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嘴搂搂腰小雀从下面往上面亲吻文章翘(猜猜是什么)

人教版(2019)高中语文 《中外传记莋品选读》测试(一) 第一课 杜甫:“万方多难”中成就的“诗圣” 第二课 鲁迅:深刻与伟大的另一面是平和 【说明】本试卷满分100分語基60,作文40考试时间100分钟。 一、基础知识(12分) 1.下列各组词语中加下划线字的注音完全正确的一项是(2分)(  ) A.府邸(dǐ)   整饬(shāng)   放诞(dàn)  沉溺(nì)

  阵阵浪潮汹涌的冲向海岸

  浪潮们澎湃的势头并未衰减,它们化为漆黑的藤蔓爬上了城堡

  望潮堡,临海而立

  随着仆人一阵阵均匀的脚步声,城堡中嘚烛光也一个个熄灭了

  渐渐的,一切光一切声音都收敛了,只有海浪和它的声音在新城塔希提的海岸上久久不息

  城堡中最後一支蜡烛也熄灭了。

  惨白的月光透过了窗户在城堡内投下一方斜斜的光影。

  黑夜中一扇隐匿的门被缓缓打开,两团白光悬浮着漂了进来

  沉重的门再一次闭上,它和周围的墙壁完美的契合如果再去寻找,已寻不见

  两团白光隔着一段距离,在暗室Φ悬停

  骤然间,一道闪电撕开夜空肃杀的白光照亮暗室。

  两位贵族一身黑衣分别坐在餐桌两侧,头上戴着白色的头罩

  急促的风带来震怒的雷。

  滚滚雷声吞没了贵族之间的交谈

  只隐约听到一句:“一个是享受,两个是罪孽”

  大风刮走厚偅的云层,将暴雨带向其他地方

  望潮堡又回归到原来的寂静。

  一位贵族撩起头罩的一角抖动许久的喉结带动起坚毅的下巴,怹的嘴唇不断开合像在干旱中呼救的鱼。

  许久他终于说话:“愿这一只葡园,能化解你的乡愁”

  “你以为天神不会看见?取下这个愚蠢的头罩吧当我们心里涌起这个念头时,天神的惩罚就已经来了”

  艾莉诺摔下了头罩,已经站在窗前月光给她留下┅窗剪影,她忧戚的眺望着黑云出神

  “天神已经愤怒了,他会把闪电雷鸣和暴雨带向了我的艾莉岛。”

  风把艾莉诺的银发吹散她的香气缠绕在暗室。

  年轻的贵族取下面罩揭开银器,指着盘中的食物说:“你的艾莉岛完好无损。”

  盘中的食物叫莋果雀。

  果雀的身子很细小栖息广泛,但是只有在薄若兰大陆的西部,一个叫艾莉岛上的果雀才会被贵族食用

  它们的肉质除了本身的香甜外,还带有葡萄园土壤的香味

  为了保证每一只果雀都能完美的体现风土属性,在料理它们时不能对其开肠破肚要整只直接烹饪。

  在享用时也有讲究不能用刀叉切割,先要用手捏起细细闻香再一口全部塞进嘴中。

  这还不算结束真正的贵族要从肉质和回荡在口腔的香气中辨认出这只果雀是吃哪一种葡萄长大。

  更加讲究的贵族会继续品味从果雀的肉质中进一步判断这種葡萄生长在哪一种土壤——可能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之前野兽一样徒手进食的行为

  但是,它们的个头太小无法满足贵族日渐旺盛的口腹欲望,于是一位聪明的果农想到一个方法:

  他观察到果雀喜欢在夜间进食,一瞬间的智慧之神的眷顾让他灵机一动,他將捉到的果雀生挖去眼睛这些愚蠢的小鸟误以为永夜已至,不断啄食葡萄直到身体长到了之前的二倍,甚至三倍大时最终成为盘中嘚美味。

  这位天才果农被颁发勋章封为葡萄酒骑士。

  由于果雀的烹饪过于残忍每个享用它的贵族都害怕触怒无上的天神,所鉯每次都在隐蔽的暗室里遮住面容偷偷享用

  艾莉诺停顿了一会儿,傲慢的把头转向威廉“是吗?你比我还要了解我的岛比我还偠了解我的葡萄庄园?”

  “纠正一下”易怒的威廉避开了艾莉诺的目光,他咬了咬嘴唇轻微又持续地颤抖着身体说:“是我们的莊园。”

  “哦——”艾莉诺拖长了音调在质疑

  鞋跟与地板的撞击声一步步响彻在威廉耳边,空气中的香气也越来越浓

  艾莉诺坐下,别过脸用手帕遮住血红的嘴唇,闭着眼细细咀嚼着那只五分熟的果雀鲜红的血从鲜红的嘴角流下。

  艾莉诺苍白纤细的掱指捏住酒杯酒香在她口中悠长的回荡。

  “葡萄酒也是来自我的岛你真是用心,亲爱的威廉”

  “你不能这样。”年轻的威廉憋红了脸但仍然轻声的说话。

  “从你嫁过来那天起你,你的葡萄园你的艾莉岛......”

  “都属于新城塔希提。”

  “即便如此与你,我亲爱的威廉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早晚早晚——”威廉不善于情绪管理,每当在压制自己的紧张和愤怒时总会咬咬嘴唇,“早晚也会属于我”

  “你父亲可健壮着呢。”艾莉诺秀美的脸上全是讥讽

  “你,不能一直这么过分”

  “你思念家乡,我把望潮堡重新装潢用最好的工匠修筑,用最精湛的艺术家作画就为了让这里和艾莉岛的风格一样,这还不算完

  “朢潮堡的仆人,厨师花艺师都从艾莉岛精挑细选而来,让你随时都可以听到乡音吃到家乡菜,看到家乡的花若有来自艾莉岛的吟游詩人游历到这,我立马会把他请进城堡让他给你带来家乡的歌谣。

  “在你最想家的时候我愿意和你一起吃下这种罪孽的食物。”

  “所以呢我的小威廉?你父亲总是醉醺醺来到我房间时你在哪呢?还是说你是希望你在为我做了这一切后,我在和你父亲游戏時把他张脸想象成你?”

  “不不不不要说这个。千万不要,再说这个。”

  艾莉诺在威廉脸上捕捉到一种转瞬即逝的野性

  她露出洁白的牙齿,轻轻鼓掌说:“威廉这才是我的威廉。”

  “如果我说如果,你想回去的话我可以陪你。”

  “不鈈不......”艾莉诺把食指放上红唇怜悯的笑着,“回去回哪里?薄若兰艾莉岛?这些都不是我家乡如果回去,会更加想念”

  “伱想去的地方,我都可以陪你去”

  “在你父亲不在的这段时间?”

  “在任何时候”威廉的嘴唇已经咬出血印。

  艾莉诺为兩人倒满了酒她的双眼已经因为酒精而充血,猩红的血丝肆意的在眼球中蔓延

  惨白美丽的脸配上通红的眼睛,给人一种难以拒绝嘚危险感

  “举起你的酒杯,然后不停的喝谁倒下,谁就归谁”

  终于,在不断的推杯换盏后年轻的威廉已顾不上贵族风范,瘫倒在桌上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远嫁到这里这么多年你的父亲身强体壮,而我总是没有生育,你没觉得奇怪”

  艾莉諾风一样站起,旋转停步到威廉身边,她只是用食指轻轻顶住威廉的下巴年轻人就很温顺的站起。

  “看着我亲爱的,看着我伱告诉我,为什么他夜夜——”

  “我!不!要!听!”威廉声嘶力竭的吼但是身体却摆不脱那细手。

  “为什么他总是像牲畜和峩游戏用他肮脏、腐臭的舌头,用那——”艾莉诺顿了顿重新说道:“我却一直没有怀孕?告诉我为什么”

  艾莉诺笑着说完这些话后,神情又变得高傲

  她放开威廉,威廉瘫倒在地

  鞋跟踩上了威廉的肚子,葡萄酒和嚼烂的事物一股脑从他肠胃中吐出

  没人听见艾莉诺说了什么,因为望潮堡外雷声轰鸣。

  我是说你比我还了解葡萄吗?

  无论你是国王是骑士,是伯爵你們都不了解葡萄。

  我承认你们饱饮酒精我承认你们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去占用酒精,但是你们不懂葡萄,一点都不懂

  就像峩不懂金钱,不懂权谋不懂人心一样。

  我对这些一点都不懂但是,我了解葡萄葡萄存在的历史比人类更长,进化的层次更深

  当人类还在以权欲之王马奥琉斯那样的方式,用权力威慑众人的时候;像格萨尔那样试图用武力征服世界的时候;用大学士泰穆一樣的办法,企图用智慧来撬动愚昧的时候葡萄已经有了最收敛,最顶尖的智慧

  它无需言语,无需劳足更不用战火,就轻而易举嘚驯化了人类就遍及了世界。

  它只需要改变改变形态就可以迸发诗情,就可以让人垂泪就可以令人癫狂。

  它用最静默最無声的姿势,就让人类给它创造了最合适于它的环境

  葡萄里面蕴含的,是还要深邃的世界

  现在,你还认为你了解葡萄吗

  即便是我,葡萄酒骑士罗伯特.加西亚,都不敢妄语说自己了解

  我只是尊敬,只是服从

  有时我愿意相信,葡萄酒不仅仅有┅个苍白的生命对的,葡萄有它的童年有它的巅峰,它和人一样随着岁月不断的在变化它还会因为出生的环境拥有不同的风味,区別大的时候简直就像看到了王子和乞丐同时站在了眼前。

  它甚至可以像人类一样可以被雕琢当我把葡萄酒放进橡木桶陈年,它比朂善于装扮的女人都要丰富而具有层次

  这是它众多魅力中的一个。

  葡萄酒最迷人的地方在于一杯中的液体,积聚着满满天神嘚魔法关于相遇的魔法。

  我是个平民我和贵族完全没有交集,如果没有葡萄酒我会像还没有成为匠师的建筑工匠一样四处找活兒,努力挨过一个又一个无尽的冬天

  葡萄酒的魔力就在于此,它能让看起来永无交集的人积聚一堂忘记阶层和身份的差异,只专惢在酒上只专心在酒精给人带来的酣畅中。

  人的一生多么痛苦和漫长但是葡萄酒能轻而易举的占用你杯酒中的世界,让人想把苦難都埋在杯中然后一饮而尽。

  短暂的欢愉也是欢愉我想,正是这些转瞬即逝的欢愉才让人们能够负重前行。

  艾莉岛曾经被沼泽覆盖在这样土壤环境中酿造的葡萄酒和马尿比起仅仅是多了些好看的颜色。

  是艾莉诺女公爵的出嫁才让这片土壤变得神奇

  她和我的王没有生育,她改嫁了嫁到了遥远的新城塔希提,塔希提的查尔斯成为了她的第二任丈夫

  我不知道是谁编写了这样的法律,我的女公爵嫁到塔希提的那一刻艾莉岛就属于了塔希提,不再是薄若兰

  她离开得老远,只有那边的商船能带来些她的气味

  我知道她思念家乡了,酒最能化解乡愁虽然酒醒后会更加想念。

  因为她对家乡的想念艾莉岛的葡萄酒对我而言成为了一种獨特的象征。

  我不知道她从我的酿造中能不能喝出我的思念,我想是不能的

  我用心打理的艾莉岛变了模样,来自新城塔希提嘚商队很快就发现了艾莉岛的价值

  他们做了当艾莉诺女公爵还在艾莉岛时,我一直想做的事但是在艾莉诺离开后,我又一直拒绝嘚事情

  排空艾莉岛的沼泽。

  沼泽下的土壤环境和我猜测的一样是砾石环境,我尝过了泥土——被艾莉诺踩过的泥土这样的汢壤环境,可以让葡萄酒拥有更深邃的口感和复杂性

  如果艾莉诺还在艾莉岛,我多想用尽所有酿酒的技法把最出色的酒让艾莉诺苐一个尝到。

  但是艾莉诺现在嫁得好远,我担心当一桶桶已经没有了家乡风味的葡萄酒漂洋过海见到艾莉诺时,她的乡愁还能不能被化解

  我想是能的,只要她对她的土地还有着爱

  我只在酒神祭时见过她在木盆里踩踏葡萄。

  就一圈每年的酒神祭,她只在木盆里踩踏一圈后就会匆匆离开我没有想过她这么匆忙是去哪里,我用什么来想就凭我这个只了解葡萄的脑袋?

  然而就因為这每年一次的在庄园的露面我知道了,她才是我愿意在寒冬中生存下去的理由

  因为我的酿酒技巧,我的称呼变了从果农罗伯特,变成了马车上的加西亚

  加西亚,一个平民的名字除非当马僮,可能和马车永远没有交集

  但是我做到了,贵族们常常邀請我坐上他们的马车到他们的庄园指点耕种以及酿造葡萄的方式。

  我会尝试那里的泥土感受那里的阳光和雨水,然后稍稍做些指導我有私心,我不会尽力而为只有艾莉岛的葡萄庄园能让我挥洒热汗。

  所以他们庄园的酒和以前相比会有大幅度的提升但永远仳不上艾莉岛的酒,除非他们庄园的果农里出现我这样的人我这样把一生都献给葡萄酒的人。

  我不为他们尽心的原因还有一个这個原因还挺重要,那就是他们不爱葡萄酒一点不爱,自己的庄园能酿造出还不错的酒对他们来说,好酒和手指上的蓝宝石鞋子上的黃金马刺,头上的异国香花一样除了用于炫耀,没有其他的意义

  我才不要为这样的人多费好多心力,就像老师——虽然我没有读過书我也知道,老师不会把精力放在不愿意学习的学生身上

  新城塔西堤的商船有个特别的行为,它们来到艾莉岛时总会降下半個船帆,每次看到这个船只我都会说你来了。终于来了

  但是,今后我可能无法用家乡的酒为你化解乡愁。

  真的不能不管峩的酿酒技艺多么高超,我也不能在没有葡萄的情况下为你酿酒

  发怒一样的狂风、暴雨和闪电,如天神的惩罚一样把艾莉岛摧毁的┅片狼藉

  这比霜冻和根瘤蚜病更加致命,霜冻我可以在葡萄园彻夜的守着篝火;根瘤蚜,我可以把其他葡萄根嫁接到葡萄藤上

  但是,我无法对抗几乎把艾莉岛掀翻的天灾

  当商船的船长下船,客气的和我对话时我忍不住想要朝着你在的地方跪下来,对鈈起艾莉诺,明年也可能是今后的许多的年,你都喝不到家乡的酒了

  “好久不见,马尔白克船长”

  “我有幸尝过你酿的酒。艾莉诺女公爵这次让我前来让你帮个小忙。”

  “那么尊敬的葡萄酒骑士,罗伯特先生在艾莉岛被暴雨冲刷后,你是否愿意茬新城塔希提施展你的酿酒技艺”

  我像听见神谕一样,按着胸前的果雀勋章虔诚的对着海洋半跪了下来。

  “是的”我眺望著大海,“我愿意去塔希提”

  因为我是一颗随你漂泊的种子。

  小王子安格劳斯喜欢在睡前听些故事虽然是权欲之王马奥琉斯嘚儿子,他对权利一点都不倾心毕竟只是一个小孩,幸福得不知道自己在幸福中

  比之于看不见的权利,他更喜欢能实实在在握在掱中的木剑他喜欢母亲讲述的故事,因为在故事的幻想中他能像骑士那样,骑着骏马开始一段段奇幻的冒险。

  安格劳斯央求着毋亲再讲最后一个故事然后才愿意睡觉,伊丽莎白喜欢看儿子沉浸在故事中时闪光的眼睛她愿意多讲一个,只要她的疲惫能够温柔些嘚袭来

  她摸了摸安格劳斯湿漉漉的头发,又捏了捏他粉红的脸颊和最小的儿子商量到:“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安格勞斯把小拳放在胸口,做了个坚定的表情“骑士从来不会对女士撒谎。听完我就睡觉”

  “好吧。”母亲忍不住亲吻了儿子额头她揉了揉睡眼,用手背遮住了浅浅的呵欠她知道安格劳斯观察力惊人,如果被他发现自己的疲惫他会制止母亲继续讲故事,但是他這一夜一定是在遗憾中睡去。

  “不知道”安格劳斯欢快的笑起。

  母亲沉思了下“我们从天神埃拉派下的四位骑士开始讲吧。忝神埃拉为了改变人间的秩序他四位得力的助手来到了人间,他们分别是——”

  “超前的智慧哀泣的诗歌,燃烧的箭矢还有——”安格劳斯有些记不清最后一位骑士代表的是什么。

  “万世的——”母亲接了话突然她发现,自己也记不清这第四位骑士代表的具体含义好像他一直存在,却一直藏在遗忘中

  她继续说着:“然而,天神奥多不同意神灵主动干预人间的事情”

  “因为跌倒后的爬起,才能知道旅程的重要;犯错后的醒悟才能知道什么才是正确。永远低着头走路避免路障的人,可能一生都没见过天空”

  “安格劳斯?”母亲有些指责的笑着——你对所有的故事都滚瓜烂熟为什么还要我一遍又一遍的讲。

  “哈哈哈”小儿子又赽乐的笑起。

  “于是……”母亲故意瞪着安格劳斯眼中全是爱意,她在制止儿子不要插话“由于奥多在神灵中的地位低下,他不敢明目张胆的阻止埃拉——”

  “所以他悄悄在人间一个偏僻的地方送上了一位圣子,企图阻止四骑士的干预”

  “好了,我亲愛的比白塔学士还要聪明的骑士,晚安”

  安格劳斯没有说话,眼睛里全是语言

  “熟悉的故事,不算故事妈妈。”

  伊麗莎白真的有些怒了她下意识的就叉起了腰,“你还想怎样守信的骑士。”

  安格劳斯躲过母亲的脸他太聪明了,他能看出之前怒目中的爱意和现在笑容中的嗔怒

  “我想听听,不我想知道,他的故事”

  小王子迟疑了一会儿,决定不说

  安格劳斯側着身,在母亲身旁睡了下来

  “安格劳斯。”母亲很快的捕捉到儿子的克制“你是不是听到些什么?”

  安格劳斯睡着了呼吸很均匀。

  伊丽莎白心神不安的吹灭了蜡烛

  安格劳斯喜欢在圣都闲逛,凑近以吟游诗人为中心的人堆中听那些诗人胡编滥造嘚故事。

  在此之前他完全不知道圣都外的故事也能这么壮丽,这些由人类的挣扎推动的故事简直就是对生命的讴歌,他们完全不遜色于某位得到天神帮助的骑士或者说,即便那些神灵的故事也无法和目盲诗人的吟唱相比

  安格劳斯睡着了,带着他保存了许久嘚疑问

  他听说了这样一个人,他想问问情况这个人和他父亲相关,但他只能一遍遍祈求母亲讲述故事希望她在把原有的故事讲涳后,能有稍微的提及他从来没有直言,安格劳斯隐隐觉得这个人好像决不能在圣都被提起。

  后半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毋亲护着小孩听着外面的声音

  “夫人,夫人你睡了吗?快醒醒”

  伊莉萨白穿上黑袍,遮住面容把门打开。

  “嘘去咹全的地方说。”

  老妪随着伊丽莎白一前一后赶到暗室。

  “这里安全你说。”夫人即使知道安全也压低了声音。

  “变叻养子继承制的贤王时代,恐怕要终结了”

  贤王,时代终结,夫人反复念叨着这几个词

  总是给孩子讲故事时抛出的问题,她也对自己问起——这意味着什么

  然而这次不同,作为提问者的她也不知道答案

  这意味着安格劳斯要被卷进舞台?

  这意味着自己的处境将会翻天覆地

  不知道,这个不是非黑即白的睡前故事那么简单

  答案,答案为了孩子,她需要一个答案

  所有的故事都有答案。

  基于不同环境做出的选择就叫做答案

  而答案之后的因果,就是文官编写的历史就是诗人的歌谣,僦是当下人借以判断处境的规律

  戎马一生的帝王古斯塔夫统一帝国后,开启了真正的贤王时代在他眼中,血统不值一提能继承迋位的条件只有一个:才德。

  古斯塔夫在能人中将最有才干的人收为养子通过长时间的培养和观察,由养子来继承王位

  古斯塔夫这个举动没有成为条文,但是却和神谕一样影响了之后的君王

  于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开启了——五贤帝时代——在第五任贤王马奧琉斯统治下的子民这样骄傲的说自己身处的历史。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有没有哪本书籍讲过这样的故事

  有没有哪位学鍺记录过在一个时代可能终结时,一位母亲该出什么选择

  “你是说,终结”

  “那,继承的方式是”

  血,统她知道了,毋庸置疑一旦血统继承制开启,自己年龄仅十岁的儿子即将进入权利斗争的漩涡

  “不仅如此,妈妈”

  安格劳斯拿着蜡烛站在暗室门口。

  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大拉长让人觉得这是君王的影子。

  他太爱在市井里胡闹溜门开锁的功夫也潜默移化的学会叻。

  稚嫩的脸上挂着过分成熟的双眼仿佛几代人的世故都在里面,让他一眼就能看透各人的心思

  “不仅如此,伊丽莎白女士我最近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有心事。

  “骑士该真诚但是对不起,我装着睡觉装着说梦话,其实我早就听到了你离开,我跟着離开你说话,我在门外安静的听每夜如此,我都知道了母亲。

  “不过我要告诉你,这不止意味着我将卷入权利的斗争中不圵是我可能在哪一天在无意中坠马死亡,或者吃下了有毒的糖果或者干脆被放逐,这真正意味着——一个黄金时代的终结”

  疲惫嘚王在疲惫的祈祷。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向天神索求些什么如果现有的这一切真的都是天神的赐予的话。

  阳光从五彩的琉璃窗中斜斜的撒下通天的穹顶让人认为这里通往天堂。

  我该祈求些什么当我已经是大海和大地的国王。

  马奥琉斯不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去跪拜甚至不知道面前的主神是谁。

  但是他仍然跪着,他觉得这个静默的姿势能让他内心安稳

  王的膝盖传来阵痛,就茬这一下对面的神像好像垂下了眼,天神宽容的看着这位不被理解的王温暖的目光包裹了马奥琉斯。

  王感受到了温暖他有了些勇气。

  马奥琉斯觉得他需要的不是赦免,不是赐福他在天神温润的目光下,寻求着惩罚

  马奥琉斯在祈祷天责降临,祈祷天鉮不要赦免他的罪过让他长寿,让他健康让他敏感,让他能长久在人间遭受折磨因为地狱不足以让他痛苦。

  王在述说着他最大嘚罪过——成为了王

  战乱已熄,但战意从未消逝表面欣欣向荣的国家,只要去触碰个个都有问题,所有向圣都奥纽斯效忠的领主都是昌盛下的阴影。

  马奥琉斯无力整治他尝试过的,他之前的四代贤王都尝试的过但都无一例外逃不出一个循环:屠龙的勇壵变成了龙。

  他疲惫了但他认为自己可以终结,他有了一个方法——如果他能变成屹立不倒的恶龙

  如果光和暗真的对立,那僦由我来做最漆黑的夜最永恒的暗。

  屠龙者古斯塔夫的养子继承制在马奥琉斯看来是最大的恶,这个制度硬生生把洁净的少年肢解拆分他的骨肉,接上一双巨翼磨尖他的牙齿,变成獠牙抽去他的思想,把吃人和被吃的矛盾观念一起灌输进去

  马奥琉斯至紟没有指定养子,他认为任何一个在圣光普照下的子民都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折磨

  他当然知道,外界对他的行为有另外的解读说他鈈贤王,是权欲之王但马奥琉斯听到后反而暗自高兴,不只是高兴马奥琉斯甚至还刻意迎合外界的解读——变本加厉的迎合。

  他偠成为世人眼中最意想不到的恶龙

  对我是最奢靡的王,我是最贪婪的王我是为了掌控权利,会让小王子安格劳斯成为第一王储的權欲之王

  “让我长寿,让我强壮”马奥琉斯对眼前比他瘦小的多的雕像说,“让我浑身插满利剑而不死让我在火海烧灼而不伤,让我承受生前和死后的唾骂只要不出现新的恶龙,请让我永久化为恶龙”

  王忏悔完毕,圣堂里唱起圣歌石墙浮雕上的天神让囚以为这里已经是天堂。

  门外情报官焦急的等候着,能从他脸上看出焦急出现的事情可能和发现了先王的遗物一样重要。

  马奧琉斯注意到了情报官脸上的不安但他置之不理,忏悔后他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做——用餐。

  教堂门外大摆只有他一个人參与的宴席,食物很简单果雀。

  一个个巨大银器里面都有一只小小的果雀腿

  王早就吩咐过,他祈祷之后要吃果雀并且一走絀教堂就要吃。

  就像一道残酷的命令要求一个间谍必须左手持刀,砍下自己的右臂

  他对食材的要求同样严格到残忍,只吃果雀的右腿果雀的其余的部分必须充当柴火。

  情报官觉得这个事情非比寻常他看见正在大快朵颐的王没有给他留出时间的打算,于昰走到墙角写了个纸条,在马奥琉斯准备擦嘴时把纸条塞进侍从手中,让他递给王

  饱腹的王用信件擦了擦满是油脂的嘴,他晃眼看了看内容是关于新城塔希提的消息。

  马奥琉斯看完大喜爬上餐桌亲吻那张纸条,还没有食用的果雀腿被踢下来狂喜的王在桌上欢呼,他把纸条随意扔出王对周围的人说:“在格兰特大陆寄生的光鲜蛀虫,你们看我又发现一只隐藏的蛀虫。这样的人发生這样的事!”

  马奥琉斯跳下桌,踩着地上的果雀踏上马车,“回去回去!”他大声吼,故意留下的那张纸条在人群中传阅

  凊报官懊恼的隐退在人群。

  小王子目光清澈他坐在国王腿上玩耍,央求父亲给他讲骑士的故事还时不时用粉嫩的小手去揪国王的胡子。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王在问。

  “在外面听吟游诗人唱歌听入了迷。”

  “除了骑士故事之外还有故事能让你专紸?”王用手指滑过小王子脸蛋

  安格劳斯从王身边跳起,歪着一边的嘴角笑着说:“外面的故事我都喜欢听。”小王子表情一变着重强调了一下,“外面”

  王定了定神,手摩擦着下巴看着眼前的小孩,他今天没有喝醉因此敏锐的捕捉到了安格劳斯的神凊,“说说看你在外面,听到了什么”

  “除非你今天允许我吃蜂蜜蛋糕,我才给你讲”小王子明朗的笑起。

  “听了这么多來自外面的事那你怕我吗?”马奥琉斯作为父亲的那一面消失了像君与臣一样严肃的问。

  “不怕”安格劳斯又歪着头,天真的笑着说“国王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处于你这个位置深思熟虑后的,合理的理由”

  果然,安格劳斯听到了一些事情国王心里确信。

  “你认为那个合理的理由是什么”

  “我若能知道,那就不合理了我才10岁嘛,可能哥哥维提图斯知道”安格劳斯的嘴角叒歪了一下,这次是装出来的笑容

  小王子说完话,幸福的笑容洋溢在乖巧的脸上他奔跑着出去,欢呼着说:“爸爸今天允许我吃兩块蜂蜜蛋糕两块,裹满蜂蜜的蛋糕!”

  国王在后面慈祥的笑着同样是装出来的。

  王总会听到谎言其中甚至来自自己的儿孓。

  疲惫的王在搀扶下回到了宫殿他醉醺醺的看着群臣,看不清他们的容貌

  “无论你们要说什么,让我先喝完这一杯酒”

  贤王豪饮葡萄酒的方式根本算不上是享受,他的心脏跳到快爆炸但这位权欲之王王必须显示出他的占有欲,占有国家占有住房,戓者占有杯中的灵魂

  “好了,你们开始说吧在我酒醒之前说完。”

  汇报开始了关于税收,关于外交关于隐患,关于内政

  马奥琉斯抬起手终止了发言,他颁布了几道突发奇想的命令:

  “全国禁酒吟游诗人统统赶出圣都,还有关于安格劳斯......”

  马奥琉斯体内的酒精像是全部回到了酒杯中,眼睛里全是高深莫测的权谋

  权欲之王露出贪婪的微笑,他说:“他——很聪明不過——还太小,但是——有希望”

  接下来,酒精又发挥了作用

  今天,马奥琉斯在王座上睡了一夜睡前的最后一道命令是:

  “我醒来前,谁都不能离开”

  一颗遥远的种子在新城塔希提埋下,这颗种子的威力谁都想象不到它在陌生的土壤中结出了新嘚果实,远道而来的葡萄酒骑士用这样的果实酿造了具有两种土壤风味的葡萄酒这样的酒,灌醉了整个塔希提

  与圣都隔着一片大海的塔希提根本听不到圣都的命令,那句禁酒的王谕在马奥琉斯刚说出口时,就被大海淹没

  自由的新城人愿意把一生都泡在酒中,君王的政绩不值一提只要是最懂酒的人,哪怕他曾经是流民是决斗场的奴隶,都可以当塔希提的领主

  是怎样不知是非的暴君財会禁酒?

  当一杯葡萄酒到达餐桌它包含的,可能是君王也揣测不透的人文和人心

  葡萄的成熟不仅仅需要时间,它需要疯子嘚耕耘天才的酿造,还有最重要的,葡萄酒需要懂酒的塔希提人

  效忠圣都的贤王马奥琉斯?

  不醉酒后的塔希提人只愿意效忠这片神奇土壤,大醉的塔希提人愿意立刻马上埋骨在这片土壤下,他们会用酣醉的灵魂去品尝当把自己作为养料时葡萄酒中的风菋。

  酒馆中时时都能听到这样的欢呼声:

  “为新城塔希提干杯!”

  “为领主的健康干杯!”

  “为即将在塔希提诞生的賢王干杯!”

  “为微醺之城!为酣醉之城!”

  只要在酒馆中,对饮的人无论身份都乐于同桌畅饮。

  往往贫瘠的人对酒有哽深刻的理解,因为酒和贵族的情妇一样同样来自不易。

  艾莉诺女公爵在回望潮堡的路上被喧闹吸引她掀开马车上窗帘的一角,充满欢呼声的光明立马透了进来打在她心事沉沉的脸上。

  灯光有些刺眼掀开的一角被轻轻盖上。

  艾莉诺在搀扶下走下马车她让随行的护卫和马车夫都先回去,他们迟疑不动

  “这里是被祝福的新城塔希提。”艾莉诺看着侍卫长说

  “是。”侍卫长行仩标准的骑士礼

  他懂得女公爵的言下之意——这里是被祝福的土地,这里不会发生意外

  于是,侍卫长推到女公爵的视线外默鈈作声的跟随

  周围通明的烛火在艾莉诺闪烁的目光中像加快了速度一样飞快的流逝,沸腾的人声和欢快的人群被无限的拉长失去叻原本的样貌,像打翻的油彩在纸上欢歌着自由

  她在五彩的光影洪流中慢慢走动,慢到艾莉诺像在时光中逆行

  香气不被时间影响,在沸腾的画面中飘荡在街巷中氤氲。

  有小麦啤酒的香气有刷满酱汁的烤肉香,还有香气扑鼻的面包香——没有一个是家乡笁艺

  热闹啊,真是热闹

  真实又遥远的热闹。

  艾莉诺的思念绊住了时光

  快速飞动的光影渐渐慢了下来,它们成一团團收敛的螺旋然后变成原来的形状

  啤酒的泡沫不断膨胀,接着破灭

  一块块肉被牙齿撕裂,酱汁顺着嘴角流到下巴

  高歌嘚,起舞的争论的人群又清晰可见了。

  但是听不见声音。

  所有人像失去了灵魂龇牙咧嘴的重复着生前最后的动作。

  因為街角的一串乡音夺走了艾莉诺听觉上的注意力

  她想去见见这人是谁。

  慌乱中的罗伯特立马扔掉手中的酒瓶葡萄酒流到他圆滾滚的肚子。

  “艾艾,艾......”

  “在准备酿造来年的酒之前要在最热闹的酒馆对酒神祈祷,这样酒才会被酒神关注”

  记忆連在了一起,艾莉诺欣然一笑说:“家乡传统。”

  她微笑着把手伸给了罗伯特

  “家乡传统。”罗伯特恭敬的接住艾莉诺的细掱亲吻戒指上的宝石。

  艾莉诺收回手轻轻拍打手掌,“葛尔杰夫”她喊。

  侍卫长葛尔杰夫幽魂样出现在艾莉诺身后轮廓Φ有武将特有的刚毅。

  “果然没有离开”

  “侍卫长的职责。”

  马铃声清脆的响起

  “罗伯特先生,你一起来吧我许玖没有和家乡人说话了。”

  “荣幸至极”罗伯特摸着胸前的果雀勋章行礼。

  也许是醉酒的原因罗伯特在行礼时差点跪倒在地。

  望潮堡的外观和整个塔希提建筑都不一致它色调不鲜明,造型不生动用一种沉稳的气息着落在新生的城市,但是古朴的它和年輕的城市之间没有沟壑要说原因,大概是塔希提包容而自由塔希提知道自己也会苍老成这样。

  年轻的威廉狂热的亲吻艾莉诺的脸頰这时他才注意到母亲眼中意味深长的表情:现在可不止我一个人。

  不过看样子葡萄酒骑士罗伯特没有注意到刚刚那一出禁忌的舉动,他在一幅色调饱满的油画前彻底呆住了

  威廉故意咳嗽提醒罗伯特,他不愿意自己的作品被贪婪的眼神注视

  “如果没有猜错,”威廉咄咄逼人的说“这位就是马车上的加西亚。”

  罗伯特敷衍一样的回答眼神始终不离开那幅画。

  艾莉诺紧紧注视著威廉她担心罗伯特这个无礼的举动会引起年轻人的愤怒。

  但是没有威廉因为罗伯特接下来的话大喜过望,还主动要求罗伯特留丅

  出神的罗伯特对着画说:“这是艾莉岛的葡萄。”

  “对对对!”威廉激动到红了脖子他紧紧的捏住罗伯特的肩膀,专注的搖晃“宫廷画师弗罗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白塔学士没认出来母亲从不评价我的画,没想到你看出来了我的葡萄酒骑士。”

  威廉对罗伯特的称呼改了口“马车上的加西亚”是贵族故意轻蔑他的戏称,让罗伯特不要忘记自己的出生你的父亲,你的祖父世世玳代都是果农加西亚。

  “当然啊我当然能认出来,我是一颗艾莉岛的种子”

  罗伯特醉眼迷离的看着艾莉诺和威廉,烛火、餐桌、壁炉还有银器好美好,美好到像一副动态的油画

  “不行啊。”罗伯特看着威廉画作说

  艾莉诺的目光随着罗伯特走到画湔,醉态的威廉已经把手搭在她肩上

  “葡萄若是这个颜色,就意味着它生长的环境有过多的雨水这样的酒酿出来,不仅寡淡还沒有层次感。”罗伯特扣掉油画上着色不佳的颜料放进自己的酒杯,“但若是这个颜色成熟度就刚好,可以酿出能进入皇室银杯的佳釀”

  威廉放声大笑,说:“塔希提果然是被你灌醉的”

  “是的。”罗伯特一点都不谦虚的回答

  艾莉诺的眉头不易擦觉嘚一皱,想到了一个计划

  罗伯特从望潮堡离开后,开始了更加勤奋的工作无论负责接待的老管家怎么安排,他也顾不得为崭新又奢侈的饮食起居看上一眼几乎成为了另一颗扎根在庄园的葡萄藤。

  当地人起初认为他这种热情很快就会消退不过后来对罗伯特的態度也大有改观,开始了确实的佩服艾莉岛人的韧劲

  新城塔希提最勤奋的凯德尔商会,都不敢说比罗伯特更努力他的工作超出了努力能定义的范围,他是一个彻头彻尾酒疯子

  罗伯特如此不知疲惫的工作不是为了邀功,是情不自禁的要踏上有艾莉诺的土地他偠尝尝艾莉诺可能用赤脚踩过的土壤,他甚至有过这样的幻想:

  当塔希提的葡萄成熟女公爵会脱下鞋子,用光滑的脚和妇女们一起踩葡萄她的汗水会混进葡萄汁中,而他可能只有他,会在葡萄酒中品味出艾莉诺的体香

  新城塔希提给了他许许多多的幻想。

  在地窖里试酒时他会期待与女公爵偶遇;在修剪多余的葡萄,保证每株葡萄藤上的果实有足够的风味时罗伯特也会留意艾莉诺是否經过,因为这个失神他还弄伤过手指;每当新酒酿造完毕,他都在幻想艾莉诺心满意足的表情......

  总之酿造葡萄酒对于罗伯特已经不茬是为了谋生,里面寄托了罗伯特此生唯一的挂念

  罗伯特为了实现和艾莉诺见面的愿望向酒神不断的祈祷,希望酒神能降下一滴甘露他要将这滴甘露亲自献给女公爵。

  有一天酒神厌倦了罗伯特日夜不间断的低语,直接把他的话原封不动抛给了艾莉诺

  酒鉮不耐烦的敷衍举动,促成了一个巧合艾莉诺在马车上掀开了窗帘,被热闹的街景吸引艾莉诺走进了街巷,拐进了闹市她恰好在欢樂的气氛中涌起无限的乡愁,而最终她听到若有若无的乡音。

  艾莉诺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自己庄园的专属酿酒师

  她的意思很簡单:“是你在讲家乡话?”

  已经喝醉的罗伯特舌头惊讶到打结以前准备过,腹稿了好多遍的说辞全部变成一长串“艾,艾艾......”。

  这时艾莉诺在灯火中瞥见果雀勋章,这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祈祷。”罗伯特说

  为了与你相见而祈祷。罗伯特只敢心中说实话

  马车上的罗伯特一路强作镇静,他闻到了女公爵的体香香气让他的心脏无比猛烈的跳动。

  他在心中开始演绎:

  如果领主查尔斯在我要不卑不亢。

  如果威廉也在我也许显得恭顺些更好,都说这位年轻人脾气暴躁是一头年轻的雄狮。

  不对领主查尔斯一定不在,我听说他去了圣都好像要和贤王马奥琉斯商量一些事情,如果连威廉都不在我,我......

  这一切盘算都沒有应验罗伯特没有想到,当他一进入望潮堡的那一刻就重新踏上了艾莉岛

  而且,不远处的艾莉诺正光着脚丫在艾莉岛的土壤上采摘葡萄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他眼前的是一幅油画。

  画中的艾莉诺拿着一串生长不佳的葡萄优雅的笑着这是被艾莉岛養大的艾莉诺。

  他想靠近些面对面看着画中的艾莉诺,他想抚摸艾莉诺细嫩的脚他想成为艾莉诺手中的葡萄。

  罗伯特忘记了洎己是平民不顾一切的无礼的行动了,他大摇大摆的扣下画中的颜料放进自己的酒杯

  入舌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了混酿的品种

  这是高酸的哀歌葡萄和柔和的诗韵葡萄以最佳的比例进行的混酿,另外还有一点强夺下来的艾莉诺红颜这就是酒神赐予罗伯特独特嘚混酿比例。

  他没有听完威廉的赞美罗伯特只是自顾自的在说:“我是一颗种子啊。”

  我是一颗永远无法扎根的种子永远随艾莉诺飘摇的种子啊。罗伯特心里说

  威廉兴致正浓,要葡萄酒骑士留下和罗伯特侃侃而谈,罗伯特讲了他对葡萄的理解讲了如哬与葡萄酒结缘,在大醉后更毫不掩饰的讲诉了他是如何用小刀挖掉果雀眼睛让果雀不得不接受暴食的罪孽。

  不善言辞的罗伯特在醉酒后有些肆无忌惮旁若无人的在艾莉诺面前继续讲述这种血腥的话题。

  包括果雀眼睛的形状从哪个部位下刀不会致死,用怎样嘚力度会让果雀在最短的时间里恢复不完整的健康飞进永夜。

  罗伯特的刀叉不断在食物前比划仿佛正在解剖一只活生生的小鸟。

  “罗伯特”艾莉诺轻声喊起。

  “咳咳罗伯特。”艾莉诺发现不能打断对话用银勺敲响了酒杯。

  气氛一下严肃起来

  收紧话头的罗伯特这才意识到,在自己谈起果雀时年轻的威廉已经换下兴奋的表情,沉默了好久

  空气中只有艾莉诺用热湿布擦掱的声音。

  深知威廉脾气的人都知道沉默之后一定会有暴怒。

  “先生我要告诉你的是,在新城塔希提确实没有明确的身份等級划分但你要知道,阶级是存在的无时无刻。

  “我乐意接纳你进我的望潮堡我乐意和你一起喝酒,但是我决不能容忍你在这位女士面前讲这么粗野的话题。你吓到了我的母亲”

  威廉双手用力的轻轻拍在桌上,看得出他在努力按压怒火。

  “因此你收到了惩罚。”威廉嘴角痉挛样抽搐的笑起

  “我为我的失礼道歉。”罗伯特连忙起身想要跪下,打乱了一桌银器

  “不不不,你坐下”威廉绅士的制止,“不用道歉你已经,受到了惩罚”

  威廉翘着嘴巴,笑得得意洋洋高深莫测。

  艾莉诺用手帕捂住嘴轻轻咳嗽示意。

  罗伯特随着目光的指引看向自己的餐盘

  “这是?”罗伯特心中一惊

  “对,你猜对了马车上的加西亚。在你用粗俗的嘴不断说出罪孽时在你一次次无视我母亲的提醒时,你已经吃下了十三只果雀”

  威廉怜悯的看着全身没有絲毫贵族气息的罗伯特,用歌剧一样的腔调在说:“没有熄灯没有面罩,天神看得一清二楚听得明明白白,他知道了这种罪恶的烹饪方法来自于你他也看到,你真的吞下了整个果雀你知道吃果雀时最大的讲究吧?”

  罗伯特像一只只要被喊到就会蹲下的忠犬,怹机械性的回答:

  “一个是享受两个是罪孽。”

  “对对对对......”

  威廉用“对”哼出曲调手指在空气中指挥起音符,脸上是┅种恶作剧得逞后的愉悦表情

  “妈妈,我现在该哭吗”

  安格劳斯把蜡烛移到了伊丽莎白的方向,看见了母亲困惑的脸

  “需要我大声的哭,哭着叫你吗我是说嚎啕大哭,像失去玩具那样哭然后大声的喊‘妈妈,妈妈你在哪里’这样,万一有人看到我來了这里他们明天也许只会有一句小王子安格劳斯昨夜又做噩梦的杂谈。”

  “不孩子,你什么都别说你过来。”

  伊丽莎白紦安格劳斯抱入怀中安格劳斯乖巧的吹灭自己的蜡烛。

  “其实我来的时候很小心没有人看见,我保证”

  安格劳斯用一种老練的外交家气度打消了两人的顾虑。

  “让我听听真实的故事吧”安格劳斯在狭小的空间中也能安然而舒适的坐下——他身躯太小——“让我了解下自己身处在怎样的漩涡中。”

  安格劳斯明亮的双眸让伊丽莎白不敢去直视总觉得这孩子是在用伪装出的天真在一层層的刺探她的内心。

  “开始吧”安格劳斯肉乎乎小巧的手掌拍上膝盖,“这个叫做背景故事对吧。”

  小王子与面容不太匹配嘚高挺鼻子君王般睥睨的侧向老妪。

  老妪把兜帽拉得更低她眼神含糊的看向伊丽莎白,伊丽莎白默默点头

  “裂世之战后,格兰特大陆被巨龙的尸骸分割......”

  “停不要用睡前故事糊弄我,也不要企图用无趣的格兰特历史引导我的睡意”

  安格劳斯身体湔倾,小小的他给两个成年人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接着讲。讲我想听的”

  “屠龙者古斯塔夫站在敌人的尸冢上挥舞胜利的旗槍,他忠心耿耿的格萨尔大骑士骑着来自天国的骏马——”

  “打断人说话不是美德母亲常常告诉我。但是我认为密谋后的谎言我不嘚不打断因为任凭谎言蔓延这也是罪过。”

  其实安格劳斯一开始就捕捉并了解到了老妪和伊丽莎白的眼神交流中的含义——拖延,直到这孩子睡着

  “我不听贤王的故事,征服大海和大地的古斯塔夫散播美德的兰德,哲学王维特康佳开拓者迈特,以及——”安格劳斯深吸一口气忽略父亲的名字,“他们的故事我早就听过。这位温柔的女性每夜都为我讲述”

  正如饿狼紧紧盯着猎物,安格劳斯看着老妪苍老到泛白的嘴唇一字一顿的说:“我要知道,养子继承制这个延续至今的制度,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要废除”

  “说吧。”伊丽莎白终于开口用尽所有力气说。

  “呼声最高的继任者新城塔希提的查尔斯会出现意。”

  安格劳斯:“這又是一个故事”

  老妪:“句句属实。”

  “占星师们都说他的星光消失了。”

  安格劳斯悠闲的站起原地踏了两下有些發麻的腿,他慢慢吞吞走到门口垫着脚打开门闩。

  “安格劳斯”伊丽莎白疑惑的问。

  “吱”一声门被打开,安格劳斯毫无隱藏的意思把整张脸全部露在了夜色中,在用无声的语言说:你们看我在这。

  “哈——哈——哈——”

  安格劳斯用孩童能有嘚所有能量故意放声大笑

  伊丽莎白和老妪紧张的蜷缩进角落。

  “安格劳斯小声点。安格劳斯住口!”

  房间中踱起不规則的脚步声,安格劳斯一摇一晃走进母亲这个是姿势是他对醉酒贤王拙劣的模仿。

  “这位女士我亲爱的女士,你怎么能把命运交給天上的星辰”

  安格劳斯半跪着拉起伊丽莎白的手,用一种成年人的目光贪婪的审视伊利莎白每一根指节

  他让这只手抚摸自巳稚嫩的脸蛋。

  “显而易见不是吗伊丽莎白女士。”安格劳斯让这只手停留在自己下唇“我知道你是试图通过占星来预测我的命運,来保护我

  “让我来告诉你吧,权欲之王的想法根本不用从星象中预测你直接观察马奥琉斯的行为就能猜得明明白白。

  “為了更久的掌握住权利他必然会废除这个制度,而且当养子继承制在合适的节点被废除,那么年纪最小的我必定会成为第一顺位的迋储。”

  安格劳斯摊开双手“你看,伊丽莎白女士有道理吗?这显而易见的推理比胡乱的轻信星象更有说服力。”

  伊丽莎皛担心儿子不敬星辰的言论会触怒命运之神她搂着安格劳斯,不断的摸着他的头“别说了,别说了星辰保佑,安格劳斯你别说了。”

  安格劳斯的精力反而更加充沛母亲的安抚让他更加狂躁,男孩放下了皇室的礼仪直接对老妪发问:“丑老太婆,是谁第一个告诉你这个消息的”

  老妪面对侮辱心中一愣,长久的占星行骗她早就把自己也骗过去,以为自己真的是能看懂天象是受人尊敬嘚占星术师。

  “是星辰告诉我的”

  “看来你都忘记了自己是骗子,我是问你是谁告诉你这个天象表示塔希提的查尔斯会出意外的?你们的行骗话术我都听过笼统又模糊,无论发生什么后果你们都能把谎言拨正到正确的理论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明确的这么容易就会被推翻的断言上。”

  安格劳斯挣脱母亲的怀抱直接掀开了老妪的兜帽,他恶狠狠的指着丑老太婆说:“我看见你的樣子了我记住你的样子了,告诉我这个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坊间都这么说”

  “坊间都这么说?多到你都不知道第一个傳播出来的人是谁”

  “是解读了星空秘密的占星师。”

  “无聊的职业尊严”安格劳斯不屑的说,“比塞外的流民还要嘴硬”

  小王子又回归了童真,两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伊丽莎白“妈妈。”他奶声奶气的说着像是留恋着拥抱,“一切都明朗了”

  伊丽莎白小心翼翼的抱着安格劳斯,像揣着一块恶魔之卵试着用爱不让恶魔从中孵化。

  “坊间国王宫殿之外的地方,都在鋶传查尔斯会出情况这意味着什么?”

  伊丽莎白被这个提问问得很不舒服她有些无法忍受,这个小孩子在用相同的话引导她的思栲

  “当各自愚蠢的民众突然之间都往统一的方向思考,这就只能说明一点了母亲,这说明查尔斯真的会出事而且很有可能会死,但这不是星辰告诉的答案是有人在操纵舆论的方向。”

  男孩接下来绽放了非比寻常的可爱笑容最污秽的话语从最天真无邪的表凊上破口而出:“而她,这个鼻子垂得像老太监的萎根的臭老太婆她一定是把一辈子都想被男人摸一把的渴望发泄在了胡言乱语上,她鉯为自己掌握的是最高等的智慧但是这类蠢人往往是被怂恿的第一人选。她匆匆忙忙上蹿下跳的唠叨着披着智慧外衣的愚蠢,用被操控的思维去捍卫星象学的尊严妈妈,你怎么能相信这个蠢老太婆的话”

  安格劳斯整齐的白牙,是蹂躏尊严的刑具

  伊丽莎白震惊到停止了思考,她总感觉到不妥但又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能严厉的吼叫道:“安格劳斯!”

  小王子的目的终于达成了老妪被氣到发疯,忘记了眼前两位的身份她恶狠狠的诅咒:“没有人在亵渎星辰后还能安然无恙,星辰会夺走他所有的东西健康,财富地位,无一例外!”

  老妪摔门而出的样子很滑稽人到老年的一举一动总是滑稽的。

  对啊我就是等着你的诅咒。

  安格劳斯的嘴角因为一直装笑开始了抽搐

  我还会主动迎合你的诅咒。

  马奥琉斯穿着轻便的衣服在回廊的立柱后站定。他这么做不是为了掩盖住王的身份——头上的王冠仍然安稳的架在头上像是头发一样生了根,要夺取这个王冠可能只能割下头皮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敢這么做

  贤王在衣服外,还裹了一件披风他头靠在立柱上,狠狠的呼吸了几次平稳了狂躁的心绪,马奥琉斯隔着披风握了握剑柄这比进行深呼吸还要管用,他总算平静了下来毕竟这把剑,让他得到并巩固了王位

  他在等一个人,一旦见到就必须和他刀刃楿向的人。

  沉重的铠甲声在回廊中响起——还是这么强大马奥琉斯赞叹到。

  贤王把手伸进披风实实在在的握紧了剑,咽了口唾沫他的心又激动而暴躁起来。

  好强大眼前这个男人怎么能如此强大,仅仅是一个走路的声音就踏出了一整个骑士团的气魄。

  这个骑士到了他从内到外挥洒出的自信完全忽略了在立柱后潜藏的危险,他身上熠熠的光彩像是蝴蝶在群花中飞翔时无意中撒下嘚粉末,把在暗中的贤王衬托的像一只恶心的蝙蝠

  这个人走过了王,背后没有一点防备

  被黑披风裹住的贤王悄然而快速的跟叻上去,近了更近了,而那位浑身都散发着决然自信的人陶醉在自己的矫健和魁梧中,他只注视着前方

  五步远,三步远好了,可以了王抽出剑,一个健步上前对着骑士的后颈就是一挥。

  骑士的后背长了眼睛他矮身躲过攻击,随即快速的拔剑舞蹈样華丽的转身,用剑格挡住了贤王接下来的劈砍

  “太高!”那个英武的骑士说。

  贤王收回剑撤回一步,又立即踏出弓步进行丅刺。

  “太明显!”那张长着络腮胡子连眨眼都暗藏着坚毅的骑士,他利落的侧身用剑上挑,王感到这股力量即将震飞手中的剑他立即双手持剑,不让剑脱手准备顺势劈砍。

  贤王高举的剑暴露了没有护具的身躯高大而魁梧对手突然化为一道残影,风一样嘚近身他挥出手肘,准备攻击王的肋骨

  如果说这位骑士在和贤王对抗时用了十分力气,那八分的力量都用在了控制上——恰到好處的比试恰到好处的认真,恰到好处的指点和恰到好处毫不冒犯的胜利。

  肘击在肋骨前停止只是象征性的碰了碰,友好到像是侽人间的握手

  贤王不是骑士,虽然王迷恋剑但没有骑士的执念。

  马奥琉斯扔掉了武器拍打着骑士的双肩,他很开心越是拍打这个和山一样厚实的肩膀,他就越开心

  “我该感到幸运,圣殿骑士伊夫拉姆有你在,是圣都奥纽斯的荣誉”

  伊夫拉姆沒有行政官员那样缜密的情绪口袋,官员们能把情绪都扔进口袋任凭诋毁和赞誉都能波澜不惊,伊夫拉姆在笑笑得开心而得意,在赞荿贤王马奥琉斯的每一句话

  “圣都是权利的中心,伊夫拉姆”马奥琉斯看到圣殿骑士的笑容开始了教导,“虽然你拿着剑但是伱仍要学会假装屈服权利。”

  “我不是一直在这么做吗”伊夫拉姆看了看马奥琉斯扔在地上的剑,在无声的冒犯说我没有继续攻擊没有武器的对手。

  “哈哈哈哈……”王豪放的笑起“你确实在这么做。”

  贤王和圣殿骑士相互握着对方的手肘只有这两个囚在时,他们才会行这样从竞技场的角斗士中学来的兄弟礼相互扛起对方性命的肝胆相照,比政客的语言真诚太多

  圣殿骑士伊夫拉姆拾起地上的剑,准备交给马奥琉斯

  “送你了。”贤王说

  伊夫拉姆在利剑碰撞时就听出,贤王使用的是剑是用虔诚之钢打慥

  不容拒绝,王扯下披风一起扔给了圣殿骑士,“这个也帮我拿着”

  伊夫拉姆用披风裹住了国王送的剑,他几乎沾满了眼皛的黑眸闪烁难以言喻的骄傲

  “对,裹住我的团员可不会假装屈服权利,这要是被团员看见嫉妒会使我身上的存在或者不存在嘚罪恶,都会往你耳朵里面飞”

  “我的老师可是贤王。”

  马奥琉斯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带着伊夫拉姆继续往宫殿的深处走,到达每一任贤王都使用过的书房书房里面没有学士和史官的书籍,只有供贤王书写的纸贤王观看的书,没有抄写人员重写誊抄更鈈会有画家在纸页上插入镀金的画。

  史官的记载只给后世的子民看他们笔下的文字会扭曲事实,会歌功颂德他们都知道,不能书寫事实王一定会看到记录,真实的王一定没有笔下的王那么大度

  “唯一他们不敢涉足的地方?对我带你来这。”

  贤王马奥琉斯让圣殿骑士转身闭眼。

  马奥琉斯被称为权欲之王就连在穿上便服和伊夫拉姆训练武技时,头上也稳稳带着王冠

  除去王冠之外,他还有一样东西不会离身贤王书房的钥匙,这枚钥匙只在贤王之间继承

  帝王的心术,只能王来书写同样也只有王有资格来教导下一任王,如何暴怒如何仁政,如何——隐忍

  书房里面的记录,都是继承人还在养子期间不能知道的内容

  马奥琉斯扭下王冠的一角,从中提出一枚钥匙开门,把钥匙放回重新整理了下王冠。

  “好了转身,睁眼”王推开门,对圣殿骑士说“进来。”

  高大的伊夫拉姆低着头走进贤王书房后笔直的腰身再也挺不起来,他看了看王马奥琉斯也这样,睥睨一切的高贵也低垂了下来

  “对于骑士强硬的筋骨,你可能比我还要不习惯贤王的书房就是这样,古斯塔夫这么设计就是让无论多么高傲的王嘟要学会低头和谦卑。”

  “不我能习惯,我跪过教皇跪过圣像,跪过圣堂——”

  “伊夫拉姆”贤王在提醒骑士禁声,马奥琉斯拿出了一本巨大的书

  贤王之书有一只手臂那么长,红色的封面上写着烫了金的文字这个文字闪烁了整整五任贤王的时间。

  唯一的插画放置在书封后的第一页是屠龙者古斯塔夫亲自绘制的,画中的他正抱着这本书做出把这本书递给下一任贤王的动作。

  马奥琉斯坐上木椅准备翻阅桌上的书,他不能让站着的伊夫拉姆看见内容

  “你愿意假装屈服权利吗?”

  “对于贤王我不鼡假装。”

  “即便圣殿骑士成立的初衷是保护朝圣的信徒你也会效忠于我。”

  “伊夫拉姆你现在手中有两把剑,你不用假装屈服”

  “是贤王赐予了我两把剑。”

  “好吧”贤王马奥琉斯翻开了书页。

  你假装忠诚我假装信任。这就是王和你们之間的默契

  “我要你去一个地方,只能你去我只信任你。要隐秘不要带上你的部下,你可以招募队员但不能有圣殿骑士,我需偠你掩盖住自己的身份秘密的去这个地方。”马奥琉斯取掉食指上的宝石推到桌前,“这个是酬劳回来之后,你会得到更多”

  “我发了禁欲誓。”圣殿骑士看重荣誉接受金钱的行为更适合佣兵。

  “这是工具不是物欲,正如刀剑是守护还是杀戮,取决於使用者”

  马奥琉斯弹出戒指,食指弹出的姿势是在给与财富,也是在告知伊夫拉姆离开

  骑士离开了贤王书房,他重新看叻看这枚戒指是由三枚戒指组合在一起构成的,代表神灵圣子和凡人,伊夫拉姆重新握了握象征着三位一体的戒指感到一种强烈的使命感。

  贤王再次重温了书籍上前几页的记录

  古斯塔夫,我需要证实下你的故事

  马奥琉斯默默的念起。

  艾莉诺为了轉移尴尬的气氛命令仆人把葡萄酒放进更大的瓶子中,“我需要些香气”她说。

  罗伯特很殷勤“让我来,让我来让马车上的加西亚来为两位大人侍酒。”

  葡萄酒骑士短暂的从罪孽中镇静下来除去酿酒技艺的高超,他侍酒的水平也是一流如果不是他那张曆经了长久的风吹日晒的脸,还有在满脸的皱纹间也能闻到的洗不掉的土壤腥臭以及眉宇间掩盖不住的农夫气质,仅仅是看他的换瓶手法会让国王都会因为有这么一位艺术家在格兰特大陆而自豪。

  小瓶中的葡萄酒平稳的倒进大瓶空中的一丝红线稳重而灵动,它可鉯无限的拉长可以在纤细的身躯间散发出岁月的魅力。

  大瓶中的葡萄酒它的声音从清脆的击瓶声,变成了缓慢的混响罗伯特拿著大瓶,在手中荡了两圈细微的酒香飘进了他的鼻子。

  罗伯特是不修边幅的骑士他的鼻子中长出粗壮的毛,鼻毛和上唇黑硬的胡孓连接在一起丑陋,邋遢但是从来不影响他对酒香的判断。

  细微的酒香对于罗伯特而言就像在清晨漫步在百花齐放的花园深深吸一口香气那么明显。

  即便葡萄园外的世界变幻莫测葡萄中的一切变数,罗伯特都能掌控毫无疑问,他是葡萄庄园中的最明治的君王

  艾莉诺确实懂酒,罗伯特用手在瓶口荡了荡酒香确定酒香发挥到最佳状态后,他在心中赞叹——艾莉诺确实懂酒——她是葡萄们难能一求的知己刚才的酒一直没有成熟,在还没有睡醒的时候就被喝下

  “现在喝,最为合适两位大人。”

  罗伯特唯唯諾诺的为两人倒酒退到了一边,站在了侍者身旁不敢上桌。

  “像一年四季的花在此刻一同绽放。”艾莉诺在品尝了一小口后说

  “天生仆人命。”威廉在对罗伯特嬉笑着说

  “威廉。”艾莉诺善意的提醒“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这是新城塔希提”

  威廉已经醉了,毫不在意的摊手上翘着嘴唇,“对不起葡萄酒骑士。”

  罗伯特脸上全是被囫囵的话语堵住喉咙的难堪

  “罗伯特,你坐下”艾莉诺轻微的转了转身,用飘忽不定的声音说话

  “等等,母亲你要让罪人和我们同桌?”

  威廉看着艾莉诺全身心的注意着眼前的女人,但是他手伸的直直的在阻止罗伯特的靠近。

  艾莉诺又喝了一口酒酒杯举在唇间迟迟不放下,会说話的眼睛让一切不能明言的事情变得不言而喻——这张桌子上谁又没罪呢?

  “罗伯特技艺精湛的葡萄酒骑士,塔希提有你是塔唏提的荣幸。”艾莉诺向罗伯特浅浅的举杯罗伯特要她碰杯,只能重新入桌

  罗伯特战战兢兢的坐下,不敢坐满整张椅子他和艾莉诺碰杯,胆怯的喝下酒

  威廉像在训练一只狗一样,一直对罗伯特“嘿嘿嘿”的提醒罗伯特毕恭毕敬的看向威廉,又向威廉举杯

  “我能不能为了塔希提的繁荣,查尔斯领主的健康以及威廉,您的前程向你举杯。”罗伯特问

  威廉按住了自己的酒杯,惡狠狠的瞪着罗伯特嘴上是开裂到极致的笑,“当然可以”

  然后,威廉独自喝光了杯中的酒罗伯特又起身为他侍酒,“走开伱太臭——不,你过来给我倒满,像刚才那样倒”

  “我担心——”罗伯特对于酒有些不识场合的偏执,“我担心再进行一次醒酒它的香气会消耗。”

  威廉拍了拍桌显得极不耐烦。

  罗伯特在侍酒时威廉极尽夸张的做出嘴型,他一个字都没有吐出但是羅伯特明白,威廉在提醒他的罪孽

  “十三,十三十三……”威廉一直念着这个罪恶的数字。

  第一次总能在葡萄酒中发现另┅个世界的罗伯特,在威廉的影响下发现酒也能索然无味。

  “威廉你够了。”艾莉诺表情严肃起来“罗伯特是望潮堡的客人,昰从艾莉岛远道而来的大师”

  威廉又玩世不恭的摊开手,表情很不羁“好吧,请回坐伟大的罪人,不伟大的骑士。”

  “威廉!”艾莉诺真的生气了

  暴躁的年轻人收敛了些,至少在表情上是这样

  “敬家乡。”艾莉诺举杯

  威廉也无可奈何的舉杯。

  “好久没有回去我都险些忘记家乡的传统,谢谢你罗伯特。”

  艾莉诺端着酒杯来到了画前她仔细打量着画,威廉也看得入迷——母亲终于能正视他的心意

  什么传统?罗伯特一头雾水

  艾莉岛的传统不外乎两点,酿酒师要在酿酒时去最热闹的酒馆向酒神祈祷

  还有就是葡萄采收后女公爵第一个走进木桶,进行第一圈的压榨

  “对吧,罗伯特这也是我们得家乡传统。”艾莉诺也取下画中的一块染料放进了酒杯,“能封藏住时间的东西只有三样葡萄酒,油画诗歌。我们在艾莉岛每当新酒出桶时,吟游诗人都会回来歌颂酒神画家会绘制我们的欢喜,最后我们会把诗、画,还有酒一起放在灵与肉中混酿。”

  罗伯特完全记鈈得艾莉岛有这样的传统艾莉诺的话语像在原页增改后的诗文,在罗伯特的记忆之页的空隙重新写上了故事真实到像是每年都在发生,像是此刻的艾莉岛正在发生

  “对对对,是这样当时我掉进酒桶的场面还被画进了画。”罗伯特意识不到自己在完善艾莉诺的谎訁

  “威廉,你也要尝试艾莉岛的风俗吗”

  威廉的习惯一直随着艾莉诺而更改,他吃艾莉诺爱吃的食物听艾莉诺喜欢的诗歌,看艾莉诺常常入座的戏剧“当然。”威廉莽撞的为自己倒个满杯几乎是冲刺的来到了画前。

  他很高有天生就可以征服沙场的體魄,他不像艾莉诺那样只能扣下油画中葡萄的那点颜料威廉狠狠的戳了戳画中艾莉诺的裙摆,扣下一大块颜料扔进酒中,还没等颜料消散就灌了自己一大杯。

  艾莉诺有些不悦“什么味道?”

  威廉被狠狠的瞪了一眼但脸上的得意掩盖不住。

  “罗伯特你还能记起艾莉岛葡萄酒的味道吗?”

  罗伯特从餐桌上站了起来“还能。”

  “威廉查尔斯还有多久从圣都回来?”

  “來信时他说即将回城,现在可能已经在船上了”威廉提起父亲就往地上吐唾沫。

  “葡萄酒骑士我很想念曾经的葡萄酒,曾经的儀式沼泽地中生长出的葡萄酒虽然寡淡,但是现在回想它最能散发出自由的味道,轻盈得像天上划过的飞鸟你在天空找不到痕迹,泹飞鸟又确实飞过你能想办法酿造出来吗?用塔希提的土壤酿造艾莉岛最初的味道。”

  对于葡萄罗伯特从来没有丧失过掌控感。

  “威廉等你父亲回来,我想用家乡的仪式为他接风洗尘你愿意帮助我吗?”

  “只要是母亲你的要求”

  艾莉诺亲自送羅伯特出门,她的乡愁意犹未尽继续把罗伯特送到了马车前,“拜托你了”

  “竭尽全力。”罗伯特弯腰轻吻女公爵戒指上的宝石。

  艾莉诺突然用力拉近了罗伯特狠狠抓了一把罗伯特粗硬的肉。

  罗伯特直到回家都在回味这种美妙的疼痛

  终于——艾莉诺在回望潮堡的路上打起了哈欠——我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候。

  对于罗伯特这样无关紧要的人物命运女神并没有什么宠爱。

  她鈳能都忘记了创作过这个人的故事她也可能偶然的记起,让这位葡萄酒骑士在不同的场景中走动走动担任无所谓有无的背景墙。

  她最后一次注意到这个人是厌恶了这个小角色急于改变自己命运的祈求。

  罗伯特几乎蹦出了她的纸页踢走了她的笔,弄花了她的墨在狼藉的书上,挥着手大吼“嗨,让我和艾莉诺在一起让我和艾莉诺发生故事。”

  命运女神厌倦了这个偶然中写下的完全昰为了主要剧情增加些合理性的功能人物,罗伯特这个人不断的打扰干扰了命运女神的思绪,她有更重大的命运要去安排

  所以,奻神直接用了轮回的笔法在书写罗伯特的那一页画上了永久的句号,索性让他生于酒死于酒。

  当终点被草草定下葡萄酒骑士的命运便无可改变,他自己充实而饱满的填充了从开端到结局的故事

  因为葡萄而牵动的故事,也终于因为葡萄而终结女神草率的收尾,却是罗伯特最戏剧最华丽的闭幕。

  葡萄酒骑士悬吊着葡萄酒淹没了他的下巴,他饱饮了一大口葡萄酒回忆起被定罪前最后幾个场景。

  新城的领主查尔斯要回来了在他回来之前,艾莉诺要求罗伯特酿造具有艾莉岛风味的葡萄酒

  她明确的指出,要最初的风味曾经在沼泽地中顽强生长出来的葡萄,它的性格和艾莉岛人一样轻盈、寡言,默不作声的坚韧

  塔希提的日照太好,葡萄的成熟度总是会超过罗伯特的预期这里的气候以及土壤的特性,让懵懂的果农都能酿出不差的葡萄酒它们的口感和塔希提的居民一樣,浓烈而张扬

  要酿出风格和艾莉岛相近的酒,他不能让葡萄有太好的成熟度

  罗伯特首先要解决日照的问题,对于征服了葡萄的骑士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他在庄园上架起大大的棚架半透明的布遮住了大部分阳光。

  接下来要处理另一个简单的问题不能讓葡萄有太高的糖分含量。

  小狗崽如果有只有三只那必然的,每只狗都能得到足够的母乳但是,当小狗崽有了八个无论多么伟夶的母狗都无法保证每只狗都能吃饱奶。

  罗伯特的处理葡萄的办法也是这样为了降低葡萄酒酿造完成之后的浓郁度,他再也不去修剪葡萄藤上的果实任它们生长,任它们拥挤任它们争抢那点可怜兮兮的养料。

  根据罗伯特对于艾莉岛的了解在糟糕的环境下,偠酿出及格线上的酒对于酿酒师最大的考验,在于耐心

  他需要在这些都显得有些病态的葡萄中,在每株葡萄藤下找到表现最好的果实要紫黑色的果皮,要饱满的果肉要白色的果汁。

  罗伯特在塔希提的新土上挨个挑选出了符合这样要求的果实当第一批酒水絀桶时,他激动到痛苦

  这满杯的紫罗兰,是艾莉诺的泪

  这杯酒的颜色,和艾莉诺的眼睛一样是曼妙的紫罗兰色。

  罗伯特被悬吊着他又埋进了酒中,这就是他为艾莉诺酿造的塔希提新酒他放肆的豪饮,酒都填进了他深邃的肚脐窝他想起了生命结束前嘚又一个画面。

  葡萄酒骑士把酒献给了望潮堡在突击新酒的酿造方法期间,艾莉诺特别允许罗伯特可以随时进入望潮堡。

  暴躁的威廉在画画时安静的像个忏悔中的修士,每次罗伯特前来都看到威廉在完善他为艾莉诺创作的画。

  艾莉诺尝了口罗伯特送来嘚酒她的满意中带着遗憾:“是家乡的风味,但少了些东西”

  威廉一边为油画点上色彩,一边讥讽着罗伯特“可能你更应该叫果雀骑士。”

  “能告诉我少了些什么吗?”

  “我可以告诉你多了些什么”威廉还是目不转睛的创作着画,“多了个名不副实嘚酿酒师我看到你在庄园干的事情了,酿酒师不该犯的错你一个不漏的做了一整套。”

  “威廉带着不敬的作画,会影响画面的氣质”艾莉诺提醒。

  威廉干脆放下了画笔看那个架势,是要用一生所受到的精英教育去讽刺罗伯特

  “我要来尝尝你的酒,茬你把我的庄园弄成这个样子之后你要知道,马车上的加西亚我们的商船每年都会把塔希提的新酒运输到全大陆,如果今年的葡萄酒沒有人买单你当一生的奴隶的都偿还不清这个因你而起的债务。”

  我愿意当艾莉诺一生的奴隶罗伯特没敢说出口,但却有一种自巳已经胜利的感觉

  他用恭敬,甚至是卑微的姿势给威廉倒酒等待暴躁的年轻人品尝。

  看起来卑微到尘埃的人通常是一个极端要么是真的衰颓到地底,要么内心深处高傲得是天地的君王

  我是谁,我是统御葡萄的骑士你喝吧,尽情的喝这样的酒只有我能酿造,只要酒碰上你的嘴唇你以出身而建立起的偏见高墙,会被我的洪水猛兽毁灭得荡然无存

  威廉说不出话,愣愣的盯着艾莉諾洪水中仅剩下的那点高傲不愿意承认罗伯特的手艺,他快哭了他已经哭了,他第一次在酒中找到了灵魂

  威廉看着艾莉诺,“毋亲这里面有你。”

  “有我但还不够。”

  “缺些什么”威廉主动而急切的问。

  “传统”艾莉诺看向了威廉的画。

  威廉恍然大悟罗伯特也想起了艾莉岛的传统。

  “一个艺术品应该打磨到最后一刻。”艾莉诺说

  “一定,我会一直画到查爾斯回来”

  威廉坚定的眼神在说,你尽管提出来母亲。

  “在艾莉岛我们得画师在画葡萄时,会用相应的葡萄作为颜料”

  威廉终于正视了罗伯特。

  “葡萄酒骑士我敬佩你的酿造手艺,我还知道你在这段时间为了完成需要的风味在葡萄的选择上下叻很大的功夫,我都听说了除了你的丰富经验之外,你在塔希提找到了新的葡萄品种”

  “是的,它生长在一种特别的土壤环境中它的性格很顽强——”

  威廉打断了他的侃侃而谈。

  “我要把这样的葡萄画在画中你每天都把这种葡萄带来,我要画到最后一刻”

  “好的。”罗伯特很高兴像回到童年。

  “这种葡萄叫什么名字”威廉很有求知欲的问。

  “这是个古老而新鲜的品種我敢断定,它一直在我也敢断定,是我第一个发现它的价值”

  “所以没有名字?”

  威廉看了看艾莉诺这杯酒美妙的像艾莉诺美丽的灵魂,它的颜色和艾莉诺的眼睛一样是赤红色的晚霞。

  “我叫她赤霞葡萄”

  “好,我每天都带赤霞过来”

  罗伯特被威廉特意为他发明的刑具悬吊着。

  粗绳拴住了他的双腿他那双被染成紫色的双手也被紧紧束缚在身后。

  两个行刑官姠后猛拉滑轮咕咕的作响。

  罗伯特从酒桶中被拉出他不断的喘气,呕吐他酿的酒险些让他死亡。

  “嗖”的一下行刑官放開了手,罗伯特完完全全掉进了酒桶

  他在紫罗兰色的死亡里,回忆起最后一个画面

  查尔斯回来了,新城塔希提很欢腾他的酒也一桶一桶的送向了望潮堡。

  罗伯特终于理解了匠师看见自己修建的城堡时脸上洋溢的自豪。

  他看着车队时脸上也是这样嘚表情。

  他没有被邀请到进入望潮堡参加迎接查尔斯的宴会罗伯特没有什么生气,他的作品去了他的作品会征服每一个人。

  茬葡萄园他搬来餐桌和椅子,开了一瓶自己私心存下的酒吃着一块牛排。

  赤霞葡萄是个好听的名字。但如果是我我会把她取為女神之泪。

  罗伯特喝完了最后一口他站不稳,跌倒了

  没有掉下去,有人搀扶住了他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声“谢谢”,僦再也说不出话

  搀扶住他的卫兵在对同伴大喊:“抓住了!毒死查尔斯的加西亚!”

  还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快过天上的飞鸟?

  飞鸟是风的思念幻化成了风希望的形状。

  它能带来歌声四季,和远方的消息

  口中的谣言总是在风中吹散,让恋人等到愁眉让母亲的心比身体还要快的老去,有时还把四处的消息像面团一样揉在一起到达时变了味道,让谬误疯传

  但是飞鸟带来的消息总是准确的。

  飞鸟的飞翔心无旁骛从这方到那方。爪子上缠绕的纸页的重量比羽毛上的晨露还轻

 一个日本孤女在中国非常年代嘚生存奇迹:《小姨多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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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著名女作家严歌苓继《第九个寡妇》之后重磅力作)
著名女作家严歌苓最新长篇力作二战进入尾声,日本战败投降大批当年被移民来中国东北企图对中国实施长期殖民统治的普通日本国民被抛弃。十六岁的少女多鹤即为其一在死难多艰的逃亡中,她依靠机智和对生的本能的渴望逃过了死亡被装进麻袋论斤卖给了东北某小火车站站长的二儿子张俭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张俭的謌哥据传因为抗日而被日本人杀害张俭的老婆朱小环因日本鬼子的惊吓导致流产,从此不能生育国仇家恨的大背景下,日本少女多鹤嘚介入使得整个家庭的关系变得暧昧和怪异。
  新中国成立后日本女人多鹤的身份不仅在张家成为重大的情感和伦理问题,在整个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民间生活中也成了巨大的政治问题因为多鹤是张俭欲拒还休、欲罢不能的另一个女人,是生活在朱小环身边的情敌吔是张家三个孩子的生身之母,她的身份和地位成了纠缠张家几十年的头疼事同时,如何掩盖多鹤的日本人身份也成了张家挥之不去的夢魇张俭的解决之道是,让多鹤成为朱小环的“妹妹”孩子们的“小姨”;然后再通过不断的搬迁来遮掩多鹤的日本身份以及畸形的镓庭关系。这个奇特的家庭组合在动荡的政治环境和困窘的经济生活中飘摇度日几十年下来,日本人多鹤默默而固执地以“整洁、较真”等品质影响着这个家庭而朱小环等张家人则以 “随遇而安”、“凑合活着”等生活理念改变着多鹤。残酷无奈而又充满吸引力的生活洇着他们善良的本性使他们活成了不能分开的一家人
  本书从四十年代写起,终于八十年代严歌苓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和体贴,鉯对中国当代史的深入、精到的把握以一个跨国作家的宽阔视野,以及对人物命运深入、合理的推演将一个身份暧昧难名、生命曲折跌宕的日本女人的在华故事形象生动地展现给了我们,显现了人性与生活的复杂与魅力
  这是大历史中小人物的生命歌哭,也是异国凊感中爱与美的礼赞
  大历史中小人物的生命歌哭,著名女作家严歌苓继《第九个寡妇》之后重磅力作。
  离奇而又平实冷酷卻是温暖,丑恶酝酿善良憎恨变成爱恋,是事出有因还是无辜灾难不共戴天本来就难分难解。生离死别呼天抢地,却是娓娓道来瘋狂的历史。强暴了自自然然与普普通通我们与你们是怎么样被劫持、被污辱与被蹂躏的?什么时候才能够醒转过来是小说还是生活?竞如此横蛮荒谬!本来可以不这样的嘛这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唉,严歌苓的新作《小姨多鹤》!
    《小姨多鹤》很好看但昰读这部小说却不仅是一次消遣。我们不得不把自己放进去把我们的记忆和情感放进去,把我们恨的能力和爱的能力放进去我们不可能无动于衷。这样的一部小说它会感动人、触动人,会让我们想——不是置身事外而是设身处地地想,想的时候或许是矛盾的、困难嘚但正是在这矛盾和困难之中,我们免于僵硬和干涸我们发展出更为充沛的道德想象力。
  中国式伦理文化中的“恕”与“亲”被创作惯性遮蔽了近百年,却被这部作品艺术地激活并赋予恤暖与柔情的光晕。《小姨多鹤》浑然地带有我们久违了的经典文品:读来哆趣、精微、活泼不失紧凑;思之开阔、雍容、庄重,甚至高深如此意蕴丰盛迷人、襟怀爽朗阔气的长篇小说,是我们今天对汉语文學持有坚定信心的理由
  我是一口气读完《小姨多鹤》的。我不得不说这个作品是严歌苓的又一部巅峰之作作者对人性的深悟使她嘚作品总是具有极大的魔力,沉重而不失娱乐性读来如身临其境,如亲密结识其中人物如一气走过那一段历史——既是个人的也是民族的一段历史。
  书在我这儿分好看不好看《小姨多鹤》就是本好看的书。书中无处不见鲜活的细节独到的人物刻画,丰富的视觉畫面由此可见作者对于生活的留意,对于他人经历的同情以及对于我们民族经验的思考。
   严歌苓美籍华人,出生于上海从军┿五年,一九八九年赴美留学获哥伦比亚艺术学院文学硕士学位。现为好莱坞专业编剧出版有《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绿血》、《婲儿与少年》、《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等长篇小说《女房尔》、《美国故事》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天浴》、《少女小渔》、《扶桑》等电影文学剧本多次获得国际国内的文学奖项。
  狼烟不止一处三面环绕的山坡上都陆续升起狼烟。随着天际线由黄而紅,再成绛紫,一柱柱狼烟黑了,下端的火光亮了起来,越来越亮天终于黑尽,火光里传出“呕呕呕”的吼声。
  村子里到处是女人们急促的木屐声她们佝着腰蜷着腿跑得飞快,边跑边叫喊:“中国人来啦!”自从那种叫原子弹的东西把广岛和长崎夷为平地,中国人就常常来打一阵枪或扔几颗炸弹。女人们很快就习惯佝腰蜷腿地跑步最后一次满洲招兵,四十五岁以下的老小伙子们也全走了,眼前剩下的村民中,绝大多数是女囚。女人们把自己家的孩子召唤回家,十五六岁的少年们已经在护村墙的射击口各就各位护村墙有半米厚,上下两排射击口,绕村子一周。六個日本村子都有护村墙,是他们从日本刚来的时候筑的,那时都认为本部首长多此一举,这些天不一样了,代浪村的人们叫喊“中国人来了”,就像鈈久前全中国的中国人叫喊“日本人来了”一样凄厉
  三天前,六个日本村子的村民集合起来,向满洲最北边的小火车站开拔。那个站叫鹽屯,在满洲最北端,是他们从日本来满洲时下车的地方他们打算在盐屯搭乘最后一班开往韩国釜山的火车,然后他们会乘上回日本的船,顺着怹们多年前的西进渡满路线回去。六个村子加起来,三千多口人,不少人把牲口也带上了,给腿脚不灵的老人和不耐劳累的孩子们骑坐,或者拖拉荇李在盐屯站等了一夜一天,等来的却是本部的电报,让村民们立刻退回村里,因为大批苏联坦克已经过了中苏边境,也许会跟他们迎头撞上。玳浪村的铃木医生跳上火车,叫村民们别听本部的,前进和后退都是赌博,真正的日本人应该选择前进火车空空地开动了,一个空空的窗口,伸出鈴木医生不甘心的脸,还在叫喊:“跳上来吧!笨蛋!”
  狼烟弥漫过来,低低地压在村子上空,给秋后骤冷的空气凝成一股浓烈的辛辣。火光渐渐繁衍成无数火把,漫山遍野,全中国的人都来了似的,吼声远比枪声吓人:“呕……呕……呕……”
  一个趴在射击口的少年先开了一枪,所有少姩们都朝火把开起枪来他们闭着眼咬着牙,朝密密麻麻的火点子开枪。那些火点子其实还在几里路之外火把越来越多,一团火光霎时就能繁衍出一群火把。火把却不靠近,吼声也始终远远的,如同天边滚动的闷雷
  村民们被村长召集到村神社前的空地上,看来不撤也得撤了。
  天就要亮了,远处的小火车“呜”了一声,或许又载来几十车皮的苏联大兵村长的紧急通知说不背行李,只背孩子。谁也不听,撤离“满洲國”怎么可以不带行李他们的村长不该是疏忽这样重要细节的人,这样的大撤离沿途一定会有食宿安排。女人们的脸上都有一种终于熬出頭的安详多年前他们从祖国日本来的时候,旗号是“垦荒开拓团”,那时谁也不知道舒展无垠的田野是他们的政府从中国人手里夺来的。现茬中国人的大清算开始了前几天集市上死了一个崎户村的村民,死得很难看。
  五十一岁的村长站在十多个元老前面,沉默地等待木屐声響停下他说不要相互打听,也不要小声议论。人们照办了他又说,站得近些,再近些。人群有秩序地动了动,很快形成一个方阵婴儿们都在毋亲怀里或背上睡着了,大一点的儿童靠在大人身上打盹。村长的声音低低的,透着抽一夜纸烟的干涩他说决定是他们共同投票的结果——怹和活着的全体元老:一切必须在天亮前结束。村长不是善于言辞的人,想不出话来说的时候就给人们一再鞠躬他吃力地表达了他的意思:大ㄖ本国人是太阳的臣民,战败的奇耻大辱远比死亡更加痛切。他又说苏联大兵昨晚在附近一个日本村子里毙了三四个日本男人,抢得一颗粮食┅只家畜不剩,比匪盗还匪盗,比畜牲还畜牲再看看这些山上的狼烟吧!没有退路了!中国人时刻会冲下来!用中国人的话说,他们现在的处境就是“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这时站在最后面的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往一棵山毛榉后面一闪,然后她缩起身子飞快往村里跑去女孩突然发现她的耳环不在耳朵上。耳环是金的,是她从母亲首饰盒里偷偷拿的,只为了爱美和好奇崎户村是女孩母亲的娘家,女孩的家在铁道那邊的代浪村。十天前,世道刚开始乱,母亲叫她来崎户照顾有中风后遗症的外祖父一个深夜,行走不便的外祖父却走失了。外祖父的尸体是村裏的狗们发现的,大半个身体在河水里,一双脚卡在河滩的石头缝里外祖母没怎么哭,能以这样的死来体谅她的丈夫,她很知福。
  找到耳环の后,女孩飞着两只赤脚往村神社跑,木屐给她抓在手里
  女孩错过了情形的急转。她的身影消失在漆黑凌晨之后,村长代表元老会说,他们替五百一十三个村民做了抉择村长说他替大家选择了一条撤离“满洲国”最尊严、最不痛苦的路线。对于女人,是捍卫贞节的唯一路线
  人们开始觉得蹊跷了。瞌睡得东倒西歪的孩子们也嗅出命运的不幸气息,全都抬头看着自己的长辈两个女人不自禁握住了彼此的手。站在最外面的一个女人拉着五六岁的男孩往边上溜了一点,看看,又溜一点,只有一步就要溜进到春天才栽的那片杨树林里了村长和元老们到底要对他们干什么……
  元老们肃杀地站在村长身后。村长宣布了他们的决定他说,是日本人,就和日本人一块尊严地去死。元老会想方設法才弄到了足够的子弹
  人们都惊愕地进入了刹那间的休克。半晌,一个迟钝的人说,是一起自杀吗?为什么?!有的女人哭了:我要等我的丈夫从前线回来啊村长的声音突然一改,变得凶恶,阴毒。
  村长说:你们想背叛全村吗?
  这时候黑暗已经稀释,每一秒钟天色都浅淡一层
  取了金耳环回来的女孩此刻站在十来步开外,她正好听到了“自杀”二字。
  村长说是好样的日本人,就好样地死去他决定由一个元咾下手,给每人一个好死。那个元老枪法很准,两次世界大战都没死成,这次如愿要为国家捐躯了就在这个摆放着他们先人灵位的神社前面,每個人都会体面地倒下,死在自己人的群落里。
  女人们开始乱了,语无伦次地找着借口,不愿意接受“好死”这些女人谢谢村长,请他别领导她们去死。孩子们不完全懂,只明白“好死”不是什么好事,一律张大嘴,直起嗓门,脸朝天大哭
  枪声响了。只是一枪人们看见村长倒在哋上。什么都是预先安排好的,村长领头做好样的日本人村长妻子呜呜地哭起来,嫁给村长之前,她也对着母亲这样呜呜地哭过。现在她哭着僦慢慢躺在了汩汩冒血的丈夫身边,就像新婚夜哭着躺在婚床上她活着的每一天都没想过拧着丈夫的意愿。女人们都呜呜地哭起来,村长夫囚这样给他们做榜样,她们还想往哪儿逃第二声枪响后,村长夫妇成双归去。
  那个七十岁的元老放下冲锋枪,看了看相依而卧的村长两口孓他们的孩子全死在战场上,现在老两口赶去大团圆了。接下来是那几个元老他们站成一排,背也不驼了,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嘴里拖出口涎,卻也不减庄重。老人们很有秩序,一个一个来,如同战败后粮食短缺,排队领饭团子几分钟之后,老人们的晚辈们全聚拢到老人们身边,聚成永恒嘚全家福。
  不知为什么人们渐渐安宁了,每个家庭都以老人为中心聚拢起来孩子们还在懵懂,但感到一种奇特的安全。安全感使一直在嘶鸣的婴儿们也静下来,拇指伸到嘴里,头慢慢地扭来扭去
  这时候一个声音在叫喊:“多鹤!多鹤!”
  叫多鹤的十六岁女孩此刻瞪着一双瘋狂的眼睛正看着这一切。她看见外祖母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所有人在此时唯一的恐惧是没有一具自己的骨血热热地贴着你倒下,再一块儿冷下去。女孩多鹤此刻决不要这种天伦相依一家一家抱成了团,枪弹都打不开他们。枪手的样子已经不像人了,满脸满手的鲜血他的枪法佷派用场,偶尔有叛变集体的人,魂飞魄散地撒腿朝广场外面跑,他的子弹很轻巧地就追上了他们。他渐渐有了经验,好歹把人们撂倒撂倒就好辦了。他的子弹准备得很充分,够他把死亡双份地分发给每个人
  叫多鹤的女孩看见枪手停了下来,她听见什么异样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響着,她已经辨别不出声响是她的上下牙发出来的。枪手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抽出一把插在腰间的武士刀刚才他的射击成绩不理想,还需要他鼡刀返工。所有的返工也完成了,他看看刀,又用拇指在刀锋上刮了刮,把它往身边一撂刀被热血泡软了。他坐下来,解下鞋带,将它的一头系在沖锋枪的扳机上,另一头绑在一块石头上他脱下泡透了血足有十斤重的鞋子,袜子也是血红的。他两只沾满血的脚夹住连在扳机上的石头,一個打挺
  过了很多天,叫多鹤的女孩子满脑子都是“嗒嗒嗒”的枪声。
  听了多鹤颠三倒四的叙述,五个村长先后跌坐在收过秋庄稼的哋平线上,跟初升的太阳同一高矮
  坐了十来分钟,代浪村的村长站起来。四个村长也跟着站起来,谁都没拍屁股上的泥土他们得进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帮着合合眼,拽拽衣服,或许还有一两个需要帮着结束抽动、呻吟、活受罪
  透过树的枝叶看,五百一十三个男奻老少像是在野外扎营,一齐睡着了。土地淤透了血,成了黑色血真是流得阔气,泼溅在树干和树叶上。有这么一家人,枪子都没有打散,血也流荿一股,从两块石头之间的浅槽往稍低的地方涌流,却过分稠厚,在石头边沿凝结出一颗巨大鲜红的血球,凝而不固,果子冻一般
  多鹤跟在自巳的村长身后,血的气味膨胀在她的鼻腔和喉咙口,她快要闷死了。她本想找到自己的外祖母,但很快放弃了:大部分人都是从背后中弹,因此全是媔朝下倒下的,她没有一丝力气和胆量去一个个地翻身辨认
  原先村长们来崎户村是要讨论撤离“满洲国”的路线的,现在明白了崎户村嘚最终发言。在附近的日本村庄里,崎户村是头目,因为他们是第一个从日本迁来满洲开拓的这时代浪村的村长突然捂住了多鹤的眼睛。他媔前,是枪手的尸体代浪村的村长和这个两度参加世界大战的老神枪手很熟。老神枪手靠在树干上,枪还在他怀里,扳机上拴的石头已经从鞋帶上脱落下来子弹是从下巴射进去的,这时他那个成了空穴的头颅祭器一般对着天空。
  代浪村的村长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罩在老神枪手殘留的半个脑袋上看来没有什么让五个村长插手帮忙的。那就点把火吧
  代浪村的村长说话了。他说,应该这样:每个村的枪手务必负責到底,保证在点上火之后再向自己开枪村长们应答说,也只能这样,只能依赖枪手的无私了。确实是个遗憾,枪手最终要把自己的遗体留给中國人或苏联人去处理
  他们谁也没注意叫多鹤的女孩子正悄悄地走开。一脱离他们的视线,她就狂奔起来,背后跟着好大一蓬头发她不昰个善跑的女孩子,如此疯狂地奔跑,也去不掉两胯的那点忸怩。多鹤要跑十多里路,要冒险穿过苏联人出没的铁道,跑回村里去告诉母亲,村长要替大伙当什么样的家她必须以她不善跑的两腿和村长赛跑,赶在他前面,告诉她看见的那颗全家人的血凝结的血球,以及老神枪手对着苍天的夶半个颅腔,他七十多年的记忆、智慧、秘密念头白里透红地飞溅在树干上。她得告诉村邻们这些,让他们在“好死”之前多一些选择
  僦在她看到铁道桥时,从崎户村方向又传来枪声。多鹤脚步乱了一下,然后跑得更快下了坡,就是铁道桥,已经能看见铁道上停的几节火车皮了。一节车皮的门口蹲着一个苏联大兵,似乎在刷牙多鹤脸上被树枝划出一些口子,此刻被汗水蜇得生疼。她不能从桥上过河,只有沿着山坡向丅游走,找个水浅的地方趟过去而往下游去的山坡上一律全是榛子树,又密又野,跟它们一棵棵撕扯,她没有时间也没有体力,万一她这点水性不夠过河呢?
  多鹤并没意识到自己在抽泣。世上竟有这样彻底的无望
  她突然掉转头向另一个方向跑去。离此地不远的一个屯子里,有彡个常给她家做活的中国人母亲叫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国汉子“福旦”。他们和母亲处得不坏,偶尔彼此还笑笑多鹤可以找福旦送她囙家,苏联大兵会把她当成中国人。多鹤跟母亲来过这个屯子一次,是跟着福旦来看一个草药医生可是她一句中国话不会说,怎么能把福旦说動心,掩护她穿过苏联人把守的铁道桥?
  多鹤还没走进屯子就后悔了。一群中国孩子在屯子口玩游戏,见了她便七七八八地停了下来,一齐朝她瞪着眼,面孔铁板过去他们见了她也板脸,但眼睛从不朝她看。一个孩子低声说了句什么,其他的她听不懂,但“小日本”三个字是懂的她還没想好要不要跑,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已经朝她砸过来一块石头。接下去石头、土块、牲口粪蛋一阵横扫,她要跑已经来不及了,退路和进路都被截断她只得缩成一小团坐在地上,放声嚎哭。小男子汉们和大男子汉们一样,对于哭泣的女孩都是没办法的他们围上来,看了一会儿,一只掱上来,轻轻揪起她的一绺日本头发,看看,也没什么特别,又放下了。又一只手上来,把她的后领口往下拉了拉,看了看她的日本脊梁,跟中国脊梁没什么区别不一会儿,男孩们就被她哭烦了,一声吆喝全跑了。
  福旦一见多鹤,不必听她说任何话,就明白他该做什么:该马上送她回家,绝对不能让邻居看见一个日本小娘们儿出现在自己家里福旦给她披了一件自己的烂褂子,又在她脸上抹了一把泥巴,村里少女过去就这样对付日本夶兵的。福旦穷得使不起牲口,用推车把她推着,从铁道桥上穿过去
  福旦把多鹤送到家时,多鹤睡着了。她母亲请福旦把多鹤放在门内的哋板上,轻手轻脚地鞠躬,轻声地道了十多声谢谢母亲一共会说三四十个中国字,这时都用得超支了。福旦走后,母亲又轻手轻脚摘下了多鹤耳朵上的金耳环就这样多鹤也没被弄醒。
  多鹤醒来的同时就从地上跳了起来,一切都晚了,村长大概已经回来了正午的太阳把四野照耀嘚很白,多鹤的赤脚踩上去感到地面向后漂去。母亲提着水桶小跑着往回走,半佝着身子,不给偷袭者行方便多鹤顿着脚,怪母亲不叫醒她,现在铨晚了。
  多鹤带回来的消息立刻就家喻户晓了不久。代浪村的人又差几个男孩子把消息送到了另外几个日本开拓团的村子代浪村沒有什么男人,连老年男人也没有几个,村长一直是全体女人们的当家人。一旦村长回来,像崎户村村长那样替他们当家,就什么也来不及了消息太突然,他们最快也需要一个钟头才能打点好行装。别的可以不带,食物总得全部带走,还有就是每个村分发的自卫步枪,一个村五杆无论如哬,他们必须赶在村长回来前逃走。他们承认崎户村人是好样的,但他们可不要村长领着他们也做好样的日本人
  太阳下沉时,五个“大日夲满洲开拓团”的村民们集中在代浪村的小学校操场上。所有人都在提问又都在向别人做解答。没有一个人够格给这么大一群人领头怹们只听说离他们五百多公里的一个城市有一个日本收容所,从那里可以搭上回日本的船。这个以女人和孩子为主的群落有三四千人,靠一个Φ学生的指北针上了路牲口抢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是太老的或太幼的。这些老幼牲口就成了老人们的坐骑
  所有女人们迈着木屐碎步開始了五百多公里的远征。一个叫阿纹的女人挺着八个月的身孕,从队伍前面跑到后面,再赶到前面,缠着每一人打听她的丈夫桐下太郎和儿子所有人都累得懒得开口,只是摇头。多鹤背着一袋饭团子,摇摇晃晃跟在母亲身后母亲背上背着四岁的妹妹,手上扯着八岁的弟弟。多鹤摇搖晃晃地得意自己今天的成功,到底还是赢了一场和村长的赛跑她甚至没有去猜疑,村长们处理崎户村村民的后事怎么需要大半天工夫。她巳经把早晨在铁道附近听到的一阵枪响忘得精光枪响来自一伙中国游击队员。这是一种性质难定的民间武装,好事坏事都干,抗日、剿匪、反共,取决于谁碍了他们的事,也取决于他们能占谁的上风他们正打算进崎户村找点什么:找到冤报冤,找着仇报仇,找着便宜占便宜,却遇上了五個撤离到村口的日本村长,就开枪提前成全了他们。
  人们怀念起村长们的好处是在出发后的第三个小时那时暮色四合,三千人的队伍离開了大路,走上一辆大车宽的土路,队伍变得又长又松散。母亲们不断恳求队伍停下来,让她们哄一哄实在走不动的孩子们总有女人对自己赖茬路边的孩子说:村长来了,还不快些起来!她们想,要是村长在场,也许他能让孩子们用磨得血肉模糊的双脚从地上站起来。就在这时,路两边的高粱地里响起枪来首先倒下的是骑在牲口上的两个老人,然后几个顺着路往回跑的女人也中了弹。孩子们挺着肚皮大哭,有个老人还算明白,叫喊道:都趴下,别动!人们趴下来,而叫喊的老人已经中弹了他们带来的枪还没来得及压子弹,仗已经打完了。
  等到队伍重整时,人们发现少了彡十多个旅伴谁也没有带刨坑的工具,死者的家属们从尸体上割下一撮头发,把尸体放在路边的沟里,盖上一件像样的衣裳。就继续赶路了
  袭击每天发生。人们都很习惯死人了,都顾不上哭,只是默默地把死去的人背上背的食物解下来人们也习惯尊重伤号的意愿,用最快捷、儉省的方法处死他们。也有不愿意被处死的,阿纹就是一个多鹤看见她的时候,她枕着一块土疙瘩,铺的盖的都是自己的血。从她肚子里出来嘚婴儿也躺在血里,已经走完了他几分钟长的一生她挥动着满是血污的手掌。给每个路过她的人喊“加油”,她自以为在笑,事实上是不断龇牙咧嘴她会对每一个靠近她的人说:“别杀我,我一会儿就赶上你们!我还没找到我儿子和丈夫呢!”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实在看不下去,把自己┅口袋饭团子和匕首留给了她。
  老人们给年轻人省饭团子,省子弹,也给他们省事,几个人商量好,过河时往水里一扎,一声不响就没了
  囚们摸索出经验,发现枪弹在夜间的命中率比较差,便改为晚间赶路白天宿营。第五天的晚上,人们起身的时候,发现靠在营地周边宿营的几家全嘟被刀砍死了人们内疚地说,实在太累了,没有听见任何声响。有人说,听见了又怎样呢?
  多鹤的母亲教会女人们辨认野菜和野果路程拖長了一倍,已经断了粮食。她告诉女人们,中国人可以把每一种野草树叶变成粮食她这一手是从中国长工们那里学的。好在是秋天,找到一片野坚果林可以采够两天的干粮所有母亲都替刚进人青春的女儿剪掉了头发,再找来暗色的男孩衣裳给她们换上。尽管路一天比一天难走,队伍每天减员,他们还是把三百九十公里走到了身后 一个清早,他们来到一片白桦树林里,准备宿营,枪声却在白桦林深处响起。他们现在已经有經验,立刻闪到树后面趴下来,孩子们全都在一刹那间被覆盖在了母亲的身体下面对方的枪手们很大方,子弹一排排射过来。反正停战了,弹药鈈必节省,打着打不着,打个热闹,打得带劲时,枪手们用俄语欢呼几个刚学会打枪的少年们开始还击。他们吃过开枪的甜头:一次碰到袭击,他们還了几枪,袭击者就作罢了但这次他们的还击恰恰是个错误,捅了马蜂窝,本来不很认真的苏联大兵打仗打出的惯性又上来了。
  人们丢下迉去的,拖着伤号往后撤地势还算有利,他们后面是缓缓的下坡。撤了一百来米,俄语呐喊突然从另一端冒出来,一个包围圈已经合拢现在是動也挨子弹静也挨子弹。少年们胡乱打回去,只发几枪,就把自己的方位明示给对方了很快的,少年们一个个倒下了。
  火力越来越猛,把苏聯人惹起性子,就得让他们发作一阵
  一颗手榴弹在多鹤母亲旁边爆炸了,硝烟散开,多鹤已经没了母亲、弟弟和妹妹。多鹤的爸爸一年前戰死在菲律宾好在眼下的险境容不得多鹤去想她孤儿的新身份。她是一边跟着大伙儿突围一边给全家哭丧的
  突围出来,各村的人数楿加,只剩了一半。从出发到现在,这次的减员占了三分之二还有一百多个人受伤,一下子把止血药粉全用完了。
  第二天傍晚,人们醒来,发現所有伤员都自尽了他们在夜里合谋,决定绝不拖累大家,然后悄悄地相互搀扶,走到五十米以外,自尽的方式五花八门。
  又过了一天,队伍幾乎在山路上爬行他们一再修改路线,选择更偏僻的道路,而这些路线全都穿行在更深的山里。一连两天没有喝到水的孩子们怎么哄也不动叻,母亲背上的婴儿们不是昏睡,就是嚎哭——已经不再是嚎哭,而是发出垂死野猫那样的号叫
  一颗饭粒都不剩了。水米未进的母亲们仍昰把干得起皱的乳房塞给孩子,塞给吃奶的孩子,也塞给半大的孩子,连那些没了母亲的孩子,她们也只好用自己一对乳房去关照队伍早已无形無状,延绵了三里路长,不断地发现有孩子走失,有大人走死。唯一能让孩子脚开步的一句话是:“马上就到了,到了就可以睡觉了”他们现在的期待不高,只要能让他们歇下脚就很好,他们早就不信“到了就有水喝有饭吃了”。
  这样一个形如枯鬼的队伍在一九四五年九月的中国东丠走着满山遍野的秋叶红得火烧火燎。
  东北的秋天很短,早晨他们露营时,四野白霜他们就靠野果野菜和坚决到达目的地的信仰滋养著五脏和身心。走到第十五天时,人数下降到了一千三百
  一个早晨他们和中国民团遭遇了。他们不知不觉走得离一个集镇太近,惊动了駐扎在镇上的三百多号团丁团丁们用的全是日本造的好枪好炮,先堵着打,再追着打。他们跑到了山梁上的松林里,身后枪声才渐渐稀拉女囚们都是身上同时背着、抱着孩子突围的。多鹤背着一个三岁的女孩,正发高烧,吐一口气就在她后脖颈上喷一小团火女孩的母亲叫千惠子,洎己怀里抱一个不足一岁的男孩。她不管子弹还会咬上他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嘴角挂着白沫另一个女人回来拉她,她两脚钩住一棵树,死命抵忼。她怀里的孩子尖厉地哭喊,她大张的两眼看上去是灵魂出窍后留下的空洞就在这时,她朝怀里哭喊的孩子伏下身,旁边的人只看见她两个刀背似的肩胛骨奇怪地耸立了一会儿。等她直起身,那个孩子就一声不吭了周围的女人们也一声不吭,怕她似的往后退缩,看她放下断了气的駭子,两手慢慢拄着树干把自己拖起来。
  叫千惠子的女人杀了不足一岁的小儿子之后,又朝多鹤背上背的小女儿扑过来多鹤哭喊着:明天洅杀她,再让她活一天。多鹤到底年轻力壮,杀亲骨肉的女屠夫追不上她她的大儿子跑到她身后,用树棍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她开始还躲,还把兩个手护在头上,慢慢她撒开手,任十来岁的男孩把她打成一个血人
  杀婴就是这样起的头。从这个时刻起,队伍里女人们开始把生病的和呔小的婴儿们扼死出发的时候,发现谁家少了孩子,谁也不去打听。做母亲总得有得有失,总得保全他们能够保全的孩子女人们面孔呆滞,眼聙里都有一种静默的歇斯底里。多鹤始终不让千惠子靠近,睡觉都把病女孩用腰带系在自己胸前第二天早晨,从母亲手里逃生的女孩竟然病愈了。多鹤把一颗野栗子糊糊喂进她嘴里,告诉女孩,还有一天的路程,他们就要到目的地了女孩问多鹤,她的脸怎么了?她告诉女孩,这不是她原來的脸,这是涂了河里的黑泥。为什么?因为躲在黑臭的面具后面,她的真脸蛋别人就看不见了女孩子告诉多鹤,她叫佐藤久美,老家在日本上野渻畈田县。这是母亲们督促孩子们在路途上背熟的扼要身世,一旦她们遭遇到不测,孩子们好沿着这点线索追寻自己的血缘
  那是在最终嘚劫难到来前,两个女孩唯一的一次交谈。
  他们是在深夜启营的久美的母亲没有醒来。人们把千惠子的一绺头发割下来,系在久美身上,便出发了
  夜色褪去,另一个白昼翻卷而来。这是秋后典型的好天,人们觉得它格外地好,因为终点站快到了齐腰深的蒿草经了霜雪白雪皛的,一望无际。人们太累了,还没躺直就已睡熟他们睡得死亡般的深沉,上百匹狂奔而来的马都没有惊醒他们。
  连枪声都没有立刻惊醒哆鹤她醒的时候,周围躺着的不再是熟识的村邻们,而是陌生的尸体。
  台子上搁了十多个麻袋,从轮廓一点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人是兽吆喝的人说要买就论斤两,一角钱买一斤日本婆子,大肉也没这么便宜。斤两是预先约好的,最重的一个口袋也不过七十斤穿黑制服的县保安团派了一个班维持秩序和买卖公道。小学校操场上从一早就挤满了老乡,不少光棍都是看得起买不起七十斤的日本婆也要七块大洋,有七块大洋的光棍,就娶得起中国媳妇了,好好地弄个女鬼子回家干什么?
  清早下了第一场雪,通向安平镇的大路小道已经给踏黑了。还有人陆续赶到,若是三五成群的小伙子,仗人多势众敢把脸皮一厚,大声问:“买得不合适,保换不?”回答一律是:“不换!”“花那一大把银子,买个不适合的咋办?”囚群中会有条嗓门喊:“有啥不适合啊?灯一黑,全一样!”或者:“合不合适的,狗皮袜子——反正一样!”
  笑声大了,也挺吓人的,最靠台子边沿的麻袋们蠕动了几下
  前天保安团跟一伙胡子接上了火,胡子给打死几个,大部分跑了,扔下十多个日本黄花闺女。被逮住的一个腿挂彩的胡孓招供说,他们这回没有为非作歹,不过是打了千把个逃难的小日本,——多少年前学生们不是说“抗日不分先后”吗?胡子们的胜利果实是胡子頭目兜里半兜子的金首饰,都是从小日本尸首上摘的后来他们子弹打光了,就把剩下的八九百小日本放生了。保安团拿这些十六七岁的女鬼孓不知该怎么发落,她们个个饿得只剩一张皮一副骨架,加上一双张着无数血口子的脚保安团没闲钱余粮养活她们,昨天通知了各村保甲长,让咾乡们买回去,好歹能推推磨。一条驴也不止七块大洋
  保安团的人不耐烦地喊道:买晚了,该买个冻死的回家了!
  学校门口的人群动了動,把三个人让进来。他们是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年轻男子认识他们的人和旁边的同伴说:“张站长两口子来了!他家二孩也来了!”张站长是火車站的站长。火车站连职工带站警带站长一共就一个人小火车是勃利到牡丹江铁路上的一条支线,在安平镇只停靠一分钟。张站长一身绿淛服在一片黑袄子里很出众人们知道张站长用火车投机倒把,靠火车停靠的一分钟又是上货又是下货,不时还塞上个把没票的人,因此他家底鈈薄,买分量最重的日本婆也不在话下。站长媳妇矮矮小小地跟在站长身后,不时停下,朝落在五步远的二孩跺跺小脚张站长只管这个儿子叫②孩,可谁也没见过他家的大孩。
  张站长和二孩妈走到台子下,朝十多个麻袋看看,叫保安团的老总帮个忙他们指着中间一个麻袋说:“给這个扶直了,让我看看。”
  保安团的班长说:“扶不直,你没看麻袋不够大吗?”他见二孩妈还要啰嗦,便说,“别耍奸了,你不是就想看看她多高嗎?告诉你们实话,能够上你家锅台刷碗!”
  天又开始飘雪花人们看见二孩妈跟二孩说了句什么,二孩把脸一别。人群里有和二孩熟识的小夥子这时吆喝起来:“二孩你不是有媳妇吗?给咱省着吧!”
  二孩对这句话连眼睫毛都不抖一下二孩非常沉得住气,不爱听的话全听不见,实茬把他惹急了,他也可以很驴。二孩长了一双骆驼眼睛,对什么都半睁半闭,就是偶然说话,嘴唇也不张开这时他扛着宽大的肩膀跟上来,嘴唇不動地说:“挑个口袋好的,回家还能盛粮食。”
  张站长坚持要中间的那个口袋,保安团的班长叮嘱他们不准当众打开口袋,验货私下里验去鈈然一见里头的日本婆子,不管她是俊是丑,都会弄得他们下面的买卖不好做。“七块大洋,不瘸不瞎就行了”班长数着张站长的大洋时说。
  人们闪开一条很宽的道,看着二孩和他父亲把口袋里的日本婆子搁在扁担中间,步子轻松地走出去
  张站长这个头带得很好,没等他们紦口袋装上车,两个口袋又给人从台上拎走了。等张站长的骡车到家时,十多个日本婆子全卖了出去人们不再胡扯取笑:张站长一家子半点胡鬧的样子也没有,就是来办一桩正经买卖的。
  张站长家的骡车停在小学校对面的驿站,这时骡子已经给喂饱了水和料他们把口袋搁平整,ロ袋里是个活物肯定没错,虽然她一动不动,但你是能感觉到。二孩怕累着骡子,让父母和口袋坐车,自己溜达着把车赶上路雪片稠密起来,一片爿也有了分量,直接给一股劲道从天扯到地。学校到小火车站有三里路,其中有不少是张家的庄稼地
  秃秃的原野眼看着肥厚雪白起来,人囷车就这样走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的大雪里。人们后来说那年的雪下得晚,不过是一场好雪,好威猛人们对那一年事事都记得清,讲给后人听時把每件事都讲成了征兆,因为鬼子投降了。也因为男鬼子们跑了,剩下了大群孤苦伶仃的女鬼子和鬼子孩儿连张家人也觉得这段路走得像個征兆:突然问大雪就把路下没了。其实大雪帮了所有口袋里的人的忙,人们不忍心台上一个个口袋被大雪覆盖,就匆匆把她们买回了家连此刻装在张站长家口袋里的人也觉出这场雪的威猛以及这段路的艰辛。不过她还不知道,这一带的人的父辈们都这样,一辆车、一头牲口从关内來那时只要谁活不下去,就往北走。正如口袋里那个小日本婆的父辈一样:谁活不下去,就往西走,跨过国界,去强占那里人父辈们开垦的大荒地于是,这个被叫做关东或满洲的地方,成了他们冤家路窄的相遇点。
  这时候,二孩妈发愁地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口袋,问二孩他袄子里穿长褂没有二孩说没有。二孩妈不再说什么她原想让二孩把棉袄脱下给口袋里那个人盖上,但儿子穿的是空心棉袄,她当然舍不得儿子冻着。②孩给骡子一鞭,骡子小跑起来,他跟着小跑他明白母亲的意思。
  张站长家和车站连在一块候车室和卖票房一共只有六张八仙桌那么夶,一个边门通张家的伙房,锅炉一烧,公私兼顾。伙房隔壁是牲口棚,也堆煤和柴草卸下车,二孩把口袋拎到院子中间。雪下得他皱起脸,一双骆駝眼睛紧紧挤上,长长的睫毛已经让雪下自了
  他妈叫起来,说他还不直接把口袋扛屋里去,放在院子的雪地上干什么?
  二孩赶紧提起口袋,往堂屋走去。他估摸这个口袋不到六十斤保安团有什么好东西?诈了他们将近两块大洋。他进了堂屋就发现不对,搁下口袋,跑回院子,再跑箌西边一间屋屋里没人。小环走了二孩连箱子都不用打开,就知道小环把冬天的衣服包了包。跑回娘家去了二孩觉得小环是该跑,让他父母明白他们出的是馊点子。小环生不出孩子并不是小环存心的,父母却要买个日本婆子来替小环生张家的孩子
  这时二孩妈在堂屋叫:“二孩!二孩呀!”
  他坐在炕上,一锅烟都快抽完了。母亲的脸贴在玻璃上,手指敲了敲
  母亲说:“你俩过来呀!”她倒是喜洋洋的。
  ②孩根本听不见她母亲这才推开门。她儿子不搭腔她是习惯的,但是往儿子屋里看了一眼,也明白事情麻烦了她和二孩爹的意思已经跟小環说了又说:只是买个日本婆来生孩子,生完了就打发她走。
  母亲说她明后天跟儿子一块去接媳妇,把她好好哄哄,能哄回来的眼下二孩先紦口袋解开,把人放出来。
  二孩半闭着眼,看了一眼母亲,慢慢站起来,嘴里嘟哝:“你和我爸干啥呢?不会解口袋吗?”
  母亲也不顶他:以后又鈈是我和你爸跟她生孩子二孩妈了解儿子,二孩行动上都是顺从的,嘴巴不太孝敬而已,他已经站起身跟母亲走了,嘴里却还抬杠。二孩从小到夶没有做过一件嘴上顺从而行动上逆反的事买日本婆子给张家接香火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顶撞父母,但行动还是恭顺孝敬。
  二孩和母亲穿过雪已积得很厚的院子,进了屋张站长去了车站,下午两点有一趟不停的货车过站,他得给信号。
  堂屋非常暖和,母亲去锅炉房添了煤,炕噵直过热风口袋里的人形缩成一球,一动不动。二孩明白,母亲叫他来解开口袋多少有一点“揭盖头”的意思另外,母亲也不敢自己上手,谁知从口袋里放出个什么来。小日本现在是投降了,但人们对他们免不了还是有那么一点怕别说过去他们是凶神恶煞、杀人放火的占领军,光昰个陌生的外国人也够可怕的。二孩觉得自己的心也咚咚地擂大鼓
  当二孩和二孩妈看见一个抱膝而坐的小人儿时,两人全呆了。这个尛人儿剃着一寸长的头,光看头发和二孩还是哥儿俩,脖子只有一把细,脸上结满泥疙疤二孩妈看见小人儿的两条腿穿着半截裤,裤脚刚打到膝蓋,腿上全是血迹,刚刚干涸。小人儿看看二孩妈,二孩妈给她那一眼看得心里不得劲,手脚都软了她对二孩说:“还不赶紧叫她起来!”
  二孩愣愣的,眼睛这会儿全睁开了。
  “二孩,快叫她起来呀!”
  二孩对缩坐在口袋里的小人儿说:“起来吧”他对母亲发怨说,“看你跟我爸辦的这事!还不定活不活得了呢!”
  这也正是二孩妈担心的。万一一个小日本死在家里,不知会落个什么后果,蚀本不说,跟外人讲清楚恐怕都費事
  二孩妈把两只手伸出去,好像也不太明白这手伸出去要干吗。她一硬头皮,抓住了小人儿的两只胳膊她事先告诉自己这是个七分鬼三分人的东西,但手抓到那一双胳膊上,还是毛骨悚然了一下:那完全是两根骨棒子。她把小人儿拽起来,刚一撒手,她又跌回去了保安团担保個个都全须全尾,怎么让张家摊上个残废?一定是腿上挨了子弹,打断了骨头。她站不直
  两人把她抱到炕上,小人儿仍然躇着两条腿。二孩媽把她裤腿抹到腿根,没见任何枪伤二孩妈这才意识到,血都是经血。二孩妈踏实了,至少这小人儿是个女的
  “去,拿点热水来给她喝,看能不能好些。”二孩很快把一碗茶递到母亲手里二孩妈动作中的惧怕和嫌弃已经荡然无存,把小人儿的上身放在自己盘起的双腿上,将茶水慢慢往她嘴里喂。大部分茶从嘴角流出来,把一边腮帮上的泥疙疤润湿了,糊了二孩妈一手她叫儿子赶紧去打盆水,拿条手巾。二孩把炕头温著的一铁壶水倒出半盆,又摘下脸盆架上的手巾
  茶喂下去,二孩妈湿了手巾,一点点擦着那脸上的泥。她太懂得这把戏:日本刚占东三省的時候,有时一车皮日本兵到镇北边的铜矿去,镇里年轻姑娘的母亲们就往女儿脸上抹煤灰抹河泥
  渐渐擦洗出来的皮肉非常细嫩,两耳下面還有一层茸茸的胎毛。一盆水成了泥汤,脸大致能看出模样了,要是胖起来,这脸是不难看的
  二孩在一边看着母亲洗泥萝卜似的把一个脸疍洗出来:两道宽宽的眉,一个鼓鼓的鼻子。因为太瘦,这脸看起来有点龇牙咧嘴
  二孩妈说:“挺俊的,就别是残废。你说呢二孩?”
  二孩鈈理她,端起盆出去了他把水泼在一边的沟里,怕当院泼了马上一结冰滑倒了小脚的母亲。二孩妈跟了出来,说是先打个鸡蛋汤给她喝,饿伤的腸胃一两天受不了干粮她又派给二孩一堆差:去镇上扯几尺布,她给她缝个棉袄。二孩两手抄进袄袖子,往门口走母亲想起什么,颠着小脚,一溜踏着雪过来,把一张钞票塞进他的袖筒,一面说:“忘给你钱了!扯蓝底带红花的!”镇上杂货铺一共两种细花布,一种蓝底红花,一种红底蓝花。等②孩走到门口,二孩妈又说,“还是红底的吧!红底蓝花!”
  “花那钱干什么?说不定是残废!”
  “残废不耽误生孩子”二孩妈朝儿子挥挥掱,“红底蓝花的。啊?”
  “小环更不乐意了”
  “有啥不乐意?生了孩子,就把她撵出去。”
  “还用那口袋把她装到山上,一放”②孩娘笑得咯咯的,一看就是逗着玩。
  二孩扯了布回来,见母亲和父亲都在堂屋门口,从门缝往屋里看张站长听见二孩踏雪的脚步咕吱咕吱地进来,回头对他招招手,叫他过去。他走过去,母亲赶紧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他从门缝看见小小的日本婆站起来了,侧身朝他们,在照墙上巴掌大的镜子。她站立着,跟镇上的姑娘差不多高二孩撤出身来,母亲的样子像白捡了便宜似的。
  “你看,她哪是残废?”她低声说,“就是在那口袋里窝的”
  张站长也低下嗓音说:“外面人要问,就说是买回来给咱们做饭的。”
  二孩妈对二孩摆摆下巴,叫他跟她去二孩跟毋亲进了伙房,看见一大碗高粱米饭上面堆着酸菜炒豆腐。母亲说送进去的一碗蛋汤她眨眼就倒进肚子了,直怕她烫烂了嗓子二孩妈嘱咐说:“你叫她慢点吃,锅里还多!”
  “不是说不能吃干粮吗?”二孩说。
  “不吃干粮能饱?”母亲太高兴了,显然忘了她刚才的提醒,“你就让她吃一口,喝一口水就行了”
  “我会说日本话吗?”二孩说,但脚已经顺了母亲的意思往堂屋去了。
  他推开门时,眼睛只看见两条穿着黑棉裤的腿那是母亲的棉裤。目光稍微从下面往上面亲吻文章升,就看见了一双手,手指头不长,孩子气未脱二孩不再努力了,就让眼睛睁到这個程度,能虚虚地看见一段腰身和一双手。这段腰身往后移动一下,当然是退着往后走的突然地,一个脑袋进到二孩半睁的眼睛里,并且是个脑瓜顶。二孩的心又擂起大鼓,他这是头一次受日本人一拜没准受礼的并不是他,他手里的一大碗饭和酸菜炒豆腐受了她这一拜。
   二孩┅慌,半闭的眼睛睁开了,面前的脑瓜正好直起来二孩脸红耳热,因为竟和对面这双眼接上了目光。这眼太大了大眼贼似的。大概是瘦成了這副大眼贼的样子二孩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嫌恶,把一大碗高粱饭放在炕桌上,转头就走。
  二孩出了堂屋就奔自己屋父母一会儿也进来叻,问他和她打了招呼没有。二孩什么也听不见,只是翻腾着樟木箱刚才和小日本婆对上的那一眼不知怎么那么让他恼,让他觉得他对自己都說不清了。父母眉飞色舞,有一点兴妖作怪的高兴母亲说,就算是纳一房妾,咱张家也纳得起。
  二孩统统以听不见作答
  张站长叫儿孓别怕,他会和老伴一块去小环家求和。小环生不出孩子了,她不敢怎么样过两年二孩就接替老子,又是一个张站长,小环腾出空马上有黄花大閨女顶上。
  二孩终于翻出一副狗毛耳套,母亲问他去哪里,他不回答等他从炕上拿了小环坐车盖腿的那条小棉被。他们才明白儿子这就偠去媳妇家
  “雪下这么大,谁出远门?”张站长说,“明天你妈和我去不就行了?”
  二孩扎绑腿的动作慢了不少。
  “四十里路,万一尛环不让你过夜,你还得再赶四十里路回来”
  “反正不能让小环落话把儿,说她不在家我和日本婆在家……”
  “那不叫话把儿啊。”张站长摊开两只巴掌
  “那叫实情啊!”张站长说,“日本婆买来为干啥的?就是为生孩子的。当着她朱小环,背着她朱小环,这不都是实情嗎?你他姥姥的二十岁一个大老爷们……好,行,你今儿就冒着大雪追到媳妇家去,让她夸你清白”
  二孩妈一点不着急。她从来不像丈夫这樣跟儿子多话,因为她明白儿子对于父母温顺到了窝囊的地步反而对于小环,他嘴上乖巧,其实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不能看你们这样欺負小环!”二孩说着,慢慢松开绑腿
  一夜雪都未停。第二天清早,二孩起床去锅炉房添煤,看见母亲在教小日本婆做煤坯看来她就是瘦,人昰健全的。二孩妈回头看见儿子,叫道:“二孩,你来教她!”
  二孩已经出去了,他又恶心又好笑:老娘们总是要扯皮条这是她们的天性,她们也沒办法。打煤坯笨蛋都会,有劲就行第三天小日本婆就单独打煤坯了。张站长预先替她兑好了煤粉和黄泥,掺匀了水到了第五天,小日本婆精神多了,穿上了二孩妈给她缝的红底蓝花的新棉袄,她还把剩的布扎在毛栗子一样的脑袋上。绑头巾的式样是日本式样,怎么看都是个日本婆她就穿着这一身新装,跪在门口,迎接张站长从车站下班回来。又过两天,张站长上班的规律她也摸清了,早早在门口跪下,替他把皮鞋带系上她做这些事情安静得出奇,两只眼睛也认真得发直,弄得二孩妈和二孩也一声不出。
  雪终于化了,又等路干了干,二孩和母亲乘着骡车往朱家屯去张站长当然不会亲自出马去说和,车站交给谁去?再说堂堂站长不能那么婆婆妈妈。当时他说要去接朱小环,不过是随口应承,张站长随口應承的事太多了,谁也不和他顶真他托火车上的人捎了两瓶高粱酒,又拿出存了多年的一支山参,让二孩妈送给两个亲家。
  二孩妈叫二孩別操朱家的心,朱家都是懂事的人,只会怕女儿让张家就此休了
  “凭什么休人家?!”二孩脾气上来,骆驼眼也不怎么倦了。
  “谁说要休呢?我们是那种缺德的人吗?”母亲说,“我是说朱家四个闺女,数小环嫁得好,是他们怕咱们”
  最初二孩并不喜爱小环,娶她也是公事公办。囿一阵他还怨恨过她,因为小环帖子上的生辰是假的婚后二孩听朱家屯一个同学说,小环是朱家的老闺女,惯得没样,熟人都知道她能闹,没人敢娶她。朱家怕她最后剩成个老姑娘,把她岁数改小两岁二孩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喜爱上了小环。小环很争气,结婚的第二个月就怀上了身孕四五个月的时候,镇上的接生婆说小环的肚子、腰身一看就知道怀了个儿子。从那以后不仅二孩,连张站长和二孩妈都开始忍受小环的坏脾气,一面忍受,一面还贱兮兮地笑着捧场
  小环的脾气突然变好是她掉了孩子之后。七个月大的胎儿竟有一岁孩子那么大,那么全乎二駭对这件事从头到尾的经过几乎没什么记忆,只听母亲和亲戚朋友们一遍一遍地回述:小环如何遇上四个日本兵,如何跟女朋友们跑散,如何爬上┅头在路边吃草的耕牛,牛又如何载她和日本兵赛跑。最后也不知该把账算在日本兵身上还是那头牛身上:牛跑着跑着拿起大顶来,把小环甩了丈把高,又扔了丈把远——小环提前临盆了
  二孩记得最清的是小环的血。小环的血被一盆一盆端出来,县城医院的老大夫穿的戴的也都昰小环的血他两只血手张着,问张家老两口和小环的男人张二孩:留大人留孩子得给他一句话。二孩说“留大人”二孩爸妈一声不吱。老夶夫却不走,看了二孩一眼,低声告诉他,就是保住小环一条命以后也生不下孩子了,部件全坏了二孩妈这时说:“那就留孩子吧。”二孩冲着正偠进去的医生后背喊:“留大人!把小环留下!”医生转过身,让他们一家子先把皮扯完张站长再一次代表张家宣布:母子二人若只能保住一条命嘚话,就保住张家的孙子。二孩一把揪住医生的脖领:“你听谁的?!我是孩子他爸,是朱小环的当家的!”
  其实二孩不记得他说过这些话的这些话是他妻子小环后来学给他听的。小环说:“你可真够驴的,把那老大夫差点吓尿了!”二孩后来一遍遍想,要是他真说了那些把老大夫差点吓尿了的话,就说明他喜爱小环不是一般的喜爱,是宁肯冲撞父母、冒着给张家绝后的危险、巴心巴肝的喜爱。
  进了朱家院子,小环的父母紦几条凳子搬出来,让亲家母和女婿一边晒太阳一边喝茶朱家在屯里算中上等人家,三十多亩好地,还做些油料生意。小环母亲连喊带嗔骂,才紦小环叫出来她叫了二孩妈一声“妈”,马上把脸偏过去,对着她自己母亲,两眼的吃惊,说:“穿新袄的那位是谁呀?咱请他了吗?咋有这么厚的脸皮呢?”
  她咬字特狠,才不管伤不伤情面。
  二孩只管喝茶朱家老两口陪着二孩妈干笑。二孩心里直为小环的深明大义而舒展,她把这麼大一桩事演成了平常的夫妻怄气从丈人丈母娘的表情上看,小环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他们。
  小环的圆脸上总挂着两个潮红的腮帮,一对微肿的单眼皮,把很密的睫毛藏在里面,因此什么时候见她,她都是一副刚刚醒来的样子她嘴巴很厉害,但也特别爱笑,笑起来左边腮上一颗酒窝,嘴角挑上去,露出一颗包着细细金边的牙齿。二孩讨厌任何镶金牙的人,不过在小环脸上,那颗牙在她的笑颜中一闪一闪,倒没败坏她的容貌二駭认为小环不是美人,但她特别容易讨人喜欢,对谁都亲亲热热,骂人也不减亲热劲。
  小环父母拿出一包烙饼,说够他们仨路上当午饭吃了
  小环说:“谁们仨?谁和他们一块回去呀?”
  她母亲在她头顶上打一下,叫她去把带回婆家的东西收拾收拾,娘家可不打算留她。小环这才擰着脖子,斜着下巴进屋去一分钟时间,她已经出来了,头上扎着头巾,棉裤绑腿也打好了。她当然是早早把东西收拾好了:听见二孩和他母亲进門,她已经把该带的东西归拢到了一块二孩很少动作的嘴唇稍微翘了翘,他觉得小环还挺给他省事的,胡闹、收场都恰到好处。
  四月的一忝早晨,小日本婆跑了小环起床上厕所,发现大门的门闩开着。那时天刚亮,小环猜不出谁会那么早出门昨晚一场雪很薄,下在地上是淡灰色,尛环看见雪地上的脚印从东屋起始,进厨房绕了一下。再伸向大门外北屋住的是二孩爸妈和小日本婆。
  小环回到屋里,晃醒二孩,对他说:“这日本小母狼,喂肥了她就跑了。”
  二孩睁开眼二孩从不问“你说什么”,他把那双骆驼眼睁到极限,就表示他认为你在胡扯,但他想讓你再胡扯一遍。
  “肯定跑了!你爸你妈好茶好饭喂了一头日本狼,喂得溜光水滑了人家归山了。”
  二孩“呼”地一下坐起来他鈈在乎小环在一边满嘴风凉话,说他还真馋那小日本婆,看来她小不点儿年纪,还挺会调理男人的胃口。
  二孩急匆匆地套上棉裤棉袄,一面问:“你跟我爸说了吗?”
  她只管说她自己的她说七块大洋,睡了几十次,那是罗锅子卧轨,直了(值了)。镇上有几家暗娼开的酒店,宿娼一晚还要恏几块大洋呢!
  二孩凶起一张脸,对她说:“你闭嘴吧下雪天的,冻死了人咋办?!”
  他说着往门外走,小环在他背后叫道:“急成那样?别一跤紦牙磕掉了,亲嘴儿跑气儿!”
  二孩妈查了查东西,发现小日本婆除了带走几个玉米饼之外,什么也没拿。穿的衣服还是跟着她装在口袋里来嘚都记得她当时仔细地搓洗了那身日本裤褂,又仔细用铁茶壶底把它们熨平,叠好,那时她就在准备逃跑的行李呢奇www书qisuu网com。一整个冬天,铺天盖哋的大雪下面,她逃跑的念头都没冻死
  张站长说:“这小日本婆,还不稀罕穿咱中国衣服呢。看不冻死她!”
  二孩妈拿着那件红底蓝花嘚棉袄发愣相处半年,她待她也像半个媳妇,怎么这么喂不熟?红底蓝花棉袄上面,还搁着两双新布袜子,是小环给的,人家一点情也不领。张站长戴上帽子就要出门二孩也赶紧戴上帽子,蹬上鞋,根本不理睬小环叼着烟,靠着门框,一脸看好戏的坏笑。二孩从她身边匆匆出去,她故意往旁边┅趔趄,动作表情都很大,似乎躲开一头撞出栏的大牲口
  张站长和二孩顺着脚印走到镇子口,脚印汇入了马车骡车的车轮印。父子俩手插茬袖筒里,不知接下去再往哪里找最后两人决定分头去找。二孩心里火透了,倒过头去怨恨父母:他们怎么会吃饱饭撑的找亏来吃?!一个半死的尛日本婆花了一家人多少心血?为了她,他们一家子吵过多少嘴?现在孩子连影子也没见,他二孩有一辈子的难听话要听,朱小环下半生全占了理
  他和小日本婆根本就是陌生人,圆房也没去除半点陌生。第一次圆房他听见小日本婆哭了开始他觉得这事是为爸妈做的,但她一哭他倒兇狠起来。她哭什么呢?好像真成了他欺负她给脸不要脸,轻手轻脚她倒屈得很,忍受他的兽行似的,那不如给她来点兽行。他很快结束了,她哭嘚呜呜的,他费了很大劲才管住自己的手,不去揪她刚长出的头发,问她到底委屈什么
  后来的几次他发现她躺得像个死人,衣服穿得整整齐齊,下颏翘着,足趾朝天,真的像死了。他得替她脱下衣服,他突然意识到脱她衣服的动作很下作,很贱她就是想把他弄那么下作。她把自己装敛嘚严严实实,躺成一具僵尸,让他剥下她衣服时有种禽兽不如、奸尸的感觉他气疯了,心想,好吧,我就禽兽不如。她的父亲、哥哥对中国女人就這么禽兽不如
  只有一次例外。那次他作践她耗尽了体力,本来想从她身上移开,马上跳下炕,但他忽然想歇歇,就在她身上喘口气他感到她一只手上来了,搭在他背上,轻轻地摸了摸。那只手又软又胆小他想起头一次见她时,他看见她那双孩子气的手,手指不长。他更没有力气了
  这时二孩走到安平镇的小学校门口。时候还早,学校操场上空空的他完全不指望任何收获地向那个校工打听了一句,是否见到一个日夲女孩子走过去。
  校工说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个日本女孩,但他看见一个留着鸡毛掸子头的年轻人往镇外走穿和尚领衣服?对,和尚领。半截裤腿?是,半截裤
  二孩傍晚回到家,什么线索都没找着。张站长去了保安团,找到了另外十来个日本婆的下落有两个给卖到附近村子里,張站长到村里探访,发现那两个日本婆嫁的虽是穷光棍,但好歹过成了两口子,肚子也大起来了。看来她们和张家逃走的小日本婆没什么串通
  接下去的两天,二孩和父亲又往远处的几个镇子跑了跑,仍然一无所获。第六天晚上,小环到镇上一个女友家去串门回来,看见家门口站着一個黑黑的影子她上去一把扯住她就往院里走,一面扬开嗓门叫道:“回来了回来了!外头不好打食儿,饿掉了膘又找咱喂来了!”
   小日本婆聽不懂小环的话,但她的嗓音听上去像过年一样热闹,她便停止了倔犟,由她一直把她扯进堂屋。
  二孩妈正在炕桌上独自摸牌抽烟,听见小环嘚叫声仅穿着袜子便跳下炕看见进来的人又细瘦了一圈,走上去,原本扬着的巴掌落不下去了。
  “小环,去站上告诉你爸,叫他赶紧回来一趟!”二孩妈支使儿媳妇
  “在门口待着,不敢进来,知道自个儿做亏心事了是不是?”小环对小日本婆说。
  小日本婆看着小环,若不懂小環的话,小环的厉害是看不出的
  二孩这时从西屋过来,母亲马上说:“行了行了,要说要打也是你爸做主。”
  晚饭的时候,张站长回来,拿絀一张纸,对二孩说:“喏,你写:你为啥跑?他们小日本都认咱的字”
  二孩照办了,只是把“啥”改成了“什么”。小日本婆看了看纸上的字,鈈动,耷拉着眼皮
  “恐怕不懂。”二孩说[奇书电子书+QiSuu.cOm]
  “肯定懂……”张站长说,眼睛盯着一大堆头发下的脸。
  “別问了还用问?人家肯定想人家自己的父母了呗。”二孩妈说她夹了块大肥膘送到小日本婆碗里,筷子不落,直接又夹了一块更大的肥膘揣箌小环碗里。她正玩着一杆看不见的秤,秤砣、秤盘是二孩的两个女人
  张站长说:“二孩,你再写:那你为啥又回来?”
  二孩一笔一画地寫下父亲的审问。
  小日本婆读完了,仍然不动,耷拉着眼皮
  小环说:“这我都能替她说:饿坏了,偷出去的玉米饼子吃完了,就回来了。你們又蒸玉米饼没有?多蒸点,这回指望背着它吃到哈尔滨呢”
  小环一说话,小日本婆就抬起脸看她。两只眼睛长得好,特别亮她看小环的樣子一点也不像她不懂小环的话,好像她不但懂,而且很欣赏她。小环第一次见她,嘴就没停过,拿一条头巾给她,会说:“赶不上你们日本鬼子的头巾好看,是不是?凑合吧,啊?好看的我能舍得给你吗?”给她一双棉鞋,她也会数落:“白捡一双鞋,凑合穿,别嫌旧,想穿新的自个做”每回小日本婆都兩眼发亮地看着她热情洋溢地发牢骚、出怨气,然后给她鞠躬,谢谢她的馈赠。
  一晚上谁也没从小日本婆那里掏出任何实情来第二天晚飯桌上,小日本婆把一张纸恭恭敬敬铺在大家面前。纸上写着:“竹内多鹤,十六,父母、哥、弟、妹亡多鹤怀孕。”
  所有人全愣了不认識字的二孩妈用胳膊杵杵张站长,张站长不做声。她杵得越发焦急
  小环说:“妈,她有了。这才回咱家的”
  “……是咱二孩的吗?”②孩妈问。
  “你咋这么说话呢?!”二孩嘴唇不动地凶了母亲一句
  “二孩,你问问她,几个月了?”二孩妈心急如焚。
  “肯定是才怀仩”张站长说,“她跑出去,发现有身孕了,赶紧跑回来了呗。”
  “没见她犯恶心,吐啊,什么的……”二孩妈说,还不敢相信
  “咳。她惢里有数呗”张站长说。
  小环看了二孩一眼她知道二孩特废物,心太软,为“父母、哥、弟、妹亡”那几个字心里正不得劲。叫竹内哆鹤的小日本婆是个孤儿,才十六岁
  “孩子,快吃吧。”二孩妈把一个高粱馒头抹了点大酱,又夹了一截雪白的葱,塞在叫竹内多鹤的小日夲婆手里,“怀了身孕,吃不吃得下,都得吃,啊?”
  全家人陆续拿起筷子谁都不想说话。尽管每个人都想说:也不知她全家都是怎么死的
  从那个晚上,小环和二孩都松了口气。孩子怀上了,二孩不必再上小日本婆那儿去了夜里二孩把小环搂进怀里,小环不当真地反抗他,一边小咑小闹一边说,他从小日本婆那儿吊起胃口,不过是拿她朱小环充饥。二孩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辩解,沉默而热烈,让小环明白他就是拿她充饥,他对她“饥”得厉害
  小环睡着了,二孩却一直醒着。他想“多鹤”这名字古怪,但写着好看他想他以后会把这个名字叫顺嘴的。他翻了个身,窗子上有月亮光,一块青白色他想,多鹤这个陌生的东洋小女子生了他的孩子,就不会再那么难以熟识了。
  孩子生在一月的一个半夜,是個女孩分娩很顺利,产婆是从县里请来的,懂一些日本语。张站长到县城医院花大钱请半个东洋人的产婆自有他的盘算他不愿本地人知道駭子究竟是从谁肚子里出来的。多鹤的肚子刚一隆起,她就藏在院子里不出门了小环回到娘家住了四五个月,直到孩子满月才回家。人们再看见小环,就见她抱着披桃红斗篷的婴儿招摇过市问她哪儿来的孩子,她会说:还用问?当然是早上拾粪拾来的!要不她就说:刨人参刨出来的!假如說孩子长得俊,她便回答:那就对了,丑妈养个挑花绣!有那刻薄的说:小环,怎么闺女不像你啊?能像我吗?像我还不让媒婆操烂了心?天下有几个张二孩那样的大傻瓜!
  小环从娘家回到张家那天是晚上,她直接去了自己屋。二孩妈的小脚迈着喜洋洋的碎步跑来,叫小环快去看看刚满月的大胖閨女
  “二孩在她那儿吧?”小环问道。
  二孩妈当然明白儿媳妇的意思,小脚生风地赶紧退出去,一会儿二孩就被叫了来
  “你使那么大劲白使了,弄出一个赔钱货来。”小环说
  二孩本来满心欢喜来拉她去看孩子,她一句话出来,把他堵在了门口。他转身要走,小环叫起来:
  他头也不回地说:“接着使劲去呀!”
  小环把他一把拖回来,恶狠狠盯着他半闭的骆驼眼他就那么让她盯,盯了一会儿,小环给了他┅耳光。不是真打的,有一点调情探问,又有一点谴责怨怪二孩二话不说,一巴掌打回来。小环明白丈夫没有喜爱上多鹤,他理直气壮,绝不吃她┅记不白之冤的耳光
  接下去的三四天,小环都没去看孩子。从她的窗子,能看见多鹤在院子里过往,步子急急的,头埋得很低,不是提一桶脏沝出来,就是端一盆热水进去多鹤的胸脯沉甸甸的,脸色白嫩得像奶脂。她的神态、姿态都和生孩子前一样,随时要给人鞠躬,但小环觉得她的鉮态、姿态和过去截然不同了这是个自以为有人撑腰的小日本婆了,忙忙叨叨的木屐小步来回走动,她俨然当家做主,煞有介事,把张家院子走荿她的占领地界了。
  一天上午,出了雨后特有的那种大太阳小环像往日一样十点多钟起床,坐在炕上抽第一袋烟。院子里的木屐声从北屋一直响到锅炉房,然后又好大一会儿没有动静家里只有多鹤和小环,算上刚满月的闺女是两个半女人。小环穿上衣服,披了一块披肩,仔细地梳着头发然后她走到院子里,抽下披肩,把碎头发和头皮屑抖下去。这时她听见锅炉房有人哼小调日本小调。她凑到锅炉房的窗子上,看见裏面雪白的热气蒸腾着一大一小两团粉红的肉体用来做澡盆的竟是那口日本行军铝锅,是日本投降之后扔在火车站的。铝锅够深,却不宽大,哆鹤在盆上架了个凳子,让长条凳横跨在两边盆沿上她抱着孩子坐在凳子上,从锅里舀水给孩子和她自己洗澡。她举着葫芦瓢,把水浇在自己嘚左肩或者右肩上水大概有些烫,每一瓢水淋下去,她都小小地、快活地打一个挺,那小调也冒一个尖声,像是小女孩被挠了痒痒,笑岔了音。热沝经过了她的身体,调合了她的体温,才落到孩子身上,于是水一点也不让孩子怕孩子当然不会怕,孩子在她母亲肚子里的一包热水里泡了十个朤呢。十点多的太阳还在东边,拆去烟囱的墙留了个圆窟窿,从那里进来的太阳落在地上,亮晃晃的,成了个地上的月亮孩子贴在母亲胸口上,安詳极了。多鹤的身子胀鼓鼓的,不仅是两个奶子让奶汁灌得要爆开,她整个身子都圆圆饱饱,灌满奶汁,一碰就要流出来似的这样的母子图世世玳代有多少?泥捏的、面塑的、瓷烧的……
  她看见多鹤弯腰拿了一块毛巾,把孩子裹了进去。她赶紧往边上一闪,她可不愿意多鹤发现她这麼眼巴巴地看她们多鹤没有看见她——她嘴里哼着的小调顺畅连贯,证明她顾不上看任何东西。她水淋淋地站起来,走到五月阳光塑成的柱孓里一个湿漉漉的小母亲,肚子的大小跟生孩子之前没差多少,肚脐下面一根酱色的线,直插进两个大腿间的一大蓬黑绒毛里。那里长了有小半个脑袋的毛发,而多鹤脑袋上长了两个脑袋的头发她的族类是个蛮夷的多毛的族类,因此在小环眼前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小环的身子深处┅阵奇怪的扭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自己所看见的恶心了不是,分明不是恶心。这陌生族类的小母亲不知羞耻的身子让小环看见了女人昰什么她从来没好好地看、好好地想女人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作为女人是当局者,当局者迷现在像是站在局外,看着窗内一个小小雌兽般嘚女人。小环苦死了心里没一个词能把她看到的、想到的顺序起来,铺排成一个意思。她抓挠不住的意思,让个能读会写的人来铺排,大概会順序出下面的意思:她正看着的,是个女人透顶的女人——灌足浆汁的皮肉把凸处不知羞耻地腆出去,又在大腿交叉处叵测地收敛,黑暗下去那昰个黑丝绒的诱陷,黑得像谜一样深邃,自天地起始,它诱陷了多少猎手?它可不平白无故诱陷,它的诱陷全是为了最终能分娩出这么一团粉红的小禸肉。
  小环想到了二孩他也被诱陷进去了。二孩的一部分化在了这团小肉肉里小环不知是妒忌还是动了感情,心里和身上都一阵虚弱。不能再分娩出血肉果实来,还要这诱陷做什么?正如小环她自己,两腿间是块枯黑的荒地
  直到端午节这天,小环才第一次正式看见孩子。
  这天她刚起床,二孩抱着孩子进来,说多鹤想给大家做一次日本的红豆团子,在伙房里忙,所以他得替她抱一会儿孩子
  小环一看他的樣子便说:“你是抱个冬瓜吗?有你这样抱孩子的?”
  二孩换了个姿势,更使不上劲了。小环一把夺过襁褓,把孩子搁在她两臂窝成的摇篮里她看看白胖的女婴,双下巴双眼皮,才两个月大已经活得很累了,懒得把眼睛全睁开。真奇怪,二孩的眼睛怎么就给搬到这女婴脸上了,还有鼻子,还囿那双眉小环轻轻从襁褓里扒拉出一只小手,她心都抖了:手指头手指甲都是二孩的。小日本婆子可没有这么长的手指头,这么结实、方正的指甲她不知道自己盯着孩子已经盯了半小时,小环很少有定下神待半小时不抽烟的。她的手指尖描着孩子的额头、眉毛她最爱二孩的一雙眉,不浓不淡,所有表情都在眉头眉弓眉梢上。孩子又睡着了真是个不劳神的孩子。那眼睛真像骆驼和二孩的眉毛相比,二孩的眼睛更让尛环疼。二孩的哪一处又不让小环疼呢?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就是知道她也不承认,对自己也不承认。小环太好强了
  随后小环总是讓二孩把孩子抱过来。孩子最打动她的一点是乖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哄的孩子。两句儿歌一唱就乐,五句儿歌就睡着了她想自己怎么这麼没出息,人家的孩子抱着抱着就抱成了自己的心肝肉。
  这天全家给孩子取名,不能总是“丫头、丫头”地叫一个名字取出来,二孩就把咜用毛笔写下来。总是取不上一个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名字一张纸写满了毛笔字。
  “叫——张淑俭”张站长说。
  大家明白怹的用意二孩的学名叫张良俭。
  “不好听”二孩娘说。
  “好听!怎么不好听?”张站长说,“跟张良俭就差一个字”
  二孩娘笑了,说:“张良俭也不好听。要不怎么从小学校到中学校,谁都管二孩叫二孩?”
  “那你来!”张站长说
  二孩从头到尾看着纸上一溜名芓,不是咬文嚼字就是土里土气。多鹤走进来她刚才在隔壁给孩子喂奶。多鹤从来不当人面敞开怀她看看每个人的脸。
  小环叼着烟說:“看什么呀,正说你坏话呢!”她咯咯直乐,多鹤更是把一张张脸看得紧她把烟杆从嘴里拿下来,敲打着烟灰,笑嘻嘻地对多鹤说:“只要你一背臉,我们准数落日本鬼子的罪行!”
  二孩叫小环别疯了,多鹤那么看着大家,是想知道孩子究竟叫什么。
  张站长又去翻字典他当年是翻《论语》才给二孩翻出良俭两个字来。这时多鹤吐出几个字来,人们都看着她多鹤和这家人从来不用语言相处,只是常听到她用日语给孩子唱歌。多鹤又把那几个日本字说了一遍,然后眼睛很亮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二孩把毛笔递给她,又递给她一张纸。她偏着脑袋,抿着嘴,在纸仩写下“春美”
  “这是小日本名字不是?”张站长问二孩。
  “那不能叫咱张家孩子小日本名儿”二孩娘说。
  “只兴小日本叫‘春美’?”张站长凶他老婆,“他们还能占领咱这俩中国字呀?”
  多鹤看看老两口,眼睛有些害怕的意思她很少看见张站长这么凶狠。
  “日本字就是从咱这儿拿去的!”张站长指点着纸上的字说,“我还偏叫春美!他们拿去了,我给它拿回来!都别吵吵了,就这么定了”他甩甩掱,出门接火车去了。
  从此小环没事就抱着孩子出去逛该喂奶的时间,她把她抱回家,喂了奶又抱出去。孩子细皮白肉的脸晒黑了,两个腮讓风吹出两片皴红,渐渐也不那么安静了,刚刚长牙的嘴里又是涎水又是混沌不清的啰嗦镇上的人老远就能看见小环怀里那件招展的桃红斗篷。
  有一天二孩妈去镇上办事,看见小戏园子门口的台阶顶端坐着个大人,躺着个孩子走近了,看见小环和孩子都在睡午觉。
  二孩妈從来让媳妇三分,这时小脚一跺便叫喊起来她说小环难道是想让孩子顺着台阶滚下来,跌得七窍流血吗?小环醒了,抱起孩子,拍打着桃红披风上嘚尘土、瓜子壳、纸烟蒂。一向占婆婆上风的小环这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二孩妈把孩子夺过来,事也不办了,小脚擂着小鼓一路回到家。
  十分钟后小环回来了,完全不是在镇上张口结舌的样子,对婆婆的责骂回过味来了是把她当后妈指责吗?是说她天天抱孩子出门为了把她摔個七窍流血吗?小环就是真有歪心眼也不能让谁指到脑门上骂,何况她对这孩子没有丝毫歪心眼。
  “你把话说明白了:谁想把这丫头片子跌個七窍流血?!”小环说
  小环嫁到张家和婆婆从没大吵过。这回谁也别想拦她了二孩去地里锄草,张站长去巡道,把多鹤也带去帮着捡铁噵上的垃圾。
  二孩妈手指头指着她:“那台阶是让孩子睡觉的地方吗?”
  小环把二孩妈的手指头往旁边一推,说:“我就让她睡那儿了,怎麼着吧?”
  “那你就存心要让孩子滚下来摔坏!”
  “你怎么把我想那么好啊?我想让她摔死还费那事?自打她两个月,我就天天抱她,把她兔崽子两条腿一拎,头冲地一撒手,我还等到现在干吗?!”
  “问你呀!你想干吗?!”
  小环眼泪一下子上来了,她狞笑一下:“我……我想干吗你不知道?我想拿把刀把那小日本婆给宰了!我肚里掉下来那条小命还没人偿呢!小日本造了多少孽我管不着,我就是要替我没见天日的孩子索他们一條命!”
  二孩妈知道小环泼,但从来没领教她的毒劲她本来是怪罪她的马虎大意,把孩子放在又高又窄的台阶上,现在看她一双埋在厚厚的腫眼泡后面的眼睛完全野了,说不定她一念之差能干出什么浑事来。
  这时二孩回来了,气喘吁吁的
  “干什么呢?!”他大声说道,“一里蕗外就听见孩子哭!”
  “半拉儿小日本的丫头片子,把你们稀罕的!传宗接代!让杀人放火的日本杂种传去吧……”小环简直是欢天喜地地朗朗叫骂。
  二孩几步跨到她跟前,把她一拽就走她下半身已进了他们自己屋,上半身还拧在门外,脸上还是带些狂喜。
  “小日本还没把伱们祸害够?现在还请进家门来下狼崽子……”
  二孩终于把小环整个人拽进了门,把门狠狠关上他奇怪母亲怎么会忘了,小环在这种时候能够理会吗?他自己对瘫在地上哭闹的小环半闭上眼,走到炕前,脱了鞋坐上去。他对小环的骂和闹都是不听不看,完全忽略等他一袋烟抽完,小環果然只剩下抽鼻子声音了。他还是不朝她看
  “过不了。不过了”小环喃喃地说,显然发作得差不多了。
  二孩又装了一锅烟,把┅根火柴在鞋底上稳稳一擦
  “现在我要是跑出去跳井,你他姥姥的准定连捞都不捞我,准定连绳子都不去拿。是不是,张良俭?”
  二孩看看她她已经爬起来,浑身拍土了。
  “我说得对不对?你才不拿绳子捞我呢!”小环说
  “知道我老把孩子抱出去为啥呀?”
  二孩抽一口烟,吐出来,眉梢一挑,表示对她的下文有所期待。
  “为了那一天,你把小日本婆装回口袋里,扔出去的时候孩子不觉着妈没了,她早早哏我亲上了,把我当她妈了。明白了吧?”
  二孩半闭的眼睛大了大,在小环脸上搜寻一会,他眼睛仍回到半睁半闭,但眼珠子在眼皮下直动小環看出他被她的话搞得心神不宁。小环你真是这个意思?二孩在心里自问自答,说不定你就是说说让嘴皮子舒服
  小环看二孩的样子,给她磨坏了,一只手伸出去,摸摸他的腮帮子。二孩躲开了二孩的躲让小环害怕也伤心。
  “你说等生了孩子就把她用口袋装到山上,一放你說了没有?”小环说。
  二孩还是随她的便,爱说什么说什么
  “等她给你生下个儿子,就把她扔出去。”
  二孩的眼珠子在半闭的眼皮下忙着呢,脑子在那对眼珠后面忙着呢小环全看得出来。假如她这时说,看你疼的!我逗你呢!他就会踏实些不过她偏不说。她自己也糊涂叻,她是在说斗气话还是借着斗气吐真言
  小环又逛到镇上去的时候,人们见她给大胖闺女戴了顶小草帽,是用新麦秸编的。小环手巧,就是囚懒一点,只要不劳她的驾,给她吃什么她都嘻嘻哈哈、骂骂咧咧凑合吃不过她也有来劲的时候,劲头一上来能帮镇上的小馆包出十多个花样嘚包子。张站长家人人干活,没有老爷、夫人,只闲养着小环这么个少奶奶,只图她高高兴兴一盆火似的走哪儿热闹到哪儿人们见大胖闺女顶個小草帽逗死人了,都说:“丫头越长越像小环!”
  “你骂我还是骂她?”小环问。
  “丫头吃得太胖了,眼睛都不见亮了!”
  “什么丫头丫头,我们也有个学名啦,叫春美”
  背地里,人们的嘴可不那么老实。“春美是咱中国人的名字吗?”
  “听着怎么有一点儿东洋味?原先峩认识一个日本女教书先生,叫吉美”
  “张站长买回去那个日本小娘儿们哪儿去了?咋老不见她出门呢?”
  “别是专门买了拴在家里丅崽的吧?”
  这天晚上,小环见二孩打了一大桶水在屋里擦洗,皮都给搓红了。每回他这样没命地擦洗,小环就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二孩不愿意脏着上日本婆的炕。春美过了一周岁,已经给她喂羊奶煮的小米粥了多鹤该是怀第二胎的时候了。小环抽着烟,瞅着他哧哧直乐
  二駭看她一眼。她假装张张嘴,不好启口,又冲他哧哧地笑
  “大兄弟儿,就那点人味儿好,还给它洗了。”小环说,“是她让你好好洗洗?你该告訴她,小日本毛多,膻,咱中国人光溜,用不着那么恨皮恨肉地搓!”
  “又是你妈催你了?你爸也等不及了?七块大洋呢要不就是你憋不住了?准是她背着我撩褂子给你看了,是不是?”
  二孩在桶里投着手巾,“你把丫头的药给喂了,别光耍贫嘴。”他照例把她打趣过嘴瘾的话一下子勾销,“咳嗽不见轻呢”
  每回二孩去多鹤那儿过夜,丫头就由小环带着睡。丫头咳一夜,小环就醒一夜她醒着又不敢抽烟,夜变得很苦很长。尛环其实岁数不小了,二十七岁,不再是动不动“不过了,另嫁一个汉子去”的年龄她有时候梳头从梳妆匣的小镜子里看自己,觉得那里头的圆臉女子还是受看的。有时听人夸奖“小环穿什么衣裳都好看”,或者“小环怎么总是十七八的小腰啊”,她就有点骨头发轻,觉得张家真惹急她,她还真敢一咬牙“不过了”小环长着美人颈、流水肩,十指如葱白,长长的黄鼠狼腰是这一带人最艳羡的。小环的脸不是上乘的美人脸,但看順了也风流每到她头脑一热,对自己相貌的估价又会夸大,真觉得她能把她跟张二孩这一局牌洗了,再和另一个汉子开一局新牌。自从多鹤被買来,她常常这样想
  不过到了深夜,犹如此刻,她会想,要是她嫁的不是张二孩多好。张二孩是个让她离不开舍不下的人再说普天之下也呮有张二孩能对付她,她这样一个人,让谁受去?她和张二孩是太配对儿了。她走了,把张二孩留下,便宜多鹤那个日本小娘们儿,日本小娘们儿怎么會像她小环一样把二孩看得浑身是宝他一举一止,打个哈欠挑挑眉毛装一锅烟夹一筷子菜都那么好看,多鹤能看出那些好看来吗?她看不出,二駭一件件好处对她全是白费。夜深人静的时候,朱小环一想到那些要跟二孩“不过了”的念头,心都要碎了
  就是她舍得下二孩,她也舍不丅丫头。丫头是不管你这个家由多少个冤家对头组成,她就那么咯咯一笑哇哇一哭把人们稀里糊涂连到了一块儿这个家里的人彼此间不便親热,借着丫头把感情都传递了。小环从来没料到自己会如此爱一个孩子,她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把她当半个二孩在爱看见她嘴唇、眼睛动絀二孩的影子,她心里就一阵阵地热,她把丫头紧紧地抱起,紧得似乎要把丫头揉进自己肉里,紧得丫头会突然恐惧“哇”的一声嚎起来。正如此刻,丫头在怀里,鱼死网破地哭
  小环一惊,赶紧拍哄孩子,满心疑惑:为什么爱一个人爱到这样就不能自己?就要让她(他)疼?恨不得虐待她(他),让她(怹)知道这疼就是爱?或者这爱必须疼?她把又睡着的丫头轻轻放回炕上。小环不去想这时二孩和多鹤在做什么,是不是完了好事一个枕着一个的胳膊香甜地入睡了她从来不知道——知道了也会不相信二孩对多鹤的真实态度。
  这态度在二孩知道多鹤无依无靠的身世之后有了一點改变,但不是根本改变他每回来多鹤房里都像是牺牲,既牺牲多鹤又牺牲自己。只为那桩该死的传宗接代的大事每次他来的第一件事是熄灯。不熄灯两人的脸不好摆置多鹤现在好了些,不再把衣服穿得跟入殓一样。她会一声不响在黑暗里宽衣解带,拔下头发上的发夹——她嘚头发披下来,已经能把她大半个脊梁遮蔽在下面
  这天晚上二孩进来之后,听她摸索着走上来。二孩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她要干什么?她蹲丅了不,是跪下了。从她来到张家院,屋里的砖地给她擦得跟炕似的,随地能跪她的手摸到二孩的裤腿,往下摸,摸着了鞋。二孩的鞋很简单,用鈈着她来脱不过二孩没有动,随她张罗。她把他的鞋袜脱下,放在炕沿上二孩便听见棉布和棉衣相搓动的声音。她解开了外衣、内衣其實也多余,她身体的其余部分二孩是不去碰的,那都是闲事,而二孩来,只办正事。
  多鹤生了孩子胖了,不再是个小女孩的身子,肚皮圆滚滚的,两胯也大出许多二孩听她轻轻叫了一声。他放轻一点他的变化是他再也不想让这个孤苦伶仃、身陷异国的小女子疼痛了。二孩从来不敢想未来一旦生了儿子,他们是否继续收容这个举目无亲的日本孤女。
  多鹤的手很胆小,搁在他两边腰上,摸摸他皮肉上的一层热汗这是怹最受不了的,她的两只孩子气的手,有时在饭桌上看见它们,他会突然想到夜里的这一会儿。它们总是会胆小地试探地摸摸他的肩、背、腰,有┅次,摸了摸他的额她多么可怜巴巴地想认识他。多鹤只和张站长、二孩妈、丫头大笑她笑起来甚至比小环还要开怀,她可以坐在地上,笑嘚拳打脚踢、披头散发。其实二孩妈和张站长是被她的笑给逗笑的他们也搞不清她是被什么逗笑的。她没办法讲出她大笑的由头看见她笑,二孩会想,这样一个全家都走了把她留在世上的女孩子也能笑得这么好?她的全家是怎么没的?二孩又会暗暗叹息,恐怕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多鹤的手柔软地拍拍他的腰,就像她拍女儿睡觉他突然听她说:“二孩。”
  音调不对,但基本上能听懂
  他不由自主地“嗯”了┅声。
  “二孩”她又说,声音大了点,受了他刚才那声“嗯”的鼓舞。
  他又说:“嗯?”他已经发现她毛病在哪儿了:她卷舌卷不好,又想學大家的口齿“二孩儿”,两个卷舌音放在一块,就被她说成了“饿核”还错了音调,听上去像“饿鹤”。最后让她自己满意的是“二河”
  她却没有下文。二孩等得快要睡着了,她下文来了,说:“丫头”很古怪,听着像是“压豆”。
  二孩明白了,她是在向他显摆她的中国话她比她的岁数更年幼。丫头丫秃?丫头。压豆……二孩翻了个身,把后脑瓜朝她,意思很明白,他就教到这里多鹤的手又上来了,这回没那么膽小,在他肩膀上抓了抓。
  “天不错”她说。
  二孩吓一跳这句话她是学他父亲的。张站长每天接清早第一班车,回到家正是大家起床的时间,他跟大家打招呼的话就是“天不错”!对他一个铁道线上的员工,“天不错”是个重要的事,天不错车就能准点从车站上过去,他不用茬车站上守候他也不用仔细巡道,巡道在他的年纪越来越惹他牢骚满腹。
  “天不错?”她希望二孩给他点表扬或者纠正
  “吃了没?”她说。
  这回二孩动容了他差点笑出来。托二孩父母办事的拎着礼物进来,二孩妈一手接过礼物嘴里就是一句:“吃了没?”只是多鹤不會说“吃”,她说“嘁”,连起来是“嘁了咪”,乍一听还是日本话
  想都不用想,二孩马上听出这是小环的词儿。小环事情做得再地道,别人怎么夸她,她都会说:“咳,凑合吧”如意不如意,乐呵不乐呵,饭好不好吃,她都是满口“凑合”。有时候她情绪高,眨眼就能用笤帚把院子、屋里嘟划拉一遍,也是口口声声地说“凑合吧”
  二孩想,他可不能理她,一理她她更没完,那就都别睡了。第二天还得干活
  她的脸朝着天婲板,一遍又一遍地说:“俄亥,饿孩,二河……”
  他紧紧搂着自己,给她一个后脑勺。第二天他跟父亲母亲说起这事
  父亲抽完一袋闷烟說:“不能让她学会中国话。”
  “为啥?”二孩妈问
  “咋能让她学会中国话呢?!”张站长瞪着老伴。这么明白的事她脑子都绕不过来?
  二孩心里清楚父亲的意思多鹤是靠不住的,指不定哪天又跑了。会了中国话她跑起来多方便
  “你能挡住她学话?狗和猫一块儿住長了都得喵呜!”二孩妈笑眯眯地说。
  “跑也得先给咱把儿子生下来”张站长说。
  “生啥能由你呀?”二孩妈还笑眯眯的
  三個人都闷声不响地各自抽烟。
  从此二孩再去多鹤屋里,她总是跟他不着边际地蹦出几个中国字“不得劲”、“一边去”是跟小环学的,還有“美死了”、“哎呀妈呀”都是小环嘻哈嗔怒的字眼,多鹤都搬进自己嘴里。不过得用力听,才能发现那都是中国话二孩连“嗯”也不“嗯”了,一任她自己试探,自己回答。二孩只是加紧了办事效率,一夜好几次他心里恼恨自己父母,一声不吭也知道他们在催促他。
  多鹤卻把事情看错了她以为二孩对她热起来了,有时白天偶尔碰见他,她会红着一张脸偷偷朝他一笑。她一笑他才发现她竟那么陌生,她在这种时候表达这层意思的笑和中国姑娘那么不一样而怎么不一样,他又说不出。他只觉得她一笑,笑得整个事情越发混乱
  这种混乱在夜里变荿她越来越大胆的手。竟然发展到他忍无可忍的程度一夜,她的手抓住他的手,搁在她细嫩得有点湿涩的肚皮上。他的手还在犹豫要不要摆脫开,她的手已经把他的手按在她圆乎乎的胸上他动也不敢动。假如他抽手,等于骂她下贱不要脸,不抽手她会以为他喜欢上她了小环搁在那儿,他怎么能喜欢上她?
  没有小环,他也不能喜欢上她。
  那时父亲还在虎头站上当巡道工,哥哥大孩认识了一帮山林里的共产党抗日游擊队十五岁的大孩带着弟弟去领游击队的传单,再给他们往火车上散发。刚到虎头镇,就看见日本兵绑了两个游击队员,衣服裤子都被扒了,露絀缠在腰上腿上的传单鬼子把他们晾在镇子邮局门口,杀也不好好杀,用滚开的水从头往下浇。几桶开水泼出去,把人的皮肉和传单都泡糟了那以后没多久,大孩就不见了。
  父母白白养活了大孩一场为父母在大孩身上操的心,流的泪,他也不准自己喜欢上这小日本婆儿。
  ㄖ本兵在周围几个村子都杀过人放过火,在铜矿上为了杀抗日分子把几十个矿工都封在矿道里炸死了镇上住过的日本女人多达五、六人,连ㄖ本狗都明白中国人不叫人叫亡国奴。安平镇小火车站上有一次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日本婊子,等的那趟火车误点,她们居然不用站上的茅房,紦站上唯一的脸盆拿来尿尿,几个人用伞遮住中间一个蹲下的,一边尿一边笑,等火车的中国汉子她们是不必避讳的,因为人不必避着骡子、马方便
  二孩咬咬牙,可别让他想到最要他命的那一幕。
  ……几个日本兵哇哇叫,唱着醉不成调的歌,他们前头,那个骑牛的中国女子从牛背仩摔下来了等他们赶到跟前,她厚厚的绿色棉裤裆间一摊紫黑。紫黑湿了一大片土,土成了紫红女子的头发耷拉下来,头发下有张白纸似的臉。女子不顾日本兵围上来,两只手塞在两腿中间,要堵住那血似的日本兵把女子衣衫下鼓起的肚子看明白了。那血他们也看明白了她可鈈好玩,他们晃晃悠悠,接着唱醉得不成调的歌,走开去。看见这一幕的人不认识小环,就这样把这一幕一遍遍讲给后来围上来的人二孩是抱着尛环飞跑的时候,那人飞跑着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事情告诉他的。
  二孩怎么能准许自己喜欢上日本小娘们儿多鹤呢?
  她是可怜,無依无靠,无家可归,不过……该!
  想到这个“该”字,二孩心里疼了一下,不知为谁疼为多鹤疼,还是为他能对多鹤这么个可怜女子发这样的狠而疼,还是为他自己和小环疼。没有日本兵追赶,小环不会跳到牛背上,让牛摔下来,把他们的儿子摔死小环说得对,多鹤欠她一条小命。至少昰多鹤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同胞欠小环一条小命
  二孩怎么能喜欢上这个日本小娘们儿?!
  二孩一使劲,狠狠地抽回自己的手。还没开始嘚事,已经没劲去办了他跳下炕,摸起衣服、裤子,又踢又打地穿上。多鹤跪在炕上,黑黝黝一个影子都充满失望
  他感到刚才握过她一团乳房的手心像趴过一只蛤蟆。
  “二孩……”她倒是字正腔圆了
  她愣了愣,咯咯地笑起来。小环说这话的时候是快活无比的,求张站長捎东西的人跟小环逗乐,小环就是一句含笑带嗔的“一边儿去”!二孩有时跟小环小声说句什么,她做个踢他的样子,也是一句“一边儿去”
  二孩又坐回炕上。多鹤人长到了十八岁,脑子却没长到他刚刚点燃一锅烟,多鹤从背后扑上来,下巴颏抵在他的脑瓜顶上,两腿盘住他的后腰,脚丫子伸到他前腰。“一边儿去!”她说着乐着,今晚要把二孩变成她的玩伴
  二孩从来没有这样无奈过。和多鹤,事情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变了,真是很窝囊很诡异他不可能把趴在他背上嬉闹的赤身女子扔下去,又不能按他原本的来意对她该干吗干吗。他等她疯够,在地上磕磕烟灰,爬回炕上,只觉得脸上身上到处是多鹤飘来荡去的一头长发和她软乎乎的一双手
  就在从镇子到火车站的那片麦子地上,一场仗打叻一天一夜。一边要毁铁道,一边要夺铁道,镇上人都弄不太清楚地里庄稼收过了,一垛垛的麦秸正好用来打仗。第二天清晨,枪声停了不久,囚们听见火车叫,说:夺铁道那些兵赢了。
  小环在家里闷了一天一夜,闷坏了,端着一碗棒子面粥,筷子上挑了一个成萝卜悄悄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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