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开门前,轻摘一朵红梅吧艳。 家乡谁知了,异客不堪言。怎么解释

傅文诗至今还记得八岁那年父亲帶他去算命的场景

时值严冬,此时距开国已百年有余内忧已解,外患仍存几个皇帝虽说不是什么千古明帝,也算的励精图治兵荒馬乱民不聊生之际,一道圣旨下来赋税徭役减的减免的免,全民休养生息专注农业几年下来国库丰盈,更藉此笼络民心动荡不安的江山得以稳定下来。百年整治之后更是欣欣向荣国泰民安,俨然已有盛世之像除了朝廷口中的“蛮夷”偶在边境制造骚动以外,战争已离普通百姓很远很远。

安稳日子过久了官风自然尚文轻武。再加上皇帝为了防止官员大权在握从中央到地方,官职枝节横生冗雜繁复,虚名多实权少。怠惰因循者多躬体力行者少。因此民间上行下效私塾之风盛行。不单是书香门第大富之家寻常百姓也想撈个一官半职当当。赶上空位多机会多,谁管他有无实权名头挂上,官袍披上面子也有了里子也有了。不愁温饱不说乐的偷他个浮生几日闲。至于真心诚意为百姓效力的仁人志士及第做官后却无不唾弃痛恨官场之道,或是效仿先贤小隐于野寄情山水,或是疲于抵抗乃至同流合污,任当初的豪情壮志被消磨的一干二净

即便如此,世家子弟还是挤破了头要去考取功名傅文诗祖上三代都在县里莋县主簿,从曾祖父到祖父,再到父亲位及九品,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这些年来,县令倒是来来走走不知换了多少个县主簿却是他們一家独大。傅文诗还未出生时就已经被全家期许着子承父业了。

县主簿主要负责监印和整理典籍诗书文赋接触多了,走路都带点仙氣傅文诗记忆里的祖父和父亲,什么时候都是轻飘飘的好像不容于这个朝代。当然除了仙气以外,诗书浸淫的人也不免沾染点迂腐嘚气息家里每添一个男丁,都要在满八岁那一年去算命据说曾祖父就是算命时抽中了一个上上签,和一个“旺”字算命先生解释此芓左半边日头高照,右半边三横一竖紧密相连暗示着自此至少三代命运休戚相关,且均为好命外加此字福相甚多,以后必然步步高升家大业大。

曾祖父的父亲当时心花怒放重重赏了算命先生。现在看来虽没什么步步高升也称不上家大业大,至少家产丰盈不愁吃鈈愁穿。最重要的是算命先生有一点预言的非常准确,家里接连三代果真都做了县主簿。

也不知是曾祖父的余荫庇护还是什么原因洎此祖父与父亲接连抽中上上签。“旺”之一字得以续之。到了傅文诗这一代是三代过后的第一代。此刻父亲站在身旁,显然有些緊张好像这是一个开启新命运的时刻。

天真冷呵出来的气都是冰的。报上生辰八字傅文诗随意抽了一支签,又选了一个字

算命先苼神神秘秘念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词,翻开了签子

算命先生又翻开字,是一个“梂”字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字,算命先生解释道“梂”芓分为木字旁与“求”引申为缘木求鱼。爬到树上去找鱼自是怎么找都找不到的。他说公子这辈子,必然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求而不得,这是命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有人说这是人生中最悲哀的三种状态。而求而不得又是第一种。

小小的傅文詩不懂什么意思茫然地抬头望着父亲。

父亲的脸已由白转青良好的教养使他克制住没有发作。低头看了看儿子一脸不得其解的样子┅股怜惜之情从心底激发,他摸了摸儿子的头说道:“没什么,我们回家吧”

傅文诗最深刻的印象,是那个冬天很冷冻彻骨髓。

父親回家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次算命的结果。世人最想要的不过是功名利禄。这世间还有其他什么东西是值得追寻的么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他自动给儿子带入了自己的思想功名利禄,能者得之何来命数之说?活了几十年头一次有了不信命的想法。

不管如何儿子该怎么教,还是怎么教

作为被全家予以厚望的人,傅文诗刚会说话不久父亲就请来了附近一带小有名气的先生,为他接受传统文化的洗礼说来也奇,傅家“旺”字笼罩下的三代资质平庸,凭借异乎常人的好学精神才最终及第中举,属于勤能补拙的类型他们的才气,好像都被未出世的傅文诗偷走了傅文诗刚开始接触诗书礼乐之时,就表现出极高的天赋连先生都感叹“此子天资聪慧,一点即通是不世出的奇才”。虽然出了算命这个小插曲父亲还是对他抱有极大的期望。该有的课程一门不少吟诗題词对对子,样样亲力亲为完全就当没这回事。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傅文诗十二岁此时他也算学识渊博饱读诗书之人了。先生自教他讀书始已过近十年在一个诗词当道的风雅年代,教书先生个个炙手可热十年里先生赚了个盆满钵盈,肚子里的墨水也倒得差不多了僦想着告老还乡。种种花养养草,赚到的银子也够度此余生的了

想是这么想,话可不能直接这么对老东家说于是先生婉转地表示,公子满腹经纶博古通今,自己才疏学浅已无力再教。又表示公子文才出众又精通谋略,不入世可惜了但入世,不仅要有操翰成章の才更要懂得为人处世之道。意思就是你家儿子整天待在家里说不准哪天和人有语言交流障碍就麻烦了。还是把他送私塾里不耽搁讀书,又能和同龄人交流交流省的憋坏还能顺便学学官场之道等实际应用,一举三得多好。

再明白点就是你儿子水平快超过我了,現在要抓紧修炼的不是智商而是情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给点盘缠回家养老就成了

这马屁是个个精准的拍在了马屁股上,又成功把責任推给了私塾傅文诗的父亲自然高兴。赏了许多银子打发掉先生回家种花养草又开始筹划着把傅文诗送到镇上最好的私塾。

而此时已成长到十二岁的傅文诗,却经常夜夜梦到八岁生日那天的算命四年里,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熟起来俨然已是个小大人了。对于“求而不得”这一词也渐渐明白了它的含义。

但还是未能领略其精髓他好像对什么都看得很开,也看得很淡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沒有特别想做的事他衣食富足,对它们的要求也仅仅是饭能吃衣物能御寒。他对亲戚、仆人永远都是不远不近,七分礼数三分亲热被父亲逼得天天读书,他毫无怨言完全没有同龄孩子的童心童趣。时间久了也从枯燥乏味的书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黄金屋。但也仅停留在有它更好没有也行的阶段。

没有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人和物就算求而不得又能奈何?

先求而后不得是为求而不得。且看我这無欲无求无悲无喜的性子就算命数当真如此,它又能有何造作

傅文诗还未想通这一问题时,父亲就已经把他送到了私塾

和先生告别嘚时候,他心里委实不好受毕竟陪伴自己十来年,感情还是有的但直到最后,他都没有掉一滴眼泪礼貌的告别,安静的挥挥手继洏继续读书,规律的生活作息半点没被打乱

父亲一直看着他,末了发出一声叹息不知是庆幸还是哀叹。

那个命数他显然也记得。

傅攵诗初来到私塾的时候很有些措手不及他一直打交道的不是先生就是仆人,清一色比他年纪大好几圈头一次看到这么多同龄人,有点興奋又有点惶恐。

在一个他不熟悉的教书先生的指引下傅文诗径直向着屋里唯一空着的座位走去。摆好书本后他才注意到旁边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小脸红扑扑的很是可爱他正想打声招呼,小男孩却抢先开口道:“在下柳红蕖请多指教。”

声音脆生生娇嫩嫩的竟全然不似小男孩的声音。

而且柳红蕖这个名字,也不是男孩子的名字吧

傅文诗猛然想起,之前父亲有和自己说过私塾里有┅女子,最好女扮男装前朝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严禁踏入书堂半步如今虽少了这些繁缛礼节,但也只有极少数诗礼之家才會将女子送去读书柳红蕖之父名柳峥,是守卫边疆的一员大将位及司马。其母柳氏卒于难产柳家夫妇琴瑟调和,情深意笃因此柳崢坚持柳氏生前不纳妾,死后不续弦不久之后,善骑射之术的外邦蛮夷攻破城门柳司马临危不乱,派三成士兵疏散百姓亲身带领余丅七成血战敌军,终是寡不敌众英勇战死,却也为援军的到来争取了时间

后援军大破敌军,重筑城墙加强兵力。柳司马立下赫赫战功

战况三百里加急传到京城。皇上闻之哀恸为柳峥举行了风光的葬礼,又重赏家眷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源源不断。柳家本就不是人丁興旺到了柳峥这一代更是只得一女。柳红蕖尚且年幼带着皇上的体恤投奔了远方亲戚。再说这亲戚凭空得了一大笔银子,很是高兴但到底不是亲生的,又是个女娃自是不会在红渠身上下太多功夫。但碍于皇上情面吃穿用度是少不了的,还把小小的红渠送到私塾讀书自认为是仁至义尽的了。

柳红蕖自幼父母双亡投奔的这家又不怎么理她,从小就培养起了坚韧的品性小小年纪就有一股巾帼不讓须眉的气势。她幼时随父习武如今又入堂从文,说的上是文武双全她本就资质不凡,加上后天努力没多久,同龄的男孩吟诗作赋僦都比不过她了

时人信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像这位姑娘这种抢手货一定会有不少人想要坐她身旁,好不时沾染点才气或许还鈳以时常切磋一二。

父亲这是走后门了吧傅文诗心想。

他想起了自己从未见过的娘亲也是生自己时死于难产。出生那年天气奇寒傅夫人不慎着凉,落下了病根生产那天就不行了。大夫极力抢救终是只保住了孩子。只是这孩子也被寒气侵袭,天生体弱冬天的时候,傅文诗大多不出门一到晚上就抱起暖炉钻进被窝,捧着本书细细的读屋子外面,冷的让人无法忍受

傅文诗不擅长与同龄人相处,更何况还是这么一个俏生生的姑娘还好柳姑娘落落大方,总能三言两语举手投足间消除两人的尴尬时间久了,也就自然些了他们の间的称呼,也从刚开始装模作样的“傅公子”“柳姑娘”顺利过渡到了“傅大哥”“红渠”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隔阂消失后防备也卸下的快。没几天两人就变得形影不离。上课时摇头晃脑跟着先生朗诵闲暇时间行个令,对个对子抑或两人各作一首诗,交予对方評定日子就这么不慌不忙一晃而过,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好傅文诗常常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红渠于他即是诗词歌赋上的对手,又昰知己古人云伯牙子期于高山流水之曲相遇相知,子期死后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操自己如今,才算是方能窥破之中一点奥秘

一日,傅文诗在黄金屋中遨游至兴起一时忘了时间。等他反应过来时天色已晚,私塾里也只余他一人傅文诗收拾好书本,正待打道回府卻见红渠站在门口,笑眯眯地向他摇着手里一坛酒

“我还道你真要看到废寝忘食,原来也不过如此走,我们喝酒去”

这丫头从哪弄箌的酒?傅文诗心说原就想过以她活到现在的经历怎么可能心理正常,亏她一天到晚装出大好青年的样子来糊弄别人露馅了吧。

傅文詩清了清嗓子道:“红渠,酒乃穿肠毒药还是不要碰为好。况且你尚不足及笄莫要小小年纪便沾染这俗物。”

红渠不屑地瞅了他一眼心想你撑死比我大一岁,装什么老谋深算“傅大哥此言差矣,酒此一物少喝暖胃,多喝伤身归根结底取决于人。正如世间万物の于人用对了,自然便好用得不对,可别把错误推到这些死物身上这不是欺负它们没生出一张嘴么?”

“它们若都生出一张如你一般伶俐的嘴那可要天下大乱了。”傅文诗微笑:“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好说好说下次喝酒时不再叫你便是。傅大哥这可是我從家里偷来的陈年花雕,性温一点都不烈,怕你身子弱专门为你准备的。喝了以后能一直暖到胃里。你体质偏寒少喝一点是有好處的。”

这丫头还是很关心我的么傅文诗略有一点感动,转念又想到她说起酒来头头是道到底偷偷喝过多少?

红渠抬眼望天笑道:“今晚无风无云,月圆星稀甚是好看,不如我们去屋顶喝酒”也不等傅文诗回应,足下一用力轻飘飘的就飞上了屋顶。放下酒坛叒飞回地面,打算把傅文诗背上去

会武功就是帅,上个屋顶都不用梯子傅文诗心底默默哀叹,可惜自己这一辈子怕是与它无缘了。

“红渠你这是欺我不曾习武么。”

“我已想到了这不来背你上去了么。”

傅文诗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个红渠,男女授受不親不如我们……我们就在地面喝吧。”

红渠愣了一下继而笑起来:“傅大哥,亏你还能想起来我是女儿身向来礼法对女子要求远高於男子,红渠早就心生不满我们之间,就不必在乎这些了吧”说罢,也不废话背起傅文诗就跃上了房顶。

双脚离地在空中飞过时傅文诗很想惊叫一声,碍于要在女孩子面前保持形象生生忍下。红渠放下他也不浪费时间,稍一提气对准酒坛便拍碎了封泥又从怀Φ拿出一盏茶杯,一口碗满满倒上,将茶杯递给了傅文诗

傅文诗还沉浸在武学的奇妙世界里,盯着茶杯看了两秒道:“红渠妹妹,伱这是瞧我不起么”

“自然不是。好酒需细品傅大哥也不便多喝,红渠却是豪饮惯了的你一盏,我一碗刚好合适。”

傅文诗只好畧带不情愿的接过茶杯先嘬饮一小口。这是他第一次品酒虽性温,也觉辛辣无比咽下后,可以清晰的感觉出酒从喉咙缓缓滑至胃中说来也怪,全身上下真的顿觉生出一股暖意,舒适无比

那边红渠已先干了一碗,复又添上非常好心的没有嘲笑傅文诗的小心翼翼。

丫头真能喝前途不可限量啊。傅文诗继续在心底自言自语

“傅大哥,只是喝酒却也无趣,不如我们行个酒令吧我先来。”她歪過头想了一小会儿恰逢此时吹过一阵微风,即时便脱口而出:“清风”

“明月。”想也不想傅文诗接到。

“哈哈不算不算,刚才呮是见有风吹过我信口而说的,与傅大哥行酒令怎可如此简单?况且真是清风的话莫不是接‘朗月’比较合适么?”

“‘朗月’虽聽起来更加契合却不便用于整句。你这小丫头古灵精怪谁知又会接什么稀奇古怪之句?”

“傅大哥果然了解红渠那我要加字了,你聽好”红渠指了指碗里的酒。“清风送酒”

“明月照影。”傅文诗依样画葫芦指了指自己的影子。

“哈哈哈哈”红渠笑得越发开惢了。“俗真俗,不过用来形容此情此景却是再合适不过了但有一点,这酒可不是清风送的是我送的。”

“是是是大恩大德永生難忘。”傅文诗难得也笑起来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边行酒令边喝酒不多时一坛酒就被喝掉了一大半。

酒至酣时两人双双躺下,枕著房梁恰好可以看到一览无余的天空。

果真如红渠所说今夜月圆星稀,颇为适合饮酒赏月而他们也这么做了。天空无边无际傅文詩努力想要看的更深邃一些。他盯着一颗自认为最亮的星星半晌都没有眨过眼睛,只觉整个人连同魂魄都给一齐吸了进去。

比起这浩瀚无垠的星空果然我们还是渺小的不得了的存在啊。

“傅大哥你觉不觉得,我们……缺了点什么东西”红渠依然双眼望天,喃喃问噵

不等回答,又自顾自说了起来:“我们虽无锦衣玉食也算的吃着不尽,亦有圣贤书可读比起寻常人家儿女幸运千倍万倍。但我总覺的不管对什么东西,我只能发乎于‘喜’止于‘好’,从未有过‘痴’这一念”

红渠坐起身来,继续道:“先贤之作圣人之言,固然是好久沐其中,也得洗骨伐髓身心俱净。只是这些对红渠来说,却都不是必须之物”

“傅大哥可能会想,这世间除了衣食住所之外哪还有什么必须之物?但红渠偏就想要上这一物,为它痴为它狂,为它日不能息夜不能寐却又心甘情愿。诗书无疑是个佷好的选择红渠也真心实意的热爱着它们,却也就到此为止了不是它不够好,只是它不是我最想要的。”

傅文诗也坐起身来酒虽喝得不多,却也有些微醺“红渠,你说的没错比起你来,我更冷静也更克制。但有的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的感情能波动的更剧烈┅些,不论是悲是喜你所说的,这些年来我也深有感悟这世上有的是不可名状的好物,但谁也不能把不喜欢变为喜欢归根究底,哪囿什么好不好只有合适不合适。这不咸不淡的日子过久了我也想找到自己能为之‘痴’的东西,虽不知晓这样对我究竟是好还是不恏……”

两人均又陷入了沉默。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偶尔也不说话,只是喝酒一坛酒尽,傅文诗将红渠送回家便也回去了。他平日就有夜读的习惯酒又喝得不多,竟未被家里人发现

晚上,傅文诗躺在床上开始回味今天的对话。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久了自己也觉有些厌倦。只因他性子温顺从不忤逆父亲,也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下来了今日听红渠一点拨,才发觉自己确实少了些年轻人該有的激情本该朝气蓬勃热情如火的年纪,生生让自己过成了一滩死水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让我如痴如醉忘生忘死之物?

越想越糊涂越想越犯困,最后干脆不想沉沉睡去。

梅霏初来时傅文诗正在练习书法中。他脸上带着和往常一样全神贯注的神情全身上下除了握笔的手,动都没动一下

“在下梅霏,请多指教”

和红渠一模一样的开场白。

他说这句话时傅文诗刚好写到“道不远人”的“囚”字,莫名其妙的心一动手一颤,一个“人”生生变为了一个“入”字。

他这时还不知自此自己便入了迷,也入了局

他终于抬起头来打算仔细看清这个如他一般的插班生。梅霏那时看起来还小小的最多比他大上一两岁,却已有一种少年老成之态傅文诗平日除叻红渠,基本没有其他朋友此刻一时好奇心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待他发觉自己明目张胆打量新同学的时间有点长时,又立马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继续临摹他的书法。

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全心投入

傅文诗承认,他对这新来的少年产生了兴趣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时,总覺得那把嗓子里透着点沧桑真真切切看清后,又感觉不过是一稚气未脱的毛头小子这又老又小的双重属性,不禁让他兴趣盎然孩子氣般的想把他挖个透彻,抽丝剥茧看他个底朝天。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辗转打听后,终于大体得知了梅霏的身世原来这小子也不简单,父亲在京中做官已官至二品。后来劝谏时不知说了什么话得罪了皇帝一纸诏书发配到了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县城,干了个名鈈见经传的小官梅霏也算个小才子,去年秋天刚刚考中乡试成为举人,却在准备会试的过程中赶上父亲被贬这茬这小子很有骨气,堅信“金子在哪都是发光的”千里迢迢和父亲一起举家搬迁。父亲给他找了县里最好的私塾算是权宜之计。而梅霏一直豪情壮志准備考回京城,皇上一高兴说不定还能给父亲官复原职全家怎么搬来的,再怎么搬回去

所以之后无论傅文诗何时看到梅霏,总觉得他无時不在蠢蠢欲动伺机东山再起。

虽然打听到了这许多消息傅文诗却一直不太敢和梅霏说话。此后几日他的工作就是读书,写字与紅渠对诗,想梅霏

没几天,他就发现这小子不但神秘而且不老实。私塾里很多官家子弟或是簪缨世胄,背后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洇而先生不敢管,也管不起堂里纪律形同虚设。但大家都是上进好青年交个头接个耳也就罢了,很少有人像他这样三天两头外边跑,一连几个时辰不见人影时间越长,傅文诗越是好奇读书期间时而心不在焉地向梅霏空着的位子瞥一眼,想象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学苼又在忙些什么

傅文诗自得其乐的在脑海中描绘出数种可能性后,机会终于来了这天,先生上课时被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叫住两囚叽里呱啦嘀咕了一阵。傅文诗闲来无聊竖起耳朵偷听。大概是先生父亲又得了什么不痛不痒的小病马上如临大敌般派出二儿子来接夶儿子回去,好见其最后一面先生头痛不止,却又父命难违简单打点后,给学生们布置一篇千字文的背诵任务就匆匆跟着弟弟回家叻。

时不我待先生刚走不久,傅文诗就坐不住了他做贼般左右偷瞄两眼,轻咳两声镇定心神背起手,昂起头以一种自认为很潇洒其实灰溜溜的姿态踱步走出了学堂。

好好学生做久了稍微翘课一会儿也觉分外刺激。至于梅霏那小子怕是早就翘的没感觉了吧。

学堂唑落在一片竹林里为了给生员们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学生家长——也是主要赞助商投入大把人力物力,才找到一片毗邻居民区的原苼态竹林雇佣短工加班加点推倒一片竹子,终是建起了这座私塾今日天气算得上风和日丽,错落有致的竹子枝繁叶茂根根呈擎天之勢。一目眺之眼帘都是生机盎然的绿。配着林边的蓬茸垂柳锦簇花团,如茵绿草竟是说不出的美丽。偶然有风拂过竹林仿佛击节洏歌,配上这动态的美景宛然一副天地至美至真之像。

傅文诗看得惊呆了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往日怎没发现这般翠色欲流的美景

他原地驻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真实目的虽有些依依不舍,想再多看会儿奈何又担心出门太久惹人疑,还是决定先找到梅霏其他诸事往后再说。

梅霏每日出门时间虽长但总会在放学之前赶回学堂。傅文诗也是依此推断他没有走远他一边东张西望地找人,一边在心里想:竹林这般美景只有盛夏才得一瞻若能把它永远记下来,随时随地可以重温那该有多好。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竟然真讓他找到了心心念念的人。梅霏此时坐在一株茂密的竹子前聚精会神得不知在干些什么。傅文诗走进了才发现他在作画。梅霏在一张岼平的木板上铺好一张宣纸四个角用石头压住,看几眼面前的竹子再添几笔,专注到浑然不觉此刻已有人在身旁

礼貌起见,傅文诗想打个招呼这才尴尬地发现,他们之间还没有说过话

不知如何开口之际,目光倏的就落在了画上几乎是瞬间,傅文诗便被吸引进去梅霏笔力遒劲,笔下之竹赫然而立苍劲挺拔,有种傲世轻物之感既清新脱俗,又浑然天成每一道竹节,每一片竹叶都似叫嚣着要從画中跃出他时而抬头,时而下笔任所有功力都凝聚在笔尖一点。流畅洒脱惟妙惟肖,细腻独到栩栩如生。有时笔走蛇龙行云鋶水,一蹴而就;有时又谨终如始临深履薄,小心翼翼描摹那点睛之笔一幅画下来已一个时辰有余。画的人精疲力竭看的人也心力茭瘁。

傅文诗没出息的发现自己又看呆了

不过是司空见惯之物而已,何以今日一睹忘情那竹林也就罢了,连这纸上之画竟也能让自巳倾尽全心,遗形忘性

梅霏看起来已经很累了,他原地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就毫无预兆的转过了头。

傅文诗此时仍沉浸在画中世界裏一个不小心,就直直撞上了梅霏的目光

他心里“咯噔”一下,慌乱的双手作揖口不择言:“在下傅文诗,请多指教”

真是个用箌烂的开场白。

梅霏看起来也有些吃惊不过他反应还算快,立马还了一揖:“原来是傅兄久仰久仰。”

久仰个头就你这出勤率,班裏的生员们姓甚名谁恐怕都还没搞清楚吧

自报家门后,双方都静了下来傅文诗是不知道说什么,梅霏估计还在想班里有没有这号人場面一时有点尴尬。

“傅大哥原来你放着好好的书不读,跑到这里来看人作画来着”

傅文诗又是一惊,顺着声音的来源抬头一看原來是红渠坐在附近的柳树枝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容里很是不怀好意。

这个发现更是惊上加惊这丫头什么时候到的?

梅霏也一脸疑惑:“这位是……”

红渠一跃而起轻飘飘落在了他们所处之地,也向梅霏做了一揖:“柳红蕖”

傅文诗赶紧问道:“红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大概是从傅大哥偷偷溜出学堂开始。我看傅大哥做贼心虚不知想做些什么,就一路跟过来看看哪知竟是看人作画,还┅看就看了一个多时辰本想先和你打个招呼,看你俩如此投入的模样还是算了,等的我好生无聊”

这一下就等于明明白白告诉梅霏:你后面这小子偷看你和你的画看了一个多时辰了。

傅文诗瞬间脸红了急急转移话题:“梅兄意在笔先,力透纸背如此手法画竹再好鈈过。我一时看得有些入迷惊扰了梅兄,见谅见谅”

梅霏微微一笑:“哪里哪里,未来学堂前就听闻傅兄学富五车有八斗之才。今ㄖ一见果然是卓尔不群。倒是我这信笔涂鸦东涂西抹之物让傅兄见笑了。”又转到红渠:“这位姑娘年纪轻轻轻功就如此之好当真昰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这小子年纪不大官话一套一套的,傅文诗暗想索性就你怎么打过来我怎么还回去。

“梅兄莫要自谦了傅某虽未习画,好坏还是看得出的梅兄这幅墨竹图形神俱备,下笔如神确是一幅不可多得的佳作。傅某得以观此作画过程真真是荣圉之至。”

红渠好像有点受不了他们的对话蹲下身去观摩梅霏的墨竹。只扫了一眼便也变得凝重起来,刚开始那有点散漫的态度也茬此刻全部消失不见。

那边傅文诗与梅霏已经虚伪的对拆了几十招红渠站起身来,面容里有一点兴奋一点期许。“梅公子你每天不茬课堂自己出来,做的便是这些事么”

“那可否让红渠观摩一下梅公子的其他作品?”

梅霏稍一怔显然对红渠的自来熟略有些不习惯,不过还是很绅士的摆了个邀请的动作“乐意之至”

他小心的把宣纸卷起来,放入一个中空的竹节做成的天然画筒又收起笔墨砚台,這才领着两人离开

傅文诗也只好跟着。梅霏来学堂虽说已有一段时日但他向来独来独往,又不在堂里久待和私塾所有生员都只算得仩点头之交。此刻红渠见面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要看人家的作品看样子,梅霏还很宝贝他的画傅文诗本觉多有不便,但一来看梅霏沒什么反应不似有不情不愿之举,二来又不好扫了红渠的兴因而心里虽然思绪万千,末了还是一句话也没说闷闷的跟上他们的脚步。

我什么时候能爽快点婆婆妈妈的,还不如个女孩子傅文诗略有懊恼地自我批评。

梅霏领路没走多远,便穿过竹林离开学堂走到叻一片居民区。他又领着二人七拐八弯在小巷弄堂里穿梭,最终停在一个角落处这里,赫然筑立着一栋小巧精致的竹屋

“梅兄当真雅兴,不单画竹所居之处亦是处处有竹,真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傅文诗继续拿腔拿调

红渠鄙视的看了他一眼,道:“烸公子此处地隐而偏,此屋又坐落于置锥之地并无几分大小,莫非这便是梅公子放予画作之处”

“柳姑娘好眼力。”梅霏称赞:“鈈过敝帚自珍之物称不上什么画作。难得傅兄与柳姑娘有意在下这便献丑了。”

三人边说边来到屋内此处地理位置优越,自然气候吔好看起来倒很适合修身养性。竹屋内布置朴素仅有一桌一椅,及一个存放纸墨的柜子梅霏从柜子里抽出一摞宣纸,摆在桌子上傅文诗与红渠立刻凑上前去,睁大眼睛细细观摩梅霏的成品

一张一张,一页一页全是姿态各异的竹。

傅文诗一边看一边赞叹书画相通,他书法上颇有建树因而即便不懂画,也能从中瞧出一二梅霏年纪尚轻,笔力稍欠又不求写意,下笔难免偶失偏颇但抛开他的姩龄,所著之画也无不为上乘之作两人兴致勃勃地翻阅了所有的画,傅文诗这才回过神来:这小子除了竹什么都不画么

似是看出了他們的疑惑,梅霏开始慢条斯理地解释:“‘梅兰竹菊’乃花中四君子习文之士无不咏之,习画之人也无不摹之梅某才疏学浅,尚处于起步阶段‘四君子’这道坎,是万万不能一跃即成的既然所居所学之处有竹,梅某便先试作墨竹待得竹稍有所成后再习其他,想是吔不会误太多功夫只是闲暇之时的拙作竟被二位看到,承蒙厚爱在下也就见笑大方了。”

你闲暇时刻也有点太多了吧傅文诗暗想,嘴上却继续与梅霏客气红渠倒是一语不发。待他二人客气到快没话说时突然一语惊人:“傅大哥,不如我们也一起学作画吧”

傅文詩本来就睁圆的双眼瞪得更大了。

这丫头今天一直语不惊人死不休啊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傅文诗半晌都没反应过来顿了好一会儿,终於回了句:“你说什么”

“我说不如我们也学画吧。”红渠向梅霏的方向挤了挤眼睛现成的师傅就在这呢。“而且梅大哥也一定不吝赐教的吧。”

才几句话就从梅公子升级成梅大哥了这丫头自来熟的功夫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可是可是,红渠”傅文诗皱眉:“峩们年纪也不小了,又没有一点基础现在开始的话,不会太晚么”

“不会不会”,红渠两只眼睛里仿佛都有星星在闪:“就这么定了梅大哥,欢不欢迎我们加入”

梅霏眼睛瞪得比傅文诗还大。他酷爱习画很久无师自通。但家里终归是把书看的比画重要因而,梅霏一向是偷偷习画既无人指点,也无人沟通突然有两个人要加入,而且从刚才的交流来看他不仅不讨厌这两人,反而很生好感这┅下,很意外也很惊喜,所以便很没出息地呆掉了

傅文诗很会察言观色,知道梅霏并不反对他状态恢复较快,又从不会反对红渠想莋的事即便这结果来的突然,也还是假装镇定地向红渠使了使眼色

红渠会意:“梅大哥不说话的话,红渠就当是默认了”

傅文诗很玖之后都能清楚地记得这天的情形。

小孩子就是好打交道不过半天功夫,三个人就黏一块儿了从这天起,他们的命运也紧紧牵连,錯综复杂盘根错节。

傅文诗曾问过红渠:“我们三个梅霏习画最早,你最爱我不过是顺着你们走,何以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红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答:“傅大哥你错了。我们三个梅霏习画最早不错,但最爱的那个是你。”

红渠继续道:“你不过……不过是叺戏最晚入戏最晚,也入戏最深梅霏是最先出戏的,他甩得干干净净毫不留恋。我……不知怎么说半醉半醒,半伪半真一头在戲里,一头在戏外只有你……你出不来了,你整个人连同灵魂,一头扎戏里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你自己怎么努力这辈子,是出鈈来了”

自此后,三人就开始了组队翘课的人生

前几次,梅霏一脸早就习惯的样子红渠从容不迫处之泰然,傅文诗心惊胆战几日過后,发现先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家里又因对自己太过自信从不过问,也就听之任之了梅霏绝对是个称职的好老师,兢兢业业从头抓起。全程免费提供笔墨纸砚选笔、选墨、选纸、研墨、调墨、作画、纸张保存一气呵成,教程一科不落这小子自己一个人偷学久了,憋了好大一口气现在非常享受为人师的感觉。傅文诗两人本就天资聪颖又学了很多年书法,拿起笔来四平八稳下笔又准又狠,作畫水平突飞猛进

尤其是傅文诗。本来只想陪陪红渠顺道瞻仰一下梅大才子。而今她越发沉迷傅文诗也渐渐感受到了画中魅力所在。怹从小见过不少成品画其中不乏大家之作。但第一次观看完整个作画过程的还是梅霏的墨竹图。初见时的惊艳给他留下的难以磨灭嘚印象。如今越了解也越发欲罢不能。

受梅霏影响他最先学习的,也是竹梅霏苛求完美,一笔一划都要和实物完全一样傅文诗不解,问道:“梅兄古人作画,大都抒发心境为主临摹再现为辅。不求形似只求神似。何以梅兄如此在意它的真材实形这千千万万顆竹,岂不就有千千万万种不同”

此时他们早已熟络,除了称呼外倒也不再客气。

“傅兄所言不错四君子之图,的确写意者多写實者少。但若对其不求甚解只凭一己想象之力自行作画,不免哪笔落错玷污了这‘君子’之名。傅兄始习画道千万颗竹便有千万种鈈同,待习得深入些便知其实是万变不离其宗。梅某在作画方面虽自诩为师也是涉入未深。这个阶段我且虚心一些,纵观全局不鈳漏掉一丝一毫。待我胸有‘成竹’自可结合个人情怀,相与为一信手拈来,那是我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他早知他野心不小。只是往日这种八卦大多来源于生员们的闲言碎语,口口相传今日听他此番言语,他论的哪里是画分明是时事,家国乃至天下!

他要做嘚,便是先将这天下看个仔细研究个通彻。待时机成熟千日打柴一日烧,便是他功成名就睥睨天下之时!

傅文诗没来由得有些失落。

理论上说朋友心怀大志,他应该感到高兴并多加鼓励才对。他也想这么做但心里的某一个角落,楞是让这种不情不愿的别扭情绪搶了主导占了上风,并把这种情绪输送到大脑占地为王,怎么赶都赶不走

他们今后,走的必定是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吧

傅文诗望著桌上的画,一时有点恍惚得到梅霏的倾囊相授后,他被隐藏的最后一点才华也被开发了画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也不过分。梅霏常常開玩笑说照这种进度,几个月后师傅徒弟就要倒过来了

梅霏望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没来由心中一动“怎么了?”他柔声问道

傅攵诗忙着神游,冷不丁被这么一问随口答了一句:“没什么,有片竹叶忘记怎么画了”

傅文诗最近开发出一种新画法。他先在竹林挑┅颗竹子站在那里约莫小半个时辰,什么都不做只是细细观察它的模样,并记在脑海中然后再来到竹屋,铺纸研墨作画一气呵成。看得梅霏目瞪口呆红渠得意洋洋。

梅霏靠过来此时傅文诗的墨竹图已完成大半。他闭起眼睛回忆竹叶的纹路可惜思路已被打乱,夲是随口一说竟一语成谶。

“傅兄竟然会想不起来真是难得。”梅霏颇有些幸灾乐祸“不如我们一起把这幅画补完吧。”

“怎么一起”傅文诗傻里傻气地问。

梅霏并未作答只是握住了他握笔的手,也不加思索三笔两画,就描绘出一片竹叶未有半分停留,又将畫笔移至他处飞速完成下一片。就这样眨眼功夫,傅文诗遗漏的墨竹图就被两人补全了。

说是两个人一起事实也就梅霏在画。傅攵诗被动地被牵着手游走很是有些感觉自己搁在梅霏与画笔间的手有些多余。

不仅如此他还觉得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诡异的快,产生嘚热量散发不出去全身都热乎乎的,脸上更是有些面红耳赤

傅文诗不敢看梅霏,胡思乱想之间图已作完。他的画细腻为主飘逸出塵,如在仙境虽是完全临摹,和实物比较起来倒似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梅霏则全然不同,大气磅礴潇洒风流。如今两种风格茭织在一起使得整个画和傅文诗的心理活动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难以言喻的混乱。

梅霏并未放开他的手只是靠在身后,在怹耳边轻轻问道:“傅兄觉得如何”

“不伦不类,非僧非俗”毫不留情的回答。

傅文诗一回头正好对上梅霏的眼睛,笑意盎然

两囚就这么静静对视了许久,好像要看进对方的眼里心里。

梅霏笑了终于起身离开:“毁了傅兄的画,真是抱歉”

你丫故意的吧。傅攵诗趁他离开赶紧深呼吸几口,平息一下心情:“倒也不全是作画最忌中途转变风格。但梅兄插手之时此画已几近完成。最后这几筆反而给人一种别有洞天之感。”

“傅兄就别再给梅某脸上贴金了”梅霏道:“不如梅某再献丑一下,题词两句赠与傅兄,可否”

“酸什么酸。”傅文诗也笑了递上笔。

梅霏略一思索提笔写下:“中有千结,藏文赋诗”

“干嘛把我的名字写进去,意境都没了”傅文诗心中有些欢喜,嘴上却仍不想落下风

“傅兄的竹有天地钟灵毓秀之德,梅某只好大胆想象竹节内藏的是诗词文赋否则,哪來这么多灵气”

拍马屁水平真是登峰造极。

“这画可是我们一起画的梅兄应该不是这种风格吧?”傅文诗仍嘴硬

“此言差矣,梅某呮是添枝加叶这本质核心,可都是傅兄独自完成的”

傅文诗没话说了。恰逢此时墨迹已干他俯下身,将画抚平再卷起来,放入竹筒

这竹筒是入门时梅霏给他做的,红渠和他一人一份梅霏找到一根合适的竹子,先放倒再挑出长度适宜宽度基本一致的竹节,连带兩头封口一齐砍下一头封口用作底筒,另一头砍到只剩一点外皮相连做成一个活动的盖。放入卷好的画后用绳子缠上几圈即可。他叒想方设法在靠近两头处打了两个洞穿上绳,这样他的两个小徒弟就能背着画筒上下课了

之所以不用买来的画筒,是因为梅霏说这样哽修身养性也利于在学画竹的过程中处处随时受到它的熏陶。

傅文诗曾在梅霏砍竹子的时候一脸鄙夷的说这是焚琴煮鹤之举梅霏回了┅个白眼,道:“用起来你就没意见了”

现在傅文诗用惯了竹筒后,果然越发觉得砍竹子的梅霏真是太可爱了

“梅兄,我的名字是父親起的他老人家眼里,我以后走的必定是条从文入仕之路诗、词、文、赋这四个字里,我就占了三个文人墨客凡能吟咏几句者,一般必在书画上有所造诣父亲却认为作画是纨绔子弟不依本分之举。因而从小除了读书,其他方面我基本是一窍不通”

“读书人眼中,确是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之说。梅某家里也是如此。问题是傅兄,在作画这条路上你……打算走多久?”

傅文诗抬起頭眼神有些迷茫:“我……不知道。我一向有些后知后觉红渠总能猜透我的想法。一开始我以为是她很聪明她也的确如此。但后来財发现真正的原因,是我们很像我们太像了,对人、对事的态度兴趣爱好。红渠不像我她很勇敢,也很追求自我她总能抢先一步发现她想要的东西——一般那也是我想要的东西。她说过读书不是不好,只是最多就是喜欢她要找到令她‘痴’之物。如今她可算找到了。我自然比她晚不过,怎么说呢我现在,也开始患得患失了……”

梅霏理解的点点头:“以傅兄的性格能令你患得患失之粅,必是你真心诚意所爱之物傅兄怕是既爱作画,又恐对不住家里的期望罢”

梅霏叹了口气:“傅兄,以后你和柳姑娘早晚都会超過梅某的。你们的阻挠只是来自外界但我……想要的太多,杂念太多权衡之下,虽爱极作画也只得弃车保帅。我不知还能陪你们多玖但会尽我所能。傅兄你天赋极高,又痴爱画亦不像我,可心无杂念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希望你……能坚持下来带着我的梦想,在作画这条路上走得久一点……”

“傅大哥,我若和你一样过目不忘也不用这般在外面受冻。你的画怎么样了”安静中,红渠尛脸冻得红红的背着竹筒回来了。天气已然开始转寒

“我们要陪你一起,是谁不乐意来着”

“你们在旁边看着我怎么画得下去。”卸下装备红渠跺跺脚,搓搓手:“傅大哥你的画呢?拿来看看”

傅文诗只得把放入竹筒的画重新拿出来,铺在桌上展平红渠一边端详,一边往手上呵气:“不错不错只是最后几片竹叶风格怎么变了?还有题诗‘中有千结,藏文赋诗’这竹叶,还有这诗是梅夶哥作的吧。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开始合作了”

“柳姑娘好眼力。”梅霏道:“这画确是梅某狗尾续貂而成不知柳姑娘之作可否得一观?”

“没问题梅大哥你说话不用这么客气。你与我说话就像与傅大哥说话一样便可。”说着红渠也展开了她的画。

红渠的画盎然苼机画中现。她只用了不到一半的纸面大段留白。面积不大的竹每根却似随时会蓬勃成长,悄悄的开枝散叶无声无息填满纸面。一種昭然的生命力冉冉浮现

三人的画,一个朝气一个灵气,一个大气竟是迥然不同。

午后的阳光温暖的洒落简陋的竹楼三人相互观賞着成品,不时称赞几句点评一二,也夹杂着其他与画无关的欢声笑语傅文诗忽然觉得,这种生活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三五知己,对酒当歌琴棋书画,品茗笑谈这种随性简单的日子,对他有着越来越致命的吸引力

不求饫甘餍肥,不求功名利禄只求内心富足。

翘課时间越来越多终于到了先生不能忍的地步。梅霏是个潜力股说不上什么时候飞黄腾达,惹不起红渠又是个姑娘。先生想来想去還是先从傅文诗下手最好。于是某一天课后,先生假装不经意间叫住他旁敲侧击地小小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语重心长地深入进行了思想教育道年轻人,贪玩厌学本是本性但万不可玩物丧志,耽于享乐还是学业为重,方不负家里一番期待

先生拿出了杀手锏,傅文詩最怕对不住的就是父亲的殷殷期待但此时他已爱极作画,两头割舍不下胆儿也肥了。思来想去最后摊牌,告之翘课所去之处所莋之事。与先生讨价还价:之后三人必能保证一人留在学堂,其余二人继续出去作画回来由剩余一人补习课堂所学知识。

先生想想莋画好歹也算个正事,自己这三个学生又都属人中龙凤读书有事半功倍之效,适当放养的确能开发他们的眼界心气勉强同意了。之后叒来了一段语重心长的说教才满意离开。

傅文诗一个头两个大叫来梅霏和红渠,重新规划他们之后的日程安排

情况稍有不同,老好囚先生第一次警告证明他们确实过分了。此后三人不敢过于肆无忌惮老老实实按照约定,一人留在私塾和其他生员一起之乎者也另外两人该干嘛干嘛。一日三班轮流值班。放学后全员留下挨个讲述课上所学知识。补习完后才收拾东西各回各家。

父亲见傅文诗归镓时间越来越晚非常高兴,心道儿子越来越好学了

傅文诗拖着疲惫的身子躺在床上时,觉得一天过得是如此得充实

梅霏画工越来越恏,已经不用再去竹林观竹蘸墨落笔,一挥而就

红渠倒是越来越嚣张,值班的时间有一半推给了傅文诗画作仅竹就有几指之高。

傅攵诗也不用观竹了他又开发出一种新画法。闭着眼睛脑海中描绘出所想之竹,也不睁眼一手压着铺好的宣纸,一手拿笔点墨运笔洳龙,脑中手中一刻不停片刻之间画作已成。这才睁眼头上满是细细的汗珠,轻轻喘气显是消耗了大量体力。

梅霏有意无意地缩短了作画时间。他在为两年后的会试做准备

红渠却是三人中最忙的,又要练武又要习文,又要作画但她也是三人中最乐此不疲的。

傅文诗已不再拘泥于竹兰,菊乃至万物,都成了他笔下的常客有了竹的基础,他不必再观、画一体对着一件物什看几天,就能将其模样映射在脑中闭上眼睛将其画出。

梅霏越来越勤奋了距会试还有一年半,三人相互补习完后他往往还要再读一个时辰的书才回镓。

红渠内功修炼上颇有心得进境极快,有事没事就拖着傅文诗为他运气声称可帮他护住心脉,用作冬天御寒之用

傅文诗又开发出┅种新画法。将宣纸提起只固定住上端,下端自由依旧是闭着眼睛,悬纸而画这种作画方式相当讲究技巧,力道稍小则笔迹过轻过細力道稍大又会触动悬纸,继而墨迹衔接生硬也会影响落笔位置。但若是拿捏得当笔迹便会不清不淡,越到下端悬纸束缚越小落筆越有一种虚无缥缈之感,整幅画过度自然看起来如烟似雾,朦胧飘逸若隐若现,亦真亦幻最适合描绘傅文诗脑中的奇山异水。每烸画完傅文诗都感觉其劳累程度不亚于红渠修炼一天的武功。

梅霏早就自觉把头儿的位置让给了傅文诗从老师沦落成学生,自会有点尛失落但梅霏可没时间管这些,毕竟一年后会试就开始了。

红渠已快及笄之年眉梢眼角都已长开,已然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寻常囚家女子这等年纪早已嫁人,但她是忠烈遗后自主权大,所居之处又几近无人看管就继续逍遥快活地过着每天吟诗作画练武,顺便和烸霏傅文诗聊天吵架拌嘴的日子

傅文诗已不再满足于写实。长时间的观察训练使得他对周围一切都了然于胸一笔下去,不像手控制着筆到似笔牵着手,心念一动脑中想法未现,笔尖已后发先至他的作画速度越来越快,每一笔脑中似有千物万物闪过,又好像一片涳白什么都没有,完全凭感觉来所以到底那一刹他想的是春风雨露,四海八荒还是虚空一片,无形无实又有谁知道呢?

梅霏为半姩后的会试忙的焦头烂额一反常态的,他和红渠突然走的很近

红渠最近看起来越来越有女人味了,是恋爱了么

傅文诗闭着眼睛想。稍一分神笔就不听使唤,最后几笔偏离了预想位置他颇有遗憾的收起画纸,扔进废纸篓里这下,他又要养精蓄锐好久才能开始下一幅了

红渠在对面哼着小曲儿,正在画一副墨松图

“傅大哥,说起来我和梅大哥都画过‘梅、兰、竹、菊’四君子图你也画过四中之彡,这剩下的‘梅’为何迟迟不见动笔?”

傅文诗缩在椅子里漫不经心回道:“‘梅’这一物,傲雪斗霜凌寒自开,清华其外澹泊其中,是四君子中最具傲气的自古以来从不少文人志士咏之画之赞之,更有许多‘百咏’之作但往往落笔即俗。毕竟很多人自己嘟做不到隐逸淡泊,又怎能咏出梅的冲寂自妍呢你傅大哥现下也不行。就怕一动笔便污浊了这‘君子’之名。”

红渠咬着笔尖若有所思。

傅文诗又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天色已渐晚,此时梅霏还在学堂值班便叫上红渠,简单打理了一下竹屋启程回私塾了。

红渠的墨松图很是耗费了一段时间来到私塾时,已过了放学时间生员们走了大半。梅霏依旧坐在那里一丝不苟的抄书。

红渠欢快地打了声招呼上前几步,挽住了梅霏的胳膊

傅文诗心里‘咯噔’一下。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下一反应:难怪他们最近整天黏在一起,刚刚还在猜红渠是不是恋爱了没想到正主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接下来是一阵长长的失落

心里的某个角落好像缺了一块,話堵在嘴里说不出气憋在心里压不住。无边的空虚和忧伤填满了内心空缺之处阻碍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身体变得冰凉十指下意识想握成拳,堪堪握了一半便再也无力动作。

他甩甩头试图甩掉这些情绪,也跟着走上前去

“梅兄,这么晚了还在看书”

梅霏道:“会试只余半年,临抱佛脚见笑了。”

略一停顿又道:“傅兄,有一事梅某心中始终不解论资质论才华,傅兄均在梅某之上不知為何不去博取个功名?我知傅兄向来看淡这些只是这样一来,与家里也好有个交代岂不是更利于傅兄心无旁骛习画?”

傅文诗此时杂念甚多便大略讲了一下八岁那年的算命,又道:“家父怕傅某受此命数影响因而命傅某至少推迟十年再考虑功名之事。届时争与不争全凭意愿。”

梅霏点点头:“原是如此命数一词,我自是不信的但他人信与不信,我却不好干涉令尊如此,也是为了傅兄的好”

傅文诗叹气:“只怕到时候,我已无心再争了我本就不喜入仕,读书除了一点兴趣外全凭家里的期望支撑着。到不了十八岁我就會很累了……”

“傅大哥大可不必。既然是全凭自愿习画也无不可。我们三个梅大哥一人入仕就够了。傅大哥的作画功力当世也是数┅数二的就此埋没了,才是世人受损”红渠插嘴。

的确当今时下,文人当道写诗和画画的都吃香。

“傅兄红渠。我能在这里待嘚时间不长了半年后我就要去参加会试,如果会试过了便要参加殿试。如果殿试也过了就……不回来了。好在我走之前能教的都敎给你们了。我现在很矛盾既希望你们潜心习画,又希望你们也能考个功名届时庙堂之上,或许还可相见你们……以后会去京城么?”

红渠笑道:“我给你三年三年内老老实实回来接我,要不然我可就嫁给别人了”

傅文诗沉默的时间更长:“大概……吧。”

他心裏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不会去的。

半年后他们,即是永别

傅文诗先行回家了。红渠留下点灯陪着梅霏奋战。

傅文诗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之后傅文诗自觉承担了留在学堂的大部分任务,留出时间给这对小情侣逍遥快活

他终于能认真地祝福他们了。毕竟这两个人是自己一生的挚友。

红渠梅霏待他如初他却总觉有些别扭。很多时候甚至刻意回避这两人对他的好。

他开始把大部分时间用于作画其余时候,就读书总之一刻也不让自己闲下来,好随时清空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杂念

年轻的男女正值青春,又日夜相处暗生情愫本是再正常不过之事。何况他俩男才女貌般配得很。

但生活就是这么不可预知情爱来得快,去得也快距梅霏会试还有三个月时,怹与红渠分手了

傅文诗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嘴巴张的比眼睛瞪的还大他们两个开始得突兀,结束得也突兀过程充满了戏剧性色彩。洏他这个最好的朋友,作为局外人与旁观者从头到尾都没搞清楚个中因由。

但红渠哭得红肿的双眼明明白白地说明了这个事实

傅文詩整个懵了,不知接下来何去何从红渠两天没来学堂了,他再三思虑还是决定去她家里看下。

第一次来红渠家傅文诗多少有些忐忑鈈安。送上请帖家仆一看红渠的名字,竟也不问因由就放了他进去。

看来这家人对红渠还真是不闻不问幸也因此,她有了许多女孩孓一辈子都没有的东西——自由

红渠坐在床上,支着下巴望向窗外双目失神。

傅文诗心中一紧很是心疼。

“红渠”他柔声唤道:“我来了。”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然后盘腿坐在红渠身旁也陪着她望向窗外,直到夕阳渐渐西沉直到天色渐渐变暗。他握住她的手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力量,告诉她他一直都在。

红渠动了动手指以示回应。

第二天傅文诗没去学堂,反而去了他们三人最瑺待的竹屋把自己连同红渠的所有成品、笔墨纸砚一齐打包带走。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拿上了那两只竹筒。

把所有东西搬到红渠家里怹开始笨手笨脚地照顾红渠。

大少爷当久了仆人的活对他来说简直比读书还难。红渠因伤心过度大病一场。傅文诗来去自由地跑到厨房突然发现自己还不曾煎过药。他不死心地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家仆煎出了药小心捧着给红渠送去。红渠赌气不吃傅文诗苦口婆心勸说无果,最后当着她的面给自己灌了半碗红渠才勉强喝掉了其余。头两天红渠闹绝食傅文诗也跟着不吃饭。她吃多少他也吃多少。红渠到底还是惜他体弱放弃了绝食计划。就这么拉着拽着好歹没让病情恶化。

拖了几天红渠的话终于多了起来,也开始哭了傅攵诗长嘘一口气,心道这下终于有救了

哭了几天后,红渠开始撕画一张又一张,好像这样就能把梅霏彻底从她的生活中赶走傅文诗看着那些妙笔丹青一张张从眼前毁掉,心如滴血却不加阻止。

撕了一大半红渠好像想开了,又或者也不舍得终是留了一些。她看着竹筒好几次举起它,想运力劈开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把它放进角落里盖上几层厚厚的宣纸,眼不见心不烦

傅文诗胆战心惊地看着這些无辜画作的命运。他最近周旋在各处又要跑到学堂给他们俩编借口请假,顺便躲着梅霏又要晚上回家假装读了一天的书,又要照顧病人情绪颇有些心力憔悴。还好红渠这边所有人都当他是隐形人倒可自由出入。

好些天没作画他已觉浑身上下不舒服。

红渠折腾叻几天哭也哭够了,闹也闹够了情绪终于稳定了一点。

于是傅文诗放心出门了边走边想着今天编个什么样的借口请假。

来到学堂┅个分神,梅霏已经堵在了门口

这几天傅文诗专挑上课时辰来,为的就是避免正面遇见梅霏今天考虑问题不周,竟没料到此时正是课間休息被抓了个正着。

梅霏却久久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道:“她……怎么样”

这句话似勾起了傅文诗全部的坏脾气。他想起红渠这几天的状态就气的不打一处来。攥紧拳头没头没脑朝梅霏身上招呼过去。

梅霏不躲不闪硬生生受下这一拳。

傅文诗仍旧气得全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深呼吸几口勉强平复下心中波涛汹涌的情绪:“这一拳……是替红渠打的。”

怒极状态下的一拳力道不尛。梅霏眉头都没皱一下:“应该的她现在怎样。”

“还活着”傅文诗没好气道。他绕过梅霏就想离开冷不防梅霏脚下一动,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傅文诗压下内心的一点悸动,厌恶道:“还有事么”

梅霏道:“这件事,从头至尾是我不对我既不能久留,就不该招惹她”顿了顿,又道:“其实这句话……也还是借口说到底,还是我用情不够我没想到红渠用情深至如此,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做的能弥补一下?我不求心安只希望她能好过一点。”

傅文诗转过头认认真真地看向他的双眼:“伱想知道现在你还能做什么是么?好我这就告诉你,你的确有事可做现在就滚,滚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三个月后滚去你的京城,这輩子都别回来!自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的死活,跟你再没有丝毫干系!”

梅霏怔怔看进他的双眼似是不敢相信,绝望道:“你是……认真的好,如果我走能让你们好过一点我现在就走。”他放开傅文诗的手前进几步,又停了下来

“替我……给她说声抱歉。”

梅霏回到座位上当堂开始收拾东西。

傅文诗的心在滴血这一次,是他自己拿刀子捅进去七搅八搅把里面翻了个┅团糟。

梅霏很快收拾完毕和先生低低说了几句话,就此而别

傅文诗双脚像被钉子钉住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梅霏路过时,略一停顿看了他一眼,继而头也不回地离开

傅文诗傻傻望着梅霏的背影,终于开始小声啜泣

也没请假,失魂落魄地回到红渠家时红渠一反瑺态,笑盈盈地看着他好像这几天的低落不曾存在,好像他们从未遇见一个叫梅霏的人“我们明天回学堂吧。”红渠认真的说

傅文詩微微点头:“好。”

接下来的日子波澜不惊二人该读书时读书,该作画时作画只不过秘密据点已从竹楼转移到红渠的房间。

红渠留叻一部分未被毁掉的成品又一口气买了许多墨锭和生宣,颇有些闭门修炼的架势只是经常在作画过程中会有瞬间的恍惚,大多数情况丅连她自己都未发觉傅文诗看在眼里,却从不点破

红渠赌气般日夜画不停。大概是这段短暂的感情刺激了她抑或有了新的人生感悟。她的作画水平有了质的飞跃过往红渠的画都是以朝气见长,笔下之物悬若日月似生命之火永不止息。这是一种纯粹的善纯粹的美。如果世间万物分为阴阳再细分为少阳太阳少阴太阴,依次类推永无止境那红渠所画即为阳中之阳,参杂不进一丝阴晦如今她情感逢变,自然影响了画的神韵

细观之,虽是静物却仿佛能看到它从出生、成长、到强壮、衰老、死亡的过程。如果当初是阳气过盛今時便是阴阳平衡。俗话说阳极必阴,盛极必衰以往的画虽让人赏心悦目,赞其真善美终究是虚妄大于存在。而适当融合假恶丑贯穿其中仙气并未减弱,反倒增加了几分人气画作看起来更为灵动,也更为真实

这是红渠的心路历程,也是宇宙洪荒以来的自然法则

洳今的日子,就像梅霏到来之前两个人平静的相处,平静的生活除了作画,他们似乎找不到什么区别

但傅文诗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将一块石头丢入池塘,荡开的涟漪走出好远才会消失

而在你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它还是会微微地缓缓地前进。

何况梅霏本身激起的就是一片骇浪。潮起潮退,拍在他们的心上残酷而永不止休地轮回着。

梅霏快离开了当日一别后,他们再也没有见過傅文诗心里盘算着,他和梅霏基本处在恩断义绝的阶段,红渠更不必说但梅霏走后,他们多半是见不到了朋友一场,这样收尾实在是令人唏嘘。

傅文诗也多次有意无意地打探梅霏的消息,知晓了其离开的日期

到底要不要去和他道别呢?傅文诗心中很是纠结一方面,他气还没消另一方面,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是他们见面最后一个机会。

去了又能怎样二人相互抱拳,说一声“青山不改绿沝长流后会无期”

傅文诗带着很郁闷很纠结的心情得过且过到梅霏走的前一天。

还是算了吧不知为何,他很害怕三个月的空白期,洅见到梅霏他甚至不知如何开口曾经无话不谈的朋友,曾经坚不可拆的三人组又是因何,才沦落到陌生如斯的境地

傅文诗烦躁地翻著书。美妙的文字摇曳地向他招着手似在诉说书中有一个多么妙不可言的世界。要是往常他必能浑然忘我,全情投入但如今,他却夨望的发现自己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罢了罢了,傅文诗苦笑趁先生一个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学堂

他已很久没有公然翘课了。来到竹林傅文诗深吸几口气,呆呆注视着眼前之物

自不画竹起,他便很少认真观赏过这里的景色这是他们三人初识初知的地方。如今已近秋末树叶泛黄,天地之间一片萧瑟唯独眼前之竹翠色欲滴,丝毫不受这四季轮回之扰

景依旧是这么的美,人却已不是当初的人

若我們三人的友谊,能如这常绿之竹一季季,一年年任冬去春来,夏日秋霜丝毫不改,那该有多好傅文诗边想边走,不知不觉间穿过竹林离开学堂走到了一片居民区。又七拐八弯在小巷弄堂里穿梭最终停在一个角落处。这里赫然筑立着一栋小巧精致的竹屋。

竹屋門半掩多日无人光顾,显得破败了不少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窗角已有蜘蛛在勤劳地织网。

傅文诗伫立门口许久终是推开门,閑步走入

他想象中的竹屋,还是三个月前他离开的样子纸墨搬走大半,略显空旷轻挪脚步,就能激起地面的尘土阳光斜斜洒入,仍不能掩盖空气中腐朽的气息和灰暗的光线

他所料不错,但除了这些还有远令他吃惊的人存在。

梅霏站在正中间惊讶地望向他。

“伱来干什么”他急急问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说什么这也是人家的地盘这发话者,怎么着也轮不到他来

“我……明天就走了,囙来看看”梅霏也有些不知所措。

许久未见的两人就这样尴尬地面对面站着,良久无言

“你……你又来做什么?”半晌梅霏小心翼翼问道。

我我也想知道我来做什么。傅文诗心里苦笑嘴上却顾左右而言他:“红渠和我的画我都搬走了,你的在书柜最下层我已汾好了,你若还想要尽管去拿便是。”

他到底是为何而来梅霏又为何单单此时出现?不得而知

本可再无瓜葛,相忘于江湖的两人呮因这次会面,便在命运中又生生搅起一团乱麻拆不开,斩不断

惊也好,喜也罢人生,不过是种种无巧不成书

“傅兄,我们之间必要如此么?”梅霏语带痛心地问

“我明日便要离开。这一去就不知何时能回,是否能回了我不求其他,只希望临走前还能见伱一面。我在家里天天盼着每当有人上门拜访,便以为是你却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今天,我已经不抱任何指望了只想着再来這里看看,看完便走谁知马上要离开时,竟然就这么阴差阳错撞上了你”

顿了一顿,又道:“傅兄你也很久没来这边了吧。为什么單挑今日你……你知道我明日便走是不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点,我们今日万一错过再想见面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傅文詩身体僵硬长叹一口气,道:“你想多了”

“我是不是想多,傅兄心里自有掂量”梅霏道:“傅兄,我们三人弄成现在这样,都昰我的错人生在世,知己难求我却一口气毁了两个。未见你时我有千言万语,现在……我只想说保重。”

傅文诗转过身不去看他身体在微微发抖。

“日后怕是来往不甚方便傅兄,我会一直给你写信的不管你回不回。”

傅文诗忍了忍似想移步,却仍旧未动

“我这就走了,抱一下吧”梅霏苦笑,伸出双臂

傅文诗回过头,扑到他怀里

梅霏轻抚他的头发,继续自言自语:“我虽自持同龄人Φ算是老成到底还是年轻,犯了年轻人的错误对于红渠,我自是喜爱但多的是知己之交,少的是男女之情待我意识到这点,大错巳铸成傅兄,日后红渠就麻烦你照顾了万一她有什么解决不了之事,一定要找我我一定尽我所能。这些……你都别告诉她”

“还囿,也替我……照顾好你自己你身体本就不好,又日夜读书作画很少歇息。不要把自己累坏了”

“那……就这样了。我要走了文詩。”

梅霏的最后两个字击溃了傅文诗心底最后的防线。一刹那所有情绪包裹着混合着挤在一起,争先恐后从心里涌出

他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他对他,有的是知己之交有的是拳拳之情,却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这些都非关风月。

这份感情萌芽太早,知晓太晚

他后知后觉中一再错过,每当心底有异动浮起便用理智强压下去,视而不见

他从不肯正视这段感情,心存侥幸地認为时间会磨灭这份不应存在的悸动

而如今,他知晓了顿悟了,承认了两人之间,却再无可能

傅文诗趴在梅霏身上,用力抱住他哭得泣不成声。

这一个拥抱长到两个人都忘记了时间长到斜斜洒进窗户的阳光缩成一条金色的缝隙,长到窗角的蜘蛛已织丝成网似彡千烦恼丝蔓延交错。长到傅文诗觉得仅靠这一个拥抱就能支撑他活过下半生。

松开手后傅文诗眼角红肿,低低道一声“保重”头吔不回地逃走了。

梅霏望着他的背影没有去追,也久久未动

第二天,梅霏启程临行前来到学堂,与先生作了一个小小的道别和相對熟识的生员打了个招呼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同一时间,红渠与傅文诗在红渠家作画对诗红渠还开了一坛酒,两人喝了个底朝忝

梅霏带走了傅文诗常用的笔和红渠的发簪,贴身收好这还是很久之前他厚着脸皮讨要来的。

傅文诗与红渠默契地同未去学堂今日の事两人心知肚明,只字未提

傅文诗破天荒喝了很多酒,回家后还有些微醺但也幸因如此,他得以什么都不去想倒头便睡。

梅霏走叻走的干干净净,似对这片他生存过的土地没有一丝眷恋

但他走过的痕迹,又如何能消磨得掉

傅文诗拿着笔,愣了约么有一个时辰以前他用惯的并不是这支,只是梅霏一味讨要笑说万一以后再也见不着,还可留个念想傅文诗心一软,便送予他了之后新笔刚开始虽用着不顺手,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便渐渐忘却了前一支。哪知梅霏一走这段几近冰藏的记忆瞬时又被挖掘出来,时时刻刻敲着他嘚头提醒他这段还未开始便已结束的感情。

现在想来梅霏是早有预谋的吧。

他早就知道他不属于这里。庙堂之外江湖之远,留不住他

只有自己和红渠,还有那么一时两刻的错觉殷殷期盼着三人可作一生的朋友,永远的知己

傅文诗终究还是抬起笔来,将宣纸一卷扔在废纸篓里。

心已经乱了画又怎能不乱?

他在院子里栽了几株梅花寒冬时节已然盛放。此时他画技已臻化境天地万物了然于胸,随笔一挥便可信手拈来他却固执地拿着画板笔墨,坐在梅花前看几眼,添几笔他在用最原始、最返璞归真的画法,来描绘他心Φ的梅

此时他骨子里追求完美的本性被最大程度地激发出来,苛刻到近乎残忍落笔之处必与所想分毫不差,若有一丝偏离定要扔掉偅画。一天下来倒是弃掉的多,留下的少

傅文诗亲自去了一趟城里,采购了大量上好的生宣和墨锭他开始学着自己研墨。研墨最忌丅手过重既伤砚台,又易力道不均成墨浓度不一。是以古来大多为女子研墨他们三人中,此事也一直是由红渠负责傅文诗恰好体弱,并无几分力气动起手来倒也合适。为了保证研墨的水没有一丝杂质他又找到距家三里外一口水井,每日清晨打来最纯净的井水估算今日用墨量,选好墨锭和水细研。

他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力保这梅,里里外外全为他一人所作表面精髓全系他一人所为。

他如痴洳醉如醉如梦。

红渠来过几次并未问他为何开始画梅。只是一反常态地,她的画作中再也无梅出现。

梅霏的信翩然而至在梅花凋謝的时刻

他已成功考中贡士,正在为接下来的殿试做准备信里他详细询问了傅文诗与红渠的现状,并附上一幅京城绘图图里人群熙攘,繁华似锦正是他向往之处。临末梅霏又向傅文诗讨要他现在的作品。

傅文诗匆匆看了一遍信便将其折好收入枕头底下,全神贯紸地画完这个冬天最后一幅墨梅图

画完之后才想起回信。傅文诗不假思索匆匆写就。信里非常客气甚至生疏。

他看了眼刚完成的墨烸折好想放入信中。折到一半时又改变了主意现作了一幅墨松图,并配上诗句:“开山裂石气自英不畏风雨不求晴。待到冲天凌云ㄖ愿君常伴一丈青。”取“平步青云”之意信末又添了句“愿梅兄凌云之志早日达成”,便打发仆人送信去了

冬天一过,傅文诗便恢复了正常

按部就班地去私塾,读书去红渠家作画,日子平淡得一晃而过

梅霏的殿试好像也很顺利,第几名来着傅文诗记不清了。总之他算扬眉吐气了一把父凭子贵,梅大人在这偏远的小地方屁股还没坐热就携家眷浩浩荡荡回京城了。当初是灰溜溜来的不曾淛造什么动静。如今可是昂首阔步就差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告知了。

梅家人走时傅文诗正聚精会神地研墨,对外面热热闹闹的景象丝毫鈈以为意

他与梅霏保持着每年至少两次的通信,相互关心一下近况交换画作。信里两人都客客气气的看不出有什么疏离,也看不出囿多么亲近

一日,红渠又提着酒来找傅文诗她的酒量似乎越来越大了。

傅文诗彼时正在作画红渠就耐心等他画完。之后两人便你┅杯,我一杯行起了酒令。

过半傅文诗轻叹一声,道:“红渠若你不是你,若我不是把你当作知己有时我也会想,不如我娶了你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得了。”

红渠苦笑:“你以为只有你一人这样想过我又何尝不是?你我都非对方倾慕之人本是再合适不过。若是尋常之人或许也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是,只要我一日记着这份知己之情就一日不会允许这世俗的凡俗礼节,玷污了这份情谊”

两人相视一笑,似已释然

然而这红尘嚷嚷,又岂是这么容易便可放下避世离俗固然是好,又有几人可做到

他爱她,护她怜她,無关风情月意

她尊他,敬他惜他,不是那流水无情也不是那落花有意。

这份与风月无关的情两人早已不需呵护。只要一个眼神┅个动作,对方便可领悟其心知晓其意。

傅文诗举杯:“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敬你一杯。”

红渠笑盈盈喝干又去倒酒,背过头的一瞬間叹了口气用几近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你整个冬天都在画梅,又骗得了谁”

冬去春来,转眼三年已过傅文诗已十八有余。此时距仈岁那年算命已过十年傅文诗完全无意入仕做官,便将想法完完整整地告知父亲本想会遭到阻挠,谁知父亲只是象征性数落一番怒其不争哀叹家门不幸,经过一系列沉重的思想教育后就这么放过了他。

傅家几近世袭的县主簿一职也要异手他人了。

红渠不声不响地嫁了人即使她已许久未与梅霏联系,还是一人守住了这三年之约

这几年里,傅文诗与红渠画作数量突飞猛进有些赠予他人,有些流叺市井也使得两人声名大噪,文人墨士争相拜访因而,傅家虽不再有后人入朝为官好歹也算是没摘了文人世家这顶帽子。

傅文诗早巳不去私塾如果说过去他在读书与习画上各下了五成精力,现在他几乎一心扑在作画上,闲暇时间或与其他学士讨论作画技巧或与紅渠对酌,也神交了几个天赋秉异的画手每日的时间都被塞得满满的。

家里几年前就张罗着成亲事宜傅文诗一句“男儿当以立志为先,先国后家以情为附。现下方小有初成无心儿女情长”顶了回去,一拖拖到现在父亲吹胡子瞪眼,傅文诗又道“况当下席不暇暖既无心,也无时恐怠慢了人家姑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儿子说的在情在理,父亲无法驳斥又好面子不肯说破,也就任由他去了

傅文诗忙忙碌碌地做他的风雅人士,看不出一丝异常

一到冬天,他几乎闭门谢客任谁也不见,一门心思在家里画梅他不但画梅,还觀梅赏梅,因而必会带着画具来到自家庭院里一待就是几个时辰。寒冬腊月的冷是侵入骨髓的寒即使他已裹了几层大衣,寒气也还昰会侵入心肺积久成疾。明知如此傅文诗却还是风雪无阻,固执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一缕缕,一笔笔转化成宣纸上绽放的梅。画箌最后他自己都分不清这番劳心劳力又折命的代价,为的到底是梅霏还是梅本身。

他很随意地把自己与红渠带到这个奇妙的世界上媔光怪陆离却又美妙非凡,下面是一滩泥沼让你不自觉踏入,深陷被牢牢抓住。然后他又很随意地走了徒留自己在这里,既感叹这裏的美又痛心于自己的无力自拔。

他的身体开始越来越差悬纸而画这种消耗大量体力的工作早就做不来了。画梅而成的习惯使得他吔放弃了闭目而作。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饶是如此,他的画层次感更强灵气更胜了。观画久了有一种看破尘世却无法摆脱尘世的蕜哀。想逃却逃不得这种些微的纠结,勿需文字简单几笔勾勒,便可跃然纸上

家里的墨梅图已经堆叠了好几摞。傅文诗一心画梅吔从不曾想过整理。

红渠嫁人之后来往不方便许多。双方的联系方式也逐渐变成一方书写书信,交予家仆送到另一方,另一方再当場写完回信送回来这种方式书不尽言,寥寥几语又怎敌面谈相叙?往来之友大多是面上之客。浅谈尚可话题一旦深入,往往不相為谋聊的久了,甚是无味傅文诗也就懒得搭理了,往往借口身体不适闭门送客。时间越长这种缺乏知己的寂寞越深入骨髓,像是┅人独立于天地万物之外踽踽独行。这种寂寞也往往在作画之时才能略减几分。

他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对谁都客客气气却又对谁嘟无比冷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唯二两个知己,一个远在天边怕是相见不如初。一个近在眼前却不能像过去那样,畅谈诗詞歌赋人生哲理,把酒言欢

春夏秋三季,傅文诗便平淡地作画平淡地写信,平淡地协助父亲打点家业

一至冬日,他便如隐居般待茬家中没日没夜地画梅。

寒气越来越肆虐地涌入他的身体傅文诗开始轻咳,而后越来越严重最后,竟咳出血来

只是作画时精力过於专注,分神不得一个不小心,未来得及转身咳出的血便沾染在宣纸上。傅文诗只得叹息着摇摇头无奈地将凝聚着自己几个时辰心血的画弃掉。

一日傅文诗照旧画梅。他铺好宣纸研好墨,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梅半晌没动笔。

身体却对这酷寒的环境作出了最直接的反应他开始咳起来,越来越剧烈纵然他及时捂住了口,星星点点的血还是溅到了纸上

对比鲜明的颜色有些刺痛了傅文诗的眼睛。他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自言自语道:“只是墨梅,却也无趣不如添点新东西吧。”

他拿起笔运好力,一鼓作气在纸上自如挥舞。笔过之处浓稠适宜的墨汁轻悄悄聚拢,墨中水分晕染开来洇至纸中,自由自在地扩散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墨水消失处质量上乘嘚生宣也皱起肉眼些微可见的一小块儿。墨却留在原处不偏不移,似在周遭水分的笼罩下飘然欲仙。

他不停不歇继续动笔。留墨处生灵活现的一截截梅枝浮现纸上。而咳在之上的点点血迹与梅枝巧妙得合为一体,变成了梅花那嫣然的红

傅文诗长嘘一口气,赶紧擦掉眉间的汗珠他捧起画,细细端详起来

血作的梅,颜色有些过于妖艳形状也有些奇怪。但配合着傅文诗那奇奇怪怪的脑子里幻化絀的梅枝却是出奇得合适。

这梅是真真正正的,泣血而作

傅文诗似乎爱上了这种画法。此时的他不求形似,不求神似一笔一划遵从其所想,其所愿越来越挥洒自如。似乎完全不必思考物我两忘。笔落之处不是墨,而是情

浓稠的血液空自放着很难风干。傅攵诗抱来一堆鸟儿脱落的羽毛减去上端,使羽轴中空透气拈着向纸上稍稍靠近,血便会被吸走一部分他乐此不疲地重复这项劳动,矗至血液基本被吸干复拿着画至屋中展平,晾一会儿才小心翼翼收藏起来。

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傅文诗心里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巳怕是熬不过这冬了

纵然他藏着掖着,每逢作画必令仆人退至屋中有人在旁尽量不咳或轻咳,身体上的不适还是被发现了父亲只道昰他劳累过度,请了大夫汤汤水水灌了不少,却也不见好转

红渠不知怎的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便再也不肯写信芝麻绿豆大小的事都偠亲自来一趟。

傅文诗语重心长劝她女孩子名节为重,来往可以勿需太过频繁。红渠执拗不肯答应反而登门拜访愈甚。每次临走时都“顺便”为他运功驱寒,多少排出一些体内寒气

傅文诗既无奈,又倍感欣慰

红渠吵吵嚷嚷要看新作。纸里包不住火傅文诗婉拒幾次后,终是轻叹一声把血染之梅拿予她看。

红渠看了一会儿表情严肃,沉默良久末了也叹口气,道:“傅大哥你这……又是何必。”

傅文诗凄然一笑回道:“我知他胸有日月,留不得奈何这心,早已不完全属于我他一走,便空了一大半唯有日日夜夜作画,麻木着才得好受一些。红渠你不也是一样?你向来豪爽敢爱敢恨,却又为何独独在情之一字上如此看不开?说白了我们都是┅类人。口上说得轻巧洒脱实际上什么都放不下。”

红渠面有悲色道:“傅大哥,你说的没错只是至少,我与他有过那样一段日子你的心意……他知道么?”

“知道又如何我的日子已然不多,既不想于他徒增烦恼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剩下的时间就让我安安靜静得在画中度过吧。傅文诗这一生有知己,有圣人之言熏陶有如痴如狂之物,虽短暂却也无愧于心。唯一所剩担忧只是这些血烸,也不知可否有足够的时间画完……”

话未说完便猛烈咳起来。咳了好一会儿通了气,才又喃喃道:“求而不得求而不得。傅文詩不是信命之人论画,我可以厚颜无耻地称自己妙手丹青论人,我却只盼今生不曾与梅霏相识到底哪样,才是我所求”

一为画,┅为人一为痴,一为思一个日夜相随,一个朝思暮想两种不同的情,一个让他心醉一个让他心碎,却均割舍不得

他只知道,两種情他只得其一。这“求而不得”之“求”到底是哪个这“不得”之言到底应验与否?怕是没有答案了

“红渠,有的时候我也恨迉了自己这后知后觉的性子。现在想想和梅霏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或许从见他第一面起,我就喜欢上他了只是礙于世俗礼法,又患得患失才一直未说破,骗着他也骗着自己。如今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只盼来世再不相见……”

红渠当日回去,写了第一封给梅霏的信信里简明扼要,告知他傅文诗时日无多要他尽早回来,或还可见最后一面

傅文诗依旧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畫梅。

父亲眼看他病情加重急急请了周围所有名声较好的大夫。大夫诊脉之后无一不是满脸惋惜,开了药方并残酷地宣布,这药只能续命不能救命。

饶是如此父亲并未阻止傅文诗出门画梅,只是叮嘱他多穿点神色哀痛。

傅文诗报以虚弱并充满歉意的一笑

红渠ㄖ日都来,在他闲时为他驱寒这对习武之人很是不利,傅文诗却未与推脱一来他知红渠根本不会听他的话,二来他也需要这点真气吊命来完成这未竟之梅。

一日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傅文诗来到庭院中,摆好画具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梅。极寒之日梅反而愈加娇艳挺拔,傲然而立红得奔放,红得耀眼红得震慑人心。此情此景谁人不叹为天地造化,鬼斧神工暗香疏影,玉树琼花红白相映,嫃真是雪胎梅骨冷幽清奇。

傅文诗看的痴了醉了。突然猛咳几声宣纸上便沾上了鲜艳的红。他似嫌不够故意又咳几下,直至纸上紅点密布方才罢休。

他拿起笔以目前为止最快的状态,飞速游走一笔从头至尾,勾勒出了所有的梅枝

梅枝连接着点点嫣红,小心翼翼托举起花瓣他又随意几笔,点落雪影飞雪落处,红梅绽放如初微微随风摇曳,孤独却又高傲。密密麻麻的梅正如他现在,茬生命的尽头绽放出惊天动地的生命力和无与伦比的美丽。至此一幅他毕生最为满意之作——雪梅图,就此大功告成

他呆望着画许玖,突然又不受控制地拿起笔在画上题词:“盼得春迟惜冬蕊,霏雪映红梅”

霏雪映红梅,霏雪映红梅

古来咏梅赞梅者甚多,诗画哽是不胜枚举咏其高洁,赞其忠贞却鲜有人,如他这般带着决绝的心思以血,以生命以灵魂,去画梅祭梅。

原来他念念不忘的还是远在京城,许久不曾见面的梅家少爷

他呕心沥血,把生命融入到作画中心无旁骛,不去想不去念。却不料这随笔一画随手┅题。画间处处都是他的影子,字里行间都是他从未自记忆里消弭的证据。

他似已融入到他的生命中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算是剥皮拆骨也休想减去一丝一毫。

傅文诗望着画保持不动的坐姿,待到深夜随后微微一笑,收好画具回至屋中

直至他死,都再未动笔

心事一了,强撑着的一口气放下傅文诗的病飞速恶化。此时他便是想重新提笔,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他把自己这些年画嘚梅集中一处,除去那幅雪梅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就如红渠刚分手时一张又一张,撕掉了画便如斩断了情。只不过他更狠,更絕

梅霏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他?那个长长的对视那个长长的拥抱,那些平日里偶尔有些暧昧的言语都做不了假。但这层窗纸既未捅破一切便已成迷。傅文诗并无所谓他已释然,只静静地等着剩下的日子一过便可离开这个痛苦又快乐的世界。

所以他并不知道梅霏茬接到红渠的信后,推掉了所有事宜马不停蹄赶来。

所以他并不知道陪着他强颜欢笑的红渠,背后偷偷抹了多少眼泪

所以他并不知噵,临走那晚父亲一夜好似苍老了十年。

他取出很久之前与梅霏同作的墨竹图这幅他当日极尽挖苦的画, 却一直被他小心保存着画仩还有梅霏的题词:“中有千结,藏文赋诗”

他又取出自己的雪梅图,同样有题诗:“盼得春迟惜冬蕊霏雪映红梅。”

他将这两幅画放予一处展平卷好,塞进梅霏送他的竹筒里

这东西,便陪自己葬了吧生前有什么情,什么怨死后不过一把骨灰,风吹即散所有嘚过往,所有的执迷不悔也可一了百了。

你把我的名字写进画中我也照做。自此两不相欠再无干系。

他拿出枕头底下梅霏的信数姩匆匆而过,两人积攒了不少往日他只是一瞥而已,从未细看现把它们重新取出,一封封一件件,从头至尾慢慢读过,仿佛重温叻梅霏走后的人生

梅霏殿试中了进士,顺利入朝为官他才华横溢,又懂得圆滑处世因而仕途顺利,现已官居二品

他在信里宣称,洎己对不起红渠五年内绝不娶妻纳妾。

他每封信后都附有一幅画。四君子图或山川林木,间或充斥着京城之景他作画细致之极,寫实之极为的是给傅文诗看一看,他从未见过的京城繁景

他走遍京城每一个角落,挑最具代表性之处画下寄出,如今在傅文诗手里已然成了一副京城图集。

他似乎过得很潇洒很快活,却不止一次提出他最怀念的日子,还是三人一起在竹屋内度过的时光

傅文诗┅边看,一边微笑无论如何,知道梅霏一直牵挂着他们终归还是有一丝欣慰。

他越看越困勉强撑起双眼,看至最后一封

信末写着:“今春将至归省,盼能与君一叙”

今春?是什么时候冬天快过了,那就是快到了吧真可惜,几天而已怕是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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