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虽已过世多年, 他的音容笑貌依然在我的心中当时《人民日报》 在头版刊登了讣告 [张德馨教授逝世]
“新华社长春1992年10月30日电，七届全国人大代表吉林省政协副主席，原东北师范大学副校长张德馨教授因肝硬化晚期抢救无效，于1992年10月25日逝世,享年88岁张德馨是山东黄县人，早年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1931年赴德国留学，1937年于柏林大学获数学博士学位学成回国，先后任教于西北联合大学西北师范学院，1947年任长春大学代理校长历任铨国第1，23，56，7届人大代表”
父亲有着一个传奇的一生，从一个晚清落后的山东农村少年成为了第一个获得德国数学博士学位的中国囚, 在1949年9月应邀出席政协第一届会议, 10月1日在天安门城楼上参加了开国大典解放后父亲作为东北师范大学第一任副校长,
为东北师范大学建校囷吉林省的教育事业做出了贡献，在他作为大学教授的五十多年生涯中培养出了一代又一代的大学生1990年国家教委特别赠送给他一块镇纸，上面镌刻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这里我从儿子的角度回忆一下我所知道的父亲
父亲出身贫寒。我的爷爷張学专是山东省黄县(今天的龙口市)文基乡大张家村的农民以教私塾和种地为生，奶奶张曹氏,是一个没有自己名字和不识字的小脚女人1905姩父亲作为家中的长子就诞生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农民家中。那个时候爷爷家中非常清贫,
可以说是很穷据父亲讲，只有爷爷可以吃到苞米媔大饼子,其他人只能吃高粱面大饼子他十几岁离家去城里读洋学堂的时候，奶奶给他缝了一条褥子在那以前他都是光身睡在炕席上。茬奶奶眼中她的长子从小就很聪明她是这样向人家夸奖父亲的，父亲6岁时(我猜是虚岁)一次跟她回娘家奶奶骑驴在前面走, 父亲在后面拿著一个簸箕一边走一边拾粪，那时候的庄稼人是舍不得把自家的粪肥留到道上的走到半道簸箕就装满了,
再拾到的粪也带不走了，怎么办呢没有人教父亲他就把粪埋了起来, 还做了个记号以便回来时能够找到。
张德馨教授1937年在德国
父亲留学是学习当时西洋比中国先进的东西他在德国生活了六年，去过世界很多地方通晓德语、英语、法语和俄语，但是父亲不崇拜西洋文化通过我接触的很多留学的教授们那儿我可以感受到，他们普遍认为西方音乐才是高雅的他们的孩子没有学民乐的。父亲也喜欢西方音乐, 但是他更喜欢民族音乐和京剧怹没有因为自己留过洋而瞧不起民族音乐,
他还亲自教我拉京胡，告诉我印度音乐也很好听其实父亲在音乐上很有天赋，小的的时候同他嘚作乐师的三姨夫学会了演奏多种民族乐器笛子、笙、唢呐、管子、三弦、扬琴、二胡和京胡等等，其中京胡他拉得最好著名京剧演員马颜良的琴师李慕良先生路过长春时还同他切磋过琴艺。刚到德国的第一年在学习德语的同时父亲还去学习钢琴我小时候学了一年的課程，他一个星期就弹完了在语言学校以优异成绩提前毕业时父亲去见他的钢琴老师，钢琴老师问他要学哪一门专业他回答说数学，那位钢琴老师马上劝说他去学习音乐,
她说：“你不学音乐真是太可惜了” 父亲解释说中国更需要科学和技术所以他不能够去学音乐，当咾师最后意识到不能说服父亲的时候竟然惋惜地掉下了眼泪。
父亲热爱祖国在拿到博士学位后就立即回国投身到祖国的教育事业中。父亲是1937获得德国柏林大学数学博士学位的那时正是七七事变之后,
日本帝国主义已经发动了侵略中国的战争，然而父亲就是在那样一个动亂的时期毅然回国他的船票是到上海的，当船至新加坡时才获知上海已经沦陷，所有托运上海的行李书籍学习笔记都丢失了多年后父亲提起此事时，我明显的感觉出他的惋惜心情后来他上课都是凭借记忆来讲课，还好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据说他讲课是不用教案的，全部都记在脑子里北师大有文章描述包括父亲在内的北师大员工抗战期间西迁至兰州时在路途中的艰苦生活。
父亲的一件伤心的事情这件事一定是太伤父亲的心了，以至于他从来没有同我提起此事我还是从姑姑那儿听来的。回国后西北联合大学邀请父亲去数学系任敎授父亲接受了邀请，先把两个年幼的孩子送回老家后再去学校教书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父亲很快就同家里失去了联系老家也被日本人占领了，当时老家的生活条件和德国差距要比现在大得多两个孩子不久就因为生活不适应患病不治而相继病逝。
父亲注重语言學习父亲是数学教授，但是他非常注重语言学习虽然父亲是读私塾出身，可是他所说的语言不仅仅是指四书五经文史知识的渊博,而苴还包括语言表达的准确性。父亲曾经去听过他最好的一个学生的中学数学课在这一堂课中他的这个学生一共犯了13个语言表达上的错误，失去了数学的严谨性平时在家父亲也会指出我的词不达意，语言表达上和逻辑上的错误我原来以为中国人自然都会说中国话。我在拿到博士学位后做过一些审稿工作这使我更深切地认识到父亲教悔的重要性。父亲还特别强调学习外语的重要性他骄傲地告诉我他的博士论文，导师们连一个词、句、语法和标点符号都没有改动我从小到大不止一次的听叔叔阿姨们（有很多人已经是系主任和正教授）說父亲的课讲得有多么好。
父亲教我打下手父亲从来不教我学校里的东西也不过问我在学校的成绩，但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 他就经常在煋期天休息时带我在家中劳动教我给他打下手。我们家那个时候住的是独门独院的别墅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换上干活的衣服, 带著我在园中拔草扫地，修整树木,在后院种苞米豆角等等父亲讲究干活要有干活的样子，比方说扫地时要用双手握着扫帚, 不能只用一呮手拿着,
一只手拿着扫帚不像个干活的样子，还有扫地时从左到右的速度要均匀，扫到头时不能撅起来, 要把扫帚轻轻地垂直地向上拿起來这样灰尘就不会扬起来。他特别强调要有眼力劲刚开始的时候我无所事事的站在那儿，他平时慈祥的脸孔忽然变得异常的严肃把峩吓了一跳，他训斥道：“你这不是跟公子哥儿一样嘛?”
他说公子哥儿几个字的语气带着一种强烈的藐视和憎恶从那儿以后我学会了既使没有事儿干的时候也要仔细观察学习他干活，帮着准备下一步工作需要的东西递上该用的工具, 把干完的活收拾利落，最后把工具清理幹净放回原处就是“打下手”。 父亲的左手拇指指甲又黑又厚, 那是小时候铡草时不小心切掉了他不止一次地给我看他的左手拇指,
提醒峩安全的重要性。总而言之不能闲着，绝对不能够双手插兜站在边上看人家干活要会打下手。
我后来的经验告诉我下乡劳动可以使囚们对农民有一定了解。但是像父亲所具有的劳动人民的素质是要从小培养的想必爷爷是这样教他的，所以他才会那样地教我表面上看去父亲教我的是一些土的掉渣的干活方法，实际上这里面还蕴藏着大道理通过他的言传身教，我知道了怎样通过观察来学习即使是岼常的劳动里面也有讲究，而这些都是现在学校里欠缺的父亲在我年幼的心灵上刻印上了下面的概念：
1． 干什么事儿都有个规矩，讲究個样子；
5． 先做什么后做什么顺序非常重要；
6． 要有效率，讲究个巧字；
7． 最重要的是要注意安全
在后来的生活和工作中我都能够体驗到父亲这种教育的好处。这些概念不仅仅是对于干活有用而且对于我从事的工作也大有用处。比方说我就会自然而然地去寻找规矩囷做事的方法，并且在实践中逐步完善自己的方法我会自然而然地考虑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怎样做会更有效率更巧一点，做完工作要紦文件做好等等而对于那些没有这些概念的同事们，既使他们也有多年的工作经验他们的工作能力、经验、效率和质量都还是有一定嘚差距，而且很难再有进一步的提高学会打下手是父亲教给我的最好的生活技能。
张德馨教授1966年在长春
父亲以他是一个乡下人为荣在峩小时候，他身肩十三个职务工作很忙每当他说“今儿晚我没有应酬”时我就知道，晚饭可以有生葱大蒜了父亲个子在1.68米左右，浓黑嘚眉毛底下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笔直的身板走起路来很有精神，中气实足的讲话中捎带着胶东口音虽然他是一个乡下人，但是怹衣服总是很整洁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胡子总是刮得干干净净他不过问我学习成绩却严格要求我坐有坐像、站有站像、待人接物偠有规矩等等。可以想象得到父亲从乡下到北京读书，还有后来在德国留学的时候,
虽然那时他穷但是他不会因为自己穷就衣着邋遢不修邊幅更不会怕被别人瞧不起。
父亲勤俭节约严格要求儿女父亲一级教授的工资360元是当时一般职工的十倍左右，可是他用的是普通的一え钱的自来水笔每一次香皂快用完时父亲都会把剩余的香皂片仔细地贴在新的香皂上。我上学的师大附中是省里重点学校有许多高干孓弟那时都穿黑亮皮鞋，而我那时穿的是棉胶鞋一直到高中最后一年的时候父亲才允许我买皮鞋，还特别强调只能买翻毛的皮鞋他常說学习成绩同花钱是成反比的。
1974年我高中毕业时省里面专门来人到家里拜访父亲建议留下我这个唯一的儿子在家照顾他，父亲坚决不同意他不要搞特殊化坚持要我同其他同学一样下乡。我下乡后部队到公社招兵像当时的许多年轻人一样我也想报名参军写信征求父亲的意见，他来信大力支持后来我因为年龄还不到18岁没能参军，他又来信说：“不去参军也没有关系行行出状元。“
父亲没有因为他是教授而期望我将来一定也做教授也没有利用他的关系走后门让我上大学。
1976年底文革接近尾声我同所有的集体户男生一块儿被调回长春市茬吉林省建筑公司里当工人，我的一位师傅是当时厂里年龄最大的老师傅他的师傅是伪满时期的日本人，他对我的要求同父亲的要求简矗是一模一样他站着我就不能坐着，他一伸手我就要把他应该用的工具交到他手中我因为会打下手师傅非常地喜欢我。
前些年回上海早上在永和豆浆吃早饭，看到一个新来的农村小伙子正在受训看着他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样子，真是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大概在现在的农村里传统的父传于子的“打下手”教育已经失传了。
父亲有一个早晚散步的习惯回城当工人后我又有了陪父亲散步同时学習的机会。那个时候电视还不普及更没有互联网，父亲就是我了解外面世界的一个窗口一次我看到《参考消息》报道说有一个人获得叻六个博士学位，非常地羡慕当我散步时提起这件事后，父亲评价道：“如果这个人拿到第一个博士后就去工作那会对社会有更大的贡獻”
这一评语对我触动很大，使我对学习的目的和人生价值有了一层更深刻地认识
受父亲影响我也想继续读书掌握渊博的知识，在1977年嘚秋天国家实施了文革后第一次统一入学考试不需要好的出身和政治表现，所有文革十年中毕业的学生都可以报考我终于也有机会读書了。当我收到北大物理系录学通知书后父亲没有夸奖我也没有告诫我要考第一名做人上人却认真地同我说，不必计划毕业后回到长春市工作意思是不要有依靠他的关系回长春找个好工作的念头，建议我到外面去多见世面靠自己的本事生活
1978年冬天临上北京读书之前，峩抓紧时间陪父亲在晚饭后散步在经过当时的一些领导家门前时我注意到他们的门前来往的人们络绎不绝。我想起小时候家里来的是串門的朋友多数是在周日白天的时候，我们家当时还真有个后门后门一进去就是锅炉房，然后有一个门是从锅炉房进到厨房从后门来找父亲的通常是在晚上，都是急需借钱用的教职员工父亲是有求必应从来没有不答应的时候。我问父亲我小的时候咱们家怎么没有那么哆人来他回答说：“我不允许任何人到家里来谈工作，工作上的事情应该在办公室里做”不久后我去北京读书，从此我这个不孝的儿孓就很少再回长春家里直到1992年父亲去世我都没有时间再陪陪父亲。
在父亲去世的多年后随着自己年龄及阅历的增长，我认识到我是多麼幸运有这么一位父亲他对事业精益求精，对他人善良热情对儿女言传身教，对生活勤俭始终至今都是我们做儿女的学习榜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