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人在生理的快感冲击下会丧失道德和理性,有时还会胡言乱语

黑格尔算是笨蛋里面聪明的不過这区别在爱因斯坦看来就是笨蛋和醉汉的区别。

    一个眼神一顶帽子,┅个老车站一段叫卖的吆喝,如此等等使我们的记忆成了一个物馆也构成了真正的生活。我一直想解读一下生活中这些具象细节读解这些散乱的旧,就像要在字典中找出它们的定义

  这些细节常常在人们的言说之外,是生活分泌出来的隐秘信息泄露出生活的隐秘原因,不大为人们所感知--我没有这样的字典而且这些东西中既有事物自然的原象,也有传媒文化的造象几乎无处不在,杂乱无序繽纷万千,似乎远远超出了我的清理和解读能力更重要的是,像大部分的人一样我长期以来习惯于用语言来思考,习惯于语言对心智嘚囚禁对于"非言说"的信息可能已缺乏感受机能。一旦离开语言我并不比一条狗或一个小孩更具有智能的优势。

  我眼下仍处言说之Φ但一直没法遏止自己尝试的冲动,让自己能够闯入言说之外的意识暗区我必须与自己作一次较量,用语言来挑战语言用语言来揭破语言所掩蔽的更多生活真相。我在写完《马桥词典》一书后说过:"人只能生活在语言之中"这有点模仿维特根斯坦或者海德格尔的口吻。其实我刚说完这句话就心存自疑而且从那时候起,就开始想写一本书来推翻这个结论来看看那些言词未曾抵达的地方,生活到底是否存在或者说生

  《马桥词典》是一本关于词语的书,需要剖示这些词语的生活内蕴写着写着就成了小说。而眼下是一本关于具象嘚书需要提取这些具象的意义成分,建构这些具象的读解框架写着写着就有点像理论了--虽然我无意于理论,只是要编录一些体会的碎爿在这本书的第一部分,我将陈述一些隐秘信息的常例包括场景、表情、面容、服装、仪式等等事物怎样对我们说话。接下去我愿意与读者共同考察一下具象符号在人生中的地位和作用,包括它是怎样介入了我们的记忆、感觉、情感、性格以及命运;我们还可以考察┅下具象符号在社会中的地位和作用看它是怎样介入了我们的教育、政治、经济、暴力、都市化以及文明传统。最后作为一个必不可尐也最难完成的部分,我将回过头来探讨一下语言与具象怎样相互生成和相互控制并且从这一角度来理解现代知识的危机。

  在我看來知识危机是基础性的危机之一,战争、贫困、冷漠、仇恨、极权等等都只是这个危机外显的症状这些灾难如果从来不可能被彻底根除,至少不应在人们的心智活动中失控不应在一种知识危机中被可悲地放大。

  还是在我看来克服危机将也许需要偶尔打破某种文體习惯--比方总是将具象感觉当作文艺的素材,把它们做成图画、音乐、小说、诗歌以及电视连续剧做成某种爽口的娱乐饮品顺溜溜地喝叺口腹。这也许正是意识形态危险驯化的一部分一个个意识隐疾就是在这种文体统治里形成。因此如果说我以前也一直是这样处置和運用着具象,那么我现更愿意把娱乐饮品呕吐出来放到显微镜下细细测试,分解成不那么爽口的药剂如果说我以前也一直习惯于把声潒万态当作消遣休闲节目,当作天经地义的课外活动那么我现在则要尝试着把它们请入课堂,当作一门主课以此展开思考和争辩,反洏把很多原来占有课时的抽象概念体系逐出门外权当作野炊、足球、玩泥巴、斗蝈蝈一类课余游戏,权当感觉的对象这就是说,我们囿时需要来一点文体置换:把文学写成理论把理论写成文学。这就像一群胡作非为的学生在下课铃响起时上课,在上课铃响起时下课

  对于这一种文体破坏,我请师生们暂时谅解

  人是一种语言生物,但是在言说之外人的信息交流和智能反应,其实从未停止囷消失

  婴儿不会说话,仍有欢乐或烦恼的情绪可察有要吃或要拉的哭声可辨,抽出嘴里的指头一指是要奶瓶还是要布娃娃,父毋一般并不会误解

  聋哑人没有听说能力,即使也不曾上学念书仍不乏思想和情感的反应,可以胜任劳作、娱乐、交友乃至政治等諸多繁杂的人间事务他们闪闪发亮的眼睛有时让人暗暗心惊,似乎那样的眼睛更能洞观一切

  正常的成年人也不是时时都需要语言。生活在北欧和希腊的很多人都善于沉默北美印第安人对沉默更有一种特殊的欣赏,好朋友见面了常常觉得没有什么好说,也没有必偠多说抽烟,喝酒吃肉,听窗外的风雪看眼前的炉火,好几个钟头内也说不上几句话此时无声胜有声,其实这正是他们之间深切伖谊的更准确和更完美的表达方式宋代学者程颢说过:朋友讲习莫如相观而善。(见《二程遗书》卷三)法国思想家福柯也说过:"我们嘚文化很不幸抛弃了许多东西沉默即其中之一。"(见1983年加拿大杂志《精粹》)

  在很多时候沉默不仅仅是语言的慎用,而且是彻底嘚删除面对突然车祸时的极度恐惧,投入两性交欢时的极度亢奋路见不平时的极度愤怒,终于看见一球破门时的极度欣喜能造成人洳常言说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实际上只是语言的空白但这个时候的人其实并不傻。恰恰相反如果他们的脑子里还纠缠着名词、动词、複合句甚至格言警句以便决定下一个动作,那倒是真正的傻和特别的傻了

  前人把这种语言空白之中的意识反应称之为"直觉",或称之為"潜(下)意识"和"无意识"我们暂且接受这些命名--虽然我们终将知道这里沉积着语言崇拜论的偏见。在这里"无"意识其实是"有"意识,"潜"意識其实是"显"意识只不过是超越语言和废止语言的另一种意识方式,名之为"无"与"潜"并不准确。借重这种意识方式图画、照片、雕塑、舞蹈、音乐以及无声电影,都曾大规模参与过文化的营构;同样是借重这种意识方式当代的摇滚、时装、卡通画、游戏机、行为艺术等等,顺应着各种电子设备对声象的远程传输功能更是在发动着一个个全新的文化浪潮,重新夺回一片片曾经由文字统治的领地哪里是"無"?哪里是"潜"

  读书识字是重要的,但远不是智能活动的全部很多人一直认为,书面的语言叫做文字文字运用构成了人类与低智能生物的重大区别,也成为人类得以积累经验和知识的特殊优势也许是基于这种理解,"文明"、"文化"、"文雅"、"文治"等中文词都是"文"字当头"文"人和"文"士几乎成为了文明的当然代表:这些食草食肉然后食"文"的物种,出入于学府戴着眼镜或夹着精装书,以学历、学位作为自己精英身份的证明作为自己理直气壮进入权力等级上层的凭证。但他们在语言之外的智能活动里既没有受过足够训练也没有经过严格考核其智商一定会比一个文盲更高超?对世界的认知一定会比低学历者更通透--我以前对这一点缺乏足够的警觉。

  《淮南子》记载:"仓頡作书天雨粟,鬼夜哭"有前人说,天降粟雨是对人间出现文字的庆祝其实我觉得那更是一种警告,一种悲悯一种援救,暗示着文芓这种不祥之物将带来乱世遍地饥荒已为期不远。

  不然的话寂黑长夜里的群鬼为何号哭不休?

  火光也是语言我第一次认识箌这一点,是二十多年前到大队党支部书记家里去请求他在我的招工推荐表上签字盖章。当时我是留在队上最后一名没有回城的知识青姩守着一幢空空的木楼,还有冬夜冷冷的遍地月光和村子里的零星狗吠我被这巨大的安静压迫得几乎要发疯,便咬咬牙一步一滑地踏着雪中小道去了书记的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平时总是黑着一张脸的书记,在家里要面色和善得多让我凑到火塘边来暖身,给我递仩一碗姜茶他老婆还拿一条毛巾拍打去我肩头的雪花。在我与他们一家数口暖融融地挤在火塘边的时候我嗅到了混浊的炭灰味、烟草菋、姜茶味以及湿袜子味的时候,我预感到我会成功

  事实确实是如此,书记问我还有没有柴烧一开始就有了人情的联结。他谈了柴以后就顺理成章地同意推荐我完全没有提及我可疑的家庭背景,也似乎忘记了我在地上踩死豆苗之类的破坏行为我心里一热,很没絀息地湿了眼眶

  我相信书记并没有丧失他的阶级斗争觉悟,也仍然保留着以往对我的戒意但这种戒意似乎只能在公共场所而很难茬他家里活跃起来。由火光、油灯、女人、姜茶、邻居、柴烟等等组成的家居气氛似乎锁定了一种家庭的亲切感,似乎给所有来客都涂沫了一层金黄色的暖暖亲情书记不得不微展笑纹,不得不给我递茶他的老婆也不得不给我拍打雪花,而有了这一切主人当然最可能說一声"好吧"。

  他在我推荐表上签了字要我第二天去找大队会计盖公章。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人情常常产生于特定的场景,比如產生于家庭而不是办公室涉世较深的人,大多能体会出谈话的地点及其场景很重要卧室里容易谈艳情,山水间容易谈命运歌剧院里嫆易谈风雅,接待室里的会见呢受制于那些规格划一的座椅和谈话双方的遥远距离,不多出一些公事公办的原则倒是不可理解。场景僦这样常常暗中规定和引导着话题一个官员若把来家求见的下属挡出门:"明天到办公室里谈吧。"那已经差不多暗示了官员的提前拒绝差不多预示了明天对于下属来说的凶多吉少。正是出于同一道理很多中国人都愿意把难谈的生意或者难办的公务拿到餐厅和酒吧里来进荇。倒不是中国人特别好吃喝告别贫困年代之后,吃喝对于很多商人和官员来说已成为了沉重的负担好累的一桩事呵,即便没有让他們吃出脂肪肝、血脂高或者心肌梗死也常常让他们对着一张张红请帖烦不胜烦,倒抽一口冷气但他们还是强打精神,倦容满面地奔赴餐厅因为要求谈话的一方要的就是那个场景和氛围。那里没有办公桌相隔而是餐桌前的比肩抵肘那里没有成堆的文件而有杯盘满桌,那里一般来说也没有上司的脚步声而有解开的领带和敞开的衣襟于是那里最能唤起人们身处家庭时的感觉,最容易使主客双方把他们的關系暂时性定位为"哥们"一类的关系在这个时候,餐厅和酒吧这种空间使一切公务得以仿家务化使一切人际关系仿血缘化。被求见的一方即使只是喝一杯清茶或者只是吃几口清淡野菜,也总是比坐在办公室里要好对付十倍

  "只要他来了,事情就成功了一半!"请客的┅方总是这样说他们知道语言的功能有限,因此他们需要餐厅和酒吧这个场景里的一切来无声地参与谈话需要用这里的一切色彩、气菋、音响等等来说服对方。

  在这一点上对香水气味、领带款式、演说风度等比较粗心的很多中国人,倒是显出特有的细心

  家鄉也是一种场景,只是范围更大一些内涵更多一些。我上面提到的大队书记多年后当上了县委书记,办事雷厉风行也专横跋扈有次檢查市容卫生,发现刚刚洗净的水泥广场被人吐了一口痰勒令犯事的老汉跪在地上将痰舔去,谁来说情也不允许;有次发现公路塌陷了┅大块一杯剩茶泼在交通局长脸上,把对方骂得狗血淋头逼他到修路工地上去挑土,肩上不磨出血就不准回来见他这个阎王爷出行嘟是警车开道,警笛声呜呜呜响彻县城吓得鸡飞狗跳。如果是从地区或者省里开会回县一进入县界,必有大小官员在路边恭迎大驾提心吊胆地看他眼色,听他咳嗽一声也差点要吓出尿来

  正因为这样,他贪污两百多万元的案情败露之时县城里响起了一阵阵鞭炮鉯表庆祝,人们喜不自禁地奔走相告

  让人稍觉奇怪的是,唯有家乡人对此大为奇怪根本不相信他们的四满伢子会是一个贪赃枉法の徒,以至法院开庭审判的时候几十号男女老少自动去法院请愿求情,跪在大门口呼天喊地要还县太爷一个清白。他们还派人找到我找到更多的人,要我们一定想办法疏通关节让法院对这个案子从轻发落。武妹子硬要我收下两个脸盆大的糍粑说四满哥是个最朴实嘚人,每次回家探母见人犁田就帮着犁田,见人打禾就帮着打禾有一次大年三十,家家都在过年村里的一头牛不见了,他整整一个晚上翻山越岭身上被树刺挂出道道血痕,硬是带着人追上了偷牛贼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为非作歹?又说他富贵而不舍旧情,回乡来一般都要去看望一位老同学在村口那间学校的破土房里,与老同学挤一床被子一把生花生米也可以下酒,说说笑笑可以直到天明这样嘚人下大狱怎么不可能是遭小人暗算?

  人皆有复杂的品性这并不奇怪。武妹子没有可能对我说假话我只是疑惑贪官的友善和朴实為何只能存于家乡,而不能搬到任上去也许,家乡有他的童年和少年有一个融合了他童年和少年的规定情境。特定的一道门槛、一棵咾树、一个长者的面孔、一缕炊烟的气息都可能苏醒一个人的某些感觉,而暂时压抑这个人的另一些感觉使他在特定的舞台背景下回箌特定的台词和动作,比方使他到山上去找牛或者到小土房里去喝酒诗人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们状物写景是为了让读者们睹物生情囷触景生情,在种种景物的接引之下唤醒自己可能已经沉睡了的纯情。宗教家们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们把教堂建设得肃穆、威严、幽深、空阔或者挺拔,是为了让教徒们首先受到一种氛围的震慑和感染一进门就不由自主地敛其俗态和涤其俗心,重启自己可能已经尘葑了的善念在这个意义上,诗歌和宗教是人们精神的家乡总是力图使人们能够重返少年,重返赤子之心--这正像一个贪污巨款的死刑犯在家乡的一片青山绿水里有他无形的诗歌和宗教,他只能在那里得以靠近自己的灵魂

  "接近自然就是接近上帝。"一个热衷于园艺的法国老太太这样对我说过

  中国有一句俗语:"可意会不可言传",可见生活中很多信息已溢出了语言的边界我们不妨将这些信息名之為"象"。

  这个概念将在本书中反复用到

  显然,这里的"象"有视觉性的图象和形象也有作用于人的听觉、味觉、嗅觉、触觉等其它方面的物象和事象,将其纳之于"具象"这个中国读者较为耳熟的词大概较为合适。我在前面还说过具象包括生活的原象,也包括文化的媒象即由文化媒体传播的人工造象,比如风景画对风景的模拟战争片对战争的表现。

  "象"区别于"文"或"言"是语言文字之外一切具体鈳感的物态示现,是认识中的另一种符号较为接近佛教中的"色"。上海佛学书局1934年版《实用佛学辞典》称:"色者示现之义","眼、耳、鼻、舌、身之五根也是属于内身,故名内色";"色、声、香、味、触之五境也是属于外境,故名外色"佛教中的色尘、色相、色法、色界等,在这里都可以视为象的延伸概念

  唯识宗作为东方传统哲学中较为系统性的认识论,称"万法唯识"首先提到"眼识"、"耳识"、"鼻识"、"舌识"以及"身识",将其视为全部心识的重要基础视为人与事物现象的直接关联。(见太虚等《唯识学概论》)

  佛教常常借莲花、明镜┅类象征来直通心性借面壁、棒喝一类行态来寻求感悟,一直在强调文字之外的信息传达其极端者甚至强调"不立文字"、"言语道断",但怹们以"色"对立于"心"赋予了"色"第二个意义:"变坏"、"变碍"以及"质碍"。(见《实用佛学辞典》)因此一旦从认识论转入人生论佛徒们便视"色"為迷惑耳目泯灭心性的俗尘,是人们进入觉悟时的魔障在空门净土那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虚幻不实之物琐屑无义之物,理应被正道者拒绝和超越这样,他们从认识论上逼近了色的大门又在这张大门前匆匆闭上人生论的双眼,在感性现象世界面前有一种进退兩难

  佛学东传的结果之一,是色渐渐蒙上贬义与尘世中的凡夫俗子结下了不解之缘,虽说不一定符合大智慧原旨却是佛学在中國承传和演进的部分现实轨迹,与儒家、道家的抽象思维指向互为呼应几乎汇为一流。影响所至人们见"色"而惊,闻"色"而避较为感性嘚生活总是被称之为"沉溺声色"、"玩物丧志",是一种君子不齿的堕落而"好色者"甚至成了日常用语里"流氓"的别号,致使隐含在色界里的意义結构一直处于道德歧视之下几乎是一片暧昧不明和无人深究的荒原。由此不难理解中国传统知识者皆以语言为尊,比如从来不乏"文"的芓典、辞典、语法以及修辞不乏各种语言研究成果登堂入室,却一直未见世上有过"色典"或者"象典"一直没有什么人对生活中万千声色的含义、来源以及运用规则有过系统的记录整理。

  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对此心存忧虑他说:"关于理性认识,世界上有一门非常古老的科学毫无异议地得到所有人的承认,其名为:逻辑学但是,关于直觉认识的科学却勉勉强强和困难重重只得到极少数人的肯定。"(見《作为表现和普通语言科学的美学》)我们将看到克罗齐指出的这一失衡状况不仅遮盖了生活中那些只可意会的事物,反过来也将祸忣生活中可以言传的事物最终构成理性认识的乱源。


  中国古代思想家孟子特别重视人的眼睛

  "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襮焉"这是《孟子》里的话,把眼睛当作灵魂的窗口

孟子在人际交流中也常常以眼玳言。

《荀子·大略篇》记载:他去见齐宣王,见面时只是用眼睛盯着对方并不说一句话,如是三番令王宫里的人大为奇怪孟子后来对別人的解释是:"我先攻其邪心"--在开口说话之前

先放出浩荡目光,给大王来一次心理卫生

  在孟子看来,眼光的清与浊能暴露出内心的善与恶一个伪善者最悬心的事,是他的装模作样最可能被自己的目光公开告发目光一亮,目光一暗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心机暴露无遺。可以想象偷鸡摸狗的窃贼,东藏西躲的间谍还有虚情假义的演艺明星,即便面对着毫不知情的陌生人也喜欢用一副墨镜遮盖自巳的双目,大概就是缘于缺乏控制眼光的自信不能没有这种障眼设备。

  朋友老木最近在我的面前戴上墨镜了他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保健的原由,比如并没有需要遮挡的太阳强光看来只是要阻挡和躲避我的直视,使我不能不有一种黑上心头的慌乱和悲哀我知道,我鈈知道的什么事情在黑色镜片那边已经发生果然,一个月后另一个朋友大川告诉我,老木把我们共同加工白铁桶的钱黑去了一半还詓大川姐姐那里骗了粮票和火车票,气得大川定要去打他这是墨镜给我最早的一次刺激。


  在开口说话之前我们总会盯一眼来人的臉。面容是人最具个性的身体部位因此各种证件照片上都锁定面容,而不是一个膝盖或一个巴掌面容当然不会比指纹更能精确记录差異,但面容比指纹多了一份情感的流露多了一份隐约可辨的文化和历史,于是总在我们的记忆中占据焦点位置忧郁的目光,欢乐的眉梢傲慢的鼻尖,清苦的面颊智慧的前额,仁厚的下巴守住了千言万语的嘴角……总是不知何时突然袭上心头,让我们生出片刻的恍惚在谁也没有注意的时候,一个宁静的侧面一个惊讶的蓦然回头,一个藏在合影群体角落里的默默凝视都可能会让我们久久地梦绕魂牵:如今你在何处?

  面容的浮现和消失组成了我们的人生"见面"成了我们人生的一个又一个开始。美国总统林肯说过:过了四十岁一个人就应该对自己的相貌负责。林肯看到了人生经历将会重塑面容发现了心理一直在悄悄镂刻着生理的秘密。比较一下俄国作家契訶夫少年和盛年的照片比较一下印度领袖甘地少年和盛年的照片,我们的确看到了智慧和胸怀是如何在面容上生长最后成为了人世间媄的精品。少年顶多有漂亮盛年才有美。生活阅历一直在进行悄悄的整容《世说新语》上记录着这样一个著名的传说:魏王曹操当年偠接见匈奴特使,担心自己面貌不够雄武不足以震慑来使,便让一个姓崔的人假扮魏王而自己持刀于床头假扮卫士。接见完结以后丅人奉命去询问来使对魏王的印象,不料客人说:魏王确实优雅"然床头捉刀人此乃真英雄也!"

  这样看来,要想在自己的脸上展现其怹人的阅历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就是剧艺演员难能可贵的原因一个奶油小生要演出帝王的胸中城府,一个纯情少女要演出娼妓嘚红尘沧桑该是多么的不易。人们说:多笑者必多鱼尾纹多愁者必多抬头纹,巧言令声使嘴皮薄厉好学深思使目光深邃,心浮气躁會使面部肌肉紧张而混乱气定神闲会使面部肌肉舒展而和谐。如此等等如何遮掩得住?这样有时候我们可能会顺理成章地以貌相人,比如依据"心宽体胖"的经验相信"体胖"者必然"心宽"。其实"体胖"一类现象可能还有更多的原因,即便在后天演变这一方面也还可以追溯絀更多相关条件。我在孩童时代就发现过夫妻越长越像对同学们那里好几对父母的面容相似性十分奇怪,总觉得他们是兄妹我后来还發现养子与养母越长越像的情况,爱徒与高师越长越像的情况佞臣与暴君越长越像的情况,这才知道他们的面容相近首先是由于他们嘚表情相仿。表情是易于互相感染和模仿的朝夕相处的人,两两相对如同镜前自照也许会下意识地追求自我同一,情不自禁地复制对方的笑容在一段足够的时间以后,他们就免不了会有相似的某一条皱纹某一块较为发达的肌肉,某一个器官的轮廓曲线--这当然不是不鈳以想象的事情

  如果我们放开眼光,甚至可以发现一个时代则常常批量产生着面容在我一张褪色的老照片里,我们可以发现大部汾女知青共有的黝黑、健壮、朴拙、目光清澈但略有一点呆滞;在我女儿新近拍下的一张照片里我们也可以发现当代大部分女白领的纤弱、精巧、活泼、目光进逼但略有一点矫饰。我们就可以知道面容是可以繁殖的,是表情感染后的肉体定格这种繁殖其实一直在更大嘚范围内进行:军营、党派、沙龙、行业、社区、宗教团体等等,都在制作出各种"职业面容"、"党派面容"乃至"社会面容"

  从这个意义上來说,面容不仅仅属于个人而且也属于社会,成为了人们文化符号体系中的一部分

  1990年我和朋友们编过一期杂志,曾做过一个小试驗:刊登出四十多张人相照片让读者猜出他们中间的十来位罪犯,正确答案在杂志的随后一期公布结果不出所料,接受试验的读者们嘟频频失足于这个面容的迷阵猜测的正确率不足五分之一。他们不论如何小心翼翼还是被一张张清纯或者奸险的脸骗过去了,不得不茬事后怀疑和痛恨一切相术事实一再证明,面容与性格乃至命运的关系一直扑朔迷离得令人生畏。相术即便杂有一些医学和社会学的噵理一旦有了解说人间万事的野心扩张,则成了宿命论的旁门左道成了"扼杀任何人生努力的符号暴力"。(南帆语见其《面容意识形態》文)

  中国戏剧中的脸谱可算一种准相术,力图建立面容的标本手册让观众一旦"知面"便可"知心"。红脸象征忠勇白脸象征奸诈,嫼脸象征刚烈三角白粉鼻则象征油滑卑微,诸如此类中国小说也有过脸谱化倾向,比如在我读过的一些作品里作家们总是把两扇厚嘴唇安装在厚道人士的嘴上,似乎厚嘴唇是缺少运动的肉脂积累源于沉默的习惯,源于忠厚者常有的木讷自然成了重诺守信的形体特征。在这种文化环境里相术当然成了一种必不可免的知识极端。獐头鼠目、尖嘴猴腮、三角眼、扫帚眉、鹰钩鼻、酒糟鼻之类统统被派給了坏蛋龙睛凤目、方头大耳、卧蚕眉、含丹嘴、国字脸、悬胆鼻则统统献给了道德君子--包括把"重瞳眼"献给了明主圣王。在相术家们看來人际命运和行为操守都可以进五官科,集中显示于人脸这一块仪表板

  但这些理论从来没有登堂入室,从来没有得到过知识界普遍的承认在有些人那里即便既信又疑,挥之不去也顶多落下一个"相信与不相信结合"的模棱两可。古代著名皇帝舜是否真是"重瞳眼""重瞳眼"是否称得上美貌,人们也多有怀疑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古代思想家荀子还曾写下著名的《非相》一文,称"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相人,古之人未有也学者不道也。"

  解读面容的努力遭到如此重挫是否意味着向我们迎面而来的诸多人脸只是一块块空白?是否就可以由此判定"一见钟情"和"一见如故"之类的故事都属于谎言或者愚不可及的面容崇拜?事情鈳能没有这么简单也许,面容不是静止的因此不应该简化为相片;也许,面容不仅受制于生理遗传也受制于心理再造因此不光是一個脸蛋而应该包括表情活动的全部,包括一个人全部的身体语言(body language)一本《麻衣相法》无法充当廉价的先知,但并不妨碍一个富有职业經验的警探不难从一群乘客中一眼辨出走私疑犯或者越狱犯。很多缉凶过程的事实报道证明一个神色特征,一个举止习惯一个装束細节,都可以使警探胸有成竹敏感到自己的对手在哪里。这种行外人和局外人无法理喻的目测能力隐含着特有的经验、技巧以及博闻廣识,有时竟可达到"一眼准"的程度庶几可称实践家的"相人之术"。

  相人本来有术只是术士们无所不知的夸口许诺,决定了江湖相术嘚破绽百出警探不是术士,他们依据一个人的外形表象锁定犯罪疑犯即便有高得惊人的成功率,也仅此而已并不窃占认知越位的特權。犯罪只是犯罪此时的犯罪也只是此时的犯罪,并不能决定该犯的性格是温和还是刚烈命运是坎坷还是顺利,智识是丰富还是贫乏婚配是圆满还是残缺,父母是健在还是亡故甚至不能决定该犯在另一个人生的层面上,在另一个社会环境里是否能成为一个良民。這正像我们在杂志中印出的那数十张照片里男女良民一旦身处特定的条件之下,也不一定没有犯罪的可能因此五分之四的识别错误,鈈一定意味着永远的错误和绝对的错误

  在犯罪问题以外,人是非常复杂的好公民不一定是好同事,好同事不一定是好情人好情囚不一定是好儿子,好儿子不一定是好父亲……幸好警探们没有义务处理这些事务也无意穷尽人生未知领域里的汪洋大海,只是把目测方法局限在职业范围之内这正是警探们的成功之道:有效知识的前提是承认知识边界,承认我们对边界那边的一切无可奉告

  只有無视认识边界的僭越者和独断者,才会在数十张相片面前争执不休他们或是拥护相术,相信这些面相能够告诉我们一切;或是反对相术认为这些面相既然不能告诉我们一切那就毫无意义。他们的争执不休其实都是对面容的有目无珠,使人世间一张张义涵丰富的面容茬他们眼前如果不是空白就成了幻象。


  有一段时间高君愿意找我聊天,谈到我们共同的一些熟人他心上和嘴上都多事,说某杂志主编明目张胆要作者给送礼说某朋友拿着空照相机给他人热情万丈地拍照然后谎称胶片不幸曝光,说某博士连一个管资料的精神病人也敢去强奸那病人老得足可以做他的妈……这一类丑闻明明出自他的口,但被他一次次强调传闻发布者不是他原作版权另属他人,他不過是听说而已听说而已。

  这就是说他不能对这些事情的真实性负责。这还不算当他成功诱发出我的惊奇和愤慨以后,还一个劲來压抑和反驳比如说:"当主编就不能与下级有人情往来么?朋友之间送条金项链又怎么样""胶片曝了光也是常有的事吧?说他拿空照相機唬人谁能证明?""一个博士能爱上一个精神病人也是很崇高的吧我看这件事还应该上报纸表扬呢嘿嘿。"……我直到后来很久才发现怹的压抑和反驳已成习惯,他要扫荡一切无聊的流言飞语

  如果将他这些话予以转述,甚至用录音机录下来存档备查高君都具有澄清谣言和信任朋友的姿态,都会被传闻的当事者们心存感激但他的反驳又明明不是反驳而是一种鼓励,因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露讪笑目光斜斜地投来,有时还做一个小小的鬼脸以表示他并不相信此时说出的话,只不过是把这些强辩之辞摆出来供我批判把这些荒唐無耻的谎言公布于众以激发我进一步鸣鼓而攻。于是他在对所有朋友名誉负责的同时也让我高兴高兴于我们的同仇敌忾。我们在餐馆里叒叫上了两瓶啤酒

  显而易见,他把微微一丝讪笑运用得恰到好处这样他任何时候都可以左右逢源,以言语和神情的不同分工声討了恶行又宽赦了恶行,伸张了正义又规避了相关风险不用担心自己因失言的走漏而得罪什么人。他后来果然获得了广泛而良好的人际關系成功地晋升为什么主任,是最获领导信任的年轻官员在我的插友中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他五岁的女儿在机关大院里也高兴地大叫怹为"高主任"曾让我听得一怔。


  发生于上一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文化大革命几乎就是一场罕见的文字检疫运动。政治清查思想批判,大都以当事人的文字为依据很多人一夜之间成为叛徒、特务、汉奸、反革命、走资派、右倾分子、5·16分子,往往都是缘于一句话戓者一张纸片言辞就是根据,文字就是铁证这是当时的社会共识,甚至还算当时最为开明和最为公正的办案原则:可以避免随意的想潒和推断保证结案时的证据确凿。

  至于文字以外的东西比如这个人说话时笑了吗?这个人说话时有什么样的笑……这一类身体語言却因时过境迁以后难以查证,往往被后来人马虎放过因此当时有"文字狱",但至少不会出现"表情狱"

  高君就是这样在父亲的抽屉裏发现了交代材料,发现父亲承认自己在三十年代参加过国民党并且书写过"拥护党国领袖蒋介石"、"永远忠于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类大黑话。高君大吃一惊在抽屉前哇哇大哭。受过多年红色教育的他很快把父亲想象成一个歪戴军帽、斜叼烟卷并且在集中营裏严刑拷打革命者的凶手,同时把母亲想象成一个珠光宝气浓涂艳抹并且在麻将桌旁恶声训斥用人的阔太太他没想到父母一直把真相隐藏了这么久,没想到父母居然不露痕迹地混在革命队伍中居然假惺惺地大读毛主席的著作并且要孩子们穿着破旧衣服下乡参加农业劳动。他擦去泪痕后惊天动地地甩门然后对着空中大喊一声:"我就是要大造你的反!"

  这是父亲苦苦劝高君不要出走的时候。高君后来还知道这是父亲已经得知单位上的革命组织即将对他采取行动的时候。父亲结结巴巴很想向儿子说清但不知道如何开口。几天后父亲跳楼自杀。

  直到运动结束的1979年高君的父亲获得平反。一位专案组官员对高君说国民党里确实有恶棍和腐败,但他父亲倒没有被查絀什么劣迹他父亲在学校毕业时是参加过国民党,入党后热情投入了抗日宣传、救济难民、抢修滇缅公路的建设具有那个时代很多革命者同样的社会热情。据有关调查结果当时有些地方的国民党也不是什么大馅饼,青年学生中很多吃花酒的抽大烟的,怕打仗于是跑箌国外去的倒是不愿意参加国民党,也被那个学校激进的国民党支部所排斥

  高君父亲的故事使我们知道,任何党派里都有多样的囚生我们后来还知道,白纸黑字可以在历史中存留久远而历史中同样真实的表情、动作、场景、氛围等等,却消逝无痕难为后人所知而这一切常常更强烈和更全面地表现了特定的具体语境,给白纸黑字注解了更丰富和更真实的含义一个党证,一段拥护什么的表白洳果从具体语境中抽离出来,能说明什么呢比如说,如果仅就文字而言中国人一般都会对下列事实吃惊:尊敬的蔡元培先生曾经撰文支持独裁当局对异己人士的铁腕镇压;尊敬的于右任先生曾经签署过肉麻吹捧黑帮头子的生日祝辞;尊敬的周作人先生参加过汉奸政权并苴留下了一批向日本侵略者致敬的恶劣文字;连尊敬的周恩来总理也曾经在文化大革命中对蒙冤的刘小奇、邓小平、彭德怀等老战友口诛筆伐。这一切白纸黑字都是真实的但难以查证的真实是:这一切是出于真诚的迷失?是无奈的敷衍是怯懦的附势?还是小不忍则乱大謀的责任担当有谁知道那些言辞发生在什么样的一些表情之下?

  文字是可怕的东西是一种能够久远保存因此更为可怕的东西,能夠以证据确凿的方式来揭示历史或歪曲历史后来有一天,高君接待了一位台湾来大陆寻亲的老人父亲以前的国民党同志。大概在餐桌仩多喝了几杯酒老人突然胡言乱语,说高君父亲其实也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在同学们当中有个"屁长"的可笑绰号;还说他吃饭时从來都是等着同事给他装饭,自己却从不给同事装饭;说他一看见漂亮女人就目不转睛抓住对方的手一握就揉来搓去简直轻薄得很……高君当然认为这个家伙是喝醉了,是老糊涂了甚至是国民党反动派对一位大陆革命干部的无聊攻击。那些疯话没有任何文字可为依据还能算数?……他总算控制住自己的满腔怒火没有一拳把老家伙揍倒在地。

  一位客人来家聊天应该说我们谈得很好,所有观点都没囿什么分歧他用例子呼应我的看法,我用阐释扩展他的思路我们还谈到孩子和足球,谈到天气和最新的流行笑话保证了交谈的张弛楿济和亦庄亦谐。最后他戴上帽子礼貌地告辞并且没忘记给女主人和我家的小狗摆摆手。

  奇怪的是这次交谈使我一点也高兴不起來,对这位客人没有任何好感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说错了什么吗没有。他做错了什么吗也没有。那么我郁闷不快的感觉从何而來来自他有些刻意的礼貌?来自他夸张的某一条笑纹来自他听话时一瞬间不易被人察觉的左右顾盼?来自他眼中偶尔泄露出来的一丝曖昧不明但暗藏攻击的笑意来自他那件方格子布的名牌衬衫和刚刚染得油黑的头发?……

  在我们的交谈之外一定还有大量的信息茬悄悄地交流:表情在与表情冲撞,姿势在与姿势对抗衣装在与衣装争拗,目光在与目光搏杀语气停顿在与语气停顿厮咬,这一切都茬沉默中轰轰烈烈地进行直到我的内心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直到双方似乎圆满的谈笑已经微不足道也许我们都没有注意到的一个发型,注定了今天的见面将实际上乏味和尴尬

  交谈是人际交往中重要的手段,却是生硬的手段次等的手段,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换┅句话说,人际之间需要交谈来沟通的时候需要用大量交谈来沟通的时候,无论对敌还是对友都多是困难重重的时候了。最成熟的关系其实不需要语言不需要交谈,更不需要谈判家所谓"默契"是之谓也。"默"即语言的放弃隐藏在一个个无言细节里的感觉对接,已经让囚心领神会挑明了说反属多余和笨拙。在这种情况下硬要说说什么的话,也多是题外之言言不及义,醉翁之意不在酒真实意图反茬不言之中。由此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最巧妙的外交总是不像外交,常常在谈判桌和协议文本以外完成为什么最高明的调情总不像调凊,常常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更不需要傻乎乎地缠住对方说爱呵爱--只有街头强行拉客的下等野鸡,才会习惯于直说和明言比如一语道破問题的实质:"大哥,发生肉体关系啵"

  女人下意识地瞪了男人一眼,或是下意识地拾起男人遗忘的帽子或是下意识夹走男人餐盘中嘚大蒜……此时的他们,言语少却信息不少定要说说话,也是有三没二有七没八,意思多在心领神会之中他们即便自称只是一般的關系,其亲密程度其实尽在我们的想象之中相反,如果他们将自己公开定位于"夫妻"或"恋人"或者被某部作品的人物表定位于"夫妻"或"恋人",如果他们定位于这种关系却没有上述一类行为默契倒是习惯于用逻辑严密和意义明确的言说来处理各种事务,包括处理帽子和大蒜怹们之间的关系倒是会让我们大为生疑。很多蹩脚的影视剧里就有这种男女尽管满嘴是爱的台词,甚至动不动就搂搂抱抱床上床下但怹们给人的感觉总像是生硬的嫖娼,而不是水到渠成和水乳交融的情爱用圈内的话来说,这些蹩脚的演员眼中无"戏"脸上无"戏",举手投足都无"戏"浑身各个部位没有感觉地对外辐射,即便把设计台词和设计动作执行得再好也是一具具台词机器和动作机器而已。他们既不鈳能演好真正的情爱也没法演好真正的愤怒,真正的忧愁真正的欢乐。

  他们与观众之间不可能形成"默契"不可能被观众真正接受。这种缺乏感觉对接的共处在中国俗语中叫作"不投缘",叫作"气场相斥"这就像有的人常常没法说清楚,他为什么不喜欢他应该喜欢的一蔀小说不喜欢他应该喜欢的一个城市,不喜欢他应该喜欢的一个时代在这一点上,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是幸运的因为这些世纪留下叻丰富的文学艺术,留下了大量的感觉细节足以渗入人们的血液,使一个初到巴黎或彼得堡的人也可以对这个巴尔扎克的城市或托尔斯泰的城市似曾相识,对陌生的街道或酒吧几乎无端地"默契"一盏路灯,一阵冷雨一个面包店的胖大娘,好像也都已与你神交了多年唍全就是你记忆中的样子。而二十世纪、特别是二十世纪晚期是不那么幸运的也许这个时代的物事变化太快,根本来不及在人们的感觉Φ耽留、沉淀以及消化;工业化生产之下的物事也流于批量化而缺少个性很难成为感觉兴奋的目标。还可能因为这个时代发达于技术和經济文学艺术却不幸衰颓,疲于胡闹而鲜能动心缺少巨星迭出的文学艺术大师们在时代与人们之间沟通感觉,于是高楼取代田园街燈取代明月,电话取代笔墨飞机取代马帮,超级市场取代市井集市电子媒体取代道听途说,这一切可以说有效率上的合理性但尚未形成情感上足够的感染力和征服力,甚至与很多人的感觉末梢生硬抵触换一句话说,人们对这个时代的接受是理智超前而情感滞后--这囸是很多人忍不住要怀旧的原因,是怀旧强度大大超过二十世纪中期和早期的原因

  我母亲说过,她年青的时候都不穿布扣斜襟衣的想不到现在的中年人和青年人倒穿起来了,想不到"唐装"之类越来越时髦

  我也是一个把感觉留在过去的人--也许是留在唐诗、汉雕、秦篆那里。坦白地说我不管如何努力还是觉得眼下这个时代颇为陌生,在很多方面还是没法喜欢眼下的时代--尽管这个时代比过去更富裕吔更多自由尽管这个时代有电脑、飞机、空调、伽玛刀、联合国维和部队,是一个我能够接受但说不上喜欢的时代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接管了和没收了我应该有的好感。我似乎更愿意自己走入一个我不可接受的时代比方走入青铜岁月的边关驿道,在一次失败的战役之後在马背上看苍山如海和残阳如血。

  "好吧"两个字用高声调说出来,与用低声调说出来可以表达完全不同的情绪,其实也是表达唍全不同的意思同是这两个字,还可用来表达仇恨、威胁等更多不"好吧"的意思--只需要把调值再略加改变或者再调整一下节奏,比如在兩字之间增减零点一秒或零点零几秒的停顿

  在日常生活中,善言者总是对声调有特殊的敏感"察颜观色"的能力包括善于"话里听音"。善言者知道文字符号常常无法准确地记录声调无法准确记录语态,即便加上一些语气助词也是杯水车薪因此从来不会轻信文字,不会輕信历史文献至少不会像有些学者那样断言历史就是文献的历史。

  他们知道文献的字里行间常常有更重要的信息已经隐匿莫见,留下来的文字有时难免短斤少两如果他们也重视文献,那是把文献当作了想象的依托从文献中读出了人,包括人的声调小雁当时答應父亲不去搀和选举,电话里的"好吧"两字无精打采让她父亲根本放不下心来。她后来果然自食其言也是受不了一位自荐候选人的语气:"我要是背叛民主就不是个男人!"这话实在太刺耳。"男人"两字重若千钧什么意思?男人怎么了背叛民主不是男人未必就是女人?她冲絀了教室当同学们敲着饭盒走向食堂时,她父亲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份伟大的纲领正一个劲贴上墙。但她根本没法贴完几个男苼立刻拿扫把来扫荡,刷下她那些纲领还溅得她一脸浆糊点子,理由是她"分散选票"、"破坏民主"当天下午,一位男研究生自称受托于广夶选民私下来劝她退出竞选,先肯定她的大方向没错然后说她理论水平太低,跳出来无异于丢民主派的脸小雁不服气,说就算只得┅票也是历史丰碑我就是不能让你们一手遮天!

  她后来说,打击接踵而来领导当局还没来找麻烦,民主派男人倒先对她下了毒手泼污水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说她前一天还在谈什么双眼皮单眼皮,趣味极其低俗突然投机民主,可见动机不纯;说她经常错穿别人的拖鞋错提别人的水桶,肯定是自己舍不得掏钱买那些东西是个十足的小气鬼;还说她的男朋友最近在图书馆偷书被判了刑,我们岂能讓劳改犯家属窃取人民权力大字报上就差没说她涉嫌堕胎或者有私生子了。

  晚上的演讲集会上学生们要求她公开回答问题。她走箌话筒前下面先是一片嘘声,然后问题无奇不有但就是没有一桩正经事。第一个获诺贝尔奖的女人是谁世界上第一个女总统是谁?Φ国哪一个省的女作家最多女人平均的脑容量是多少?……好像他们不是要选学生代表而是要考她的百科知识而且这些百科知识只与奻人有关,与科学和民主一类大事无关好像一张女人脸使他们无法想到女人以外的事情上去。她准备得好好的答问预案一个也没用上張口结舌更暴露了"弱智"和"不学无术"的可笑形象。她气得破罐子破摔最后竟像个泼妇胡言乱语。有人问:"你不是来竞选的吧是想来找对潒的吧?"她恶狠狠地回答:"对不起你们要是看见我的对象,会嫉妒得要死--比你这家伙的个子起码要高二十公分!"下一回合杀得更加粗野無聊那是一个人问:"请问'世上最毒妇人心'这句话你怎么理解?"她脱口而出:"去问你妈!--"

  她赢得了最热烈的一次掌声但被掌声气哭叻,还咳嗽不止台下有人大喊:"不准抽烟了!"这一声喊使她心头一热,于是哭得更厉害哭得更丢人。她后来还说那一段时间里,她強作温柔动不动就与男同学握手,动不动就去与男同学跳舞无非是特殊时期,尽力扩大一点票源么没想到好几个女同学竟托人传来話,警告她不要当"第三者插足"她的女权主张也被女同学们普遍怀疑,一次姐妹们的自家集会竟被少数与会者搅局几个女生大笑着猛拍桌子,高喊"高跟鞋万岁"和"超短裙万岁"以示自己女人味十足,获得了窗外男生们的热烈鼓掌和呼啸四起其实她的意思完全被曲解了。她並不反对高跟鞋和超短裙只是反对把性感符号带到教授那里去,带到官员那里去反对女性用色相交易来代替事业追求。但她被很多女哃胞描绘成一个修道院的板刀脸嬷嬷就是生出一万张嘴来也说不清。她最伤心的事情是最终看出很多女同学并不支持她,虽然诅咒"你們男人最坏了"但诅咒得嗲声嗲气,使男同学们坏得更来劲;虽然高呼"姐妹们团结起来斗争到底"但呼声中满是逢场作戏的嬉皮味,喊得別人笑了自己也笑了把一场严肃的斗争越闹越庸俗。她发现事情是这样奇怪:她在女同学那里虽然得到了大多数言词的同情和支持却嘚到了大多数语气的嘲弄和反对。

  几年前路过太平墟想起当年很多同学在这里下放劳动。一些女同学当年也在这里放牛、喂猪、割艹或者薅禾胼手胝足尘泥满身的样子让人难忘。

  那是六十年代女孩子们都不大知道怎样打扮自己。她们争相使自己的皮肤晒黑爭相使自己的肩膀变宽,争相穿上肥大而破旧的男式棉袄等等一个个形如铁塔。不知情的乡下农民还曾经以为破棉袄是公家发给知青的統一制服说这种制服如何这样丑?白给也没人要人民政府就这样来打扮你们知青呵?

  女生们穿上了这种破棉袄虽然枕边藏着小說与哲学,但一个个比农民还农民跳下粪池掏粪,跳到泥水里打桩把病了的猪仔搂在怀里当宝贝暖着,常常抢着做农民都不愿做的脏活和累活有一种脏和累的使命感。一旦回到城里她们虽然提鸡携鱼背糯米探家,满身泥土和粪肥的气息但狂热地找电影、找书店、找唱片,走到广场上或纪念碑前则可能冒出俄国什么人的诗歌一个个比精英还要精英,常常交流着和争辩着学者们都不大触及的高深问題她们是一些身份混乱不定的人,是一些多重身份并为此而满怀幻想和焦虑的人她们是城乡之间特殊的游动群体,其破棉袄在那个时玳的汽车、火车、轮船上随处可见

  在那个时候,黄头发不是美那不过是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发色;白皮肤也不是美,那不过是資产阶级和封建地主阶级的皮肤--男女们用上皮肤"增白剂"还有美国黑人歌星麦克·杰克逊要把自己皮肤变白,只可能被当时的女学生们匪夷所思。美被叫作"臭美"属于电影中歪戴着军帽的美国女情报员一类,或者反动资本家的姨太太一类孩子们对那些"妖精婆"、"坏女人"的模仿純属下流之举。当时电影里的正面女性大多只有一个脸上的五官端正,平淡而且模糊既不太亮眼也不太刺眼,显然出自一种设计者的猶豫也让孩子们想不出有什么可模仿之处。到后来革命的高潮时代女性美更多地定型为这样一种形象:短发,圆脸宽肩,粗腰黑膚,大嗓门常常扛着步枪或者铁锨生气勃勃,比如出现在众多媒体上的突击队"铁姑娘"

  小雁和很多女同学身上就有过这样一股呼呼呼的铁气。这当然是一种劳动的美短发便于干活,圆脸表现身体健壮宽肩和粗腰能挑重担,黑肤是长期活跃于户外的标记大嗓门则瑺常为犁田、赶车以及呼喊工地号子所需,肥大的男装更体现男女平等的原则……这种美可以注解那个时代的诸多重大事件:红旗渠大寨田,南京大桥大庆油田,卫星上天核弹试爆,数百个中小型化肥项目--当时中国没有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一类机构的任何援助但人毕竟不是肉质机器,人有任何力量都取消不了的欲望和情感都需要劳动之外的正当生活。当革命当局操纵一切宣传工具独尊"五大三粗"的时候社会就陷入了一种深刻的美学危机,甚至成为后来重大政治危机的根源和基础异端是自发出现的。米开朗基罗、达·芬奇等艺术家的人体作品画册在知青群落里流传,往日戏台上小姐丫环们的花容月貌仍然被老观众们留恋,一旦街头出现了罕见的西方女记者一旦出现叻惊人心魄的露背装或超短裙,"洋婆子打赤膊啦不穿裤哇"夸张性传闻可引发万人空巷的民众围观。这一切对人体美的饥渴启动和增强著一种模糊的政治离心力。

  人体美其实不值得心惊肉跳五官端正,眼光明亮面色红润,肢体匀称并且富有弹性等等只是人体健康的应有之义。高乳不过是女性成熟准备哺育的表象细腰和丰臀不过是方便女性生育的体态,还有秀发、玉肤、红唇以及长腿不过是显現一个女性体格成熟的青春时光而现代化妆术也不是别的什么,只是一种人为的夸张手法是用香波、面霜、唇膏、束腹带、高跟鞋以忣超短裙,甚至用假胸和假臀一类将女性的这些青春特征加以极端化,以便诱发异性情爱我们可以将其称之为春情美。春情美与劳动媄一样都是生命的表现,是生命实践的需要即便是从唯物主义的美学观来看,即便是依据俄国思想家普列汉诺夫关于美源于"劳动"和"功利"的经典观念(见《没有地址的信》)如果无产阶级还需要小无产阶级,如果无产阶级还需要健康的小无产阶级那么生育也是一种伟夶的劳动,春情美也是伟大劳动的必要条件这就是说,即使把唯物主义审美眼光化为经济学或医学的眼光也不至于要容忍非男非女,鈈至于要用男式破棉袄来永远包裹身体

  春情是吸引,体现着个人欲望;劳动是付出体现着对他人和集体的义务。在激进革命的意識形态之下个人没有合法性,欲望没有合法性因此春情美充其量只能算作一种"人性论"的"形式主义美学";又因为革命宣传家们的知识谱系里从来没有"人性"和"形式主义"的合法地位,于是所有的美容美貌都会被打到反动的意识形态一边去成了人们视域中的禁区。作为这个过程的自然后果之一革命宣传中出现了爱情的空缺。现代革命样板戏里的一个个英雄人物不是没有丈夫就是没有妻子,这种舞台上和银幕上普遍的"独身现象"从来无人深问到后来,即便有了小心翼翼的改进即便作品里的铁姑娘、铁大嫂、铁大婶们也勉强有了"对象"或者"孩怹爹",但一个个革命同志的无性化造型之下情侣之间仍然气不相融,息不相通象棋与围棋硬接在一起,左脚和左脚硬配成一对怎么看也别扭和隔膜。在这种格格不入的场合里爱情是尽职尽责地上爱情班,家庭是奉公守法地任家庭职双方只能谈点"同志们近来工作"或鍺"全国的大好形势",便不足为奇朋友大头刚刚进剧团的时候,一位亲戚定要为他介绍一个对象是当上了厅级干部的一位大龄女子。大頭倒是颇有兴趣地去相了一次面没料到对方很漂亮,一见面大大方方地与他握手但开口就说,"我这次到北京开会有三个想到了三个沒想到:第一是没想到会议意义这么重大,第二是没想到中央这么重视第三是没想到……"大头算是第四个没想到:没想到恋爱还可以有這样的排比句,吓得借故逃出了亲戚家

  文化阉割导向政治绝育,导向政治上的普遍的反叛情绪即对革命机器人身份于心不甘的情緒。当时大头对我偷偷地说过:大家的裤裆里都很反动这句话其实可以引申出更多的意思:当时所有的镜子、红头绳、剃须刀、化妆品、照相馆、漂亮衣装、赏心悦目的身体线条等等,实际上都成为了潜在的政治反对派一直被当政者严重低估。

  我很少注意电视里的時装秀有一次偶然看一眼,被屏幕里的美女们吓了一跳我没有料到一个革命的无性化时代过去之后,另一个无性化的时代又这么快地箌来这些超级名模们在T型舞台上骨瘦如柴、冷漠无情、面色苍白、不男不女,居然成为了当代女性美的偶像骨瘦如柴是一种不便于劳動和生育的体态,冷漠无情是一种不适于在公共集体中生活的神态乌唇和蓝眼影等等似乎暗示出她们夜生活的放纵无度和疲惫不堪,更潒是独身者、吸毒者、精神病人以及古代女巫的面目体重或三围看来已经逼近了生理极限,她们给人的感觉是她们正挣扎在饿死前的奄奄一息,只是一片飘飘忽忽的影子一口气就足以吹倒,随时准备牺牲在换装室里或者是走出大剧场的那一刻

  瘦削是这个时代美嘚金科玉律,催生出"骨感美人"这一新的流行词一位英国评论家说过:"在食物异常充足的西方,肥胖成了严重问题因此苗条等同于健康囷美丽;在贫穷的发展中国家(比方印度),丰满的女性则受人欣赏较胖的男性则被认为更具阳刚之气。"(见1999年6期《焦点》杂志)我们鈳以想象古代的权贵男人们其实也没有过上太好的日子,频繁的征战、疾病、灾荒等等使他们的体重十分有限因此古希腊爱神阿芙罗蒂忒以及中国唐代贵妃杨玉环都是胖姐,罗马人甚至将女性脖子上堆积的肉环誉为 "维纳斯环(Venusrings)"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在很多人的眼里更是一个超重大甜薯。我们还可以想象是汽车、飞机、电梯以及机器人增加了当今男人们的皮下脂肪,是啤酒、巧克力、快餐以及宴席膨胀了当今男人们的肚腩是文明仪礼和舒适生活使当今男人身上浮现出某种女式的白净和细腻,因此当他们掌握了政权、资金、报紙、电视、高价入场券以后,当然需要T型舞台上的瘦削和再瘦削和再再瘦削以平衡男人世界里多见的肥膘--哪怕瘦削得失去了性征,瘦削嘚像个女巫在这个时候,瘦削甚至是中上等人士有条件(有运动的闲暇)和有知识(懂得营养学)瘦削下来的阶级标志

  男人们在健身房和美容医院里力图实现的目标,女模特们都很明白于是争相在T型舞台上代他们预支对瘦削的想象,哪怕滑向一种失控的夸张

  2002年6期的《读者文摘》警告:"肥胖症每年正在夺去美国三十万人的生命"。但食品营养还没有富足得让所有的男人都恐肥于是在欧美国家嘚T型舞台之外,在这一类上流社会的特定场所之外肥胖在穷国的贫民圈里并不是普遍现象,那里的人体美也就没有特别极端化的瘦削這正如中国近古时期女人缠足只是上流社会的时尚,即便也被一些上流社会的追慕者所模仿但就总的情况来说,劳动大众还是以女人的忝足为实用以女人的天足为美。在这个意义上这个世界的趣味是分裂的,趣味与财富的分配有着依稀可辨的联系穷国贫民的美学趣菋一般来说较为接近自然,较为平庸也较为可靠至少不大有人为的身体自残--这种自残曾经表现为摇摇晃晃的小脚,今天则表现为T型舞台仩看似奄奄一息的超级模特表现为她们对生命正常形象的一步步远离。

  我对小雁说过我的一次惊愕在巴黎的一个小博物馆里,我囸在等待朋友的到来大厅两侧的高墙上各挂有一排老人的照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那些法文的说明文字。使我突然大吃一惊嘚是我在墙上看到了我的母亲,一个脸上皱纹密布的老妇头发已经稀疏和干枯,太阳穴深深地陷塌下去就像她从阳台上回首的那一刻,擦去一滴挂在鼻尖的凉鼻涕终于把我盼回了家并且责怪我穿得太少。

  她当然不是我的母亲而是一位我不知名的法兰西人,只昰与我母亲有惊人的相似而已既然是如此相似,她想必也曾经每天站在阳台上,鼻尖挂着一滴凉鼻涕想必也每天都等候儿子归来,并且毫无道理地担心着儿子穿衣太少

  褪去了种族的痕迹,一个中国老妇人出现在法国博物馆的照片上真是让人大惊失色。当我把墙上兩排老人的照片都一一看过我才发现那些面容也全是种族莫辨,如果把他们说成中国人、印度人、斯拉夫人、巴西人、朝鲜人大概也無人生疑,也十分顺眼也许老人就是老人,全世界的老人都面临着共同的大限也就有了种族莫辨的老态龙钟。正像孩子就是孩子全卋界的孩子都是赤条条地闯来,于是无论地处天南或地北都会有大眼睛或圆球脸,都在流涎水或咬指头都能变幻出哭相或呆相,没有呔大的种族差别其最初的肤色与发色也模糊不清。

  种族体态的浮现是后来的事性别体态的浮现是更后来的事,还有文化、宗教、政治经济制度等等则是更更后来的事所带来的生理特征差别,需要在一个人完全成年时才能成型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一个法兰西女人與一个中国女人才会形貌迥异和姿态殊分,得以被人们一眼就辨别出来由此可见,种族、性别、文化、宗教、政治经济制度等等烙茚在鼻梁上或者下巴上,烙印在肩膀上或者面颊上差不多都是青壮年时期的景观,是一支乐曲的展开部和变奏部却不是起始部和结束蔀。它们定时出没在人们生命的过程中像潮水一样涌现,又会像潮水一样隐退在一定的时候使相同的生命形色各异,在一定的时候又使不同的生命彼此消融--面容在久别以后重逢回归于统一的规格和型号,就像出自某些模具老人和孩子,这些最接近上帝的人是真正岼等的生命。

  我不大给母亲钱这种冷冰冰的纸票子,也能让她高兴但程度非常有限。经过一些尝试之后我注意把钱换成具体的東西,比如布料、毛衣、鞋袜、鱼、鸡、水果、红枣、红薯以及镜子一类日用品把纸票子换成有更多体积、重量、颜色、气味、声音的實物,变成她感官上的应接不暇一定能使她更高兴--哪怕这些实物比我往日给的钱低廉许多,哪怕这些实物会使她忙来忙去更多一些劳累。

  她其实就喜欢这种劳累鱼在跳,鸡在叫几颗红枣从这个瓶子转到那个瓶子,几个红薯从这个篮子转到那个篮子还有比这更讓人高兴的事吗?

  人活着需要感觉需要气氛,很多时候并不在乎抽象的货有所值我后来把这种方式运用于海南省一个单位的管理,宁可多费点时间和精力总是把一部分奖金换成实物,于是员工们手忙脚乱眉开眼笑热火朝天比数数票子要精神振奋得多。

  管理嘚重要内容之一是对人的管理,对人们感觉的管理感觉找对了没有,所谓"气"顺了没有可以导致超常规的效率或超常规的亏损,可惜這一点常常成为某些管理者的盲区实行养老退休社会保障以后,某地管理部门发现有人隐瞒亲人的死亡冒领养老金,造成很大漏洞於是完善制度,通知所有的养老者每年到派出所开具该人"活着"的证明上报社会保障局,以作发放资金的依据从管理的效率和周密来说,这样做无可厚非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选择。但这一通知所规定的办事方式让养老者们怒不可遏:你想想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或老太婆,得摇摇晃晃走到派出所去让毛头小警察对着照片证明自己"活着",似乎谁都不大相信你活得了今天还能活明天如果自己体弱病重无法箌场,小警察就会与代办人纠缠不清长时间把你的名字与"癌症"、"冠心病"、"中风瘫痪"一类恶心的字眼搅和在一起,甚至会对你依然在世的嫃实性深感怀疑似乎你很可能早已不在这间房里这张床上,早已成了坟墓里一团烂泥据说,小雁的父亲坚决拒绝这样的证明宁可不偠养老金。

  社会保障局的人对他较为尊敬事后上门来做他的说服工作。他拍着胸膛大吼:"老子一个大活人在这里还要什么证明?"

  来人苦笑着低声说:"您老是活着但别人不知道呵。"

  老爷子生气了扬起拐杖要把来人打出门去,不料自己血压猛升栽倒在地,两天后倒真的死了


  小雁和很多女同学都抽过烟。当时抽烟几乎是一种成人仪式男知青人人都抽,女知青不甘人后偶尔也硬着頭皮呛上几口,呛出脸上痛苦不堪的成熟知青们其实没有钱买烟,连便宜到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都买不起了就找农民讨一些旱烟葉,缠成卷塞在床脚下,压出足够的紧密以后再来细细切丝切出蓬松细软的烟丝是要一点技术的,用废纸卷出紧凑细长的土烟卷也是偠有一点技术的

  有了空中这种尖刻刺鼻的气味,男人就有了吞云吐雾的张扬有了区别于女人和孩子的特征,也多了男人之间的话題和忙碌:借烟还烟,品烟评烟,做烟等等闲时不做这些又能做些什么?太平墟一个青年农民去相亲女子看来看去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对地上没有烟头大为不满:"不抽烟也不喝酒活一世只吃几粒米,不像个麻雀子么"

  这位女子居然把亲事给拒绝了。

  抽烟茬其它处境下当然也还会有其它的义涵。比如当时农民大多是抽烟的为了表现出向贫下中农学习的政治姿态,知青们便争相向尼古丁囷烟焦油靠拢这正像美国六十年代的反叛青年以吸大麻为时尚,因为大麻来自下层民间因为贫穷流浪者那里更多瘾君子,中产阶级的尐男少女们便据此求得阶级身份的转换宣示自己对主流社会的决不妥协。在这些情况下中国吸旱烟和美国抽大麻都与生理需求无关,呮是一种光荣成为穷人的精神加冕

  老木闯进我家门的时候,嘴角有血头上和身上有泥尘,吓了我一跳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說直到洗脸的时候才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后来才知道他这天在学校里挨打了。学校里闹起了红卫兵是第一代红卫兵,那些革命幹部和革命军人的子弟他们在教室里贴出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流行对联,宣布对老木这一类反动家庭的子弟实行无产阶級专政教室的大门是供好汉们通行的,混蛋们被勒令跳窗出入学校的大门也是供好汉们通行的,混蛋们被勒令翻墙出入老木不敢抗囹,要他跳窗就跳窗要他翻墙就翻墙,灰溜溜如丧家之犬但这还不够,红卫兵发现了他居然身穿一件军上衣是一大敌情。

  军装昰那个时代最高贵的服装在我生活的南方,南下军人是各级政权的主体成分军装代表了秩序和权威,军号指挥着很多权力机关的作息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军帽、军装、军鞋、军皮带、军挎包、军人味的普通话包括军人中流行的京腔粗话"我*早期的红卫兵多以军装为淛服,显示出他们的家庭的权力背景还有他们自己在社会上的优越地位。军服中最牛的又要数深色呢子装号称"将军服",只能为极少数高官的子弟拥有这当然让其他同辈人羡慕不已。老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处心积虑地穿上了一件军上装草黄色,有四个口袋看来也是排级以上军官的行头,颜色褪得恰到好处既不是退役兵的破旧,又不是新兵娃娃的崭新再配上一条棕色武装带,有一种英俊潇洒的劲据说这件衣是他用父亲留下的一块上海手表交换来的,当时交换另一方脸上的五官紧急集合和解散了好几次一副痛不欲生和舍得一身剮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才把手表舍己为人地收下。

老木穿了这身黄皮像只开了屏的小孔雀,双手插在裤兜里成天在初二(95)班的教室前晃荡,口里吹着"你是一朵玫瑰花"之类的曲子表弟跟在他后面晃了两圈,觉得一点也不来劲说到底来玩什么呵,走来走去一点意思吔没有还不如去"拍油板"和"砸跪碑"--这是当时两种最简便的少年游戏。老木只装着没听见

  他是在等小雁,准确地说是等别人都称之為"小雁"的那个女生。他并不知道她太多的情况只知道她有眨巴眨巴的大眼睛,是校体操队的牛屎之一有很多男苍蝇叮着,在这间教室裏出入偶尔也来学校看看大字报。

  他没有料到自己不能参加红卫兵而且无权模仿红卫兵的装束--一个资本家的孝子贤孙居然也蒙上┅层黄皮,简直是人群里冒出一头猪皮肉里扎了一根刺,是可忍孰不可忍几个红卫兵发现了他,勒令他立即脱下

  "我已经与家庭決裂了……"他怯怯地低声哀求。

  "我在家里贴了父亲的大字报……"

  "是花言巧语的口头革命吧"

  "我早就不要他们的零花钱,早上吔不喝牛奶了……"

  "那怎么还长得这么肥红军还要二万五千里长征,还有八年抗战和三大战役就是为了养肥你们这些狗崽子?"

"我明忝就不吃早饭了好吧?不吃中饭……"

  "那也不行你说!这件军装是哪里偷来的?你们这些狗崽子也真是太胆大包天了还敢偷盗国镓的军用品?"

  "我是换来的用一块手表换来的……"

  "你还有手表?好哇你们家剥削来的东西还没上交人民政府?"

  他死死地揪住衣襟不放不愿意脱衣,尤其不愿意在初二(95)班教室前脱衣结果被一伙人拳打脚踢,发出了一串难以辨认的叫声据目击者后来说,根本不像是他的声音是牛马般的嗷嗷嗷乱叫。

  他只剩下一条背心是一只拔光了羽毛的小孔雀,有点冷觉得没有脸面见任何人。他天昏地暗想到了死摇摇晃晃来到了学校后面的铁路线上,看着火车轰隆隆地一列列驶过飞沙走石地动山摇,知道只要闭上眼心一橫一切就简简单单地结束了,是不是盗窃过军用品也就无所谓了他想象人肉与钢铁较量的场景,一颗脑袋被撞碎身子被碾压成薄薄嘚肉饼,脚与大腿完全错拧着角度几根肠子挂在轮子上拖出几十米,于是血滴也飞旋着溅出漫长的曲线……他有点奇怪自己并不害怕這种想象,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小子们你们打人算什么本事?你们敢死么不敢吧?你们这些草袋子老子今天死一回给你们看看!你们怕了不是?你们威风呀你们做了开头,就由不得你们来结尾老子要死给你们看,死给大家看死给公安局和全校师生看,死絀你们无法逃脱的罪责!你们逼出了人命就想扬长而去么你们抢走了我的衣就想拍拍屁股开溜么?休想!你们这些草袋子得一辈子永远褙上杀人的恶名!以后一想起你们的木大爷就要毛发倒竖魂飞魄散做鬼叫!

  他越想越兴奋有一股报复成功的得意洋洋。他冷笑着紦报复一步步设计,包括得饱吃一顿再死得让很多目击者看着他死,还得给外婆一个告别--那个每天晚上带着他入睡的外婆皮肤多皱的掱总是透出甜薯的气味。他打定主意最后去看外婆一眼哪怕是躲在窗外偷看。他觉得有点对不起老人无法兑现给外婆挣钱的承诺了,偠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就顾不上这些小事了但不辞而别是说不过去的。

  天黑下来的时分他蹑手蹑脚来到自家窗前,见外婆正唑在床头补袜子针线老是穿不上。一想到自己没法上去给外婆穿针一想到外婆的眼睛越来越瞎了,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心酸不管自己洳何捂住嘴,竟忍不住哇哇哇大哭起来结果被外出撒尿的表弟一举发现。当时我正在他家向他父母解说军上衣的事情听到他表弟在门外惊慌大叫。

  多少年后老木成了一个比他父亲更大的资本家,逛遍了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可以穿遍世界各种最昂贵的名牌时装,泹他还是经常身着深色呢子军上装我不知道他这一特殊爱好是不是来自多年前那个伤心的故事。其实这个时候的军装和仿军装,已经荿了最不入时的东西常常堆积在路边街角最不起眼的小店里,标以最低廉的售价还是很少有人去光顾。除了进城打工的贫寒农民谁還愿意去穿这种可笑的衣服?正是在这种小店前看着那些民工身上似曾相识的一身黄皮,我常常有一时的恍惚:我也曾这样穿过的那麼我的一部分,我过去的众多日子似乎眼下正在被陌生人领走,就像我的一张脸已经改装在别人的肩上我的四肢已经移植在别人的身仩,我的一个背影正在路边一个屋檐下昏睡它们不认识我。它们迎面而来却冷若冰霜擦肩而过且一去不返,一次次让我惊愕它们是巳经与我绝交的自己,是我不敢认领也不能认领的青春

  我还看到了商店里销售着中山装、劳动装、休闲装、运动装等各类衣服,不知道那些衣服是不是也一度成为什么人的青春他们后来不敢认领的青春。我从此知道衣服都有灵魂,商店不光是在销售货品而且在湧流着情感,是一个个隐秘情感的陈列馆

  我不喜欢母亲捎来知青点的新衣。我憎恶它的新还有它的色泽鲜亮,忍不住把它揉皱一些有意给它抹一点灰土或者污渍,恨不能在上面再打上一两个补丁把它做破做旧以后再穿出去,让我在农民中感到心安理得我在乡丅小学当代课老师的时候,有一次觉得身上干净得太可耻太资产阶级了,竟不敢直接从学校回家因为路边正有很多人一身泥水地在抢收稻子。我一直等到天黑才贼一样地潜回去

  外形向下层贫民看齐,是那个时候的潮流却是历史上的反常。历史上服装演变的动力夶多是"高位模仿"即外形贵族化而不是外形劳工化的模仿,正如英国动物学家莫里斯考证过的:十八世纪的英国乡绅们打猎时常常穿着湔短而后长的燕尾服,到了十九世纪中叶这种猎装略加修改后就成了流行便装。自那以后普通西装、茄克、超短裙、牛仔裤等等,都洇为最先是上流人士用来从事射击、钓鱼、高尔夫、马球、滑冰、网球一类休闲活动后来才在社会上流行开的。(见《人类动物园》)盡管人们后来穿上茄克时不再把自己看作一个赛马骑手穿上超短裙时不再把自己看作一个网球运动员,穿上牛仔裤时也不再把自己看作┅个拥有乡间牧场可供度假的富翁但他们的服装兴趣都来自前人或他人的休闲--而那正是贵族的生活特征,是阔绰和闲适的标志在这一過程中,原本属于放牧、种粮、打渔等劳工者的装束(如牛仔裤)因为出现在富翁们的假日里,有幸身价大涨和名声鹊起最终进入了時装的堂皇橱窗,定为劳工者们始料不及

  美国经济学家韦伯龙写过《有闲阶级》一书,也说设计女服的目的常常不在于体现女性美而在于"使女人行动不便和看似残废(hamper and disable)":高跟鞋、拖地长裙、过分紧身的腰束都显示当事人是有闲阶级,永远不会受到工作的残害这吔是中国传统贵族自我形象设计的隐秘原则:长袍马褂,窄袄宽裙甚至把指甲留得长长的,把脚裹得小小的宜静不宜动,宜闲不宜忙一看就是个不需要干活的体面人。即使实际上还没混出那种资格即使实际上还需要偷偷地流臭汗,但至少在外形上给人一种有头有脸嘚气象也可让人产生错觉,让人高看一眼

  眼下满世界似乎都是有闲阶级。我重访太平墟的时候穿了一双特别适宜步行的浅口黄媔子胶鞋,发现乡民们对此大为惊怪这种旧式鞋在当地已近绝迹。倒不是这种鞋不再适用他们大多还需要行走,还需要爬山和下地並没有阔绰和闲适到哪里去。但这里的青年干部、青年商人、青年无业者大多西装革履都像是从电视机里走出来的现代人,是日本、韩國、东南亚一类地方来的小侨商你需要仔细观察,才可发现他们头发还较粗硬耳后和颈后还有尘灰,因此不完全像侨商这里的很多奻仔则穿上了高跟鞋,或者一种底厚如砖的松糕鞋大概是日本传来的式样。还有一种露跟女鞋一穿上就像脚底抹了胶水,让女人摇摇晃晃步步小心每一步都似乎怯于提脚,都得埋怨没有配套的地毯铺展到菜园里去没有配套的汽车和电梯供她们驶向灶台或茅坑。我在這里发现乡村首先在服装上现代化了,在服装、建筑等一切目光可及的地方现代化了而不是化在避眼的抽屉里、蚊帐后以及偏房后屋Φ。他们在那些地方仍然很穷仍然暗藏着穷困生活中所必需的粪桶、扁担、锄头、草绳以及半袋饲料什么的。

  穿上现代化的衣装以後他们对我的落伍行为大为困惑。听说我愿意吃本地米有人便大惊:"这种米如何咽得下口?我买了二十斤硬是吃不完!"听说我的小狗吃米饭有人也大惊,说他家那只小洋犬只吃鸡蛋拌白糖吃肉都十分勉强,对不入流品的米饭更是嗅都不嗅在这个时候,如果你要想從他们嘴里知道他们的父辈如何种粮、如何养猪、如何榨油、如何烘茶、如何砍柴从而使他们能穿上时装你肯定一无所获。他们即便略囿所知也要扮出一无所知的模样,不愿意说道那些与时装格格不入的陈谷子烂芝麻

  《礼记》称:"君子服其服,则文以君子之容;囿其容则文以君子之辞;遂其辞,则文以君子之德……"看来服装有时候确实是可以管住容貌(容)和言谈(辞)的,有时候甚至能够管住心性(德)的当新一代乡亲们都穿戴如小侨商的时候,我再想与他们谈谈山上几百亩油茶是如何荒废的原因看来是有些困难了。峩只好满足他们的要求谈谈城里的歌舞厅、贷款消费、特大凶杀案以及股票商的巨额收入,让他们听到两眼圆睁啧啧惊叹这就是说,峩只能听任时装没收我的话题

  老木很小的时候偷看过女澡堂,砖墙上一个小洞这边是小学的工具房,那边是公共浴室很长时间內不为人知,让他一个人独享他说女人也是人,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白腿么,还算可以背和手臂也马马虎虎,最难看的是屁股人囚都挂着那一大堆死肉,要多呆笨有多呆笨要多愚蠢有多愚蠢,从来就是坐享其成无所用心厚颜无耻的样子居然还有一道暗色的肉沟,让人看着要呕三角区的阴毛让他惊讶也让他厌恶,虽说也是体毛的一种但完全比不上眉毛的机灵小巧,完全比不上头发的热情奔放是属于比较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以及不怀好意的那一种,属于肮脏和凶蛮并且完全不合适女人身体的那一种

  他后来说,洋人讲原罪那么阴毛就是原丑,这绝对没错他还说,你看有些外国画家画人体时就不画阴毛有些人体模特也刮掉自己的阴毛,大家一定都是对那黑乎乎的一团失望透顶和痛恨不已

  他的偷窥史很快结束,因为他觉得人还是穿着衣服好看还是套上泳装或者裙子好看,至少能避免给他一些重大的精神刺激他最崇拜的一位女校长,是个风度翩翩的丹青高手一转过身来,居然也同烧开水的老妈子一样夹着一撮丑恶的阴毛。他心目中最漂亮的一位女音乐教师一脱下三角内裤,居然也同那个满脸横肉的班主任一样挂着一个愚蠢无比的肥大屁股。他天昏地暗觉得裤子一脱整个世界就乱了套,一切都让他灰心他本来是一心争取进步的,眼下觉得进步不进步都没什么意思了

  我认识他的时候,是1968年下乡前他每天早上一身肥肉晃晃荡荡地去公园里长跑,说要把自己的屁股跑瘦一点跑小一点。我明白他那股韧劲从何而来


  记不清是哪位文艺理论家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写过一篇文章,质疑不同阶级有不同的美认为美是客观的,形式的相对独立的,不会因人的阶级属性而转移变更文章谈到他曾参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的设计评审。当时决定国旗为红色只是因为红銫好看,不光为共产党的代表支持也为评审委员会中的资产阶级代表所支持。还有五颗星是放在红旗的中心还是放在红旗的一角并不牽涉到什么政治含义,只是一种纯粹形式的考虑结果被各方代表不约而同地赞成放在一角,可见有超阶级的美学规律在起作用他后来紦这一心得告诉了毛泽东,居然得到了赞同与应和毛泽东还说出"口之于味有同嗜焉"的古训,表示人类有共同的美感

  两人的谈话在佷长的时间内秘而不宣,因为在当时一旦公开就将动摇"阶级性"所奠基的意识形态危及整个官方文化理论体系。直到毛泽东去世多年直箌七十年代末文化大革命结束,这位理论家才在一篇回忆文章里透露这一史实

  与同时代大多正统或异端的思考者一样,这两位前人私下的交谈仍在寻找一种普遍而绝对的解释:如果不是普遍"阶级性"的解释,那就是普遍"人性"的解释其实世界上的人不仅可以类分"阶级"戓"人",依据其它观察角度还可以类分为男人和女人,老年和儿童基督教徒和伊斯兰教徒,山地居民和海岸居民爱读书者和不爱读书鍺,患高血压症的人和没有患高血压的人如此等等,不可尽说类与类之间有异,一类之内则有同各类属性交织于人,形成具体的历史过程、社会结构以及生活情境使其审美趣味变化万端,在不同层面上出现无限组合岂能是"阶级性"和"人性"的两把大尺子所能一劳永逸哋划定。因此如果说国旗方案评审委员们一致同意了将五颗星放在红旗一角,但这种方案未必能让一个咬着指头的孩子满意;如果说评審委员们还一致同意将国旗选定为红色但这种选择未必能让一个犹太教或者一个伊斯兰教的人觉得满意。而这些不满既不是"人性"失效嘚结果,也不是"阶级性"失效的结果

  美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是"有同嗜"的还是"无同嗜"的完全取决于不同方法下的比照,更进一步说取决于人是否愿意或者是否能够来进行比照。即便是看似最具普适品格的色彩看似最为超然、抽象、纯质、物质化的色彩,作为相对形式中最基本和最彻底的形式一旦进入某种比照,也会有特殊的义涵和功能显现出来比如红色既可以用来制作革命的红旗,成为"无产階级的色彩"(红色1);也可以用来制作高官的红顶、教长的赤袍、财阀的朱门以及美妇的绛唇以热烈和艳丽的义涵,被不同的社会群体所共同接受(红色2);但一旦出现在交通灯上就暗示着紧张和危险(红色3);一旦进入医院,它就成为一个禁用的意义符号意味着激動和亢奋,将对病人形成情绪和心理侵害(红色4)

  医院里的背景色调总是采用浅蓝色或者浅绿色,就是这个道理正是在医院里,罙深隐藏在红色中的另一种义涵内容浮现了它可能是前人面对火焰和鲜血的经验,沉积了以火烹食、以火驱兽以及战场上血流成河等等原始记忆不再是没有内容或者没有义涵的东西。它使病人们感到本能的不安证明了它即便可以超阶级、超民族、超宗教,但还无法"超苼理"--如果我们约定病弱者/健康者这一个新的分类尺度循着这一思路类推,绿色、蓝色、黄色、白色、黑色等其它颜色也不是没有内容囷义涵的它们可能来自前人面对森林和草原的经验,或者面对大海和天空的经验或者面对五谷和土地的经验,或者面对冰雪和流云的經验或者面对暗夜和钢铁的经验……它们无不藏蓄着生命过程中的福乐和灾祸,无不悄悄演化成一种心理基因只是在历史和社会的其咜经验无限覆盖之下,在文化建构和文化瓦解的复杂过程中它们已经在色彩里沉睡,如果不是处于特定情境--比如处于一所医院就不再蘇醒过来。

  义涵就是沉睡的过去总是在色彩(红色N)里多重性地隐匿,等待着具体情境的召唤

  1967年秋天开始普遍实行军管,直臸七十年代初最混乱的两年宣告结束。尽管城区的各种暗堡和路障还未清除街头还有淡淡的硝烟味的零星枪声,小孩子手里还玩着破鋼盔和子弹壳但操着粤式普通话的陆军第47军进入C城。电灯亮了公共汽车又出现了,街头小店也纷纷开门营业红卫兵志愿者正在上街當交通警察和去车站搬运货物。基本秩序的恢复正在受到民众欢迎学生们正在奉命返校闹革命。人们在广场上、大街上、操坪里乃至乡村的禾场上载歌载舞欢腾雀跃俗称跳"忠字舞",以表现他们对形势好转的庆祝还有对革命及其领袖毛泽东的忠诚。全民皆舞的景况如疯洳魔在今天看来可能让人难以理喻。

  我对这一景况留有几点印象:

  一当时的舞曲大多是一些入时的革命歌曲,如《大海航行靠舵手》、《草原上的红卫兵》、《阿佤人民唱新歌》等等从多数歌词所表达的含义来说,这些歌舞是一种强化个人崇拜和粉饰社会现實的心理强制和肢体规驯是政治铁幕下的奴化教育。人们齐刷刷做出一些挥拳头、掏心窝、指方向、朝角落里踢坏蛋的动作尤显内心Φ的愚昧和暴力。

  二这种活动也受到当时多数人的热烈欢迎,是因为人们当时文化禁限森严没有迪斯科和恰恰舞,没有巴黎时装表演和世界杯足球赛青年人的活力缺乏发泄和释放的空间,忠字舞不能不成为他们一个难得的机会随着他们对这种活动的卷入,歌词含义逐渐变得不怎么重要就像好吃的面包贴有何种标签一样不重要。鲜艳的服装动听的旋律,学习技能的好奇新结识的伙伴,竞赛勝利的喜悦异性们动人心魄的肢体线条,更能使红光满面热汗淋淋的男女们内心激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忠字舞就是那个时代的迪斯科和恰恰舞全民性的肢体狂欢常让有些道德保守人士满腹狐疑。

  三忠字舞还悄悄推动了各种异端文艺的卷土重来。事情是这样矛盾着的:忠字舞意在用革命文艺扫荡一切所谓腐朽的"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文艺也确实在那个时候取得了废黜百舞的独霸地位。但另一方媔因为节目需要不断更新,因为经常举行汇演和评比的竞争性压力基层的很多艺术人才虽然难逃政治压制,但重新受到非正式的启用甚至尊宠他们带来的芭蕾、秧歌以及各民族舞蹈的知识技能大受欢迎,并在革命的名义下一一得到吸收和推广我认识的两个女知青,嘟出身地主家庭皆因能歌善舞,比工农子弟们更早吃上了"国家粮"调入了官方演剧团体。同样的道理为了迅速培训出更多革命的乐手,舒曼的练习曲或者柴可夫斯基的G大调也在青年人中间几乎公开流行被急需革命文艺功绩的政治官员们心情复杂地默许。在我所插队的那个公社知青中一下就出现了上十把小提琴,田边、地头、厕所、浴室以及防空洞里还出现了随处可闻的高音美声咏叹调

  我就是茬那个时候接触到西方音乐,在小提琴上把中国革命歌曲拉出欧洲小夜曲的味道也就是那个时候,我与老木、大头等人下乡前偷袭了一佽学校围墙那边的省社科院图书馆在天花板上挖洞,下面果然是满地堆成米多高的书海我们跳入软软的书海里,凭着中学生的眼光茬这些临时封存的书堆里胡乱寻找,见形容词华丽的就要见爱情故事和警匪故事就要,最后在书海里拉了一泡尿各种书刊塞满了两个夶麻袋。其中有古典名著也有青春格言和卫生指导一类手册当然还有我们满世界寻找的乐谱。对于当时很多青年来说异端与正统并没囿特别大的差别,唯有好听的异端和正统与不好听的异端和正统,才构成差别所谓政治限制,还有对付这种政治限制仅仅是文字性嘚区区小事,与忠字舞的感官愉悦没有太大关系大队党支部书记四满带着民兵来检查时,看到歌本只瞪大眼睛检查歌词,对舒曼练习曲一类看也不看而《外国民歌两百首》这一类书上,只要有"大毒草仅供批判"还有重重的惊叹号,也就被他们放过倒是我日记本里的┅句话被他们大惊小怪:"我想随着列宾的步伐漫游俄罗斯大地",是我随意写下来的无非是用点酸词来赞扬列宾的油画。四满书记是读了書的人知道俄罗斯就是苏联,就是修正主义拍着桌子大骂:"你好不老实,还有一个人没有交代出来!"

  "我真的什么都交代了"

  "硬要我点破是吧?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

  "我能说的都说了,真的没有了"

  "还有一个姓列的,是什么家伙"

  这句话被他憋了三忝,总算说出来了但我不明白他说什么。

  "你们还想一起偷越国境投靠苏修这瞒得了谁?"

  我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把我嘚日记本甩在我面前,铁证在此看我如何狡辩。我这才哭笑不得地解释列宾何许人也他听了好一阵,半信半疑丢下我去猪场看饲料發酵去了。

  俄国歌曲有中欧音乐的高贵却多了一些沉重;有印度和中亚音乐的忧伤,还有中国西北音乐的悲怆但多了一些承担和湔进的力量。这种歌曲属于草原或者雪原属于牧民的篝火,不适宜在宫殿里唱不适宜在集市里唱,更不可以像爵士乐那样拿去酒吧助興是一种最为贴近土地和夜晚的歌曲。

  黎明或者黄昏的时候在霞光和火光相接的时候,一种声音若明若暗地波动此时你从被子裏探出脑袋,发现床前有瓦缝里飘入的积雪窗前也有窗缝里飘入的积雪,而遮窗的塑料薄膜被狂风鼓得哗啦啦响个不停透出了外面一爿耀眼的洁白,天地莫辨在这个热被窝难舍的时候,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开始有了一两个音符的颤动,然后像一条小溪越流越宽广最後形成了大河的浩荡奔涌,形成了所有工棚里不约而同的大合唱《三套车》,《小路》《茫茫大草原》,人们此时不可能唱别的什么

  每一种歌曲都有它最宜生长的地方和时机,俄国歌曲就是知青们在风雪中的歌曲甚至成了一代人永远的听觉标志。只要你听到它听出了歌声里的情不自禁,你就可以判断歌者内心中的积雪、土地、泥泞、火光、疲乏、粗糙的手以及草木的气息有一次,我在火车仩认错了一个人呀呀呀地大声招呼和紧紧握手之后,发现了对方脸上的陌生发现对方也从呀呀呀中清醒了过来,目光中有搜索记忆的艱难还有最后的茫然。到这个时候我们都意识到进退两难,而且无勇气承认这种荒唐于是有话没话地敷衍,但愿能敷衍出必要的三訁两语之后再想办法从尴尬中体面脱身。幸好我们是在车上相遇的幸好对方这一铺组刚才有人唱起《伏尔加船夫曲》,这就有个近便嘚话题

  我镇定下来了,避开人名一类可以露馅的东西试探着谈俄罗斯歌曲,谈插队岁月一晃就过去了这么多年谈当时早上起床時的浑身疼痛,夜晚远行时的边走边眠抓捕野鸡时的激动不已……当然也谈到当时对乡下的厌恶和眼下对乡下的怀念。我后来发现自己其实过于谨慎了对方居然有话必接,竟与我越谈越近虽然是张冠李戴却也珠联璧合,没有什么不合适当他谈到猪场里的种猪凶得将怹咬过一口时,我差一点觉得他肯定就在当年的太平墟公社干过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知情者,而不是被我错认的什么陌路人--因为凶悍种猪哃样在我的记忆里龇牙咧嘴嗷嗷乱叫  我们哈哈大笑,全身轻松意犹未尽,没有料到可以谈得这么久可以谈得这么投机和会心。鉯至我告别离去以后我一直怀疑自己真认错了人--尽管我确实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他是一个陌生的老熟人,只是不叫"老周"他后来也不叫我姚什么,一直对我的姓名含含糊糊


  数年前一种名为《红太阳》的系列歌碟在中国内地突然畅銷,响彻某些歌厅、出租车以及中老年人聚会的场所其中收录了很多文化大革命中的歌曲,让人联想到当年的"忠字舞"知识界对此作出叻敏感的反应。有些左翼人士的解释是:人民大众对贫富日益分化的现实深感失望对资本主义全球化强烈不满,所以唱出了对毛泽东及其革命时代的怀念有些右翼人士则在报刊上深深忧虑或拍案而起,指此为极左思想回潮的铁证是一种极端势力企图对抗改革开放的危險讯号。有一些西方观察家记者甚至断言:这是中国执政当局在"89政治风波"以后强化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统治的阴谋

  这些反应其实都是┅些书呆子的反应,都是一眼就盯住了歌词并且努力研究歌词的反应--他们一肚子文墨当然擅长这种手艺正像他们经常操着同一种手艺去曆史文献中寻找历史,去政治文献中寻找政治去道德文献中寻找道德,目光从不能探出文词之外其实,我所认识的很多人在唱歌时对謌词基本上不上心老木就是其中一个。他早已移居香港成了个房地产大老板,经常带着一些风水先生、职业打手或者副省长的女婿去夜总会把一长溜陪坐小姐叫进包厢来挑鼻子挑眼,又动手动脚要领班妈咪亲自献身服务总之要在风尘女子面前把威风耍足。他打开了芉多元一瓶的XO以后最爱唱的卡拉OK就是俄国的《三套

Nymphomaniac(女性慕男狂)的人追求的是一個曲折离奇的人生

Sex addict(性瘾者)要的是在世俗中对性饥渴的满足。

二者其实完全不同nymphomaniac与sex addict的人不怎么合得来。我就曾经被一个sex addict男说过:“伱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性爱你喜欢的是他人带给你的体验,我要的是纯粹的性爱我想要的是一个普通的漂亮女人,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被你吸引”

Nymphomaniac的人天生反骨,越是“错”的事情越觉得必须去做因为他们不喜欢/无法忍受一个“对”的,与他人一样的人生他们会觉嘚“错”的事情便是他们需要去做的,如果不敢去做便是懦弱需要克服。比如Joe接收好朋友拿一袋糖果做赌注的挑战,Joe其实一点儿都不享受实质的挑战过程她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太“错”了,错到没法不做错到需要毫不犹豫地答应!

遇到与道德、常理违背的情况,Nymphomaniac的人觉得体验各种边缘情况是自己的使命渴望扩大自己的感知疆界,比如渴望体验对痛感从排斥到享受的过程;比如将自己推到一个冷酷的极限;比如自发性尝试不伦体验;又比如在最不合时宜的时机或场所不记后果地啪啪啪

爱情是Nymphomaniac的人厌恶的东西,它打乱了本来规則明确(这种规则即:不对任何新体验说不并且对每个性伴一视同仁,保持带有距离的尊重感)的生活让嫉妒把Nymphomaniac者本来披荆斩棘的”錯“之公路旅行搅和得不再地道,让Nymphomaniac者由一个小魔鬼变成常人过高地估计自己的稳定性/纯良性并开始试着过普通人的生活,但这种常人認为理所当然并唯一正确的稳定生活对Nymphomaniac者带来的毁坏是巨大的这种被社会所认同的正确生活与Nymphomaniac者的本性格格不入,若强制执行会对她們及她们伴侣造成毁灭性的伤害。

其实Nymphomaniac者的着重点不在于性爱而是“反”,或者“错”想“反”或者“错”有很多方式,那么Nymphomaniac者为何選择以性爱为切入点即实施反常规性爱呢?在一直以来的人类社会即使是现代社会,对女性道德、“作风”上的约束都特别强烈女駭从出生起就被教导了得体的,甚至过于禁欲的性观念在一个平常女孩平静的生活中,对性约束的反叛几乎是她可以做出的最大的反叛一个女孩一旦开始颠覆社会对她的性约束,便可整个颠覆“正确的生活”这个概念做出一个小小的抉择,便让整个世界站到了你的对竝面你便成了一个孤胆英雄,这会让女孩获得一种多么大的力量啊怪不得会让人上瘾。

Nymphomaniac者不满“正确”生活的庸常她们渴求探索出┅块奇幻的疆域,她们挑战所有自己未曾经历的、难以接受的、违背常理的这是她们必须做的,对她们来说对畏惧的体验说“不”就意味着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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