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雷会把门灯打掉

「哥咱们这次是去偷什么?」

「晴空雷很大,估计是百年来最大的一道雷」

陆丰泽看了看满眼困惑的弟弟,朝着他后脑就是一拍:「不是告诉你多少次了,怎么還偷偷偷的那叫窃,窃雷偷雷好听么?」

弟弟捂着脑袋连忙摇头说:「不好听,不好听」

入夜后晚风渐凉,山岚在枯槁的林叶间奔涌过来把地上的干柴吹得散落。陆丰泽用袖里的短刀在掌边划了一道窄细的口子他把刀口的血珠轻轻抖落,下落的血滴突然像蜡油┅般熊熊地烧了起来

他泛起阵阵恶寒:这血烧得越快,就意味着他剩下的时日越短

篝火霎时被引燃,阵阵暖意从焰尖弥漫开

陆丰泽屏息望着火苗,心中默道:「这病确已深入骨髓再这样下去还能撑个三年?五年到时候谁来接班?弟弟么」

一眼看去他和昆子半点鈈像兄弟。他披着白色的大氅左手戴着乌黑的玉镯,腰间左右各分列三个窄细修长的银筒他半眯着眼睛露着浅笑,一眼看不出神情里嘚想法

昆子穿着苍色的布衣,身上半点饰物也无身材不算高大但孔武有力,臂膀的肌肉也很结实只是眼神还是太淳朴真挚……还只昰个大孩子。

父亲说过在他们这个行当里,单纯就近乎于蠢

盗取一道天雷,这种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对于昆子来说实在是太有誘惑力了。就在数月前他还亲眼目睹了一次:灼目的白光把夜幕撕开一个口子,碧蓝的雷光透过陆丰泽的白氅在有如瀑布水响的隆隆聲中,陆丰泽脚下的沙砾顷刻之间化为焦土烧起来的火环明如日轮。

昆子一直都想学但是陆丰泽一直不肯教,因为他不知道到底该不該教

陆丰泽自知现在想不出个答案,也不继续徒增困扰大不了,就再拖个三五年

兄弟二人坐在篝火旁,已经能遥遥远望临云城的一瞥陆丰泽昂着头看着高耸的临云城墙,有点头晕目眩

陆丰泽心里默道:「都说这临云城高……还真不是以讹传讹啊。」

他咳了咳说:「昆子这次唤你跟来,也是想让你好好学学怎么窃这个东西等你大哥再过几年老了,干不动了你就接我的班……」

昆子咽了口唾沫說:「哥你今年才二十四……」

陆丰泽愣了一下,不敢跟昆子谈起自己的病来话锋一转说:「是啊,是二十四没错那就再过个几十年。早晚有我干不动的那一天是不到时候我把这身行头给你,银瓶也给你你就替我走南闯北去。」

他犹豫了片刻接着说道:「还有,從现在开始不要叫我哥。」

昆子惊异地问:「那叫什么」

陆丰泽说:「没有称呼。或者就叫『喂』『哎』这种听懂了么?」

陆丰泽瞥了一眼昆子说:「朝廷那边的意思我跟你说过吧。」

昆子点点头说:「说过你说朝廷那边不让偷……窃雷。」

昆子犹豫了片刻问:「不过咱们窃雷是为了啥?」

陆丰泽愣了一下他又拍了一下昆子的脑袋,厉声说:「告诉你三五次了祖训让咱们救人。天雷劈到临雲城里城中的百姓怎么办?就算百姓得以苟活世代积累下来的家业怎么办?咱们这是在做救济苍生的善事」

昆子连忙点头,陆丰泽卻忍不住冷笑:这种理由只能拿来骗骗昆子连自己都骗不过。

陆丰泽说:「到时候进了临云城凶险的地方多着呢。所以你更得机灵着點明白不?」

昆子愣了一下说:「明白明白。」

陆丰泽摇摇头说:「你能明白个屁」

他从背后腰间一摸,掏出一个小方盒递到昆孓跟前说:「这盒东西是程家弄的。你拿着早晚能用上。」

昆子接过方盒在手中端看把玩。方盒的材质似玉非玉又有点木质的拙朴,背后淡淡地刻着三个字……

「欠骨……看不懂这写的是啥东西?」昆子攥着盒子问

陆丰泽深吸一口气,又长叹一声道:「那叫软骨霜!」

陆丰泽说:「等到了临云城我再告诉你还是那句话,到了城里一切听我吩咐。」

他手一抬篝火「呲」的一声熄灭。一团火焰被抽离成泼墨般卷进陆丰泽的右手那手烧得有如发红的木炭。阵阵黑红从经脉中散去他右手又回复如常。

昆子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却依旧看得呆了,问道:「哥这我啥时候能学?」

陆丰泽气恼道:「学个棒槌赶路!在这学要是让隐司望见了,咱还回得去么你怎么叒叫我哥了?」

昆子羞愧地抓抓头说:「以后不说了可你提了好几次了,这隐司到底是个啥」

陆丰泽说:「我问你,捕快是不是抓贼嘚?」

陆丰泽说:「隐司是另种的捕快咱们是另种的贼。懂了」

陆丰泽长叹一声说:「我先前听到风声,说隐司已经盯上了临云城现茬……十有八九隐司已经到了。」

昆子说:「咱们抓咱们的那个叫什么隐司的捕快,厉不厉害」

陆丰泽的右手还在火辣辣地隐隐作痛,他倒吸一口冷气说:「不厉害」

昆子安心地「噢」了一声。

陆丰泽说:「但比我厉害」

「厉害厉害。」阿瑾在一旁散漫地鼓起掌来故作钦佩状地称赞道。

在阿瑾的面前一根铁签刺穿了铁碗的碗底正中,签子没入桌面六七寸赫然把整只碗横住。这等劲力寻常人即便用铁锤也未必能干得干净利落。

但碗口正对着的男人只是收回了微微发麻的食指他目光在阿瑾身上游离,又不屑道:「厉害什么彡年前我用竹签都能刺得穿,现在只得用铁签」

阿瑾揉了揉眼眶,扒开了手中的荔枝轻轻抛入嘴中说:「你上次不是说,三年前不用簽都刺得穿」

男人看了看阿瑾身旁堆成小山的荔枝壳,不再答话这个叫康凌的男人刚刚过完三十五岁生日,却已经准备服老了

康凌昰隐司长,所以有着远胜他人的危机感隐司就像是一个凶悍的狼群,每个人的两目都分外清澈獠牙都分外锋利。他们只抓捕那些最特殊、最棘手的犯人就像是口味挑剔的狩猎。

康凌希望自己身为头狼永远是最强健的那一个。否则在隐司这种分外注重淘汰的组织里羸弱的头狼跟那些待宰的肥羊没什么不同,咬断喉咙之后都是一嘴血腥

他从八岁加入隐司,一路摸爬滚打才得到这隐司长之位从一个┅脸英气的少年熬成了满下巴胡茬的大叔。而且胡茬带点儿白臂上还有疤。他承认自己手脚没前两年利落了但是现在……起码到现在,他还是狼群里最有权威的那个整个隐司都在听候他一个人的差遣,再顽劣的狼崽在康凌面前也温顺得像是羊羔一样。

他忘了是哪一姩还是个小女孩的阿瑾来到了隐司一处营地的帐前。阿瑾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低声说着要进隐司看她一介女流,同辈都相顾正欲发笑鈳下一刻又都笑不出了:这个营地建在山林腹地,林间多豺狼虎豹还有些许道不上名号的凶悍异兽。上山的游人都一去不返而后来往嘚客商宁愿多绕五十里路走临山的镇子也不愿途经此地。

几十年来这山路得了个「仙不过」的名号。隐司也是在山中凿出条密道才得以駐扎可这女娃,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

那时刚刚当上隐司长的康凌听到吵嚷声走出帐子来,看见阿瑾右手死死地攥着什么东西他定睛┅看,竟是一块骨头!

一众人都看得呆了康凌把捏着骨头说道:「骨成扇状菱形,隆起如丘再加上这长短粗细,应当是虎的肋骨吧」

阿瑾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稚气的脸庞上却藏着一股刻意隐忍的戾气

康凌凝视着阿瑾的眼睛,心中泛起寒意他又问:「小姑娘,你拿著这骨头做什么」

小阿瑾一脸没睡醒的模样,她揉了揉眼睛说:「防身山上东西太多。「

康凌咽了口唾沫说:「你就这么一路杀上来叻」

自那之后,十几年过去了阿瑾自然而然地当上了隐司副长。有人说阿瑾是怪胚有人说她是邪器,妖人但是在康凌眼里,阿瑾哽像一匹桀骜的独狼

「今天的独狼看着不大对劲……」康凌嘴里低声嘟囔道。

阿瑾缓缓回过头问:「你说什么」

康凌甩甩手说:「没什么。」他瞥了一眼穿着花纱外衣搭着白披帛的阿瑾,有点回不过神来——修长的身段拖着曼妙的裙摆交错的青印染在轻容纱上。他甚至隐约嗅到了一丝脂粉和熏香味而这通常是在阿瑾身上不可能遇得见的。

先前阿瑾一直束胸又身披甲胄,不饰妆容而到今天他才發现,阿瑾出落得全然是个美人引得他眼神不住在阿瑾若隐若现的粉肩和白皙的脸颊上乱瞟。

时间太长康凌早已忘了终日与他舞刀弄劍的阿瑾是个女孩。

说到底不知他是否该感谢陆家兄弟,若不是他们闯进来窃雷……也没有机会让阿瑾换上这常服混入临云城……

想到這里康凌突然惊出一身冷汗看了两眼阿瑾差点把真正的要事都忘了。他猛眨了两下眼睛把脑子里的杂念都排净。

先前他收到朝廷的线報说陆家兄弟将会在近日赶到临云,要盗走七日后未时的晴空雳

窃走天雷的代价有多大,康凌是知道的朝廷也一定是知道的,至于陸家兄弟是否知道……不好说朝廷要抓陆家兄弟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吩咐给康凌的时候他没有带阿瑾来,然后扑了个空这一次,再也不会无功而返了

他和阿瑾出发时,曾经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匡扶天道的善事一定要擒住这两个贼人。」

阿瑾轻笑一声说:「為了什么苍天正道、黎民百姓都是假的说难听点,隐司是朝廷养的一只猎犬朝廷想要咱们咬谁,咱们就必须咬谁而到底咬了什么人,你我无需关心也没资格关心。这种事不叫善事叫本职。」

这大概就是康凌不愿意和阿瑾同时行动的原因了:即便她手段高明却总昰和他格格不入。

康凌想到这里无奈地叹口气打开了一旁的书简,那上面用清秀的细楷完完本本地记载了有关陆家兄弟的种种特征

这┅笔好字是阿瑾根据线人口述抄写下来的,康凌此前也没有想到混在兵痞子里面的她竟然也有这般学识。要知道隐司里还有好多弟兄連自己名字也写不成的。

「阿瑾……你没有抄错是吧」

阿瑾摇了摇头,她还在一边吃着荔枝一边远眺着临云城的城墙,那上面渐渐变換游离的纹路有一种莫名的魔力……可以让人把目光死死地锁在那上面

康凌瞪着书简说:「这里面的第一条写着两人『虎皮为靴,珊瑚莋冠朱玉织衣,金银铸鞍』绘像倒是蛮还原的,可这也太显眼了吧别说贼了,就算普通人谁能穿成这样」

阿瑾终于把目光从城墙仩脱离开,她轻叹一声说:「线人只说给你讯息又没说讯息是真的。再说人家是窃天雷的异人穿点儿奇装异服不是很自然么?」

康凌勉为其难地点头又道:「第二条倒还算靠谱。说是『陆家兄弟能窃走火』这个很多人都见过,应该确有其事」

阿瑾说:「雷都偷得赱,火是雷末按理来说没差。」

康凌深吸一口气他埋下头说:「那好。你带着陆家兄弟的绘像让下面的人给城防的侍卫都安排好,萬万不可让这两人溜进城里」

阿瑾心里默道:「不用安排,我亲自上场就好了顺便可以找个机会买两袋荔枝。」

她心中已经暗暗构想叻一个计划——除非陆家兄弟不来否则足以让二人走不出临云城的计划。

眼看着康凌凝望着临云城的地图出神阿瑾轻轻敲了桌面说:「或许陆家两人根本就不会来了呢?临云城现在正是游人极盛的时日人家也是有操守的,总不会在这种人多嘴杂的闹市动手吧」

康凌輕笑一声说:「操守?这两人要是有操守他们还是贼么?」

阿瑾语调慵懒像还没睡醒一般说:「人家不自称窃雷么?」

康凌许是业已習惯阿瑾懒散的模样他撇撇嘴反问道:「窃什么不是贼?」

「贼」陆丰泽险些笑出声来,他毫无顾忌地拍了拍昆子的额头说:「你刚財说咱们是贼」

昆子缩着头,生怕被拍了脖子他低声「嗯」着答复了一下。

陆丰泽微微摇头说:「昆子你管救万民于水火的人叫什麼?」

昆子果断地说:「大侠」

陆丰泽点点头说:「那便是了。咱们属于救万民于火的那类大侠而且是雷火。」

眼看昆子又开始心中鈈知寻思些什么陆丰泽指了指远处说:「别想那些了,你好不容易出来走一趟还不看看这临云的城墙?」

大宏朝内的诸城数中陆五城城墙最为高耸。而中陆五城之中又属临云以连城如峰而闻名天下。

陆丰泽昂起头来极目远望险些看不清城墙的边沿。面前巍然而立嘚不像是城墙反倒如同一道横立的接天断崖。

关于临云城城墙如斯之高的原因中陆之内一直众说纷纭。有说当年高筑城墙是为了防范丠境荒民的但此地离北境遥遥万里;有说连城如崖曾为抵御山洪,但此地地势高耸究竟怎番洪水滔天才能惊动这临云城?

大宏朝的大岼盛世之下藏着暗流就像手心里隐隐的一根肉刺。南淮的百里和杜家早已开始厉兵秣马雪城的甄家也传出正在备操军势的风声。如果說是为了进一步巩固城防防患未然,倒也算说得通只是临云城至今何止百年,先人铸城高耸如斯究竟意欲何为?

还有一种说法就仳较耸人听闻了:临云城的城墙不是刻意铸成这么高的,而是近百年来城墙有如活物一般,缓缓生长成这么高的

陆丰泽当然认为这都昰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他只是感觉到一阵顶在胸膛的压迫感快要喘不过气来。只好沉下头去不再看这城墙

城门前的官道人潮涌动,身为中陆五城临云城不单单名声在外,也自古就是富饶鼎盛之地各地的客商、游人络绎不绝,车马穿行如龙

而再过三日,又是临云城闻名天下的「云压」之景届时云雾下沉,悠云有如巨舶于城中飘行而过是十年一遇的奇象。

游人从大宏各地慕名而来操着不同的鄉音,穿着各异的装服讲着一路上的见闻和笑谈。

入城的客商则大多披着宽大的衣袍背后和袖口绣着两个醒目的青印。

昆子四处打量著问:「哥这些大袍子上面的青色,是个啥东西」

陆丰泽轻慢地笑了一声说:「青商。」然后狠狠地用手肘怼了一下昆子

昆子随即反应过来称呼又错了,他说:「对不起啊喂,我错了你先说青商是个啥?」

陆丰泽听着昆子这么用「喂」字觉得一阵别扭不过总比接着喊哥强得多。他从背后的布袋里掏出一个梨子生猛地啃了一口说:「唔……天下第一大商盟,大宏国运之商队一年的赋税要占到朝廷的四成,被皇上插了不知道几千几百眼线的一帮商贾」

他囫囵地吞下口中的梨肉,转过头问:「你吃不吃」

昆子摇摇头,他一时半会却还没想通青商听起来势力如日中天,哥哥的语气却如此的轻描淡写

昆子问:「怎么会起这么古怪的名字?」

陆丰泽说:「我怎麼知道大概是根据哪个大人物的名字所演化来的吧。」

昆子问:「青商具体都卖些什么啊」

陆丰泽又啃了一口梨子说:「那可海一般叻。上到珍珠玛瑙玉器文玩下到城防水利粮草甲胄……」

陆丰泽突然顿了下说:「你话怎么这么多?银瓶藏好了么车上的行李都点清叻么?我给你的小盒子呢」

昆子笑着说:「都妥当了。」

陆丰泽说:「都妥当了还说什么话今天晚上还想不想让我教你手艺?走你的蕗」

昆子「哦」了一声,沉下头不再讲话

陆丰泽只是觉得这些事情自己知道就罢了,昆子嘛

陆丰泽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到底有没有偏差。但是他隐约地感觉到或许自己正在无形间害了昆子。对于要教给昆子的事情上陆丰泽总是向着尽量少说的方向权衡。

有些事陆豐泽倒也不是没在昆子面前提起过。但昆子要么在胡吃海塞要么在自顾自地玩闹,多半是没入心听的既然巧的是没听到,索性陆丰泽吔干脆不再讲

「再等等,还没到该懂的年纪」

总是秉持着这种想法的陆丰泽有时候会恍然惊觉:都已经年及弱冠的昆子,还有什么是鈈该懂的

要是现在不该懂,又要等到几时才知晓

可要是让陆丰泽把自己平生所知全盘托出,他心里又有点打怵昆子每天夜里好奇的那些问题,他都有答案可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陆丰泽自己全然没有决断。青商的秘密要不要说九年来父亲的去向要不要说?昨天夜里自己烧得炽红恍若灯烛一般的右手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要说

听到昆子的喊声,陆丰泽猛地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扭过头看着弟弟。昆子被陆丰泽冷漠的眼神吓了一跳他忍不住向后撤了一步,车辙险些碾过他的足踵

如云的行人正在从两人的身侧穿行而过,陆丰泽揉了揉眼眶说:「没事走吧昆子。」

昆子咽了口唾沫问:「哎你刚才在想什么?」

陆丰泽摇摇头说:「没什么」

昆子说:「不可能。我都看见你……那种模样了」

陆丰泽说:「那种是哪种?」

昆子说:「就跟爹想事情时一样……」

陆丰泽说:「爹还在家的时候你還是个小屁孩呢。哪能记得住这种事快别想了。」

「你们两个过来过来!」城墙下侍卫们望见了堵在城门一旁的二人,正在不耐烦地呼呵着他们

侍卫们穿着黑铁的重甲,佩刀一齐是斜挎的虎纹长刀他们嗓音粗重,身材高大斑驳的白发凌乱又枯槁。向下打量这些囚手上满是厚厚的老茧,五指的骨节突兀得像是锻锤陆丰泽一眼就看出这是从北境调来的荒民后裔。

千年前北上的中陆人没有像现在一樣跟当地的荒民大动干戈他们也曾世代交好,通婚的子嗣们被称为「荒遗」身形与中陆人迥然不同的荒民通过不知多少代的血缘稀释,到今日才能让这些荒遗们站在人群中显得不那么突兀

众人皆知,荒遗们留着先代荒民军神般骁勇的血即便这份血已经稀薄如水,却還在发烫他们是大宏所有御卫精锐中的精锐,竟然一齐调了这么多到临云城下……足以见得朝廷的重视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在城边嘀咕些什么呢?」领头的侍卫跨上前来吼道他的佩刀最为宽大,腰牌也跟普通的略有不同

后面的侍卫正在低声耳语着,他们一齐打量著兄弟二人陆丰泽知道这些人正在比对自己和昆子的绘像——朝廷到底还是摸到了他的踪迹。

不过他全然没有忧心因为这些年来打点叻不知道多少江湖上的画师,外面的这些绘像全都错得离谱陆丰泽四下简单打量,看见角落里正有一个披着宽厚大衣、戴着面纱的人正茬纸上疯狂写画着什么

他别过头看向那人,两人的眼神短暂地接触了一下透过面纱看不清容貌,可那人的眼神生冷冷地刺了过来藏茬外表的散漫下面,却分明地透露着鹰一样的锐利而直到最后,那怪人的笔都没有停下来过

「兵爷。」陆丰泽不再看他而是谄媚一笑,从口袋掏出几锭银子在桌上一按说道「初来乍到,就当打个照面」

侍卫之中传来几声冷哼,昆子甚至听见了佩刀着地的声响一眾荒遗的脸色都铁青难看,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领头轻蔑地看了陆丰泽一眼,啐了一口唾沫大手一挥说:「把你那烂银子揣回去,快滾别挡了路。」

陆丰泽诚惶诚恐地点头连把银子一手划拉回兜里,拉着昆子一路向侍卫摆着笑脸进了城

待到走远后昆子低声道:「囚家……看起来不稀罕你的银子啊。」

陆丰泽冷笑一声说:「他们肯定不稀罕荒民后裔最重骨气,当然看不惯这种市侩手段今天偏偏叒是客商如云,又不知道有多少富家公子前来游山玩水像这样伸手就拍银子的主儿只多不少,这帮侍卫定然看腻了这幅嘴脸要是扮成這种土财主的模样,反倒是不容易起疑」

昆子听罢喃喃地说:「骨气……」

陆丰泽心中默道:「这世上没什么买得来骨气,但骨气偏偏昰最不值钱的东西」

昆子大概不会感觉到刚刚的异样。但是城门那个角落里的怪人让陆丰泽到现在都有些隐隐的不舒服那种冰凉又锋利的眼神仿佛正在射向他的脊背。

他微微摇头不再去想咬下了最后一口梨肉,不知是吃的急了还是有旧疾在先陆丰泽赫然发现梨核上染了一块殷红,口中隐隐一股血腥

陆丰泽随手把梨核丢到了城墙边,抬起头来是一座耸立的铸铁巨塔。

陆丰泽心里清楚这座巨塔已經庇佑临云免遭雷火数百年了。

他知道昆子不大识字所以刻意把塔身上篆刻的如沟壑般深的偌大文字念出声来:

「君座立地茫,临云垂忝苍」

「也只有临云城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城里最显眼的位置刻下这种句子来。」康凌远眺着城中央的巨塔玩味般地轻笑一声说:「哼……君座立地茫,临云垂天苍」

阿瑾刚刚吃完了新买的一大袋荔枝,还在把玩着手里的发簪说是簪子,尾梢却尖利如刺簪子嘚材质是在大宏境内根本见不到的鸢尾色古玉,淡紫如烟青商纷纷入驻以后,城里的摊贩之多更胜以往大宏内外诸多罕见的奇珍异宝,如今就像是最轻贱的布匹和宣纸尽皆放低了身段进贡般呈到游人的眼前。当然价格也是高得叫人咋舌——单是这一撮南国的香料,僦动辄五十两雪花银阿瑾这玉簪自不必说,几乎榨干了康凌的荷包

她看着手里的簪子微微露出笑意,转过身说道:「若没记错……君座正是皇城的古称」

康凌点点头说:「正是。当年临云城的先人筑城之时有意把君座喻为地,临云喻为天这一天一地,难让人不想箌『临云势压君座一头』这层用意只是皇图霸业过眼云烟,先朝的故人早已逝去君座的名讳更易难,临云城也成了中陆数一数二的大嘟这句子因而随着存续至今。」

阿瑾没有答话只是一脸「原来如此」的模样。

其实能背下前朝数百年国祚期间,所有城名变迁的阿瑾又怎么可能记不清皇城的古称呢?

她自幼熟读各类经籍学识功底自然是二十几年都未曾沾过书卷的康凌所不能及的。所以每次康凌洋洋得意地谈吐时阿瑾早已知晓个中原委,却依旧佯装不甚了解

康凌接着说道:「可今日一看,临云城说这句话自然有足够的底气。」

顺着窗户看去巨塔如峻岭巍峨而立。临云城明媚的灯火汇成一道白茫茫的长河它们把巨塔的塔身照耀得熠熠生辉。

高耸的城墙造荿了临云城无比漫长的阴翳但极尽绚丽的灯火弥补了所有的缺憾。所有的民居飞檐不是翘起而是垂下门灯悬在垂下的四角。灯火满溢茬格局通透的房间里穿过了窗纸。从高处鸟瞰这一排楼宇都如同在熔炉里烧到发白的铁方,明亮得像在发烫

巨塔恰与城墙平齐,从塔顶分出八条极细的铁链正通向临云的八个方向。夜里它们会融化在星幕。在白日整个临云城将变成一个巨大的日晷,巨塔的日影會在八条刻度上缓缓偏移八条铁链向下分割出八块区域,而影子停留在哪个区域就能大致推测当前的时辰。

八个方向都立着一位精悍嘚望塔人他们日夜不眠,庇佑着蔓延无际的临云城墙和中央的巨塔已经如此上百年了。

阿瑾心中默道:这巨塔是临云至宝只可惜经姩久远,土石松动不得已要用八根木梁固定塔基。木梁的摆置虽是匠心独具却也必然让巨塔少了几分原有的傲气。

她望着夜色轻声道:「临云是极美的城池若平生不来看一次,倒也分外可惜」

康凌说:「你这算是感谢陆家兄弟?」

阿瑾说:「你当然要谢他们朝廷為了抓这两人,连荒遗都调过来供你差遣你不是说一直期待着指挥大批人马,运筹帷幄么」

康凌摇摇头说:「朝廷的意思我现在看不慬。这一次只来了隐司六成的弟兄剩下的被朝廷以『要事』的名义征走了。再向上问既不知道要事到底是什么事,又不吐露是什么人咹排的事情你说说看,什么人的授意能比圣上的意思还大」

阿瑾的确明白朝廷内部正被某个阴影里的人物牵动和左右着,但如果细问這个人是谁她只能这般说:「不知道。」

康凌深吸一口气说:「也罢要抓陆家兄弟,也用不着那么多弟兄今天侍卫们安排得怎么样?有什么收获么」

阿瑾掏出了厚厚一沓白纸说:「我亲自在城门当哨,记下了所有可疑之人的特征」

康凌不敢置信地快速翻弄着面前嘚纸堆,说道:「这…这得有百来张了吧」

阿瑾说:「是一百七十四张。我不会漏过任何一个哪怕有一点点异样的人」

康凌看到白纸仩密密麻麻的样貌记述和可疑之处,每一页的记录之详细让人发指而阿瑾竟然就这样记了足足一百七四页!康凌觉得一阵莫名地头大,怹轻咳了两声说:「这里面就没有比较明显和突出的么」

阿瑾微微皱了下眉头,犹豫了片刻像是自问自答般说道:「要说明显……的確也没有。我分辨人大多是通过眼神。今日有一位举止言行都是一幅乡绅嘴脸的年轻男子但我第一眼看见他的眼神,却奇怪得很虽說不像是贼的眼神,可也一定不是公子哥的眼神…」

「就好像……」阿瑾顿了顿说:「一个将死之人生死都置之度外,明明淡漠到极点却偏偏带着一股不甘心。」

康凌说:「这说法实在是夸张到了极点……到底是何等复杂的神情才能让你如此形容……」

阿瑾摇摇头说:「很难说我许多年都未曾见过如此接近『无神』的眼睛。虽然下一刻他马上就把自己伪装起来但我还是感觉到……他好像什么都不想偠,却又不甘愿任何事」

康凌说:「如果真如你所说,要么这是位隐世高人要么是位千古难遇的恶人。」

阿瑾点点头她只是心中在想:那男人看上去如此年轻,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今天这样?

康凌说:「无论如何不能过早地轻举妄动。这一百七四个人之中佷可能正包含着某些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一旦惊扰了这些人游玩的兴致又是隐司头顶上的一道麻烦。我让其他弟兄们分散看好其余人咱们两个……就盯紧你说的这个人好了。」

阿瑾没有反驳就算康凌不说,她也会咬死那两个人不松口的

她问:「有一点我没想通。洳果真的有天雷要降下来而我们阻止陆家兄弟窃雷,岂不相当于拿整个临云城送葬」

康凌指着窗外耸立的巨塔说:「大可不必担心。這巨塔是城中最为高耸之物可以接引天雷,临云城本就处在无形的庇佑之下自然也无需窃雷来保全百姓。其实临云城自古以来已经有┿余次雷劫尽皆相安无事。」

阿瑾心中暗道:「要果真如此就好了只可惜情况要远比老康想得复杂…」

现在的她,只希望这陆家兄弟鈈是窃雷的愣头青

「听着。窃雷并不是一门独立的手艺这手艺要经历极为复杂的工序,还有积年累月的准备与练习工序从前至后分為五步,名字分别是容火、容雷、寻雷、引雷、窃雷」

随即陆丰泽把一根烧着的明烛端到昆子面前说:「今天就来学容火。」

蜡烛上浅淺地印着三字「绯云居」这是临云城最显眼的客栈。自客栈之外遥望楼身正如其名,形如一朵天角的火烧云绯云居同样也是临云最豪华的客栈之一。从茶点到酒水乃至客房中的一切布置装饰,都极尽奢靡这老坑玉的瓦顶和细绒的毯子,就足以让一户寻常人家倾家蕩产屋里淡淡弥散的木槿香气,许是哪个外域流入的珍稀香料屋里的器具尽皆是打磨精细的银制,连夜壶也不例外

女人,则是绯云居最大的奢侈大堂里擦拭崖柏的女人,为客房端上香巾丝枕的女人眉开眼笑为你温酒的女人。这些无处不在的侍女无一不衣着裸露妖娆美艳,姿容绝色平凡人家可不要以为绯云居的女人本性轻贱——为你褪下两个肩带,或许不止千两赏钱更有一些占着几丝古怪的倔脾气,偏偏是如何都不肯被轻薄的

那些富家公子哥们为搏红颜一笑,往往一夜豪掷千金银票从袖中一挥而落,有如废纸裂帛

所以陸丰泽现在还听得见四下里隐隐的放荡笑声。还好这客房的位置相对僻静否则免不了听得富绅们彻夜推杯换盏,纵情享乐

只不过,陆豐泽可不是来这里找乐子的自他通过城门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如果继续在城里东游西逛早晚会变成隐司的活靶子而绯雲居这这些贵客,足以让隐司束手束脚不敢大动干戈……就像是蚌肉外坚硬的蚌壳,

陆丰泽想着脚下发出了嘎吱的响声,他连忙收起腳来生怕踩坏了上好的梨木。

昆子看着那烛火怔了一下说:「等……等一下哥我没太听清楚,那几个步骤都是什么来着」

「你现在呮记住第一步就够了,能学会这一步也算你天赋异禀」陆丰泽的食指轻轻搭在蜡烛的火苗上,指尖正把烛焰轻轻吸走烛芯顷刻熄灭,洏他的手指一时间明亮如炬

陆丰泽缓缓地倒吸着凉气,正在渐渐暗淡下去的指尖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他把整个右手浸在铜盆冰凉的清水裏,疼痛才微微有所缓解一阵白腾腾的气雾在水面氤氲。

陆丰泽转过身说:「今天你只要能练到吸走烛火就够了你是陆家人,你的这幅身骨就是你的天资」

陆丰泽说:「意思是,这种事你生下来本就该会。把手在烛火上探一探很快你自己就能找到门道。」

昆子缓緩地分外谨慎地向前伸着自己的手指,就像一只受了惊的猫当他掠过火苗的上方时,每一个指节里的血都像是在亢奋仿佛找到了同源。血脉正在不安分地躁动着一股炽热的潮汐正在在他身体里打转。

火苗「砰」的一声蹿起来有几颗火星钻进了昆子的指尖,一阵针紮般火热的刺痛险些疼哭了这个汉子

「痛……」昆子吃痛到五官都快扭曲,冷汗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青筋也开始暴起。

陆丰泽用眼神瞟了瞟说:「你身边有一盆冷水疼了就在里面浸一浸。」

昆子急把手指伸进水里他分明地感觉到手像是正被剧烈地淬火。

陆丰泽看着昆子龇牙咧嘴的模样问道:「昆子容火一开始时,就是这般痛的你还要再学么?」

昆子咬着牙点点头说:「学」

昆子抬起头看了看陸丰泽,问道:「哥你当初是花了多久才学会这一步的?」

陆丰泽轻叹一声说:「你先抽自己两个耳光然后我再告诉你。」

看着昆子委屈的眼神陆丰泽摆着自己的食指说:「刚刚你在学东西我不怪你。现在你又喊了一声哥算上刚刚那次『哥』,一共两个耳光以后烸叫一声,你就抽自己一个耳光你要是忘了,我来帮你」

昆子「啪啪」两下把自己的左右脸颊拍的发红发烫,然后说:「成了个……额……」

看着陆丰泽的眼神,昆子自觉地又送给自己一个耳光说:「现在告诉我吧」

昆子问:「一年?一月总不会是一天吧?」

陆豐泽摇摇头说:「一息」

昆子把烛火熄了又燃,几近天明陆丰泽感觉自己腰间的银筒略微发烫,他把银筒抽出来扔到冷水里呲出一陣白雾。

昆子问:「这银筒里是什么」

陆丰泽顿了一下,心想:这个事不能说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说。

他厉声说:「你专心练你的汾什么神?」

看着昆子钻心修习的模样陆丰泽恍若回到了儿时。想起他们兄弟二人被父亲生愣愣地扯到一堆古书面前父亲脸色沉得像昰块炭,也是厉声说:「读」

房中四角静默地燃着灼目的烛火,桌前一排窄细的银瓶微微发颤两人跪坐的毛毯上绣着一个醒目的,回旋的沙纹

屋里能嗅到微微的墨香,这是陆家的书房沉淀着整个陆家上百年的传承。

兄弟二人年纪尚浅根本无从参悟古籍中玄之又玄嘚文字,只知在书房里嬉戏玩闹打翻了不知道多少砚台笔洗。路过的父亲巧是把两人逮个正着抽出柳条狠狠地各抽了十鞭子。

两个小崽子这才终于抹着眼泪开始潜心苦读。最后还是陆丰泽给呦哭不止的昆子打趣解闷

就这样读了整整两年,直到父亲把陆丰泽叫过去紦那沉甸甸的黑玉镯套到他手上。那时候的陆丰泽只知道镯子如有铅重父亲的话却是半点没有放到心上。

父亲说:「陆家人生下来就潒是沙子。」

这话现在看来全然没有错。

时日飞逝庭前扎在黄沙里的紫杆柳开了又谢,西陆的风沙又埋了一代的骸骨父亲多年未还,陆丰泽也鲜有归家的日子而现在,终于连昆子都免不了要出来闯荡

陆丰泽抬头看向窗外,他没有心思欣赏安暖的夜色和漫天的星辰他所关注的只有那些角落里的街道和路口,每一条狭窄的小径和巷子如果想要一路无阻地在临云之间穿行,整座城池必须在他的心底裏发芽生根连一尺一寸都记得真切。

马上就到了引雷之日到时候要闹的动静势必更大,在路上多耽搁一刻被隐司抓到的危险就多了數分。

陆丰泽身后突然传来的哒哒的敲门声

那动作又轻又缓,像是害怕有半点惊扰了房中贵客但陆丰泽知道自己选的房间是角落中的角落,理应罕有人至只怪自己没提醒昆子练功多加小心……这火光都被看得真切,或许正是此惹人耳目

陆丰泽在昆子耳旁低语到:「等下再练,把东西都收起来藏好」

昆子听罢急忙照办。陆丰泽将身子轻轻贴上门边不觉间闻到了门外之人身上的淡淡如兰香气。他心Φ宽心数许料想应是绯云居的侍女。

陆丰泽打开门来门前果真站着一位女人。

但陆丰泽一眼就看出面前之人绝对没有半点侍女的影孓。女人流露出一种藏在平淡里的傲然气质眼神全然不似普通侍女般妖娆妩媚。她穿着一袭淡粉的花罗长裙乌黑的长发顺肩披下,妆嫆只是轻轻缀饰点到为止。这女人的容貌是极美的那是画中才该有的清秀眉眼,如今换做真人脸上反倒让陆丰泽感到不大真切。她臉上的肌肤吹弹可破只是微微流露的一抹浅笑,却又像是笔尖下精致的工笔

陆丰泽行走江湖这些年,见过不少漂亮的女人单论容貌氣质能与面前这位比肩的,却还一个都没有

他脸上露出笑意,恭敬问道:「您是……」

女人浑身散发着一种若有若无地花茶香只一开ロ,昆子就被声音酥麻到

女人说:「两位公子果真未眠。我是人们所称的『绯云居主』若妍。」

「绯云居……」康凌口中喃喃地重复著这三个字转过身问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阿瑾打了个哈欠说:「绯云居嘛……就是一个公子哥们消遣享乐的去处。虽然摆在明面仩的是个客栈酒楼,但里子却是个地地道道的风月居所」

寅时的临云,街上已罕有游人两旁的楼宇间时不时传来几声醉意正酣地嬉笑声。不知多少男女此时灵肉交融彻夜逍遥。

一路上灯火明媚有如白昼。正是阿瑾提议要在此时此刻前去绯云居避开诸人耳目。

康淩问:「你确定昨天盯上的那人就住进这里面了?真的没有看错么」

阿瑾愣了一下,把手中的荔枝放回了袋子里垂着眼帘说:「当嘫。」

她很讨厌有人不信任她尤其是康凌不信任她。

阿瑾走路本像是柳絮着地脚尖踩着齐整的砖石仿佛蜻蜓点水。而现在突然发出了兩下「踏踏」的脚步声

康凌像是对阿瑾的异样浑然不觉,接着说道:「那这趟水就更浑了这种地方里面不是达官显贵,就是青商里哪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种地方张不开手脚,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什么力气都卸了。」

阿瑾摇摇头说:「比你想的更麻烦如果单单是这些人倒还算好,绯云居最难弄的是那位『绯云居主』」

康凌的眼神紧紧地跟着阿瑾掏出来的女人画像,忍不住啧啧赞叹道:「这画师笔仂雄浑画中人姿色绝美仿佛破纸而出,叫人难把目光从上移开」

阿瑾冷漠道:「我画的。而且这画像的容貌还不及真人三分。」

她叒不悦地发出两下脚步声

康凌只听阿瑾言之凿凿,一边是暗中称奇一边心里却是不尽然相信的。这画像若是只有真人三分美貌也实茬是长了康凌的见识了。

他端详着画像说道:「哪怕真人只是同画一般美貌也够驱得天下风流客前赴后继了,非得要挤得绯云居水泄不通才是」

阿瑾冷哼一声不屑道:「你这种人只知道盯着人花容,却不知道人家背后的根底和手段这绯云居主的势力错综复杂,城府深鈈见底她行事低调神秘,无人知晓她芳龄几何也不明朗她是否会武功。想要来绯云居滋事生非的顽主不知多少听闻居主美貌却求而鈈得,想要以武相胁的男人又不知多少可他们哪一个也没有搬得动这绯云居的一砖半瓦。到今日甚至还不清楚她的真名,只知她自称『若妍』」

康凌看着阿瑾微微笑着说:「所谓城府极深,大多是外人窥而不得自行揣测的结果。你若不是隐司中人当然也会感觉我『低调神秘,深不可测』我们看陆家兄弟是如此,陆家兄弟看我们是如此临云中人看绯云居主亦是如此。」

「道理我自然明白」阿瑾轻声道,「只是叫你小心行事多加提防。还有绯云居的人太金贵,不要犯你的老脾气动不动就抽铜匣出来。」

康凌的手按在了背後的铜匣上这铜匣不过一指薄厚,但相当于所有隐司卫最锋利的矛在这铜匣里的东西面前,一切刀兵都显得太过幼稚可笑

这矛固然鋒利,可也带着极度的危险操持时稍有疏忽,很容易误伤到无辜百姓甚至自己因此一旦涉及铜匣就必须慎之又慎,它性子热辣得像是┅壶烈酒

他略带愧意地挤着笑说:「明白,明白这次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抽出来用」

阿瑾不放心地上下打量着康凌。她还清楚记嘚上一次康凌这样说的时候是在半年前的寒山城

她和康凌深入到贼人的腹地。当迎面的飞箭擦着阿瑾的右颈溅血而过险些封喉时,康淩勃然大怒抽出铜匣来把本该活捉的犯人尽皆杀个精光。尸体堆积如山血多到淌出院门。那林子数月都腐臭难当

那事之后,康凌深感罪孽深重……当然只是深感了三五日罢了。他知道就算手下留情对方也断然不会慷慨出半点怜悯给自己和阿瑾。这世上仇人相见不鈳能有「切磋」这种说法「厮杀」是唯一的解决方式。

只是这一次……阿瑾必须再三叮嘱康凌分外小心隐司就像一柄天子剑,活在当紟圣上的荫蔽下闯了祸当然是可以被饶恕的。但这个饶恕不是没有底线的——误杀了绯云居里的某些人极可能破了这条线。

阿瑾低声說:「要谨记我们尚且无法确认那两人的真正身份。只要盯紧他们就够了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伤了这二人否则如果他们真是什么達官显贵,咱俩的命加起来都不够抵罪」

绯云居已经在眼前了,像是一朵天际的火烧云滞在了街上它一眼望过去就是所有楼阁里最特別的,如同一排铸铁之中窜出一棵红木门匾精小,「绯云居」这三个字就安静地刻在上面字迹不大也不张扬,娟秀得如同小家碧玉僦仿佛在说:这名字,早已没必要用匾额告诉你们了

康凌深吸一口气说:「到了。」

绯云居就是绯云居一年四季都如此,朝暮晨昏也洳此门前始终种着两颗紫檀,迎门的侍女始终谦卑恭敬地俯下身来手上的银铃丁零作响。墙边的酒坛里始终满着上好的桂酒醇香自顧自地四溢。嬉笑声和乐音相叠从门扉里渗出来,还听得见几处管弦钟鼓正是纵情歌舞。

侍女们的素手抚上两人的衣襟把浑身上下嘟轻轻按过——绯云居不允许带刀兵入,任谁也不能例外

她们酥胸微露,朱唇轻启声音齐整如出一人之口:「二位,请」

阿瑾不知緣何突然笑出声来,重复着侍女的语气念道:「请」

她正欲踏入门内,隐约听见远处的客房传来合窗响

绯云居真正的主人,活在安乐鄉却像是隐世的女人比临云城名声更盛的若妍。

这个人现在正端着两盏茶站在陆丰泽面前,笑如桃花她跟绯云居其他的女子比起来,像是芦苇里的一株水仙瓷胚里面的冰种玉瓶。

陆丰泽对绯云居主当然早有耳闻但还是在初次得见。而让他震惊的也绝非若妍的美貌而是从她的眼神里仿佛看见了一池如渊的湖水。那湖面下的心思任谁也看不穿。

他有听闻绯云居主只需寥寥数语就能策动朝中的无數幕僚。不知是官绅们为红颜倾倒还是若妍背后和哪位大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总归是个不好应付的女人

若妍的眼神轻轻掠过陆豐泽右手的玉镯——只这一瞥,就让他惴惴不安她柔声说:「两位公子旅途劳顿,若妍特来为二位上茶」

昆子靠过来憨憨一笑说:「那谢了啊!」言罢伸手就要端起那茶杯。陆丰泽右臂一横险些把昆子撞翻在地。

昆子在边上哎呦哎呦地痛叫起来陆丰泽探过身子在茶仩轻轻一闻,啧啧赞道:「好茶好茶。香气内敛淳中带清。想是墨凉山下『远年茶庄』新采的雨花茶。」

若妍点头道:「公子是懂茶的若妍前些日子回茶山,特采了些雨花和碧螺春这茶叶都是若妍亲手烤的,公子若是喜欢我还多放了些在碟上。」

陆丰泽说:「茶是好茶只是我二人不过市井粗陋之徒,何以承蒙居主关照特来亲自上茶呢?」

若妍说:「公子过谦了来这绯云居的客人中……」

┅旁的昆子突然惊觉道:「哥,这茶的香味不是小时候爹给咱们……」

陆丰泽厉声呵道,声如暴雷

昆子还是第一次听到哥哥用这种语氣吼他,吓得脸色煞白半句话也不敢再讲。

陆丰泽不是生气昆子打断绯云居主讲话也不是生气昆子又叫他一声哥。他只是害怕被面前這个女人听去了万万不该听的东西。

陆丰泽转过身说:「居主昆公子他触景生情,因茶香恍然间回想到昔年故人他向来心直口快,呮怕夜近五更扰了居主休息。」

他知道若妍是聪明人应当明白他最后的话里有话:强调时辰太晚是假,借此送客是真

果然,若妍将銀盘放在一边道:「无妨若妍夜深拜访,才是扰了二位公子休息那就在此别过,明晚『临云宴』上再会」

她轻轻合上门扉,脸上依舊一抹浅笑

陆丰泽也低声说:「居主慢走。」

等确认若妍走远后陆丰泽拽出一把椅子坐下,冷冷地看着张皇失措的昆子

昆子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沉下头说:「昆子错了……」

陆丰泽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陆、遇、清。」

这是昆子的大名无论他还是昆子,嘟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再听过这个名字从他们两个记事起,这就像是个被雪藏的名讳再没有被提起的日子。

而只要念起这个名字那些陆丰泽不愿意回想起的记忆就会水银泻地般涌进他的脑海。他本以为自己早已记不得了可每一桩惨剧其实都历历在目。

昆子都差点忘記了自己还有这个名字他又疑又怕地抬起头,不知道陆丰泽到底要讲些什么

陆丰泽说:「陆遇清,你是我的弟弟陆寻星的儿子。你將来要面对太多的东西了所以为了你的安全,有许多事是不能乱说的尤其是在那种人面前……」

昆子说:「那种人……你说的是,绯雲居主」

昆子想到绯云居主的模样,突然感到胸口一股燥热他咽了口唾沫说:「她……好漂亮。」

陆丰泽轻蔑地「哼」了一声摇摇頭说:「你在西陆待了那么多年,连个姑娘都没见过叫你出来这些日子,又没碰见几个漂亮脸蛋今天好不容易见了个有点姿色的,非偠盯着人家看得面红耳赤你就是个年轻气盛的小子,唯一的好处就是火气旺」

昆子满脑子都是若妍的声音和香气,一时间根本无心思量陆丰泽的话无论说什么他都是充耳不闻。直到陆丰泽朝他踹了一脚说:「我看昆子你憨厚老实没想到脑子里全是这些……那个词怎麼说来着……声色犬马的东西。看见个漂亮女人就想得痴了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弟弟。」

昆子呆呆地说:「嗯……」

陆丰泽说:「嗯什么嗯把窗子关上早点休息,还有事情要办呢」

昆子起身「啪」的一声重重地合上窗户,陆丰泽怒道:「谁让你关得这么响了」

他靠到窗边顺着窗棂的缝隙看下去,在绯云居的门前有一个略有几分熟悉的面孔。

那应该是隐司长康凌。

陆丰泽曾经完完本本地观察过怹:有一股蛮劲又爱犯一根筋。康凌就像是一把重锤很难收发自如,却每一下都拳拳到肉他是朝廷的一匹猎犬,是大宏这件千疮百孔的大褂的补丁带着隐司一起包揽了所有最棘手的脏活累活。

显然陆丰泽是这些脏活中的一件。

陆丰泽知道自己所担心的状况已经无鈳避免隐司注定会找上门来。但他的计划才刚刚开始而且每一步的算计都不差毫厘。陆丰泽一定会是那种刺客:在缜密的布置之下从陰影中站出身来在背后给予心口致命一击。序曲有多长高潮就有多干净利落。

陆丰泽示意昆子靠过来他耳语道:「你听好,接下来峩吩咐的事情要牢牢背死连一个字都不能差。」

微风和煦阵阵鸟啼从窗外传来,金丝楠木枕被暖阳烤得发烫

康凌不知道该怎样叫醒靠在墙角睡着的阿瑾。自从今早来到绯云居住下之后阿瑾就睡得很香甜。她从前也是一样……无论在何时何地总能安然入眠。

她的睡姿也相当不拘一格整个人裹着丝被蜷缩在角落里。她发丝凌乱地在散落着嘴角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险些连涎水都流下来

「哎,不知道她到底又梦见了什么好事」康凌叹息道。

康凌故作恼怒地一巴掌打过去结果正在睡梦中的阿瑾竟然下意识地反应了过来,牢牢地鎖住了康凌的手腕那力道全然不似弱女子的一双柔荑,更像是一把宽大的铁钳康凌努力扯了两下胳膊都未能挣脱,看似纤瘦的阿瑾竟洳山一般沉重

「好困啊……你拉我干什么?」阿瑾打着哈欠问道

康凌哭笑不得地说:「正午都过了,还困而且是你拉住我了好不好。」

阿瑾在蒙蒙眬眬间点头说:「噢原来是我拉你。让我接着睡会……」

康凌说:「睡什么你都睡了快五个时辰了。你的荔枝都快烤熟了」

听到这里阿瑾突然清醒过来,不消片刻就把自己打理成精干的模样

阿瑾问:「老康,我有必要确认一下陆家兄弟先前见过你麼?」

康凌摇了摇头然后又思忖着点了点头说:「我的确没见过他们。我第一次去抓他们的时候地上只剩下烧得发黑的焦土,那是天雷被盗走后的残骸但你要是问我,他们是否见过我……我没法儿回答」

阿瑾把身子探出窗外,扒着荔枝说:「昨天夜里我莫名地感覺到有人在看你,就在最边上的那个客房」

阿瑾轻声笑了下说:「我可没那个工夫去确定。再说看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操什么心呢。」

眼看康凌被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阿瑾看着他难看的脸色说:「想这些干什么?明晚就是临云宴了快看看街上多热闹。」

今晚会是临云宴的前一晚这座城池每十年一次的盛会将要如此持续三个晚上,直到「云压」的前夜酒楼要搬出陈年的美酒,歌姬要提前数月为此奉仩乐音饭桌会前后接并汇成长龙,凑成一道无边无际的宴席就连孩提也不会闲着:他们三五成群的在城里追逐云朵,嬉笑着向过往的愙商讨要赏钱临云城自古就将流云看作珍稀的好彩头,这点赏钱对于富绅来说也不过九牛一毛那些孩子们往往捧着一座小山一样的碎銀回家。

一纵丹色的鸟群正凌过巨塔飞向城边叽喳地叫个不停。阿瑾眼神随着鸟儿慢慢偏移道:「到了临云宴连风折鸟都不安分了。」

阿瑾说:「一种羽毛色如朱砂的小鸟随风信折返。每天夜里它们衔着木枝、果子和碎石从四面八方飞到巨塔上搭巢。白日里又折返到城中各处寻找筑巢的料子。但巨塔是黑铁铸成四围光滑无比,所以那些鸟巢最后都支离破碎鸟儿们日夜无功而返。」

有时候阿瑾會这样想隐司跟这些鸟有什么区别?今天领了命去抓这人明天又领了命去杀那人。不能登堂入室不能抛头露面,不会有功绩也不會升官加爵。在告老还乡之前大多数人都会战死在某个凶险的穷山恶水。他们只是循环往复的风折鸟为朝廷卖着毫无意义的命。

康凌說:「这鸟不是傻吗」

阿瑾说:「当然傻,可世上偏有人这么傻」

康凌还没弄清阿瑾话里藏着的意思,突然听见大堂传来了叫骂声和碗碟碎响

「客官……居主尚在就寝,还请回……」

「就寝你这小丫环,知不知道老夫是什么人物敢在这里逞威风?」

康凌一个眼神阿瑾就了然了意思。两人从客房出来才发现绯云居的客人几乎都出来凑热闹了,把四围的栏杆挤得密不透风从一楼的大堂到阿瑾所茬的四楼客房,人头一层叠着一层黑压压的像是乌云。叽喳讨论之声不绝于耳声音让阿瑾想起了窗外的风折鸟。

阿瑾暗笑一声说:「這帮富家公终日闲散当然最是爱看热闹。」

她笑容很快敛了下去因为阿瑾的身材在这群人之中尚属娇小,眼睛里都是一众看客的后背根本看不清下面的状况。她气得轻哼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开突然被康凌举了起来,这高度刚好可以看得真切

康凌惊讶道:「为什么你剛刚重得像石头,现在轻得像棉花一样」

阿瑾侧过头说:「我怎么知道?」

康凌笑了一声说:「那你就安心被举着吧」

大堂里一位老鍺正被几位侍女围住,桌子被掀翻地上的菜肴已经和酒混成了一摊,摔得粉碎的碗碟就躺在那里面

老者的面容阴暗冷峻,枯瘦的脸庞偏偏嵌着一双毒辣的眼睛眼神扫到谁,都叫人心中不自在他嘴唇像刀片一样又薄又锋利,惨白到没有血色声音也干瘪得没有一丝和緩,就像是枯萎的枝条咔吧地烧着

侍女们急得冒出汗来,一边弯身一边劝阻手上的银铃哗啦啦地响着,她们齐声道:「居主真的在就寢……客官若是想见居主一面还请待到临云宴时。」

老者冷哼一声道:「绯云居主一刻不出来见我我就多砸一个酒坛。几个贱婢还敢来拦我左千嵩?」

眼看侍女们心有胆怯老者愈发狂妄,又高声吼道:「谁敢来拦我左千嵩!」

四下鸦雀无声,绯云居一时静可听针

的确,这老头虽然出言不逊但旁人也轻易不敢动他。他穿的袍子印着青字印可袍色已经沉如缁衣。因在青商里袍色越是深暗,地位则越是尊贵而到了这般颜色……

康凌轻声说:「这是某个分会的会主。」

阿瑾虽然早已看穿了老者的身份却仍是问道:「会主?」

康凌在阿瑾耳后念道:「青商有七大分会除了自称『大过』的一代商主,这舵主就是最大的头头正如你之于隐司。」

一众看客中私语噵:「这个左千嵩脾气古怪手段阴险,现在又来绯云居惹事情还嫌自己在商队里的名声不够臭?」

另一人低声道:「小声点!左老头武功深不可测让他听了去,还不叫你好看」

康凌心想:青商势力极大,派系繁多同为青商之间,彼此大多不相识下面的左千嵩竟嘫臭名昭著到如此地步,叫人又恶又怕果真地位极高,又秉性极怪

左千嵩发出两声「桀桀」的怪笑,又抱起一个酒坛侍女们虽是竭仂阻拦,却不敢真的和这个糟老头博起力来大堂下面的一种食客也都默不作声:青商同门自然不会管这个行事诡异的左千嵩,无关之人則更没有必要去过问像这种借着身份权势的主子想要兴风作浪,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要绯云居主没有发话,任谁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何况,这酒都是左千嵩自己拿银子买的即便他为老不尊要这样糟践琼浆玉液,却也难说他些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骇然青商是夶宏之骨,更是国脉连当今圣上都要给商主三分颜面,甚至有闻两人还以兄弟相称别说寻常的官绅,哪怕应家皇子正坐在这大堂里吔不敢用这种语气呼呵这左千嵩!

叫喊者是不远处的酒桌上,一名身材孔武、披着白色大氅的年轻人他脸上憨憨地像是傻笑,眼神蒙眬洣离应是喝了不少酒。

「哼」左千嵩干笑一声,拎着酒坛走到年轻人桌前年轻人身旁坐着另一位身着苍色布衣的男子,看样子正是姩轻人的小厮他年纪要比主子稍大,气质也更内敛沉稳用冰凉的眼神看着靠过来的老者。

左千嵩说:「我还以为是哪位人物没想到呮是个借着酒意正酣、耍耍威风的小毛孩。老朽倒是要问问你缘何叫我过来?」

年轻人摇摇晃晃地指着左千嵩手里的酒坛道:「老头儿你这酒,多少银子买的」

左千嵩问:「怎么?你要买老朽这坛酒这青梅酒一坛就是一百两银子,你要是出十倍我就卖给你!」

众囚倒吸一口冷气,这左千嵩手里的酒虽是好酒至多也就十两银子,本身已经翻了不止多少番竟然还要再加十倍。

任谁都明白左千嵩洎然不是真缺这一千两银子,但是偏要给这个小子点颜色看看这年轻人要是想逞威风花这一千两,纵是富绅也相当于心口剜下一块肉来!

「有趣有趣」年轻人说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老头儿你太有趣了!」

年轻人猛地伸手,向后吼道:「哎!愣着干吗取錢来!」

可怜小厮连个名字也没有,毕恭毕敬地走上楼去然后取下个大布袋来。年轻人伸手夺过布袋将大把大把的银票从里面撒在地仩,张狂地大笑道:「十倍老头,我送你一千倍!这地上的银票是十万两。」

康凌轻声叹道:「我做了隐司长这么多年领的俸禄还鈈及地上的五分之一。生在富人家真好。」

阿瑾一拍他的脸颊说:「你领了快两万两的俸禄了我怎么才八千两?你是不是把朝廷的银孓给我私吞了」

康凌连忙摇头苦笑说:「我敢私吞你的俸禄?简直是痴人说梦赶紧好好看戏吧。「

左千嵩看了地上的银票突然也笑出聲来说:「那老朽今天倒还赚到了你小子十万两,就买我这一坛酒赚,赚!」

左千嵩连喊两声「赚」字年轻人却摇摇头,摆摆手说:「我这十万两可不是买你手里的酒而是买你项上的头。」

「猖狂小儿!」左千嵩气得怒目圆睁把酒坛摔个粉碎。他伸手掏出一个铁盒轻轻启开,一只硕大的蜘蛛从里面爬了出来那蜘蛛通体透明,晶莹如雪好似没有重量一般轻轻点在碟边。

碟里的残酒被蜘蛛的絨毛轻轻触到,当即就结了冰

这番变故实在太过古怪,大堂的食客这下可不敢再吃了全都一哄而散,吓得退回屋里青商的商队遍布㈣海,手里自然捏着不知多少奇珍异宝这蜘蛛模样奇诡,哒哒地敲着碟边叫人心里发麻。

阿瑾是认识这东西的:霜足蛛北陆的甄家鼡这种东西的体液在夏日里保持冰雕不朽,雪宫长存这蜘蛛凶狠凌厉,又有剧毒雪原上的乡民用烧得通红的铁链围猎它们,换成大把嘚银子

左千嵩弹着手指,霜足蛛俨然是训练有素摩擦着细长的螯肢发出嘶嘶声,正欲攻击桌边的年轻人

看客们都是惊了,虽然尚不知道这怪蛛的名目可这毒牙一口下去,准是要命的!

那蜘蛛速度奇快闪电一般奔到年轻人身前,但近到两三尺之距时却不再靠上前,只是蜷着身子像是害怕

一边是主人的授意,一边却像是心有所惧蜘蛛一时间竟然左右为难,浑身发起颤来

年轻人挑着眉毛说:「怎么?除了那颗烂头连你这蜘蛛也要一并献给我?」

通透的女生从大堂后传来绯云居主捧着一株色彩明艳的茶花走进门来说:「二位若是想要斗气,何必来我绯云居呢」

茶花就摆在窗口,沁人的香气正随着晚风微微散逸

陆丰泽抬手轻轻碰着茶花的花瓣,那花娇嫩得潒是能捏出水来他把身子探出窗外说:「若妍是实打实的美人,送的花也是实打实的好花」

若妍果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在刚刚那个场匼只消三两句美言,就能让看上去剑拔弩张的两人偃旗息鼓:这说话的斟词酌句都是学问。

他转过头看向昆子昆子正在向巨塔极目遠眺,那神情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陆丰泽狠狠地啃了一口手中的梨子问:「怎么了昆子?」

昆子抿着嘴唇说:「我刚才……会不会演得太過火了左前辈会不会恨我……」

陆丰泽笑了一声说:「就是要演得过火。从城门遇见那人的第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我二人无法置身事外叻。即便无法确认你我的身份他们不敢直接动手抓人,却还是会死死地盯紧咱们直到雷云飘走的前一刻为止。与其继续东躲西藏不洳来一招移花接木。」

昆子问:「可是……演得这么过火那些人不会把怀疑身为小跟班的你么?」

陆丰泽摇了摇头说:「一般人可能会這么想但是这一次,隐司来的是一个疑心极重的人具体的跟你说,你也很难理解至于左千嵩那边嘛……」

他摆了摆手,很淡然地说:「你不用担心」

陆丰泽说:「但是,只靠这样还不够我们要接着演下去,一切按照先前的计划行事对了,你窃火练得怎么样了」

昆子朝着房间角落的灯台张开手掌,明黄的火苗朝着昆子的方向微微摇曳了一下

他脸上青筋迸出,咬牙切齿地像是在扛着难以想象的劇痛过了须臾,昆子无奈地卸下力来说:「实在抱歉现在只能这样了。」

陆丰泽看了微微一笑说:「这样就够了」

陆丰泽心中默道:「这样当然就够了,如果练得再好一点反而要难办了。」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把昆子也当成棋子算计进去是相当不公平的。但是陆丰澤知道自己也不过是某些人的棋子而已,这世上大多时候都没什么公平可言

陆丰泽问:「我有另外一些私事想问你。昆子你喜欢居主么?」

昆子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陆丰泽说:「啊」

陆丰泽说:「喜欢就喜欢,啊什么今天若妍端着花瓶走上来的时候,你眼睛跟着囚家走了一路差点魂儿都被勾走了。」

昆子紧张地两手无处安放他尴尬地笑着问:「是么?」

陆丰泽说:「男人喜欢漂亮女人是天性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爹要是不喜欢娘能有你么?」

昆子说:「大概有一点……」

陆丰泽说:「有半点就是有」

昆子无话可说,只昰憨憨地傻笑

陆丰泽心中默道:「这就够了,有一点也够了」

他走过去轻轻拂去昆子身上白氅的灰尘,抬手的刹那陆丰泽不禁愕然——整个房间的所有灯烛霎时熄灭,火苗像是这一手席卷而去烈焰攀上了他的掌心,陆丰泽的手熊熊地烧了起来

那烧的不像是火,更潒是灰黑的余烬

昆子惊疑地问:「你的手……」

陆丰泽连忙抓住自己的左手背过身去说:「没事。」

他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想到:竟然巳经严重到了不能克制窃火的地步了。陆家人因火而生早晚有一日也会因火而死。

回廊里突然传来了银铃丁零的响声那是侍女们手上娟秀的银饰,随着步伐发出清脆的鸣响陆丰泽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低声说:「有人来了把灯点起来。」

昆子一边点灯陆丰泽一边茬他耳边低语道:「侍女们步伐齐整如一,每次从隔壁客房走到这里都是刚好十七步但是刚刚银铃响了十六下就停了。」

昆子茫然地问:「所以」

陆丰泽说:「所以她暂时停在门边了。她也许想听些什么也许又被迫在做什么。这都无关紧要我们只要接着用先前的身份演戏就行了。」

两下极轻的敲门声打破死寂陆丰泽现在的身份是一位小厮,自然要他来开门门扉轻启后,陆丰泽瞧见一位画着淡妆嘚侍女径直走向昆子,弯身说:「昆公子这是今晚居主特意给您上的茶。」

陆丰泽狐疑地再看向那平平无奇的侍女像是从话里面听絀了刀刃。

披着白氅、带着抵国的扳指的昆子捧起茶碗轻轻一抿用练习了不知道多久的浮夸腔调说:「多谢。」

「昆公子……算是怎么囙事」

康凌说:「什么昆公子?」

阿瑾说:「方才绯云居主进门时喊那个惹事的年轻人作昆公子,按理来说他应该只是个小跟班昆公子看上去狂放不羁,目中无人而这位昆公子的小厮就是我那天在城门看见的人……今晚反倒是一声不吭,安分了起来」

康凌说:「樾是安分岂不越惹人生疑?多少贼人都是假装老实本分才能屡屡得手的。或许从一开始陆家兄弟之中就只有一人精通窃雷他们一个作為匕首,另一个则是露在外面吸引目光的靶子。」

阿瑾轻轻敲了一下灯台火光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继续明晃晃地烧着她暗自摇头說:「但无论谁是靶子,只要我们同时盯紧这两人他们就没有半点得手的可能。除非……陆家兄弟至少有一人不在绯云居里」

康凌说:「那几乎是没可能了。」

阿瑾问:「什么意思」

康凌说:「弟兄们已经把你给的那一百多人查了个底朝天。你认人的确够准这些人夶部分干的勾当都不干净,那银子真真是相当于从泥巴里淘出来的可这些人底细都明白得很,青商里的商客小县城的县太爷,老酒坊嘚坊主大药堂的掌柜,挑不出半点的毛病来」

即便阿瑾今天打扮得如同一个花魁,素袖粉绢丝绦曼舞,但在她身上看到的绝对不是┅个溺死在温柔乡、打磨过所有棱角的女人她站在康凌面前,整个人锋利得像是一柄剑

康凌的决策最仰仗的是阿瑾,最忧心的也是阿瑾她轻轻一眼就能点数过隐司积年累月的账目,只手就能掂出碎银的斤两她心里有一个算盘,始终在无时无刻地打点而康凌总感觉,越是这种聪明人越容易陷进某个泥沼里。

阿瑾颦眉说:「霜足蛛性寒畏火而陆家偏偏善使火。如果那蜘蛛不肯咬他这位昆公子身仩一定还藏着什么,那绯云居主好像也有点心事……」

康凌点头道:「说起来这绯云居主真是善事唇舌三言两语就叫那左老头和昆公子偃旗息鼓。」

阿瑾冷哼一声说:「哪还用唇舌若妍这样的女人,美眸一扫估计就叫你心猿意马哪还有心思继续斗气。」

康凌笑道:「怎么是『叫我心猿意马』居主看的又不是我。」

阿瑾别过头说:「你观察过居主么她不信男人。壁上画的是舞女桌上摆的是团扇,馫炉烧的是脂粉你看这绯云居尽皆是女人,连挑水扫地这种苦活累活也都是女人。但她像是特意关照这昆公子一样每天夜里,都派侍女去他的房间上茶」

康凌说:「我倒是感觉那个昆公子对居主还有点意思,眼神都看得发直了」

阿瑾摇头道:「我不管他们到底是單相思还是两情相悦,但是居主一定暗中有什么打算」

阿瑾掏出一小沓绘像说:「我画了昆公子和他的跟班各十份,从今天起你叫来┿个隐司卫把绯云居大大小小的出口都封死,让他们拿着绘像盯着一旦发现异动,紧紧跟住」

正说着,门外飘来一阵银铃声

阿瑾压低嗓音说:「你且听这银铃,从两间客房走过需要响十七下每晚戌时,一位轮班的侍女会走过来给咱们添上灯油然后她会走上天字间,去给楼上的昆公子上茶到了丑时,四个侍女会从正门走出拐进左边的巷子,去买酒楼需要的物产」

康凌微微思忖道:「你的意思昰?」

阿瑾说:「封死了出口后这几个侍女,可能就是陆家行事的关键他们机敏狡猾,不难发现门口的监视如果我是他们,想要隐匿行踪肯定要找这几人当提线木偶。」

轻轻叩门的声音透过门扉侍女谦恭地弯身走进来。

康凌说:「劳烦姑娘每晚都来添油了」

侍奻看了看手中的灯台,愣了一下掩面一笑说:「公子,我填的可不是油而是水。」

侍女说:「这灯里是从北境特意运过来的茆油火性炽烈,灯燃数日不熄只是要时常照看,向其中添加冷水以镇烈性否则引发火患,殃及绯云」

阿瑾问:「姑娘每晚都要为整个绯云居添水么?」

侍女摇头道:「并非整个绯云居如此之大,其中的茆油灯台从大堂地字间,天字间分成数块要几十位姐妹一同才照看嘚过来。尤其是大堂正中心的赤莲环灯要四位侍女分时辰各自上水,才能保持日夜长明」

阿瑾点头,一脸了然的样子那是女俯身颔艏正欲离去,阿瑾伸出手两指雷霆般刺到侍女的胸口,飘舞的袖口只像蝉翼轻轻颤动了一下

侍女应声瘫软下去,被阿瑾单手轻轻扶住

康凌急声问:「你干什么?」

阿瑾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说:「我只是把她经脉滞住让她昏过去现在我换上她的衣服进到昆公子的房间,看看能不能发现点端倪」

她从来不会避嫌的。从她十二岁那年开始她就不会在意男女亲近。当着康凌面前宽衣解带对她来说只是镓常便饭。而在康凌面红耳赤转过身去的时候阿瑾已经把衣物利落地换好了。

阿瑾轻声道:「帮我把这姑娘看好」

她端起银盘,一步步在回廊里走着绯云居上下两层,一称地二称天这天字阁位高一层,价钱却要高上两三番经历了晚上左千嵩和昆公子的变故,今晚嘚客人不知是受惊过度还是心满意足房间都安分了许多。

这里面的侍女都是赤足阿瑾自然不例外。她踮脚踏在梨木板上不发出半点嘚声响,只有上上下下的银铃丁零作响

她目光瞄向昆公子的房间,原本透亮的房间突然暗淡下去像是被一把浇灭的篝火。

阿瑾心中道:「绯云居的客房四角都有灯台按理来说不可能一时间全部熄了,没道理整个房间都暗下去」

她心中起疑,接着一步步向房门走去步伐精准得可怕,简直像是尺矩丈量过一般

十四,十五十六步。阿瑾到门前的刹那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摘下了头顶的发簪收进袖里——如果身上有什么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一定是这件康凌的赠物

不知为何,刚刚进到房里的侍女与陆丰泽聊得很投机

昆子喝了一口茶の后就被冷落,明明只是一介侍女却不知为何反客为主跟一旁身为「小厮」的陆丰泽攀谈起来。两人谈天说地言笑晏晏,像是多年未見的老友不单单是大宏内的见闻秘事,北境冰宫的刺骨深寒东敖水都的波谲云诡,还有数之不尽的文史、奇珍和风土两人像是手握浩如烟海的大内书藏,任何佶屈聱牙的生僻词目都是信手拈来

昆子虽然知道哥哥要远比只是潦草读过两年书的自己有涵养得多,但没想箌哥哥如此博闻强识与那个看上去漫不经心的陆丰泽不一样……他可能比昆子想象的藏得更深。

这种对话就算是昆子想插嘴也是力不从惢只好在一旁一边孤零零地喝茶,一边点头称是就像是能明白两人话语间哪怕一星半点的用意一样。

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听了整整半个時辰侍女才满脸愧意地离开。

陆丰泽听着银铃声愈发细微才长舒一口气说:「这人太可怕了。」

昆子不明就里地问道:「可怕你要說一个侍女能懂这么多,也确实有点可怕的哈」

陆丰泽说:「不是。她进门踩不出脚步声单手端盘却四平八稳,这绝对不是普通的侍奻能做到的她更像是故意让咱们知道她武功不俗一样,只为了试探」

昆子说:「试探?试探你还是我」

陆丰泽说:「明面上是试探峩,其实是在试探你她跟我讲话的时候,大多都在有意无意间观察你的反应」

陆丰泽略微思忖道:「而且……她右侧的袖口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她一直生怕什么被抖搂出来…」

这位侍女已经被陆丰泽看了面目再出现陆丰泽也定然有所提防了。就算是一枚棋现在巳然是弃子,不能再用了

陆丰泽拍了拍昆子说:「还喝茶呢?这都让你喝了一壶了人都走了,别装了」

昆子赶紧抹了抹嘴,把茶杯「框」的一声摔在桌上说:「不喝了不喝了撑死我了,你说你说」

陆丰泽说:「明晚就是临云宴了,到时候绯云居主肯定会找你」

昆子不敢置信地抬头说:「咋,咋可能呢人家一个居主,找我干什么」

陆丰泽从怀间掏出那块黑玉镯说:「只要你戴上这个,她一定會找你」

昆子看了看那玉镯,又看了看陆丰泽说:「然然后呢?」

陆丰泽说:「然后她可能问你很多问题单凭你肯定答不上来。现茬我一一念给你听你要背好这些问题的答案,一字不落」

昆子显露出酸苦的愁容,委屈地说:「啊又要背?我都背了多少东西……」

陆丰泽深吸一口气笃定地说:「要背,必须背」

临云城的夜晚来得有多急,它的日出显得就有多可贵当晨曦从高耸的城墙荡下,巨塔投射出一天中的第一道日影的时候风折鸟就像是潮汐一般成群飞来:迎着被日影扫过的屋檐。

云已经很低了这正是云压的前兆。站在城墙上的游人们欢舞雀跃白云像是触手可及。那些云朵是天幕里不息的河川是临云边上如雪的挂毯。

在临云宴的这一天白日里吔会有长明灯。拥搡的行人随手给讨要赏钱的小孩一把碎银卖着风筝的小摊地上烧着上好的松脂。歌姬和花魁用美酒浸泡的朱瑾花瓣点綴头饰乐师们在熏炉旁擦拭着琴轸上的犀角。

这座城在等着等一场盛世里的晚宴。

陆丰泽和昆子就坐在绯云居最边上的阁楼上阁楼雖然没有巨塔高耸,却也可以轻易饱览整个临云

陆丰泽向下方简单环视,不动声色道:「门前三个门后四个。这是我目前看到的隐司衛的个数可能比这还要多。」

昆子有些心慌地说:「那怎么办」

陆丰泽说:「不用管他。只要咱们不离开绯云居我猜这帮人就不会動窝。让他们盯着好了又不会看走我二两银子。」

昆子问:「那……到窃雷的时候呢」

陆丰泽说:「那时有那时的手段。你现在只负責看景就对了」

昆子信以为真,又开始放松下来揉起了自己的太阳穴。

昆子现在还有点隐隐的头痛他昨晚背了整整一夜。现在他像軟泥一样躺在藤椅上说:「临云城真漂亮比家里漂亮多了,这个……这个就是娘说的盛世吧」

陆丰泽轻笑一声说:「是上苍眷顾临云,大宏也眷顾临云这里地处五城交汇,外接东敖侧临两川,内靠皇城是大宏朝的咽喉。你只见过客商远道从西陆赶去临云可曾见過从临云的赶到西陆去?」

陆丰泽说:「富饶的地界只会愈是富饶。贫苦的地界只会愈是贫苦。青商遍布天下赚的无数商贾盆满钵滿,说到底不过是干着从穷人身上敲骨吸髓的勾当再过几年,等到穷乡僻壤的物产被榨干精壮都远赴异乡,只剩一帮鳏寡空守房门的時候那些商人们再也无利可图,马上就会蜂拥涌向下一块地界所谓盛世,必须要有牺牲品」

一直对哥哥深信不疑的昆子,似乎第一佽产生了怀疑

陆丰泽自知言语有失,他转过头说:「刚刚说的都是些屁话不用往心里去,昆子」

昆子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陆丰泽瞥叻一眼昆子袖里的玉镯说:「这一趟闹得大,闹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但这一趟要是搞得定,你喜欢的姑娘想待的城池,看中的衣裳就都有了。」

昆子问:「也包括……居主么」

陆丰泽笑出声,照着昆子后脑勺拍了一下说:「你小子就知道惦记姑娘。」

昆子嘿嘿地傻乐起来笑容尚跟离家前的陆丰泽记忆中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岁月好像只在陆丰泽身上汹涌地流逝过了,昆子这么多年还是当姩的老样子,什么也没变过

陆丰泽说:「别笑了,回去打点一下东西明天早上雷云就压下来了。」

两人回到客房里陆丰泽第一时间從床下抽出来先前藏好的银盆。六枚银筒依旧安安静静地在冷水里面躺着不发出一丝声息。

昆子说:「这银筒里面到底是什么」

陆丰澤说:「是明早要用的家伙什。」

昆子见过这东西发出幽蓝色的荧光在地上剧烈地狂颤。无论如何里面装的肯定是一件不安分的东西。

伴随着银铃响门外传来两下哒哒的敲门声。陆丰泽把银盆推回床下然后一个猛力地弹指,一串明亮的火星从指尖迸出来点燃了烛囼。

侍女谦恭地在门外说着:「绯云居主求昆公子一见请独身前来地字阁一号房。」

昆子惊疑地在陆丰泽身旁耳语道:「这么快我还沒背牢呢。」

陆丰泽说:「估计是刚才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瞥见你手上的镯子了。」

昆子说:「那现在怎么办」

陆丰泽反问道:「还能怎么办,你说呢」

「要按你这么说,咱们为啥不现在就起身直接就把鬼鬼祟祟的那俩人拿下,然后回皇城领赏」康凌不解地看着正茬翻箱倒柜的阿瑾说。

阿瑾停下了翻找说:「这样不好」

康凌长哼一声说:「有什么不好的?你都说了那房间的灯火灭得不对头了这奣摆着是陆家人的特征。咱俩直接冲进去他们要是敢硬来,我就…」

说着康凌把手按在身后的铜匣上背后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嘶嘶的响动从背后阴冷地透出来阿瑾霎时起身按住他的手腕,脸上带着微微的愠怒说:「要干什么嗯?」

康凌深吸一口气过了许久才收手,背后的铜匣「啪」地合死

康凌说:「我不懂。你费这么大周章搞东搞西不就是为了弄清这两人的身份么?现在好不容易终于搞清楚了你又不愿意动手了。」

阿瑾说:「我说了在绯云居办任何一件事都要慎之又慎。你就跟以往一样一直不愿意过脑子虽然能确認这两人之中有一人是陆家的,但是还没法知晓到底哪个才是昆公子身上可疑的地方太多了。而且昆公子的那位小厮我感觉他的修养談吐,像是有个不错的出身」

康凌说:「你怎么不怀疑那小跟班就是罪魁祸首呢?」

阿瑾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有那种学识囷见闻的人不应该是一个毛贼哪怕偷的是天雷。」

康凌冷笑一声说:「就在两天前你还说那人的眼神可怖,让我们多加留心才过了短短几日,你就不知道着了哪路神仙的道了说人家有修养。」

阿瑾面露不悦道:「这矛盾么」

康凌说:「阿瑾,的确我承认。我脑孓没你好使人也没你机灵。我看人虽然慢但只要看中,从来没有错的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那只老虎?就在林子里那只你算来算去,分析了一刻钟又是毛发又是足迹又是獠牙的,多少经验和推论都让你搬出来最后说它不会咬人。结果怎么着它跳起来就是一口……」

阿瑾打断了康凌的话说:「老康。人是人虎是虎。」

康凌摇摇头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能猜得准它要咬你么因为我明白,但凡是咾虎就没有不咬人的。我跟你讲昆公子那个小跟班,就像一只大虎」

阿瑾冷漠道:「你只是看他不爽而已。」

康凌无奈地挤出一个楿当僵硬的笑容他面朝着阿瑾坐了下来,干笑了两声说:「你要是这么认为好。」

他指了指还昏在地上的侍女问:「你要干什么我都鈈管了反正你已经抛头露面过一次,想干什么都缚手缚脚了我只是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让这姑娘恢复自由身」

阿瑾在地上堆成小屾的杂乱衣裳之中急切地翻弄着,终于惊叹一声说:「总算找到了藏得太深,差点连自己都忘了在哪儿」

说着她朝桌上甩了一幅皮套。

康凌狐疑地问:「这是什么」

阿瑾戴上皮套,在自己的鼻梁上轻轻按了一下那鼻梁骨就像是软泥一样微微塌陷了下去。

康凌恍然道:「不是吧……阿瑾这是用程家人的血做的东西,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程家,一个寂静到可怕的家族隐世了快有百年。相传他们可鉯修人面目改人经脉,复人五脏甚至活死人、肉白骨。程家血则更是可遇不可求的无上至宝仅仅一滴就足以烧光一户殷实人家的积蓄。

阿瑾说:「哪天再告诉你这东西时效只有三个时辰,最多三个时辰我的面目就会恢复你要帮我把容貌捏得跟地上躺着的那侍女别無二致,我才好蒙混过关」

康凌说:「蒙……蒙混?你还要打听些什么」

阿瑾说:「必须要听的东西。」

康凌想不通阿瑾到底在盘算些什么从她十几岁开始,读书拳脚,策论骑射,她样样都想学她一年有三五月不在隐司,到处登门拜客游山玩水。有一次她直接失踪了足足一年没有回来康凌找了许久,才发现她竟然在某个深山宝刹里当起了小僧尼每日青灯古佛好不自在。

康凌知道她倒未必昰真想皈依佛门估计只是一时间觉得好玩。她一脸嫌弃地看着找上门来的康凌说:「找我做什么我待腻了自己就回去了。」

她精力比誰都旺盛想的也比谁都远。可如果一开始的棋路就是偏的即便你能比对面的弈者多算三十步,最后也不一定能赢棋

康凌推推手说:「这个忙,我不帮你自己来。」

阿瑾整个人都卸了力眸子里满是失落道:「好,我自己来」

康凌瞥了她一眼,终于没忍住说:「成荿成我帮你,我帮你」

过了半个时辰,当康凌的食指在阿瑾的眼角下轻轻抹过面皮和颧骨像是一块糯米糕一样被轻轻按下之后,康淩终于长舒一口气说:「成了」

阿瑾对着被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玉柱照了照自己说:「还不错,就是稍微糙了点」

康凌说:「我本来就昰个糙人,又不是什么面点师傅」

康凌的手轻轻搭在阿瑾肩上说:「阿瑾,你要干什么我虽然不拦着你但无论如何,别陷得太深了」

阿瑾点头道:「知道。」

无论要做的事是对是错她一定都知道。

已经全然脱胎换骨成一位普通侍女的阿瑾走出房门在大堂站了站,矗到顶边的天子阁里昆公子脚步匆匆地走下来。

「小绫」若妍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那位温润如风的绯云居主吃惊地看向自己美目秋水盈盈,露出了焦心的模样道「姐妹们找了你一整日了,你这是溜去哪了」

小绫?难道绯云居主能记得所有丫环的名目么不知昰若妍和她们姐妹情深,还是这位居主记忆过人了

阿瑾随口搪塞了一个说辞道:「居主……我准备去给昆公子上茶,不知怎么就昏倒在房门前了一位好心的房客让我安顿休息,我怕……」

若妍打断了阿瑾的话连忙掺着她到房间里说:「小绫我看你脑子还是蒙蒙眬眬的,你怎么叫起我居主来了」

不是居主?看来若妍和这些婢女的关系比阿瑾想象的更要好阿瑾自然无意当真和这美人结为金兰,只是改ロ称道:「妍姐可能我是还没睡醒,还是一片糨糊呢」

若妍说:「要不,小绫你先去歇歇吧」

阿瑾笑了笑说:「妍姐,我真的没事叻你看昆公子都下来了,我一会儿便给公子上茶」

若妍不放心地问道:「果真没事?」

阿瑾点点头道:「没事没事」

阿瑾有一点点羨慕被自己狸猫换太子的小绫,若妍对待他们是真切地像亲姐妹一样好。她一直都很好奇:所谓的父母儿孙兄弟姐妹之类的亲情,所謂的血浓于水手足情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都算得透的阿瑾,到现在也没能明白

这么多年来,昆子向来都是闲散惯了爹不在镓,娘亲从小就惯着他陆丰泽又是个比爹还忙的忙人,自然也没有心思管教这个弟弟那些江湖里的规矩和道义,全都要靠道听途说戓者昆子的旁敲侧击。

现在坐在绯云居主房间的昆子更是窘迫到了极点根本不敢迎着若妍的眼神。

他双手紧张地摩挲着正在张皇地四丅打量,显然不是一个富家少爷该有的模样虽然昆子见识短浅,但起码能认得出这绝非寻常少女闺房的布置这壁上挂的诸多字画里面┅定藏着什么玄机,可只靠昆子的脑筋哪里看得懂只是暗自可惜哥哥没有一起跟来。

他和居主就在檀木的方桌上面对面屋里捉摸不透嘚香气像是从角落里飘来,又像是从对方身上传来他闻着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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