来,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呆住了。大伯不能置信地瞳孔放大地瞪视着我,嘴张了又张,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盛怒下的他,一把推开旁边的大娘:都是你惯的!好好儿的一个孩子,这么独性!  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大伯都不怎么理我。吃饭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给我夹菜,筷子在半空中,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住,过了一会儿,缓缓地放进小姐的碗里。我小小的心里酸酸的,便低下头,一口又一口,使劲儿往嘴里扒饭。  上春的时候,因为要买种子化肥,是大伯家一年中最拮据的时候。那个时候,大伯没有酒喝。每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他都沉着脸,像在和谁赌气。过了两天,父亲来了,我偷偷从他要了一块钱,想给大伯打酒喝。到小卖店一看,焦黄儿的面包很诱人,便给他打了九两酒,九毛。买了一个面包,九分钱。剩下的一分钱小心地装进口袋里。  拎着酒瓶子回到家,大伯大娘都没回来,我把酒放在鸡架上,坐下吃面包。我一点一点用舌头舔,不舍得一下子吃完。吃得还剩一小块儿的时候大伯回来了,他盯着我手里的面包问是从哪儿来的。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又生气了,本来还想把酒拿给他的,可他这么跟我吼,便也赌气不说话。没想到他一把抓起我,像抓一只小鸡儿一样把我拎到屋里摔到炕上,头上的青筋一蹦一蹦的,大喊:你不说清楚,今天就别想吃饭!  他以为我是偷的,那我就偏偏不说。那天晚上我坐在门槛上,听着哥哥姐姐把饭吃得从没有过的香。大伯只吃了两口,看了我一眼,放下筷子拿着旱烟出去了。大娘一把抱起我:妮儿呀,你大爷为了让你吃饭躲出去了,快告诉大娘那面包哪儿来的?我哭着对大娘说了。第二天一早,还没等吃早饭,大伯就抱着我去了小卖店,翻遍了口袋,凑足了九分钱给我买了一个面包。他递到我的手里说,妮儿,吃吧。我拿过来掰了一半递给他:大爷,你也吃,你一会儿还要干活儿呢。他把脸别过去,哽咽着说,妮儿吃。  四  入夏的时候,父亲来看我看得勤了,他的意思是要接我回去。每到这个时候,大伯和大娘就异口同声说:再养胖点儿再养胖点儿,急啥呀!大伯每每还要急急地撸起我的袖子,托着我的胳膊给父亲看:你看这丫头的胳膊多细,这哪行!  秋天来了,我必须要回城里了,那一天我搂着大娘哭得昏天黑地,死活不肯走。大娘也抹着眼泪。大伯在旁边抽烟,一言不发。我去抱他的腿,他也一动不动。我喊:大爷大爷!他把脸转过去,不再看我。  我回来后,大伯进城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有时甚至仅仅是为了买一袋盐。来了也不说话,就坐在我旁边默默地看我,摸摸我的脑袋。对此,母亲颇有微词。她对父亲说:那边这样勾搭着,妮妮越来越不好管了。  每年的正月初六,都是大伯来接我的日子,也是我每年最盼望的时候。只有两次是腊月二十九来接的我。大伯惴惴不安地坐在凳子上,瞄了一眼母亲,小心地说,杀了一头猪,想接妮儿吃点儿好的……,每次接了我出门,我都能感觉到大伯似乎是长长出了一口气,把我抱得紧紧的,步子迈得大大的,一边欢喜地朝前奔,一边说,你大娘可想你咧。  五  今年过年在父亲家又看到大伯大娘。从我回到家,大伯的眼睛总跟着我转,我到厨房,跟到厨房,我到客厅跟到客厅。满脸的欢喜。我便乐,说,下辈子找老公找个大伯这样的,这老头儿对我一往情深。母亲便说,看看看看,虎劲儿又上来了。大伯抿嘴儿乐:我们妮妮可不虎。  过年吃的东西太油腻了,所以我每顿只吃小半碗饭。大伯便叹气: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得多吃饭,你还应该再胖30斤。我哈哈乐,再胖30斤我成猪了。我推开碗问满桌子的人:我现在算瘦吗?弟弟妹妹哥哥姐姐们都说,正好,不要胖了。父母和大伯大娘却说:太瘦了。闹闹哄哄的时候,总是大伯把我剩的饭端到自己面前吃掉。想起小时候我说嫌他埋汰,我的心里忽地一酸。  初四晚上大伯和父亲喝完酒吃饭的时候忽然胃有点疼。我抢下他的半碗饭说,别吃了,我给你熬点儿小米粥。水在厨房烧着,我端起大伯剩的半碗饭扒了一口,他们全都奇怪地看我。母亲说:你不是从不吃别人剩的东西吗?我笑笑说,大伯又不是别人。其实我心里还是嫌恶的,可我仍旧一口一口从容地把它吃完。大伯看着我,泪光闪动,他拍着父亲的肩大声说,妮妮,是我的亲闺女!  是的,我是他的亲闺女。从三岁到六岁,我住在大伯家里。这三年,于他们,于我,都是个劫数。从此后,我为他们牵了一根肠子,他们却永远为我牵着整颗心,无论我走到海角还是天涯。
  今天晚上,有点想念父亲  一  上次回大庆的时候,半夜父亲的心绞痛犯了,等我们手忙脚乱地把父亲弄到医院的时候,天亮了。扎上点滴,父亲兀自不停地在发着脾气。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把大弟支使得团团转。我忍无可忍,对着他大喊:有病就很了不起吗?你这老头儿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儿!他微张着嘴,愣愣地看我,又求助地看了看大弟,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偷偷瞄了我两眼,脸上挂上了讨好的笑,不自然地摸了摸下巴,小声嘟囔:谁让你们不给我拿刮胡刀的?  从小就是这样,只有我能治得了他的狗脾气。我小时候他特别贪杯爱喝几口小酒,有一次因为喝酒误事没有给我去开家长会,我整整半年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脸拉得跟长白山一样。他像做错事的孩子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隔三差五弄几块水果糖偷偷塞给我,我不客气地一把抓过来,忙着往兜儿里揣,这时他总是讨好地蹲下问我:怎么样,还是爸对你好吧?我丢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儿,转身跑掉。  我怀疑他对我的敬畏就是在那一次形成的。我也因为这种偏爱有恃无恐,得寸进尺。每次弟弟们惹了我,我必定像火车汽笛一样尖声叫个不停,一直叫到父亲的巴掌落在弟弟的身上为止。如果有哪一次父亲没有如我期望的那样打弟弟,我便跟在他身后说他重男轻女、偏心眼子、台湾特务、四人帮什么的。他也不气,只是憨憨地笑:这丫头,这丫头。  二  多年的父女成哥们儿,我现在对父亲说话,从来都是口无遮拦。可是我只有我和他心里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们之间一直是隔着点儿什么的。正因为有距离,所以才总想表现得肆无忌惮亲密无间。我知道父亲是因为我从小被寄养以及后来的很多事而心存愧疚,我其实很渴望父亲可以像骂弟弟那样骂我一次,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他对我,永远都是纵容和宽厚。  三  父亲住院了。他在吃早点的时候头也不抬地对我说:你陪我两天吧,啊闺女儿?我“唔”了一声,是不太情愿的。单独和他在这样的空间里,我还是有点心慌,我想他也一样。  大弟把什么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专家会诊,全身检查,治疗方案。大弟总是这样神通广大,我却不断地走神儿,为了自己隐隐不妥的身体,以及两年来感情上的失意,工作上的落魄。医院的病友和父亲闲聊:你儿子是个大干部吧?看他坐的车子就很气派。我黯然走开。走到门外,却听父亲大声说:我这个女儿才孝顺呢!我的泪便“啪”地落了下来。  父亲要喝小米粥。我煮了给他,放上两个鸡蛋和红糖,手支着下巴看他叭唧叭唧吃得那叫一香。感觉到我在盯着他,他不好意思地瑟缩了一下,屁股往床里噌了噌。我也意识到了什么,假装不在意地把目光挪到别处。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偷偷打量他,在医院白色的床上,那个曾经脾气暴躁叱咤风云的男人终于变成了孩子一样,时间真像一把刻刀。他的皮肤松驰,几颗老年斑在左脸上赫然醒目,我的心,忽然揪了一下。  四  病还没治利索,父亲却非要急着出院。我和大弟知道他是心疼钱,却怎么劝也劝不住。大弟急了:你省那俩钱儿能发家呀?谁也没提防他一脚踹在大弟的屁股上:你小子什么时候能学会节俭?败家玩意儿!说完自己还累了一个趔趄。我扶住他,扑哧一声乐了,转身去办出院手续。  大弟拿出钱要付账。我挡住:我来。大弟不肯:你能有多少钱?我就烦大弟这样的语气,坚决拿出昨天让朋友打在卡上的钱。正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父亲走过来,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妮子你是老大,你来付。  大弟叫起来:我是儿子,我…父亲大喝一声:住嘴!我付了钱,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心里一阵轻松。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最了解我,知道我在这样的境遇下,必定是要抢着付钱的,他在努力呵护着我尖锐的自尊。  五  那天走出医院的大门,我脚步有点飘,三步的台阶,走到最低处,扑通一声。父亲63岁的年纪,伶俐地跳过来,一把抱起我,疯了一样往医院大楼里跑:救救我家妮子!大弟在后面追都追不上。  从沈阳看病回来,发现父亲瘦了起码10斤。我凑到他跟前对他比划:10斤,这么大,嗯这么大一块猪肉。老头儿,你把那身膘弄哪儿去了?他过来笨拙地摸摸我的头,忽然像个孩子一样瘪嘴哭上了:我就知道你是赔钱货,好好儿的,生什么病?第一次看他咧嘴哭,都看到他后槽牙了,弄得我措手不及十分郁闷。  六  生病后,我最烦父母来黑河小住。两个人每天兴高采烈的,早上四点就开始起来做饭打扫卫生,弄得不亦乐乎。我心想,简直是两个老不死的老糊涂,也不知道为女儿的病担点儿心。有一段时间拉稀,半夜起来上厕所,才发现两个人在屋子里长吁短叹不睡觉作妖儿,父亲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两个人一起一声接一声咳着。我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间,扑到床上,一动不动。  父亲抠抠索索地非要把他的存折塞给我,我很意外,谁不知道他是个财迷?那存折,是一直缝在棉被夹层里的。半夜醒来都要摸一遍才踏实。我眯眼瞧了一下金额,扔还给他,撇撇嘴:太少。他认真的抬头四周看了看:这房子值多少钱?我说老爸你不是吧,还要卖房子卖地救个赔钱货?歪,傻了?我是有医保的!说完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他则一直斜眼气哼哼地看着我。  春节前,父亲听说大伯家的乡下出了个大仙儿,能治百病,便动了心。连夜和大伯赶到大仙儿的住处。正是寒冬腊月,东北的冬天,滴水成冰。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两个人跪了整整一宿,求了两小瓶儿药。回来敲开家门的时候,两个人几乎是被堂哥拖上炕的。鞋牢牢地冻在了脚上,棉被腿儿里都是冰。他们挣扎着把药瓶端端正正地摆在柜子上,然后两人仰面躺在床上大声吹牛对方的身体不如自己硬朗,最后不约而同地笑:俺们妮子吃了这药,指定能好!哈哈哈。大娘在旁边默默抹了一把眼泪,又抹了一把。  七  那仙药后来我喝了,屁事儿没管。父亲却不断地向我邀功:你看,多亏我的药了吧,要不你早完犊子了!我站在客厅上下蹦:你这是对一个病人说的话吗?父亲却盯着我的脚嘿嘿笑:对,就这么蹦,一二一,一二一!  再和这老头儿呆下去我就要疯了。折磨人也真是很有一套啊。我在电话里冲大弟喊,麻溜儿让这老家伙开路!大弟便说让老爸接电话,不出三分钟,他们便鸡一嘴鸭一嘴地吵起来了,父亲冲着电话大喊:别放屁了,她是我闺女我不守着她谁守着她!这时我显得很中立,不,我是没有时间,我在吃父亲给我买给的一个红彤彤的草莓冰淇淋。一边吃一边搅拌,都快冰出眼泪了,嗯,太忙了,没时间。
  父亲  有一个人,我曾经用了6年时间来思念他,然后又用了6年时间去恨他,整整6年时间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有一个人,无论好坏,你都要接受他。何况你身上永远无法抹去他的种种。这个人,是我的父亲。  黑河刚刚对前苏联开放的时候,我的父亲开始不安分了。他觉得边贸生意一本万利。于是,他拿着家里所有的钱去了对岸。那一年,我20岁,两个弟弟分别是17岁和14岁。  这一去,就是6年。开始的时候会有电话来,后来便杳如黄鹊。我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份诱惑可以使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舍弃以往的一切,不要妻子不要孩子,甚至不要自己的国家。听回到国内的人说,他发达过,有洋房有汽车有玛达姆。后来因为黑势力的洗劫他便开始倒霉。他出过苦力摆过地摊儿。  我不想他。既然他不给我机会让我爱他,那我只能恨他。恨他。我会坚持提醒自己一直恨他,恨着忘记他。反正我一点儿都不想他。我很高兴自己可以遗传他的冷血。既然他可以不负责任地走掉,那我想我至少可以做到不想他。  我不想他。却不能忘记我们一家千辛万苦地给他打通过一个国际长途。母亲很冷静,她说:“如果有人替我照顾你我很高兴,如果你现在不行了就回来,我们有干的就一起吃干的,有稀的就一块儿喝稀的。”我却捧着电话哭了足足十分钟,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想他。却无法忘记他在最贫困的时候回来了。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我的父亲。他不再年轻英俊了,他有些佝偻了。他的目光躲闪而浑浊,全身上下一文不名。可我们不在乎,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并不是一个大款。全家人以最温情的方式接纳了他。没有人提起过去,我们只是默默地关心他。我多么感谢他,在相隔六年之久,他又给了我机会让我可以尽我的孝道,让我可以体验拥有父亲的那份完整。可是他不快乐。他总是在思索什么,躲避什么。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说他想做点生意,问我可不可以给他拿本钱。我问他需要多少,他想了半天,说五万吧。我说,爸,我给你十万,只要你能快乐。  我不想他。却无法忘记他走的那天早上风和日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他说他去辽宁看一批大豆。然后他走了。我们都很放心。因为他的生意好象做的不错。他做的是黄豆生意。不时地就有进项。他终于高兴了一点,也恢复了一些自信。全家人都跟着高兴。可是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看到他的留言,他说他一定要离开这个家,他因为负罪感觉到压抑。他不会再回来了。他拿走了十几万块钱,一同拿走的,还有母亲的快乐。  我不想他。我只是有一点奇怪,他在哪儿,他在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几次梦到他居然都见他在偏远贫瘠的地方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如果梦是相反的,那么是不是表示他正宝马香车山珍海味地活着?他还会常常喝酒吗,喝酒的时候他喜欢吃花生和小嫩白菜蘸酱,他是不是经常吃这个?会有人给他做饭吗。会有人给他洗衣服吗。天气很热了,他会有换季的衣服吗,他是不是还在穿着很脏的长袖衣裤?我希望他有条质量好一点的洋服短裤--老头儿穿着时髦儿而凉快的那种。我不希望他衣衫破烂,如果是这样,想想很恶心。  是的,我不想他。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都和什么人在一起。他和周围的人相处得好吗,会不会有人烦他?在去别处喝酒时女主人会不会在他不注意时厌恶地瞪他?在他快要喝醉时谁会抢下他的杯子?他在自己的小屋喝远洒后是不是倒头就睡,任凭杯盘狼藉吗?他会记得关窗吗,会有蚊子吧?他会记得剪指甲吗。会洗澡吗会刮胡子吗。会吗会吗。他的偏头痛不是能喝酒的,他又多了几根白发?  是的我不想他。只是当有人夸我的钢笔字写得漂亮时我会记起他,因为在我小时候他曾经要求我每天写一篇钢楷;我不想他,可当有人说我的公文也得不错时我会想到他,因为小时候他总是要我写日记;我不想他,可当有人说我体质还可以身材也可以时我会想到他,因为他曾经为了锻炼我的体质每天带着我去晨跑,坚持了十年之久。后来又送我去体校学习速滑。  是的,我不想他。只是有时候看到大街上父女相依的身影我会想到多年以前他也曾执我的手,伴着朝阳和晚风走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当我的儿子让我给他讲故事时我会想到我的生命中曾有多少个夜晚,是他念着一本儿破了皮儿的《格林童话选》伴我入眠。当有人说我脾气大的时候我会想到他其实和我一样,脾气都像狗似的。当看到有人吃面条的时候我会想他从不吃面条,我也一样。  是的我不想他。只是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会想起他在对他的同事笑着骄傲地介绍我:“这是我女儿。”;他在看着我若有所思地笑;他在给我买冰棍儿;他在对着我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在上班时间风风火火地跑回来给我送了一瓶红墨水,只因为我无意之中说我想要一瓶和教师一样的红墨水。他在满头大汗地爬上我们女生宿舍的五楼“妮妮在吗?”手里拎着好多好吃的,脸上全是汗。  是的我不想他。只是我儿子惹我生气时我会想到他曾经对着我怒吼:“我豁出去打瘫你养着你,也不能让你再这样下去!”是的,我一直是他的骄傲,他怎能忍受我在高中的关健时期不学习而去早恋。我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一蹦一蹦的。他把我送到抚顺的姑妈家。可他怎知我早已无心学习。高考时只考了一个中专了事。在送我上学的宴会上好多人在向他敬酒,说他生了一个好女儿,我看到他在勉强地笑。我知道我不能上大学是他永远的痛。我看到他转过身时眼中闪闪的泪光。  我不想他。可没想到3年之后他又回来了,尘满面,鬓如霜。他风尘仆仆地再一次叩响了家门。母亲再一次原谅了他。但是从此以后我不再和他说话。我恨他。  我恨他。尽管他似乎一直都在试图对我弥补些什么。我爱吃葡萄,每次去母亲家,他都默默地把洗好的葡萄放在我的面前,可是我看也不看一眼。我有一点咳嗽,他小心翼翼地对我说,你怎么不打针?体质怎么还是那样不好?我无视他的问候,转过头去对母亲说,妈,我饿了。  我恨他。尽管每次下雨天,我去接孩子,都会看到他也在学校门口,拿着一把雨伞,半边身子总是淋湿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不小心,真烦。他给我们叫的士,一辆一辆的,空车而去,为什么要给我打车,他能有多少钱?我和孩子走在前面,他在后面趔趄紧跟着。  我恨他。到外地工作后,每次往家里打电话,只要是他接的,我都会冷冷地说:找我妈。我知道他会凑在一边偷听,于是我连一句话也不会提到他。  我恨他。前年回家,他忙上忙下地准备了一大桌子菜,一个人在厨房忙着给我包我最爱吃的粽子。看着他已经佝偻的背影,想到自己独身在外的种种凄凉,所有的委屈如铁马冰河般在心中奔涌。我说了一句:爸,吃饭吧。他应了一声,说,你先吃,在转身的瞬间,我分明看见他悄悄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小弟  记忆中,小弟很少管我叫姐。小时候,他高兴时尖着嗓子叫我“周杰”,生气时跳脚叫我“周大妮”,或者学着母亲的口吻叫我“死妮子”。现在每次给我打电话都是“周杰同志,忙啥呢,想我没?”  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也不可能叫他小弟,从小到大,我给他取了十多个外号,哭巴精,烦人精,尿炕精,三多余,跟屁虫,周老坏,臭小子……应有尽有。有一次因为我和大弟不歇气儿高一声低一声地配合着叫了他近十分钟三多余,他尖声嚎叫三个钟头不止,像火车拉汽笛。眼看着父母快回来,当时真想把他嘴缝上。  我一直认为小弟小时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多年以后,直到我生下杨帆,我都觉得他没有小弟小时候好看。对此,杨帆很不服气,他偏着脑袋问我:你说的是我那个黑不溜秋的亲小舅吗?我瞪他:你小舅小时候不黑,很白。他是当了司机之后才变黑的。为了证明,我还拿出照片:看,你小舅还有两个传说中的酒窝。于是我就想起古人的那句至理名言:让那些鱼啊雁啊都去死吧。  小弟会走路时,穿个花衣服,头发又黄又少。我跟在母亲后面一遍遍担心地问:他是不是不是人家说的奶秃儿啊?母亲不耐烦地转过身:小孩子都这样。我捏着小弟胖乎乎的脸蛋:让我吃一口吧。他背着小手,很认真地说:可以。很大方的样子。  我刚学会骑自行车的时候,驮着他去姥姥家。八里地,对于我来说很长,干骑也不到,头上直冒汗。路上有人告诉我:小姑娘,你弟弟睡着了。我下车一看,他闭着眼睛,头晃来晃去,摇也摇不醒。我只好再骑上,一边不断地伸手去后面拽他。多年以后,当我每次想起这个细节的时候,都有一点揪心,然后心里酸酸的,那时多虎啊,多悬把他摔下去。  我出去玩儿总是爱带着他。有时他不想去,我就会给他五分钱。母亲想想就乐,她说,别人家都是小的哭着喊着跟着大的,大的不领。咱家反过来了。我其实是喜欢他在外面的顺从,总是讨巧卖乖的样子。回到家,在父母眼皮底下,他立时像换了一个人,躺在床上哼哼叽叽地骂我,时而尖叫,还吐口水给我。我被气死了,有一次把他拽到附近的小工厂,踢了他一顿,为此我第一次挨了父亲的打。  上初中后,有一次我领一帮同学回家排节目,唱《五月的鲜花》。作为班干部,我并不亲自唱,只是指挥他们。小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阴阳怪气地学我们,还当众揭发我唱歌跑调。我追着撵他,他就跳到院墙上,脱下一只鞋,笑嘻嘻地把露出大脚趾的脏兮兮的袜子给大家看。我真是纳闷儿,平时他挺懂事的,怎么一有人来,他就要这样人来疯,真是晒脸,太皮了。那一次,他丢尽了我的脸。  他中学时,因为早恋和人打架,在学校受了留校察看的处分。他委屈死了,觉得不怨自己,说啥也想不通。一个人跑到乡下的大伯家。我去找他,边骑车我边掉眼泪。就想,他心里该多难受啊,多难受啊。到大伯家一看,他坐在房顶上,不肯下来。侧影看上去很忧郁。我搬个梯子上去,爬到顶端,就那样站在那里和他进行人生的第一次严肃谈话,谈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他谈下来。多年以后他告诉我,就是从那一次开始,他懂得了面对和承担。  突然有一天,他就比我高了。会踢足球会打篮球会对漂亮的女生吹口哨,满身的活力,流着汗也是干净的。那时他的口头禅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大家切磋切磋吧。也许是因为对什么都有兴趣,最终在学习上没有什么建树。有一段时间他很苦闷,常常发短信给我。我知道他一向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他不甘心。人生最艰难而重要的任务就是认识自己,有时候承认自己就是这个样子,是很不容易的。我们中间隔着五岁,隔着单纯和复杂,隔着太多太多。有代沟,就像隔着一条河,河这边是春,河那边是秋。可是,我们血脉相连。不需要懂得,只需要支持,也许这就是亲情。  现在他踏踏实实地做着司机,很辛苦,也有小小的快乐,和别人没什么不同。他常常和不同的女人约会,但绝口不提结婚。我说你能不能让咱妈省点心啊。他说,光棍一条,五湖四海。我不想和一个女人结婚,两三年后彼此厌倦,生个孩子,不知所谓,拖着鼻涕,昂天长嚎。我被他气死了,不知怎样反驳,便问他:没有纸巾吗?你凭什么让他拖着鼻涕,还长嚎?  十一放假我见到了小弟。我很争气,见到他,没有哭。他走的时候,我还是没哭。火车开走了,我的眼泪才叭嗒叭嗒掉下来。不怨我,我两年多了才见到他一次。半小时后,我擤干了鼻涕,觉得神清气爽。这时他发短信给我:又哭了吧?周杰你真完蛋。我回信说:乐意。  送他回来的路上,我眼前总是小时候穿着花衣服的他。他吐我口水的样子最是真切。然后我仔细回忆他临上火车时笑嘻嘻的表情,很奇怪,有点模糊。我好像忘了他鼻子和嘴角的具体样子了。我有点气馁,在人行道的旁边蹲下来,仔细地想。想了半天,想起小时候我叫他臭小子,他撇着嘴说,就你们丫头香,香个P你香!
  当 人 家 妈 妈, 真 不 容 易。   我儿子杨帆最近喜欢唱《两只蝴蝶》。他在姥姥家宣布:谁若想听他唱这首歌,要交给他五块钱。可是大人们很抠门儿,谁也不买他的帐。没办法,他没钱也唱。从客厅唱到卧室,再唱到卫生间。他小舅忍无可忍,啪地拿出10块钱扔给他。他双眼放光儿地接住:小舅儿,我可没钱找给你呀,要不,我唱两遍?他小舅儿可怜巴巴地说:都给你,不用找了,大外甥啊,求求你别再唱了,小心把狼招来。  杨帆告诉我,每周至少要给他煮两次八宝粥。因为他听专家说,红小豆黑小豆什么的对身体最有好处了。我很奇怪这么小的小孩子这么注意养生之道,没出息。他以前最不喜欢吃木耳,可是我告诉他黑木耳可以清理肠道之后,他狠狠地吃了两大口。他也不爱吃豆腐,可是听人说,豆腐非常有营养,他就时常对我说,妈妈给我买块豆腐吃吧。  杨帆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是刘仪伟扎个小围裙做饭。特意买了一套碟,没事儿就看,很入迷的样子。更讨厌的是,我上次拌了凉菜,他居然指手划脚:妈妈请多放点醋吧。又反问我:你是怎么当家人家妈妈的,连儿子的口味也不知道?我烦他这样,对他喊:杨帆君!请试着喜欢一下足球吧!反问他:你是男子汉吗?他嘻皮笑脸:男人下厨房,绝对新时尚!不是你说的吗?我哑口无言,暗自伤心。我的目标其实是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四肢不勤的人。这样在他以后的人生中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而同时,一定会有一个女人洗衣做饭地侍候他。  有一次杨帆下楼去买冰淇淋。上来的时候可能是急了,把门敲得咣咣响,吓了我好几跳。我扯着他的耳朵把他拽进来,责怪他这样会影响同楼的别人家。他却和我犟嘴,我踢了他两脚。他哭了,把冰淇淋扔在垃圾筒里。我有点心软,可是忍着没理他。不过从那以后,他每次敲门都用很小的声音。其实现在我每次听到他敲门的声音都会有一点内疚。  他告诉我怎样减肥,他说是在电视上看到专家说的。我听得很认真,因为他说的不能节食,多运动,多吃黄瓜,都对。可是后来他说,还可以买个跑步机,每天跑一个小时。如果坚持不下来,可以在跑步机前面挂个烧鸡,想象自己是只狐狸,在追那个烧鸡,就可以了。我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哪个专家会说得这么不靠谱儿?他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知道又上了这小子的当!不过他马上又变得严肃:女人啊,永远觉得自己少一件衣服,永远觉得自己不够苗条,真的很烦。  前几天吃饭的时候他忽然问我和他爸爸:卖淫是什么意思?我俩面面相觑。他爸爸说:就是…人贩子把人卖到别处去,不让回家。他把两条眉毛拧来拧去:可是,我说的不是“好人”的“人”,那么应该是“银行”的“银”吧。我咳嗽起来:对…对吧。上周末我回到家,他两个眼睛瞪着我:妈妈骗我了吧?我问过老师了,卖淫的“淫”根本就不是银行的“银”!我满不在乎:我也有认错字的时候嘛。他撇嘴:少来这套!我和你这个女人生活十年了,我会不了解你吗?  周日的晚上下了很大的雪,天地之间一片昏黄。我和杨帆躺在床上。他考我:妈妈你知道雷是怎么形成的吗?我也考他:为什么先看到闪电后听到雷声?聊了一会儿,他忽然不再说话,沉默了半天,我问:怎么了?他忽然搂住我的脖子:妈妈,这样的晚上,我觉得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太可怜了,他们肯定很冷吧。我亲着他的小手,不知道说什么。
  手  足  我有两个弟弟。我长大弟三岁,长小弟六岁。母亲生小弟的时候,已开始实行计划生育,小弟差点就被“计划”掉,所以,小弟从小就被我和大弟称为“三多余”。  家里三个孩子,父亲母亲却独独偏向我。因为那个时候我的体质弱,什么好东西都是我先挑,什么好吃的也偷偷留给我。大弟是个“势利眼”,最会溜须拍马的,所以也常常能从我这里得到“好处”。因此反倒是家里最小的小弟最不吃香了。  小时候我常常和大弟合起伙儿来欺负小弟。大弟没事儿就念秧儿:姐啊姐,你说河里冒三泡儿是什么?我答得干脆:三多余呗。然后我们俩个对着哈哈大笑。小弟气得鼓鼓的,用眼睛翻我们。他是最听不得这个“三”字的。  小弟小时候是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长得那叫一好看。上小学的时候,他穿着蓝色的小中山装,扎一小白围巾,一头放在胸前,一头甩在后面,从大街东头到西头一路走过,所有的邻居都瞅,真像共产党员李玉和。李玉和我在戏里见过,我觉得他的头型不太像,就上商店买了一瓶头油,倒了一半在小弟的头上,一顿摆弄,差不多能滑死个苍蝇。结果他放学回来,哭哭唧唧地说:老师说了,我的头发好像让牛犊子舔啦!  那个时候我和大弟都是学校的学习尖子。可小弟比我和大弟学习还要好。这一点让我和大弟很不服气。大弟常常拿他书上的数学题去考小弟,居然有一半也能做上。我看不过去,把大弟推到一边儿:我来!于是把我学的那些图形,什么ABC的一说,小弟果然就有点懵。然后教训他:你服不服?口服心服?小弟很谦虚的样子,小声说:心服还不行吗。果然后来我偶然听到他和他的同学说:我真不是吹,我姐学习老厉害了。  上初中的时候,小弟开始早恋。还一恋就是俩,典型的三角恋。学习成绩一落千丈。通过小弟,我到现在都觉得小孩子还是晚熟一点傻一点好。像大弟,一路到高中到大学,然后才开始从容地恋爱结婚,按部就班有惊无险,未必就是不好。小弟就是太聪明了,什么事都想快半拍儿,结果就是欲速则不达。  我第一次上哈尔滨上学时,父母怪我考的学校不理想而我又不肯复读,气得不去送我。小弟一个人默默地把我送到车站,把他攒下的皱皱巴巴的30元钱硬塞给我,都是两元一元零角的毛票。我说我不要,他喊了一声“姐”,硬塞到我手里,跑了。  我从学校第一次放假回家的时候,又是小弟去接我。他站在天桥上,看到我出来,嗖嗖往下跑,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一下子抱起我:姐,你胖了!我拍打着他,这么多人呢,快放我下来,他旁若无人地说,姐,我可想你啦!  初中毕业后,小弟学过烹饪。因为觉得不是自己兴趣所在,又开始自作主张去学开车。学了不久就开始给别人卖手腕子跑长途运输。总是起五更爬半夜披星戴月舟车劳顿。母亲常常叹着气说:当初真不该让他学开车,现在他在外面跑,我这心总是提溜着。初听母亲说我还不以为然,现在有时午夜梦回睡不着的时候,我终于也体会到了亲人间那种揪心揪肺的牵挂。  姥姥去世的时候,因为分遗产,几个舅舅闹得不可开胶。母亲只是哭。我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那是我姥的钱,就得按我姥的遗嘱分,你们没有权力更改。结果大舅呵斥我,三舅也说,没有你小妮子插嘴的份儿,再说我打你。一直在旁边不做声的小弟一下子护在我面前:我看谁敢动我姐一根手指头!我坐在小弟的后面,看着他的双肩伟岸如山,眼泪一下子模糊了眼睛。  姥姥去世后我对母亲的精神状况很是担忧。可我还要上班,不能天天陪她。好在有小弟一直在她身边。以前小弟在晚上常常要打扮得酷酷地出去,我们问他干什么去,他通常是神秘地一笑:就我这个岁数儿,出去干点啥,还不基本上正常啊?可是现在他一次也不出去了,每天晚上很乖地和母亲呆在一起。  姥姥烧头七的时候我在母亲家住陪母亲。小弟半夜出车,轻手轻脚地起来。我也起来给他找手电。让他带着,停电了,楼道里黑。他说不用不用,让我快去睡。结果他执意不带手电,一个人摸着黑下楼去了。我听着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不知道他困不困,穿的衣服够不够,外面太黑了,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寒流。我想着这些,坐在黑暗中的床上,坐了很久。  小弟长得很像《东京爱情故事》里的织田裕二。他以前有过一女朋友,比他大两岁。相处三年。三年来,这对姐弟恋人从没有让人感觉踏实过。后来果然分了手。此后,他走马灯似的换了几个女朋友,都没什么结果。他说,我没有和她们结婚的欲望。我知道他在生活的细节处不甚清白,可是,我也知道他的寂寞。  大弟戴着眼镜。所有不熟悉他的人都说他特像一英国绅士,带着那个国度经久不衰的文质彬彬。只有我们知道,他玩起来,也可以是很疯的一个人。他是在政府里混事儿的,特别想往上爬。目标坚定,不顾其它。可能是太锋芒外露了,他的仕途一直不顺。换作是我,即便耐心是海,也早被煮干了。可他依旧在奔忙。不久前,我想请他帮一个很琐碎的忙,电话打通了,听着他身后红尘万丈的汹涌人声,忽然心疼,忙说没什么,便收了线。  生活中,可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问题要去面对和承担。人的一生不可能没有失意与不幸,如果了解足够的话,每个人都很可怜。压抑得久了我们应该学会释放。流泪不是软弱,同样冷漠也不是坚强。谁不是一边受伤一边学会前行走路?好在,还有亲情让我们依靠,还有手足让我们相牵。
  母 爱 的 智 慧  那日和母亲去逛街,看中了一件羊绒衫,1600。掏钱想买,却被母亲拦住。她说:我不反对你爱美,可是钱不是这么花的。这么贵的衣服,简直是在祸祸钱啊。我不知道这和一百多块钱的羊毛衫有啥区别。  我试图想从质地、手感、柔软度、洗后是否变形等方面说服母亲。她很耐心地听我讲完。然后说:也许是有差别的,可是一样都是保暖,也差不多一样好看,它们是不是应该相差十几倍呢?最后她断言:它们之间最大的差别就是价钱。  我怔了一下。是呀,我其实不能骗自己,我最主要的是看中它的价钱。一百多块钱的衣服无论多好,我始终觉得它有一点寒酸。可是,它们之间是否有十几倍的差别呢?看来母亲是对的。也许母亲在很多其它地方也都是对的。  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男友,英俊潇洒,父亲是高干。我没觉得他有什么好,可是条件这么诱人,我拒绝不起。于是淡淡地相处。他每次来我家,总要买一些贵重的礼物。我以为,母亲必定是高兴的。可是她什么都不说,脸色淡淡的。  直到有一天,母亲忽然对我说:你不要和他相处下去了,他并不适合你。我问为什么。于是母亲说起这样一桩小事:有一天她看到我生病了,挣扎着下床洗羽绒服。这时我的男友就站在我旁边眉飞色舞地说话,可是却不肯上来帮忙。连我吃力地倒水的时候他也无动于衷。母亲说,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条件再好也没用。女人是要别人来疼的。知疼知热才是最重要。  ——后来我听了母亲的话和他分手。我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个还算心疼我的男人。这种疼爱,让我时常有一种自矜的感觉,生活因而有了点儿甜美的意思。而今脚步走过岁月捱过,终于发现母亲的智慧。我觉得母亲很了不起。  上周母亲来我们家,从废纸篓里拣出一束花。很细心地在一个瓶子里装上了水,然后插在里面。那是过三八时老公给我买的花,我当时很喜欢,闻了又闻。可是过了一天我就觉得它不好看了,又想,早晚得蔫儿了,花儿凋零,便如美人儿迟暮,不如扔掉。可是母亲说:什么东西都有个寿命,能美一日便是一日,尽心也就是了。——母亲说这话时,我看见她的白发和皱纹。可是,她对花细心的呵护让人动容,我分明看见她对生活的热爱。  最近我喜欢留心观察母亲,发现她会在放糖的罐子里入一小块苹果,这样变硬的糖又重新变得松散;她会在炒豆芽的时候先放一点醋,这样炒出来的豆芽很脆又很香;母亲还会在煎鸡蛋的时候,放上一丁点儿的面碱,这样煎出来的鸡蛋又软又黄又好吃。那天我在厨房对母亲说:妈,你真了不起,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你在炒菜的时候,想着你的亲人吃它的时候幸福的感觉,你就一定能把菜炒得很香。  多年以前,我以为孩子是个奇迹。现在我知道,母亲才是个奇迹。
  姥 姥 去 了   姥姥的身体一直很好。离世的前两年才突然每况愈下。去世的前两天她的手指忽然不明原因地浮肿,双腿也不好使了。我正在上班的时候母亲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在医院找个熟人给姥姥看看病。我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到医院的时候,母亲正在路口张望,姥姥则佝偻着身子坐在医院门前冷冷的水泥地上。母亲过去把她拉起来,用手把姥姥眼角的眼屎细心地擦去。  医院的朋友楼上楼下地带着我们检查了半天。她一路扶着姥姥有说有笑的,做尿检的时候她竟然还扶着我姥姥进了厕所。我一边感动一边惭愧,她做到的,我都没有做到。我真的有一点嫌姥姥脏。我当时就想,也许要有一颗善良的心才会有孝心吧,我的心肠是不是很不好呢?  那天晚上我不太放心,去母亲家住。母亲和姥姥正在吃晚饭。姥姥最喜欢吃“饭包”,所以母亲就天天晚上做饭包。姥姥用僵硬的手指撕着葱和香菜,再用生菜包起来。花白稀疏的头发横七竖八地搭在头上,昨天刚洗过的马甲不知怎么又弄了一大块污渍。看她那么费劲,我要帮她,她一搡搭我,没好气地说不用。包好后又去客厅坐着吃,我怕把饭粒掉在沙发上,让她到饭桌上来吃,她不理睬我。母亲向我使眼色,意思是不要管姥姥,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姥姥的头皮有点发炎。吃过饭后,母亲就开始给姥姥细心地洗头,然后又一点一点地给她涂药。我看着母亲做着这一切,心里想,等母亲老了,我也能这样对她吧,我应该这样对她啊。  第二天早上我们都吃过饭了,姥姥还没有起床。母亲让我去喊姥姥,说粥都快凉了。我进姥姥的屋子一看,地上一张报纸,上面一堆姥姥吐了痰和鼻涕的卫生纸。姥姥穿好了衣服坐在床上,耷拉着头,一动不动。我吓了一跳,过去小心推了姥姥一下,姥,你干啥呢。啊?她抬起头来。涎水和鼻涕流了下来。我赶紧拿卫生纸给她擦掉,心里有点恶心,于是别过头去。  1月6日晚,姥姥突然觉得嗓子里有一口痰,想吐却吐不出来。母亲把一张纸巾放在她的手里说,妈,你想什么时候吐再吐吧。  半夜,姥姥的病情加重,气喘如牛,挥汗如雨,脸憋得乌紫。她拉着母亲的手说,我的黑手套里还有二百块钱呢。你快把我的衬裤穿上,别一会儿死了别人给穿装老衣服时候上不来前儿。顿了顿,她叫我的小弟也起来,铁子,你也听着点儿,我的钱这么分——我死后葬礼的钱,全是我自己花。然后给新新(她最小的孙子)一万元;玉龙(她的大孙子)五仟元。三个没结婚的外孙子各一仠元。剩下的,十个子女平分。她想了想又说,还得给你大舅妈买个摩托,她上班太远了。  母亲要打电话找做医生的大舅和大舅妈。她拦着不让,人死如灯灭,天冷路又滑,别折腾他们了。白天工作一天了,让他们睡个安稳觉。说完这些,她便不再说话。呼吸渐渐平稳,一直到天亮。  天亮的时候,母亲给她的那块纸巾她还攥在手里。她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昨天夜里真的死了,啥也没带去呀,只带去一张纸啊。母亲跑到厨房里失声痛哭,给大舅打电话。  我赶去的时候,姥姥好人儿似的躺在床上。我说,姥,咱去医院吧。她一下子坐起来,去啥医院啊,我这不是好了吗,花那钱干啥。大舅妈把她们医院最好的内科大夫找来给姥姥看病,确诊为肺部感染,强调一定要用最好的消炎药。于是,那天姥姥躺在床上,一共打了五组点滴。白的黄的液体浪进姥姥的身体里。一点一滴,都是我们的希望。  1月8日,半夜,姥姥的病情再次加重。她开始发高烧,说胡话。一直持续到9日上午。大舅和大舅妈一直守在她的身边,想尽办法给她降温。我抱着她的头,握着她的手,心里说,姥姥你别死你别死。以前我嫌你罗嗦嫌你脏,是我的不对。我给她擦鼻涕,挠头发,此刻,一种血脉相连的亲情在我的心中流淌,很痛。  姥姥还是说胡话。我趴在她耳边,想知道她在说什么。偶然听清一句:小伟啊,地上不是有地瓜粥吗,你快趁热喝呀。——小伟是我死去的小舅的名字,我的心里“格登”一下。不种不详的预感让我忧心如焚。  中午的时候,姥姥的体温终于降下来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然后她很平稳地睡去。可是到了晚上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外地的几个姨妈也赶来了。我去医院借了氧气袋。给她输氧,她很配合。让她用嘴呼吸她就用嘴,让她用鼻呼吸她就用鼻。然后她指指自己的另一个鼻孔说,这个再打点儿,一直到死,她的求生欲望都是那么强烈。  五姨问姥姥,妈,你怕死吗?她摇头,不怕不怕。顿了顿,那有啥法儿呀,这病也不是没给治。眼睛里是对生的无限眷恋。  1月9日零点,姥姥忽然坐起来,她说,我饿了,我要吃东西。姨妈赶紧给她热了粥。她吃了三四碗。别人用勺喂她,她一口接一口,吃得很吓人。最后,她一把夺过碗,自己往嘴里倒。吃完了饭,她直嚷着闹心,非要吃管风湿的药。那药刺激胃,就没给她吃。为了哄她,让她喝了一口止咳糖浆。  喝了药,她安稳了。想要说什么,却已说不出来,只一会儿功夫,就咽下最后一口气。瞬间,整个屋子都是压抑的哭声,因为怕吵到邻居,谁也不敢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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