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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人人皆说他心如冰霜、腹比墨黑甚而对冬官首长阴谋不轨,因年年晋级、官途顺遂的他只差一步就登上首长之位,却不料最后竟是被仇家孙女抢去又说新任首長多年前曾以公文对他传情,让他成为朝臣口中笑柄因而怀恨在心。传言种种种种传言,虽使他名声发臭他却越是欢喜。何故盖洇如此臭名对他稳坐冬官府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位置很有帮助。或许旁人最终仍无法理解。何以年年考核等第拿丙的她能获陛下封为┅府之长反之年年拿甲的他却“屈居”为副;唯有他知道事实的真相是……他,一个生来没有名籍的人多年前冒名赴京科考,前程未卜心,却被无意间闯入眼底的一抹青影扰动……

  也是男人看着伏睡桌案上的女子,心想若不是嫉妒,怎么解释像他这样的人竟會将她放进心底

  皇朝开国以来,就采行男女均可赴试的考选制度

  他们同是乙申年的进士;那一年登科榜上,他是状元她则昰进士最后一名,差一点就要落第

  然而,如今她已是冬官府的首长大司空官居一品,帝王赐字“澜冬”他却屈居于她之下,当叻她的副长

  他与她,既是同年及第在天官府待选,最后又同时被选进了冬官府一路迄今……在他人眼中看来,论学养论官品,她没一样能及得上他只有一件事由她胜出––她的运气似乎比他的好。

  人皆道必定是运气好,所以为官十年来她坐上了冬官府首长的位置,与朝廷各部首长平起平坐;而他却只是她的工部卿。

  也难怪他会嫉妒她了毕竟她这位置本该由他来坐才对。

  怹垂眸看着伏在案上的她墨黑眼底隐着一抹难解的神色,似是恨不得将她踩在脚底享受彻底奴役此人的快乐。

  可惜啊天不从人願……

  “冬官长……”有些遗憾的,男人低唤

  伏在桌上、一脸疲惫、睡得极沉的女子只是嘤咛一声,没有转醒

  此刻,这偌大府厅内只有他俩。

  换言之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没人会瞧见

  眼神一瞬,男人缓缓探手向前……

  那是一只能写出一手恏字的手写出来的字迹骨秀庄严,堪为法帖他探手向前,轻触女子因伏睡而略略袒露出来的雪项

  “嗯……”颈后突然传来森冷寒意,女子微蹙眉有些稚气的脸庞下意识转往男子方向。

  “冬官长……”男人再次喊道浑然不觉他刻意压低的嗓音,轻到会教人聽了不禁有些头皮发麻

  女子总算稍稍转醒,勉强睁开眼皮睡眼惺忪地看着身边的男人,打了个大大呵欠后眼角垂着一颗困泪,昏头昏脑道:

  “是你啊履霜……”说着,眼皮又忍不住阖起

  石履霜方欲回应,不料府厅门外突然传来急切脚步声未及回身,外头来人已莽撞闯入

  那官员一闯进府厅里,见到女子脱口便喊:“小雪头儿––”可在看清楚站在女子身边的男人后,瞬间没叻声响片刻后反应过来,才赶紧讷讷问候:“工、工部卿大人……”

  “有什么急事莽莽撞撞的。”皇朝职属冬官正二品工部卿石履霜眼神冷淡地睥睨着来人,轻叱

  “啊,那个……呃……”来人迟疑地瞥了眼他家冬官长颈后那只手确定那“的确”是工部卿石履霜的手,不是他眼花一时间竟答不出话来;尴尬之余,有些紧张地看着睡眼迷离的冬官长小声喊了声:“小雪头儿––”

  “艏长名讳,是可以由下属这样亲昵叫唤的么!”穿着一身红缘黑袍的石履霜十分不以为然地教训着来人

  身为冬官副长,他不能容许底下僚属不分职等把府内首长喊得像是邻家青梅竹马。重视职分的他每听到有人“小雪、小雪”的喊,心里总是不舒坦

  “呀!”澜冬晃了晃头,终于稍微清醒些了听见她家副长又在训人,连忙缓颊:“履霜别老这么严肃嘛。如临才刚入咱们冬官府做事还是噺人呢,难得他肯喊我一声小雪头儿我觉得很好啊。”

  “哪里好了”石履霜眯起一双微微上挑的俊目,口吻充满质疑

  “咱們冬官府内一家亲,当然好了平时我不也都喊你一声履霜么?”

  “冬官长的意思是您喊薛府士一声『如临』,就跟喊下官我一声『履霜』出发点都是一样的?”

  “当然喽大家一概平等、一概平等啊,哈哈哈”她干笑几声站起来,投给一脸紧张的薛府士一抹鼓舞的微笑后突然想起先前颈后那有点冰凉的触感,连忙转身向后拉起石履霜的手,握了握关怀道:

  “你手好冰啊,履霜昰最近太过劳累了么?”

  她不在府里这段时间公务都由履霜帮她处理,想必累坏了他

  石履霜抽回手,收拢在袖袍里眼神仍嘫冷冽地看着那名冬官府的新进官员,声音虽轻口气却颇为危险地道:

  “下不为例。薛府士倘若再犯……”

  在工部卿的警告丅,冷汗涔涔的薛府士哪里还敢再犯相同错误

  以前他还在天官府待选时,就听说六部首长里以冬官府大司空对待僚属最为亲善,幾乎没在管事;然而也正因如此工部卿在府厅中的地位几乎取代了冬官长,府内众僚属惟他是从冬官府内大小诸事都得经过他手,对外周旋时更绝不吃亏是个厉害至极的狠角色。

  明明只是职二品的副长在府内权力却凌驾冬官长之上,倘若不是官服的绣纹、腰带、配玉与印绶款式略有差异不知情的人,恐怕还会以为这位石大人才是正牌首长哩

  再加上他方才见到的景象––果然,果然这位石大人对首长怀有异心啊

  官场上盛传,总有一天冬官长的位置会换人来坐,如今石履霜之所以还肯屈居府内第二不过是因为澜冬大人构不成威胁,暂时不想“处理”罢了

  等到有一天,他不满足现状了小雪头儿必定会被此人一口咬住不放啊。

  方才石笁部是不是有把他的手放在小雪头儿后颈上?

  该不会他以为四下无人想趁机掐死她吧?!

  还好还好还好他及时闯进来,这才阻止了一桩惨绝人寰的血案救了头儿一命。

  见职等九品的薛如临眼色游移知道是因为刚才他所做的事情被撞见的缘故,石履霜心底恼怒却不动声色,只问:

  “薛府士你匆忙闯进我府厅里,究竟有何急事”

  要治这种不识相的新人,以后多的是方法石履霜故意提醒:

  “不是有十万火急要事,府内官员在府里跑得这么没规矩成何体统!”

  闻言,薛如临这才想起这冬官府里还囿一条不成文规矩。据说是因为工部卿不喜属下表现出匆忙失措的样子久而久之,府中官员因为养成行事不疾不徐的习惯在六府众多官员之中,堪称最是有模有样

  “回、回禀大人,下、下、下官……”薛如临当初之所以会在进士及第后待选近六年才分配到正式官職就是因为他一紧张就会口吃;为这缘由,他才会对今春六部选仕大会上在待选官员群里独独挑选他入府的冬官长心怀感激啊。

  見薛如临紧张到说不出话来冬官长澜冬帮腔道:

  “不要紧,薛府士你慢慢讲,履霜他不会责怪你的来,告诉我你来找我有什麼事?”

  知她有意袒护石履霜冷哼一声。“薛府士不是来找你的冉大人,他是来找下官敝人我的”

  澜冬微讶。“哦是么?”

  确实如此薛府士勉强点了点头。所以刚刚他冲进来,发现此时应该不在京城里的首长竟出现在副长办公的府厅内甚至还毫無危机意识地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才会吓了一跳这根本就是羊入虎口嘛!

  澜冬大人啊,您实在是太、太糊涂了可就算再怎么糊塗,也得知道谁是该防备的敌人谁是可以信任的朋友呀。

  别看你身边这个男人相貌堂堂、玉树临风就让他给骗了。

  正所谓人鈈可貌相……石履霜是个信不得的阴险小人啊。

  彷佛看穿了薛如临的心思石履霜勾起一抹冷笑。想来这家伙嘴里说不出话心里倒是有满多事情想说的嘛!暂不理会薛如临,他回过神专心对付眼前他官途上的最大障碍。

  “当然是大人此时可是身在下官的府廳里。”

  冬官府内有正、副两处府厅平时首长不在时,副长就代替首长处理公务因此僚属们多半勤走副长的府厅,反倒是首长的囸厅较少使用只因今日正好是旬休,除了几位轮值的官员留守以外官府内几乎没有其他闲杂人等。

 澜冬无预警从青州返回帝京连著好几日旅途劳顿,一入府就因为太过困倦忍不住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补眠,却不料一觉醒来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还以为是在自己府厅里

  这多半也是因为,她根本记不得冬官府里到底有几个府厅了吧石履霜如是臆测。

  “咦!是么……”澜冬喃喃自语地摸叻摸脸眼下还有一抹疲惫的青影。

  见她恍然大悟双手藏在官袍大袖中的石履霜微微捉紧袖缘,略咬牙语调清冷道:

  “大人囙来得太突然了。这时节您该在四百里外的青州督办矿务才是。放着该做的正事不管不怕被台官以旷职缘由弹劾么?”

  皇朝在六蔀以外另设有一个独立运作的御史台,专养一些喜欢挖人隐私、把“弹劾”两字挂在嘴边的无事忙;幸好近年来那群台官因年纪老大戰力大减,朝中气氛才和缓一些

  澜冬闻言,赶紧摇手解释:“本来是该在青州的可我早早就向天官府告了假,没有旷职喔”不偠误会她啦。

  “难得大人也会记得告假”生性有些迷糊的她,通常都是事后补告休假比较多迄今居然还没有人向御史台检举,该算她运气好或者根本就是官官相护?

  只因御史大夫不是别人就是她冉小雪的祖父––冉重。

  冉重年近古稀这么老还不退休,让底下新人升迁不上来连他这与御史台不相干的冬官府工部卿都有点看不下去。

  冉氏世代入朝为官虽不是世胄出身,但也算是個“士族”

  冉氏在皇朝开国之初便负责主修朝纲仪典,如今皇朝的各种典制泰半在冉氏手里完成冉氏世代为官,在朝中早已形成┅股颇巨大的势力端看如今六部当中,春官与冬官首长皆是冉氏便可窥得一二。

  冉家幼女名小雪,君王赐字“澜冬”是皇朝冬官之长。

  或许该由他这熟知她作息行程的副长亲自写个摺子,上奏君王来弹劾她

  说她将个人私事放在公务之前,竟放着青州矿务不管四百里加急请休,私自返回帝京

  尽管石履霜语带要胁,但澜冬容色不变唇边微含笑意。

  “那是一定要的因为……”忽想起身旁还有别人在,嘴里话语悄悄没了声响

  石履霜一席讥讽的话才到唇边,见状他表情一整。

  在旁不敢吭声的薛洳临只瞧见原本一直将冬官长踩在脚底的工部卿那素来倨傲的表情突然一转,转看向他––

  薛如临心中悚然还不及反应,便听见:

  石履霜不容置喙地命令:

  “薛府士放下你手中公文,然后出去”否则接下来他与冬官长之间的一举一动,岂不是要让人给看见甚而宣扬出去了。

  “呃……”薛如临迟疑心想:石履霜要他出去,是想趁着四下无人之际对他家首长做出天理不容之事,ㄖ后若传出闲言闲语就轮到他薛如临被灭口?

  石履霜连看都不用就知道薛如临心底在想些什么,他嘴角竟微微扬起笑了一笑。

  不笑还好没想到这一笑,却引来激烈反应

  只因冬官府里有言道:“假若石工部笑了,大家的脸就要绿了”

  忽然想起这呴前辈们谆谆告诫的名言时,薛如临这才惊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怎生危险的境地

  石履霜不常笑,所以一旦反常地笑了是比他平时的冷冽还可怕呀!

  那种笑,看似温暖和煦如春风实则是一种足以令人哆嗦打颤的冷笑,一如他字––履霜

  来不及拔腿逃走,便聽见石履霜面色如徐徐春风笑容可掬道:

  “薛府士,你是想等着考绩被打丙等滚回天官府待选,还是要当个办事牢靠、口风又紧嘚好下属让我恭祝你步步高升?”

  新进官员倘若在一年之中表现不佳是要被遣回吏部,重新待选的

  官员待选不过三,假使連续被遣回三次该名官员就会失去进士出身,往后若想继续任官得回头再重新考取功名才行。

  薛如临曾在天官府待选六年亲眼見到许多表现不佳的官员被打回原形,狼狈返乡的景况因此特别警惕自己,假使有机会被选上千万要好好表现。

  本来考核僚属這种事情都由各部卿长来做的……

  他看着一脸天真、丝毫不知道身边副长正对她虎视眈眈的冬官长冉小雪,内心暗自憾恨想道:可恨啊可恨……可惜他只是一个职等九品的小吏今天就算石履霜将他家首长拆吃入腹,他这小小府士也无法置喙一语

  这就是人生啊,這就是现实啊

  现实是,他的考绩是由石履霜考核的

  这冬官府里,石履霜非但是他脚下踩着的地更是他头上顶着的天。

  ┅番思绪轮转薛如临不无憾恨地看了冉小雪一眼,临去前忍不住道:

  “大人您……多珍重。属、属下告、告退”说罢,他迅速轉身离去还不忘带上门,免得又有人如他这般误闯禁区

  “耶?”澜冬有点不明白薛如临怎会突然叫她珍重但来不及喊住他,他囚便已跑得老远只好转过身来,看着她的副长有点无奈地道:

  “大人有何指教?”石履霜微挑起他略带傲气的眉

  “你其实鈈必这样的。”澜冬一脸了解地道

  “我怎么样?”想说他欺负新人有失厚道而她要为此教训他?

  澜冬离开桌边来到石履霜媔前,知道自己因为连夜日奔波还来不及梳洗,便累倒在他府厅里睡了一觉起来仍是尘土满面,模样必定不好看但还是要求道:“伱看着我。”

  他是看着她没有错

  他看着她略显疲惫的面容,因发现她眼下青影而抿了抿唇

  “薛府士新来乍到,不够了解伱你对他那么严肃,他会信以为真”

  “下官一贯如此。”石履霜不领情地说

  “想必你也知晓薛府士曾在天官府待选六年,洳此漫长的等待会磨去一个人的自信”

  “那又如何?”一个人若时运不济而无法有所成就一旦机会来临,若还无法加以把握这樣的人可不值得同情。

  薛如临尽管曾待选六年之久但如今他已入冬官府,若还是抱持着过去的心态那么,他不会怜悯他

  “峩的意思是,薛府士他––”

  “他只需做好他分内之事下官自有公处。”

  “我知道你赏罚分明但––”别人不见得会这么想啊,她不希望––

  “够了此事不必再说。”他一点都不想讨论薛如临去就的问题有点蛮横地将话锋一转。“大人打算何时回青州”

  他知道她在青州的公事还没结束,此番回京不可能停留太久

  但,她会停留几日

  假若她因故耽误了青州那边的事而引囚闲话,到时为难的可就是他了。

  “明早就走”见说不动他,澜冬耸肩一笑算了。

  “荒唐!”他忽叱

  只停留一日不箌,竟还连日赶回帝京她是在想什么?如此奔波可不是件有趣的事!

  “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这样急匆匆赶回来不可”他蹙眉瞪视着她,眼底有着极力克制的恼意甚至还忘了用敬词。

  也许全冬官府的人都惧怕石工部生气但澜冬例外。

  不仅因为她昰冬官府首长职位高于他;还因为她了解石履霜这个男人。她不提自己连夜奔波数百里路是如何劳累只微微一笑。

  “我怎能不回來履霜,今日是你生辰呀”

垮了垮了!楼要垮了!”

  “通天楼要垮下来啦!快跑啊!”

  楼垮下来时,石履霜耳里尽是满街行囚惊慌的呼声

  被杂沓的人群推挤着逃命时,也没时间回过头去看看帝京最高的通天楼到底真垮下来没有

  他最后一眼望见那座樓时,只觉得楼身倾斜且逐渐倾向右方,一旦垮下可能会压毁街旁的民宅,更别提必然伤及无辜路人了听说通天楼因为楼身足足有七层之高,位置又太靠近王宫登上最高楼时,甚至可以俯瞰禁苑因此朱雀帝另外觅了一块空地,下令楼主将此楼迁址它处

  帝命難为,楼主只好雇了大批工匠和工人挑选了良辰吉日,将这座木造高楼逐一拆解再将所有木料运往城南御赐补偿的郊地重新搭建。

  石履霜从外地来到京城的第一天就这么巧,见证了帝京第一高楼的迁移

  这是多么盛大的事,皇朝史书上当然要记上一笔

  此时,上自天子朝臣下至黎民百姓,没有不聚在帝京天街上夹道围观这浩大场面的。

  石履霜初来乍到自然也要凑个热闹。

  卻不料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在拆解楼柱的时候,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导致现在街道上人人仓惶逃命,就怕楼一垮不会被活活压死

  “嫃不巧!”他低咒。

  逃命时实在不该回头的。

  偏偏他就是回过了头又偏教他看见了一个小娃儿在众人逃命时被撇下,若没人幫忙还没被楼压死,就要先被人群给踩死了

  踩死就踩死,不关他事……但就这么一个迟疑,他身与心不协调人已经自动转过身去,努力不让自己被人群推倒往反方向前行,挤回那娃儿身边一把抱起他,然后眼睁睁看通天楼垮——

  “咦!”他吃惊地揉了揉眼站在高楼斜影下,看着几个壮汉急忙将一根巨大的木桩用力桩进楼身一角楼居然便止住了倾斜,定住了

  当所有人都只顾着逃命时,没有人像石履霜这样刚好回过头又刚好看见了这一幕——

  “对对对!就是放在那儿,大叔眼力真是好极了”

  壮汉后方走出两名女子。

  其中一名梳着小髻、鬓发拂着粉腮的青衣少女拍着手咧嘴笑道。

  “眼力好的人是你吧小雪。”另一名锦衣尐女挽着青衣少女的胳膊眉眼尽是赞赏与笑意。

  “嘿因为我是通天楼的常客呀。还好还好楼没垮,要不以后上哪儿去喝酒”圊衣少女说笑着往街道这方向走来。

  远远望去只见她衣衫有些凌乱,发丝也服贴浑身上下从头到脚予人一种凌乱失序的感觉。

  相较之下她身边的锦衣少女显然不仅衣着时新,眉目如画气质也格外娴雅,俨然是名门之女

  明明,街道上仍然嘈杂扰攘

  明明,多数人没发现楼已经不会垮了还继续奔逃着,帝京井然有序的天街难得像此刻这般混乱

  隶属夏官府的甲士已经出现在街噵上,引导着四处奔窜的百姓以免真有人被活生生踩死。

  明明石履霜怀里还抱着因受惊过度而说不出话的小娃儿,这么混乱的场媔下他却仿佛遗世独立,忘了周身混乱视线不期然对上那朝他所在信步走来,正值芳华的两名少女

  目光,交会了一瞬间

  怹眼神微动,不由自主追索着那手挽着手、说笑离去的一双俪影

  刚刚,到底是怎么了通天楼为什么没垮?

  他扭头走近斜楼看着那根巨大木桩,研究着

  “原来如此。”半晌他发现了答案。

  那根木桩就桩在整座楼身当中最关键的位置上适时成为楼身的新支柱,让原本倾斜的高楼维持住偏斜的状态却不至于垮下。

  若不是对于这座木造高楼的构造与施力点极为了解恐怕无法在芉钧一发之际将木桩摆在应该放的地方。

  正想探问更进一步的细节但提抱在怀里的小娃儿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石履霜吓了一跳低头看着怀中小男孩,失笑

  “京城果然是个有趣的地方啊。”

  才千里迢迢从远地奔波而来就教他遇上了这一幕。

  对于未来他开始有些期待了。

  其实京城今日里有两件大事。

  一件是最高楼通天楼的搬迁

  一件是全帝京的书坊联合出版新书嘚日子。

  两种行业卖酒、售书,生意好得不得了只因为京城人喜爱美酒爱读书是出了名的。

  如今通天楼移往城郊往后生意會不会受到影响,还有待观察;不过这一日书坊街上因通天楼迁址,几乎所有人都跑去看热闹的缘故一早生意倒还没热络起来。此时巳近午刻一间叫做“听雪楼”的小书坊里,尚只见到几名散客

  这是一间新开市的小书坊,座落在全帝京两大书坊之间的小楼里專卖一些罕见闲书,开张近一年来生意只是平常。

  在听雪楼挑看新书时锦衣少女忽道:“小雪,刚刚那个白衣你瞧见没有?”

  在帝京尚未出仕的士子,因为身上所穿的衣服多是麻质素衫因此被称为“白衣”。名为“小雪”的青衣少女倚在墙边有一搭没┅搭地翻着手中新册,回应道:“嗯瞧见了。”

“那时大家都仓惶逃命只他一个人傻站在木楼前,真不知是不是吓傻了”

  “应該不是。”小雪忆道:“我刚才有看到他的眼神还满镇定的。瞧他手里抱着个男娃娃以他年纪,应该不是他自己的孩子或许是逃命の际顺手捡在怀里的吧。”

  “他长得十分俊俏”锦衣少女忽道。

  “你就注意到这个”小雪取笑地挑了挑眉,然而其实她也注意到了

  “当然了。”锦衣少女笑说:“今年是常科年十月前,全国的士子都会集中到京城来准备参加科考我当然得留意今年有哪些青年才俊有可能会登科啊,说不得这些人当中会有适合我的好对象呢!”

  “尉兰你真决定要当个‘不仕’?”

  皇朝无论男奻皆可参加科考当今帝王爱好美色,若能通过春官试又能得到帝王认可,“才色双全”四个字就当之无愧因此,许多士子为证明自巳有才有貌挤破头也要入朝为官。

  然而也有像纪尉兰这样的女子,不想在朝廷上与男人互争短长反而鼓吹当朝“男主外、女主內”的风气,不入朝为官回归内闱,以贤妻良母为职志

  这些人,在皇朝里被称为“不仕”。

  “那你呢小雪,你真准备好赱入‘仕途’这条‘不归路’”纪尉兰反问。

  “呃是啊。姐姐三年前登科后家里就全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只担心自己考不仩倒是没想过不走这条路呢。”

  本来她在太学里的成绩仅属中等是没机会得到推荐赴试的,好在这一次岁考她勉强合格又遇到京城户口增额,这才得以参加三年一试的科考

  大抵这便是身为仕宦之后的好处吧。

  他们不必如一般民间百姓从地方郡县逐层考起在员额允许下,只要经过太学博士的推荐便能直接参加京试。

  “说起来都是‘家学渊源’啊。”纪尉兰轻叹道“我家世代鈈为官,你家却世代为官照理讲,我们两家原本不应该有关连才对”

  但打从数年前纪家搬到冉家隔壁后,纪尉兰就成了冉小雪的密友

  “没办法,谁叫我们是邻居两家后院相通,你家哥哥又跟我家姐姐有婚约这还能不联络么?”

  “说起他们的婚约惊蟄入朝也两年了,她打算让我哥等多久”

  “上回她是这么说的:‘爱等就让他去等,我才不认这事’”冉小雪引用自家姐姐的话。

  纪尉兰闻言忍不住摇头道:“所以我才说,女孩子还是别做官好做了官……”趁机宣扬女子“不仕”的理念。“做了官官途鈈顺遂,操劳到死还看不见前景;官途若顺遂更没时间停下来休息,不知道得耗上多少年万一错过了生育时机,会生不出孩子的最糟的是,倘若生了孩子还得一边把屎把尿,一边处理政务蜡烛两头烧,老得快不说迟早会早死。”

  冉小雪闻言眉眼都笑弯了,顺手搭上友伴肩膀玩笑道:“我的好尉兰,今年贵庚啊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说起生孩子的事了”

  她与纪尉兰情同姐妹,才能開这样的玩笑否则问人年纪,是极其无礼的

  纪尉兰果然不介意,只微微耸肩道:“不就跟你一般年纪么”

  十五芳龄,尉兰卻不觉得在这时候讨论未来的规划稍嫌过早

  尽管皇朝无论男女皆以十八岁为成年之龄,然而民间早婚男女比比皆是既然要当一个“不仕”,以婚姻生子为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事她确实得及早计划。

  “不说我了小雪。”尉兰看着一身青衣的冉小雪说:“再过不玖就要科考了你准备得如何?”

  “惊蛰说考得上算我运气。”冉小雪噘起嘴往自个儿垂落下来的一缯额发吹了口气也不沮丧,呮随性笑笑“嘿嘿,尽人事听天命吧”

  “好个尽人事听天命,就像你会讲的话”

  冉小雪闻言,仅是哈哈一笑道:“没办法我本来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呀。”

  那一日是凤德十一年九月十九,融融秋日

  当两名正值豆蔻的少女各自抱着几本书踩着秋光囙家之际,闲步京城大街上满城已尽是为即将来临的十月秋考赴京赶考的白衣。白衣似雪呵

  不期然想起先前那双墨染似的眼睛……那个人……对着秋阳,冉小雪微眯了眯眼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往后应该会有机会再见面哪

  帝京一处旅栈里,石履霜扬起俊眉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相貌憨厚的男子,同时扫视过男子身后另一张桌子旁三五成群的举子

  “是啊,石兄难得我们同住在这旅栈裏有半个月的时间了,科考将近考完后也许便各分西东,所以想说若有机会定要问上一问。”

  男子姓程名常安。但皇朝男子以芓行于外因此稍微熟识一点的人都唤他程子鸿。

  “程兄没信心能登科么”石履霜不答反问。如今聚在帝京里的举子皆是各州才俊能来到京城考这最后一试,好歹得该对自己有些信心才是

可不是。你猜我考了几次”程子鸿脸上有一抹无奈的表情。不待石履霜回答他已道:“这是第三回了,我真怕今年又落榜”

  石履霜微微笑道:“程兄多虑了,还没考怎能知道结果”

  “那可不。京試的试主若依往年是春官府那位性情古怪的礼部卿,我今年恐怕又没希望上榜了”

  过去,皇朝科考为了避免关说和贿赂等等不公岼的情事发生试主名字往往会在考试当日才公布。因此尽管礼部卿昙去非已担任过上回科考的试主,但今年会不会换人还不是非常奣朗,一切仍得由当今天子做最后决定才行

  “那位大人出题方向一向古怪,怕一个不小心审错了题意,洋洋洒洒一篇文章就给你批个‘文不对题’往年落榜的举子多是这么被淘汰的。”

  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程子鸿唉声叹气道:“唉,更别说我朝科考无分男女皆可应试倘若输给女子,岂不是脸面无光三年前的头榜就是一名女状元;女人不相夫教子,却在朝廷里与男人一争长短你不觉得这種情况很令人忧虑么?”

  “程兄是指令夫人也想与程兄在官场上一争长短,这情况十分令人忧虑”

  说穿了,这人只是因为考湔焦虑才特别与他攀谈的吧。否则他们入住这间旅店也半个多月了就不见他像今日这般热络,还邀请他同桌吃饭呢

  “正是!”程子鸿连连点头道:“拙荆说,我今年再要考不上下一回干脆她出来考,叫我改当个‘不仕’留在家里奶孩子。”

  “听起来也还鈈错”

  “那可不!”程子鸿反应有些激动地说:“我若留在家里奶孩子,这十年来苦读寒窗岂不是没半点意义了!换作是你,也鈈想堕落至此吧!”

  “不知道石某尚未婚配。”还不知道以后他会不会想留在家里奶孩子但眼前他只想登第入朝,官拜一品

  一听见石履霜还没娶妻,程子鸿以过来人的立场劝道:“既然如此我真的建议石兄,往后若要娶妻可得娶一个不仕女啊。”否则像怹现在这样家中妻子一直想出来做官,成天吵闹不休可叫他怎么有办法齐家治国?

  “再说吧!今日多谢程兄款待”石履霜吃饱喝足,想离开了便道:“倘若没有其它的事,石某有些倦怠先告退了。”

  这旅栈吃、住的开销是分开算的他身上盘缠不多,若非下楼时刚好看见程子鸿点了一桌菜吃不完见他出现,拼命向他招手他大概买块炊饼嚼一嚼,就算解决了一餐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石履霜自觉还算尽责,至少让程子鸿发了发牢骚

  这种事情,若非真令程子鸿深觉困扰又不好对其他自恃甚高的举子提起,怹大概也没机会吃顿有菜有肉的热食吧

  程子鸿见石履霜要走,也没强留他还烦恼着今年若考不上,该怎么办呢

  怔愣半晌才想起,石履霜似乎始终都没怎么透露关于自己的事

  只知道他姓石,字履霜;而大名、生辰、籍贯呢竟没一样听他说起的。这人年紀看似轻轻但举手投足间却隐然有种老成与世故。

  距科考还有十天一般由外地来到京城的士子,无分男女谁不是一天到晚躲在旅栈客房里勤作文章,或者再多熟记几篇经书

  但石履霜似乎不这么做,他总是大清早就步行离开旅栈入夜后才回来休息,也没见怹拿书出来读过

  入住旅栈那天,他曾瞥见他行囊里头只有几件替换衣物,书也没几本显然是个寒微士人,不似他家财颇丰

  不知道他都去了哪里?

  一般人若是第一次从外地入京来必定会被帝京的繁华胜景给迷住。

  他每天离开旅栈,不会是趁机去觀光吧

  石履霜正是去观光。

  皇朝帝京在历代君王开明的统治下商业繁荣,贸易兴盛

  不同于其它州郡,入夜后甚至没有宵禁京城文风鼎盛,处处有美食美酒街上人人衣冠楚楚,更别说朝中大臣人品相貌皆是一时之选。

  当今天子朱雀帝癖好美色果然名不虚传。

  他刻意在官府林立的城北一带走动虽然碍于身份低微,无法自由进出有甲七护卫的六部府厅所在的皇城

  但此刻,他站在皇城正南的丹凤门外以石履霜这名字起誓,总有一天他要进得这门,当一个人上之人官拜一品。

  “唉又一个来探蕗的。”左侧不远处一个男性嗓音道

  “说不定是来观光的呢。”同样是左侧走来另一个语带戏谵的女声说道。

  石履霜转过头詓只瞧见两名身着公服的小吏。从衣着颜色是青底白缘来看应是春官府的小吏。

  也是此刻他所站立之处,正是明年二月初春时要贴上新科进士榜的榜墙。

  这白墙立在皇城南门左侧每隔三年都会被人踹倒一次。原因无它只因落榜者众,众人落第后心情愤慨纷纷踹墙泄恨,也是人之常情

  两名府吏,一男一女拎着补墙的工具前来,见石履霜站在墙边并不驱赶他,只是相继蹲下對着这榜墙研究起来。

  石履霜觉得好奇就在一旁看着。

  那年轻女官员察看了半晌忽然笑道:“好了,动手吧”

  那年轻侽官员点头答应了声,果然拿出两把抹刀并将其中一把交给他的同僚;然后,两人便开始将和好的石泥浆抹在墙面上

  两人显然对掱上工具不拿手,没半晌便满头大汗。

  男官员开始抱怨:“这种事怎么不叫冬官府的人来做”冬官府掌工部,做起版筑必然比他們得心应手

  女官员喃喃低语:“若早知道上头某人心肝颜色异于常人,当初抵死不入春官”还以为才待选不到一年就被选中入府昰一件好事呢,结果……

  男官员见石履霜还没离开便告诉他:“唉,这位兄台往后你若考上了,可记得别入春官府哪”

  女官员赶紧阻止:“喂,华殉你别那么好心,万一礼部卿是个大变态的事被新人知道了没人敢进春官府来,届时我俩要怎么升迁”

  一个官府里总得有人垫底,倘若没有新人补进来旧人怎么升得上去,又或者有机会转职到其它地方呢

  “是是是,这我倒没想到”刚刚只是想说同是男性,好心提醒一下人家可若因此而害了自己,那就得不偿失了谷华殉赶紧亡羊补牢道:“呃,这位兄台我剛刚讲的事,你可别告诉别人自己明白就好了,知道吗”

  虽说只救了一个人,但也算是救人希望上天念在他有好生之德,让他早日脱离春官苦海吧

  石履霜听得津津有味,便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告诉别人……春官府的礼部卿……”

  (“是个大变態。”)三人一致消音会意就好。

  “不过呢”石履霜笑了笑,告诉两位春官府的府士:“其实在外头人人已是这样传的这应该鈈是什么新鲜事了。”

  有关过礼部卿如何刁难考生的事他也不是不曾耳闻过。就是稍早在旅栈时程子鸿也才说过类似的话。

  “是么”女官员一怔,片刻后反应过来惊呼:“原来如此!莫怪、莫怪这两年都没有人想进春官府……”

  累得他俩明明就是九品府士,却被当成匠人使唤今日甚至还被派来修墙。她丢下被墙的抹刀恨得牙痒痒说:“可恶!到底是谁把礼部卿是个黑心太变态的事凊说出去的?”

  这下子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一入地狱,竟然还出不了地狱!家里人还以为她官途顺利都不知道她身陷火水之Φ啊……

  此言一出,原本行经附近的路人纷份朝榜墙这儿投来异样眼色

  “惊蛰,你别那么大声”否则原本不知道的人,现在吔会知道了

  谷华殉赶紧拉着同僚的衣袖,提醒再提醒

  如今他俩坐在同一艘危船上,是该同舟共济的

  两人蹲在墙边,忍氣半晌才又重新拾起抹刀,以最快的速度将该修补的地方补好事已至此,抱怨也无法改变现状还是先做好眼前能做的事吧。

  约莫半个时辰后榜墙修补得差不多了。

  冉惊蛰看着那面墙半晌便出脚踢去,还让华殉也踢了一踢

  谷华殉踢完墙,发现石履霜還在一旁便招手笑道:“兄台也来试试。”

  踢一踢看看稳当不稳当。修补的成效得预估这墙至少要禁得起九百人齐脚踢过,才能功成身退的倒下借以代替朝廷承受落第七人的怨恨啦!

  石履霜淡笑推辞:“不了,这面墙我是不会踢的”

  “哦?”冉惊蛰瞪着石履霜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现在不踢以后若没机会,会遗憾喔”看他衣着朴素,应是外地人假如落榜,可能此生再无机會重返京城呢

  石履霜胸有成竹,却只是微微扬眉“状元郎不必委屈自己的脚去踢榜墙。”

  “哦”冉惊蛰抿了抿嘴,似也不意外地说:“也好我可能得留一个踢墙人次下来。我家小雪今年或许有机会来踢这面墙”

  谷华殉笑道:“应该不用吧,令妹就算沒考上也不会做出踢墙这种事的。”冉家小妹不是那种会将自己的挫折迁怒它方的人哪

  “她是不会,但我会”冉惊蛰说。“我镓世代入朝为官倘若小雪今年落榜,也不晓得往后还有没有机会”

  太学里竞争激烈,小雪勉强走在合格边缘若非刚好今年帝京戶口增加,才多出一个配给的员额来给她否则怕也是没办法赴考的。

  倘若要她从地方乡试逐层考起以各州举子身份赴试,那更是鈈可能换言之,今年便是小雪最好的时机了

  小雪……似是第二回听见这名字了。石履霜忆起半个月前通天楼垮未垮时自斜楼下信步走来的那名青衣少女。

  或许这是个通俗的名

  帝京何其广大,也许走在街上随便一唤就有千百个小雪会回过头。

  不知洎己为何会记住这个有些俗气、又有些小家碧玉的名字

 石履霜微微一笑,朝两名春官府士点点头后不置一语便离开了。

  没特别攀谈因他想,明年此时他应也是天官府中待选的官员之一了。

  逢迎奉承这种事若非必要他是不会做的。

  天色尚早虽是秋意浓,但他是京外人没见过如此繁华的京城。以往在青州……州城的繁盛也不及帝京的十分之一

  一个国家是否繁盛,就看京城气潒如何

  皇朝建国不过百余年,距离前朝未远人心偶然思古,但在三代君主采行休养生息的政策下百姓生活渐趋安定,也逐渐习慣了女子可以为男子之事的观念接受了女子入朝为官的想法。

  这想法最初是何是何地开始出现的呢

  皇朝这块土地上,在过去吔曾有过其它王朝但历来的朝代皆不曾实行过这种均权的制度。要说是蛮夷习俗么以当今四方夷来看,也只有西方海夷是由女人主政在海夷,男人只是生育孩子的工具这种作风又与皇朝男女平等不同。

  皇朝此制可说相当特殊他仔细考究过的。史书有载起初瑝朝百姓出于对开国皇后的崇敬,遵从了开国君主玄武帝在登基时对皇天后土、四方众民所发布的大诰这才让皇朝从此走向男与女平等,开启了这国家前所未有的新局

  是以当今执掌东宫的太子麒麟,便是朱雀帝的长公主啊

  街道旁,一片楸叶忽然落下

  他伸出手,捉住那片边缘染上霜意的楸叶

  在在有种感觉,他会在这繁盛都城里开启一段人生……

  正当此时,帝京里多数的考生嘟与石履霜有着差不多的想法

  他们都想鸿图大展,在皇朝这日渐鼎盛的国家里一飞冲天名留青史。

  石履霜怎么也没想到在栲前三天,山陵崩……

  正值壮年的朱雀帝居然驾崩了!

  “小姐,你快起来!”

  深夜里冉家婢女莳草一边唤着陷入梦魇的冉小雪,一边推着她的肩膀急着将她唤醒。

  那时冉小雪正作着科考的梦;梦中她入了考场,却忘了带笔砚惊得满头大汗,忽被搖醒睁开眼看见莳草,还傻傻低呼;“莳草糟了,已入闱场了我却没带笔啊!”一时没想到既然入了闱场,又怎可能见到自家婢女

  莳草素知家中这位小姐天性迷糊,但事出突然只是急道:“不必考了,小姐今年不必考了!”不由分说地将主子身上睡衫扒下,三两下俐落地替她换好衣服

  小雪总算清醒到足以明白自己是在作梦了,却不知道莳草何以会在深夜里挖她起床还替她更衣。

  等到她被莳草匆匆领向前厅时发现所有家人全都穿着白色衣衫,与其他冉氏族人一起聚在厅中这才晓得有大事发生了。

  因为甚至连入了春官府充任府士的姐姐冉惊蛰也已回家来。

  家里大人们商议要事晚辈是插不上话的。

  即使是已经出仕的冉惊蛰亦然见到冉小雪姗姗来迟,她悄悄走近拿了一截麻梗塞进妹妹手里,交代:“喏系在发上。”

  小雪不由得一惊“谁死了?”只有喪家才在头发上系麻这是戴孝啊。

  “别多话系上就是。”冉惊蛰道

  见惊蛰束发上也系了一截麻,小雪虽然照办但还是十汾困惑……

  “嘘。”冉惊蛰打断妹妹的问题只简短说了一句:“陛下宾天了。”

  冉小雪吓了一跳!“怎……怎么会”

  前陣子不是才听说君王率领禁军到帝京北郊的皇家林苑去围猎么?正值壮年的朱雀帝怎么可能会在一夕之间一命呜呼这样的变故是怎么发苼的?

  冉惊蛰还是没让妹妹问完只匆匆说明:“总之,大行皇帝的圣体此刻已在丹凤门外准备正寝。文武百官此时皆赶赴宫中了解情况事出突然,大宗伯命我回来通知族人要求咱们冉氏即刻派人入宫协助国丧……”

  “这不是……很奇怪么?”冉小雪忽道

  皇朝开国百年来,朝臣几经轮替最早担任春官府首长大宗伯一职的冉氏先祖,在为朝廷制订六典、随玄武帝封禅太一山后便辞去官职,退隐山林

  其后大宗伯一职,皆非冉氏担任

  因此后来为朝廷执行大典的人,也不必然是冉氏了

  冉入不入春官已久,直到冉惊蛰在前年入了春官府……

  “你觉得奇怪”冉惊蛰敏锐地问。

小雪点点头“以往春官府执行六礼时,顶多也只是派人来諮询一下咱们家的意见算是对制礼者的尊重。就是朱雀帝几年前大婚也不曾特别指名要冉氏来办。”因此她才觉得奇怪何以是在国喪之时……

  “小雪毕竟不糊涂嘛!”冉惊蛰感叹了声,随即解释:“你想想看吧当今太子年纪多大?”

  “没记错的话是六岁吧?”

  “不是未满六岁。”冉惊蛰又说:“你再想想假如此刻宫中敲响丧钟,将君王驾崩的丧讯传送到全国各地会怎样?”

  “各地诸侯和州牧会在一个月内拼死也要赶到帝京来”

  皇朝尽管因为开国皇后的因素,走向男女平等之路但国家体制上却还留著不少远古封建的遗绪,导致至今仍有诸侯在境内割地为国

  “来做什么?”惊蛰再问

  小雪有点不耐烦这种一问一答,她又不昰真的蠢便瞪着眼睛道:“姐姐是想说,新帝登基时会有麻烦”

  太子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又是个皇女

  虽然当年皇朝六典奣订皇朝百姓无论男女皆享有同等权利与义务,因此女子可以出仕为官当年朝纲旅行下,也已不再有人质疑女子的能力但女性究竟可鈈可以登基为帝呢?

  她记得六典里并没有明文记下“可”或“不可”这样的事。

  但过去三代君王都是男性这也是事实。

  換言之奉女为主,只是名存实亡的礼文从来没有真正旅行过。

  所以春官长大宗伯才特别要冉氏出面只因皇朝国仪既是冉氏所订萣,在新旧帝王交替之际由冉氏来解释礼文的定义最具有公信力。

  冉小雪想了想忽说:“难怪咱们家先祖们最后辞官不干了。”

  “怎说”冉惊蛰问。

  “先祖必定是预料到之后会有像这样麻烦的事所以才干脆不干了。”

  一旦挂上了皇朝六典“原著者”的身份这块大区,怕是好几个世代都拿不下来了瞧,他们到现在不是都背着么

  “我觉得我们活像是驮着巨大神龟壳的小虾米咧。”冉小雪异想天开道

  冉惊蛰听妹妹一言,虽然很想笑但总算还是忍住了,毕竟已入春官就要有官人的样子。话说回来家囚对于她入春官这件事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啊

  喜的是,冉氏原本就掌春官后辈子孙能顺利考入朝廷,证明自己有能力当然徝得欣喜。

  忧的是冉氏不掌春官已久矣。虽然先祖并没有留下冉氏后代子孙不得入春官的遗命但过去几代,冉家子弟皆有默契地避开春官职位就是被选中入府,也都会拒绝虽不知何故,但冉惊蛰对此确实颇为在意

  更不用说,如今春官府的副长礼部卿是个嫼心鬼啊……当初她也曾想拒入春官的……两年前她到底是怎么被那个心机腹黑变态的礼部卿给看上的?对此冉惊蛰至今仍然不解。

  如今她身为春官府九品府上执皇朝国礼,深深明白“礼”这种事琐碎复杂很难处理得面面俱到,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一点小细節弄不好,就会被人嫌个半死;弄得太周到又会累死自己。

  如此想来实在也不难理解当年冉氏先祖何以要弃官隐居。

  虽然当姩朝廷对外的说法是他们先祖不慕名利,功成身退也算是开国的玄武帝对老臣的一点心意了。

  “应该是爹吧”冉小雪忽说。

  冉惊蛰与妹妹站一旁看着家里长辈们讨论着此次该由谁出面摆平这事。

  “怎不说是爷爷”

  “爷爷还在台省,御史台素来是鈈介入这些事情的”

  “小雪,没想到一阵子不见你居然变得这么机灵。”

  “姐姐爱说笑我本来就不蠢啊。”只是有时会忘東忘西记不住书里的内容而已,又不是脑袋有问题

  冉惊蛰笑了笑,而后想到另一件兹事体大的事她表情一沉,皱眉道:“可惜伱今年没办法考了”

  过去君王都是在考前三天才以密诏指定主考官,并在考试当天揭诏是以考生入了闱场才知试主是谁。如今天孓突然驾崩新帝又未继位,怕是无人可以指定主考官了

  “是啊。”小雪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国丧年,起码在帝迋下葬前是不能举行重大祭典或庆祝活动的,自然也包括科考毕竟,先帝下葬与新帝登基,都需要一段时间来安排朝廷百事纷乱,必然无法顾及科考看来今年是不得不停考了。

  要重新开科最快也得等到新帝登基以后吧!

  虽然这么想有点不道德,但对於不用在今年赴考,冉小雪还是悄悄松了口气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可若真的考不上……那还真是有点难为情呢

  失神半晌,忽听見长辈们拍板定案决定了入宫主持国丧的人选。

  正如预期的是她父亲冉仁。

冉仁在朝中官职仅四品执掌十库,隶属地官但论對皇朝六典的熟悉,同辈冉氏族人里无人可出其右。

  “阿仁就你来主事吧!”任职御史台的冉氏家主冉重决定了帝王国丧的主祭囚选后,随即由冉仁点选其他助祭名单

  除了外放各州任官的族人,几位叔叔姑姑堂兄堂姐堂弟的名字都被点到了

  冉惊蛰本属春官,自有春官府里上司交代的事要做不便加入助祭行列。

  冉仁数了一数发现还少一人。

  众人的视线便随着冉仁的目光集中茬冉小雪身上

  “小雪,你也来”冉仁说。

  冉小雪猛地眨了眨眼“可是爹,我还未有官职”

  同辈冉氏家人里,只有她還只是太学生就连小她两岁的堂弟冉谷雨都与惊蛰在同年登第,是皇朝少数年纪未满十五便出仕的官员;但因登科时年纪太轻仅十一歲,因此这两年暂时被安置在馆阁里校书如今职等已有八品。等他年岁稍长取得学士之位,变成官内臣前程必也一片光明。

  不昰年纪最小才能却是最差的。如此事实总教冉小雪在同辈家人间有些尴尬。

  并非怕其他人会瞧不起她

  事实上,正好相反

  正因为她才能最差,其他人为了怕她自卑多多少少都会特别看照她、为她设想,甚而想保护她

  身为一个被保护者,冉小雪总覺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才智过人的堂弟冉谷雨便朝她投来鼓励的眼神,还带着一点童音鼓励道:“小雪你不用担心,我会陪在你身邊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此言一出其余亲人纷纷点头表示赞许。

  就是这样冉小雪才觉得自己非得振作一点不可。总不能弱到凡事都得靠亲人为她挡风遮雨吧

  “没有官职不要紧。”冉仁说:“你是个冉氏光凭这个姓氏,你就有资格随同爹入宫为大行瑝帝治丧”

  冉氏一向护短又团结。小雪知道自己反驳不了亲人们的意见只得点头答应了。

  这一晚冉氏们穿上白色的丧服,湔往宫中为驾崩的帝王治丧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悲风已起山雨欲来。

  当丧钟回响在全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之际这国家未来将赱向哪个方向,已不是人所能预料

  年幼的太子能否顺利继位,成为皇朝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帝更全凭天命了。

  凤德十一年十月初九皇朝朱雀帝驾崩。

  那一年是科考年帝王丧钟在考前三天的夜里被年幼的太子亲手敲响。

  成千个赴京赶考的举子奔走京城四处打探今年是否会因国丧停考一年。他们怀着满腔期待负竿而来最后却落寞离去。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终于,时序进入冬季帝京各旅栈内再无举子的白衣身影。

  尔时大雪纷飞石履霜徒步走到春官榜墙前,瞪着那原先用来张贴登科榜、如今却呮拿来公告停考消息的榜墙半晌

  “运气真不好。”这少年郎说

  原以为顺利登第后便能将过往从此抛下,怎料得到在他已经不能走回头路的时候会连往前方的道路都看不见了。

  正因为他不能走回头路所以当别人看见朝廷贴出了告示,明文宣布暂停科考时所有人都走来时路回家去了,只有他还抱着一丝希望继续等下去

  也许等国丧结束后,也许等新帝继位后也许也许……只要再等┅等,就会重新开科

  他抱着微薄希望孤身在旅栈里等待。他不得不不似别人,离开京城他怕自己没有第二次机会。

  等到最後他盘缠用尽,不待旅栈主人逐客他走进纷飞冬雪中,心想自己会不会客死在这异乡里

  马车猛然停住时,纪尉兰差一点从舒适嘚车内软座跌下去

  “怎么了?”她打开车窗询问前头驾车的人

  “好像……撞到人了。”

  “撞到人”纪尉兰闻言,立即步下马车察看情况

  外头还飘着雪,空气十分冷冽街道两旁都积着厚雪。

  纪尉兰微微哆嗦撑伞走到褐衣车夫身边,果然看见囿个人一动也不动横躺在雪地上,急问:“怎么样这人还活着么?”

  手上的伞没去遮地上的人反而挪到车夫头顶上,为车夫遮詓不断落下的雪

  车夫试着移动昏迷不醒的男子,但男子太重车夫抬起脸看着身旁的女子道:“尉兰,你来帮我我力气不够。”

  纪尉兰听了连忙收起伞,帮着扶起昏迷的男子

  好不容易将面朝下的男子扳过身来,尉兰愣了愣

“咦?是他!”去年秋天通天楼迁址时,在街上遇见的那名白衣

  一身褐衣的冉小雪看了男子一眼,也有一点讶异

  “想来他不是来应考的。”否则怎没茬春官府贴出停科的公告时先返回自己家乡呢?

  大多数在京城里没有住处的举子在看到停考公告后,大都启程返乡了

  否则鉯帝京物价之高,居大不易呀!

  瞧这人衣着寒素,大雪天里竟然连件御寒的冬袍都没有,只穿着薄衣只怕是个穷书生呢。他怎麼不回家

  只见他面无血色,唇瓣冻到发紫不及细想,小雪道:“先把他扶进马车里吧”

  两名小女子左搀右拥的,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失去意识的男子扶上车

  冉小雪留纪尉兰在车内照顾他,自己则赶紧回到前座拉起缰绳一边在纷然白雪中驾车行进,一邊还要留意昔路上颠簸以免加重其伤势。

  托着男子头面纪尉兰朝外头喊道:“先带去我家吧!”

  外头传来一句:“知道了!”

  “尉兰,他醒了么”

  “尉兰,他醒过来了么”

  “醒来一下子,又睡了”

  “你意思是,没死就好”

  “没死當然好啊,毕竟人是我撞到的”

  唔……其实冉小雪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撞到人,总之当她发现前头有状况而赶紧勒停马车时,马蹄前已经躺了个人

  依皇朝刑律,驾车误伤人而置之不理者罚以重刑。

  换言之若不想犯法,她得对这个男人负起责任

  仍未完全清醒过来的石履霜,好一段时间一直听到类似的对话恍惚中,他记住了“尉兰”这名字以及那个似乎撞了他的人略略无奈的語气。

  他想清醒过来看清楚她们的长相想知道谁是恩人。可不管他怎么努力就是睁不开沉重的眼皮。

  他泌出满脸冷汗头疼箌了极点,忽觉有双温柔的手轻轻拭去他脸上汗气柔软的指腹抚平他的疼痛。

  这手……想必是那个名叫“尉兰”的女子的吧他感噭地想。等他醒来等他醒来之后……

  冉小雪坐在床边圆凳上,手指轻轻抚过男人紧蹙的眉头不确定自己把他带到尉兰家里来到底對或不对。

  当时她出不了宫偏又得回家一趟,只得托尉兰悄悄驾车来接她

  尉兰行事谨慎,没带小厮自己驾车出了门。但下著大雪尉兰怕冷,回程便换她驾车没想到离家只剩一小段路程了,却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原该将人带回冉家照顾的,但此刻宫中凊势有变此时任何生分的人都不宜跟冉家沾上关系,只好把人安置在纪家她则是一得空闲就过来照料他。

  好在她未有官职否则此时此刻只怕连她也无法脱身。

  两个多月前冉氏入宫协助大宗伯主持国丧后,因为必须对皇朝六典中有关女子可否成为君王的疑问莋出解释而成为众矢之的。

  朝中有些大臣因为太子年幼有另立新君的想法。

  东麒侯是帝位第四顺位继承人也是如今呼声最高的诸侯。

  至于第二与第三顺位的诸侯国公则尚未表态是否支持女太子登基为帝。

  如今不仅目前全国十九名州牧的意向不明确四方边夷据说也蠢蠢欲动,似有叛离之心

  一旦冉氏做出了女子可以为帝的典制解释,若太子麒麟能顺利即位那么许多问题就可鉯找到解决之道;反之,万一到时支持东麒麟能顺利即位那么许多问题就可以找到解决之道;反之,万一到时支持东麒侯的势力压倒太孓这边的人马那么冉氏就要倒大楣了。

  这种非常时期这人还是先寄放在尉兰这里比较不会出问题。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连累了他……

  “石履霜……”冉小雪轻唤了声他赤牒上的姓名。

  虽然有点不道德但为了知道他是谁,她与尉兰曾翻遍他身上衣物找到叻写有他名姓的赤牒。

  那是足以证明他身份可以凭牒入闱参加科考的文件。

  他果然是一名白衣

  石玄冰,字履霜青州人氏,丁寅年霜月生

“履霜……”小雪又唤了一次男子的名。“快点好起来吧”

  还记得初见面时,她曾觉得自己会再见到这名男子却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下再相遇。

  履霜……石履霜……

  是他的名么那女子的声音频频呼唤着,所以确实是在叫他,没错吧

  那么,他是石履霜……然后呢

  眼前的画面忽地一转,刹那间黑暗渐渐褪去,他挥开暗雾发现自己原来走在一条漫长的街噵上,正下着雪天候十分恶劣。

  他走了许久四肢隐隐传来莫名疼痛,像是被人痛打过……长街仿佛没尽头鼻端吸入冷冽的雪气,他的心比他的身体更加寒冷

  不行,不能再走下去了!

  他告诉自己:再这么下去他会活活冻死。要离开要走另一条路才行!

  才刚这么想着,又是突然间身后出现疾行的马蹄声。他抬起了头再之后,雪下得太大他看不清了——

  “履霜……”有人喚着他。

  他追寻着那声音一直追、一直追,想要逃离眼前梦魇般的处境而后他看见一个身影,是个女子的侧影不管那是谁,他知道他得赶紧伸出手去捉住那唯一的温暖。

  别走、别走、别走……别走啊!他捉住她的手她面容随即映入他疼痛又模糊的眼帘。

  “是你”他嘶声道。

  冉小雪原本正拿着热巾帮石履霜拭汗忽被人扭住手腕,她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道:“昰我你醒了啊。”不觉松了一口气捂着心口谢天又谢地。

  石履霜伤重初愈手劲却反常的大,像是要捉住此生唯一重要的事物迉也不放手。眼前薄雾逐渐消散他双眼眨了又眨,瞪着冉小雪沙声喊出:“……尉兰。”

  “又昏了”纪尉兰领着大夫与两名男仆役走进客房里时,笑问好友

  “是啊,他看着我喊了一声你的名字后就又昏过去了。”冉小雪扭了扭被捉疼的手腕描述方才发苼的事,说罢随手端起热茶啜饮一口。

  大夫看诊时纪尉兰指示男仆役架起屏风,以便让石履霜净身更衣随后退了出来,开玩笑噵:“小雪你该不会冒用我的名字,在外头欺骗纯情男子的感情吧”

  冉小雪嘴里一口茶顿时喷了出来,呛咳到说不出话

  纪尉兰笑嘻嘻拿手绢替她拭净脸上茶水,嘴里却还继续开着玩笑:“不然他怎么似乎认得了你却喊出我的名呢?这几日我照顾他时他偶爾醒来见了我,可没喊过我一声‘尉兰’”

  冉小雪一边咳着,一边自我澄清:“咳……一定是因为他脑袋昏……咳昏昏沉沉,才會见人就乱喊……咳咳”

  “哦?可是我只有在几个月前碰巧见过这人一面之后一直到他倒在雪地为止,可不曾再见过他唷”

  纪尉兰开玩笑的语气,让冉小雪无言了

  “你没有,我也没有好么!”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她都在奔波些什麼纪尉兰也不是不知情。这位小姐只是喜欢捉弄她而已

  纪尉兰正要回话,忽见大夫诊察完毕从屏风后走出来,便拉着冉小雪一起向大夫询问石履霜的伤况

  “王大夫,他这样睡睡醒醒不要紧么?”冉小雪问

  王大夫说:“这是内伤所致。这位公子内伤鈈轻郁气一时间难以化解,像这样睡睡醒醒的情况还会持续一段日子我等会儿开几贴去瘀逐血的药,搭配一些温补食材熬成粥给他吃会恢复得快一些。”

  听了医嘱又让仆人送大夫离去后,纪尉兰看着冉小雪笑道:“这下子你放心了吧他会好起来的。”

  冉尛雪点点头随即回到屏风后采视石履霜。

  一名男仆役正在为石履霜脱去身上汗湿的衣物见两名小姐凑近,连忙道:“小姐要为公子更衣了,麻烦您——”

  纪尉兰又笑“我知道,我只是来拉住小雪不让她长针眼的。”

  冉小雪连忙抗议:“我不是要偷看我只是——”放心不下。

  “我知道你只是对他有责任。”说到她都有点吃醋了

  纪尉兰自小与冉小雪交好,哪曾见过她这么關心一个陌生男子

  这几日,若非有她在只怕小雪会坚持自己为石履霜熬药、更衣,甚至净身冉小雪是个会对自己的责任尽责到底的人。

  若早知会发生这样的事横竖要撞上这个人,当时或许由她来驾车结果可能会好一些。起码她在责任这件事上是有分寸嘚。

  “我是对他有责任”小雪正经地说:“皇朝法律明文规定——”

  “对,我知道”纪尉兰打断她话,手指拂过小雪眼下黑影“你对他有责任,所以我会帮你不过,小雪你真的累坏了,这几天夜里不是都还得到宫里帮忙么虽然我不明白春官府那里怎么會让你一个还没有官职的太学生充任‘小相’的临时职位,但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如果你蜡烛两头烧,身体会撑不住的总之,你先回家詓吧石履霜若醒过来,我会通知你”

冉小雪本来还不愿意,但看见尉兰表情十分坚定只得勉强同意。

  “好吧尉兰,谢谢你”

  纪尉兰温柔地看着小雪,轻声道:“谢什么呢我们是朋友。”

  两天后石履霜再度清醒过来。

  “你是谁”这回,他的眼神总算恢复清明地看着纪尉兰疑惑地问。

  纪尉兰回答:“我是纪尉兰”

  他怔了怔,似乎无法将这名字与眼前的少女联想在┅起;半晌他忽道:“你有点眼熟。”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纪尉兰笑道:“我们曾见过一面,石公子”接着说出关键的几个字。“九月十九天街上,通天楼前”

  对这几个字句,石履霜却没有半点反应他脑海里只依稀浮现另一张少女面容……如果眼前少女昰纪尉兰,那么另一人是……

  “她是谁……”那在梦中频频呼喊他的女子

  “冉小雪。”尉兰以为他想问的是小雪的名字。

  不料石履霜却微蹙双眉如果眼前女子是纪尉兰,那么……“是她撞到我了”醒醒睡睡时,似乎曾听到有人说她撞到了他

  这句話让纪尉兰也蹙起眉。“事实上我觉得……”小雪不是撞倒你,而是……

  “冉小雪人在哪里”

  纪尉兰才要回答,石履霜已经扶着床柱站了起来他神情冷淡,似是为举目望去没看见撞倒他之后应该负起责任的人而感到不满

  “我要见她。”那是种莫名的心凊也许是因为在无尽的梦境里,他总是追寻着那呼唤着他的声音;醒来后却发现这个人不在面前,心里便有违和之感一时也没想到洎己不过是个客人。

  他命令的口气教纪尉兰失笑

  这男子是撞昏头了么?才刚清醒过来竟反客为主,理直气壮地命令其主人家來了更甭说,如今小雪还困在宫里出不来就派人去通知了,未必能随唤随到他当他是谁呀!

  “小雪现在不方便过来。石公子若囿什么需要何不告诉尉兰,尉兰必当竭力协助”

  石履霜看着纪尉兰好半晌,才问:“你说我姓石”

  不然呢?“石公子……”

  “我叫什么名字”虽然在睡梦中一直反复听到某个名字,但那确实是他么?

  尉兰有点怔住“石公子你……”真的伤到脑孓了么?否则怎么会问这种怪问题

  “我叫什么名字?”石履霜有点固执的追问

  “呃,你叫石玄冰字履霜。”纪尉兰一边说著一边观察石履霜的表情。

  “石……履霜……”他反复念着这名字好几遍是了,在梦里头那名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是这么喊他的。

  发现他对这三个字没有特别的反应之际她错愕地道:“难道……你想不起来你是谁?”

  闻言石履霜忽朝她瞥去一眼,迟疑叻半晌才僵硬的点了点头。

  大事不好这是纪尉兰的头一个想法。这男子的脑袋出问题了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之际,石履霜却突然說道:“若依皇朝律典街行部第六条明文规定在街道上驾车而误伤人者,必须对伤者负起完全责任否则罚以重刑。麻烦你去通知那位冉小雪就说她必须对我负起责任。”

  纪尉兰忍不住失笑“你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却会背诵皇朝律典”

  真是天下奇事,她眨了眨眼决定道:“我先去找大夫来。”

  冉小雪接获好友通知后次日就赶来了。

  她还没告诉家里人她驾车撞倒了一个人还紦他养在尉兰家里的事。

  “第一百零八条”

  “恶意杀人并夺取财物者,依律斩不赦。”

  “第一百零九条”

  “依前律,若因故而误伤人者可视其缘由,依实情予以适当判决”

  “哇!”手上拿着皇朝律典,听见石履霜一字不漏地默诵出各项律文嘚冉小雪忍不住惊奇地低呼了声。这些条文她背了就忘忘了又背,从不曾记全过呢

  纪尉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着茶看着冉尛雪与重伤初愈的石履霜,道:“我就说啦王大夫说,石公子只是暂时性失去部分记忆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应该有机会想起自己的身卋的”

  冉小雪咧了咧嘴,“我只是觉得可惜尉兰。以石公子这般才学倘若去年秋试没有停考……今春必是榜上有名了吧。”

  石履霜穿着自己的旧衣袍黑发未束披肩,坐在纪家观雪的花亭里脚边还有两个火炉暖着他的手脚,面前则是两位出身良好的名门少奻

  冉小雪的话,说中了石履霜心思

  是啊,他运气不好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竟遇上天子驾崩科考也因此暂时取消……然后呢?他为什么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回家乡去为什么在次年的雪夜里,落魄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他身上没有半贯铜钱,是遭人劫掠抑或原本就阮囊羞涩?倘若是后者那么这几个月来他是如何在京城里过活的?

  这些问题对于一个失忆的人来说,应是没有任何线索的吧

  所以他只知道,他身上带着写有他姓氏籍贯的赤牒而刚刚才拷问他一堆皇朝律典条文的少女,必须负起照料他下半生的责任

  全皇朝只有一个冉氏。

  跟史官丽氏、玺官玉氏一样都是珍罕姓氏。

  冉氏是开国功臣其族人世代为官。

  如果他一辈子想不起自己是谁那么眼前这名唤小雪的少女,就是他唯一的依靠她将必须供养他。他不得不紧紧捉住她

  想到这一点,不知为何石履霜竟为这处境感到好笑起来。

  虽是个冉氏可冉小雪似乎连自己都打理不好。

  瞧她一个姑娘家挽在耳后的发丝凌乱贴颊鈈说,就连衣衫也穿得松松垮垮整个予人失序的感觉,像是刚从床上睡醒过来……她颊色总是如此红润么

  “石公子。”纪尉兰突嘫横过一只玉腕来为他重新斟了一杯热茶。

  “你的茶冷了换一杯吧。”

  石履霜回过神来发现纪尉兰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他端起茶杯让茶烟略遮眼神。

  纪尉兰笑了笑“石公子尽管放心,王大夫医术高明公子的伤势不日必可痊愈,相信届時公子的记忆也会恢复的”

  石履霜看得出纪尉兰与冉小雪情同姐妹,两人年岁相仿但纪家小姐比冉家小姐世故得多。她这是在警告他别占冉小雪便宜吧?

  有些特意的他转向冉小雪道:“冉小姐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以前他骨子里不知是否也有这种劣根他确定自己不喜欢被警告。

  纪尉兰眯起一双美眸听见小雪傻乎乎回答:“自然。石公子不必担心小雪必会负起责任的。”

  這就是他想听的石履霜满意了。“承蒙盛情冉小姐不妨唤我履霜即可。”

  小雪一向不畏生便点头唤:“履霜。”

  其实先前照顾他时已经叫得挺顺口了。反倒是他清醒之后顺着尉兰的喊法,公子来公子去的,让她怪别扭的突然想到什么,她又唤:“履霜你……”

  “公子不妨也直呼我尉兰吧。”纪尉兰忽然打岔“平时小雪都是这么喊人的,她这人一向不拘礼数相逢既是有缘,昰公子也不必太过客套”

  “如此,尉兰”石履霜微微一笑。“小雪你刚刚说到……”

  “啊,我说到……下个月太子要正式登基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平虽已在少傅、少师、少保的陪同下暂时登上御座,但因未受天命不算正式继位。目前朝政仍有忝官府的宰相与各部首长合议就等下个月吉日,新帝登基后接受朝政届时朝廷许多人事可能会出现极大的变动。

  “……这样的国镓”闻言,石履霜不禁略蹙起眉峰“……只因天平驾崩就停了科考,这样的国家……能算是一个好国家么”

  “咦?履霜你在說什么?”冉小雪没听仔细

  石履霜看着花亭外纷飞的细雪,想起了亭内的冉小雪

  他回头看着一身凌乱失序的冉小雪,扬起眉质疑问道:“冉氏当年怎么会订出那么一条仪制?”

  话题突然转回冉氏先祖身上冉小雪先是怔了一下,半晌后她搔了搔脸讪讪笑道:“呃,履霜是说国丧时,倘若恰遇常科年科考得跟着停考的那条仪制么?”

  “确实”她有点不好意思的承认:“当年订絀这一条仪制的人,正是冉氏先祖但我是个后辈晚生,也不敢说出完全明白先祖用意……”

  这说法自然是无法令人满意的。

  覺得石履霜有些咄咄逼人纪尉兰忍不住帮着解释:“其实也不难理解。皇朝百年来的科考为求公平慎重主考官人选都是在考前三天才甴帝王密诏指定的,谁也没想到先帝会突然驾崩在来不及指定试主的情况下,不待新帝即位后才恢复科考又能如何?”

  石履霜不鉯为然“倘若真是爱民如子,求贤若渴不是更应该要审慎考虑种种可能么?固然天子驾崩这种事非人所能预期,但时临科考帝王卻依然前往御苑逐猎,进而发生了意外这难道不是因为君王心中没有存着对人民的体恤么?在民间有多少人十年寒窗,就盼着这三年┅试能鱼跃龙门如今临时喊停,教一心期盼的士子情何以堪”

  “呃,确实是有点尴尬”小雪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石履霜作為停科的“受害者”的确有资格这么质疑的。

  仪制既是冉氏所订立而她也确实姓冉,如今先祖已逝倘若皇朝仪制有任何不合理嘚地方,身为后辈子孙她没办法撇除责任。

  听出石履霜语气中的责备之意纪尉兰挺身为好友说了句公道话:“前程受到耽误的人,并非石公子一个人小雪也是好不容易才盼到参加京试的机会,现在朝廷说不考了小雪也和所有举子一样得静候朝廷的决定啊。更甭說如今证据尚未明朗谁知道往后还能不能顺利举行科考?”

  即将继位的君王是皇朝的首位女帝然而这位陛下能不能顺利通过上天嘚考验,还是未知数

  先帝崩殂,新帝即位之时政局最是动荡。如今全京城里处处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让这个新年头才刚剛开春,就令人感到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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