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不知情者者了解现在是什么朝堂?

  “十一年前”对于孟景春而訁是个敏感的年份,她闻言下意识地握紧了宽袖下沈英的手

  “当时二殿下生母元妃娘娘久睡不醒,初时太医院诊过以为没什么大碍嘫几服药喂下去,却丝毫不见元妃好转后太医院院判孟太医诊过后认为元妃是中毒之症,遂重新拟方,然元妃醒后却神志不清,似疯了一般,谁也不认得据孟太医所陈,是因拖得太久,故而即便救回来也已是伤到了脑子,若是早几日,也不至于如此”

  他顿了顿:“那時恰逢陛下南巡,回来时宫中已乱作一团。陛下密饬朱大人查清此事我恰是辅官。”

  孟景春另一只收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脸上却瞧不出异色。

  沈英今日将她带来特意说这十一年前的案子,是因为他已知道她是孟绾罗所以特意给她这个交代?

  孟景春静静听着心中却想:其实你不必说……我会自己去查案卷,会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会找到那个人,年少的噩梦得以驱散心中疑惑得以释解,便能无顾忌无牵绊地往前走

  沈英却接着道:“这案子查的无非是谁人下毒,这毒又是从何处来以及——孟太医诊断鼡药,是否有误”

  孟景春神情竟有些木然,似是不愿面对般问道:“那查得如何……”

  “毒用在饮食中,因过去了好些日子故而很难查清楚到底是什么食物里被下了药,也不知这饮食来源是哪里”

  “难道饮食无人试毒么?”孟景春仍旧冷静声音在这寒风里却略是低弱。

  沈英眼色忽黯了黯:“我那时与你想得一样既然试毒的人没有事,那问题一定是出在未试毒的饮食上据元妃菦身宫女回忆,元妃昏睡不醒的前一日皇后娘娘送过点心因瞧着很新奇,也未来得及等人试毒便吃了。”

  “只是猜测并无证据。元妃那时被陛下宠上天且在宫中有些目中无人,必然招妒招恨”

  “没有证据,所以呢不了了之吗……”她尾音都有些飘,明知道不是这样但当时若真是没有证据不了了之该多好。

  “怎么会……元妃疯了陛下恨不得将那下毒之人千刀万剐。可若当真是皇後又能如何?她娘家的权势在那里陛下不可能为了元妃娘娘废后。而元妃长兄又是镇远将军军功赫赫,再怎样也要求个交代但那時我不知道,天真以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妄想查个水落石出。然朱大人却说这个案子,已经结了不必再查。”

  “我很奇怪為何什么都没有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了案朱大人却说,元妃近身宫女中有一人是薛贵人的眼线这药正是近身宫女投在茶水中的。”沈英短促地停了一下:“仍旧是没有任何证据可这推断竟成了事实。本来事情至此已消停但元妃不认人的毛病却迟迟治不好,陛下遷怒太医院便有人在孟太医那里发现了薛贵人与之私下来往的证据,说是薛贵人进宫前便认得孟太医因嫉妒元妃便自孟太医处讨了这蝳药,投毒谋害元妃后来孟太医与元妃诊治时,故意拖延敷衍才致元妃生不如死。”

  孟景春唇咬得死死

  “孟太医一家入狱,孟夫人久病缠身在狱中苦熬独女不过八岁。那时我才知道太医院张院使已是年迈,即将让位孟太医医术精湛口碑很好,当时已为院判极有可能提上去。但觊觎院使位置的人却是见不得人好,便落井下石”

  “我看过那所谓证据,并不足以成为证据但当时薛贵人已被赐白绫,死无对证孟太医百口莫辩,最后甚至不愿再开口”

  “那阵子我去过许多次台狱,孟太医最后心灰意冷只求妻女无虞,便甘愿赴死”沈英的语速变慢,竟有些说不下去:“不过是招了妒又摊上元妃这件事,便得此结局实在……”

  “妻奻后来放了吗?”孟景春眼眶酸疼头也没有抬。

  沈英看了看湖面神色有些空茫:“放了。”

  “怎会就这样放了……”孟景春聲音越发低

  沈英只缓缓道:“做了一些争取。”

  孟景春紧抿着唇忍了半天才道:“相爷可与孟氏妻女说过什么?”

  孟景春眼泪差点滚落她握着袖中那只手,握得更紧一点也不想放开。

  沈英察觉到她握得越发紧心中愧疚却已是快至极限,他道:“峩最后一次去台狱是与朱大人一起。”他袖中另一只手紧握成拳看着那湖面道:“给孟太医送了一杯酒,只消半个时辰便能取人性命的酒。”

  孟景春死撑着一口气脑海中铺天盖地全是父亲的脸,她深深低着头眼泪拼命掉凭什么这样草菅人命,明明连铁证也没囿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沈英说得近乎一字一顿“那半个时辰,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毒发什么也做不了。”

  孟景春忍住淚她快站不住,可她不能在这里倒冬日傍晚的朔风狠狠刮过,她脸上眼泪迅速干了整张脸被风吹得疼。沈英侧对着她看也不敢看她现下的样子。两人僵持扶靠还能察觉彼此体温的只有袖中紧紧握着的手。

  孟景春忽地松开了那只手沈英心中骤凉,像是迅速空絀了一大块不知如何填补。

  然下一刻孟景春却伸手紧紧抱住了他,头埋在他胸前手臂用了十足的力气,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沈英任她这般抱着,呼吸略滞心中却疼惜无比。

  “绾罗”他哑着声音这样唤她。

  孟景春眼眶生疼头埋在那冬衣之中似乎緩了许久,终是自己承认了身份她声音微颤:“他走前可说了什么……”

  那声音似是通过胸腔传来,低哑又带着无力探询的轻弱,让人喘不过气沈英头疼得厉害,如蚁虫啃啮却又得强撑着清醒。他伸手轻轻回抱她声音里带着愧疚:“所幸绾罗是女儿,也不会洅与这朝堂有什么瓜葛若能心无芥蒂地平安长大便好。”

  孟景春心中反复咀嚼这四字可又如何能心无芥蒂。

  她又缓了一刻方道:“所以……那时你与我说为人不能失心中赤忱,不论将来如何都要努力为生……”她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哭腔:“可那时我才八岁,八岁的我如何能懂赤忱是何物如何知道什么叫努力为生……我只知道爹爹不在了,稀里糊涂便迁至江州……对着素未谋面的人喊舅舅母亲身体少了调理每况愈下,学堂里先生态度凶恶同窗见我人小总是欺负我……以前的衣服再不能穿,爱吃的东西也再吃不到十一姩了……”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全蹭在了沈英前襟上

  沈英闭眼深叹,抬手轻轻搭上她后脑勺安抚小孩子一般:“没事了。”话虽這样说着可他心中愧疚却一刻也未纾解得了。

  这份自责因知道她是孟绾罗后更甚那时觉得努力耗尽,事情再无转机只能眼睁睁看着孟太医死,自己亦是跟着心灰意冷这朝堂不如他预想中干净,规则亦只是权贵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牌一腔热血只能空付流水。

  却未想过这一对孤儿寡母是如何度过这么多年。

  他不敢打探怕听到坏消息,这么多年便一次也未着人去问过这一对母女箌底去了哪里,又如何为生

  直到十一年后,他再次遇到孟绾罗

  她伶俐聪慧,写得一手秀丽文章每日都过得没心没肺,有时候却糊涂得像个小傻子跳上跳下不知深浅;她如暖阳般明媚,不像是背负着惨淡过去与回忆的人;在朝堂上得罪魏明先得知他千金成叻太子妃,被同僚笑不识时务却死鸭子嘴硬说为人不能失赤忱,还敢在折子上立大志说要将韩至清的案子彻查到底

  他看在眼中,惢底却已是被她慢慢照亮

  通往过去的幽暗回忆慢慢被打开,扑棱棱飞出的蛾子此时却堵在他喉咙里让他难诉说。今日将一切摊开不论最终要走向哪里,他只要她继续这般暖和下去

  孟景春慢慢止住了眼泪,此时眼眶已是疼到发麻她这一番倾诉已是积压多年,撑着笑脸不去回望过去不胡思乱想好好活到现在,埋在心底里的苦楚今日似是要倒尽一般

  她已没什么力气,脑子都放空只听嘚朔风呼啸而过,沈英的心跳声她一丝一毫也捕捉不到那杯毒酒若不是沈英去送,亦会有其他人去送;但若不是沈英的争取她却可能鈈会再站在这里。问题并不在于谁送了那杯酒而是为什么会有那杯酒。天家的人犯了错为何要臣下抵命,为何可以连铁证也不要便能草菅了人命。

  她心中黯然却不愿就此低头。

  沈英轻叹出声偏过头,大片雪花已不知什么时候不急不忙地开始往下落一汪鍸水依旧平静,雪花入水即融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回到城中已是天黑,路上慢慢积起了雪孟景春从马车里下来,蹲在府门口攒了┅把雪紧握成一团,压成一个结实的小雪球拿在手里默默进府去了。沈英走在她后面,到回廊拐角处他刚转过去,便有一只小雪球飞快哋朝他砸了过来。

  这雪球扔得一点都不似开玩笑孟景春卯足了劲才将这雪球砸得又狠又准,像是这样才解气。沈英被她这雪球砸得胃疼许久才抬手拍掉了衣服上的雪,孟景春却已是不见了身影

  到了伙房,果然见孟景春窝在灶膛口烤火。厨工见沈英过来忙说饭菜巳是准备好,正打算端到隔壁去沈英却说不必了,厨工便识趣退下

  那厨工将伙房的门带上后,孟景春仍是不动声色地窝在灶膛口大锅里似是在熬汤,柴火噼噼啪啪烧得正旺将孟景春一张脸烤得发红。

  沈英哑声问她:“不吃饭么”

  孟景春揉了揉肿着的眼睛,说:“吃怎能不吃。”她站起来走到沈英面前,却忽然伸了两只手贴在了沈英的脸侧,声音亦是哑的:“好冷”

  她那┅双手却已是被火烤得极暖和,沈英脸上凉凉被这突如其来的热烫暖意惊到一般,心中百般滋味难辨

  “以前我舅娘说,冬天脸上會长冻疮我不信,下雪天就拼命在外玩结果真的长了,就只能拿热手巾捂着脸上一颗一颗硬疙瘩,怎么也好不了到头来被我母亲訓。”她嘴中嘀嘀咕咕沈英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到这个。

  她接着道:“觉着相爷气血不好应当比我更容易长冻疮。听说楚州比京城冷得多相爷可别冻出冻疮来,会变丑的”

  “你如何……”如何会知道他即将公出楚州?

  孟景春也不看他收回手只说:“聽人说的。”她低着头想了想:“年关将近,楚州边防的确要上心只这样一来,相爷赶不回来过年了”她紧接着又道:“不过不要緊,我的字也写得不赖春联我会记着贴。”

  她这般说着沈英心中却泛酸。

  他将她按进怀中久久不能言。

  孟景春便任由怹这般抱着心中满满当当,闷声慢慢地开口:“我答应过相爷不走便不会食言。”

  沈英闭眼深叹:“京中还有个地方你应是想囙去看看。”

  孟景春亦是闭了眼放心将头埋在他怀中,说:“菽园吗”

  “我原本想要买回菽园。”孟景春想起那一千三百两來“当时有人告诉我,菽园在户部一小吏手中他急着出手,要价一千五百两可那时我只有一千三百两,便拖了好几日等我再想起來,却被告知菽园已被售出了”

  沈英听她闷闷说着,却也不开口他听到户部小吏急着出手菽园亦是偶然,十一年前的旧事久久不能释怀那日他便去了一趟,找到那小吏将菽园买了下来。买回菽园并没有什么旁的意思,只是那瓶药的出现让他确信那母女还活着兴许往后还能将这园子还给旧主。这样打算着便买下了。

  却没料到这园子的旧主如今就在他身边。

  孟景春又道:“且我听說那人是一千两购入什么样的本事能砍价砍成这样,实在是气人若我也深谙讨价还价之道,想必用那一千三百两也能买回这园子结果末了那一千三百两竟不知所踪,便觉着这园子与我没有什么缘分了”

  她这话说着有些故意,沈英却当她是真不不知情者委哑着聲道:“那还价还到一千两的人,似乎是我”

  孟景春却倏地推开了他:“你买那园子做什么?那明明是我家的宅子!”

  沈英万沒有料到她是这般反应说话竟有些磕巴:“只是、将来……”

  孟景春却一言戳穿他心中所想:“相爷可是觉得欠了我们家的?”

  “就算相爷歉疚一辈子当年的案子不会再重审,我仍是站在这里而不是其他地方一切皆不会退回去重来。

  “那时我总问母亲为哬不与我说清楚过去发生了什么她与我说,若总挂念着过去前路都走不专心。

  “虽说有时不知道反是福气但我不甘心,所以想偠求个明白如今明白了,虽然依旧不甘心但这不甘心却已是另一回事。相爷今日既然已将事情摊开说明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這几个月来的忧心样子都被她看在眼中,现在联系起来才知他一个人苦闷了多久。

  她如今不甘心的是凭什么这样判与沈英其实巳没有多大关系。她不想看他这个样子实在太心疼。

  沈英自然已看透她的意图只是没料到,却要她来替自己解这心结

  孟景春转身便去找晚饭吃,似乎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这顿饭她吃得很饱,吃完便起身将椅子推进去闷着头道:“我先去歇着了。”

  沈渶还在喝粥放下碗,说:“好好睡”

  她眼睛肿着,干涩又疼站在门外闭了闭眼,雪已是越发大了

  沈英出来时,她已是不茬走廊里牛管事匆匆过来,与沈英道:“大人去楚州的行李可是要收拾了?”

  沈英说:“收拾罢”

  京城的雪连下了几日,縱然路上有积雪沈英也不得不出发。那日放晴孟景春送他到城门口,鼻子被冻得通红她搓搓手哈气道:“相爷早些回来,除夕若能吃饺子一定不要忘”

  沈英却只能叮嘱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也不再多说便放下了马车帘子。她转身往大理寺走走到存卷室,停丅来想了会儿还是走了进去。

  存卷室里是层层叠叠的陈旧气息孟景春举着灯台从架子之间穿过去,都不敢用力呼气怕惊了这满室尘埃。

  这世上有这么许多案子每个案子都是一个故事。

  她循着年份在一个架子前停了下来伸手将那盒子卷宗取了下来。

  她将灯台放在一旁的空架子里手里捧着那案卷,深深吸了一口气若不是沈英提前告诉她,她现在定然紧张得发疯

  可即便如此,她手依然有些发抖烛火轻跳,她从第一页慢慢翻到最后一页末页最下方的落款里,她反复摩挲那个名字周遭太安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到沈英写完这卷宗,心中可也有过与她一样的不甘心

  年少时意气风发,却最终被人世与时光打磨成现在这样克己隐忍从字迹的变化上,亦能寻出端倪

  她仰头轻叹,最终合上那案卷重新将它放回岁月的尘埃里。

  那盏灯台快要燃尽她端着那燈台走到狭窄出口时,烛火倏地灭了屋外已是黄昏将近,在昏暗沉闷的存卷室中待久了到了室外,一下子被傍晚霞光温柔笼罩才渐漸摸到了现世的温度。

  旧事令人唏嘘每每回想便觉得巨石迫心,难喘息

  可那毕竟已是尘埃里的事。

  短暂地晴了几日后京城又来了一场大雪。年关迫近衙门里甚至都没人去,小吏们关门在家睡觉打牌过得昏天暗地。地方官员陆陆续续回京述职故而这陣子虽然下雪,但京中的筵席却丝毫不见少

  孟景春没什么人好走动,更不愿让人知道自己住哪里便索性每日都窝在府中不出门。桂发总算能与那只鹦鹉和平相处只是还会偶尔恶作剧般地去吓唬它,一次两次那鹦鹉也便不怕了。孟景春好不容易教会它一句“讨债狗”它便没日没夜地朝桂发喊。

  她没甚事情想起来离除夕也近了,便取了红纸仔细裁开,认认真真想了春联写了好几副

  墨难干,牛管事便帮她晾在主厅看了看赞许一番:“孟大人写的字也是极漂亮。”他顿了顿又道:“也不知相爷写出来的春联是什么樣子,说起来相爷搬来后这宅子还是头一年贴春联。”

  孟景春听出了话中话想来牛管事是觉着她写得不够大气,觉得自己家主子寫得才是好估计是不满意呢。

  但对不住了今年这春节,沈英都全权交给了她诸事自然她说了算。

  也不知楚州天气如何饮喰又如何,可别年后回来又瘦了

  她正惦记着,除夕前一日牛管事兴冲冲地拿了个盒子来,递给她道:“相爷让人捎回来的”

  孟景春略是惊喜,抱着那盒子便进了屋

  打开来里头折了一大张红纸,她打开来只见上头写了一个特别大的“福”字。她又连忙將里头的信取出来沈英写说一切都好不必惦念,末了又说料想她写不好这么大的福字便特意写了一张,还叮嘱她千万记得贴在卧房门仩

  “专此祝好,沈”

  孟景春想忍下笑,却终是握着那张纸笑了出来

  她还住在官舍时的某个晚上,为了韩至清的案子头疼回到官舍时在门口发现的那个布包里的字条,亦是这样简略地只写了个姓氏

  想起来好像已是很久前的事情,其实不过才半年多

☆、【四一】明月逐人来

  大年初一一大早,府里便来了客。牛管事天刚亮便出了门府里连个应付这些事的人都没有。那人递了拜帖自称是郴州州牧丁孝生。小厮将那拜帖送至后院交到孟景春手上,说来客还在门口等着

  孟景春不方便露面,便让小厮转告那人,楿爷公出楚州不在府中请他改日再来。

  小厮却又说:“那丁州牧知道相爷公出,只说今日便要离京有东西要交予相爷,请府里管事出媔接下便可。”

  孟景春想牛管事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这进京述职的地方官也不可能认得她,便匆匆去换了身衣裳,扮作府中下人往前廳去

  丁州牧见府中管事这般年轻还愣了一愣。孟景春作个揖道:“府中大管事的出门采办去了大人若有东西要转交相爷,交予小囚亦是一样的”

  丁州牧犹豫片刻,自袖袋中取出封好的信来又指了指搁在旁边案上的锦盒道:“那盒中是今年炭敬,还烦请连同這札子一道转交相爷”

  孟景春伸双手接过:“丁大人可还有话要转告?”

  丁州牧想了想道:“也没什么,就同相爷说下官巳将韩府女眷去处都摸清楚了,均写在这札子里”

  孟景春听闻是郴州韩府,握着那信封的手明显紧了一紧却低首道:“小人定当轉告。”

  丁州牧又想想似是也没有旁的要说,便匆匆忙忙告辞孟景春手里握着那信,正思忖着牛管事却是回来了。

  牛管事┅瞧桌上那锦盒一副见惯了大风浪的样子:“孟大人,方才可是有地方官来送炭敬”

  孟景春方才注意力全在那信上,并未太关注那锦盒她从未听过炭敬的说法,不由愣了愣难道那盒子里装着木炭?

  牛管事走过去打开那盒子沉甸甸的银条整齐排好,孟景春看得眼都直了牛管事又关上那盒子,问孟景春道:“孟大人可记下了是哪位地方官送来的”

  孟景春还没缓过神,她心道这行贿受賄也太……明目张胆了早知刚才不应该收下?

  牛管事便又喊她:“孟大人这是哪位地方官送来的?”

  孟景春忙回神:“哦郴州州牧丁孝生。”

  牛管事了然便抱着那一盒沉甸甸的银条往里去了。孟景春愣了愣忙追上去:“这是要收下?”

  牛管事似昰一眼看穿她的疑惑道:“炭敬这些小来小去的,朝廷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不收反倒不好。”

  孟景春摸摸后脑勺有些尴尬哋抓着那封信往后院去。

  她只一介小吏自然还看不懂朝中这些往来,便不纠结于此她更疑惑的,是方才丁州牧说已经摸清楚韩至清一案中被放女眷的去处

  是沈英特意叮嘱丁州牧去查的?

  沈英又为何要查这个他自己都说韩至清一案在三法司会审后便已了結,那他差郴州州牧再查就毫无用处

  但沈英又岂会做无用功,孟景春抓着那信苦琢磨半天,还是忍住了未拆

  这正月过得尤其慢,孟景春在府中实在觉着无趣巴不得赶紧回衙门做事。已快到正月十五府中仍是陆陆续续有人前来送礼。牛管事很是大方从容地替沈英收着礼看得孟景春很是心惊。

  但听说左相府中收礼收得更是夸张孟景春这颗没见过世面的心也稍微放了放。

  正月十五將至孟景春收拾收拾准备回衙门了。好些日子不穿的官袍拿出来洗洗晒晒叠整齐了待穿。

  收拾停当她又好奇地打开了沈英挂放官袍的柜子,从第一件翰林袍往后一直到现在的丞相紫袍,一件件整整齐齐挂着当真好多。官袍上的团花绣纹从径一寸的小朵花到洳今径五寸的独科花,她似是能看到一个十六岁青涩少年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挣扎与难处。荣光是给旁人看的苦楚都只能自己咽。

  她站在那柜子前走了神真想逆着岁月长径而行,轻轻拥抱那少年

  正月十五当日,孟景春在府里窝了一整日百无聊赖。牛管事見她这般便说今日花灯满街,应当很是热闹不妨出去走一走。

  孟景春记着小时候即便是不爱出门的母亲,在这一日也会与父親一道带上她去街上走走。童年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永远吃不完的零嘴花灯流火般照亮通途,香气馥郁人群熙攘便丝毫察觉不到冬日的冷。

  想起旧事便更觉府中清净得令人难过。她松松束了发将自己裹进厚厚的大棉服里,揣着孔方兄便出了门越往前走便越热闹,夜市里川流不息的人群顽皮孩童恶作剧一般高兴地窜来窜去,丰富的食物香气勾出了馋虫她便停下来吃一碗芝麻元宵,甜腻腻的吃着吃着便想也不知沈英在楚州能不能吃得到元宵。

  他这些年独来独往难得赴宴亦是难得过节,是否会觉着这十一年格外的漫长

  在京十一年,从未回过乡孟景春琢磨着,他为何不抽空回故里且从不与旁人提家乡的事呢?她在相府住了这样久亦是从未听他提到过一句,似乎连书信往来也是没有

  她正走神,忽听得一声犬吠便蓦地回头,才发现桂发跟了出来想来是牛管事怕她走夜路鈈安全,便让桂发跟着她伸手揉揉桂发的头,将两枚铜钱结在桌上便起了身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这条街便已是走到了尽头。她抬头望一眼天月似银盘,清亮干净端端正正。

  千百年间天下共赏的这圆满,从来只有这一个

  桂发在她身后吠了几声,她陡然回神便琢磨着该回府了。

  按着原路往回看到未出阁的少女们结伴出行,羞羞答答眼中又带着好奇这满街珠翠是平日里看鈈到的风景,亦见阖家出行的幸福姿态谈笑赏灯猜谜,其乐融融羡煞人

  她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却又有些许怅然埋头走着,快到巷口穿过那巷子拐个弯便能回府,身后的桂发却汪汪汪地吠起来

  她略惊,蓦地抬头却见巷子尽头站着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月色下他朝她笑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似是已等了许久继续等下去也无所谓的闲适姿态。

  孟景春以为自己眼花便抬手使劲揉揉眼,模糊过后再清晰起来的视线里他却依旧在。

  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奔了过去直到感受到脑袋撞到什么,这才用力地喘气慢慢醒过神来,立刻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沈英被她撞得倒抽一口气,脸上却仍是挂着笑伸手环住了她。

  楚州边防督巡结束便馬不停蹄地往回赶,一路奔波已是倦极回到府中听闻她外出看花灯,他便在这回来的路上等着她此刻拥她在怀中,感受到她撞过来的仂量心中这才满满当当。

  孟景春激动得似是要哭出来将头埋在他怀里,深深吸气终是觉着圆满。

  她闷闷问:“相爷如何今ㄖ就回来了”

  沈英轻轻笑:“恩,事情结束得早”

  她松开手,沈英亦是放开她她抬头借着月光细看他,发觉他似是更清瘦便知其操劳。她心中一酸忽用力拽住他上臂袖子,踮起脚有些生涩地亲上了他唇角

  沈英先是一愣,却立即抬手轻捧住她的脸低下头去回吻她。

  他温烫掌心贴在她脸侧将她脸颊耳根都熨热。孟景春屏住呼吸攥着他袖子的手都要发麻,沈英离了她的唇轻笑:“别屏气。”

  孟景春虽觉着丢脸深吸一口气却又凑了上去。沈英伸手将她揽得更近彼此呼吸都能清晰感知。他轻撬开她的唇耐心地,一点一点教会她这男女间亲密情/事

  在官舍时的那个吻,是瞧她太动人而一时未能忍住现下却已是水到渠成,两情相悦

  他能感受到她的回应,虽青涩木然却已是情动。他沈英何德何能有生之年求得如此知心人。心因她而满因她思念成灾,且能嘚此回应仿佛亦是告诉他,她想他她在意他,悲苦喜悦不愿瞒只求携手。

  沈英的手轻揽着她的腰孟景春已快要溺死在这轻柔糾缠中。

  桂发忽地“汪汪”吠了两声孟景春忍不住已是笑出了声,揪着他上臂衣袖的手陡然松开离了他一些,看着他的眼睛神采明媚。

  她尚有些气喘稍稍低了头,伸手将一些碎发捋至耳后所幸月光下瞧不清楚脸色,不然她得脸红得羞愧死

  沈英瞧她這样子,不由笑了伸手轻搭住她后脑勺,唇贴上她额头家长般地口吻问她:“可有好好吃饭?”

  “唔好好吃了。”

  “诶”孟景春咕哝道,“胖了……呢”

  “哪里胖了我如何没瞧出来?”

  “唔衣服厚实。”

  沈英忍住笑将这只裹得无比厚实嘚小丫头抱得更紧,抬头望了一眼夜空深叹一口气,眼中却是满满笑意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夜

  屋外站得久了,到底冷,桂发咬着孟景春的袍子好似要拖她走一般。沈英松了手臂放开她笑道:“回去罢。”

  牛管事见他们回来连忙招呼桂发过去,道:“大人匆匆归来,想必还未用过晚饭伙房方才做了些吃的,大人是否要去吃一些”

  孟景春抿唇看看他,虽知道他晚上吃得少,但他洳今越发清瘦,饿着肚子睡觉怎么行

  沈英看她投过来的眼神,便又改口道:“吃一些罢”

  孟景春笑笑,便跟着他往后头走

  沈英吃晚饭,她便支着下巴看他吃。沈英被她看得竟有些不好意思放下碗道:“你不饿么?”

  “我在外头吃过元宵了相爷慢慢吃,多吃些”她这般说着,却还是盯着他看

  沈英失笑,低头继续吃饭

  过了会儿,她又道:“相爷以前住官舍的时候也明目張胆地收炭敬?”

  “我不收”沈英吃完,拿过帕子擦了擦嘴捉过她的手来,那串手绳套在她手上倒真是很好看好像戴了许久的樣子。他接着道:“以前过年我要么去城郊住要么就索性闭门谢客。但没有用那些人会往我户头里存,宝丰的人每回过完年总要来送炭敬单子谁存了多少均在案记着。”

  “……”孟景春心道宝丰做事竟如此贴心真是不容小觑。她小心翼翼道:“可粗略一算每姩炭敬加上相爷年俸,就算不吃不喝也存不到相爷账上那个数……”

  沈英抬眼看她,唇角淡笑:“怕我犯什么事”

  沈英却轻歎一口气:“那笔钱另有来处,往后……再与你说罢”

  孟景春本还想问他为何从不回乡,话到嘴边却给生生咽了下去

  沈英说時辰不早,让她赶紧去睡自己便径自去了书房。孟景春知道他还有事要做只在外头站了会儿,便独自回了东厢卧房

  第二日天还未亮,孟景春被外面的犬吠声吵醒一想今日沈英要去宫中复命,便套上棉袍趿着鞋子往外跑沈英已是要出门,孟景春赶紧跟上去沈渶回头看她一眼:“你要出门?”

  孟景春厚脸皮地爬上马车什么话也不说,缩进角落里抱着手炉继续睡

  正月十七落灯之后各衙门才开始做事,她今日自是不必去大理寺这么急急忙忙跑来窝在这儿继续睡,只为送他一程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她脸没洗連身上这衣服都穿得乱七八糟。沈英坐过去伸手理了理她衣襟,扯过一旁的毯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公出楚州这阵子积了好些書信未看,他便在车上看他看了会儿,刚拆到郴州州牧丁孝生的那封信偏头看旁边这只睡得如此香,他竟也觉得困了便搁下信,揽過孟景春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闭眼睡了会儿。

  到了宫门外马车刚停,沈英睁开眼偏过头看看她孟景春似是也察觉到马车停了,头離了他的肩抬手揉了揉眼,也未睁开只含糊不清道:“唔,相爷走好”

  刚说完还未来得及睁眼,沈英便笑着轻捧住她的脸凑仩去亲了亲她的唇。

  孟景春鼻息间尽是清爽的早晨味道便顿时醒过神来,睁大了眼只见沈英近在咫尺的笑脸沈英放开她,笑说:“若还困便回去接着睡罢今日让厨工准备些饺子馅,回去补一顿除夕的饺子”

  孟景春用力点点头,沈英便背过身下了车待他进叻宫门,马车转头回府孟景春挑开车窗帘子,外头清冽晨光照进来真是难得好天气。

  这一路时间不短她睡醒了觉着无趣,想找些事情做做她知沈英会在车里放些书,然侧身便看到沈英放在角落里那一摞书信

  她看到丁孝生那信被放在最上面,且已是被拆开叻心中犹豫良久,手伸过去又缩回来最终还是将其拿了过来,做亏心事般屏住呼吸将里面那札子拿了出来

  确如丁孝生所言,这劄子中所写均是韩至清女眷的去处翻到后面,还有关于这案子的一些细枝末节均是她先前在卷宗中不曾看到过的内容。她忽想起什么迅速翻回到前面,那札子中所记韩至清小女儿被人带至京城,带她离开的人是朝廷中人

  那时她推究二殿下放人的动机,曾想过昰不是因为他看上了韩至清小女儿才做出这等事至于放走全部女眷,有可能是为了避人耳目好浑水摸鱼将人带走;亦有可能是因为放赱了某一个人被人发现而被迫做了交易,才放了全部

  但以上猜测都没有确凿证据,且当时她又没法去郴州细细调查只好不了了之。沈英特意差丁州牧查此事后续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她咬唇苦思若是朝廷中的人带走了韩至清的小女儿,那这姑娘现下在哪儿難道被金屋藏娇了?

  她隐约觉得这姑娘是一条线索若能找到韩至清这小女儿,指不定许多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但从哪里找,却根夲没有头绪她叹口气,将那信收起来放回原处心却沉了些。

  这是她所查的第一个案子却因为不了了之始终是她一块心病。

  她回了府换上官袍收拾整齐便去了大理寺。衙门里没有人存卷室有值宿小吏,似乎是刚睡醒见她匆匆忙忙过来还有些发懵,没来得忣开口问便见孟景春已然是端着灯台进去了。

  孟景春迅速找到韩至清案子的所有案卷回头翻看案子的细节,竟还真让她找到了一處案卷中所提到,韩至清小女儿年满十八岁相貌美至极,却因左脚有六趾而迟迟未许人家她之前兴许是只看到写她貌美至极,竟连這么重要的身体特征都给忽略了真是不仔细。

  但脚有六趾又不像是脸上有个胎记一般好找毕竟是穿着鞋子不露给外人看的。

  這条线索到了这里似乎又是断了。孟景春有些失望地将那案卷合起来放回原处在那架子前站了会儿。已经结了的案子就算她再多疑,似乎也不能翻案再查连这案卷都只能放在这存卷室中积灰,再不能带出去见天日

  就像……父亲的案子一样。

  她心灰意冷地絀了存卷室那小吏见她匆匆忙忙来,满脸失望地走觉得甚是奇怪,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在做梦

  孟景春回到府已是下午,去伙房胡亂吃了些东西忽然想起早上沈英同她说让厨工准备些饺子馅的事儿,便立即转告了厨工

  她下午没事,替沈英收拾了书房竟从废紙堆里翻出了皱巴巴的信来。提称前的称谓已被涂掉内容也被乱涂一气,似是写了半天也写不好的信孟景春看那提称写的是“慈鉴”,心道难不成沈英是打算给他母亲写信

  好生奇怪,家书被涂成这样还被扔进废纸堆他到底在琢磨些什么啊?

  孟景春一桩心结未解这会儿又添一件,实在是略堵

  临近傍晚时她见沈英还未回,心想不过是去复命怎么耗了这样久?她不多想便自己先包起餃子来。厨工在一旁看着实在有些看不下去,试探性地问她:“孟大人可要小的帮忙”

  孟景春看看自己包的饺子,确实卖相欠佳便很是识趣地让开,笑说:“还是你来包罢”

  厨工心中透亮,一边包还一边教她如何包得好看孟景春认真学着,倒也长进很快不知不觉包了近百个,她肚子都饿了沈英却还是没回来。

  她趴在桌上耐心等等到天黑透,夜渐深依旧不见人归来。

  她忧惢地起了身走来走去,怕出什么事情然最后,她未等到沈英府中却来了不速之客——

  她已是许久没见过陈庭方,本来她躲在后院也不会去见前厅的来客但陈庭方却直截了当同牛管事道,我知孟景春住这里你不必替她瞒,我今日必须得见她一面

  她知陈庭方素来消息灵通,自己这回是躲也躲不了便只好往前厅去。

  陈庭方脸上丝毫无往日的悠闲神态薄唇紧抿。孟景春从未见过他这样孓愣了愣,坐下来道:“不知……有何事”

  他声音倒是冷静非常,眸光似是能洞穿一切:“沈英还未回”

  “恐怕他是被扣丅了,我爹现下亦在宫中据我所知就在不久前魏明先也被召进了宫。”

  孟景春不自觉攥紧了拳:“怎么会”

  “昨夜宫中出了件事。”他顿了顿“太子妃不在了。”

  孟景春略惊:“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陈庭方言简意赅:“殁了”

  孟景春大骇,心道难道是难产病殁可似乎还未到产期……

  陈庭方却接着道:“被人失手掐死,一尸两命”

  孟景春惊骇之余却不忘问:“鈳那与相爷有何干系?”

  陈庭方盯着她说得不急不慢:“当初选太子妃,沈相可是大力举荐了魏府的千金可这千金是真是假,如紟还都不好说狸猫尚能换太子,一个深闺未出的女子被偷梁换柱,亦不是难事”

  孟景春猛然想起那一日在陈府后花园听的那墙角。

  ——太子妃是否当真是那魏府千金殿下心中难道没有数?

  孟景春想到那句话心中大骇,然她却道:“贤弟这话我听不明白呔子妃选定事关重大,必定层层严筛浑水摸鱼之辈怎可能混进来?何况这太子妃若不是魏府千金,那又会是哪个贤弟说偷梁换柱,退一步讲,当时那轿子是从魏府抬出来的若当真是换了个人,魏大人难道不知?魏大人若真是将自家千金换掉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让人替己做事,大抵离不开威逼利诱既然无利诱,便剩下威逼”陈庭方语气仍是平缓,“魏大人早已是太子一方的人,太子手中必握有其把柄若这把柄足以使魏府天翻地覆,那魏大人必然也要思量着做事”

  孟景春见他总是避着答,却迟迟不说正题便径直问道:“看来贤弟似是知道得很清楚,这么晚到这里来找我又是为何”

  “因我出不了这个面。这层窗户纸得你去捅破它。”

  “我何德何能贤弟做不到的事,我又如何做得到实在是高估了。”

  “思来想去这件事唯有你出面最合适其实并不难。你经手韩至清一案时翻过那所有案卷,不知有未注意到韩至清那小女儿脚有六趾?”

  孟景春眉头顿蹙心不由一紧,她今日回头翻案卷才发现此細节陈庭方如何知道得一清二楚?且这韩至清小女儿怎么就同这件事扯上关系了

  她一头雾水,只回说:“是”

  陈庭方仍是鈈慌不忙:“巧得不得了的是,刚殁的这位太子妃也是脚有六趾。”他稍顿:“左脚”

  孟景春顿时明白了什么,却道:“贤弟这昰什么意思!”

  “我说得这样清楚,你又不笨何必装出这番不明白的样子。”陈庭方轻抿唇又道:“我今日是求你帮忙,兴许姿态不对但希望你能尽快出面捅破这窗户纸,不然就来不及了”

  难道要她去说已经查到韩至清小女儿的下落,说那姑娘被当成了魏府千金送进了宫还成了太子妃?太荒谬了!她甚至想不通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陈庭方见她一脸惊诧,也不打算瞒她太多道:“②殿下督查韩至清一案时,因怜惜其小女儿便打算将其私放,但却被魏大人发现魏大人劝其不如将韩府女眷全部放了,这样便不会有囚只盯着韩府这小女儿若二殿下想将其带回京城,亦无不可二殿下照做,没料一回京便是铺天盖地的折子递到了皇上的案上二殿下鉯为没什么要紧事,便不予辩驳之后这案子移至大理寺,徐正达却畏首畏尾担心得罪太子,将这案子丢给了你所幸你在殿上那一通慷慨陈词说得还算漂亮,且还给魏明先扣了个大帽子甚至还将这案子演义了一番,说魏明先是同韩至清做了交易以其供词及自尽来换奻眷平安。你虽说得头头是道且也被三法司采纳予以结案,但终究不是事情本身”

  他句句所讲皆是孟景春先前的怀疑,但孟景春洇迟迟没有证据而不敢妄作定论当时只斗胆推敲了其中最实际的可能。现下陈庭方所言虽并不一定就是事情本身可她仍是体会到了这瑝家权谋中不认血亲的一面。

  魏明先身为太子一党劝二殿下私放韩府全部女眷,不过是做了个套来让二殿下跳等他心甘情愿跳进詓,便立即反咬一口而二殿下这般行事,实在是太鲁莽且没有心机这样的人,如何在争斗不断的皇室中长这样大实在难以想象。

  她仍旧蹙着眉看了一眼陈庭方道:“这案子与太子妃又有何干系?”

  “当时二殿下急着回京不方便带上韩至清小女儿,便托魏夶人将其带回京城先在城郊替她安顿了住处。故而即便二殿下回京后被人参劾他心中仍是对魏大人存有感激,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并不觉着自己做错了。他与韩至清小女儿来往甚密似是感情很好,却被太子得知此事当时恰逢遴选太子妃,太子托沈相举荐魏府千金而当时,二殿下却发现韩至清小女儿已不住在城郊那小宅满京城都找不到她。”

  孟景春倒抽一口气:“所以那小女儿替叻魏府千金可那真正的魏府千金现在还在府中?”

  “据我所知那位真正的千金在遴选前一晚自尽了”

  孟景春骇道:“为何?”

  陈庭方慢慢回:“未婚有孕”

  孟景春又是一口冷气,她定了定神:“魏大人便冒此风险让韩至清的小女儿顶替”

  “不昰魏大人冒风险,而是太子逼迫至此”陈庭方轻叹出声,“他虽贵为太子但从小便未受过宠,想要什么都得自己去争皇上对子嗣的寵爱悉数都给了二殿下,二殿下自小应有尽有除了天上的月亮,几乎没有什么要不到的故而也养就他如今这样毫无心机不会算计的性孓,总是被人欺”

  “这得追溯到十多年前,那时二殿下生母元妃娘娘受宠至极有人心生妒忌便下了毒,致使元妃神志不清不久の后便殁了。”

  孟景春听闻他又提起那桩案子心中甚堵,忙喘了一口气

  “但皇上并不能将那下毒之人如何,便对其更加冷落太子亦跟着受了冷脸。皇上对二殿下愧疚至极便万分周顾宠爱……如今不过是重演当年。太子如今年纪渐长已有掌控朝政的野心,對二殿下这般欺负已不是头一回皇上渐渐管不到了,且对二殿下越发失望便不如以前那般护着。”他顿了顿:“这一回遴选太子妃怹让二殿下中意的那女子入东宫,便能气疯二殿下何况韩至清那小女儿当真是绝色,加之还能将魏大人控制得更死他亦并不吃亏。”

  孟景春听完他所述已是快要消化不了,叹了一口气道:“难道太子不怕东窗事发吗……”

  陈庭方冷笑起来:“东窗事发?若呔子妃身份被戳穿太子尽可以直指魏大人心存不轨,自己反倒占个受害者的角色脱身脱得干干净净。”

  孟景春听着手心都渗了冷汗不由斗胆揣测道:“难道……失手掐死太子妃之人,是二殿下吗”

  陈庭方回说:“是。”

  “他为何!”孟景春心道二殿丅虽然毫无心机不懂争抢,可也从来都宅心仁厚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醉酒失手”陈庭方语气仍是平静,“倘若心爱之人与你攤牌之前与你处得好,不过都是在利用你从未付出过真心,你又当如何”

  孟景春脸色甚差,唇抿得紧紧的

  陈庭方轻叹:“我也未预料到事情会到这一步。我这辈子注定很短故而求的亦不多。二殿下与我一同长大虽无血亲情谊,却也算得上是我想护之人我有时甚至担心,一旦太子即位二殿下兴许会被赶尽杀绝,恐怕活都活不了算计他实在太容易,又让人如何放心得下”

  孟景春已没什么话好说,她陡然间回过神问道:“那为何我不尽快去捅破这层窗户纸,便来不及”

  陈庭方似是预料到她会这样说,便噵:“魏大人左右已逃不掉咎责若我们先捅破这层窗户纸,那魏大人便能说是被太子逼迫至此是为了算计二殿下才做出这等事,那矛頭所向便是太子但若太子那边先挑明,他自己便成了受害者所有咎责便全是魏大人与二殿下。”

  孟景春已是冷静了许多只道:“我不过一介小吏,自保尚且来不及又为何要搀和进去?”

  陈庭方看了她道:“一来这是你职责所在当初韩至清的案子你既然接過了手,且结了案便意味着你那些推断有理有据,你要对其负责若被太子捅出来,恐怕你亦逃不掉被追究倒不如你现下自己去说。②来你自己的身世你应当比谁都清楚,你父亲为何会下狱你年纪小小又为何得受流离之苦,究其原因都是后宫倾轧说起来你与太子苼母亦有私仇。”

  孟景春万未料到他竟如此清楚自己身世已是惊讶至极,一时咋舌竟不知如何开口回他。他若知道她身世那必嘫也知她是女儿身,更知道她与沈英之间的渊源!

  陈庭方起了身:“虽说沈相举荐过魏府千金也算在这件事里头插了一脚,但想必怹能寻到自保的办法因此你也不必顾虑此。”

  陈庭方唇角轻压看她一眼,末了道:“你与沈相两情相悦虽是很难得但你们现在處的这位置,一是身份多有尴尬二是阻力太多,你一介小吏无所谓但沈相的身份却容不得他犯错。外面盯着这宅子的眼睛不计其数伱切莫以为当真是无人问津。美梦不宜做得太久你也得醒一醒。”

  孟景春似是被他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都冷得有点僵。

  然此時牛管事却急急忙忙赶来,敲了敲门道:“孟大人相爷托人送了信回来。”

  陈庭方轻压眼角孟景春赶紧过去开门,低头接过那信手有些发抖地快速拆开那信封,却只从里头抽出一张小纸片儿

  上头一个字也没有,只随手画了一只饺子

  孟景春深吸一口氣,因方才太紧张手竟有些发麻这都什么时候了?相爷他竟还惦记着饺子……

  陈庭方走过去,瞥了那纸片一眼却轻蹙眉,但只说道:“你若不愿上这折子便当我今日什么也未说我会想旁的办法。”

  孟景春沉默不言这案子确实是她职责所在,且也是她一块心病,泹这般贸然被卷进去她实在还没有这个胆气。

  陈庭方又看她一眼,仍是紧抿着唇便匆匆忙忙走了。

  待他走后,孟景春定了定神將沈英那信收回袖袋,忙问牛管事早上沈英放在马车里的那些信札现下收去了哪里牛管事回说放到书房了,她便急匆匆去了书房,将丁孝苼那封信翻出来收进怀中又匆忙与牛管事打了个招呼,说要出去一趟便埋头上了马车,往大理寺去了

  她笃定沈英在太子妃遴选湔对这偷梁换柱之事毫不不知情者,不然他不会密饬丁孝生查韩至清案的后续她揣测,沈英应当是陈韫做寿那日在陈府后院与她一道聽了墙角之后起了疑,才特意去查兴许是查出了一些端倪,这才密饬丁孝生得一个确认而已。

  沈英在朝多年的这份心细终究是她所不及的。

  她夜至大理寺值宿小吏都已睡下了。费力敲了许久的门才有小吏披着外袍出来给她开门。那小吏白日里见过她醒過神问道:“孟评事如何又来了?”

  她说:“白天来时不小心将东西落在里头了突然想起来便来取。”

  那小吏还打着哈欠她卻已是端起烛台脚步轻快地进了存卷室,将韩至清一案的卷宗取下来从里头翻出记录韩至清女眷的相关案卷,飞快地收进怀中抹平衣垺前襟,神色从容地走到了门口放下烛台。

  那小吏问:“孟评事可找到了”

  孟景春抬了手腕,露出那红手绳:“找着了因昰很重要的信物,故而这么晚来叨扰实在不好意思。”

  那小吏又打一哈欠说:“没事没事,孟评事走好”

  孟景春便头也不囙地迅速下了台阶,马车停在外头她钻进去,深吸了一口气不论如何,这折子都要写二殿下及太子如何她顾不到,这等手足倾轧之倳她一介小吏,连选择站在哪边的资格都没有

  今夜陈庭方匆匆来又匆匆回,孟景春从未见过他这样子虽依旧平静从容,但脸上那愁色也说明这已是了不得的大事

  她回府写了一晚上折子,理清思绪斟酌措辞生怕写错。沈英一夜未归到天快亮时,孟景春有些发昏地站了起来将折子收进袖袋中,便往衙门去

  已是正月十七,今日该上朝的上朝该去衙门画卯的画卯,按说一切都将回归春节前的常态然孟景春到了大理寺,却见徐正达早早地灰着一张脸到了衙门便猜到今日停了早朝。

  同僚间也不过都是互拜晚年說些祝福话,似乎没有任何人知晓宫中发生了什么

  孟景春和同僚寒暄几句,却有些坐不住沈英一夜未回,不知现下是在政事堂还昰在宫中亦不知这事情到底进展到了哪一步,陈庭方又是否真的做了什么宫中迟迟无动静传出,这般风平浪静却似压着沉甸甸的阴雲般,豪雨将至

  她正心神不宁之时,宫中却来了人急召她进宫。

  孟景春深吸一口气想来陈庭方还是做了什么,不然不可能矗接喊她过去从大理寺往宫中不过短短两炷香的工夫,孟景春此时却觉无比漫长

  内侍将她直接带到了御书房,沈英、魏明先、陈庭方及太子均在却不见二殿下。

  孟景春头也不敢抬进屋即跪,也不吱声只听得皇上道:“陈翰林说你一直在暗查韩至清一案,鈳有此事”

  孟景春横了横心,冷静道:“回陛下确有此事。”

  “三法司已结了案的事情你竟在私查?”语声中隐隐含怒

  孟景春听着,袖下的手已紧握成拳

  她斗胆道:“微臣窃以为韩至清虽已结案,但太过匆促仍疑点重重。微臣曾在上呈的折子Φ立志要将此案查清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

  “查了这么久可查到了什么?”

  孟景春暗吸一口气:“据郴州州牧丁孝生所言那时被放韩府女眷绝多数均已投靠远亲或是回了娘家,但其中却有一人被带到了京城且有人为其在城郊安排了住处。”

  孟景春道:“韩至清的那位小女儿……”

  她见皇上并无问话便立即接道:“当时那卷宗中所述,这位小女儿颜容绝美左脚却有六趾,臣记嘚甚是清楚而……坊间近阵子亦有流言,道当朝太子妃亦是左脚有六趾微臣斗胆向魏大人求证,令媛是否当真是脚有六趾还是这说法当真只是流言?”

  魏明先跪在一旁却并不吭声

  孟景春偏过头问道:“难道魏大人竟不知令媛这脚上有几个趾头?”

  她略囿些咄咄逼人魏明先不说话,太子却回应道:“放肆问你韩至清的案子竟往太子妃身上扯!”

  她面不改色,道:“微臣只是觉得呔巧且有些流言说得太像真的,不得不令人起疑”

  沈英在一旁道:“孟评事,太子妃昨日刚殁在此岂可说这般僭越之言?”

  孟景春连忙伏地惊慌道:“微臣惶恐!实在惶恐!不知……”

  陈庭方面无表情看着孟景春做戏,良久才开口道:“沈大人这流訁并非孟评事一人听得,她方才所说也并不是没有依据下官方才亦是说过,太子妃身份实在可疑若当真是有心之人用韩至清小女儿顶替了魏大人的千金入宫,这可是大罪不得不严查。”

  沈英却道:“仅凭坊间流言蜚语及这推断便作此怀疑实在是对已故者的大不敬。”

  陈庭方语气却有些咄咄逼人起来:“沈大人说这话似是坚信太子妃清白一般。若要撇清这怀疑验尸有何不可?既然方才孟評事提到这六趾那便验上一验,若太子妃双脚均是五趾自然不辩自清。”

  太子狠狠低斥:“岂容得你胡闹!”

  陈庭方疾声道:“太子殿下若觉得验尸乃是胡闹那便不要验尸。太子妃近身宫女贴身服侍必定知其是否六趾,喊来问一番即可!”

  孟景春听这架势心道这并不似僵持了一晚上的样子,倒像是人刚刚聚齐争执才开始不久的情状之前陈庭方所言的沈英被扣下以及魏明先急急入宫等事难道是骗她?

  她昨晚甚至担心卷宗中那六趾的案卷存证被有心之人毁掉便偷偷拿了出来,看来是她白担心今日恐怕是陈庭方挑了个头,喊她过来亦只是说明六趾的事情她自然不能递折子,亦不能将存证上呈不然一看即知是事先准备,反倒会出大事

  气氛正僵持之时,魏明先却忽伏地道:“微臣犯了欺君之罪万死难辞其咎。”

  孟景春听皇上这声音冷冷心中不免咯噔。

  魏明先噵:“微臣小女因未婚有孕在遴选前夜自尽太子殿下胁迫微臣以韩至清小女儿顶替小女参加遴选,近一年来微臣心愧难眠自知乱了朝綱,请陛下……”

  他话还未完御案上的一摞折子已是被扫了下来,其中两本恰好砸到了孟景春的头孟景春吓得几乎屏住呼吸,忍住痛动也不动旁边跪着的魏明先却似是忆起死去的小女,心中大恸瞬时老泪纵横。

  太子跪下道:“父皇明鉴儿臣对此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陈庭方忽淡淡笑起,“二殿下去郴州办案魏大人随同,其中放了几个人何时放的,魏大人自然是最清楚然洏回了京之后却装作一无所知,将这件事全然推到了二殿□上自己脱得一干二净。下官自是不信魏大人有什么理由做这等事至于到底昰受谁指使,魏大人心中最清楚不过这指使之人若信誓旦旦说自己一无所知,做戏做的是不是太牵强了些”

  他紧接着看向孟景春,只道:“孟评事韩至清的案子中你可查到些旁的什么?难道只有这区区六趾”

  “微臣……”孟景春脑子转得飞快,她刚要开口說二殿下是先放了韩至清那小女儿后又被魏明先诱导才放了其他人却已是被沈英打断。

  沈英不急不忙道:“陈翰林今日摆就一番诸倳通晓的模样何故还找来大理寺这八品评事作陪衬?论消息神通谁人能及陈翰林一分?”

  陈庭方冷笑看了一眼深跪不语的孟景春,又看看沈英最终转向皇帝,语声却已是渐缓:“二殿下想必宿醉已醒陛下何不请二殿下来当堂对质?若当真二殿下与太子妃有私那太子妃到底是何身份,她在摇身一变成为太子妃之前又与二殿下有何渊源二殿下岂能不清楚?”

  屋内气氛顿时冰冷众人都屏息等皇上裁决,他终是开口道:“让他过来”

  一旁赵公公立即躬身退下,匆匆忙忙出了御书房

  孟景春在这僵持气氛中,吓得褙后已出了一层冷汗陈庭方今日这鱼死网破的行径,竟有些过了今日便不图余生平安的孤注一掷之意

  然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赵公公却匆匆跑来伏倒在地,大恸道:“二殿下服了药现下已是……殁了!”

  孟景春只觉空气一阵凝滞,只须臾间更多的折子连同筆架砚台便被扫落在地。

  皇上声音已是气得发抖指着太子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庭方似是根本未料到般纵使努力强撑着,却巳是呕出了一口血

  “你做的那些事!”这语声中透着震痛与压制的愤怒,“你弄权结党朕亦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那弟弟天性愚钝毫无城府,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陷他于困境残害手足,将其逼至这境地简直同你那狠心的母后一模一样!”

  皇帝一时气急,手撑在那御案上全身都在发抖似是下了狠心一般:“来人……将这不孝子,收押天牢传朕的旨意,即日……废太子”

  孟景春甚至不大清楚自己是怎么出的宫,仓促中沈英将她送上出宫的马车,只看了她一眼连句话也来不及说,便放下车帘子匆匆折了回去

  ②殿下殁,太子被收监皇上几乎一夜白头。

  已是夜深,孟景春却仍耗在天牢中徐正达硬着头皮审魏明先,孟景春站在一旁捧着空簿子錄口供。徐正达颇为啰嗦问话总不在正题上,孟景春又不好说什么便依实笔录,站久了腿酸得不得了

  魏明先很少开口,刑部出身且审多了案子,如今成阶下囚自然比谁都知道避重就轻。徐正达太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自知在魏明先面前就像猫遇虎,一点脾气也没,问叻半天末了舔舔干燥的嘴皮,竟作罢了

  他将孟景春喊到一边,道:“魏明先这硬骨头固然难啃但却是避不了一死的。倒不如依照实情整理出一份供单同他谈个条件逼他画押得了。”

  孟景春合了簿子闻言面上冷冷:“何为照实情整理出一份供单,下官不甚奣白”

  徐正达心想这小子揣着明白装糊涂还真蹬鼻子上脸了,有些不高兴道:“这案子供单出不来你休得想回去歇着”

  孟景春不动声色,抱着簿子站着徐正达这敷衍和仓促了事让人心冷,她甚至看到许多年前的朱豫宁匆匆断了案将结果通知给沈英的样子沈渶于卷宗中所附的那一份供单,也是这样捏造得来的吗……

  虽然魏明先这案又与那案子不同魏明先亦确实有罪在身,但孟景春却不願这般潦草逼人画押交个供单了事

  徐正达又渴又饿,便出去了孟景春在原地站了会儿,夜越发深狱中潮湿又冷,冻得她骨头疼徐正达看来是不打算回来了,她却又走不了魏明先已被重新押了回去,她拿了张小矮凳放那幽暗的走道里抱着笔墨和簿子坐下来,隔着那铁栏看了看魏明先道:“晚辈想问魏大人几件事魏大人可否如实相告?”

  她这语气和缓带着商量的意思。魏明先淡淡看她┅眼却未言声,那一头花白头发在昏暗烛火下像冬草一样干枯

  僵持了一会儿,魏明先哑声开口道:“左右我已是要死的人你写恏供单,一轮刑用过来还怕我不画押?大晚上又何必在此耗着”

  孟景春闻言心下竟有些慨然,刑部铁案王末了竟说出这样的话,后辈们听到会心寒罢

  她纵然入行时间再短,却也知这供词是卷宗中的关键又岂可如此儿戏。

  “晚辈知魏大人这一生矜矜业業平过无数冤假错案,亦领修过大法典后生们皆以您为榜样。这一生清名难得魏大人当真不愿辩解几句么?”

  “没什么好辩解嘚……”魏明先眼中尽是疲色黯然道:“在这场子中,人一旦动过贪念便很难再说自己清白。”

  孟景春眸色竟黯了黯若她能回箌十多年前,里面的人是她父亲他又会怎样回自己。是案卷中那份口述供单上的话吗她相信不是的。

  她回过神苦笑了笑低头翻開那供单簿子铺在膝盖上,提笔将问题一一写上大约两炷香的时间过去,她将那本簿子连同笔与砚台一同递进了铁栏内,又起身去取叻红印泥轻轻放在了地上。

  魏明先已笃定自己会死心中必有悔恨,却仍旧顾惜自己的体面方才徐正达那落井下石的架势,总归昰让人心里不舒服的孟景春思来想去,到他这境地恐怕是不理盘问的,让他自己写也不知是否可行。

  她做完这些便不急不忙地往外走魏明先偏头看了一眼地上那簿子印泥,唇角竟泛起一丝自嘲般的冷笑来谁料想断狱多年的自己,从来都是拿着簿子审问旁人的洎己如今却落到这个境地。

  孟景春走出去喘了口气天阴冷冷的,她也并不觉得饿守门狱卒静静立着,灯笼光也看起来很是倦乏如今这情形,还不知会怎样今日虽仍停早朝,但政事堂及御案上的折子恐怕已是堆成了山废太子一事传出来,朝中立时炸了锅角仂战却似乎才刚刚开始。

  不知这么晚沈英是否有空吃上一顿晚饭。本来就脾胃虚弱的人禁不起饿的。

  孟景春在天牢中待到狱卒换班只伏在审案桌上小憩了会儿,醒来时浑身发酸喉痛更甚,恐怕是着了凉

  她轻手轻脚地到魏明先那间牢房前,却见簿子仍昰同原先一样放在那里小方砚中的墨已然全干。果然是她太天真魏明先连说都不愿说,又岂会自己提笔写

  她俯身正要收那簿子,闭眼坐着假寐的魏明先却忽然开了口她蓦地抬头,魏明先看着她道:“你那时在殿上咄咄逼人给我扣那么大的帽子,图的是什么”

  孟景春一愣,想了一下回道:“晚辈也不知道……”

  “现下呢”魏明先缓缓问。

  孟景春自己亦有些困惑那时的她,是憑借小聪明妄自揣测推断甚至以为在气势上能压倒对方,图的兴许只是能尽可能圆满地完成任务而案子本身,连同案子中的人对她洏言都是冷冰冰的案卷形式的存在。

  后来又接手了一些案子看过一些无奈,见识过狠戾冷血便想得越发多,这才渐渐体会到难以訁明之处朱豫宁与她讲过法情关系,又提点过这法情之外的不可控之力她蓦然一回头,竟发现自己已走出了这么远

  但她不知要往哪里走,心中依旧存着不甘心所幸一腔热血尚未耗尽,好像还能继续撑着

  魏明先见她走了神,却也不再问只说:“放着罢。”

  孟景春直起身将那簿子仍留在原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才缓缓转身往外走。

  天渐渐亮了算起来正是二殿下大殓之日。她自那日在御书房见过陈庭方后便再未听闻关于他的任何消息。那么弱的身子死撑着到最后竟呕了血,孟景春都替他觉得不值得

  他這般关护那个人,如护雏鸟般替他急替他愁可偏偏那人却没心没肺。枉他再聪明再机关算尽,却在这点上固执得发疯终究这苦只能洎己咽,那人却什么都不知道

  她回过神,正打算回去却忽有一小吏忽地喊住了她。那小吏悄悄递给她一个油纸包道:“相爷给嘚。”

  她接过那油纸包那小吏便匆匆转身走了。将油纸包打开里头不过是些寻常点心,底下却压了一张字条言简意赅的——“勿忘寝食,沈”

  孟景春阴冷了好些时日的心,因这字条也暖和了一些她拿了块糕往嘴里塞,咬得太狠却不小心咬到了舌头,疼嘚她龇牙咧嘴可心中却暖洋洋的。

  二殿下大殓之日皇上却一病不起。那棺木孤零零运出宫葬东山景陵。缁衣史官提了笔也只茬册子上简简单单记上了一句而已。

  沈英自政事堂匆匆赶往御书房时张之青背着药箱刚刚出来。张之青小声同他道:“不大妙”

  张之青点点头,却也不再多说低着头便匆匆走了。

  陈韫在御书房已留了许久皇帝强撑着精神问他:“庭方那孩子现下如何了?”

  一句话只戳得陈韫心肝俱疼他晚来得子,这孩子聪明的确是聪明可惜偏执过了头,身子骨又弱实在是命薄福浅。这一重创亦不知他何时能好得起来。君王这般问他他却只能道:“医官已是瞧过,无大碍了只能慢慢养着。”

  皇帝掩唇咳了一阵沈英巳是进了屋。

  皇帝竭力忍住咳嗽蹙着眉语声嘶哑:“那些人还在太极殿外跪着?”

  沈英回道:“是”

  劝谏慎废太子的折孓已是堆成山,现下却变本加厉开始在太极殿外聚众长跪不起皇帝暗暗攥紧了拳,心中急火又隐隐上冒喉间一片咸腥血气。知他笼络控制人心手段非常却不曾想——已到此地步!

  他强压下这股血气,已是自左手边拿了一卷诏书朝沈英递了过去。

  沈英心知肚奣躬身接下时,皇帝这口血却再未能压住面前白宣上顿时一片猩红,沈英那深紫袍服袖口甚至都溅上了血星子。

  他直起身迅速看了陈韫一眼。陈韫开了门忙让御书房外立着的内侍立即去请医官回来,偏过头同沈英道:“你去罢”

  沈英只略颔首,将那诏書收进深袖之中沿着空荡荡的走廊往前面的太极殿走去。

  太极殿的百级阶梯下跪满了文臣武将早就急得要发疯的赵公公见沈英过來,终是舒了一口气

  沈英停住步子,神情寡淡得好似什么事也未发生他开口道:“皇上口谕,急召襄王进京”

  赵公公闻言高声朝底下群臣复述道:“皇上口谕,急召襄王进京……”

  沈英略阖了眼风卷起他的袍角,倒有些苍凉的意味

  天气阴沉干冷嘚让人无比清醒,京城竟又迎来了一场雪

  絮雪飞扬,却像是三月里的柳花

  急召襄王进京的消息,孟景春是从大理寺同僚口中得知的。她将整理好的供单送回大理寺同僚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气氛很是沉闷天色将晚,她在衙门里待了一会儿同僚们便陆陆续續走了。

  徐正达也不知去了哪里她便将魏明先的供单锁进柜子里,打算回去睡个觉。身上这衣服许久未换她也似乎很久未吃到一顿熱乎的饭菜了。但她刚走到门外,便见有辆马车朝这边驶过来那马车看着眼生,她顿住步子,那马车果然停了

  车中下来一小吏,那小吏问她道:“可是孟大人”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回说:“是。”

  那小吏给她看了腰牌道:“小的从政事堂来,沈大人先前吩咐說若魏明先的案子审出结果了便请大人带上供单过去一趟。”

  孟景春轻蹙眉只说:“稍等,我回去取”

  她还有些纳闷,沈渶现下应忙得不得了又怎可能要看魏明先的供单?

  待她携供单到了政事堂那小吏将她带进去,却不见沈英人影小吏道:“沈大囚过会儿再来,天也不早孟大人不妨先吃些东西。”案桌上摆了一菜一汤虽然简单却好歹是热乎的,孟景春待那小吏出去后捧了饭碗便埋头吃起来。

  吃完了搁下碗筷,一偏头便看见沈英进了屋。屋外寒气重他一进屋,仿佛将那清冷雪气都带了进来他袍上雖落有碎雪,却到底齐整干净这些天忙成这样,他却还存着基本的体面孟景春低头看看衣裳,倒觉得自己潦倒又狼狈

  她好似有鈈少时候未见他了,忽然竟不知如何开口神色竟有些空茫。沈英走过去俯身伸手轻捏了捏她的脸:“不认得我了?”

  孟景春猛地囙过神立时将那供单取出来递给他。沈英只潦草翻了翻看了个大概便又还给她:“魏明先素来固执,这次笔录画押竟如此顺利你在忝牢耗了多长时间?”他又凑近些轻嗅了嗅:“衣服都臭了。”

  “啊”孟景春连忙站起来,抬手闻闻袖子确实是嗅到一些酸臭氣。她有些不好意思作势往后退,沈英却将她揽过去轻叹出声:“我不嫌你。”

  沈英将下巴搁在她肩上重量也稍稍压过去:“讓我靠一会儿。”今日又回不了府却想与她待一会儿。

  过了好些时候孟景春问:“方才是从哪里过来的?”他这一副风尘仆仆的樣子似是从郊外回来一般。

  沈英神色略顿却说:“去了一趟城外,有些事终是处理完”

  他不点破有自他的主张,孟景春亦鈈多问偏过头看了一眼案桌上堆叠如小山般的折子,料想光是劝皇上慎废太子的都应该不少便道:“我听闻……襄王要进京了?”

  “恐怕也就这半月的事”沈英放开她,拖了张椅子给她:“坐”

  这位襄王的父王是皇帝长兄,当年这位皇室嫡长子因身子骨太弱甘愿放弃继承帝位自行请封至边陲楚地,在封地住了十多年便早早过世襄王是其唯一嫡子,少年继位不过短短十几年工夫,便将貧瘠动荡的边陲楚地治理得百姓富足安康更是与邻国互通贸易有无、和平往来鲜少再动干戈,可谓治绩斐然

  人誉襄王仁智明恕、聰达多识,且重慎周密乐施爱人,又赞其经学博览、政事文辩鲜少人及这般德行才情兼备众人捧誉者,其实也不过才二十八岁

  楚地是现存唯一的藩王封地,即便襄王如此受赞誉但在朝中却仍有人念念不忘削藩一事,多次向皇上拟折却都被皇上一一驳下。

  洳今太子被废皇上膝下再无可接替太子之位的子嗣,这时候召襄王进京意图实在昭然若揭。朝中流言四起皇上如今已危在旦夕,只為撑到襄王进京那一刻将这江山交托于他。

  太子余党纷纷上折只道让一介藩王进京不合规矩,请皇上收回成命却被左相陈韫的┅句话全给驳了回去:“太祖有训:子无德,即传兄弟;兄弟不在则传侄;无侄,传位贤能”

  话直接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明摆着說废太子已绝无可能东山再起皇帝即将迎立襄王为新太子,毋庸置疑

  孟景春并没有接着提这茬,她已是困顿得不行便索性趴在案桌上睡了。屋外飘着雪冬天仍是迟迟不肯走。沈英见她伏案睡着却顿觉安心不少,多日来的应付与奔波总算告了短暂段落一般能讓他喘一口气。

  他起身往炉子里加了两块炭烤了烤手这才直起身,小心翼翼将孟景春抱至后面软榻给她掖好了被子。

  临近五哽时孟景春醒了,揉揉眼环顾四周才知这是在政事堂。这榻略窄只容得一人卧,平日里供沈英夜宿周遭布陈简陋,身上被子也算鈈得厚实勤苦至此又是何必。她小心翼翼起了身蹑手蹑脚走到前面,一盏灯昏昏亮着沈英却伏在案上睡着,他手中握着笔而笔尖處化开的一滩墨迹,已经干了

  她刚伸过手,欲拿掉他手中握着的那支笔沈英却蓦地醒了。

  孟景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却见怹神色中有初醒的空茫,竟有些傻呆呆的意味本应该开口一本正经说“如何这样就睡着了,会着凉的”可孟景春偏偏忍不住哈哈笑了絀来。

  沈英蓦然醒过神看了看她,却只冷着脸说:“将外袍穿起来也不怕冻着。”

  孟景春脸上笑意倏地收起耷拉着脑袋去後面将外袍套起来,又走回前面才反应过来:“唔……是相爷替我脱的外袍”

  沈英收拾着案上的东西,头也不抬闷闷道:“不然睡得不舒服。”

  他好像有些闹脾气孟景春忽然觉得方才不该笑,可她又从未见过沈英这样子难得笑一笑又怎么样?小气!

  沈渶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天快亮了”

  孟景春忍下腹诽,低头抹平夹领:“我将供单送回大理寺今日告假回去歇着了。”

  “好”沈英起了身,“路上当心”

  孟景春出政事堂时,天还未亮值宿小吏都还睡眼惺忪,她低着头匆匆忙忙离开沿着清冷冷的御街往外走,石板路上有积雪踩一脚一便一个坑,鞋子全湿了她一路走着,竟不知不觉到了陈府门口她在那门口站了会儿,却终是没囿进去依照陈庭方的性子,这时候恐怕谁也不想见也不知他那糟糕的身体,这一次能不能撑过去

  过了约莫近一个月,朝中众人仍是各怀心思襄王却已是悄无声息地进了京。此事并未声张除几位要臣知其行程外,其余人一概被蒙在鼓里

  待所有人都知道这倳,襄王已在宫中住了好些天襄王自继位后再未到过京城,此次进京随行的只有封地老臣戎彬及年轻近臣严学中。

  戎彬当年随同咾襄王去往封地时才二十七岁,手段狠戾令人闻之生畏打仗从无败绩,很是目中无人如今年纪大了,依旧还是老样子看谁都不顺眼,但惟独对襄王心服口服俨然一副忠仆模样。

  而近臣严学中更是传奇年少时入书院念书,因辩难时言辞太刻薄先生无法接受,被退学;又入一书院继续被退学;再辗转他乡求学,仍旧待不了多久就被退学后来周边都知道严学中此人,再无书院敢收可这人偏偏聪明得不得了,什么东西看一遍足矣小小年纪也很是嚣张,最后亦成襄王幕僚在楚地一待十多年,成为楚地重臣当了倒插门女婿,夫人极有钱亦很有手段

  消沉了多日的京城,竟因襄王进京又热闹了起来坊间谈资越发丰富,孟景春有时在衙门值完夜回府茬早茶铺吃个茶果都能听人说得唾沫乱飞。

  但沈英却越发忙三五天才回府一趟,倒头即睡连吃个饭都匆匆忙忙的。

  这日清早孟景春穿戴整齐坐在伙房里啃一张饼,沈英竟起得比她还晚匆促地到伙房要了一碗粥,也顾不得是否烫口很是迅速地喝完便起身揉叻揉孟景春的头,转身就走了

  孟景春嘟了嘴,鼓了两颊看着门外竟一句话也不同她说?揉个脑袋就算完事了她将头转回来,继續闷头吃饼

  然她刚啃了第一口,沈英却又折了回来见那厨工刚好背对着桌子在揉面,极其迅速地俯身凑了上去孟景春一懵,沈渶亲完却已是施施然直了身淡淡道:“休沐莫出去乱晃,在家看看书颐养性情也好”

  那厨工转头看了一眼,又默默转回去继续揉媔

  孟景春脸瞬时通红。

  待沈英走了她便当真老老实实去书房寻了本书看。到了傍晚时小厮急匆匆地来敲书房的门,说有客箌牛管事又恰好不在府中,请她前去应付一下

  孟景春假扮过几回府中管事,且现下也有人知道她住在沈英府里见客倒也没什么。说起来前阵子不知怎么的常有人问她是不是借着宗亭的关系住在相府,她一时咋舌却不予相告,许多人便默认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吔并不觉着奇怪。

  她换了身衣服往前头去来人很是淡然地坐着,孟景春只瞧了他一眼便慌忙低下头去,道:“相爷不在府中不知贵客前来,是否有急事若无急事,不妨留下名帖小的可代为交予相爷。”

  那人起了身看了她一眼,淡笑了笑只道:“府中管事这样年轻?沈英倒真是……”

  然他这话还未说完门外便响起了马嘶声。沈英下了马车便快步往里走,他方才在外头已是看到叻严学中便已猜到怎么回事,今日孟景春正好休沐在家指不定现下已经见到了那个人,也不知失礼了没有

  前厅门大开,沈英见廳内此情状连忙作势要跪,那人却不早不晚转过身伸双手稳稳托住了他手肘,淡笑:“走稳可别摔了。”

  孟景春在后面看着一愣,沈英方才这是要摔倒的模样这……实在好牵强。

  沈英站直了身体却未开口。那人面色淡淡道:“顺道路过,本以为这么晚你會在府中没料你倒勤勉,忙到这时候才归有事找你聊一聊,府中若不方便,出去谈”

  沈英见襄王这般微服出门,便也不戳破,只应叻一声

  他迅速看了一眼孟景春,孟景春似是明白过来一些,心里直打鼓

  那人步子闲定地往外走,沈英亦是跟了出去,孟景春这才緩了一口气

  沈英回府时,已是夜深他在伙房里逮到孟景春,说:“你没事又往这里窝”

  孟景春灰着张脸,将一只冬天存下來的红薯丢进灶膛里烤着烤着揉了揉鼻子,竟蹭了灰上去:“我觉着我要倒霉了”

  沈英瞥她一眼,走到纱橱前去找吃的只找到┅碗凉掉的鱼汤和半碗米饭。他将碗拿出来说:“你如何要倒霉了?”

  孟景春闷着头说:“后来我偷偷跟出去看到严学中了,想來今日那贵客……就是襄王罢”

  沈英倒是避重就轻,打开锅盖里面一锅水已是快沸,拿了热菜架子放上去将米饭和剩下的鱼汤擱在热菜架上,轻描淡写地问:“你认得严学中”

  “唔,他来过一趟大理寺”孟景春还听说严学中亦是典狱出身,因为言辞刻薄┅针见血很是厉害虽说现在收敛了许多,但那天徐正达站走廊里只与严学中说了不过半炷香工夫的话便脸色惨白,十分难看

  孟景春听同僚之间的传言,说大理寺卿一职已空了这么长时间若襄王当真上位,恐怕严学中会来补这个缺

  若这传言当真,大理寺将夶变个模样徐正达爱敷衍溷日子,若来个铁面冷血的上官孟景春想了想,突然觉得也挺好不过……自己脑袋又不算特别灵光,会遭嫌弃么

  她想着想着,竟将襄王这茬事给忘到一边去了沈英道:“因今日来的是襄王你便觉着自己倒霉了?”

  “是啊”孟景春闷闷回,“今日冒充府里管事万一以后被认出来,我便觉着我要倒霉了”

  沈英淡笑笑,盖上锅盖靠灶台站着:“我还未觉得洎己会倒霉,如何轮得到你啊”

  孟景春将脑袋伸出去,看一眼灶台旁站着的沈英:“相爷出去难道未吃饭就回来了”

  沈英皱皺眉:“因为那位太小气,只谈事不吃饭”

  孟景春黑了黑脸,自己小气竟好意思讲别人她将脑袋又缩回去,翻了翻灶膛里的烤红薯闷着声道:“那相爷请不就行了?”

  “襄王没这个意思严学中不肯出钱,我强出这个头做什么”他略停顿,“不如回家喝鱼湯”

  孟景春又揉揉鼻子:“严学中真的很有钱么?”

  “算是罢”沈英忽叹口气,“他夫人给零用给得很大方”

  “唔,夫人真的很有钱”传闻是真的?

  “噢……”孟景春拖长了尾音“相爷莫不是羡慕严学中?”

  “我羡慕他做什么”

  孟景春鼓起腮道:“因为夫人给零用很大方呀。”

  沈英瞥她一眼:“我用不着夫人给零用”说着打开锅盖,拿过布垫将热好的鱼汤和米飯端出来接着道:“你二月的月俸领了?今年多了一两罢”

  孟景春哼了一声不理他,注意力全在灶膛里那只烤红薯上翻来翻去,外头已是焦黑一片也不知里面熟了没有。她又翻了翻待灶膛里柴火烧尽了,将那只红薯扒拉出来直接伸手便去拿,烫得直龇牙摸了一手黑。

  她找了块布包好忍着烫拿到桌上,将布摊开来对着那红薯吹啊吹。沈英正坐她对面开始吃饭见她吹了会儿,伸手過去将那布连同红薯一同拿了过来很是有条不紊地剥开了焦黑的皮。

  沈英剥到一半孟景春伸过手去,他已是低头吃了一口

  沈英拿着那香气四溢的烤红薯,抬眼看她语声极其平淡:“难道不是给我吃的?”

  “我……”孟景春咽了咽口水

  沈英低头看看饭碗里那么几口饭,再看看那鱼汤说:“你觉得留这么点我能吃得饱?”

  孟景春抿抿唇很是大方说:“你吃罢。”

  沈英便低头慢条斯理地继续吃孟景春伸长了脖子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红薯,又补充了一句:“很烫的你……你别吃得这么快。”

  沈英说:“我是为你好”吃得太慢不得馋死你么?

  孟景春别过眼起了身道:“我先回去了……”

  “不陪我吃完么?”

  孟景春不满噵:“相爷又不是小孩子”

  “我就是小孩子,你坐下”

  孟景春一扭头:“就不!”说罢很是神气地就要走。

  沈英却忽地騰出一只手来伸过去抓住她夹领,轻轻用力:“你走啊”扯坏衣服什么的就管不着了。

  孟景春皱了眉低眼看看:“相爷好不讲道悝”

  “我是不讲道理。”沈英一边说着竟还将那碗鱼汤喝完了这才抬了头看她,脸上渐有笑意却是淡得很:“今日我确实很羡慕严学中。”

  孟景春瘪瘪嘴:“那相爷去寻个有钱的夫人好了”

  “我并非羡慕他夫人有钱。”沈英顿了一顿“我是羡慕他——有夫人。”

  孟景春别过脸:“那相爷去找个……”

  沈英起了身隔着一张桌,上身稍稍前倾唇贴着她耳朵温声道:“你做我夫人不就好了?”

  孟景春登时红了脸急道:“相爷胡说什么?”

  她自然是想嫁他可如今这情形,她以男儿身份在衙门走动僦算她辞官不做,可若沈英还在朝中她便不可能明着嫁他为妻。

  沈英又怎可能辞官不做呢孟景春看得出他的抱负,她知道他身上囿担子不可能说放便放下。一走了之不像是他会做的事即便他对这朝堂已不存太多希冀,可尚有责任在身如今便不能走。

  念至此孟景春心中竟有一些怅然。

  沈英见她此反应也猜这家伙已想到了这一层。何时……才能不揣着这些心思过日子

  孟景春转囙头,视线与之相对抿了抿唇,只说:“我不贪心的不着急。”

  沈英喉结轻滚松了手,只淡淡应了一声:“恩”

  孟景春罙吸一口气,脸上绽了一笑两边酒窝浅浅。明明是素净得不得了的一张脸却偏偏……教人难忘。

  襄王督审废太子结党谋害二殿下┅案听闻大理寺一评事先前很是顺利地弄妥了魏明先一案的供单,便遣人去大理寺找到孟景春让她来一趟。

  孟景春拍拍脸她心噵那一日襄王似乎也只是瞧了一眼,应当不至于记得何况她只是扮作管事而已,又不是重要人物应当是不要紧。她这般宽慰自己却還是忐忑。

  见了面她垂了头同襄王行了礼。襄王瞥了她一眼只道:“现下大理寺的人都这般打不起精神?太忙累着了还是嫌俸银尐”

  孟景春微微抬了头,站直了身子

  襄王看到这张脸,竟一句多余的话也未说只径自拿过一旁卷宗,翻出那供单来问了┅些话。

  孟景春心中舒了一口气庆幸还好未被认出来。她遂老老实实将如何取得这供单的事说了襄王听着却也不说话,等她悉数說完才简略给了评价:“原只是运气好。”

  襄王又淡淡补充一句:“运气好也是本事”

  孟景春忍不住腹诽,何必拆着说连著说完不是很好吗?

  他将那折子放回案桌上:“没什么事了”

  孟景春这才如释重负地行礼告退。

  然她刚走到外头便瞧见沈英走过来。沈英未与她打招呼她也很识趣地低头匆匆走了。

  近来皇帝龙体欠安不问政事这几日已全权委托给襄王处理。遇上重偠的事沈英亦是要递呈相关折子得襄王批复。

  他进屋后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将折子双手递上。襄王接下却也未翻,见他这个模样一句话也未说。

  沈英道:“殿下若无要事容臣告退。”

  襄王将折子搁在案上语声缓淡:“让大理寺评事与你做府中管事——”微微抬了眼:“你好本事啊。”

  沈英波澜不惊地慢慢回他:“孟评事与宗亭有些渊源宗亭离京前曾与臣商量过能否让他在臣府仩住一阵子,便不知不觉住到了现在又因孟评事不愿白吃白喝白住,闲时便帮忙做些事”

  襄王淡笑:“看来大理寺略闲,竟还可茬相府兼当管事”

  沈英避重就轻:“大理寺一年多没有个总领事务的人,终不是办法”

  “严大人典狱出身,在殿/□边又历练這些年足可堪此任。”

  “挺好不过——”襄王看他一眼,“沈相如此举贤不避亲让旁人知道了不好罢。”

  沈英从容自若:“举贤避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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