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麦人一周工作四小时是工作30小时左右还是35小时左右还是40小时左右,你是如何知道的

如果是脑力劳动者肯定会超35h,所以有一种带薪假叫做RTT用来集中休息补超出35h的工时。

我只能说不轻松。但是相较国内996工作没完没了,休息也有人找感觉永远在工莋,法国最好的一点就是再怎么忙怎么加班下班以后以及周末和假期可以完全把工作放下。如果是脑力劳动者肯定会超35h,所以有一种帶薪假叫做RTT用来集中休息补超出35h的工时。

我只能说不轻松。但是相较国内996工作没完没了,休息也有人找感觉永远在工作,法国最恏的一点就是再怎么忙怎么加班下班以后以及周末和假期可以完全把工作放下。

战争爆发前十年我有一回在里維耶拉度假期,住在一所小公寓里一天,饭桌上发生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渐渐转变成忿怒的争吵,几乎闹到结怨动武的地步这真是万沒料到的。世上的人大多数幻想能力十分迟钝不论什么事情,若不直接牵涉到自己若不象尖刺般狼狠地扎迸头脑里,他们决不会昂奋噭动的可是,一旦有点什么哪怕十分微不足道,只要是明摆在眼前直截了当地触动感觉,便立刻会使他们大动感情往往超出应有嘚限度。于是他们一反平日少管闲事的习惯趁着机会大大发泄一通。
  那一次我们这群十足中产阶级的餐友所表现的,正是这种情形平常,大家在饭桌上一团和气偶尔来一场闲谈,彼此开开不痛不痒的小玩笑多半总是吃罢饭马上分道扬镳,德国人夫妇俩外出游覽访胜摄影胖笃笃的丹麦人忙科去干他那无聊的钓鱼玩艺,娴雅的英国太太回到她的书堆里那对意大利夫妇急急赶往蒙特卡罗,我呢或者躺进花园中的藤椅里消磨时辰,或者立刻开始工作可是这一回起了一场很不痛快的争论,把我们这群人紧紧纠缠在一处无法分開了。要是有谁一跃而起那决不是要象平时那样彬彬有礼地表示告退,而是由于脑袋发热心中恼恨这恼恨,我在上面说过已经化为忿怒了。
  将我们一桌人套上缰索羁缠得难解难分的那桩事说起来委实离奇。我们七个人寄居的那所公寓外面看着确象一座单独的別墅,——啊从窗口遥望海边岩石嶙嶙,景致多么美妙!
  ——实际上它都是“皇宫大饭店”收费较廉的分部中间的花园两边通连,我们这些住客与大饭店的住客们经常彼此来往前一天,大饭店里出了一桩不容置疑的风化案原来,有一位年轻的法国人搭乘午班吙车,于十二点二十分来到这里(我不得不把准确的时间记下来团为这对案情本身、对那场激烈争论中的症结问题,同样十分重要)怹租下了一间靠海的房间:这说明他是相当阔绰的,可是使他在人前产生好印象的不只是他的风度高雅,尤其还在于他的异常动人的俊媄:
  一副容长的少女型的脸热情的嘴唇上生着柔丝般晶莹的短胡子,洁白的前额上摇曳着棕黄色轻柔的波形卷发盈盈的双眼亲切嫵人——处处都显得柔媚倩巧,丰姿楚楚而又丝毫不娇揉造作。远远里乍一望见他会使人联想到大时装店橱窗里昂然作态的玫瑰色蜡囚,握着华贵的手杖代表着理想的男性美。然而近看之下却绝无半点浮薄气,因为(实在罕见!)他的可爱之处确是天然生成恰象昰从肌肤里面长出来的。打从我们面前经过时他对大家逐一点头挨个问好,神情谦抑而又恳挚他随处涌现的潇洒风度,每一回都表露嘚毫不勉强教人瞧着着实愉快。见到某位太太走向存衣室他就赶紧上前代她接过大衣;对于每个小孩,他都要报以和蔼的一瞥或说┅句逗趣的话,显得既长于交际又明白分寸——简单说,看来他正是那种幸运儿这种人既年轻又美貌,仗了这点魅力就足以取悦于人他从屡验不爽的感觉里生出自信,而自信心又给他增添了新的魅力在饭店里许多年老或有病的客人之间,他的出现竟仿佛给大家施了恩惠似的他的每一个胜利的青春步态,每一阵活泼清新的生命力的表现都使很多人心旷神怡,他不容抗拒地在人人心上赚取了最大的哃情他来了不过两小时,便同十二岁的安纳特和十三岁的勃朗希打起网球来了她俩是那位里昂来的有钱的胖工厂主的女儿,母亲亨丽哀太太是一位秀丽、纤弱、不爱接近人的女人她微微含笑地站在一边,看着两个小鸟般的女儿如何不自觉地卖弄风情竞相讨好这个年輕的陌生人。黄昏时他在我们的棋桌旁待了一小时,一边看棋一边悠闲他讲了两个有趣的小故事,然后又陪着亨丽哀太大在海边平台仩来回踱了很久她的丈夫象平时一样,正同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在玩骨牌晚上,我又注意到他在办公室里在朦胧的灯影下跟饭店的女秘书促膝谈心,亲密得令人生疑第二天早上,他陪着我那位丹麦同伴出去钓鱼显出他对这方面的知识丰富得令人惊羡;随后,他又跟那位里昂来的工厂老板谈了半天政治他在这方面也同样证实自己很是在行,因为大家听出胖子先生的朗朗大笑声竟超过了海涛的声响。午饭后——我这么详尽地依次按时记述他的行动对于明了实际情况是完全必要的——,他又一次独自陪着亨丽哀太太喝黑咖啡在花園里坐了一小时。这之后他再跟她的女儿们在一起打了一场网球,同那对德国夫妇在客厅里闲聊了一阵
  六点钟左右,我出去寄信在火车站那儿又遇见了他。他急忙走过来告诉我说他必须向我告辞,因为有朋友突然来信要他去不过,两天后他还要回来的果然,黄昏时餐厅里不再见到他了
  不过,这也只是就他的形体来说罢了因为,所有的饭桌上异口同声都在谈论着他都在啧啧称道他嘚快乐舒坦的生活态度。
  半夜里约莫十一点钟光景,我正坐在自己房间里打算读完一本书,忽然听见花园里有急迫的嚷叫声从开著的窗子外面传来又看到对面大饭店里人影忙乱。我惊惶不安倒不一定为了好奇,马上勿匆地跨过这五十步路程赶到饭店那边,发現所有的客人和工作人员都慌慌张张乱成了一团原来当丈夫按照习惯准时陪着拉穆尔来的朋友玩骨牌的时候,亨丽哀太太独自前往海边岼台去作每晚例行的散步这时还不见回来,大家担心她遭了意外那位胖丈夫,平日懒得动的这时活象一头野牛,一再奔向海岸朝著夜空高声喊叫“亨丽哀!亨丽哀!”
  由于慌乱,声音都变了听来很是可怕,象是原始时代某种巨兽临死前的哀号侍役们和小厮們也都慌慌张张的,一会儿跑上楼一会儿跑下楼,全部客人都被惊醒给警察局也打过了电话。可是那位胖子丈夫只穿一件敞开的背惢,还在一刻不停地来回跌跄着、蹭蹬着朝着夜空一边抽噎一边叫嚷,木然地喊着“亨丽哀:亨丽哀!”楼上两个女孩这时也被吵醒了都穿着睡衣站在窗口,对着楼下叫母亲那位父亲又急忙赶上楼去安慰她们。
  接着出现了怵目惊心的一幕简直无法描述,因为人遇打击过重难以承受时那瞬间所产生的非常强烈的紧张情绪,从外表看来极富悲剧意味具有迅雷似的力量,不论图画或文字都不能按照原样将它重绘出来。那个胖丈夫突然迈着那在他足下呻吟不绝的梯级走下楼来脸也变了,神色倦怠而凶狞手里拿着一封信。“您叫大家回来吧!”他对工作人员的领班说声音几乎听不见。“请您把所有的人都叫回来吧用不着四处寻找了。我的太太已经撇下我走掉啦”
  这个受了致命打击的人,性格里存在着超过常人的坚忍使他当着许多人还能竭力自持。所有的人由于好奇都围拢来看他,此刻个个吃惊面子上不好意思,脑子里满是疑团又纷纷离开了他。他还有足够的自制力能够悠悠晃晃目不旁视地走过我们身边,踅进阅览室随手关掉了电灯随后我们听见他的笨重庞大的躯体倒进靠椅时发出的声响,紧接着便听到一阵野兽狂嗥似的哭声只有从来鈈曾哭泣过的人才会这样哭。
  对于我们每一个人即使是最鄙陋的人,这种发于自然的哀伤都有着某种带麻醉性的力量那些侍役,那些怀着好奇心悄悄走来的客人谁都不敢吐出一声轻笑,也不敢说出一句惋惜的话大家默默无言,对着这场粉碎一切的情感迸泻我們似乎感到羞愧,只得一个跟着一个分别溜回自己屋里,留下这个被击倒的人在那间黑黝黝的屋子里独自啜泣。最后整座楼里的灯咣相继熄灭,才渐渐地透出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不用说,这么一桩奇事闪电一般自天而降,近在眼前触动感觉自然会使平日只惯閑散优游的那班人受到强烈的刺激。不过我们饭桌上猛然爆发、闹得几乎动武的热烈争论,虽然起因于这桩惊人奇案实质上却可以说昰一场关系着原则问题的论辩,是一场牵涉着不相容的人生观的忿怒冲突那位万念俱灰的丈夫,由于恼恨一时神智昏乱地将手里的信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给一个女仆看到了,她这人不知谨慎泄露了内情马上弄得无人不晓。原来亨丽哀太太不是单独一人出走而是跟了姩轻的法国人去的(这一来,许多人原先对那位法国人的赞赏顿时化为乌有了)乍一看来不难明白,总是这位小小的包法利夫人存心要拋掉肥胖世俗的丈夫另换一位风流年少的美男子。可是那位工厂主、他的两个女儿,还有亨丽哀大太本人过去都不曾狠这位花花公孓会过面,但凭黄昏时平台上一次两小时的交谈再加上一小时在花园里同喝咖啡,就足以教一个三十三岁上下、声誉清白的女人动了热凊一夜之间变了心,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跟随一个素不相识的登徒子远走天涯吗?这种特殊情形不免使每个人都大惑不解终於,我们全桌的人一致断定这些表面上的公开事实不足为凭,那只是这对情人为掩人耳目而故弄玄虚:亨丽哀太太跟那个年轻人准是暗Φ早有来往迷魂精这次来到仅仅为了商定逃走的最后细节而已,因为——大家推断说——一位极有身分的大太,跟别人认识了不过两尛时听到一声呼哨立刻相随情奔,这是决不可能的事大家说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试提一个相反的看法倒也十分有趣,便竭力为另一種可能性甚至为它的可靠性作辩护。我说有一种女人,多年来对婚后生活深感失望内心里固而已有准备,逢到任何有力的进攻就会竝刻委身相从我一提出这个出人意料的反面意见,便马上掀起了普遍的争论在座的两对夫妇尤其激动,这两位德国人和两位意大利人哃声拒斥竟表示出令人难堪的侮蔑态度,他们说若认为世间真有一见钟情未免太愚蠢,那原只是低级小说里面的无聊幻想
  这场桌上纠纷从上汤时开始,直闹到吃完布丁为止其间种种狂风急雨,没有必要在这儿详细追述:只有长年在公寓里吃饭的人才会这样争论平常的时候,他们在一次偶然爆发的纷争里一时昂奋,所持的议论多半内容空泛都只是急忙中胡乱拣来的陈腔滥调而已。我们这次嘚争论何以竟会急转直下有了恶声相向的形势这也是难以解释清楚的;我相信,开始动意气是由于那两位作丈大的不自禁地急于要将自巳的太太划在一边不让她们也被算在这种浅薄危险的可能性里面。可惜的是这两人找不出有力的论据来反驳我,只是宣称唯有单凭┅件很偶然的、极下流的、独身男子骗取爱情的例子来判断妇女心理的人,才会说出那样的话这种论调已经使我多少有些着恼,那位德國太太竟还接着开火教训口气十足地加重斥责说,世上固然有着正派女人另一方面也还有些“天生的贱骨头”,照她看来亨丽哀太太准是这类人这一来我可完全忍耐不住了,便立刻采取了攻势我指出,一个女人一生里确有许多时刻会使她屈服于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之下,不但违反本来的心意又不自知其所以然,这种情形实际上明明存在着;硬不承认这种事实不过是惧怕自己的本能和我们天性Φ的邪魔成分,想要掩盖内心的恐惧罢了而且,许多人觉着这么做很可自慰要这样才感到自己比“易受诱惑的人”更坚强、更道德、哽纯洁。按我个人的看法一个女人与其象一般常见的那样,偎在丈夫怀里闭着眼睛撒谎不如光明磊落地顺从自己的本能,那倒诚实得哆我所说的大致都是这一类的话,这时谈话渐带火性而别人越是抵毁可怜的亨丽哀太太,我为她辩护得越热切(其实已远远超出了我內心的真正感情)对于那两对夫妇,我这么慷慨激昂无异是——象大学生们常说的——吹起了战斗号角他们四个人仿佛一组不很和谐嘚四重奏,忿恨切齿地向我大肆反击那位丹麦老头一直满脸含笑坐在一边,象个握着马表的足球赛裁判员似的每当形势不妙,他就要抓起骰子在桌面上敲几下表示警告:“先生们算了吧!”
  结果也总只能安静一会儿。一位先生面红耳赤已经从桌上跳起来三回了,他的太太费了好大的劲才按住了他——简单说,再过十来分钟我们的争论就会以大打出手收场,幸亏c太太说话了象是加了一滴润滑油,这场口舌之争才逐渐平静了
  c太太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姻静高雅的英国籍老妇人,我们大家一向默认她为全桌的主席她端庄地唑在那里,对人人都同样和蔼可亲她很少说话,不过对别人的讲话总显出兴味盎然的样子单是她的神情体态就给人一个爽心悦目的印潒:她那雍容高贵的仪表流露出一种心敛意宁的奇妙丰采。她对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同时又很巧妙地让人人觉得跟她特别亲近:大部分时间她坐在花园里看书,常常弹奏钢琴很少见她跟别人同在一处,或者热切地参加我们的谈话我们都不怎么留意她,然而她洎有一种奇特的力量笼罩着所有的人譬如此刻,她刚刚加入论辩大家马上就获得一个痛苦的感觉,一致感到争吵得过了分
  当时囸是德国先生猛然跳起身来,接着又被按在桌边重坐下去的当儿c太大就趁着这令人难受的间歇加入了谈话。她出我意料地抬起一双晶亮嘚灰色眼睛迟疑地对我望了一会儿,然后才以冷静客观的口吻开始发言想要一下抓住主要问题。
  “这么说如果我了解正确的话,您真的相信亨丽哀太太相信一个女人,会完全无辜地被卷进一场突如其来的冒险相信确实有些行为会使一个女人作出一小时以前还認为自己决不可能作出、也无法负责的事情来的吗?”
  “我绝对这样相信尊贵的大太。”
  “这么一来任何道德评判都是毫无意义的了,任何伤风败俗的事都是于理有据的了如果您真的认为,法国人所说的“热情造成的罪行”算不得什么“罪行”国家的司法機关还有什么用处呢?一切就该凭着并不多见的好意来判断了——您的好意却是多得惊人”她轻轻一笑补充一句说,——“这样才能茬每一桩犯罪行为里找出热情,根据热情就可以宽恕一切了”
  她说话时那种清晰而又几乎很愉快的声调,我听来感到分外舒适于昰我也不自禁地模仿着她的冷静口吻,同样半说笑半严肃地回答说:“判断这类事情司法机关当然比我严厉得多,毫不殉情地维护一般嘚风俗习惯那是它们的职责:它们必须作的是判决,而不是宽恕可是我,作为一个平民却看不出为什么非要自动担任检察官的职务鈈可:我宁愿当一个辩护人。我个人最感兴味的是了解别人而不是审判别人。”
  c太太睁大晶亮的灰色眼睛直瞪瞪地对我逼视了好┅会,显得很是犹疑我担心她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打算用英语说一遍突然,她又接着发问了态度非常严肃,简直象个考官
  “┅位大太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随随便便跟人走了根本不知道那人是否值得她爱,这样的事您不觉得可鄙或可厌么一个女人,巳经不算很年轻了为孩子们着想也该自己尊重,却作出如此不知检点的事难道您真的能够原谅她?”
  “我再说一遍尊贵的太太,”我坚持道“遇着这类事我既不愿审问,也不愿判决在您面前,我可以平心静气地承认我先前的话有点过甚其词,——这位可怜嘚亨丽哀太太自然算不上女中豪杰既不是天生的浪漫人物,更不是什么“伟大的情人”
  她在我的眼里,据我所见到的只不过是┅个平庸而又软弱的女人,我对她多少怀着敬意那是因为她勇敢地随顺了自己的意愿,可是我对她怀着更多的怜悯因为她明天,如果鈈是在今天一定会深深陷入不幸。她的举动也许很愚蠢失于轻率,却决不能称为卑劣下流我始终极力争辩的是:谁也没有权利鄙薄這个可怜的、不幸的女人。”
  “您自己呢到现在还对她怀着同样的敬意么?前天是一位跟您同在一处的可敬的女人昨天是一位跟隨素昧平生的男人私奔的女人,对这两种女人您完全不加区别么?”
  “完全不一点区别也没有,半点也没有”
  “真的吗?”她不自禁地说起英语来了:这些话显然使她想起什么了她沉吟了片刻,然后抬起清亮的眼睛带着追问的神情又一次望着我。
  “偠是明天假定说在尼查您又遇着亨丽哀太太正跟那个年轻人挽着手,您还会上前向她问好么”
  “还会跟她攀谈么?”
  “您会鈈会——如果您……如果您结了婚——将一个这样的女人介绍给您的太太,而且在介绍的时候对她过去的行为只当并无其事?”
  “您真会这样做么”她又说起英语来了,满是疑惑诧异的样子
  “我一定这样做。”我不由得也用英语回答
  c太大不说话了。她似乎越来越沉于深思中突然,她好象发觉自己太无顾忌而有些失惊了一边望着我,一边说“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那样说不定我也偠那样做的。”随后她以一种形容不出的稳重姿态站起身亲切地向我伸出手来,只有英国人才懂得用这种方式表示谈话结束毫不显得唐突失礼。完全由于她的影响饭厅里才终于恢复和平,人人心上都很感激她正是固为她,我们这些刚才还是势不两立的人此刻都微帶歉意恭恭敬敬地互相致礼了,说过一两句轻松的趣话后紧张到了危险程度的空气就缓和下来了。
  我们的纷争虽说最后收场倒也高尚大方一度被激发的那点恼恨却留下了痕迹,使得我的对手们对我略有疏远之意德国夫妇从此不多开口,意大利夫妇接连几天老是含譏带讽问我有没有打听到“尊贵的亨利哀太太”的下落。
  形式上我们大家一味守礼一桌人从前相见以诚不拘形迹,如今似乎已被破坏难于挽回了
  那次争论过后,c太太竟对我表示出特殊的亲切对照起来,更让我体味到那几位死对头的讽刺和冷淡c太太一向非瑺矜重,在吃饭时间以外更不爱找人聊天现在却常常趁着机会在花园里跟我谈话,并且——我几乎可以这么说:她确是对我格外垂青囸因为她平日分外矜重,一次单独交谈就足以教人觉得是特殊的荣宠了真的,讲得直率些我还必须说:她简直是故意找上我借了各种洇由走来跟我说话,每次作得用意显明幸亏她是一位萧萧白发的老太太,不然真会让我想入非非了可是,谈着谈着我们的话题不可避免地总要回头,老是落到一个论点上落到亨丽哀太大的问题上:她象是感到一种非常玄妙的兴味似的,谈起这事就对那个忘掉自身责任的女人大加非议极力谴责别人心志不坚。然而就在同时看见我始终如一,对那位纤弱秀丽的女人不改同情之心任什么也难使我放棄原意,她又似乎深觉快慰她一再将我们的谈话拉往这个方向,到后来弄得我莫名其妙对于这种古怪的、几乎象是忧郁症造成的执拗鈈知道该怎样想才好。
  象这样过了好几天——大约五、六天这种方式的谈话在她说来为什么很关重要,她却不曾有一言半语泄露秘密不过,其中一定别有缘故在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我偶然提起我的假期已满,准备再过一天就要离開了立刻,她的素来静如止水的脸上突然了露出异样的紧张表情恰象一片云翳天外飞来,罩住了她那双灰碧似海的眼睛:“多么可惜!我还有许多话要跟您谈哩”从这一霎开始,她现出一种迷离恍惚的神情显而易见,她说这话时那桩时刻忘怀不了的事又在脑子里升起来了最后,她自己摹地惊觉过来沉默了半晌,这才出其不意地向我伸出手来说:
  “看来我想要对您说的话是难于口述明白的。我宁愿写信告诉您”一说完她就急急转身走回公寓,步伐匆忙完全不是我平日习见的那样。
  果然当天傍晚快要开饭的时候,峩在自己房间里发现了一封信正是她的有力而爽朗的笔迹。遗憾得很我年轻时对待文件书信相当随便,因此没法在这儿引录原文只記得信上曾经问我,能不能听她叙述一件她自己的人生经历她在信里说,那段小插曲如今已成陈迹跟她现在的生活是没有什么牵连的叻,而且我是再过一天即将远去的人把二十多年来埋藏心底的苦恼事对我倾诉一回,作来也还不算太难因此,如果我对这样一次谈话並不感到冒昧的话她很想求我给予她一小时的时间。
  以上只是那封信里的主要内容原信在当时异乎寻常地感动了我:信是用英文寫的,单是这一点就赋予了它极度明晰而果决的力量可是在我这一面,回信万难措词我起了三次稿都终于撕毁,最后才这样回答:
  “您对我这么信任我实在深引为荣,如果您认为必要我可以保证严守秘密。凡不是您愿意吐露的事我自然不敢强求。唯愿您叙述時能够对己对人处处牢守真实。您对我的信托我全当是特殊的荣宠,您可以相信我这话决非虚套”
  晚上,我将这封短信送到她嘚房间里第二天早晨我又发现了一封回信:
  “您完全正确:一半真实毫无价值,有意义的永远只在全部真实我将竭尽全力,作到無所隐讳以免违背我的本意,辜负您的期望请您饭后来我屋里——我已是六十七岁的老人,用不着避谗防嫌了因为在花园里或人多嘚处所,我难于从容谈讲您总能相信,在我说来下此决心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那天中午,我们在饭桌上还见过面神色自若地谈叻几句不关紧要的话。可是吃罢饭来到花园里,她遇着我却慌忙闪避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竟会羞羞怯怯如同少女,一转身溜进了松荫夹道中我看着不禁深为痛苦,同时觉得大受感动
  到了晚上约定的时间,我在她的门前敲了两下房门立刻应声开启:里面灯咣很弱,平时原很阴暗的房间里此刻只点着一盏台灯在桌上投射下一圈黄影。c太太一点也不局促畏缩她走过来迎接我,让我在一只圈椅上坐下然后自己也面对着我坐下了:这些动作,我注意到每一项都是她预先暗自排定了的。然而这之后却还是出现了一个相对无語的场面,一次显然非她所愿的静默——迟迟难下决心的静默竞至愈延愈久,而我也不敢轻发一言打开这个僵局因为我看出,一个坚強的意愿正在努力挣扎要战胜一种顽强的抗拒心情。楼下客厅里不时地隐约传来华尔滋舞曲的断续乐声我屏息敛气,仿佛想要减轻一點这场静默的沉重压力c太太也似乎感到这种不自然的紧张局面很难受,她突然振作精神象是要纵身跳跃似的,马上开始说话了:
  “最难说出的只是第一句话两天以来我早有准备,要讲得完全明白而又真实:但愿我能作到您现在也许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向您向一位不很熟识的人,讲述这一切可是,从来没有一天甚至没有一小时,我不曾想到过这桩往事我这个老女人的话您不妨认真相信:一个人对于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对于其中唯一的一天竞全神贯注凝望了整整一生,这实在是不堪忍受因为我打算讲给您听的倳,全部经过只占去我这六十七年生命里一段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而我曾经反复宽解自己,几乎到了神经错乱的地步我对自己说:一生裏既只有一霎时糊涂过一次,那又算得了什么然而,一般人用一个很不确定的名词称之为良心的那点什么是无法逃避得了的。上回听箌您十分冷静地评论亨丽哀太太的事件我曾经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够下一次决心,找到一个什么人将我一生里那一天的经历对着他痛赽地叙说出来,这样也许能结束我这种毫无意思的空自追忆和纠缠不已的自怨自艾我信奉的要不是英国国教,而是天主教我会早已得箌忏悔的机会,说出了一切以求解脱独自隐忍的苦楚,——这种安慰在我们是无分的了因此我今天试用这个离奇的方法,借着向您叙述来自求解脱我知道,我这一切非常荒诞可是,您既已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我得要向您表示感谢。
  “正是我已经说过,我打算向您叙述的仅仅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其余的一切在我想来全无意义别人听来也很乏味。我四十二岁以前的人生经历可以說步步不离常轨我的父母是苏格兰有钱的乡绅世家,开着几座工厂还有许多田产。我们过着乡间贵族式的生活一年里大部分时间住茬自己田庄上,夏季上伦敦去歇暑我十八岁时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了我的丈夫,他是名门世族r家的第二个儿子在驻印度的英国军队里服務过十年。我们很快就结了婚婚后在朋友圈里过着欢乐无忧的生活,一年中三个月留在伦敦三个月消磨在自家的田庄上,剩下的时间箌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去旅行我们的婚姻非常美满,从不曾蒙上过半点阴影我们所生的两个儿子如今也早已成人。在我四十岁上峩的丈夫突然去世了。他从前在热带地方的长年生活使他得了肝脏病这次旧病复发为时不过两星期,挨过这段可怕的时间我就永远丧失叻他我的大儿子当时正在军队里服役,小儿子在大学里念书这一来我突然陷入了空虚寂寞中,象我这样惯受温存体贴的人一旦孤单獨处实在痛苦不堪。那所凄凉的宅院处处令我触景伤情念念难忘失去了亲爱的丈夫的悲痛损失,我只觉得在这所房子里再多待一天也不鈳能了:于是我决定在我的儿子们成家以前,尽量将那几年时光用来旅行以遣愁怀
  “对于自己从此以后的生活,我基本上将它看莋是完全没有意义、没有用处的了二十三年来与我形伴影随心同意合的人已经亡故,孩子们并不需要我我也担心自己抑郁寡欢会破坏怹们的青春之乐——为自身计我倒是无所希求、无可贪恋了。
  最初我移住在巴黎,烦闷时出去逛逛商店和博物馆;可是那座城市囷周围景物入眼生疏少趣,那地方的人我也不愿接近我不高兴受到他们因见我服丧而表示礼貌的怜惜眼色。这几个月昏沉恍惚东飘西荡那种日子究竟怎样度过的,我自己也很茫然:我仅仅记得当时我始终怀着一死了结此生的愿望,只是缺乏勇气自己不能促成这一苦痛的心愿。
  “在我居孀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岁那一年,还是因为别无安顿只好照旧四处流走,混过这一段已经失去价值、令囚恹闷欲绝却又不能速死的时期于是,我在三月末来到了蒙特卡罗实在说,我到蒙特卡罗来是由于孤寂无聊由于那种令人难受的、潒是一阵胀塞胸臆的恶心似的内在空虚,这种内心空虚至少得要找点外来的琐屑刺激填补一下我自己越是失情少绪心冷意沉,却越是感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往一处人生巨轮旋转得最为迅速的地方:对于缺乏人生体验的人,欣赏别人情感激荡倒不失为一种神经感受戏剧和音乐就有这类作用。”
  “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也就常常观光赌馆。在那儿可以冷眼旁观看那些人时而喜不自禁、时而惊愕夨色,无数张脸瞬息万变幻化无穷这种惊涛险浪同时在我身内震撼起伏,使我因而目眩神迷另外,我的丈夫从前也爱光顾赌馆偶尔叺局从不逞性,对于他往日的这个习惯我仍怀有某种无意的虔敬之心,继续受着它的引导正是在这个地方,开始了我一生中的那二十㈣小时回肠荡气远胜一切赌戏,从此我的命运长年永受困扰
  “那天中午,我跟封.m公爵夫人我家的一位亲戚,在一道用午餐直箌后来吃罢晚饭,我还觉着没有累到能够安睡的程度因此我就去赌馆,自己并不下注只绕着许多赌台来回闲溜,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暗洎观赏一堆堆围聚一处的赌客我说‘特殊的方法’,那正是我去世的丈夫教给我的因为我曾经向他抱怨,认为久看令人厌倦从前我缯感到兴味索然,不愿意老盯着一些同样的面孔一些坐在弹簧椅里隔几小时才敢下一回注的干瘪老太婆,一些刁猾的赌痞一些玩着纸牌的妓女——所有这班人都是极可怀疑良莠不齐的,他们您知道,在拙劣的小说里总是被描绘得有声有色仿佛全是“高雅的花朵”
  和欧洲贵族,实际看来绚烂生动罗曼谛克的情调却大为减低。不过跟今天比较起来,二十年前的赌馆吸引人的地方可多得大多了從前滚来滚去的还都是动人遐想的耀眼的金子。无数簌簌响的新钞票、无数金晃晃的拿破仑、无数厚实的五法郎银币而今天在新建的现玳式豪华赌宫里、只见一帮平民气息的过路游客,拿着一把毫无特色的筹码无精打采地随手扔光便算完事。我当初在那批千篇一律索然無趣的面孔上所发现的兴味实在太少因此我的丈夫——他本人对手相术,即揣摹手部意义有着强烈的爱好——教给我一个非常别致的欣赏方法,比懒懒散散四面呆站确实有趣得多确实更为令人激动紧张。这方法就是:不看任何一个人的面部专注视桌子的四周,在桌孓四周又只盯着许多人的手只留神那些手的特殊动作。我不知道您是否也偶尔有过一回眼里只注意到绿呢台面,只凝望着那一片绿色嘚方围之地在它的正中央滚动着一个圆球,活象醉汉似地跌跌撞撞一个码子一个码子地往前跳,许多钞票许多圆溜溜的银币金币,接连不断地落到方围内好似播种一般,马上管台子的挥动手里的筢竿,割麦似地揽尽全部收获或者把它们推到赢家面前。象这样放眼静察就能看到唯一摆晃不宁的只有那些手——绿呢台面四周许许多多的手,都在闪闪发亮都在跃跃欲伸,都在伺机思动所有这些掱各在一只袖筒口窥探着,都象是一跃即出的猛兽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光溜溜有的拴着指环和铃铃作声的手镯,有的多毛如野兽有的湿腻盘曲如鳗鱼,却都同样紧张战栗极度急迫不耐。见到这般景象我总是不觉联想到赛马场,在赛马场的起赛线上得要使劲勒住昂奋待发的马匹,不让它们抢先窜步:那些马也正是这样全身颤栗、扬头竖颈、前足高举根据这些手,只消观察它们等待、攫取和躊躇的样式就可教人识透一切:贪婪者的手抓搔不已,挥霍者的手肌肉松弛老谋深算的人两手安静,思前虑后的人关节跳弹;百般性格都在抓钱的手式里表露无遗这一位把钞票揉成一团,那一位神经过敏竟要把它们搓成碎纸也有人筋疲力尽,双手摊放一局赌中动靜全无。我知道有一句老话:赌博见人品;可是我要说:赌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因为所有的赌徒,或者说差不多所有的赌徒,很快僦能学到一种本领会驾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们都会在衬衣硬领以上挂起一幅冷漠的假面,装出一派无动于衷的神色——他们能抑淛住嘴角的纹缕,咬紧牙关压下心头的惶乱镇定眼神不露显著的急迫,他们能把自己脸上棱棱突暴的筋肉拉平下来扮成满不在乎的模樣,真不愧技术高妙然而,恰恰因为他们痉挛不已地全力控制面部不使暴露心意,却正好忘了两只手更忘了会有人只是观察他们的掱,他们强带欢笑的嘴唇和故作镇静的目光所想掩盖的本性早被别人从手式里全部猜透了。而且在泄露隐秘上,手的表现最无顾忌洇为,无可避免地必然会有一个瞬间,所有这些竭力约制似有睡意的手指会因一时疏忽一齐脱出束缚:那就是在转轮里的圆球落进码盘管台子的报出彩门惊心夺魄的那一秒钟,就在这一秒钟一百只手或五百只手不由自主纷纷有所动作,因人而异各具个性种种潜在的夲能全都表露无遗。谁要是象我这样习以为常(我是由于我丈夫有此癖好而获得传授的)爱观看这个手的舞台,他一定会感到永远千般百样、意外突发的手姿暴露出永远千差百异的惰性的这种表演,比较戏剧音乐更能荡人心弦:这种手的表情究竟怎样千般百样我简直沒法给您描述。
  每一只手都仿佛是野性难驯的凶兽只是生着形形色色的指头,有的钩曲多毛攫钱时无异蜘蛛,有的神经颤栗指甲咴白不敢放胆抓取,高尚的、卑鄙的、残暴的、猥琐的、诡诈奸巧的、如怨如诉的无不应有尽有——给人的印象却是各各不同,因为每一双手就反映出一种独特的人生,只有四五双管台子的人的手算是例外管台子的人的手全象是一些机器,动作精确作买卖似地按蔀就班执行着职务,对一切概不过问跟那些生动活跳的手对照起来,恰象计算机上嘎嘎响的钢齿可是,这几双冷静的手正因为跟那些昂扬兴奋的同类成了对照,却又大可鉴赏:他们(我可以这么说)好似群众暴动时街上的警察武装整齐地稳站在汹涌奋激的人潮当中。除了这些我个人还能享受一项乐趣:接连看了几天,我竟跟某些手成了知己它们的种种习惯和脾性我都一见如故;几天以后我就能夠从许多手里识别一些老朋友,我把它们当作人一样分成两类一类投我心意,一类可厌如仇不少的手贪婪无比,在我看来非常可憎峩总是避开眼睛不加注意,只当遇着邪事台子上忽然出现一只新手,那可就增添了我的感受和好奇:我往往忘了抬眼看看那人的脸貌總觉得不过是一幅冰冷世故的假面,呆呆地插在一件扣到脖子的礼服或珠光宝气的胸部上面而已
  “那天晚上我走进赌馆,有两只台孓已经围满了人我绕着走向第三只台子,摸出几个金币预备下注忽然迎面传来一阵非常奇怪的声响,使我吃了一惊那时正当人人定晴个个紧张,心神似乎都被静默镇慑住了的一霎每逢圆球奔跑得疲惫无力只在最后两个码盘上颠踬着时,就会出现这样的一霎此刻我竟听到一阵咯咯喳喳的响声,象是骨节折裂我不自主地向对面望了一眼,立刻见到——真的我吓呆了!——两只我从没见过的手,一呮右手一只左手象两匹暴戾的猛兽互相扭缠,在疯狂的对搏中你揪我压使得指节间发出轧碎核桃一般的脆声。那两只手美丽得少见秀窄修长,却又丰润白晰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圆而带珠泽。那晚上我一直盯着这双手——这双超群出众得简直可以说是世间唯一的手的确令我痴痴发怔了——尤其使我惊骇不已的是手上所表现的激情,是那种狂热的感情那样抽搐痉挛的互相扭结彼此纠缠。我一见就意识到这儿有一个情感充沛的人,正把自己的全部激情一齐驱上手指免得留存体内胀裂了心胸,突然在圆球发着轻微的脆响落进码盤、管台子的唱出彩门的那一秒钟,这双手顿时解开了象两只猛兽被一颗枪弹同时击中似的。两只手一齐瘫倒不仅显得筋弛力懈,真鈳说是已经死了它们瘫在那儿象是雕塑一般,表现出的是沉睡、是绝望、是受了电击、是永逝我实在无法形容。因为在这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没有也再见不到这么含义无穷的双手了每根筋肉都在倾诉,所有的毛孔几乎全部渗发激情动人心魄这两只手象被浪潮掀仩海滩的水母似的,在绿呢台面上死寂地平躺了一会然后,其中的一只右边那一只,从指尖开始又慢慢儿倦乏无力地抬起来了它颤抖着,闪缩了一下转动了一下,颤颤悠悠摸索回旋,最后神经震栗地抓起一个筹码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迟疑不决地捻着象是玩弄┅个小轮子。忽然这只手猛一下拱起背部活象一头野豹,接着飞快地一弹仿佛啐了一口唾沫,把那个一百法郎筹码掷到下注的黑圈里媔那只静卧不动的左手这时如闻警声,马上也惊惶不宁了它直竖起来,慢慢滑动真象是在偷偷爬行,挨拢那只瑟瑟发抖、仿佛已被剛才的一掷耗尽了精力的右手于是,两只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处两只肘腕在台面上无声地连连碰击,恰象上下牙打寒战一样——我没囿从来还没有,见到过一双能这样传达表情的手能用这么一种痉挛的方式表露激动与紧张。望着这双颤抖喘息迫不及待的手看着它寒栗惊惧的神情,我突然觉得整座大厅里其他一切全部死灭僵凝了尽管四周营营扰扰,管台子的喊声象小贩叫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轉轮里的圆球巡回滚动终于高起低落、跳进它那坦平的圆形牢笼——所有这些动荡嘤嗡冲袭神经的纷乱景象对我全不存在,我紧紧盯着岼生难遇的这双手竟被它迷住了。
  “可是最后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一定要看看这个人,看看与这双具有无限魔力的手相关连的那张脸于是,我提心吊胆地——的确真是提心吊胆地,因为那双手早已教我心惊胆战了!——慢慢儿移动目光,顺着衣袖向上探溯掠过两只瘦窄的肩膀。这一次又令我全身猛震了:这张脸竟跟那双手一样倾吐着同一种惶乱的语言,脱出羁束、驰骋幻境中的语言:┅副固执倔拗的神情跟它那几乎象是女人般的俊美同样使人惊奇。我从来还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张脸一张如此出神入化忘形一切的脸,咜使我有了充分的机会将它当作一副面具,当作一尊缺少眼珠的雕像来仔细观赏那一对着了魔的眸子从无瞬息转动,决不顾盼左右:漆黑的瞳仁凝定着象两粒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嵌在大睁着的眼睑下仿佛两面镜子,反映着那个桃花心木的、在转轮里癫头傻脑地起劲滾动落进码盘的圆球我要再说一遍:我从来没见过一张如此急切紧张、如此惊心动魄的脸。那是一个二十四岁左右的年轻人的脸狭窄俊秀,稍嫌纤长然而极富表情。它正象那双手完全不是男子气派,倒更象是在游戏中兴会淋漓的孩子的脸——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財注意到的,在当时这张脸完全隐蔽在一幅激精和狂乱的神色后面了。窄窄的嘴焦渴地微张着露出一半牙齿,让人十步以外就能看到咜们在打寒战两唇始终呆呆地张开着。额头上粘着一络湿漉漉的淡黄头发往前边耷拉着,象跌过一跤那样两只鼻翼不住地一张一翕,仿佛皮肤底下有一阵无形的激浪在汹涌翻腾他一直伸探着头,不自觉地越来越朝前倾使人感到他似乎想全身投进轮盘追着圆球旋转。这时我才懂得为什么那双手那么痉挛抽搐:只有仗着这种抗力仗着这样的撑拒,才可以使已失重心的身躯保持平衡
  “我从来还沒有——我定要反复这么说——看见过一张脸,会这么公开地、这么兽性毕现地、这么恬不知耻地表露激情我紧盯着它,紧盯着这张脸……对于他的如痴如醉的神情我心荡意迷目难旁移,正象他的两眼对于滚转跳弹的圆球那样从这一秒钟起,大厅里旁的一切全不在我眼里跟这张脸上熊熊的烈焰一比,一切都显得朦胧黯淡模糊不清了大约整整一个钟头,我隔着人丛只注视着这一个人不放过他的每┅姿态:当管台子的终于满足一次他急于攫取的欲念,将二十个金币推到他的面前时那双眼睛倾泻出多么辉煌的光辉啊,两只手象是受箌炮弹震撼痉挛虬结的筋肉顿时松懈,抖抖索索的手指一齐张开了在这一秒钟里,他的脸忽然容光焕发变得非常年轻平滑润泽不见皺纹,眼睛开始有了神采俯斜的身子精神抖擞轻快自如地挺直起来——他居然也坐下一回了,安安稳稳象是骑在马上眉飞色舞满露得勝之感。他将那些圆圆的金币揽过来昂然得意地用指头弹着它们,使它们彼此碰击弄得叮当乱响。然后他又静静地转动着脑袋,对綠呢台面扫视了一周工作四小时恰象一头小猎狗伸出鼻子嗅查着要找出准确的路线。摹地他抓起一把金币向前一扔全投到一个角落上。马上又开始了那种急切盼待,又开始了那种紧张不安嘴角上又起了那种触电似的抽搐,两只手重新痉挛不已孩子气的神情完全消夨,罩上了贪婪的期待神色直到最后,这种抽抽搐搐的焦灼紧张猛然崩溃爆炸了似地化成失望:刚才兴奋得象孩子一般的脸孔突然憔悴不堪,变得灰白苍老了眼神呆钝失了光辉——这一切全在一秒钟之内出现,就在转轮里的圆球落进他不曾猜中的号码里去的那一秒钟他输了:他瞪眼望着前面过了几秒钟,目光近似痴呆仿佛不明了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管台子的刚一高声喊叫,他立刻伸手一攫又抓起了几个金币。然而信心已经消失,他先将那几块钱押在一门上随后又改变主意,挪到了另一门上圆球已经开始滚动,他猛地一俯身举起战栗的手来一扬,飞快地又丢出两张捏成一团的钞票押在同一门上。”
  “象这样一会儿输一会儿赢忽胜忽败从不歇手,过了大约一小时这一小时里,我一直盯着那张变化莫测的脸和那双魔力无边的手没有放过片刻,直看得目眩那张脸上布满激情,潮汐一般一时陡涨一时猛退那双手根根筋肉如象喷泉,一时突起一时降落,雕塑式地表现出情绪回荡的节奏即使在剧院里,我也不缯这么心弦紧张地注视过一位演员的面部也不曾在一张脸上见到这样无穷的色调和情绪的变幻,霎时改换片刻不停,好似阳光和阴影妀变着一片自然风景在看戏的时候,我从来不曾有过一回象这样如经其事如历其境,让别人的忧喜悲欢映入我心谁要是那晚上看到叻我,会认为我那么目定眼呆准是受了催眠我当时全然神志昏迷,那状态确也象是受了催眠——那张脸表情万分生动我的两眼实在无法移开。大厅里的其他一切许多灯光、许多笑声,无数人影无数眼色,全部迷蒙暗淡混杂交织只仿佛四周浮着一团浑黄的烟雾,雾裏唯有那张脸的的闪烁简直是烈焰中的烈焰。我耳无所闻目无所视身边的人挤进挤出我全然不觉,另外许多只手触须似地突然伸进来或者扔钱或者攫取,我都不加注意:
  转轮里的圆球我既不瞥一眼管台子的连声叫喊我也全没听见。然而那双手恰象两面凹镜,咜的激动和兴奋能够显示一切我如同身在梦中,台子上发生的事我无不历历如见因为,圆球落进红门或是黑门正在滚动还是已经停圵,要知道这些我用不着看转轮:那张满布激情的脸神经敏锐,表情灵活每霎时如焰似火的变化反映出每一情况,能说明输赢得失囿无希望。
  “可是一个令人震骇的瞬间终于出现了——我心中模模糊糊一直在担心着会有这样的瞬间,它一直象即将来临的风暴预懸在我的紧张不安的神经之上此刻果真突然降临了。转轮里的圆球又发出轻微的脆声向后倒滚又到了两百张嘴停住呼吸的那一秒钟,呮见管台子的一边高声唱报——这一回报的是:‘空门’——一边急忙挥动筢竿将许多哗琅琅的金币银币和簌簌作响的大小钞票全部揽咣。就在这一瞬间那两只手作出一个分外惊人的动作,它们猛然跳向半空仿佛要抓住一件看不见的东西,随即跌落下来落时全不用勁,只凭本身重量力尽气绝似地掉在桌上。可是后来它们忽地一下又活转过来,离开了桌面象发高热一般逃回自己的身上,象野猫┅般在身上爬来爬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神经发作似地窜遍了所有的衣袋想在什么地方发现一个被遗忘的金币。然而它们搜来搜詓始终空无所获,这种毫无意义、毫无结果的搜寻却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重复着越来越急切,这当儿轮盘已经重新旋转别人都在继续赌博,钱币叮当乱响椅子纷纷摇动,百样杂声嗡嗡营营合成一片闹声充塞了整座大厅,这一幕可怕的情景使我震栗我不禁全身发抖:峩自然而然十分清楚地有了同样的感觉,似乎那些就是我自己的手指急切绝望地掏摸着个个衣袋,抓捏着衣服上每一褶裥要找出一个金币来。
  突然我对面这个人蓦地站起身——完全象个猛然感到不适的人,站起来以免窒息;他背后的椅子吧哒一声倒在地上他却沒有回顾一眼,也不注意身边的人拖着步子离开了赌台,别人对这个摇摇欲倒的人既惊且惧慌忙避让
  “这霎间我仿佛全身僵化了。因为我当时立刻明白这个人要上哪儿去:他是要走向死亡,谁要是这样子站起身决不会是走回旅馆,也不是去酒店去找一个女人,去搭火车或是去另换一种生活,而会是直截了当地跌入无底深渊在这间地狱般的大厅里,即使是最冷酷的人也一定看得出来知道這个人不会再在什么地方与家人团聚,不会再在银行里或多亲戚那儿得到支援了他明明是带着最后一笔钱,带着他的生命到这儿坐下來孤注一掷的,现在他踉跄着离开了是要走出这个地方,同时也无疑是要走出生命我一直胆战心惊,从第一眼起始就象遇着魔法似地囿了一个感觉只感到在这场赌博中有点什么,远超出输赢得失之上然而此刻,我看见生命从他的眼里突然逃遁这张刚才还那么灵活嘚脸竟被死亡罩上一层灰白,我只觉得一阵黑黝黝的闪电猛力打在我的身上,当这个人从座位上忽然抽身瞒跚着走开时我不由自主——他那种雕塑式的身姿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非要用手抵住桌子不可因为,那种蹒跚的情状现在也从他的步态里传到我的身上来了正象在这以前他的昂奋紧张感染我的血脉和神经一样。
  可是后来我还是被带走了,我一定得跟随着他:一点也不是出于自愿我嘚脚步开始移动了。这一切完全是不自觉地发生的并不是我自己在行动,而是行动来到我的身上我对谁也不加理睬,对自己也毫无感覺径直向着通往门外的过道跑去。
  “他在存衣处那儿站住了管衣帽的替他取出了大衣。可是他的手臂转动不灵了,殷勤的侍役幫他穿上大衣费了好大的劲,象是帮助一个手臂折断了的人我看见他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机械地摸索着想要赏给侍役一点小费,鈳是抽出来的还是一只空手。马上他象是突然间记起了一切,喃喃着十分狼狈地向侍役说了一句什么便又象刚才那样蓦地一下转过身去走开了,跌跌跄跄跨下赌馆门前的石阶完全象个醉酒的人。那位侍役对他身后望了一会作出轻蔑的样子,随后又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他的这些动作非常令人感动,我在一旁看着很难为情
  我不自主地站开了,不好意思象在剧院的舞台前那样把一个陌生囚的失望情状看进眼里,——可是后来那点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又突然推动了我,使我跟上前去我匆匆忙忙叫侍役取过我的外衣,脑孓里一无主意十分机械地、十分被动地走向黑地里,急急追赶这个素不相识的人”
  c大太讲到这儿停了一会。她一直保持着她那种獨有的安详冷静稳重沉着地坐在我的对面,娓娓叙述几乎毫无间断,只有内心早有准备、对情节仔细整理过一番的人才会这样此刻她第一次默不作声显得有点踌躇,然后她忽然中止了叙述,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向您、也向自己作过保证”她略显不安地开始說,“要极其坦率他讲出全部事实可是,我现在必须请求您希望您能够完全信任我的坦率,不要以为我那时的举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動机即使真有那样的动机,今天我也不会羞于承认的然而,如果认为在当时的情形下必定有那样的动机却实在是妄作猜测。所以峩必须着重说明,我跟着这个希望破灭了的人追到街上我对这位青年丝毫没有什么爱恋之意——我脑子里根本不曾想到他是一个男人,——我那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自从丈夫去世以后,事实上我从来没再正眼注视过任何男子那些事在我已是无所动心的了:我向您说得这么干脆,而且非要说明这一点不可因为,如果事实并非如此那未,随后的全部经过何以非常可怕在您听来就会难以理解了。真的另一方面,说来我也极感困难没有办法给予当时我的那种情感一个名称,它竟能那么急迫地推动我去追赶那个不幸的人那种凊感里面有着好奇心的成分,可是最主要的还是一种恐怖不安的忧虑,或者更确切些说是对于某种恐怖的忧虑。从头一秒钟起我就隱隐地感到有点非常恐怖的什么,一团阴云似地罩着那个年轻人然而,这类感觉是谁也分析肢解不了的尤其因为它错综复杂,来得过於急速过于迅速,过于突兀了——谁要是在街上看到一个孩子有被汽车碾死的危险,会马上跑过去一把将他拉开当时我所作的很可能正是这种急于救人的本能行动。或者换个比喻也许更说明问题:
  有些人自己不会游泳,看见别人吃醉了酒掉进河里就立刻从桥仩跳下水去。这些人来不及考虑决定不问自己甘冒生命之险的一时豪勇究竟有无意义,只象着了魔受了牵引被一股意志的力量推动着便跳下去了。我那次正是这样不加任何思索,意识里没存着任何清醒的顾虑立刻跟着那个不幸的人走出赌厅来到过道里,又从过道里┅直追到临街的露台上
  “我相信,不论是您或是别个双目清醒感觉敏锐的人,也会受到这种忧急焦虑的好奇心理的牵引因为,看到那个最多不过二十四岁的青年步履艰难竟如老人,四肢松懈无力醉汉似地悠悠晃晃走下石阶,蹭蹬着来到临街露台上这般凄楚嘚情景不容人再有思索的余地了:他走到那儿就象一只草袋似的倒在一张长椅上面,这个动作又一次使我不胜惊恐地看出:这个人已经完叻只有一个失去生命的人,或者一个全身筋肉了无生意的人才会这样沉重地坠倒。他的头偏斜着向后悬在长椅的靠背上两只手臂软軟地吊垂着,在煤气街灯惨淡昏暗的亮光里任何过路的都会以为这是一个自杀了的人。他的形状的确象一个自杀了的人——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忽然有了这样的印象,可是它突然呈现在我眼前,象雕像似的触摸得到真实得令人栗然恐惧——在这一秒钟里,我两眼朢着他心里不由得不相信:他身边带着手枪,明天早上别人将发现这个人已经四肢僵硬气息断绝鲜血淋漓地躺在这一张或另一张长椅仩了。我确信不疑因为我看出,他那样倒向靠椅完全象是一块巨石坠下深谷,不落到谷底决难停止象这样的体态动作,充分表示倦憊绝望我还从来不曾见到过。
  “您现在试想想我当时的情境:我离他二十或三十步远站在那张长椅后面,那上边躺着一个一动不動、希望破灭了的人我万分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单凭着意愿的驱使,极想援助别人而因袭成习的羞怯心理又令我畏缩不前,不敢詓跟大街上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说话街灯幽光微闪,天上阴云密布往来行人异常稀少,已近午夜了我几乎是孑然一身站在临街的花园裏,独对着这个象是自杀了的人接连五次、十次,我一再鼓起勇气走近他的身边,却总是感到羞惭;依旧退了回来也许这只是一种夲能吧,困为我深心里存着畏惧害怕踉跄失足的人会带着上前扶救的人一同摔倒,——我这样忽进忽退自己也清楚地认识到处境十分鈳笑。然而我还是既不敢开口说话,又不敢转身离开我不能一事不作将他撇下不再过问。要是我告诉您我在那儿迟疑不决徘徊了大約一个小时,绵长无尽的一小时我希望您能相信我的话。那一小时的时间是随着一片无形的大海上面千起万伏的轻涛细浪点点消逝的:┅个虚寂幻灭的人的形影竟是这么有力地令我震动,使我无法脱身
  “可是,我始终找不出说一句话、作一件事的勇气我会整整半晚那样站着等待下去,或者我最后也许会清醒过来顾念自己,离开他转回家去;的确我甚至相信自己已经下了决心,准备撇开眼前嘚凄惨景象就让他那么晕厥过去,——可一股外来的强大威力终于改变了我这种左右为难的境况:那当儿忽然下起雨来了。那天黄昏時一直刮着海风吹聚起满天浓厚潮润的春云,早使人肺腔里和心胸间窒闷阻塞直感到整个天空都沉沉降落了。这时突然掉下一滴雨点接着风声紧促,催来一阵暴雨雨点沉重密集,哗哗倾泻来势异常猛急,我不由自主慌忙逃到一座茶亭的前檐下边,虽然撑开了手Φ的伞狂风骤雨仍旧摇撼着我的衣衫。劈劈拍拍的雨点打着地面激起冰凉带泥的水沫,溅在我的脸上和手上
  “可是,——这一霎令人惊骇无比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我回忆起来仍不免喉管发紧——任是大雨滂沱,那个不幸的人却还躺在椅上毫无动静所有的屋簷水沟都有雨水滔滔不绝地流着,市内车声隆隆遥遥可闻人人撩起外衣纷纷奔跑:一切有生命的都在畏缩避走,都要躲藏起来不论什麼地方,不论人或牲畜在猛烈冲击的骤雨下张皇恐惧的情状显然可见——唯有那儿长椅上面漆黑一团的那个人,却始终不曾动弹一下峩先前对您说过,这个人象是有着魔力能用姿态动作将自己的每一情绪雕塑式地表露出来,可是现在他在疾雨中安然不动,静静躺着铨无感觉世界上决难有一座雕塑,能够这么令人震骇地表达出内心的绝望和完全的自弃能够这么生动地表现死境:他显得疲惫已达极點,再也无力站起来走动几步躲向一处屋檐下了自己究竟存在与否,在他也已是丝毫无足轻重我只觉得,任何一位雕塑家任何一位詩人,米开朗杰罗也罢但丁也罢,也塑造不出人世间极度绝望、极度凄伤的形象能象这个活生生的人这么惊心夺魄深深感人,他听任雨水在身上浇洒淌流自己已经力尽气竭,难再移动躲避了
  “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猛然纵身,冒着鞭阵┅般的疾雨跑过去推了一下长椅上那个湿淋淋的年轻人。‘跟我来!’我抓起了他的手臂他那双眼睛非常吃力地向上瞪望着。好象有點什么在他身上渐渐苏醒可是他还没有听懂我的话。‘跟我来!’我又拉了一下那只湿淋淋的衣袖这一次我几乎有点生气了。他缓缓哋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不知所措。‘您要我上哪儿’他问,我一时回答不出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带他上哪儿去:仅只是要他不再听任冷雨浇洒,不再这样昏迷不醒地坐在那儿深陷绝望自寻死路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拉着这个完全心无所属的人往前走将他带到茶亭边,這般雨横风狂一角飞檐总还能够多少替他遮挡一些。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没有任何打算我所要作的只是将这个人领進一个没有雨水的地方,拉到一处屋檐下以后的事我根本不曾考虑。
  “我们两人就这么并肩站在一个狭窄的干处背靠着锁着的茶亭门墙,头上只有极小的一片檐角没休没歇的急雨不时偷袭进来,阵阵狂风吹来冰凉的雨水扫击着我们的衣衫和头脸,这种境况无法玖耐我不能老是那么站着,陪着一个水淋淋的陌生人可是另一方面,我既已将他强拉过去又不能什么话也不说就将他一人撇在那儿。真得要设法改变一下这种情况才好:我慢慢儿强制着自己要清醒地思索一下。我当时想到最好是雇一辆马车让他坐着回家,然后我洎己也转回家去:到了明天他会知道怎样挽救自己的于是,我问身旁这个呆瞪瞪凝视着夜空的人:‘您住在哪儿’”
  “‘我没有住处……我今天下午才从尼查来到这儿……要上我那儿去是办不到的。’”
  “最后这句话我没有立刻了解后来我才明白,这个人竟將我看作……看作一个妓女了每天晚上,总有成群的女人在赌馆附近流连逡巡希望能从走运的赌徒或醺醉的酒客身上发点利市,我竟被看作是这样的女人了归根结蒂,他又怎能有别的想法呢我自己也只是到了现在,当我讲给您听的时候才体会到我当时的行径完全敎人无法相信,简直是荒唐怪诞
  我将他从椅上拖了起来,拉着他一同走全不象是高尚女人应有的举动,那又教他怎能对我有别的想法呢可是,我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些只在过了一会以后,直到已经太迟了我才发觉这个骇人的误会,我才了解他将我看作了什么样嘚人因为,如果我当时早一些理解到这一点决不至于接着又说出一句越发加深他的错误想法的话来。我说:‘找一处旅馆要一个房间吧您不能老待在这儿。必须马上找个地方安歇才好’”
  “立刻,我突然明白了他这种教我痛心的误会因为,他并不转过身来向著我只用一种颇含讥讽的语调表示拒绝道:
  ‘不用了,我不需要房间什么都不需要。你别找麻烦啦从我这儿什么也弄不到手的,你找错了人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他说话时还是那样令人惊恐还是那样意冷心灰令人震骇:这么一个心志精力俱已枯竭的囚,遍身湿透昏昏沉沉靠着墙站在那儿,直教我震恐不已全然不暇顾及自己所受到的那点虽然轻微却很难堪的侮辱。我这时唯一的感覺还和我看见他蹒跚着走出赌厅那一霎、以及在恍同幻境的这一小时里的感觉一样:这个人,一个年轻的、还活着的、还有呼吸的人囸站在死亡的边缘上,我一定要挽救他我挨近了他的身旁。
  “‘不用愁没钱您跟我来吧!您不能老站在这儿,我会替您找个安顿嘚地方什么全不用犯愁,只管跟我走吧!’”
  “他扭过头来了四周雨声闷沉,檐溜里水势滔滔这时我才见到,他在暗黑中第一佽尽力想要看清我的面貌他的全身也仿佛渐渐儿从昏迷中醒转来了。
  “‘好吧就依着你,’他表示让步了‘在我什么全部一样……究竟,那会有什么不一样呢走吧。’我撑开了伞他靠近我,挽起了我的手臂这种突然表现的亲呢使我很不舒服,简直令我惊惧我深心里感到害怕了。可是我没有勇气阻止他,因为如果这时我推开了他,他会立刻掉进深渊我所一直企求的就会全部落空。我們朝着赌馆那边走了几步这时我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怎样安顿他我很快地考虑了一下,最好的办法是领着他找到一处旅店然后塞給他一点钱,让他能在那儿过夜明天早上能够搭车回家:此外我就没再想到什么了。正有几辆马车在赌馆门前匆匆驶过我叫来一辆,峩们进了车里赶车的询问地址,我一点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可是我忽然想到,带着这么个遍身水淋的人高级旅馆是不会接待的,——洏且另一方面我确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女人,全没想到会引起什么不好的猜疑于是我对赶车的叫道:‘随便找一处普通的旅馆!’”
  “赶车的漫不在意地冒着大雨赶动了马匹。我身旁那位陌生人一直默不作声车轮轧轧滚动,雨势猛急车窗玻璃被扫击得劈拍有声。峩坐在漆黑的、棺材形的车厢里心绪万分低沉只仿佛陪送着一具死尸。我极力思索想要找出一句话来,改变一下这种共坐不语的离奇鈳怖的局面结果竟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过了几分钟马车停住了。我先下车付了车费那位陌生人恍恍惚惚地跟着走下,关上了车门我们这时站在一处从没到过的小旅店门前,门上有一个玻璃拱檐小小一片檐盖替我们挡着雨水,四处单调的雨声使人厌烦雨丝纷披攪碎了一望无尽的黑夜。
  “那个陌生人全身沉重难以支持他不由自主地靠向墙壁,他的湿透的帽子和皱缩的衣衫还在淋淋漓漓滴落雨水他站在那儿,象个刚被人从河里救上岸来、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的醉汉墙上他所倚靠的那片地方,水流如注渍痕显明。可是怹不曾微微使出一点力气摇抖一次衣衫、甩动一下帽子,却让水滴不停地顺着前额和脸颊向下流淌他站在那儿对一切全不理会,我没有辦法向您说明这种心灭形毁的情状多么使我震动。
  “这时我必须作点什么了我从衣袋里掏出了钱:‘这是一百法郎,’我说:‘您拿去吧去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搭车回尼查’”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在赌馆里看到了您的情形’我见他囿些迟疑,便催促着他说:‘我知道您已经输得精光我担心您会走上绝路作出蠢事。接受别人的援助不算失了体面……拿去吧!’”
  “然而他却推开了我的手,我没料到他竟还有这样的力气‘你这人心地很好,’他说‘可是,别白白糟蹋你的钱吧我已经是没法援助的了,这一夜我睡觉也好不睡也好,完全不关紧要明天早上反正一切都完了。对我是援助不了的’”
  “‘不,您一定得拿着’我逼着他说,‘明天您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现在先到里面去吧,好好睡一觉就会忘掉一切白天里一切自会另是一种面貌。’”
  现在先到里面去吧好好儿睡。”
  “我再一次将钱递了过去他仍旧推开了我的手,推得很猛‘算了吧,’他又低沉地重复道‘那是毫无意义的。我最好还是死在外面免得给人家的屋子染上血污。一百法郎救不了我就是一千法郎也没有用。哪怕身边只剩几個法郎天一亮我又会走进赌场,不到全部输光不会歇手的何必重头再来一回呢,我已经受够了’”
  “您一定估量不出,那个低沉的声音多么深刻地刺进了我的灵魂;可是您自己设想一下:离您面前不过两寸远,站着一个年轻、俊秀、还有生命、还有呼吸的人您心里明白,如果不用尽全力牢牢拉住他两小时以内这个能思想、会说话、有气息的青春生命就会变成一堆死骸。而想要战胜他的毫无悝智的抗拒当时在我无异一阵狂乱、一场忿怒。我抓住了他的手臂:‘别再说这些傻话!您现在一定要进里面去给自己要一个房间,奣天早晨我来送您上车站您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明天必须搭车回家我不看着您拿着车票跨进火车决不罢休。不论是谁年纪轻轻的,決不能只因为输掉一两百或一千法郎就要抛弃自己的生命。那是懦弱是气愤懊丧之下一时糊涂发疯。明天您会觉得我说的没有错!’”
  “‘明天!’他着重地重复着说声调奇特,凄恻而带嘲讽‘明天!您能知道明天我在哪儿才好哩!如果我自己也能知道,我倒昰真有点愿意知道不,你回家去吧我的宝贝,不用枉费心机了不用糟踢你的钱了。’”
  “我却不肯退让我象是发了疯病,我使劲地抓着他的手把钞票硬塞在他的手里。‘您拿着钱马上进去!’我十分坚决地走过去拉了一下门铃‘您瞧,我已经拉过了铃管門的马上就要来了,您进去吧立刻上床睡觉。明天早上九点钟我在门外等您带您去车站。一切事您都不用担心我自会作好必要的安排,让您能回到家里可是现在,快上床去吧好好地睡一觉,什么也别再想了!’”
  “就在这时里面发出门锁开动的响声,管门嘚拉开了大门
  “‘进来!’他突然说道,声音粗暴、坚决而有恨意我忽然觉得,他的钢铁一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我的手我猛吃┅惊……我惊骇无比,我全身瘫软我象受了电击,我毫无知觉了……我想抵抗我要逃脱……可是,我的意志麻痹了……我……您能了解……我……我羞愧极了:管门的站在一旁等得不耐烦我却在跟一个陌生的人揪扯挣扎。于是……于是我一下子进到旅馆里面去了,峩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里堵塞了……
  他的手沉重地、强迫地压在我的臂腕上……我懵懵地感到我已不自觉地被那只手拉着走上了樓梯……一个门锁响了一声……
  “就这样突如其来,我竟跟这个不认识的人独在一处在一个不认识的房间里,在一处旅店里旅店嘚名字我到今天还不知道。”
  c太太讲到这儿又停住了她蓦地站起身,象是忽然暗哑了她走向窗口,默默不语地望着外面过了几分鍾也许,她并没有看外面只是把额头放在冰凉的玻璃上贴了一会,——
  我没有勇气仔细注意她因为,注意观察一位老太太的激動情状会要使我感到痛苦。因此我只静静地坐着不发问,不出声一直等到她轻悄地重新走回来,又在我的对面坐下
  “好啦,——最难叙述的已经叙述过了我希望您能相信我,我现在还要再一次向您保证:直到最后一秒钟我脑子里丝毫不曾想到,会跟这个不認识的人发生什么……什么关系我可以用一切在我是神圣的东西——用我的名誉和我的孩子来发誓,我的确不曾有过任何清醒的意愿唍全没有一点意识,就那么突如其来地象是在平坦的人生路途上失足跌进地窟,一下子陷入了那样的境地我在心上立过誓,要对您、吔对自己诚实不欺因此我要向您再说一遍:我落进了这场悲剧性的冒险,仅仅由于一种差不多是急切过度的、想要救人的心意不带任哬别的个人情感,因而没存着半点私念也不曾有过什么预感。
  “那天晚上那间屋子里发生的事请您容许我不讲了吧;我自己从不缯忘掉过那一夜的每一秒钟,以后也不会忘却因为,那一夜我是在跟一个人搏斗要想挽救他的生命:因为,我再说一遍那是一场生迉攸关的斗争。我身上每根神经都有感觉万分确切地觉察到:这个陌生的人,这个一半已经沉沦的人象是在绝命的一刹那忽然惧怕死亡,露出了无尽的渴念和激情要抓牢最后一点希望。他象一个发现自己已经濒临深渊的人紧紧攀住了我。我却奋不顾身拿出全部力量来挽救他,我献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象这样的一小时,一个人大概一生只能经验一回而且,千百万人里面大概只有一个人能够经验箌——拿我来说,如果没有这一次可怕的意外遭遇也决难料想到人生会有这种经历。一个已经自弃了的人一个已经沉沦了的人,竟會多么热切如焚地、多么苦痛绝望地露出渴念——何等放纵不羁的渴念要再吮吸一回生命,想吸干每一滴鲜红的热血!如果不是亲身经曆我在今天,与所有生活里的邪魔力量疏远了二十多年决难体会大自然的豪壮和瑰奇,它常常能够瞬息之间千聚万汇使冷和热,生囷死、昂奋和绝望一齐同时奔临那一夜是那样的充满了斗争和辩解,充满了激情忿怒和憎恨,充满了混合着誓言与醉狂的热泪我只覺得象是过了一千年。我们这两个扭在一处一同滚下深渊的人一个濒死疯狂,一个突逢意外冲出这场致命的纷乱以后都变成了另外的囚,与最初判然不同感觉两样,心情也两样了
  “可是,我不想再谈这些了我描绘不出,也不愿描绘
  只是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时万分可怕的那一分钟,一定得向您说说我从向来不曾有过的沉睡中、从最深沉的黑夜中醒转来了。我竭力睁眼很久才能睁开,我苐一眼见到的是一片从没见过的屋顶慢慢放眼四顾,见到一个完全陌生、从没见过、十分可厌的房间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进来的。我马上对自己说这是梦,梦境鲜明清晰是因为我昏睡方醒迷离失神罢了,——然而窗外曙色鲜明,阳光亮得刺眼楼下传来满街隆隆不绝的马车声,叮当乱响的电车声、喧嚣嘈杂的人语声我这时才知道并非在梦中,而是完全清醒着我不自主地抬起身来,想弄清楚一切突然……我刚一侧望身旁……我立刻看见——我永远无法向您形容当时我的凉骇———个不认识的人,挨近着我睡在宽大的床铺仩……可是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一个半裸的、从没见过的人……
  “不这种惊骇,我知道是描绘不出的:它猛然落到我的头上,万分可怕我顿时全身无力倒了下去。可是我并没有真正晕厥,并没有完全神智不清正相反:一切象闪电一般迅速地来到我的意识里,而又觉得极不可解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立刻死去——忽然发现自己跟一个毫不相识的人睡在一张从没见过的床仩,那地方还许是一处非常可疑的下等旅店我不禁羞愧至极。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极力屏住气息,仿佛這样就能窒灭自己的生命首先是能窒灭我的意识,那种清晰而骇人的、知道一切却又什么全不了解的意识
  “我就这样四肢冰凉地躺在那儿,我永远无法知道躺了多久:棺材里的死人准是那样僵直地躺着的我只知道,我曾经紧闭两眼祈祷上帝祈祷某种上天的神力,唯愿所见非真盼望一切全是虚幻。然而我的感觉分外敏锐,不再容许我欺骗自己了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谈话,有水管在放水外边赱廊里有脚步在来回走动,这些我都听见了每一种声音都确切地毫不留情地证明我的感觉完全清醒,这太可怕了
  “这种可怕的境況究竟延续了多久,我没有方法说明:这不是日常生活里那种均衡平稳的时间每一秒钟都和普通的标准不同。可是我心上忽然有了一個新的惶恐,一个急迫的、可怖的惶恐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的这个陌生人,可能马上就要醒来醒来以后还要跟我说话。我立刻意识到洎己只有一条路:趁他未醒赶快逃走不能让他再看见我,不能再跟他交谈及时地拯救自己,赶快赶快走掉,回到自己的不管什么样嘚生活里去回到我的旅馆里去,然后立刻搭车离开这个万恶的地方,离开这个国土永远不再遇到他,永远不再见到他不让谁能作見证,不让谁能指责我不使任何人知道这一切。这个念头促使我脱离了四肢无力的状态:我小心翼翼象小偷似的慢慢挪动身体(免得弄出响声)溜下床来,悄悄摸索着我的衣裳我非常小心地开始穿着,每一秒钟都在颤抖唯恐他会醒转来。我穿着完毕我达到了目的。还剩下我的帽子它被扔在另一边的床脚前面,我踮着脚轻轻走过去拾取它——就在这一秒钟,我实在禁不住自己:我一定要向这个陌生人的脸上再瞥一眼他对于我原象是天外飞来的陨石,闯迸了我的生命我只想再瞥一眼,可是……太奇怪了这个躺着不动酣睡沉沉的陌生的年轻人,在我看来确实陌生:我那一眼所瞥到的竞不是昨天那张脸了所有那些因为热欲充盈而抽搐奋胀、情绪激烈得不顾性命的紧张神色,全部一扫而光了——这儿现在是另外一幅面貌完全象个孩子,完全象个婴儿纯洁舒畅光灿夺目。昨天咬住牙狠狠紧闭嘚嘴唇这时在睡梦里线条非常温柔,微微张作半圆仿佛满含笑意淡金色的卷发覆盖着皱痕全消的前额,匀静的呼吸缓起缓落轻轻的波纹漾遍了宁睡着的全身。
  “您也许还记得我先前向您说过:我从来不曾在赌台上观察到一个人,会象这个陌生人那么强烈地、用那样一种强烈过分形同犯罪的方式表现出欲念和激情吧。现在我要向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在婴孩们身上也没见过这样的睡态。繈褓中的婴孩舒爽自然有时候会散发出天使般的明辉,却也还不及他这时表现的那么圣洁真正是无上幸福的酣睡。
  “在这张脸上恰象是有着绝妙的雕塑技巧,全部情绪充分呈现表达出内心重压解除无余的那种天堂福祉一般的舒坦、恬适、得救,一见到这种惊人嘚异象我心上的全部惶恐、全部厌恨马上滑落,仿佛卸掉了一袭沉重的黑罩衫——我不再感到羞愧了不,我几乎感到快乐了那点可怕的什么,那点不可理解的什么立刻对我显出意义来了,我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
  这个年轻、柔媚、俊美的人现在竟象一朵鲜花,舒放而恬静地躺在这儿如果不是由于我的牺牲,他一定会跌得粉碎染遍了污血,弄得面目不可辨认气息断绝,眼珠迸裂被人在隨便哪一处悬岩边上发现的。是我挽救了他他已经被我挽救住了,——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不禁欣欣自喜不禁骄傲起来了。而现在我鼡一双——我不能换一个说法——母亲的眼睛凝望着这个熟睡的人,他是从我的身上重新获得生命的我经受了无边的痛苦,正象是自己苼育了一个孩子在这间朽蔽污浊的屋子里,在这个可厌的、不洁的、偶然来到的旅店里我忽然得到一个——我说出来您会更觉得可笑嘚——置身教堂的感觉,奇迹降临、圣灵荫庇的福乐感觉我整个一生中最最可怕的那一秒钟,现在忽然成长变成了另一个一秒钟,极鈳惊异、极有力量又是无限的亲切。
  “也许是我的动作有了声响也许是我情不自禁说了一句什么。这些我都无法知道反正那个熟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我猛吃一惊连连后退他十分诧异地四面环顾——恰象我起初时一样,他现在也仿佛是在竭力挣扎正从无盡的深处和昏乱的迷离中慢慢漂浮上来,他的目光非常吃力地巡扫着这间陌生的、从没见过的屋子然后十分惊奇地落在我的身上。可是不等他开口说话,不等他能有回忆我已经心神宁定了。不能让他说话不能让他发问,不能让他表示亲昵昨天以及昨天晚上的事不應该再有,也用不着解释用不着谈起了。
  “‘我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我急忙告诉他说,‘您仍旧留在这儿赶快穿好衣裳。十二點钟时我在赌馆门前等您那时再替您安排其他的一切。’”
  “趁着他还来不及回答我立刻逃了出来,不愿意再看见那间屋子我頭也不回地跑着离开了旅店,旅店的名字我也毫无所知就象我对于和自己同在那儿过了一夜的陌生男人一样。”
  c太太停下来略略缓叻缓气可是,从这时开始所有的紧张和痛苦都从她的声音里消失了,象一辆马车费尽艰辛爬上山坡,到达了山顶便轻捷如飞地急驰洏下她现在就这么如释重负地往下叙说着:
  “就这样,我急急忙忙赶回自己所住的旅馆大街上晨光灿烂,隔夜的风暴扫净了整个忝空我也象是心胸受了洗涤,悲情愁绪了无踪影因为,您不要忘了我先前对您说过:自从丈夫去世,我早已将自己的生命看得无足輕重了我的孩子们不需要我,我自己也无从排遣余生活着而没有什么固定的目的,整个生命自然毫无意义现在居然竟想不到,第一佽有桩任务落到我的身上:我挽救了一个人我用尽全力将他从毁灭的道路上拉回来了。只需要再克服一点小小的困难这个任务就一定能全部完成。就这样当我跑回自己的旅馆,看门的发现我清晨九点才转回来用诧异的眼色打量着我,我却全不在意——对于昨天的事我心上不再受到羞愧和懊丧的压抑了,只觉得突然精神振奋乐生之愿重又复活,意外地有了一个此生不虚的新鲜感觉使得我全身脉管热血充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我匆匆换装,不自觉地(后来我才注意到)除掉身上的丧服改穿了一件较为鲜艳的外衣。我上银行裏去取了钱
  又急急赶到火车站,探明了火车开行的时间另外——我行动果决,连自己也有些惊讶——我还办了几桩别的事赴了┅两处约会。然后我没有其他该作的事了,只等着将命运扔给我的那个人送上火车完成援救他的心愿。
  “真的现在再去跟他见媔,那是需要勇气的昨天的一切全在黑夜之中,是在猛旋的涡流里发生的就象一股湍流冲下两块岩石,骤然撞击在一处了我们本是對面不相识的,我决不相信那个陌生人再见到我还会认出我来。昨天——那是一场意外、一阵迷醉是两个头脑昏乱的人一时入魔,可昰今天却非要向他露出自己的真面不可了,因为现在是在残酷无情的白天里我是一个无法藏头隐身的凡人,只能这样前去见他
  “不过,实际上倒还不是我所想的那么困难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刚来到赌馆门前就见一个年轻的人,从一张长凳上一跃而起急急向峩走来。他那种喜出望外的神情他的每一个胜过语言的动作,都表现得十分自然、十分稚气、十分天真:他简直是飞奔而来眼里射出赽乐的,透露着感谢的光芒同时显得非靠诚敬,然而一看到我与他相反,在他面前很是局促他立刻谦卑地低下眼来。在一般人身上感谢的心意原是很难看出的,而且越是心怀感谢往往越是找不到表达的方式,总是怅惘惶乱沉默不语总是感到羞愧,常常假充拗强掩饰着真实的心情可是这儿这个人,仿佛上帝要在他身上显示自己是神秘莫测的雕刻家一举一动无不宣泄情感,表现得意义丰富、极其美妙、极有雕塑意味竟连表达感谢的姿态也是辉煌无比,似有满腔炽情从身体内部涌迸散发光耀照人。他弯下腰来吻我的手恭顺哋低下了轮廓清秀的孩子式的头,非常虔敬地俯垂了一分钟可是只接触到我的手指,然后他先退回一步,接着向我问好极为动人地凝望着我,他的话字字说得庄重得体我最后的一点局促不安也消失无踪了。四周景物全象着了魔法霎时之间光灿鲜明,镜子一般地映襯出我当时的开朗心情:昨晚还是怒涛汹涌的大海这时万分平静异常清澄,微波荡漾的水面下粒粒圆石闪闪发光向我们炫射着光辉;罪恶渊薮的赌馆在净如缎面的天空下黝亮爽洁;昨晚一阵狂雨逼得我们避身檐下的那座茶亭,现在门窗尽启变成了一间鲜花店:摆满了白銫的、红色的、绿色的和各种彩色的大花小花卖花的是一位衣衫美丽得象着了火似的年轻姑娘。
  “我邀请他到一家小餐馆去进午餐;这位陌生的年轻人在餐馆里将他自己悲剧性的冒险生活讲给我听了当初我在绿呢赌台上一见到他那双瑟缩颤栗的手,就曾经有过一个揣想他的叙述完全证实我揣测得不错。他出生于一个奥国籍波兰贵族家庭一直在维也纳求学,准备将来进外交界服务一个月前,他參加了初考成绩非常优异。为了庆祝这场胜利他的一位在参谋部当高级军官的叔父(他在维也纳时寄居在叔父家里)想要对他表示奖勵,带着他乘坐一辆大马车一同去到市郊游乐区赛马场观光了一次。叔父赌运亨通接连赢了三回。
  于是他们拿着一大叠白手赚來的钞票,到一家豪华餐馆去吃喝了一通第二天,这位新进的外交家收到父亲汇来的一笔钱数目超过了他平时的月费,也为的是奖励怹的考试胜利
  要是在两天前,这笔款子在他眼里倒还相当可观可是现在,见识过白手发财的捷便门路只觉得它微不足道了。因此吃罢饭他立刻去到赛马场,热烈兴奋地狂赌了一阵居然鸿运当头——或者更该说是晦星照命———赛完了最后一场他离开那儿时;掱里的钱增多了三倍。从此以后他大得其乐时而赛马场,时而咖啡馆时而俱乐部,将自己的时间、学业、神经、尤其还有金钱尽量浪费虚掷了,他脑子里再也不能思索什么夜里再也不能安眠,对于自己更是丝毫控制不了有天晚上,他在俱乐部里输得精光转回家来正要脱衣上床,忽然发现背心衣袋里还有一张忘记了的钞票已经揉成一团了。他禁不住自己马上穿起衣服,跑到外边东悠西晃最後在一处咖啡馆里找到几个玩骨牌的人,就坐下来一直赌到天亮他的一位出嫁了的姐姐帮过他一回忙,替他偿还了高利贷商人的债款囚家因为他是贵族世家的继承人,十分乐意借钱给他有一阵子他又交了赌运,可是后来手气越变越坏而他越是输得厉害,却越是急于唏望大赢一回好清偿许多无法弥补的赌债和一再拖延的借款,他的表、他的衣裳早已当光了,最后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他从叔父家橱柜里偷取了年老的婶母不常戴用的两枚胸针。他当掉了一枚得了很大一笔钱,当天晚上赌了一场赢了四倍。可是他没去赎回胸針却拿所有的钱又到赌场里去输得干干净净。直到他离开维也纳前一小时偷窃饰物的事还没有被发觉,他于是当掉第二枚胸针便马上逃走临时灵机一动,搭上火车来到蒙特卡罗梦想着能在轮盘赌上发一注大财,来到这儿以后他将自己的皮箱、衣服、阳伞统统卖去,身边只剩装有四发子弹的一支手枪还有一个嵌宝石的小十字架,那是他的教母x侯爵夫人送给他的礼物他舍不得卖给别人。可是昨天丅午他终于卖掉了这个小十字架,得了五十法郎只为了晚上能够最后再赌一回,他经受不住那种得心应手之乐的引诱决意不顾死活洅去试试运气。
  “他在向我叙述的时候还是那么神态曼妙令人着迷,他那种天赋的优美身姿还是那么栩栩生动我听得十分出神,卻一点也不生气一刻也没想到同我坐在一处的这个人原来是贼。我是一个终生操行无亏的女人与人交往一向重视合于习俗的身分人品,在这方面要求得最是严格如果先一天有人告诉我,说我会跟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年轻人一个比我的儿子大不了多少、而且偷窃过珠宝胸饰的人,非常亲密地共坐一处我一定认为说这话的人神经失常。可是听着他叙述一切,我不曾有一霎感到些微惊骇他说得那么自嘫,那么富于激情直教人觉得他所描述的是一场热病,不是什么令人愤恨的事
  而且,谁要是象我那样前夜亲身经历过那类狂风驟雨一般的意外遭遇。就会觉得‘不可能’这个词忽然失去了意义在那十个小时里,我对于现实获得了无限多的认识远超过在那以前㈣十多年中产阶级方式的生活体验。
  “不过在他表示忏悔的娓娓自述时,还是有一点另外的什么使我心上悸动,那就是他眼里似囿高热的熠熠闪光一谈到赌钱他就目光炯炯,脸上所有的神经象触电似地不住抽搐讲到那儿他自己似乎还象当时一样激动不已,他的雕塑式的脸上重绘出种种紧张情状忽而狂喜,忽而苦恼清晰得极为惊人。他的两只手那两只奇妙:修窄、敏感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动作跟它们在赌台上一般无二,又是那么猛如凶兽又是那么迫不及待变化多端,我看到他嘴里说着活,两只手的关节突然颤战不巳手指猛力钩曲紧紧拳拢,接着蓦地一弹一齐张开后来又重新彼此扭缠起来了。当他讲到偷取胸针时两只手象闪电一般突然伸出(峩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作了个飞快的窃取姿式手指怎样匆忙地攫住那件饰物,又怎样急急地将它紧握掌中我都立刻了如亲见。我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震惊看出这个人全身血液没有一滴不曾受到他自己的激情的毒害。
  “他的叙述使我感到震动惊骇的仅仅只有这┅点我所万分震骇的是:这么一个年轻、爽朗、本性纯洁不识忧患的人,竟这么可怜地屈从于一股迷误昏乱的热情因此,我认为自己艏要的责任在于恳切规劝我的这位不期而得的被保护人我告诉他必须马上离开蒙特卡罗,这地方的诱惑危险透顶必须在今天,趁着丢夨胸针的事还没被发觉趁着自己的前途还不曾永远断送,立刻转回家去我答应供给他回家的旅费和赎取那两件饰物所需的钱,只有一個条件:他今天就动身并且向我起誓,以后不再接触一张纸牌也不再从事别的赌博。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答应帮助他时,这个誤入迷途的陌生人怀着怎样一种最初十分沮丧、随后渐渐开朗的感激之情听着我说话他象是在一字一字地吞饮着我的话:突然,他将两掱隔着桌面伸过来用一种使人难以遗忘的姿式捉住了我的手,就象膜拜神灵默许宏愿一样他那双莹亮而略显惶乱的眼睛里噙着泪珠,怹感到幸运而内心激动得全身发抖了我已经尝试过不知多少回,想向您形容他的身姿体态所具有的世间唯一的表情本领可是,他这时嘚情态却不是我所能描述的因为,它所表露的是一种超逸凡俗的极乐至福平常在一个常人的脸上我们不易见到,只有当我们梦中醒来依稀记着有一个隐隐消逝的天使面容,那一团白影还差可比拟
  “何必隐瞒呢:我那时看着他确实心神荡漾了,领受感谢是幸福喜悅这般透澈的情意更是少见,柔腻的至情原是一种福惠对于我这个素来拘谨冷漠的人,如此洋溢的真情确要算是有益身心的新鲜感受更加上在那当儿,自然景物也随着这个曾受摧残的人经过隔夜一场暴雨蓦然复苏了。我们走出餐馆满眼是灿烂辉煌平静安谧的大海澄澄碧蓝展接天际,高空之中另是一派蔚蓝仅有几只轻鸥往来翔掠,点缀出些许白影里维耶拉一带的自然风貌您当然十分熟悉。这儿嘚美景永远动人却又象画片似的芜远平旷,无尽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缓缓映入眼中呈现出一种似已入睡的慵怠之美,意态漠然地尽人抚視永远婉顺柔从;极象东方美人。可也有的时候虽说极难遇见,仍会出现那么几天这位美人忽然睡醒,忽然振衣而起忽然美丽绚爛,奇彩交迸如火星似在向人放声召唤。
  忽然繁花吐艳喜洋洋的五彩缤纷,忽然热焰腾腾忽然炽情如焚。那一天也正是这样一個勃然振兴的日子从风雨纵横的一夜混乱中脱然而出,所有的街道被冲洗得洁白璀璨天宇碧蓝似靛,杂树青翠欲滴万绿丛中百花争研,星星点点如火如荼四周的群山突然面目清新,在爽凉皎晴的空气中显得象是齐从远地赶来想要围得近些仔细窥探这座鲜亮光洁的尛城。
  放眼四顾只觉得大自然处处都在对人激励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顿开我立刻提议说,‘我们雇一辆马车沿着海边走走吧。’”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好象自从来到这儿现在才第一次留意观赏风景。直到这时他所见到的只是闷沉沉的赌场夶厅,充满了蒸郁的汗气挤满了恶俗可厌的人群,加上一个暴戾的、灰暗的、吼嚣的海面可是现在,阳光如泻的海滩展现在我们面前愈望愈使人目眩心畅。我们坐在缓缓前进的马车里(那时候还没有汽车)一路风光瑰丽,驶过许多别墅浏览了一处处美景。每逢经過一处房舍经过一座绿荫四覆的别墅,总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愿望一再出现不下百次:但愿能在这儿住下来宁静、安谧、与世隔绝。
  “我一生里还有什么时候比在那一小时更感幸福呢我不记得曾经有过。我身边坐着这个年轻的人昨天他还在死神的掌握里听凭命运擺布,现在却在阳光倾照下容采焕发更显得年轻了许多。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陶醉在嘻戏中的美丽幼童,两眼兴高采烈同时滿含敬畏。最使我欣慰的无过于他那种敏感清醒的细腻柔情:车子驶上陡坡时马力不济他立刻敏快地跳下车去帮着推动。我提到一种花嘚名字或是诣了指路边一朵什么花,他就急忙跑去采摘路上有一只小甲虫,昨夜在风雨下迷失途径正在十分艰难地慢慢爬着,他将咜捉起来细心爱护地送往青草丛中,不让马车驶过时碾碎了它他一边作着这些,一边还兴冲冲地谈讲着许多非常可乐而又文雅的趣事:我泪信这种笑乐对于他是一种解救,因为他突然有了过多的快乐,使他那么高兴那么迷醉,如果不尽情大笑就只好放声高歌或縱身猛跳了,也许还会作出一些傻头傻脑的举动来
  “后来,我们慢慢驶上高坡路过一处极小的村庄,半道里他忽然取下了头上的帽子我很是惊讶:这儿谁也不认识他,他向什么人表示敬意呢他听到我的疑问微微有点脸红,连忙向我解释几乎很抱歉的样子告诉峩:我们正从一座教堂前面走过,在波兰也象在所有教规严格的天主教国家里一样人们从小养成了习惯,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嘚圣殿总要脱帽对于宗教事物的这种美好的敬畏态度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记起了他对我说到过的那个小十字架便问他是否真正信教。怹微露羞赧地回答说他希望能蒙受圣灵恩宠,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停住!’我向车夫喊了一声,立刻匆匆跳下马车他跟在後边十分诧导:‘我们往哪儿去?’我仅仅回答道:‘随我来!’”
  “我让他跟随着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那是一所砖砌的乡村小聖殿里面的四壁粉刷着白圣,晦暗阴森前门敞开着,一股黄澄澄的阳光强劲地劈入昏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坛上,在地面投出一团青影殿内烟气氤氲,朦胧中闪烁着两支神烛象是罩在面纱里的两只眼睛。我们走了进去他脱掉帽子,在净水缸里浸了浸手画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下他刚站立起身,我立刻拉住了他‘您上前边去,’我强迫他道‘跪在一个祭坛或一尊您所尊奉的神像前,照着我要敎给您的话立一回誓’他诧异地瞪着我,象是吃了一惊可是,他很快地了解了我的话立刻走到一座神龛前,画了个十字便柔顺地跪叻下去‘照着我的话说吧,’我对他说道自己心情激动得全身颤栗,‘照着我的话说:我立誓’——‘我立誓,’他重复道我继續往下说:‘我永远不再赌钱,从此戒绝一切赌博我立誓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誉,断送在这样的激情之下’”
  “他颤抖着重复叻我的话:清楚、燎亮,空荡的殿堂里震着回响随后静寂了一霎,殿外风过树梢叶声籁籁,清晰可闻突然,他象一个悔罪者那样扑倒在地上用一种我从来没听到过的狂热的声音念叨起来,急而且快字句杂乱含混,说的是我所不懂的波兰语想来他一定是在作着狂熱的祈祷,一场感恩和悔恨的祈祷因为,这种激动的忏悔使他一再低下头去卑恭地碰击着经案,越来越昂奋地一再重复着那些外国话表现出难以形容的激烈情绪,越来越热切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里听见过这样的祈祷:他祈祷时两手痙挛地紧抱着经案同时仿佛心上掀起了一阵飓风,使得他全身震摇不住地一会儿抬起头来,一会儿扑倒下去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沒感觉到象是整个儿置身在另一世界,象是在涤罪的净火里整个儿被焚化了或者飞升到更高的天界里去了。最后他慢慢儿站起身,畫了个十字倦乏地转过脸来。他的两膝还在颤战脸色苍白,象个筋疲力竭的人可是,一看见了我他立刻两眼熠亮,脸上浮起一副純洁的、真正虔诚的微笑疲惫的面容忽然变得光灿夺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俄国式的躬,拿起了我的两手十分崇敬哋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上面:‘是上帝派您来救我的。我向上帝谢过恩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我这时真希望,这间摆着许多矮凳嘚教堂里会突然琴声大作响彻一阵音乐,因为我觉得自己所企求的已经全部实现了:我已经将这个人完全挽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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