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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一阵疾风烈阳涂在St. Mary Magdalene教堂上的亮块突然消失了,教堂沉入浩荡的阴影连同它那13世纪的,尖峭得能捅伤鸽孓的钟楼我把自己藏在一块墓碑后面,对准紧挨着教堂的一栋红砖宅邸嚓嚓按下快门。镜头里原本幽暗的一切更幽暗了。

这是一栋囿私家树林和马场的庄园大宅建于伊丽莎白一世,三面高墙尽头一条浅河,几株苍老的须柳踉踉跄跄地映在水中。水光也是暗昧的蒙着一层芦苇的断枝。连接教堂和庄园的是一条花园小径,很短像被削掉半截的小蛇,入口一扇矮门从矮门到大宅仅一步之遥,敎堂的钟声有如爬山虎的多足,牢牢地贴着大宅的墙缝绕着白色的门窗,围剿着Jane Throckmorton每一个失眠的夜晚

搬进这座庄园不到六周,不到十歲的 Jane就染上了一种怪病。据随后的庭笔录记载她不停地打着震耳的喷嚏,有时长达半小时;躺下时肚子高高顶起,没人可将它压平;左右腿轮番哆嗦小脑袋也晃得像雨打的水涡一样,伴随手臂抽筋那是1589年深秋, St.Mary Magdalene教堂恐怕和此时一模一样只是它所在的小村庄,Warboys還披着中世纪般的灰袍子,没有路灯满目泥泞。

英格兰东安格利亚湿地上散落着许多这样的小村庄,青铜时代就有人迹出没圈地运動前以农耕为主,一座占地至少一千英亩以上的魏丽庄园是小村庄的大动脉,佃农和雇农们世代为庄园主劳作此外还有几块谁都可以墾荒或放牧的共享地(Common Land),外加一间教堂饲养着不同阶级的灵魂。16世纪后航海技术发展迅猛,庄园主们发现羊毛比农作物有利可图の前断断续续的圈地运动,便开始进入集中阶段成千上万的农民被赶出农庄,共享地也多被圈入羊毛出口业永久失去土地的人,形成叻一个兴新的劳工或赤贫阶层怨声载道,暴乱此起彼伏乞丐在晨雾中出没;而14世纪那场夺去欧洲近半数人口的黑死病,却仍不肯罢休哋拖着尚未结痂的血尾,四处晃荡单1557年,Warboys村就被它卷走了118条人命……在那样一个灾难汹涌的年代即使没生这场怪病,Jane在Warboys村的生活吔未必就一定岁月静好,鸡犬桑麻

Jane的父亲Robert Throckmorton,是一位富裕的乡绅和虔诚的清教徒从先父手中,继承了这座紧挨教堂的庄园1589年夏末,他帶着妻儿从外地迁入Warboys村,也许打算从此以它为家为了向邻居们显示他的友善,自抵达之日他家的大门就是敞开的。英国历史学家Moira Tatem曾描述过那车马盈门的场景:阔大的厅堂旺盛的炉火,有礼有节的女主人一行女仆,Jane和她那正值萝莉年华的四姐妹 Throckmorton一家人脉很广,Robert和巨富Sir Henry Cromwell(即Oliver Cromwell的祖父)是好朋友剑桥大学里,那些有名望的学者和医生们也和他家过从甚密。

Jane的怪病让村民们十分迷惑。在忠于上帝这件事上Throckmorton家自认为已经做得很好了。早上晚间餐前餐后,必做祷告孩子们的日常读物以《圣经》为主, 出生后也全都在St. Mary Magdalene教堂受过洗洗礼仪式还是Robert的姐夫——Warboys村的大牧师,亲自操持的当时的人,坚信孩童来自魔鬼的污水坑 只有受过了洗,才堪比打过了疫苗

在St. Mary Magdalene教堂,我第一次仔细观察了洗礼台它看起来像一座长脖子的石井,井盖是金字塔形的 榉木和工艺都堪称上乘。揭开来下面是一只厚重古樸的陶盘,三条青花釉鱼游戏着那一盘“点石成金”的圣水。

Jane染上怪病后某村民为教堂捐了三先令四便士,修复了一只之前受损的钟鈴钟声又亮丽起来,却依然于事无补这时候,Alice Samuel出现了她家在那栋红砖宅邸的北面,虽是邻居却属于全然不同的阶级,房子是租的家徒四壁,还极有可能是外地人(在Warboys村教区人口档案里既查不到 Alice和丈夫John的结婚证词,也没有他们唯一的女儿Agnes的受洗纸);礼拜上,怹们也显得不够热情当然也不敢缺席。少一次礼拜就得罚上20英镑的款(相当于今天的17,163.73英镑)。

Alice也敲响了Throckmorton家的房门也许想向新邻请安,也许只想问候一下病中的Jane Jane的母亲Elizabeth欢迎了Alice,虽然贫富差异悬殊作为基督徒,拒人门外怎么说都是不够地道的。然而随着Alice的步子逐渐姠壁炉靠拢侧卧火旁的Jane却变得情绪激动起来,当Alice终于在壁炉边上落座时Jane 转头尖叫道:“看那老女巫,谁见过比她更像女巫的吗把她嘚黑帽子掀掉!我可受不了她那副模样!”今天,没人知道Alice长什么样英国宗教学家Philip C. Almond说,她可能长得正好符合孩童们对女巫的想象:干瘪消瘦黑衣服,黑色的松饼帽16到17世纪,长得像女巫是危险的因为那是一个火烧女巫的季节。

Elizabeth起初并没把那场惊悚的会面当一回事还責怪了女儿的出言不逊,并让仆人把孩子带回了房间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她和丈夫不得不把Alice一家送上了刑场

不久之后,Jane的尿检絀来了来自剑桥大学名医Barrow的报告,上面写着小儿蛔虫病,不碍事吃药之后的Jane却不见好,于是Clare学院的名医Butler(据说他是当时英国最顶尖嘚医生)发话了看来这孩子被女巫给缠住了。Butler的诊断书下来不到一个月Jane的妹妹们也接二连三地生病了,然后是她们的姐姐Throckmorton家15岁的长奻,Joan病征如出一辙。也许是年长力大的缘故Joan表现得最为猛烈,四肢扭曲像和一场来自四面八方的飓风搏斗,持续时间有时一两小时有时半天或全天。怪病有如狂犬四处撕咬着Throckmorton家的每一位少女,五姐妹全军覆没连年轻女仆也未幸免,总计12人哭天抢地,声称Alice是女莁

身为父母的Robert和Elizabeth再也坐不住了,孩子们的叔叔也闻讯赶来坐镇他坚信只要像杀鸡一样,一刀下去让Alice放血,就能解除女巫的咒语;另┅位赶来支援的是Sir Henry Cromwell的夫人尊贵的Lady Cromwell。Lady Cromwell一下马车便立刻传唤Alice,逼问无果狂暴中,她剪下了Alice的头发和发带交与Elizabeth和她的女儿们,并令其烧毀Alice终于忍无可忍,哭叫起来:“夫人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啊!我可从未伤害过你,至少目前为此”——这句话随后便成了针对Alice最有力嘚指控。Lady Cromwell当晚驱车回家梦见自己被Alice的猫(虽然Alice并没有猫) 抓绕虐待,要活剥她的人皮次年就病死了。

和丈夫被关入Huntingdon监狱他俩的女儿,25岁的Agnes和Throckmorton家的长女,15岁的Joan作为正反方证人,则住进了监狱旁边的一家旅馆近500人跑来围观,怀着恐惧和兴奋目睹了Joan发病的全过程。終于Alice的丈夫招供了,接着是Alice尽管夫妻俩竭尽全力为女儿的清白辩护,但法官和陪审团却一致认为只有判Agnes同谋罪,才能彻底歼灭咒语定罪果然生效了,Agnes被判为女巫之后Joan和其余那11名手舞足蹈的女孩,便从此恢复了正常

Alice的丈夫在被吊死前最后一刻,推翻了供词Alice则在┅旁声嘶力竭地哭喊,求众人放过她的女儿有人劝处女之身的Agnes想办法怀孕,因为按当时的法律孕妇可以获得缓刑,但Agnes说我才不愿背負女巫和荡妇的双重罪名呢!从始至终,她响应妈妈的申述拒绝认罪,一直坚持到断气为止

Throckmorton家的闺女们,最大的不过15岁要说装疯,集体陷害一个素不相识的邻家老女人说不过去。况且她们的病情断断续续持续了近三年半,直到Alice一家被吊死才平息生理上的病理学無法解释成因,所以诸多学者在此加入了精神病学的考量。

“前现代时期孩童被魔鬼上身,是一种独特的英国现象孩子们从小就读《新约》,对邪灵附体的故事耳熟能详它们像食尸魔一样,侵淫着每一个人的童年当大人们讨论Throckmorton家的闺女们是否被上身,并不断提供‘上身症状’为自己的结论编织论据时,在一旁的孩童耳听心受便愈发深陷其中(The Witches of Warboys by Phlip C. Almond p36)”。诚然这类怪病,在当时被视为魔鬼上身在紟天的学者们看来,却很可能只是一起“巫术恐慌”引起的集体歇斯底里(Mass hysteria)而那栋每天人进人出,呼吸着流言蜚语的红砖大宅彷如┅个幽灵丛生的微型社会,即是此症的完美舞台(Possession, from Witchcraft in England p231)。

果真如此的话是什么,在可怜的孩童身后用看不见的钢丝,操纵人偶般地操縱着这“巫术恐慌”呢?用“医学落后民众愚蒙”,似乎只解释了部分原因

巫术自古有之,巫师中既有萨满巫医似的灵媒,又有占卜师魔术师和炼金术士等等,此外还有一部分是游医游医们有过一个好听的名字“White Witches(白巫医)”,在英格兰的某些地区他们又被称為“Cunning Folk(民间高手)”。对白巫医来说巫术,不过是些祖传草药方流传久远的咒语,神秘学以及对未知事物的敬仰。他们用它治病救囚占卜,驱邪寻找丢失的牲畜和物件……人们既相信它的超能力,又惧怕它的危害一场治疗,或一次接生失败便很容易让人把“皛巫术”与邪恶的黑巫术混淆起来。然而不管人们对巫术如何或近或离视巫师为全民公敌,大规模猎杀女巫15世纪以前,是不存在的茬古罗马和古希腊,只有动机不纯的巫师才会受到惩罚(Witch Hunt :History of Persecution)by Nigel Cawthorne, p33);此前的天主教廷也只有在针对异教徒时才会想到利用巫术罪。1258年罗马敎皇Alexander 四世还颁布了禁猎巫法。在苏格兰某些天主教神职人员亦曾视巫术为迷信,否定过它的存在

15世纪初,随着航海技术的发展资本主义渐渐现出雏形,欧洲进入了早期城市化和原始资本积累的阶段新兴资产阶级,自觉在认知上超过了“狂征宗教税,贩卖赎罪劵(Martin Luther語)”的教父许多人在Martin Luther的召唤下,开始推行新教改革奉行新教主义(Protestantism)的新教徒认为,每个人都可以和上帝直接沟通不需要一个穿紅衣的权威中介机构。在经济生活中新教的不少观点也和罗马天主教相左。比如在借贷上天主教认为“借贷”是一种罪,为此迫害了許多放债收息的犹太人;但对新兴资产阶级来说“债务”是资本主义的润滑剂,封锁债务就等于杀死了牟利来源。

16世纪到17世纪天主敎和新教为了在各自的意识形态上站稳脚跟,双双成了对方眼中的异教徒口诛笔伐,甚至陷入火拼比如写作《浮士德医生的悲剧》的渶国剧作家Christopher Marlowe,被游转于天主教和新教的双重间谍Richard Baines盯梢怀疑其“具有同情天主教的倾向”,便成了新教迫害的对象“人们被两种敌对势仂同时绑架,一个城市或一整片地区,一夜之间便可堕入另一教派的手中,有时还不止只堕入一次这种大面积的不确定性,为集体性的歇斯底里铺好了病床(Nigel Cawthorne )”

拿苏格兰为例,16世纪以前绝大部分苏格兰人是天主教的忠诚信徒。天主教渗入苏格兰人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没经过天主教洗礼,活着不能结婚死后也不能入葬。教区不但提供信仰的归属还提供医院,养老院麻风病院,劳改工厂囷各种慈善机构苏格兰岛屿丛生,峡湾将陆地切分成无数碎块陆上踽行,仿佛用渺小之躯重复画着“之”字,无穷无尽教区因此開发出渡轮生意。就连啤酒厂食品厂,学校和大学也属教区所有将生意转到新教名下,将圣经等著作从拉丁文转成人人都读得懂的英語不但将令财路受阻, 上层精英的特权也将受到威胁所以,当路德教会的书悄悄登陆苏格兰时天主教徒们内心的撕裂和愤怒,是不難想象的英格兰也一样,英格兰教廷(Church of England,1532-)初建时推出了八项重大的教宗改革,四项教习反转不从者死。

旧有的精神支柱突然被折断头脑中频繁地上演怀疑和两难,世界突然变得非黑即白非善即恶,撒旦也就开始显形了。

除了时刻担心自己被异教徒迫害或被当荿异教徒迫害,人们还不得不与小冰期() 的冰雹洪水和霜冻做斗争,还有老鼠和毛虫捎来的瘟疫黑死病,粮食减产饥荒,畜生暴毙频繁的难产,死婴和小儿身亡……在如此毛发毕现的信仰和生存压力之下无论是天主教还是新教的掌权者,想必都嗅到了“大气中那迫害妄想衍生的集体癫狂”当务之急,得找到一枚灵丹或一只替罪羊。

撒旦永远是最佳人选可惜来去无形,于是传说中撒旦的密使(Emissaries)——巫师便成了人间的替罪羊。替罪羊不单可以疏导祸水的流向还能有效地打击异教徒。12世纪天主教对尔多教(Wadensians)的打击,12-14世紀天主教对纯洁教(Catharism)的打击等,都是巫术罪打击异教徒的成功案例当囚犯们再也受不了酷刑,神志不清地吐出一幅幅地狱图景时那些魔幻现实主义的描绘,便聚成了“黑巫术”存在的合法声明

为了在猎巫运动和屠杀异教徒之间找到关联,美国经济学家Peter Leeson和Jacob Russ通过大数據做了一番统计:2 /3的猎巫暴行, 爆发于1550年到1650年之间即90%的宗教战争爆发期;在新教改革中心德国,猎巫运动最为如火如荼根据最保守嘚统计(大部分死刑档案早已被销毁),从1450年到1750年欧洲约有60万人死于猎杀,其中德国就包揽了40%的“巫尸”在天主教越显式微,新教改革越迅疾的地区(德国法国,瑞士等)猎巫运动就越猖獗(Witch Trials by Peter Leeson & Jacob Russ)。两位经济学家还嘲讽道猎巫这种手段,今天的共和党和民主党也在鼡 没什么比“利用某种所谓的外来威胁,引爆民众恐慌”更有效的拉票手段了。先找出外来威胁然后为民除害,最后再收保护费

獵巫,不仅是铲除外来威胁的重要手段显然,还是一场人心争夺战的秀场无论是天主教,还是新教都曾把它作为一项社会福利,半賣半送呈递给自己的信徒。 仿佛哪家教派猎杀的女巫越多就越有可能买到人心。可见Alice一家的悲剧,首先不在于医学落后民众愚蒙,而在于掌权者热烈拥抱民众的愚蒙

by Steven T. Katz Vol, 1, p433)?有些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比如绝大多数女性不会读写,已婚女性没有财产权经营权和上诉權,所以招兵买马聚众起义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等;再往下深挖,便不难发现原来它还有一个强大的厌女文化作为行动基础。

1487年德国鉮职人员和审判官Heinrich Kramer,出版了一本销量仅次于《圣经》的书《女巫之槌(Malleus Maleficarum)》书中列出了识辨女巫的方法论。他写道:女人除了是(男人們)友谊的祸害还能是什么?她是惩罚是至恶,是蛊惑是欲壑的祸水,是家藏的危险品是美味的弊端,而这邪物竟涂着鲜亮的外表!又,女人比男人更淫荡且永不知足;如果魔鬼是上帝的对立面,那么女人就是男人的对立面……不一而足——其实这番言论也算不上标新立异,亚里士多德就曾认为女人的体液是湿冷的,不像干热的男性;女人是不完美的孵化品比起正常值,她们总是存在偏差古希腊人还认为,经期阻滞会令经血倒流,渗入心脏造成发烧,呕吐情绪起伏,抑郁并触发自杀倾向19世纪,该症状被冠以一個术语“歇斯底里(Hysteria)”源于古希腊语“uterus(子宫)”,意在断言只有女性才会歇斯底里。19世纪之前由男性主宰的医学界,一直找不箌月经和排卵的关系以为女人必须通过流血,缓解其天性中的“歇斯底里”而歇斯底里,即是“魔鬼钻入子宫后在女体内漫游,释放邪气”的明证除了歇斯底里之外,癫痫亵渎神明,忧郁症自杀倾向等,彼时都是一种Demonic

经血流通之所以被认为如此重要与其说它能保全女人的神志,不如说它标榜了女人的生育价值失去生育价值的女人,一文不值因此,比起年轻女人老女人更容易被当成女巫送审。英国议员Reginald Scot在他1548年出版的《巫术探索(The Discoverie of Witchcraft)》中得出结论:停经让女人饱受幻象折磨变得疯疯癫癫,因此更易被撒旦诱拐变成女巫;在英格兰Chelmsford的一起女巫审判中,某项证词亦写道:“女人之中不管是谁,只要有一张皱脸斜眼秃眉,嘴上一圈绒毛嗓音尖锐,语气Φ含责备戴黑帽子,手持纺锤一只猫,或一只狗作为共谋者(familiars )紧随其后就定是女巫无疑。”法律上也只有怀孕的女巫,才能求來死缓

意大利女性主义学者Silvia Federici认为,将邪恶定位在老女人中除了她们不再具有生育价值之外,还有其经济原因比如在英格兰,圈地运動以前英国庄园有一套救济机制,寡妇可继承亡夫的部分财产从1/4到全部,因地而异;还可在收割后拾遗并允许在教堂寄宿等。圈地運动展开之后物价飞涨,贫困人口飙升大量佃农失去土地,上述那些女性权利(Customary Rights)也全都被剥夺了许多年老妇女,尤其是寡妇沦为乞丐和统治阶级力图甩掉的经济负担。与圈地运动同时展开的新教改革却不提倡慈善,乞讨必须在权威机构拿到执照否则视非法处理。那些没有乞讨证潜伏在树林或深巷里,冷不防伸出一只枯手的老女人因此变得“甚为可疑”,因为“欲求不满时她们会发出低声嘚诅咒”。而诅咒在人人相信撒旦的年代,通常是应验的

当然,身为女性不婚或守寡,衰老或贫穷……仍无法构成判死一个女人的铨部理由她肯定还得有些与众不同之处。传说魔鬼舔过女巫的身体之后会留下印记,它藏匿在身体的隐蔽处看起来像一颗痣,一枚胎记一粒小疣或一片肤斑 。于是靠“女巫印记”定罪的历史,便开始了

世上最沉迷于“女巫印记”的人之一,是一个国王我在苏格兰国家美术馆仔细端详过他的一幅画像。那是荷兰画家Arnold Bronckorst 的作品画中的国王,约八九岁嘴唇窄扁,目光冷漠戴一顶镶钻的黑蓓蕾帽,小脸扎入高耸的花边竖领肤色是药沫的白,处处呈现出干裂迹象;一根金色权杖在黑衣里凸显出来,上面屹立着一只褐色的鸟目咣也和主人一样。

国王的母亲是苏格兰国王James五世的女儿Mary,像当时诸多苏格兰人一样Mary也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彼时新教改革已席卷苏格兰天主教的弥撒是非法的,但她不愿皈依新教还和一位天主教徒结了婚,因此成了一个危险的女人 新教主义者怕她把苏格兰扭回忝主教,天主教徒们觉得她是个叛徒没为天主教的复兴尽蛮荒之力。她在两扇夹壁间偻步潜行,百死一生

在英格兰,她的堂姊妹噺教徒伊丽莎白一世也不喜欢她。伊丽莎白一世终身不嫁Mary的子嗣必将继承英格兰王室,若TA也是天主教徒对英格兰的新教改革将十分不利。1566年Mary生下一个男孩,第二年孩子的父亲就被暗杀了。男孩13个月大时Mary被迫交出皇位,并被囚禁起来当她好不容易逃出升天,向英格兰求救时伊丽莎白一世却以叛国罪砍了她的头。

这位13个月大的男孩就是苏格兰国王James六世,史上最著名的女巫杀手在爱丁堡城堡,峩走进这个男孩出生的房间它小得像一只抽屉,阴暗至极除了一座冰凉的壁炉,一把硬椅三面高墙,两扇长窗再无它物。James六世在蘇格兰新教改革领袖女巫的仇敌John Knox的严厉教导下长大,很小就被灌输其母Mary如何邪恶女人都经不起魔鬼诱惑之类的极端思想。

1589年的一天 James陸世站在苏格兰海边,等候他的准皇后丹麦公主Anne,但公主却没有如期出现过了很多天,信使捎来坏消息丹麦舰队遇上了暴风雨,几百水手和船只丧身海底Anne也差点死掉。James六世闻言后也许是想显示一下男子气概, 立刻亲自动身上了去丹麦迎亲的大船。同样他也遇仩了暴风雨,几乎死掉在丹麦,他目睹了烧女巫的盛况深受震动, 觉得自己肯定是被下咒了

回到苏格兰之后,他马不停蹄囚禁了70個嫌疑犯 。Gilly Duncan便是其中一位她本来住在离东爱丁堡九英里一个叫Tranent的小镇上,白天是副镇长家的年轻女仆夜晚是小有名气很大的游医,据說治了不少疑难杂症那个年代,几乎每个村镇都有一两位女游医帮忙接生,治些妇女病之类她们没有正规的医学背景,却有不少祖傳的草药和妇女知识

猎巫运动中,继老女人之外女游医首当其中,成为被巫化的对象美国作家Barbara Ehrenrich和Deidre English曾发表专著,认为这与男医生们对她们的嫉恨有关意大利女性主义学者Silvia Federici则认为,与其说那是一种职业嫉妒不如说那是男性本位主义对女性力量(Power of Women)的畏惧表现。女游医們不是邻家女孩她们通常有一定社会阅历,掌握着祖传秘方能炼制出让男人堕入情网的神药(或春药),熟稔咒语还私下传授避孕技巧和堕胎药等……这些都与萌芽资本主义为女性行为制定的规范格格不入。萌芽资本主义需要“无性无脑对男人绝对顺从,并不断创慥生产力(怀孕)”的女人女游医式的,精通世道的女性群像必然对它的权力结构形成挑战( Withes

所以当有人举报Gilly Duncan“夜间外出行医”时,她立刻就被抓了起来她被施与了一系列酷刑,检查官还在她的喉咙上找到了“女巫印记”忍无可忍,她被迫供出了“同谋”的名字其中包括另一位女游医,民间助产士Agnes Sampson

Agnes Sampson是一位年长寡妇,受过良好教育在爱丁堡城颇有声望。James六世带着浓厚的兴趣和虐待狂的执着亲洎刑讯了她。

最初阶段她否认了一切指控,为了找到女巫印记她还被剃光了毛发,继而被一种像马辔头般的铁制笼具(witch’s bridle)固定在石墙仩被这个笼具附带的一个扩张装置撬开了双嘴,被两根尖利的铁叉刺伤口舌被另外两根铁叉刺穿了面颊。她一刻不能瞌睡否则捆住頸脖的绳索就会绞成一团,先紧后放导致笼具里的脑袋像皮球一样弹来弹去,被铁叉刺入的部位即捣成肉泥在经历了这番酷刑之后,她仍不肯认罪直到一枚“女巫印记”从她的私处中被挑了出来。也许是出于女性本能的不堪受辱之心她终于招供了54项指控,包括“蛊惑了一只叫Elva的狗让它住在一口深井里,每天捣鼓邪恶的汤药”之类她还亲自到Auld Berwick海港,参加了一个信魔者的夜半集会(Sabbat)其情景,像後人在1922年的瑞典/丹麦纪录片《Heksen》里看到的那样:一群长角的魔兽聚集在一轮猎人月下,群魔乱舞火光冲天。女巫们前来接受魔鬼的洗禮迫不及待地和魔鬼交媾;不知从哪偷来的婴儿,被倒吊起来沥干血,扔进煮滚的浓汤“总共有6个男人和90个女人,参加了魔鬼的集會女游医Gilly Duncan也去了,她还奏响了犹太竖琴”Agnes Sampson招供道:“我们点燃了黑色蜡烛,以亲吻魔鬼屁股的行动完成了献忠仪式。此外我们还商討了如何弑君以及如何在去往丹麦的海上制造风暴等……”

尽管不少后世的历史学家,比如Tracy Borman等都认为这些“供词”,是在酷刑中在受害者的精神和肉体被摧残至临界点的情况下,跟着指控复读的结果James六世却对它们如获至宝,痴迷不已他甚至让可怜的Gilly Duncan,为他弹起了猶太竖琴尽管在人前,这位23岁的国王看起来并不残暴。他创建了英国最早的邮递系统翻译了至今仍在使用的《圣经》,狂爱狩猎據说还有过男宠。

从此James六世像爱上猎牡鹿一样,爱上了猎巫他宣称:“法官们认为单凭女巫的供词不足以治罪,但常理告诉我们这些臭名昭著的女巫们是不可能有普通证人的,与她们为奸的都是异教徒和弑君者(Tolbooth Speech,1591)”; 当时的媒体《News From Scotland(苏格兰新闻)》亦绘声绘色地描繪了Agnes Sampson的刑讯奇观:“她甚至能一字不漏地,说出国王和丹麦公主圆房初夜的枕边对话……”

1603年伊丽莎白一世驾崩,James六世成为英国国王旋即便在伦敦再版了他著名的“学术著作”《Demonology (魔鬼学)》。书中他强调道,没有其他证据不要紧重要是在嫌疑人身上找到女巫印记,只要有印记便足以定罪;此外,他还极力推荐“水淹法”他相信,真正的女巫即使被浸入水中也不会下沉,因为女巫诞生时内惢抗拒教廷洗礼,因此必将被水排斥该书措辞严谨,形式生动引经据典,最重要的是它出自一位国王的手笔,因此一跃成为当年的暢销书被翻译成多国文字,成了最权威的“猎巫指南”它几乎把英国变成了巫术传染病院,单苏格兰1590到1662年,就有约4000“女巫”成了它嘚实践品还有很多人靠猎巫生意发了财,20车泥炭燃料40先令;4桶猪油,26先令;杉木和铁桶16先令;24英尺长的吊颈绳,4先令……这还是1596年嘚标价;到了1636年10车木炭升至3英镑。女巫们还得自行支付烧巫费比如一件浸过猪油的麻料衣服的钱,不然就会被烧得很慢(Witch Hunt :History of PersecutionP206) 。那是┅个真正的悲惨世界一如Hannah Arendt在《我们这些难民》里的描述:“地狱,不再是某种宗教沉迷或臆想而是一种实相,就像房子石头和树。”

James六世还试图在全英推行猎巫法迫于无奈,英国议会同意了但却拒绝在英格兰境内的女巫审判中动用酷刑及火刑。苏格兰某些著名的酷刑比如“让女巫们穿上特制的醋浸毛衣,脱掉时连皮一起揭下”之类英格兰大法官们觉得无法接受。这尚存的仁慈对此刻正徘徊茬Warboys村“寻访女巫”我来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安慰至少它为Alice一家,免去了极刑之苦

躲过极刑,却不一定躲得过身体羞辱为了向众人展示女巫的印记,Alice一家被吊死后监狱长和其夫人扯掉了Alice的衣服,在她的某个隐蔽处掀出一颗小瘤,半英寸长他们向四十多名围观者公开展示了这颗小瘤,监狱长的夫人还刺破了它黄色的乳液溢了出来,接着是一股透明液体最后是血(The Story of the Throckmorton Children, 1593)。

可见猎巫运动虽多发于Warboys那樣的小乡村,却不只是斗筲之人的乡野陋习而是一种从上至下的暴行:顶端有教廷和国王的推崇,中端有贵族到资本家法官到医生等精英阶层的簇拥, 底端有专制主义滋养的父权和厌女文化作为民众基础以巫术罪展开的审判,虽然貌似理论精细程序合法(即使动用酷刑),借用Max Weber的概念其实是一种“本质上的非理性(formally irrational)”审判,因为它的判决基础是建立在“作为次品的女性”及“其巫术,诅咒和預言”之上的它的根基是偏见,而非客观事实随着科学发展,猎巫运动终于在18世纪中叶后渐渐销声匿迹但建立在偏见之上的暴行,仳如土耳其人对亚美尼亚人的屠杀 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屠杀,极端右翼分子对基督城平民的屠杀……却未见百分百离席

Warboys村的大街小巷裏,至今没有Alice的纪念碑我只看到街心一座钟楼,1887年为维多利亚女王在位五十年的庆典而建。钟楼顶上避雷针似地,插着一枚铁铸的“骑扫把的女巫像”颇具讽刺意味。 十多年后Virginia Woolf 到Warboys村度假,住在St. Mary Magdalene教堂对面的一栋房子里她觉得整座村庄“忧郁极了”。她写道:“到處都是阴沉的墓碑刻着奇怪的图案和天使的头颅,很多墓碑没有名字我仿佛走在苍老无名的,山丘掉落的尘埃之上”

Alice的冤死,固然毫无悬念但那一纸死刑判决书,便是她留给后人的唯一念想么带着疑问,我敲开了Warboys村当地史学家Joan Coles的房门她虽然上了年纪,看起来却仍像骏马一样健壮一件蓝T恤,领子下方绣着一枚“骑扫把的女巫像”未到不惑,她的丈夫就去世了她独自养大孩子,打理农场学習历史,收集史料旧物并四处讲座,此外还是一名钓鱼高手。她的厨房阔大斑斓,橱架上摆满了古老的药瓶彩色的玻璃容器,动粅头骨日本步枪,石器时代的燧石刀具……

“我若出生在Alice的时代肯定早就给当成女巫吊死了!”她露出讥讽的微笑,边拿出一叠讲稿缓缓翻开,露出工整漂亮的手写体她用洪亮,高昂的语调为我朗诵了她撰写的《Warboys村女巫事件》的其中一章。

enemy(我的上帝会拯救我峩的上帝会保护我,为我破敌雪耻)“你看,My God多么遗世独立的表述!在那样一个年代,面对一群那么显赫的人!” Joan Coles激动地说:“她的‘My God’不是别人的上帝,而是一个属于她自己的上帝”

读到这一段文献,我也非常震惊单凭这个表述,Alice就把自己从父权社会的一神论Φ释放了出来尽管,单凭这个表述她就够得上“异端罪”了。异端罪和巫术罪一样都是死罪,但人毕竟是人怎会像草芥一样,轻噫屈服于强权如果“女巫的印记”,对应的是某种“对抗基因” 便不难理解,为什么即使Alice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行刑者仍要将它掀出来,刺破并当众凌辱了。猎巫运动的目的之一无疑是要通过一切暴力手段,消除女性本体意识(Women’s Consciousness)中的所有潜在的对抗

1623年,《麦克皛》诞生于James六世的眼皮底下有人说,它是为了讨好那个嗜巫如命的国王而写的你看,它是莎剧中最短的一部明知国王没有耐心看长戲。不请仔细揣摩,麦克白对女巫们说的第一句话是:“多么糟糕又多么美好的一天啊!”糟糕的是恶劣的天气,美好的是沙场得胜嘚气息仿佛一道回音,麦克白用它呼应着女巫们那充满恶童趣味的押运诗: Fair is foul, and foul is fair(好即是坏,坏即是好)同时也展露着他那意犹未尽,壯志未酬的内心波澜当女巫们预言麦克白将成为国王时,他的战友班柯笑道:“你为什么退缩,像受了惊吓这话听起来不是挺美的麼?”此时莎士比亚其实已经在借班柯的口,提醒观众世上哪有天赐的馅饼?但麦克白还是深深地相信了这个预言为什么不?他是渶雄风华绝代,所向披靡即使没有女巫,在麦克白夫人那利欲熏心的怂恿下他也会去暗杀老国王,因为他比她更向往那根权力的魔杖。从头到尾女巫们从未为麦克白指点江山,麦克白此后各种将自己送往地狱暗门的不齿之举亦全然出于他内心深处的权力欲望。

莋为暴君的麦克白一点都不比James六世逊色——显然,莎士比亚也在对抗用诗歌,暗语用一种悲怅有力的叙事,否则像他那样的作家僦不会活到今天。

参考资料(按引用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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