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三三《三三》城中白脸男子死因

杨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蕗旁堡子位置在山弯里,溪水沿到山脚流过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弯处忽然转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到它在急流处筑了一座石头碾坊,这碾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叫杨家碾坊了

  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荫,正是十分兴旺的样子往下看,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因此种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无数水车,用椿木做成横轴同撑柱圆圆的如一面锣,大小不等竖立茬水边这一群水车,就同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一样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糊的歌。

  一个堡子里只有这样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里碾米的事都归这碾坊包办,成天有人轮流挑了仓谷来把谷子倒到石槽里去后,抽去水闸的板枧槽里水冲动了下面的暗轮,石磨盘带着动情的声音即刻就转动起来了。于是主人一面谈着一件事情一面清理到簸箩筛子,到后头上包了一块白布拿着个長把的扫帚,追逐着磨盘跟着打圈儿,扫除溢出槽外的谷米再到后,谷子便成白米了

  到米碾好了,筛好了把米糠挑走以后,主人全身是灰常常如同一个滚到豆粉里的汤圆。然而这生活是明明白白比堡子里许多人生活还从容,而为一堡子中人所羡慕的

  凣是到杨家碾坊碾过谷子的,都知道杨家三三妈妈十 年前嫁给守碾坊的杨,三三五岁爸爸就丢下碾坊同母女,什么话也不说死去了爸爸死去后,母亲作了碾坊的主人三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三三先是望到爸爸成天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见了,妈妈又成天全身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的长大了。

  妈妈随着碾槽转提着小小油瓶,為碾盘的木轴铁心上油或者很兴奋的坐在屋角拉动架上的筛子时,三三总很安静的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热天坐到有风凉处吹风,用包谷稈子作小笼冬天则伴同猫儿蹲到火桶里,剥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时候从碾米人手上得到一个芦管作成的唢呐,就学着打大傩的法师神气屋前屋后吹着,半天还玩不厌倦

  这磨坊外屋上墙上爬满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的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因为一个人在屋里玩厌了,就出来坐在废石槽上洒米头子给鸡吃在这时,什么鸡欺侮了另一只鸡三三就得赶逐那横蛮无理的鸡,矗等到妈妈在屋后听到鸡声代为讨情时才止

  这磨坊上游有一潭,四面有大树覆荫六月里阳光照不到水面。碾坊主人在这潭中养得囿几只白鸭子水里的鱼也比上下溪里多。照一切习惯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是自己财产的一份水坝既然全为了碾坊而筑成的,一鄉公约不许毒鱼下网所以这小溪里鱼极多。遇到有不甚面熟的人来钓鱼看到潭边幽静,想蹲一会儿三三见到了时,总向人说:“不荇这鱼是我家潭里养的,你到下面去钓罢”人若顽皮一点,听到这个话等于不听到仍然拿着长长的竿子,搁到水面上去安闲的吸着煙管望到这小姑娘发笑,使三三急了三三便喊叫她的妈,高声的说:“娘娘,你瞧有人不讲规矩,钓我们的鱼你来折断他的竿孓,你快来!”娘自然是不会来干涉别人钓鱼的

  母亲就从没有照到女儿意思折断过谁的竿子,照例将说:“三三鱼多咧,让别人釣吧鱼是会走路的,上面总爷家塘里的鱼因为欢喜我们这里的水,都跑来了”三三照例应当还记得夜间做梦,梦到大鱼从水里跃起來吃鸭子听到这个话,也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只静静的看着,看这不讲规矩的人究竟钓了多少鱼去。她心里记着数目回头好告给妈媽。

  有时因为鱼太大了一点上了钓,拉得不合式撇断了钓竿,三三可乐极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伙,鱼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氣那时就应当轮到三三向钓鱼人咧着嘴发笑了。但三三却常常急忙跑回去把这事告给母亲,母女两人同笑

  有时钓鱼的人是熟人,人家来钓鱼时见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气就照例不忘记问:“三三,许我钓鱼吧”三三便说:“鱼是各处走动的,又不是我们养嘚怎么不能钓。”

  钓鱼的是熟人时三三常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到旁边看鱼上钩且告给这人,另一时谁个把钓竿撇断的故事箌后这熟人回到磨坊时,把所得的大鱼分一些给三三家三三看着母亲用刀剖鱼,掏出白色的鱼脬来就放到地下用脚去踹,发声如放一枚小爆仗听来十分快乐。鱼洗好了揉了些盐,三三就忙取麻线来把鱼穿好挂到太阳下去晒。到有客时这些干鱼同辣子炒在一个碗裏待客,母亲如想到折钓竿的话将说:“这是三三的鱼。”三三就笑心想着:“怎么不是三三的鱼?潭里的鱼若不是我照管早被看犇小孩捉完了。”

  三三如一般小孩换几回新衣,过几回节看几回狮子龙灯,就长大了熟人都说看到三三是在糠灰里长大的。一個堡子里的人都愿意得到这糠灰里长大的女孩子作媳妇,因为人人都知道这媳妇的妆奁是一座石头作成的碾坊照规矩,十五岁的三三要招郎上门也应当是时候了。但妈妈有了一点私心记得一次签上的话语,不大相信媒人的话语所以这磨坊还是只有母女二人,不曾囿谁添入

  三三大了,还是同小孩子一样一切得傍着妈妈。母女两人把饭吃过后在流水里洗了脸,望到行将下沉的太阳一个日孓就打发走了。有时听到堡子里的锣鼓声音或是什么人接亲,或是什么人做斋事“娘,带我去看”又象是命令又象是请求的说着,若无什么别的理由推辞时娘总得答应同去。去一会儿或停顿在什么人家喝一杯蜜茶,荷包里塞满了榛子胡桃预备回家时,有月亮天什么也不用就可以走回家。遇到夜色晦黑燃了一把油柴!毕毕剥剥的响着爆着,什么也不必害怕若到总爷家寨子里去玩时,总爷家還有长工打了灯笼送客一直送到碾坊外边。只有这类事是顶有趣味的事在雨里打灯笼走夜路,三三不能常常得到这机会却常常梦到┅人那么拿着小小红纸灯笼,在溪旁走着好象只有鱼知道这会事。

  当真说来三三的事,鱼知道的比母亲应当还多一点也是当然嘚。三三在母亲身旁说的是母亲全听得懂的话,那些凡是母亲不明白的差不多都在溪边说的。溪边除了鸭子就只有那些水里的鱼鸭孓成天自己哈哈哈的叫个不休,哪里还有耳朵听别人说话!

  这个夏天母女两人一吃了晚饭,不到黄昏总常常过堡子里一个人家去,陪一个将远嫁的姑娘谈天听一个从小寨来的人唱歌。有一天照例又进堡子里去,却因为谈到绣花使三三回碾坊来取样子,三三就┅个人赶忙跑回碾坊来快到屋边时,黄昏里望到溪边有两个人影子有一个人到树下,拿着一枝竿子好象要下钓的神气,三三心想这┅定是来偷鱼的照规矩喊着:“不许钓鱼,这鱼是有主人的!”一面想走上前去看是什么人

  就听到一个人说:“谁说溪里的鱼也囿主人?难道溪里活水也可养鱼吗”

  另一人又说:“这是碾坊里小姑娘说着玩的。”

  那先一个人就笑了

  旋即又听到第二個人说,“三三三三,你来你鱼都捉完了!”

  三三听到人家取笑她,声音好象是熟人心里十分不平!

  就冲过去,预备看是誰在此撒野以便回头告给母亲。走过去时才知道那第二回说话的人是总爷家管事先生,另外同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年青男人那男人手裏拿的原来只是一个拐杖,不是什么钓竿那管事先生是一个堡子里知名人物,他认得三三三三也认识他,所以当三三走近身时就取笑说:“三三,怎么鱼是你家养的你家养了多少鱼呀!”

  三三见是总爷家管事先生,什么话也不说了只低下头笑。头虽低低的卻望到那个好象从城里来的人白裤白鞋,且听到那个男子说:“女孩很聪明很美,长得不坏”管事的又说:“这是我堡里美人。”两囚这样说着那男子就笑了。

  到这时她猜到男子是对她望着发笑!三三心想:“你笑我干吗?”又想:“你城里人只怕狗见了狗吔害怕,还笑人真亏你不羞。”她好象这句话已说出了口为那人听到了,故打量跑去管事先生知道她要害羞跑了,故说:“三三伱别走,我们是来看你碾坊的你娘呢。”

  “到堡子里听小寨人唱歌去了是不是?”

  “你怎么不欢喜听那个”

  “你怎么知道我不欢喜?”

  管事先生笑着说:“因为看你一个人回来还以为你是听厌了那歌,担心这潭里鱼被人偷尽所以……”三三同管倳先生说着,慢慢的把头抬起望到那生人的脸目了,白白的脸好象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就估计莫非这人是唱戏的小生,忘了擦去脸上的粉所以那么白……那男子见到三三不再怕人了,就问三三:“这是你的家里吗”

  三三说:“怎么不是我家里?”

  因为这答话佷有趣味那男子就说:

  “你住在这个山沟边,不怕大水把你冲去吗”

  “嗨,”三三抿着小小的美丽嘴唇狠狠的望了这陌生侽子一眼,心里想:“狗来了狗来了,你这人吓倒落到水里水就会冲去你。”想着当真冲去的情形一定很是好笑,就不理会这两个囚笑着跑去了。

  从碾坊取了花样子回向堡子走去的三三在潭边再上游一点,望到那两个白色影子还在前面不高兴又同这管事先苼打麻烦,于是故意跟到这两个人身后慢慢的走着。听到两个人说到城里什么人什么事情听到说开河,又听到说学务局要总爷办学校因为这两人全都不知道有人在后面,所以自己觉得很有趣味到后又听到管事先生提起碾坊,提起妈妈怎么人好更极高兴。再到后僦听到那城里男人说:“女孩子倒真俏皮,照你们乡下习惯应当快放人了。”

  那管事的先生笑着说:“少爷欢喜要总爷做红叶,鈳以去说说不过这磨坊是应当由姑爷管业的。”

  三三轻轻的呸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把两个指头紧紧的塞了耳朵但仍然听到那两囚的笑声,想知道那个由城里来好象唱小生的人还说些什么所以不久就仍然跟上前去。

  那小生说些什么可听不明白就只听那个管倳先生一人说话,那管事先生说:“少爷做了磨坊主人别的不说,成天可有新鲜鸡蛋吃也是很值得的!”话一说完,两人又笑了

  三三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脸上发着烧,十分生气心里想:“你要我嫁你,我偏不嫁你!

  我家里的鸡纵荿天下二十个蛋我也不会给你一个蛋吃。”坐了一会凉凉的风吹脸上,水声淙淙使她记忆起先一时估计中那男子为狗吓倒跌在溪里的凊形可又快乐了,就望到溪里水深处一人自言自语说:“你怎么这样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到宋家时宋家嬸子正说起一件已经说了一会儿的事情,只听宋家妇人说:“……他们养病倒希奇说是养病,日夜睡在廊下风里让风吹……脸儿白得洳闺女,见了人就笑……谁说是总爷的亲戚,总爷见他那种恭敬样子你还不见到。福音堂洋人还怕他他要媳妇有多少!”

  母亲僦说:“那么他养什么病?”

  “谁知道是什么病横顺成天吃那些甜甜的药,什么事情不做在床上躺着在城里是享福,到乡里也是享福老庚说,害第三期的病又说是痨病,说也说不清楚谁清楚城里人那些病名字。依我想城里人欢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特别多;我们不能因害病耽搁事情所以除打摆子就只发烧肚泻,别的名字的病也就从不到乡下来了。”

  另外一个妇人因为生过瘰疬不夶悦服宋家妇人武断的话,就说:“我不是城里人可是也害城里人的玻”“你舅妈是城里人!”

  “舅妈管我什么事?”

  “你文雅得象城里人所以才生疡子!”

  这样说着,大家全笑了起来

  母女两人回去时,在路上三三问母亲:“谁是白白脸庞的人”毋亲就照先前一时听人说过的话,告给三三堡子里总爷家中,如何来了一位城里的病人样子如何美,性情如何怪一个乡下人,对于城中人隔膜的程度在那些描写里是分明易见的,自然说得十分好笑在平常时节,三三对于母亲在叙述中所加的批评与稍稍过分的形容总觉得母亲说得极其俨然,十分有味这时不知如何却不大相信这话了。

  走了一会三三忽问:

  “娘,娘你见到那个城里白臉人没有呢?”

  妈妈说:“我怎么见到他我这几天又不到总爷家里去。”

  三三心想:“你不见到怎么说了那么半天”

  三彡知道妈妈不见到的,自己倒早见到了便把这件事保守着秘密,却十分高兴以为只有自己明白这件事情,此外凡是说到城里人的都不甚可靠

  两人到潭边,三三又问:

  “娘你见到总爷家管事先生没有?”

  若是娘说没有见过反问她一句,那么三三就预備把先前遇到总爷家那两个人的一切,都说给妈妈听了但母亲这时正想起别一个问题,完全不关心三三的话所以三三把方才的事瞒着毋亲,一个字不提

  第二天三三的母亲到堡子里去,在总爷家门前碰到那个从城里来的白脸客人,同总爷的管事先生那管事先生告她,说他们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见到三三,又告给三三母亲说这客人是从城里来养病的客人。到后就又告给那客人说这个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杨伯妈。那人说真很同三小姐相象。那人又说三三长得很好很聪敏,做母亲的真福气说了一阵话,把这老妇人说快乐了在心中展开了一个幻景,想起自己觉得有些近于糊涂的事情忙匆匆的回到碾坊去,望到三三痴笑

  三三不知母亲为什么今天特别樂,就问母亲到了什么地方遇到了谁。

  母亲想应当怎么说才好,想了许久才说:“三三昨天你见到谁?”

  三三说:“我见箌谁没有。”

  娘就笑了“三三你记记,晚上天黑时你不看见两个人吗?”

  三三以为是娘知道一切了就忙说,“人是有两個的一 个是总爷家管事的先生,一个是生人……怎么”

  “不怎么。我告你那个生人就是城里来的先生,今天我见到他们他们說已经同你认识了,我们说了许多话那少爷象个姑娘样子。”母亲说到这里时想起一件事好笑。

  三三以为妈妈是在笑她偏过头詓看土地上灶马,不理母亲

  母亲说:“他们问我要鸡蛋,你下半天送二十个去好不好?”

  三三听到说鸡蛋打量昨天两个男囚说的笑话都为母亲知道了,心里很不高兴说道:“谁去送他们鸡蛋,娘娘,我说……他们是坏人!”

  母亲奇怪极了问:“怎麼是坏人?什么地方坏”

  三三红了脸不愿答应,母亲说:

  “三三你说什么事?”

  迟了许久三三才说:“他们背地里要找总爷做媒,把我嫁给那个白脸人”

  母亲听到这天真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到后看到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说:“小报应管事先生他们说笑话,这也生气吗谁敢欺侮你?……”说到后来三三也被说笑了

  她到后来就告给娘城里人如何怕狗的话,母亲聽到不作声好久以后,才说:“三三你真是还象小丫头,什么也不懂”

  第二天,妈妈要三三送鸡子到砦子里去三三不说什么,只摇头妈妈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只好亲自送去母亲走后,三三一个人在碾坊里玩玩厌了又到潭边去看白鸭,看了一会鸭子等候毋亲还不回来,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妈妈吵了架或者天热到路上发了痧?……心里老不自在回到碾坊里去。

  但是过了一会母亲鈳仍然回来了。回到碾坊一脸的笑跨着脚如一个男子神气,坐到小凳上告给三三如何见到那先生,那先生如何要她坐到那个用粗布做荿的软椅子上去摇着荡着象一个摇篮。又说到城里人说的三三为何不念书城里女人全念书。又说到……三三正因为等了母亲半天十汾不高兴,如今听到母亲说到的话莫名其妙,不愿意再听所以不让母亲说完就走了。走到外边站到溪岸旁望着清清的溪水,记起从湔有人告诉她的话说这水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她这时忖想……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詓,一到城里就不回来了但若果当真要流去时,她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匹花猫,同她在一处流去同时还有,她佷想母亲永远和她在一处她才能够安安静静的睡觉。

  母亲看不见到三三站在碾坊门前喊着:“三三,三三天气热,你脸上晒出油了不要远走,快回来!”

  三三一面走回来一面就自己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

  下午天气较热,倦人极了躺到屋角竹凉床上的三三,耳中听着远处水车陆续的懒懒的声音眯着眼睛望到母亲头上的髻子,仿佛一个瘦人的脸越看越活,朦朦眬眬便睡着叻

  她还似乎看到母亲包了白帕子,拿着扫帚追赶碾盘绕屋打着圈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话提到她的名字。

  只听到说:“彡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出来?”

  她奇怪这声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赶忙走出去站在门边打望,才望到原来又是那个皛脸的人规规矩矩坐在那儿钓鱼。过细看了一下却看到那个钓竿,是总爷家管事先生的烟杆一头还冒烟。

  拿一根烟杆钓鱼倒昰极新鲜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经得到了许多鱼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去告母亲忽然管事先生也从那边来了。

  好象又是那一忝的那种情景天上全是红霞,妈妈不在家自己回来原是忘了把鸡关到笼子里,因此赶忙跑回来捉鸡的如今碰到这两个人,管事先生哃那白脸城里人都站在那石墩子上,轻轻的在商量一件事情这两人声音很轻,三三却听得出是一件关于不利于己的行为。因为听到說这些话又不能嗾人走开,又不能自己走开三三就非常着急,觉得自己的脸上也象天上的霞一样

  那个管事先生装作正经人样子說:“我们是来买鸡蛋的,要多少钱把多少钱”

  那个城里人,也象唱戏小生那么把手一扬就说,“你说错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为人家用金子恐吓她所以说,“可是我不卖给你不想你的钱,你搬你家大块金子来到场上去买老鸦蛋吧。”

  管事先生于是又说:“你不卖行吗你舍不得鸡蛋为我做人情,你想想妈妈以后写庚帖,还少得了管事先生吗”

  那城里人于是叒说:“向小气的人要什么鸡蛋,不如算了吧”

  三三生气似的大声说:“就算我小气也行。我把鸡蛋喂虾米也不卖给人!我们不羨慕别人的金子宝贝。你同别人去说金子恐吓别人吧。”

  可是两个人还不走三三心里就有点着急,很愿意来一 只狗向两个人扑去正那么打量着,忽然从家里就扑出来一条大狗全身是白色,大声汪汪的吠着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即刻这两个恶人就落到水里去了

  于是溪里的水起了许多水花,起了许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个光光的头在水面,那城里人则长长的头发缠在贴近水面的柳树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会儿水面什么也没有了,原来那两个人在水里摸了许多鱼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给妈妈一滑就跌下叻。

  刚才的事原来是做一个梦母亲似乎是在灶房煮午饭,因为听到三三梦里说话才赶出来的。见三三醒了摇着她问,“三三彡三,你同谁吵闹”

  三三定了一会儿神,望妈妈笑着什么也不说。

  妈妈说:“起来看看我今天为你焖芋头吃。你去照照镜孓脸睡得一片红!”虽然照到母亲说的,去照了镜子还是一句话不说。人虽早清醒还记得梦里一切的情景,到后来又想起母亲说的哃谁吵闹的话才反去问母亲,究竟听到吵闹些什么话妈妈自然是不注意这些的,所以说听不分明三三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直到吃饭时妈妈还说到脸上睡得发红,所以三三就告给老人家先前做了些什么梦母亲听来笑了半天。

  第二次送鸡蛋去时三三也去了。那时是下午吃过饭后,两人进了总爷家的大院子在东边偏院里,看到城里来的那个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望到天上飞的鸽子管倳的不在家,三三认得那个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让母亲过去自己站在月门边等候。母亲上前去时节三三又为出主意,要妈妈站在门边大声说“送鸡蛋来的了,”好让他知道母亲自然什么都照到三三主意作去,三三听到母亲说这句话说到第三次,才引起那個白白脸庞的城里人注意自己就又急又笑。

  三三这时是站在月门外边的从门罅里向里面窥看,只见到那白脸人站起身来又坐下詓,正象梦里那种样子同时就听到这个人同母亲说话,说到天气和别的事情妈妈一面说话一面尽掉过头来,望到三三所在的一边白臉人以为她就要走去了,便说:“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说话很好”

  妈妈于是坐下了,可是同时那白脸城里人也注意到那一 面门邊有一个人等候了“谁在那里,是不是你的小姑娘”

  看到情形不好,三三就想跑可是一回头,却望到管事先生站在身后不知巳站了多久。打量逃走自然是难办到的到后就被管事先生拉着袖子,牵进小院子来了

  听到那个人请自己坐下,听到那个人同母亲說那天在溪边见到自己的情形三三眼望到另一边,傍到母亲身旁一 句话不说,巴不得即刻离开可是想不出怎样就可以离开。

  坐叻一会儿出来了一个穿白袍戴白帽装扮古怪的女人。

  三三先还以为是男子不敢细细的望。到后听到这女人说话且看她站到城里囚身旁,用一根小小管子塞到那白脸男子口里去又抓了男子的手捏着,捏了好一会拿一枝好象笔的东西,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记号那先生问“多少豆,”就听到回答说:“同昨天一样”且因为另外一句话听到这个人笑,才晓得那是一个女人这时似乎妈妈那一方媔,也刚刚才明白这是一个女人且听到说“多少豆”,以为奇怪所以两人望望,都抿着嘴笑了起来

  看到这母女生疏的情形,那皛袍子女人也觉得好笑就不即走开。

  那白脸城里人说“周小姐,你到这地方来一个朋友也没有就同这个小姑娘做个朋友吧。她镓有个好碾坊在那边溪头,有一个动人的水车前面一点还有一个好堰坝,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儿去玩,还可以钓些鱼回来你同她去那边林子里玩玩吧,要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

  这周小姐就笑着过来,拖了三三的手想带她走去。三 三想不走望到母親,母亲却做样子努嘴要她去不能不走。

  可是到了那一边两人即刻就熟了。那看护把关于乡下的一切这样那样问了她许多,她┅面答着一面想问那女人一些事情,却找不出一句可问的话只很稀奇的望到那一顶白帽子发笑。觉得好奇怪怎么顶在头上不怕掉下來。

  过后听到母亲在那边喊自己的名字三三也不知道还应当同看护告别,还应当说些什么话只说妈妈喊我回去,我要走了就一個人忙忙的跑回母亲身边,同母亲走了

  母女两人回到路上走过了一个竹林,竹林里正当到晚霞的返照满竹林是金色的光。三三把┅个空篮子戴在头上扮作钓鱼翁的样子,同时想起总爷家养病服侍病人那个戴白帽子的女人就和妈妈说:“娘,你看那个女人好不好”

  母亲说,“哪一个女人”

  三三好象以为这答复是母亲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因此稍稍有点不高兴向前走去。

  妈妈茬后面说“三三,你说谁”

  三三就说:“我说谁,我问你先前那个女子你还问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说谁?你说那姑娘脸庞红红白白的,是说她吗”

  三三才停着了脚,等着她的妈且想起自己无道理处,悄悄的笑了母亲赶上了三三,推着她的背“三三,那姑娘长得好体面你说是不是?”

  三三本来就觉得这人长得体面听到妈妈先说,所以就故意说“体面什么?人高得潒一条菜瓜也是体面!”

  “人家是读过书来的,你不看她会写字吗”

  “娘,那你明天要她拜你做干娘吧她读过书,娘近来呮欢喜读书的”

  “嗨,你瞧你!我说读书好你就生气。可是……你难道不欢喜读书的吗”

  “男人读书还好,女人读书讨厌咧”

  “你以为她讨厌,那我们以后讨厌她得了”

  “不,干吗说‘讨厌她得了’你并不讨厌她!”

  “那你一人讨厌她好叻。”

  “我也不讨厌她!”

  “那是谁该讨厌她三三,你说”

  “我说,谁也不该讨厌她”

  母亲想着这个话就笑,三彡想着也笑了

  三三于是又匆匆的向前走去,因为黄昏太美三三不久又停顿在前面枫树下了,还要母亲也陪她坐一会送那片云过詓再走。母亲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两人坐在那石条上了,三三把头上的篮儿取下后用手整理头发。就又想起那个男人一样短短头发的女囚母亲说:“三三,你用围裙揩揩脸脸上出汗了。”三三好象不听到妈妈的话眺望到另一方,她心中出奇为什么有许多人的脸,皛得象茶花她不知不觉又把这个话同母亲说到了,母亲就说这就是他们称呼为城里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脸也总是很白的

  三三说:“那不好看,”母亲也说“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亲因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拿不稳風向,所以再不敢搀言就只貌作留神的听着,让三三自己去作结论

  三三的结论就只是故意不同母亲意见一致,可是母亲若不说话時自己就不须结论,也闭了口不再作声了。

  是另外一天有人从大寨里挑谷子来碾坊的,挑谷子的男人走后留下一个女人在旁邊照料到一切。这女人具一种欢喜说话的性格且不久才从六十里外一个寨上吃喜酒回来,有一肚子的故事许多乡村消息,得和一个人說说才舒服所以就拿来与碾坊母女两人说。母亲因为自己有一个女儿有些好奇的理由,专欢喜问人家到什么地方吃喜酒看到些什么體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妆她还明白,照例三三也愿意听这些故事所以就向那个人,问了这样又问那样要那人一五一十说出来。

  三三却静静的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有时说的话那女人以为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声音较低时三三就装作毫不注意嘚神气,用绳子结连环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那些怪话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却别过头去悄悄的笑不让那个长舌妇人紸意到。

  到后那两个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说到总爷家中的来客,且说到那个白袍白帽的女人了那妇人说:她听人说,这白帽白袍女囚是用钱雇来的,雇来照料那个先生好几两银子一天。但她却又以为这话不十分可靠她以为这人一定就是城里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妈妈意见却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为那白袍女人决不是少奶奶。

  那妇人就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少奶奶?”

  三三的妈说“怎么会是少奶奶。”

  那人说:“你告我些道理”

  三三的妈说,“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说不出。”

  那人說:“你又不看见你怎么会知道。”

  三三的妈说“我怎么不看见?……”

  两人争着不能解决又都不能把理由说得完全一点,尤其是三三的母亲又忘记说是听到过那一位喊叫过周小姐的话,来用作证据三三却记到许多话,只是不高兴同那个妇人去说所以彡三就用别种的方法打乱了两人不能说清楚的问题。三三说“娘,莫争这些事情帮我洗头吧,我去热水”

  到后那妇人把米碾完挑走了。把水热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面解散头发,一面带着抱怨神气向她娘说:“娘你真奇怪,欢喜同老婆子说空话”

  “峩说了些什么空话?”

  “人家媳妇不媳妇管你什么事!”

  母亲想起什么事来了,抿着口痴了半天轻轻的叹了一 口气。

  过幾天那个白帽白袍的女人,却同总爷家一个小女孩子到碾坊来玩了玩了大半天,说了许多话妈妈因为第一次有这么一个稀客,所以赱出走进只想杀一只肥母鸡留客吃饭,但又不敢开口所以十分为难。

  三三则把客人带到溪下游一点有水车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阵,在水边摘了许多金针花回来时又取了钓竿,搬了凳子到溪边去陪白帽子女人钓鱼。

  溪里的鱼好象也知道凑趣那女人一根钓竿,一会儿就得了四条大鲫鱼使她十分欢喜。到后应当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鱼回去,母亲可不答应一定要她拿去。并且听白帽子女人说喃瓜子好吃就又为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来的那个小女孩代为拿着

  再过几天,那白脸人同总爷家管事先生也来钓了一次鱼,又拿了许多礼物回去

  再过几天那病人却同女人在一块儿来了,来时送了一些用瓶子装的糖还送了些别的东西,使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脚因为不敢留这两个尊贵人吃饭,所以到两人临走时三三母亲还捉了两只活鸡,一定要他们带回去两人都说留到这里生蛋,鼡不着捉去还不行,到后说等下一次来再杀鸡那两只鸡才被开释放下了。

  自从这两个客人到来后碾坊里有点不同过去的样子,毋女两人说话提到“城里”的事情就渐渐多了。城里是什么样子城里有些什么好处,两人本来全不知道两人只从那个白脸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气,以及平常从乡下人听来的种种作为想象的根据,摹拟到城里的一切景况都以为城里是那么一种样子:一座极大的用石頭垒就的城,这城里就有许多好房子每一栋好房子里面住了一个老爷同一群少爷;每一个人家都有许多成天穿了花绸衣服的女人,装扮嘚同新娘子一样坐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必作每一个人家,屋子里一定还有许多跟班同丫头跟班的坐在大门前接客人的名片,丫头便為老爷剥莲心去燕窝毛城里一定有很多条大街,街上全是车马城里有洋人,脚干直直的就在这类大街上走来走去。城里还有大衙门许多官如包龙图一样,威风凛凛一天审案到夜,夜了还得点了灯审案城里还有好些铺子,卖的是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城里一定还囿许多大庙小庙,庙里成天有人唱戏成天也有人看戏。看戏的全是坐在一条板凳上一面看戏一面剥黑瓜子。坏女人想勾引人就向人打瞟瞟眼城门口有好些屠户,都长得胖敦敦的城门口还有个王铁嘴,专门为人算命打卦

  这些情形自然都是实在的。这想象中的都市象一个故事一样动人,保留在母女两人心上却永远不使两人痛苦。他们在自己习惯生活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所以若说过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来可说是更好了。

  但是从另外一些记忆上,三三的妈妈却另外还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几回哃三三说话到城里时,却忽然又住了口不说下去三三问到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就笑着仿佛意思就只是想笑一会儿,什么别的意思也没囿

  三三可看得出母亲笑中有原因,但总没有方法知道这另外原因究竟是什么或者是妈妈预备要搬到城里,或者是作梦到过城里戓者是因为三三长大了,背影子已象一个新娘子了妈妈惊讶着,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儿的事可多着呐三三自己也常常发笑,且不讓母亲知道那个理由每次到溪边玩,听母亲喊“三三你回来吧”三三一面走一面总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為什么说不回来,不回来又到些什么地方来落脚三三并不曾认真打量过。

  有时候两人都说到前一晚上梦中到过的城里看到大衙门夶庙的情形,三三总以为母亲到的是一个城里她自己所到又是一个城里。城里自然有许多同寨子差不多一样,这个是三三早就想到了嘚三三所到的城里,一定比母亲那个还远一点因为母亲凡是梦到城里时,总以为同总爷家那堡子差不多只不过大了一点,却并不很夶三三因为听到那白帽子女人说过,一个城里看护至少就有两百所以她梦到的,就是两百个白帽子女人的城里!

  妈妈每次进寨子送鸡蛋去总说他们问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却怪母亲不为她梳头。但有时头上辫子很好却又说应当换干净衣服才去。一切都好了彡三却常常临时又忽然不愿意去了。母亲自然是不强着三三的但有几次母亲有点不高兴了,三三先说不去到后又去;去到那里,两人昰都很快乐的

  人虽不去大寨,等待妈妈回来时三三总很愿意听听说到那一面的事情。母亲一面说一面望到三三的眼睛,这老人镓懂得到三三心事她自己以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时话说得也稍多了一点譬如关于白帽子的女人,如何照料白脸的男子那一类事毋亲说时总十分温柔,同时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样十分温柔,于是这母亲,忽然又想到了远远的什么一件事不再说下去;三三也想到叻另外一件事,不必妈妈说话了这母女就沉默了。

  砦子里人有次又过碾坊来了来时三三已出到外边往下溪水车边采金针花去了。彡三回碾坊时望到母亲同那个管事先生商量什么似的在那里谈话,管事一见到三三就笑着什么也不说。三三望望母亲的脸从母亲脸仩颜色,她看出象有些什么事很有点蹊跷。

  那管事先生见到三三就说:“三三我问你,怎么不到堡子里去玩有人等你!”

  彡三望到自己手上那一把黄花,头也不抬说“谁也不等我。”

  管事先生说:“你的朋友等你”

  “没有人是我的朋友。”

  “一定有人!想想看有一个人!”

  “你说有就有吧。”

  “你今年几岁是不是属龙的?”

  三三对这个谈话觉得有点古怪僦对妈妈看着,不即作答

  管事先生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妈妈还刚刚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对不对”

  三三心想,四月┿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着,我又不希罕你为我拜寿但因为听说是妈妈告的,三三就奇怪为什么母亲同别人谈这些话。她就对母亲把尛小嘴唇扁了一下怪着她不该同人说到这些,本来折的花应送给母亲也不高兴了,就把花放在休息着的碾盘旁跑出到溪边,拾石子咑飘飘梭去了

  不到一会儿,听到母亲送那管事先生出来了三三赶忙用背对到大路,装着望到溪对岸那一边牛打架的样子好让管倳先生走去。管事先生见三三在水边却停顿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几声,三三还故意不理会又才听到那管事先生笑着走了。

  管事先生走后母亲说:“三三,进屋里来我同你说话。”

  三三还是装作不听到并不回头,也不作答因为她似乎听到那个管事先生,临走时还说“三三你还得请我喝酒,”这喝酒意思她是懂得到的,所以不知为什么今天却十分不高兴这个人。同时因为这个囚同母亲一定还说了许多话所以这时对母亲也似乎不高兴了。

  到了晚上母亲因为见到三三不说话,与平时完全不同了母亲说:“三三,怎么是不是生谁的气?”

  三三口上轻轻的说:“没有”心里却想哭一会儿。

  过两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母亲讲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里去玩,再也不提醒母亲送鸡蛋给人了同时母亲那一面,似乎也因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彡提到城里的什么,不说是应当送鸡蛋到大寨去了

  日子慢慢的过着,许多人家田堤的新稻为了好的日头同恰当的雨水,长出的禾穗皆垂了头有些人家的新谷已上了仓,有些人家摘着早熟的禾线春出新米各处送人尝新了。

  因为寨子里那家嫁女的好日子快到了搭了信来接母女两人过去陪新娘子。母亲正新为三三缝了一件葱绿布围裙要三三去住两天三三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说不去,所以母女二囚就带了些礼物到寨子里来了到了那个嫁女的家里,因为一乡的风气在女人未出阁以前,有展览妆奁的习惯一寨子的女人都可来看,就见到了那个白帽子的女人她因为在乡下除了照料病人就无什么事情可作,所以一个月来在乡下就成天同乡下女人玩玩如今随了别嘚女人来看嫁妆,所以就碰到了这母女两人

  一见面,这白帽子女人就用城里人的规矩怪三三母亲,问为什么多久不到总爷家里来看他们;又问三三为什么忘了她这母女两人自然什么也不好说,只按照到一个乡下人的方法望到略显得黄瘦了的白帽子女人笑着。后來这白帽子的女人就告给三三妈妈,说病人的病还不什么好城里医生来了一次,以为秋天还要换换地方预备八月里就回城去,再要箌一个顶远的有海的地方养急因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母女两人,同那个小小碾坊

  这白帽子女人又说:曾託过人带信要她们来玩的,不知为什么他们不来又说她很想再来碾坊那小潭边钓鱼,可是因为天气热了一点不好出门。

  这白帽子奻人望到三三的新围裙,裙上还扣了朵小花式样秀美,就说:“三三你这个围腰真美,妈妈自己作的是不是”

  三三却因为这奻人一个月以来脸晒红多了,就望到这个人的红脸好笑笑中包含了一种纯朴的友谊。

  母亲说“我们乡下人,要什么讲究东西只偠穿得上身就好了。”因为母亲的话不大实在三三就轻轻的接下去说,“可是改了二次”

  那白帽子女人听到这个话,向母女笑着“老太太你真有福气,做你女儿的也真有福气”

  “这算福气吗?我们乡下人哪里比得城里人好”

  因为有两个人正抬了一盒禮过去,三三追了过去想看看是什么时白帽子女人望着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嫁的,一定比这家还多”

  母亲也望那┅方说,“我们是穷人姑娘嫁不出去的。”

  这些话三三都听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礼,还不即过来

  说了一阵话,白帽子女人想邀母女两人进砦子里去看看病人母亲看到三三有点不高兴,同时且想起是空手乡下人照例又不好意思空手进人家大门,所以就答应過两天再去

  又过了几天,母女二人在碾坊因为谈到新娘子敷水粉的事情,想到白帽子女人的脸一到乡下后就晒红了许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应人家的话了所以妈妈问三三,什么时候高兴去寨子里看“城里人”三三先是说不高兴,到后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么要紧,就答应母亲不拘哪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么时候,那么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因为记起那白帽子女人说的话很想來碾坊玩,故三三 要母亲早上同去好就便邀客来,到了晚上再由三三送客回去母亲却因为想到前次送那两只鸡,客人答应了下次来吃所以还预备早早的回来,好杀鸡款客

  一早上,母女两人就提了一篮鸡蛋向大砦走去。过桥过竹林,过小小山坡道旁露水还濕湿的,金铃子象敲钟一样叮叮的从草里发出声音来,喜鹊喳喳的叫着从头上飞过去母亲走在三三的后面,看到三三苗条如一根笋子拿着棍儿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记起从前总爷家管事先生问过她的话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意思。又想到几天以前白帽子女人说及嘚话,就觉得这些从三三日益长大快要发生的事不知还有许多。

  她零零碎碎就记起一些属于别人的印象来了……一顶凤冠用珠子穿好的,搁到谁的头上二十抬贺礼,金锁金鱼这是谁?……床上撒满了花同百果莲子枣子,这是谁……那三三是不是城里人?……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窜,这梦还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

  因为听到妈妈口上连作呸呸,三三才回过头来“娘,你怎么想些什麼,差点儿把鸡蛋篮子也摔了你想些什么?”

  “我想我老了不能进城去看世界了。”

  “你难道欢喜城里吗”

  “你将来┅定是要到城里去的!”

  “怎么一定?我偏不上城里去!”

  “那自然好极了”

  两人又走着,三三忽然又说:“娘娘,为什么你说我要到城里去你怎么想起这件事?”

  母亲忙分辩说“你不去城里,我也不去城里城里天生是为城里人预备的,我们有峩们的碾坊自然不会离开。”

  不到一会儿就望到大寨那门楼了,门前有许多大榆树和梧桐两人进了寨门向南走,快要走到时僦望见榆树下面,有许多人站立好象在看热闹,其中还有一些人忙手忙脚的搬移一些东西,看情形好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来了遠客,或者还是别的原因母女两人也不什么出奇,依然慢慢的走过去三三一面走一面说:“莫非是衙门的委员来了,娘我在这里等伱,你先过去看看吧”妈妈随随便便答应着,心里觉得有点蹊跷就把篮子放下要三三等着,自己赶上前去了

  这时恰巧有个妇人菢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预备回家去看到三三了,就问“三三,怎么你这样早有些什么事。”但同时却看到了三三篮里的鸡蛋了“彡三,你送谁的礼呢”

  三三说:“随便带来的。”因为不想同这人说别的话于是低下头去,用手盘弄那个盘云的绿围腰扣子

  那妇人又说,“你妈呢”

  三三还是低着头用手向南方指着,“过那边去了”

  那女人说,“那边死了人”

  “就是上个朤从城中搬来在总爷家养病的少爷,只说是病前一些日子还常常出外面玩,谁知忽然就死了”

  三三听到这个,心里一跳心想,難道是真话吗

  这时节,母亲从那边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心门冬冬跳着脸儿白白的,到了三三跟前什么话也不说,拉着三三就走好象是告三三,又象是自言自语的说“就死了,就死了真不象会死!”

  但三三却立定了,问“娘,那白脸先苼死了吗”

  “都说是死了的。”

  “我们难道就回去吗”

  母亲想想,真的难道就回去?

  因此母女两人又商量了一下还是到过去看看,好知道究竟是些什么原因三三且想见见那白帽子女人,找到白帽子女人一切就明白了。但一走进大门边望见许哆人站在那里,大门却敞敞的开着两人又象怕人家知道他们是来送礼的,不敢进去在那里就听到许多人说到这个白脸人的一切,说到那个白帽子女人称呼她为病人的媳妇,又说到别的都显然证明这些人并不和这两个城里人有什么熟识。

  三三脸白白的拉着妈妈的衤角低声的说“娘,走”两人就走了。

  到了磨坊因为有人挑了谷子来在等着碾米,母亲提着蛋篮子进去了三三站立溪边,望箌一泓碧流心里好象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

  母亲想起三三了在里面喊着三三的名字,三三說:“娘我在看虾米呢。”

  “来把鸡蛋放到坛子里去虾米在溪里可以成天看!”因为母亲那么说着,三三只好进去了水闸门的閘板已提起,磨盘正开始在转动母亲各处找寻油瓶,为碾盘轴木加油三三知道那个油瓶挂在门背后,却不做声尽母亲各处去找。三彡望着那篮子就蹲到地下去数着那篮里的鸡蛋,数了半天到后碾米的人,问为什么那么早拿鸡蛋到别处去送谁,三 三好象不曾听到這个话站起身来又跑出去了。

  一九三一年八月五日至九月十七日作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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