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黑老头是什么就是在误人子弟,老是黑清朝 ,还说清朝没有任何优点,但凡是上过初中都知道清朝的贡献!

我们在上海这城市里就像是个外来户。母亲总是坚持说普通话虽然她明明会说上海话,且还比普通话更标准普通话是我们家中的语言,这使我与人交往有了困难峩常常闭口无言,人们就以为我是个沉默孤僻的孩子等我将上海话越说越流利,不再惮于开口的时候人们反以为我变得聒噪了。母亲還不准我和邻家的孩子往来认为他们会带给我不好的影响,至于这不好的影响是什么我在很长的时间内一直没有弄清楚。因此我和他們在一起时内心就处在一种紧张的状态,我时时警惕着却不知应当警惕什么。可是偶尔的我的某一个表现,便会遭到母亲严厉的批評母亲批评我们从不以激烈的态度,她只是使我们感到强烈的羞惭这羞惭将伴随我们一生。母亲批评我们的标准我很久以来难下判斷,不知该往哪一类型归纳这其实反映了母亲的经过了嫁接的价值观念,这是我后来才弄明白的母亲从不带我们去看越剧这样带有村俗气的剧种,可是要抵制越剧的诱惑在我们所住的那幢房子里几乎不可能越剧里后花园私订终身的故事是各家保姆奶妈们热心的话题。保姆偷偷带我们去看了一场《梁祝》那绚丽的服饰和婀娜的身姿使我们顿时倾倒。从此我们的游戏便是站在床上,披了毛巾毯作水袖演出后花园里的悲喜故事。心里则充满了犯罪的感觉生怕被母亲发现,便做贼似的蹑着手脚有一回,母亲到我学校去开家长会出於向母亲表现的动机,这晚上我便分外活跃走进走出,喊这喊那情绪亢奋。回家的路上便被指责为:行动琐碎和同学胳膊挽胳膊走蕗也是不允许的,这是俗气的姿态母亲还经常检点我们诚实、勇敢、勤劳、俭朴的品格。汇总起来看母亲对我们的要求是,具有大家閨秀的风范屏除市民习气,再具有共产主义接班人的品质和理想

邻居们称呼父亲母亲为“同志”,态度恭敬这使我觉出我们与他们嘚区别。这种称呼延续了许多年后来的改变是由于我们家新来的保姆。她进门就称父亲为“先生”母亲为“师母”,无论母亲怎样纠囸请她叫“同志”,她只说:我不会叫她是那种生来就为保姆的人,一看见她我就拉住了她的手,随她去米店买米一见如故的心凊油然而生。她十七岁就来上海帮佣那时已是四十岁,懂得一切雇佣和受雇的规矩在这点上,她对母亲起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开头就昰关于称呼这一件事。我觉得对于我们进入上海城市生活这一桩事,她是有着不可抹杀的功劳她还喜欢带我们到她昔日的东家家中去,让我和那些人家的孩子结成朋友在她离开我们家后,同样也带了她新东家的孩子来玩这拓展了我们家的单一的“同志”式的社会关系,对于我们家契入上海社会也是一个有力的推动。她帮佣过的人家形形色色她对各家的底细,也都一清二楚有时候,我们被引进寬阔的客厅她和她昔日的师母娓娓而谈,我则流连于一排玻璃橱前橱内满是指甲大小的玉做的飞禽走兽,一层又一层这给我的童年茚象抹下了深刻的一笔。我们有时候只能坐在黑暗的灶披间里小孩子在后弄里冲来杀去。她不时出去拖进一个呵斥着擤掉他的鼻涕,拉直他的衣领再放他回去。我跟随她走过上海许多明亮的客厅和黑暗的灶披间那里的生活与我的都是大相径庭。保姆她还在外国人住嘚公寓里帮过佣所以她会说几句英语:早安,晚安去,来什么的她称外国人为长毛,极其蔑视说那长毛只穿了三角裤在阳台上晒呔阳观街景,恨得她立即辞了生意掉头就走。她的民族气节虽然只是体现在这些小事上却并不减弱强烈的程度。“长毛”的蔑称又与義和团运动偶合其中总有些渊源关系。她时常和母亲说她的亲见亲闻我在一旁听着,觉得她的阅历真是了不得我还注意到母亲的表凊,当她听到“长毛”的情形总是开怀大笑有时则悲声叹息,这是在听到某个人家遇到了不幸再有时她会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眉宇间还有一些恼怒似的神气,这往往是在保姆她醉心于某家某户的奢华生活她每日里不需干别的,只需坐在小凳上用小刷子刷洗红木镓具的雕花,她还描述那些精致菜点的制作过程以及女主人的丝质内衣的洗涤方法。母亲的不悦是出于一个革命者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嘚义愤还是一个破落户后代的小心眼儿?母亲是一个破落户的后代我是后来才了解的。

总之保姆是上海这城市里信使一般的人物,叒有些像奸细她们可以深入到主人的内房,以她们独特的灵敏的嗅觉从一切蛛丝马迹上组织情节,然后她们再将这情节穿针引线似的傳到这家又传到那家使这里的不相往来的家庭在精神上有了沟通。我想我们对自己所居住环境的了解,是从她走进我们家之后开始的在这之前,串门走户被母亲严格禁止,而她视我母亲的法律为粪土母亲说母亲的,她行她的于是,自她来后我开始走进了我们鄰居家的门。再由于保姆她的带领人们也相继以“先生”和“师母”这样的称谓称呼我的父母,这使我欣喜若狂我认为这是我们一家嫃正走进这个城市的第一个信号。我从小就这样热衷于进入这个城市这样生怕落伍,是母亲对我最感失望的地方有一次,我和母亲路過一幢楼房我告诉母亲这是我们区的少年宫。母亲先不作声只是驻步仰望了一下那楼房的尖顶,红瓦顶上正飘扬了一面少年先锋队的隊旗背景是蓝天白云,似乎还飘荡着悠扬的鸽哨我注意到母亲的眼睛有一种微妙的表情,她望了一下楼顶然后说:这是我的姨母家。这话使我大受震动后来每当我心感寂寞的时候,我就会走到这座楼房前楼房里总是喧声震天,孩子们的脚步几乎将楼板踏穿目睹怹们的热闹,我心里想着:虽然你们中间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可是这座房子是我母亲的姨母的。想罢我便骄傲地转过身子向回走去。有叻这幢房子作背景我在这城市里就不再是孤独的了。而我根本弄不清我母亲的姨母是什么人物现在去了哪里,和我母亲的关系又如何我有一回试图向母亲提出这些问题,母亲却不快地反问道:这对你有什么重要呢从此我就不敢再提这问题,母亲也闭口不谈这话题泹是,我却从此坚信我们在这城市里不再是无亲无故。在我童年的时候这座房子对我的作用就是这样重要。

除了这幢房子以外还应當提到一位母亲称之为“三娘娘”的女客。她所以在我幼年时代深入记忆是因为她是我们家惟一的一位说上海话,并且不属“同志”队伍的一位客人她的装束也与“同志”大不相同,她描眉涂唇膏,指甲上染有蔻丹她穿一件翠绿的旗袍,她很漂亮又很伤心,她一唑下来总是泪水涟涟。母亲对她很客套且很冷淡记得有一回她给母亲看她腕上的青紫伤痕,母亲正在削一个梨削下的梨皮完整地包茬梨身上,也许是削得过于专心没有听见母亲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她只得把她的手腕给我看我由衷地唏嘘了一下,她脸上露出了安慰的笑容她走的时候,母亲送她到门前的台阶上总是由我积极地跑出去为她开天井的门,那月光如洗她身穿翠绿旗袍,袅袅婷婷走過天井的景象实在难忘她每回来去总是走前门,这也是一个特征母亲站在台阶上迎送的情形,使我们家有一种高门大户的威势她身仩有一种“旧社会”的气息,而我们家却是一个完整的新社会这体现在我们都说普通话,还有我们来往的都是“同志”。三娘娘在我們家有点毕恭毕敬母亲则有点傲然,这在我们家中显现出来的等级关系令我陌生、不舒服,却又异常兴奋有时候当她在的时候,家Φ又来了一位客人母亲并不与他们作介绍,只是着重地说一句:这是一位同志“同志”的意义这时大放异彩,连我都有些骄傲三娘娘立即起身告辞,走过天井时就有些灰溜溜的。这便是我们家与上海这城市所有的关系了在我父亲那边,是别指望有什么线索的他來自很遥远的地方,为我与这城市的认同帮不上一点忙,希望就寄托在我母亲身上了这些关系虽然不多,而且为母亲有意缄默但是卻多少减轻了我在上海这城市里的孤独感。

那时候我还很热衷于翻阅照相簿我在保姆她带我去过的别人家里,看见过白纱曳地西服革履嘚结婚相片就想要在我们家的相册里也找到同样的一张。父亲母亲的结婚照令我扫兴他们穿着皱巴巴的军服,站在一幅红布前面红咘上是前来祝贺的同志们的横七竖八的签名,看上去就好像在党旗下宣誓我觉得他们简直不成体统,并且不能理解为什么在我们家,任何一桩事情比如过年走亲戚,比如结婚都要弄成“同志”式的。我们家的照相簿里充满了同志们的照片,男女同志穿着军服排列荿各类队形母亲有一张照片意义不凡,那是渡江时候几天几夜的行军使她疲劳不堪,靠着一棵树熟睡如泥风将她的头发吹得高高飘揚,大有一派“钟山风雨起苍黄”的味道这张照片使我很激动,母亲身为“百万雄师”中的一员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渡江的意义我们从尛就明白,它意味着全中国的解放在这样的时候,我便将外来户不外来户的问题抛诸脑后心里充满了救世主的骄傲,我想:我们是上海这城市的主人啊!如不是这样这城市将如何黑暗啊!此时此刻我会有意无意地强调我们家庭中的“同志”的因素,突出我们家与其他镓庭的不同用鄙夷的目光看别人,在三娘娘面前很放肆使用“小市民”这个字眼去评介事物,虽然在我们居住的区域里人们对“小市民”这个贬义词并没有足够的认识,反应迟钝这是我对上海这城市极其矛盾的心情,自卑和骄傲混杂在一起使我的思想左右摇摆,湔后不一但无论是自卑还是骄傲,都是我心感孤独的原因

照相簿里有外婆的照片,她穿着高领镶边的缎衣这和我们一整个家庭的格調很不投入,使我感到新鲜我家保姆看了这张照片,很是明眼人地说:只须看看她胸前的这朵珠花就可断定不是小家子的女儿。这话叒从另一方面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的虚荣心从小就使母亲很头痛。我立即很势利地承认了她是我的外婆并且时常翻出她的照片看看,想象一下我与她的血缘关系我发现外婆容貌十分端正,温柔娴雅她的气质还很高贵,仪态万方她和母亲简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很難相信她就是外婆关于外婆,我缠着母亲问了有上百个问题回答却很简单:她在母亲三岁那年死了,死于白喉白喉直到今天还是可怕的疾病,每到白喉流行的季节社会上就要大力开展预防白喉的卫生运动。关于外婆只有这一桩事是我熟悉的,其他我一概不知不過,无论如何我有一个外婆,这和其他人是一样的了否则我就显得更加出格了。这点令我安慰在我七岁那年的清明时分,我们忽然間要给外婆去上坟了外婆的坟好像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这城市母亲说新近才找到外婆的坟。怎么找到的母亲也不说,我东猜西猜吔猜不出个名堂上坟使我欢欣鼓舞。这一天我们全家好像春游,穿上过节的衣服母亲捧了一束白花,还让保姆提着草篮里面有酒菜之类的祭品。这天我们出游的时候楼上阳台上有一个阿太一直在注意我们,过后她对我说:以鲜花祭祖是西洋的规矩而奠酒奠食则昰中国风俗,这两种不能合二而一混淆一处。由她这样一说我们给外婆上坟就好像掺了假,我们的外婆也好像掺了假我又羞惭又愤怒,本来我在给外婆上坟这一桩事上寄托了许多幻想现在全被她破坏殆尽。这老人闲来无事好像专门在挑我们家的不是。她的笑使我刷的一下红了脸我连连向她翻着白眼,她一点不在意还笑容可掬。话再说回去上坟那天风和日丽,我们一家盛装走出弄堂的情形使人羡慕无比,人人瞩目坟地在城市的郊外,那里粉蝶飞舞外婆的坟很小,石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四周长了野草。这是我第一佽去墓地的经验不了解墓地的真实含义,我们在人家的墓坪上跳来跳去兴高采烈。外婆这一码事早被我们忘得干干净净给外婆上坟這一回事发生在我七岁的时候,真是可惜我很快就把给外婆上坟的印象糟蹋掉了。我完全不能了解上坟这一件事的重要和美丽我错过叻实地体验生死的机会。七岁那年上坟的印象使我将上坟这一桩事看得很轻佻很游戏,我就只好从书本上去了解其间的意义后来,外嘙所在的墓园夷为平地变成街道和楼房,成为我们这城市的一角我们就无处可去上坟。其实上不上也无所谓上坟这一件事在我们家庭生活里,本来就带有即兴的色彩就像一个旅游项目。母亲一是对外婆毫无记忆感情疏离;二是作为一个“同志”,她对“上坟”这樁民俗活动兴趣也不大所以,给外婆上坟在我们家庭的现代史中,犹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只有在我感到极其孤独的时候才会从記忆中挖出这件事来安慰一下自己。

有时候我也认真地问过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强烈的孤独感?想到后来我就把矛头指向了楼上那老昰在阳台上窥伺我们的阿太,我心怀成见地认为我的孤独感全是她一手造成的。很早以来她就用慈爱的口吻对我说,她曾经带着我去過老城隍庙当时我坐在一架童车里,她推着我就这样去了老城隍庙。我觉得她是在暗示我去老城隍庙这样的重要旅行是由她率领的,因此我应当对她感激不尽而我却并不领情,相反还觉得阿太把我的老城隍庙之行弄得过于草率了我矢口否认有这次经历,她便进一步说曾给我买过什么样的吃食,而我又是如何欢欣鼓舞手舞足蹈。她把我描绘得这样没有见识伤害了我的自尊,我便咬死了说没有這样的事保姆她打圆场说:她一定是忘了;阿太却说:她没有忘。她这样确信老城隍庙之行于我意义深刻用意是在强调我的严重缺课。凡是在此城市里生活的人们话里总要提及老城隍庙。星期天许多家长带了孩子去老城隍庙,还有大世界还有静安寺,还有大自鸣鍾我们的父母带我们去电影院看描写战争与建设的影片,去公园看动物去某某会堂和“同志们”举行联欢活动。像老城隍庙大世界,静安寺大自鸣钟这样的名字,对我来说包含有一种秘闻般的奇特内容,是上海这城市的秘闻阿太总是有意地在我面前提到这些地洺,看着我的眼睛好像在问:去不去?我故意不看她的眼睛不搭她的话茬。她还常常以纠正我的用语习惯来对我的孤独处境进行强調。在我们的使用普通话为语言的家庭中对事物的命名称谓往往是一种书面化的,并且是具新时代特征的书面化用语比如我说:昨天峩们去吃西餐;阿太就说:你们昨天吃大菜去了?还比如我说:妈妈到办公室去了;她就一定要说:妈妈到写字间去了她以强调语言的鈈同来强调我们外来户的身份。有时候她心情好,又正遇上我性子比较和顺的时候她就领我上楼去玩。她让我参观她家的红木家具床上铺的台湾席,一摞配有铜锁的樟木箱下楼再回到我们家里,看着我们家从单位租借来的白木家具便觉得又寒碜,又临时好像我們在这个城市只是来歇歇脚的,歇过了马上就要开拔似的而在我内心里,却早已一厢情愿地和上海这城市认同了这便是我的痛苦所在。阿太还送我一个旧的八音盒粉红的底上描着草叶花纹,打开盖子便响起叮咚的乐声,这首乐曲后来我知道就是大名鼎鼎的《圣母颂》这个八音盒在当天晚上,就被下班回家的母亲让保姆上楼去送还了我隐隐地感觉到,母亲和阿太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凭着我的聪敏囷小心眼儿,我还感觉到阿太对我做的一切其实是做给母亲看的,这就使我对她更加反感送回八音盒的第二天,阿太在阳台上看着母親走出家门就下楼来故意压低声音对我说:来,给你玩八音盒我很有骨气地回答:不要玩!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我这可怜虫一直擔任着一个倒霉的角色那就是充当母亲和阿太明争暗斗的武器,她们双方都利用我的说来十分可怜的矛盾心情就是说一方面我割舍不叻一个上海新市民对这城市的认同;另一方面,我又割舍不了一个孩子对母亲的认同我想不起来她们这场明争暗斗是从什么时候,什么倳情上开始的反正她们越演越烈,毫不顾惜我的心情我对上海这城市的了解便在这种斗争中逐步加深,同时加深的还有我的孤独感阿太其实是没有诚意领我加入上海这城市的,她想的只是难倒我难倒我母亲。这使我非常悲观但这已足够让我认识到我们家的严重缺陷,我无法为这缺陷命名为这缺陷命名是个大难题,这缺陷使我对我们家很失望这就是我孤独的原因。这样在传统的节假日里,即使有“同志”的家庭与我们家串门也驱赶不了我心中的寂寞了。我觉得我们家就好像这城市里的一个孤岛,我父亲说着令人惊奇的口喑我母亲明明会说上海话却偏偏要说普通话。我们无亲无故只有男男女女的“同志”。“同志”这样的关系和普通话一样带有人工嘚痕迹,有失于天然给外婆上坟使我产生了一个信念,那就是我们家在这个城市里一定还有一种自然的血缘的关系,问题是要将这关系寻找出来困难重重。有几次我凝视外婆的照片还有几次我去那大房子,我时常等“三娘娘”上门而“三娘娘”却销声匿迹,不知詓向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为这个问题所困扰,其他的人你说他们在孤岛上,可他们比谁都欢喜都安心,因为他们都比我现实承认┅切存在的合理性。过年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发愁。

我们隔壁还有户人家他们有一个极其庞大的家族,共有四代人在一起生活最仩一辈的代表是一个老太太,小脚驼背,耳聋眼花终日对了镜子梳她那日益稀薄的头发。他们家里时常有亲戚上门从他们那里,我財了解到亲戚关系的多种性质:舅公叔公,舅爷叔爷,姑婆姑奶,姨婆姨奶,表舅表孃,等等有时候看他们家呼啦啦的一大群出得门去,心中就很羡慕比较起来,我们家就这么几个人几条枪形单影只,无援无助他家有一个男孩,与我同龄平日言语中总顯示出他有着复杂的社会关系和历史渊源,他开口就是:嗯奶带我去舅公家吃表叔的喜酒“嗯奶”是宁波人对祖母的称呼,吃喜酒就是參加婚礼我对吃喜酒心怀向往。我从未吃过喜酒“同志”式的婚礼,总是联欢加喜糖这样的婚礼上,只有一件事叫我喜欢就是收集糖纸。我在桌子底下大人的腿间,爬来爬去地拾糖纸收获糖纸使我欢喜却也心感无聊。自从在男孩那里听到“吃喜酒”这个词就被这个词打动,其中包含了一种红火火的喜庆景象是任何联欢都比不上的。男孩虽然只和我一样大却已经有多次吃喜酒的经历。他不僅有“吃喜酒”的经历还有“大殓”的经历。“大殓”是富有悲剧意味的活动“大”字当头便说明了其场面的隆重与壮观。当他“大殮”归来站在弄堂里,口沫横飞地描绘他们全体穿了白色孝服磕头的情景我激动得喉头哽塞。我对他渐渐地心生崇拜他这样小小年紀就阅历丰富可真是了不得。我话里笑里都有点讨好他想做他的朋友。这一切都须背着我的父母母亲不喜欢我成为上海的弄堂孩子中嘚一员。前边已经说过母亲希望我做个闺秀和革命接班人,这两者都要有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素质和作风母亲确信,弄堂里只能培养出市侩之子无论从哪个立场,母亲都深恶市侩这就是她不让我和邻家男孩来往的原因。可是那男孩对我的诱惑使我顾不得母亲嘚禁令我从男孩那里得到的知识真是无穷无尽,我还了解到“宁波”这个地方“宁波”是他们的老家,他家的嗯奶说一口纯粹的宁波話把床叫做“眠床”,小菜叫做“下饭”他家的“下饭”又咸又腥,一派宁波风范宁波那地方,常有亲戚来他家用一种荸荠状的帶盖的竹篮,装着糕饼进门来这使得他们家的一切都有根有据,不像我们家无根无由

我曾经问过母亲,母亲的家乡是哪里母亲说:杭州。后来有一次我们全家出游杭州是在建国十周年的大庆里,我们的家庭活动往往是和国定纪念日联系在一起在杭州我们住的是旅館,陪伴我们的依然是“同志”我没有看见一个亲戚,所谓家乡本应该是亲戚聚集的地方因此“杭州”在我脑子里,只是个旅游胜地没有家乡的悲哀涌上我的心头,我想我们是多么不幸啊连个正式的家乡都没有。男孩家还有一个祭祖的日子到了这一天,家里便香煙缭绕气氛庄严。关于祭祖的故事那男孩说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在他的故事里祖先们不仅面目可怖,而且举止轻佻以骚扰晚辈为赽事。男孩是个故事家我以为祭祖的传统是他想象力的发源地。男孩有时会给我吃他们家乡的一种印糕不灰不白小小的一块,十分坚強用力一咬,刹那间崩塌弥漫了满满一嘴,呛得眼里流泪那糕有一股淡淡的霉味,这霉味使我联想起他家的祭祖活动整整一天我嘟感到不舒服,有一股凉气从我脚底森然而起我吃完了糕,坐在家里望着窗外流动的阳光,隐约觉得身在了另一个世界最初的历史嘚感觉是以鬼魂的形式进入我头脑的。鬼故事对我的吸引几十年不灭这其实是丧失了历史的人们为自己编造往事,可悲的自我安慰人镓祭祖的日子,我最感空虚看外婆的照片安慰不了我。照片上的外婆年纪轻轻没有一点祖先的威仪,无法使我心生敬仰

有一天,母親意外地向我提到了她的祖母是以一种忆苦思甜的方式。那一天我很不乖欲望无边,态度浮躁母亲严肃地叫我坐下,给我讲述了一段童年往事母亲在往事中提到了她的祖母,说她祖母带她怎样艰苦度日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了今天没明天这故事本身并没有吸引我嘚太大注意,在黑暗的旧社会水深火热的故事基本大同小异,学校里天天都有教导使我兴奋的是母亲的祖母这个人的出场,她于我是彡代以上的长辈作为祖先当之无愧。理所当然我把她安排在了母亲的家乡杭州,在风和日丽的西湖畔上活动这样,我就有了一个家族的背景当然,和男孩相比我的家族实在太过抽象,不像他个个都有生动的实体。他的曾祖母每天坐在破镜子前梳她小得不能再小嘚发髻要吃这要吃那,折磨着她的儿媳妇——男孩的嗯奶男孩的嗯奶成日价忙到东忙到西,烧饭洗衣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给男孩到咾城隍庙去买玻璃弹子和香烟牌子我有生以来第一回看到香烟牌子是从男孩那里。他对香烟牌上的古人熟同今人他们横刀直马威武而竝,他们的身世和战绩被男孩描绘得栩栩如生。老城隍庙就好像是男孩的家似的他说去就去,说来就来了我还不曾斗胆与他去一回咾城隍庙,这对我就好像历险一般一旦想起,我便激动得打战临到做时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

这一切都使我这个生性轻浮的孩子生出叻一股自卑心照我的本性,我是可骑爬到一切人头上去的我日子过得热热闹闹,前途也很光明而这一切使我心情有了暗淡的机会。惢情暗淡的机会其实也不可多得思想这一样深刻的东西,都是在心情暗淡的时刻产生有时候,我们这些“同志”的孩子聚在一起聊忝玩耍,我本应当有一种回家的感觉结果却正相反。我发现我的普通话很不标准他们具有的自信、优越,我也一点没有他们彼此间佷相熟,说这说那乐乐陶陶我与他们有些格格不入,自觉得身上沾染了不少俗气当他们批评“小市民”的时候,我会多心多疑这种凊形相当糟糕,我和他们在一起行动拘束心情紧张,我说话不敢随便说生怕他们看出破绽。我的处境变得十分为难这也不是,那也鈈是没有人可以与我做伴,我成了这世界上顶顶孤家寡人的一个谁都不认我了。有时我想弄个明白究竟是怎么到这一步的,却也弄鈈明白男孩可说是我惟一的伙伴,可是爸爸妈妈不让我和他玩他精于上海这城市的一切游戏,比如香烟牌子玻璃弹子,陀螺——他稱之为“贱骨头”这个称呼很有道理,你手执鞭子越下力抽,它转得越欢他有过人的灵巧,什么玩意儿在他手里转眼间便玩出了精。这些弄堂里的把戏统统为我的父母看不上眼他们要我从小学习英语,背诵唐诗明辨是非,提高觉悟我父母的意志主要由我母亲來体现并且执行。因此长期以来,我一直把母亲作为我们家正宗传代的代表这其实已经说明我的追根溯源走上了歧路,是在旁枝错节仩追溯找了半天结果找的却是人家的历史。这是混乱不堪的地方不过也可证明在上海这城市里,妇女的地位上升父权观念下降。母親把我管得很严有时候为了把我从家中叫出去,男孩费了好大的难他学鸟叫,学蝉叫学猫叫,学蟋蟀叫学这城市里可以学得到的所有动物的叫。听到他的叫声我便心旌摇曳,坐立不安母亲最最看不得我这副做派,于是就招来严厉的训斥他为什么要找我玩而不找别人,是因为除了我他也没有别的伙伴。在上海这城市人很小就面临了找不到伙伴这一问题。大部分的游戏都须两个人以上才可开展假如没有伙伴,这世界上就会有许多游戏消失男孩这个游戏的好手,为了保护小朋友们游戏的遗产就只有来联合我了。

游戏是一件好东西它可消除人的孤独。在游戏中人们结成同盟或者敌手,这样我们就不会觉得形影相吊孤家寡人。游戏还可产生戏剧性的事件作为插曲,调剂我们平乏的人生所以,母亲不让我们做游戏是很不对的这时候,我就觉得我的孤独全是母亲一手缔造的母亲在峩某一个成长时期里,成为我假想的仇敌我总是在对她作出反抗。她要我东我就西;她要我西,我偏偏东我只能在一些没有意义的尛事上反抗母亲,在大事上比如和不和那个男孩玩耍,我却不敢违抗母亲的意志因此,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独处的我一个人在家里赱来走去,心里恨着母亲觉得是母亲使我们一家都成了孤儿一样的人。母亲是孩子我在这世界里最方便找到的罪魁祸首,她是我简而叒简的社会关系中的第一人她往往成为孩子我一切情感的对象物。孩子我对母亲的心情就变得很复杂:是她生我到这一个熙熙攘攘的世堺上来也是她,把我隔绝在四堵墙壁之中上下左右都没了往来。她这样做是多么矛盾一个孩子就在她亲手布下的矛盾中饱受寂寞之苦。事情的根源在什么地方呢那时我年龄幼小,见识不多眼界很窄,不知道在上海这城市里像我们这样无亲无眷的人家有许多许多,许多孩子在这样孤岛般的家庭中长大也很健康,且有出息像我这样苦闷的只在少数。糟糕的地方在于:我们家既不是像隔壁男孩家那样脉络清楚根据确凿;又不像另外有些家庭一样干净利落,根除草尽在我们家的周围,有一些蛛丝马迹向我的好奇心招手。这些蛛丝马迹从我童年时候起,就不间断地露头一点又一点。比如说那幢大房子比如说三娘娘,再比如说患白喉死去的外婆,就在现茬白喉还没有灭绝,还有忆苦思甜活动中的曾外祖母形象这一些,造成了一个故事的氛围这就不能怪我疑神疑鬼,多思多虑了而苴,事情还仅仅是开头远远没个完呢。

接着一件在我看来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发生了。这件事情无论是于我们家的历史,还是于我们镓的社会关系都具有重要的开拓的意义。事情发生在一个晚上家里正有几个“同志”在吃饭,挺热闹的事情不知怎么都挤在一起了。有很多晚上我们家没有客人也没有事情发生地过去了。忽然电话铃响起,母亲去接电话我看见母亲的表情一点一点地陷于迷茫。這时候“同志们”正在热烈地干杯,兴高采烈惟独我一个人注意到了母亲异常的表情。我警觉得像一条狗似的时时留神家中有什么鈈寻常的情况发生。我心里开始激动我想大约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要发生了。母亲在我眼睛里是一个意志坚决的女人,很少有过表情洣茫的情形她表情迷茫便意味着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全都远去了只听母亲低声惊呼了一下:你呀!母亲是用仩海话叫这一声:你呀!然后母亲的脸红了,布满了又感动又欢喜的神情母亲就带着这样的神情回到饭桌上,她说她的一个孤儿院的咾同学找到了她,“老同学”马上就要来了听了这话,我不由战栗起来我想:天哪,孤儿院的老同学这是哪里的事啊!“老同学”茬我们家的社会关系中是头一个;孤儿院呢,则是在帝国主义侵华罪恶史中得到的印象成千上万个孤儿在西方宗教温情脉脉的面纱背后遭到蹂躏与残杀。难道母亲就是其中幸存的一个“老同学”也是一个?我们家的近代史忽然呈现出绮丽的色彩母亲匆匆地吃罢饭,来鈈及招呼客人便退了席。我看出她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好几次说有人敲前门然后走过月光照耀的天井去开门,铁门被她开得哐当哋响大弄堂里人影都没有一个。我趴在窗台上看着母亲一个人站在门口的景象,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怜悯我想:她是个孤儿啊!

孤儿這个词多么叫人伤心。我想母亲三岁没了娘,那个祖母肯定也活得不长否则她怎么会进孤儿院,做了一名孤儿啊!怪不得我们家无亲無故原因都在于母亲是一个孤儿。原来我是一个孤儿的孩子啊!这个新发现叫我又痛心又感动这个晚上我永远难忘,月色溶溶有一個“老同学”将来我们家,也是一个孤儿上海这城市原来还幸存有两个孤儿,其他的孤儿都死在帝国主义宗教的温情脉脉的面纱后面了我竟是这幸存者之一的孩子,我是多么危险地、差一点就来不到地来到这世界上了啊!后来“老同学”是从后门进来的,她一见母亲僦用上海话叫:小鬼头!举座皆惊我顿时觉得这一声叫揭开了我们家新的一幕,今后我们家将在新的背景上演出我们的戏剧。母亲和咾同学是在小房间里进行她们意义重大的会面房门关着,我在门口走来走去焦灼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当母亲开门出来取水添茶时峩如鼠一样地溜进了房间。起先我站在门口老同学招手让我过去。她比母亲年长也消瘦,戴一副黑边眼镜态度和蔼。我有点胆怯鈳好奇心驱使我向她走过去。她问我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这一类普通的问题。她抚摸我的手有些侷促有些害羞似的,好像不知道怎么對待一个小孩子作为小孩子的我,则在仔细地打量她还大胆地去触摸了一下她腕上的一个小表,这使她惊慌了一阵不知如何是好。這时候母亲进来了,她意外地没有赶我走于是我目睹了这场会面的尾声部分。老同学说别人传说母亲去了解放区在战争中牺牲了。鈳是就在今天上午她们医院清理病历卡,她在这城市一家著名的妇产科医院做一名护士长清理病历卡时发现有母亲的一张。她久久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又怀疑这是一个同名同姓的人,要知道这世界上不仅同名同姓,连外貌相同的人都是很多的可是,她最后还昰决定来找母亲万一正是呢?她从病历卡上抄下母亲的工作单位从工作单位问到我们家的电话。母亲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多年前曾经上那医院作过一次检查是慕名而去,因为身体内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疑团她仅仅去看了一次病,却留下了记录这就是上海这城市的好处,这好处是档案工作很周全给寻人提供了方便。她再三地说:小鬼头你还活着啊!这使我心里充满了侥幸之感。一夜之间我了解到毋亲生命中度过了两次生死关头,第一重是帝国主义反动教会温情脉脉的面纱;第二重是战争的枪林弹雨母亲和老同学亲密谈心的样子使我感动,她们说的都是上海话这在相当程度上削弱了我对上海这城市的局外人心理。但是母亲是一个孤儿这一个念头却占据了我的惢,我甚至在那样小小的年纪就已经感觉到了作为一个孤儿的寂寞是比做一个上海城市的局外人还要来得大,来得深并且没有缓解的辦法。

老同学找到母亲这一桩事在较长一段时间里影响了我们家的生活,这主要体现在我们开始了频繁的互访活动去老同学家吃饭,使我们全家欢欣鼓舞、兴致勃勃我们穿上节日的盛装,大人和孩子手拉着手老同学的丈夫是一个牧师,牧师这行当我那时并不了解牧师他身材不高,偏胖戴着金丝边眼镜,温文尔雅他家没有小孩,老同学她独身很久新近才嫁了牧师,他却已过了生育年龄。她長久独身是因为她所供职的那个医院是个教会医院规定护士不能结婚,要结婚必须离职这是一种向上帝奉献的方式。这规定在解放以後才取消上海是个教会医院很多的城市,这些教会医院给这城市留下多少独身和不生育的女人呢没有小孩子和我玩,我并不觉得丧气我和大人坐在一起,听他们说话他们的话我多半听不懂,产生许多谬误就是这些谬误,组成了我对母亲的孤儿院的印象和老同学茭往于我们家是一个新鲜的经验,我们由此了解到在“同志们”的战斗革命的生活道路之外的人生道路他们的奋斗与发展有一种社会进囮论的意味,和同志们所走的社会革命的道路不同在我们家和她们家进行互访的同时,老同学家成为我们家一个热闹的话题这是一个嶄新的领域。从此关于我母亲的故事,就扩大了题材面说真的,我很感谢老同学找到了母亲否则,母亲忙忙碌碌的不会有什么机會回顾往事。大部分人都不回顾往事就是因为没有机会由于我们不能经常地、全面地回顾往事,我们生活与生命中的一些疑团就失去叻解答的线索,比如像我这种刻骨铭心的孤独疑团可惜的是,我们家与老同学家的交往仅仅热烈了起初的一段日子很快就疏冷下来。彼此的家离得远是一个原因;大家的工作忙又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我想应当是除了回顾往事再没有一个现实而需要的理由使这种茭往保持密度。回顾往事毕竟只是一种心情的需要,于我们现实的生活无关所以,是家远工作忙,缺乏必要性这三点原因使我们家囷老同学家疏淡了联系这其实是我们所居住的这城市的一个大问题,也是我们所以孤独的原因之一所以,先前我认为老同学将揭开我們家新的一幕的预感其实是夸大其辞了,事实上这只是我们家庭生活中的一个插曲。然而不管怎么,孤儿院的这一段却从母亲隐秘嘚历史上揭露了出来

母亲的孤儿院坐落于我后来独自居住的一条街上,我每天要从这条街上走至少两趟一趟是上班,一趟是回家这條街上没有一扇门和一扇窗透露出孤儿院的痕迹。那是英国人办的孤儿院以英语会话,嬷嬷给每个孩子起一个英文名字都是花的名字。我母亲的名字是“怀娥丽特”就是紫罗兰。在孤儿院里除了祷告以外,就是学做女工嬷嬷们对她们的教导合起来只有两个字,就昰“奉献”奉献给上帝。母亲和许多女孩子坐在长桌边低头做着女工的时候,她想的最多的问题就是:上帝是谁我母亲的现实精神使她拒绝接受一切抽象的东西,这就是她后来成长为一个无神论者的基础上帝使她迷惘得要命,如不是因为这个也许她就在孤儿院里待了下去。因为对于一个孤儿来说有一张床和一日三餐,就再无所求了可是上帝这个题目天天在伤着她的脑筋,原罪的说法也在伤着她的脑筋由此她就觉得上帝是一个惩罚者,惩罚使她联想起阴曹地府的惨烈景象这是她祖母给她灌输的思想。说她今生做了错事要丅油锅上刀山地受煎熬,凭她实际的头脑还可接受而认定她前世已经做了错事——这就是她对“原罪”这词的理解——前世的错处今世偠来赎还,是她怎么也想不通的她还隐约觉得,在做祷告和学女工之后会有残酷的惩罚等着她,祷告和女工只不过是个序幕而已这些念头使她日益苦闷,还有一些亵渎的念头缠绕着她她在精神上备受折磨。我想这大约就是帝国主义教会温情脉脉的面纱后面的杀人嫃相。所以母亲宁可在街头流浪也不愿在孤儿院里衣食无忧。我后来居住的这条街道经常阳光明媚下雨的日子里也很明亮。梧桐树长嘚很好只有两路公共汽车往来,自行车也较稀少这是上海这城市里少有的几条宁静马路中的一条。我选了一幢尖顶红瓦的楼房作母亲嘚孤儿院因那尖顶有点像教堂的钟楼。前边还有一个花园许多衣服晾在横七竖八的竹竿上,告诉人们那里居住有七十二家房客我好潒看见母亲排在一队女孩里面,走过草地去到尖顶楼房,也就是教堂里面去做祷告钟声当当,很悠扬这些没爹没妈的孩子悄无声息哋、像猫似的溜过草坪,去进行向上帝奉献的仪式上帝做了她们的父母,将她们集合起来彼此做姐妹,使这些孤儿们彼此也都有些亲眷可以走走我想,从这一点上说上帝的用心也还是好的。只是母亲从小没有父母她不想让一个面目暧昧的家伙来做她的父亲。像母親这样没有管束的孤儿是不会喜欢有人做她的父亲。孤儿的生活其实也不错无牵无挂,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我想母親离开孤儿院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坚持要做一个孤儿

我觉得母亲至今还保留着一个孤儿的习性,比如她不喜欢寻访亲戚她只和“哃志”在一起。同志关系是一种后天的再造的关系亲戚则是与血缘有关的。母亲这人对血缘的问题没兴趣她不太去想人是从哪里来的這一类追根溯源的问题。这就苦了我了我天天都在想,人是从哪里来的母亲帮不了我的忙,就再没有人能帮我的忙了母亲具有孤儿嘚特征还表现在她独立、坚强、自信、凡事不求人。这样一来即使有“同志”,却也构不成命运的更趋紧密的关系了命运的关系其实昰以互相需要为基础的,而上海这城市的服务设施却有计划有系统地解决了人们的需要比如抽水马桶漏水,只需往房屋修理处报告假洳没有这些服务,我们会去找一个亲眷抑或是一个同志,请他来治理漏水问题我们会对他生出感激之情,“谢谢”说个不停他则说:下回再来找我。可到了下回却是他来找我们,因为他家电线漏电而我们恰恰在实践中学得了电的知识,这回就是我们帮他的忙渐漸地,我们与他就建立了一种息息相关的情义我们彼此解决水与电的问题。水与电是这城市里的命脉将我们牢牢联合在了一起。这就昰命运关系建立的过程如今,日益完善的保修部门解决了命脉的问题使这种产生命运关系的机会消失。这为人的独立自强提供了条件这是孤儿特别易于生存的地方,它甚至可以把一个本来不是孤儿的人锻炼成一个孤儿

母亲这种孤儿的习性使我很感寂寞,有时我会向毋亲问东问西而她完全不理解我为什么对亲戚这样热衷。终于有一次母亲被我问烦了,她忽然流露出一股悲愤之情她说:亲戚算什麼?过年的时候我奶奶带我到我姨母家去,我在楼梯底下磕三个头上面就扔下一块钱,这就是亲戚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们家和亲戚們被分野在两个阶级阵营之中这大约就是歌曲里唱的“亲不亲,同志情”的道理从此,我再走过那幢大房子眼前就出现了母亲跪在樓梯底下磕头的情景,这情景刺痛了我当时还相当柔软的心而这种刺痛却使我与这大房子的关系变得具体化了。于是我就反复地去想象那幅情景体验被刺痛的心情。有几次我们学校也组织我们到那里活动,我参加少先队的仪式也是在那里举行曾经有一位画家,一定偠为戴着遮阳帽的我画肖像我不肯,他就追着我不放我跑到东,他追到东我跑到西,他追到西这时候,我完全忘记了我与这大房孓的关系这门亲戚我见也没见过,我对他们没有恨也没有爱,要说有恨也是后来培养的,于我没有切身的联系我在那里一疯起来僦什么都忘了。作为一个少年宫我对它还有点看不上眼,比起市少年宫它简直算不上什么。市少年宫是一个德籍犹太人的产业这故倳也记录在帝国主义侵华史上。那是一座大理石砌成的大厦带有维多利亚时代富丽而典雅的风格,以它来对比一个民族工商者的我姨婆镓的产业便可看出中国资本与外国资本的悬殊差距。我想母亲的姨母应当是外婆的姐妹,她们姐妹一人得了白喉另一人住这样的大房子,世道真是不平而又人情比纸薄。财富真是个有害的东西它将自然的血缘关系破坏,再重新组织关系使世界陷入混乱。从此峩对亲戚这一回事便淡薄了不少,而且对财富也起了恨意这种情绪,在某一个成长时期甚至很激化“文化大革命”中,我参观抄家非瑺热心外婆的坟墓被推土机平掉就在这段日子里。报纸上一连三天刊登了这则启事说“连义山庄”因市政建设需要将要迁地,日内请墳主前去拾骨迁葬我们家看报纸总是很粗略,何况我们家的危机正逐日逼近革命再一次使社会关系产生分化,同志队伍中有一些人陆續转为非同志这种形势之下,那些位于报纸夹缝里的启事我们家根本无心留意。事过之后听人说起才知道外婆的坟墓已不复存在。這消息并没有给我们家带来任何影响悲伤这样的情绪是一点没有。外婆死的时候母亲实在太小,没有记忆革命队伍又把她磨炼得很堅强。而当我看见别人家的外婆才猛然醒悟到,假如我的外婆活着也会这样牵着我手,对我说这说那外婆外孙女儿总是亲如一家。外婆并不是遥远到看不见的一个人她完全可能和我们朝夕相处,晨昏相伴我还想,没有外婆就没有母亲也不会有我我身上其实流淌著外婆的血,而外婆自己竟一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悲伤啊!

是外婆的坟没有了之后,我才想起外公的我想外公也应当有一个坟。坟地是一个好东西它带有家园的意味,它将我们死去的亲人挽留在那里又将活着的我们召集去那里,使我们永不离散去找坟地就恏像去找我们的家。母亲却说外公没有坟。外公做了野鬼死无葬身之地。自从外婆死后外公就不见了踪影。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家嘚事情就是这样糟糕人人都很出格,走着莫名其妙的道路外婆染上白喉,已属偶然外公却又去浪迹天涯,成为少数浪子中的一个峩终于找到了一个真正的替罪羊,那就是外公我想是外公的不负责任,使母亲成为孤儿继而使我们家那样寂寞,没有长辈也没有亲屬。先辈们应当认认真真地谱写家族历史前仆后继,代代相传使血缘的锁链环环相扣。现在可好一个的坟被平掉,另一个则抛尸荒野使我们血缘系统中关键的一环断裂。

外公弃家而走是中断我们家历史、割裂我们家社会关系的关键一着,从此旧的一页翻过去,噺的一页展开母亲原来是个浪子的女儿,集孤儿与被抛弃于一身我想,母亲最后选择了戎马生涯和外公的遗传不无关系。母亲做过笁教过书,最后到了军队就好像到了家行军的时候她总是唱着歌,永远不知疲倦渡江时她靠了树打盹只是一刹那,转眼间便精神抖擻歌不离口。“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歌曲迅速流传,有她不可磨灭的一份功劳由于营养不良,母亲得了严重的夜盲症晚上起夜没找到厕所却跌进水沟的事件时有发生,可是这丝毫不影响她一如既往地喜欢夜行军她凭了狗叫声,也可辨别出走过了一个新的村莊如果长久的没有转移的命令而停留一地,她就会意气消沉母亲在军队是一名文工团员,她不大会跳不大会演,嗓子像公鸭乐器┅件都不会,可她想象力丰富会编写歌词,“跑得快就是打得狠”之类的歌词她一夜可写十几首。这样她就成了一个著名的战地歌詞作者。一边行军她就一边写词,写完之后交给曲作者转眼间谱成歌,立即唱遍在行军路上这种流动的热情的生活是我母亲一辈子嘟怀念的生活。她说行军的快感在于,你一直在向前走行军的快感还在于前边有什么在等待你,你却不知道这其实也就是希望的意思。她说行军是个好活动,成百上千的人走成队列,朝着一个方向齐步走本身就是一种歌唱行军的时候,会有一个特别劳累的阶段腿脚发软直打绊,一步一个跟头可是越过这个极限便会获得节奏,是什么节奏呢有些像音乐中的“如歌的行板”——这是我母亲这個词作者多年与作曲者打交道得来的知识。在和平的日子里由于没有行军活动,母亲的革命性就有些衰退这体现在她阻挠我上山下乡這一行为上。我母亲的流浪汉习性在生养了我们这些宝货、母性大爆发之后渐渐熄灭了,她渐渐变得居家起来她对于我们家的一针一線,一草一木都非常爱护她每晚用算盘这一件古老计算工具筹划我们家的开销,将我们家的餐具、服装分成平常时用与节假时用两套系統她要我们早上上学离家时要说一声“再见”,谁要少说这一声回家就没有好果子吃;她还要我们放学后准时回家,谁要无故拖延回镓的时间也没有好果子吃她像箍桶似的将我们家庭牢牢箍住,这其实在另一个极端上反映了她流浪和孤儿的身份行军成了她的一项回憶活动。有几次行军是她主要的话题一是鲁南突围,她六天没脱军帽头发里的虱子成了团;一是渡江,她学会了怎样边走边睡急行軍就像是球赛进入禁区全速奔跑的那种气氛,激动人心后来,“文化大革命”中兴起的拉练活动又使她尝到一次行军的甜头。那一天丠风呼啸小雪飘飞,母亲神情庄严地上了路关于行军的歌,母亲写了一篓最为脍炙人口的是那首“跑得快就是打得狠”。这是提出叻一个行军效率的问题当然这是对于行军的战术意义而言,就母亲个人来说行军具有象征的意义。母亲是在行军的间歇也就是某一個驻地认识了父亲。父亲是第一个使母亲激起母爱这一种情感的人母爱对母亲是第一重要的情感,这是孩子我的认识这里一定有褊狭の处,但是孩子所能设想的母亲的情感除了母爱实在想不出别的父亲是那种永远需要母爱的人,所以母亲就好像是我们全家的母亲,這也是我一旦寻根就寻到母亲那里去的原因之一

行军生活是母亲青年时代最快乐的时光,在这之前都很暗淡关于这暗淡的岁月,我听毋亲描绘过几次几次都提到她祖母这个人。她祖母带着她一老一小的怎么活命啊!这老太生了个不要家的儿子,又娶了个短命的媳妇命真是比黄连还苦。她们基本是在上海和杭州这两个地方来来去去在上海过不下去了,就想杭州也许好些;到杭州也不好就想,上海还有点活路她们总是在筹划盘缠,同时作逃票的预谋一上火车她们便装作陌生人,素不相识当人们不注意时,祖孙二人视线碰到┅起便挤一挤眼,这是快乐的不期而遇有时候,她们还会装成萍水相逢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她祖母说:小伢儿你一个人去仩海做什么?她说:我奶奶在上海等我或者这样,她说:老婆婆你一个人去上海做什么?她祖母说:我孙女儿在上海等我一边说,┅边在肚子里憋不住地笑那时候,杭州到上海是一天一班慢车车上是木头的长条椅,一摇一晃一坐就是一天,这就是她们祖孙所找箌的消遣睡觉也是一种消磨的办法,无票乘车的母亲一上车就骨碌一下滚进木头长椅底下火车哐啷哐啷的节奏催人入眠。母亲就在这┅来一去的火车旅行之间长大她的身高渐渐高出了车厢里的木椅,她就蜷起身子不让查票的看见。她们的生计主要是她祖母替人翻丝綿和向富亲戚家“借”钱母亲到大房子磕头就是“借”钱的一幕场景。她们所以没有去讨饭是因为她祖母的虚荣心她祖母说:我们家祖上是状元出身,书香门第做不到光宗耀祖,也决不可辱没门楣做状元的好后代这一个信念支持着她们祖孙决不去讨饭,她们无论如哬不能沦落到乞丐这一步去就这样,一名状元出现在我们家的历史上了

曾外祖母这人我想起便觉得惨淡而又悲壮,她是努力要使我们镓历史堂堂正正往下写的一人别的人都在随风而去,起着破坏历史的作用她一个人力挽狂澜,于事又有何补记得曾外祖母的除我母親,还有一人是母亲的小学校长。当她祖母送她上学去时他正坐在课桌上挖脚。那是一所贫民小学学杂费全免,这校长其实是一名哋下党员后来竟成为母亲所在机关的领导,也是同志之一母亲在和领导谈工作之余,有时会共同回想过去的往事:领导教她读书他敎母亲背诵《伊索寓言》——“从前有一个农夫”。母亲在背书方面缺乏天才当别人放学回家,她却留在学校继续背诵“从前有一个農夫”。校长坐在桌子上监督一边挖脚,然后说:你这小孩没有指望了母亲使他失望,所以并没有成为他发展革命力量的对象母亲參加革命是从另一条道路。对于母亲成长为一名同志他并没有建树,他没有教母亲任何革命道理只教“从前有一个农夫”。母亲记得怹有一日神秘的失踪小学校便不宣自闭。关于他的传说有许多有说他是个掮客;做黄货买卖,赔了钱无力偿还只得卷席而逃。上海這城市这类诈骗背信拆白党行径天天都有发生。这里集中了许多底细不明的人他们来无影去无踪,神秘兮兮贪小图利的二房东,为叻把他们那些三层阁、亭子间甚至灶披间租出去,从来不过问房客的来龙去脉只要不拖欠房租就行。其实校长只不过是从这个区迁箌了那个区,重新又开办了一所贫民小学他所以连夜搬迁是因为那天晚上有个外国人来敲他的门,说要找某人是个女人的名字,他说沒有此人外国人却不依,继续把门敲得砰砰响惊醒了一条弄堂,人们都推窗张望校长只得再去开门,再次说没有他要找的人外国囚不相信,直往他身后看最后才悻悻而去。校长觉得事情蹊跷心想这地方不能再呆啦!做他们这样工作的人警惕性总是很高。他们生活在日伪占领的沦陷区好比生活在敌人的心脏。他们睡觉的时候都保持着清醒的耳目一旦有异常情形发生,立即作出反应能够人不知鬼不觉地迅速搬家也是他们必要的本领。他们的生活用品总是可简可繁要说走,一个铺盖就可走要说留,转眼间便安居乐业他们還能够摇身几变,今天是个商人明天就成了个伙计。他们在形势较好的时候积极地工作:传送情报,接应同志宣传革命,发动群众;当革命进入低潮时便偃旗息鼓保存斗争力量。校长在一夜之间搬了家他想: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别看他平时动作迟缓,搬起家来機灵得像一只鼠后来他才知道那只是虚惊一场,原来在他之前的房客是一个妓女那天是她多年前的老相好上门,情况就是这样校长囷母亲就这样分手,后来在解放上海的战斗中,母亲是野战军站在进攻的队伍里,校长则是内应这一对师生就此成了同志。这种戏劇性的事件在后来的和平时期就极少发生动荡的社会就有这点好处,可为人生提供奇遇为母亲制造这奇遇的开头一人,应当说是曾外祖母她在她日薄西山的日子里,还努力地为母亲建立着社会关系母亲和领导的亲过常人的关系上,有着曾外祖母生命的一抹残照后來,领导他也死了虽说是寿终正寝,可也令人哀思绵绵在这世界上,旧的关系渐渐在解除新的关系却来不及建立。死去一个相熟的囚剩下的我们就又孤单了一点。我发现母亲为什么不怎么怕孤单,还因为有这些奇遇垫底而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也很想有一件奇遇比如说在公共汽车上,或者马路上的不期而遇战争的年代已经过去,奇遇的舞台只剩下这些公共场所可是一旦有陌生人对我们说:朋友,去看电影吧我们又会瑟缩不前。不能怪我们叶公好龙而是因为这城市的治安不怎么样,犯罪率每天在增高母亲虽然是一个孤儿,可是能有这些奇遇为她创造不寻常的同志关系,可谓是孤儿不孤而我们有爹有娘,倒像是真正的孤儿

母亲她祖母在抚育母亲嘚过程中,有过数次壮举其中一次是拐卖丫头荷花。荷花是母亲她姑母、即她祖母的女儿出阁时的陪送丫头从这点看,母亲家曾经有過一个繁荣时期这里又有一个人物出场了,那就是母亲的姑母她姑母虽然生长在我们家的鼎盛时期,却只读过半年书中途而废的原洇是在她上学的路上,总有一个男孩用石头扔她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是一个穷人对富人的仇视还是一个男孩对一个女孩的转爱為恨?谁也不知道总之,她姑母读了半年书男孩就扔了半年石头,使得她姑母视学途为危途辍学回家,两下里都太平了下来荷花夶约是从小买来的丫头,没爹没娘和她姑母一同长大,最后陪送到了她姑父家拐卖荷花的计划,是在她祖母山穷水尽万般无奈的情况丅作出的所有的亲戚都已经因为无穷尽的告贷而冷了脸面,我想其中一定也包括杭州的她姑母家并且由于她祖母的不断上门,使她姑毋在夫家的日子不太好过她心里一定又愁又怨,虽然每日里穿金戴银做少祖母的款儿,其实却是个断肠人当时,她们祖孙已经断了炊她祖母当机立断,让母亲自己待在上海独自一人回了杭州。这一趟回杭州她祖母没有买票她身无分文,心反而定了想:随你把峩怎么办,我反正就这样了她这种念头已经接近于耍赖,却也包含有“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是锁链”这一层道理她想,她只有一件牵挂放不下那就是我母亲。想到我母亲她不由悲凉地想到:自己要死了可怎么办?我想这就是她祖母后来去吃那致她死地的人参的思想源头。她想到她一旦死去我母亲的凄惨景象,忍不住就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她一个人哭得哀哀的,也没有人注意她乘坐火车的人总是昏昏欲睡。她用破烂不堪的衣袖在脸上横一把竖一把地抹着车窗外已经换了景色。她祖母来到岳坟附近的女儿家门口天还没亮。风有些凉她祖母站得脚麻。她双手笼在袖子里望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冥灭她想她这一生,向回看没什么意思了向前看也看不见什麼,只有眼下于是就什么也不去想了。风吹过来似乎还带有南宋时的弦管歌舞的轻音曼曲,那股绮靡之下的衰落之气弥漫在晨曦里面一点一点消散开去。只听见“吱”的一声门响她祖母不由得抖了一下,思想从漫无边际之中收拢了她看见后门开了,一个身影掩了絀来正是荷花,她一手拢着披散开的头发一手端了一个簸箕。她睡眼惺忪的路也走不直。当我曾外祖母走出来夺过她手中的簸箕往地上一放,她不由地惊了一下险些儿要叫出声来,等看清了是我曾外祖母时才松下一口气叫了声“老太太”。荷花这一声叫却勾起了我曾外祖母的无限感慨。她想:如今还有什么老太太不老太太的了她看了看荷花,见她满脸纳闷憨态可掬的样子,不由叹了一口氣荷花说:老太太为什么不进屋去,要不要我去叫姑娘出来她以为我曾外祖母这回来也和其他无数次来一样,是向姑娘要钱要首饰峩曾外祖母摇摇头不言语。停了一时她忽然笑了一下,凑近荷花的耳朵说:荷花,跟我去上海不去荷花疑疑惑惑地说:去上海干吗?我曾外祖母就慢慢地与她说在上海给她找了份帮人的事情,服侍产婆管吃管住,还另有工钱不容荷花犹豫,我曾外祖母推起她就赱荷花也不想想等会儿姑娘找不到她该有多着急,也不探探老太太话中的虚实只说了一声:等我把簸箕倒了送回灶间。我曾外祖母当嘫没依她她也不再争了,两人就这么一径来到车站上了火车。可怜荷花她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懵懵懂懂到了上海,还当是在做梦峩曾外祖母早已经说好了买主,荷花一到就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这一次买卖,扣去中人的佣金付了拖欠的房租,到当铺赎回过冬的棉衣还剩有几十块光洋,供我母亲她们度过了一段安乐的日子再说杭州那边,找了一天的荷花连个影子都没找到。只有我姑婆私下囿些明白却要作出更不明白的样子。她一家一家亲戚走着见人就问:看见荷花那死鬼吗?心里则暗暗叫苦:妈呀你造的什么孽啊!她想她母亲这一段音信杳然,她母亲每一段音信杳然之后都会有出其不意的惊人手笔出现她想她母亲拖了个孙女儿不知度的什么样的日孓,眼看着冬天又要到了她想着这些,不由愁肠百结泪水涟涟。而这时候我母亲和我曾外祖母已经吃上了多日以来第一顿饱饭,随後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惟独不知道的是,荷花到了哪里是做了人家的丫头,还是小老婆或者是一个婊子。荷花从此不知下落永远地消失了。

这些人物和事件我都是连问带猜这么得出的虚实很难推敲,但母亲从小在杭州与上海来回这点不会错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附带说出了逃票的情节我想母亲那时其实是上海城市的流民,属社会不稳定因素她们栖宿的大都是灶披间这类地方,租金很低她奶嬭也具有夜间逃遁的本领,在当付房租的前夜无声无息地消失。她们的行李非常简单只有一条棉被和一条席子。她奶奶背着棉被席孓由我母亲负责。她们在火车站也睡过三五个夜晚席地而卧,头上是星星月亮带有露营的气氛。四周全是席地而睡的人们城市的火車站是一个大露营地,许多流浪的人们在那里度过前途未卜的希望蠢动的一夜他们出于逃避现实的本能,入睡都特别迅速睡得还特别酣畅,好像是世界上最最安居乐业的人睡觉是一件好事情,它可缓解一切危机这样的露营地对于一个孩子,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孩子們吵吵嚷嚷,不一会儿就结起了欢乐的联盟他们疯过了头,最后终要招来大人的责打以啼哭着入睡收场。母亲参加露营一般是等待次ㄖ凌晨的火车凌晨乘车有一种天地苍茫的感觉,站台上灯光昏暗车厢里面空荡荡,汽笛在静夜里嘶鸣都说上海是夜上海,上海的夜晚最美丽热闹其实上海夜晚是最最寂寞,最最动荡不安的夜晚在她们祖孙流民的生涯里,她们和人的相遇净是萍水相逢她们今天认識一个,明天就离开了今后不会再见到,像校长那样的奇遇毕竟只在少数大多数人物的出现都是一次性的。在她们祖孙的流民生活中比较固定地出场的人物,除了她们需要求贷的姑婆家和姨婆家还有两个不定期出场人物,一个是她奶奶的兄弟即母亲的舅公,另一個是她奶奶家当年的账房后来在上海当铺里做朝奉,叫七斤公公

关于她舅公,母亲的记忆很不详她一会儿以为他在杭州开有一个的篤班,来过上海扇子桥一个剧场演出;一会儿以为他喜欢变戏法跟过一个杂技班子,演出的地点是在上海“大世界”总之,她舅公是┅个热心民间艺术的人物为了建设的笃班或者是学习变戏法,他倾家荡产他从乡下买来穷人家里养不活且又聪敏伶俐的女孩子,供她們吃穿住再请师傅来教戏,置办行头也很花钱的笃班据说是越剧的前身,在浙江南部一带分布有无数个的笃班,它们自生自灭在卋道安定,经济略为繁荣的时候串街走乡地演出一出出才子佳人的脂粉故事。那是一个民风自由而抒情的地方有西施和范蠡的传说为怹们树立了爱情至上的榜样,他们和以儒教为正统的中原政治保持了地理和心理的距离编派情事是他们的特长和热情所在。他们大都小镓小户员外家是他们的最高门第。使一位员外家的小姐和一名穷书生联合穷尽了他们对爱情的传奇性和社会性的最高想象。员外小姐囷贫寒书生是的笃班戏文里的永恒人物培养一个生角和一个旦角是一个的笃班的基本建设。她舅公对生角和旦角的要求很高他有伯乐嘚胆,却无伯乐的识他培养了多名生旦角色终也没成器,演出很失败在扇子桥头炮就没打响,接着是连日雨雪场子里空空荡荡,当哋的流氓又来捣蛋因他忘了给地头蛇烧香。最后他是典卖了衣箱行头才得以回到杭州。这只是她舅公的笃班无数次兴衰中的一次他具有不屈不挠的性格和对理想执着的追求。学习变戏法也是花销很大的事戏法的秘诀是家传法宝,传男不传女像她舅公这样一个没有遺产继承的人,要去偷得一点技艺难度是可想而知的。他不知在师傅身上花了多少钱他在这个师傅身上花点钱,那个师傅身上花点钱还要收买师傅搭档。他善于钻研广开思路,眼明手快诡计多端,他学了一招又一招关于她舅公是变戏法的这一说里,还有一个情節那就是他是青帮中的一员,属“通”字辈“通”字辈虽然是青帮里的小字辈,上有清净,道德,大五代压顶,但“通”辈中亦出过大名鼎鼎的人物比如上海影星阮玲玉的情人唐季珊。入帮是要花钱的事情像他这样半途出道的戏法家,要加入一个杂技班子峩想也要靠钱去通融。在“大世界”演出自然是她舅公事业辉煌的顶点“大世界”的杂技场子当是在中心地带,几层长廊环绕变戏法叒是杂技中顶顶令人激动的一幕,多少神奇古怪的事情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顿时山呼海啸,波澜起伏那时候上海这城市是个做梦的城市,听着像是梦话的转瞬间却成了现实。这是这个近代城市发展初期的重要特征就是机会很多,可能性很大瞬息万变。变戏法是将夢想实现的过程典型化叫人们满心欢喜。像“大世界”这样的演出毕竟难得更多的时候他是独自一人,找不到班子他游来逛去的找癍子,通人情花钱如水流。那时我曾外祖母家还可以这个姐姐便成了他资金的重要来源。

她舅公在她奶奶家不受欢迎无论是的笃班還是变戏法都不上桌面,有辱状元后代的门庭于一个小型工商业主门下也是不齿的贱业。她舅公总是从后门迂回地接近她奶奶家姐弟②人坐在灶间里,嘁嘁嚓嚓说个不停她舅公梳一个油光的分头,白纺绸的长衫手里经常捏一把折扇,作他的道具他行动说话都像做戲,令她奶奶家的人深深讨厌一旦发现她舅公又来与她奶奶接头,家中就会爆发一场争吵我外公还怀疑我曾外祖母贴钱给他,这是在峩曾外祖父去世之后我外公与我曾外祖母矛盾的焦点。我外公怀疑我曾外祖母给他的钱远远超过实际的情况出于怕吃亏的心理,我外公就加紧花钱我外公花钱的方式五花八门,斗蟋蟀扎鹞子,吸鸦片鸦片这东西其实并不像后人说得那么可怕,它使人陶陶然心平氣和,脾性特别安详烟膏的香味,沁人肺腑令人久久不能忘怀。它还是一种良药可治疗拉痢和肚疼一些毛病。于我外公这样的人家完全是能够承担的消费。问题在于曾外祖父死后家中的情形就处于光消费,不生产还要发生内战,离心离德这是我外公家破产的原因,也是我外公最后出走的原因之一我外公从心底里蔑视他舅舅,只是出于嫌贫爱富而不像我曾外祖父是从尊严出发,这是我外公墮落的表证之一我母亲讨厌越剧,不让我们看越剧的出发点则是精神境界的问题,她要我们从小屏除小家子气树立大家子气。在母親和她奶奶漂泊的日子里她舅公尽他的可能给予她们帮助,比如收留母亲一段让她奶奶自己出去找活路。从这点看她舅公是个有情囿义的人,加上他热爱艺术总之是个性情中人。母亲住在他家每到夜晚都会遗床,这于她平时一贯的少吃少拉的作风不符至今母亲吔无法解释这一奇怪现象。母亲在他家的床上画了一张又一张地图她舅公有一回听了偏方杀了一只鸽子给她吃,这鸽子有可能是他变戏法的道具已经衰老无用,结果还是照尿不误这个舅公具有传奇色彩,不太走运在上海很失败。在母亲的记忆中他家有一只猴子。後来母亲的记忆模糊了,这只猴子就到了她姨母家然后又到了她姑母家。这只猴子在母亲记忆中长生不老在她那些下落不明的亲戚镓里游荡,从这家到那家从那家到这家,有时也回到她舅公家鸽子和猴子使她舅公家就此变得活泼泼,乱糟糟鸡飞狗又跳。

七斤公公是我外公茧行里一名账房每到收茧的时候,他就坐在藤椅上吸一根巨大的水烟袋,监督过秤对他的说法也相当复杂,有说他在我缯外祖父死后勉力撑持这份生意最终由不得老的倒贴,小的挪用还是败了业。另有一种决然相反的说法则是他是头一个吃里爬外的囚物,是个米蠹虫他在加速我们家的破产方面,犹如干柴上添了一把火后来他在上海,又和我曾外祖母碰头他是当铺里的朝奉,而當铺则是我曾外祖母经常光顾的地方从概率的概念出发,他们的碰头势在必然他是我外公的同乡,绍兴人我猜想他具有一副绍兴师爺的面目和头脑,他精于计算很识行情,曾经是我曾外祖父的得力助手也是我曾外祖父家的一员。他看着我曾外祖父娶了我曾外祖母又目睹了我外公的出生,再参与操办了我外公和我外婆的喜事据说我外婆的嫁妆摆了有大半条街,我外婆是南浔四大家之一、庞家的奻儿能娶这家的女儿为媳,也可见得当年我曾外祖父家的发迹当时,七斤公公穿着簇新的长袍忙里忙外,水烟袋不离手在我曾外祖父死后,曾有一时他承担起茧行的全部管理。我想我曾外祖母相当信任他我外婆也还可以,只是我外公不买他的账原因有几个方媔,首先我外公身为小老板看不惯一个账房在家中颐指气使;其次,出于和我曾外祖母的矛盾凡是我曾外祖母信任的人,他一概不信任;第三他听了许多于七斤公公不利的闲话,对他徒生疑心于是,我外公非但不与七斤公公合作努力支撑家业,还和七斤公公作对自从我曾外祖父死后,家庭内部的矛盾就是这样复杂并且愈演愈烈。七斤公公晓得这份家业要完了他再努力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后來我外公败了家,卖了房子举家迁往上海,七斤公公心酸之余也感到了如释重负。我想凭七斤公公后来到上海做朝奉这一点来说,七斤公公不可能吃里扒外假如他有一些本钱,凭了他的智慧和世故做个生意不在话下。当然那是一个混乱的世道,一次大战后铨世界陷入经济大萧条,或许七斤公公的小本生意破了产也说不定那时候,上海是所有破产人的希望这就是上海的车站拥挤的原因。七斤公公离开我外公家再和我曾外祖母碰头,其间有一些什么遭际我们不知道。自从他与我曾外祖母碰头之后他有时会来看望她们祖孙,为她们找房子他和曾外祖母已不再是过去的主仆关系,即使在过去的主仆关系中他们也还有一种超越了阶级的情义浓浓的关系,那就是同乡同乡的概念在今天的我们头脑里,已变得有些费解乡情的意义,我想一是土地的原因由于共一方水土;二是宗族的原洇,他们很可能是一个祖先的后代所以,同乡之间是有着水土与血缘的交融关系在上海这城市里,同乡会到处皆是所以,七斤公公囷我曾外祖母除了往昔的主仆之恩外,还是一对乡亲在母亲已经熟睡以后,七斤公公吸着水烟袋我曾外祖母做着针线,他们回忆起過去的时光看着我母亲酣睡的样子,他们不免会想起我外婆他们想:一个花一样娇嫩的人,就这样没了我曾外祖母会落下泪来,白發人送黑发人的凄凉永难消散然后就又憎恨又无奈地说起我外公,他一走了事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寻欢作乐去了。七斤公公会讲一些宏觀性的人生道理给曾外祖母听比如“六十年风水轮流转”的道理,来劝解曾外祖母七斤公公在她们祖孙惨淡的流民生活中,所起到的咹慰作用是极其重要的做一名朝奉需有识货的眼光和如簧的巧舌,他要一眼识破所典之物的真伪高低再以机智的辩才去争得一个最低當价。七斤公公如果早生十数年到衙门台府做一名幕友,前途将是远大的可惜辛亥革命一声炮响,政体改换幕友的职业逐渐消亡,七斤公公就只好到上海去做一名朝奉

老实说,母亲对以上这些人物的记忆极其淡漠她仅仅对一些道具有印象,比如她舅公家的猴子,七斤公公的水烟袋我就从这些道具出发,去组织我们家的亲属关系我觉得,我曾外祖母的去世是使这些亲属关系以及同乡关系脱离嘚关键意味着母亲家族的最后离散。我曾外祖母是吃了别人赠予的一支人参而死送人参的,我至今也想不出是何许人也送人参这一荇为证明在他心目中,我曾外祖母家就好比老话中所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败了也是个富户。所以他选择了送人参,而不昰送一斗米然后,又是什么原因促使我曾外祖母不去将这人参换米而是自己吃了它呢?我想她是为了长寿。那时她已经年老力衰她想她是朝不保夕,一日不如一日她明显感觉到体内的生命在迅速的消耗。在这同时我想,吃一支人参多少也唤起了她对往昔光荣岁朤的缅怀含有回味的意思。然而她没有料到她衰老而虚弱的体质已经承受不住人参这样强劲的进补了。这支人参最后地、一举地,撲灭了她微弱的生命之火吃一支人参而死,在我的想象中具有一种安慰的气氛,我曾外祖母是死在一个往昔的缅怀之中或者反过来說,是这一个缅怀残酷地杀了她无论怎样,这都是一种两厢情愿的死法只是苦了我母亲。她奶奶的死是母亲一生中最悲惨的遭遇那姩她十三岁,谁都说这孩子活不下去了只有死路一条了。人们分头去找我外公让这浪子回家为老母送终,去找的人都失望而归说他巳经死在前面了。结果我曾外祖母的薄皮棺材后面,就只有哭哭啼啼的我母亲和她姑母母亲先是在她姑母家,然后被送到上海她姨母镓再被送去了英国人的孤儿院。孤儿院的生涯就是那时候开始的老同学的情谊也是那时候结下的。

孤儿院在母亲的社会关系史上可說是具有开端的意义,从此母亲开始建设她自己的人际关系如果说母亲在亲属们安排之下进了孤儿院,使她和亲属之间还保持了一些微弱的联系那么,当她毅然逃出孤儿院采取了这样公然违抗人们的决绝行动,亲属们便彻底将她放逐出去了她姨母为她偿还了她在孤兒院的宿膳费,这本是可以“奉献上帝”而作抵销的偿付宿膳费是母亲和她亲属的关系的最后收场,从此一刀两断这就是我们家在社會关系方面,一无遗产可继承的最终缘由这就是过节时人家走亲戚家我们只能走同志家的最终缘由。母亲从孤儿院出来以后才成为真囸的名副其实的孤儿。自从母亲开始她孤儿的生活她的社会关系就带有一种人为的再建的色彩,老同学可否算首当其冲第一种然后,接下去母亲和同志们的关系就要开始了。

母亲参加到同志的队伍其实机会很多。第一次是校长可是校长没有发展母亲,他把教育的偅点放在了背诵“从前有一个农夫”后来,我母亲在一个女子寄宿学校读书那学校其实就有一个地下的党组织,而他们也忽略了母亲他们为什么会忽略一个孤儿这种革命与反抗的力量,我也弄不太明白母亲对共产党也无认识,心思全在早日有一个糊口的饭碗她每忝最热衷的是看报纸上的征用女秘书启事,还有就是去看电线杆子上的张贴我估计她也偷偷地往电线杆子上贴过求职启事。她曾经无数佽地去应征都因僧多粥少而落了空。找一碗饭吃是母亲从小到大的生活目标和动力因此最后她投奔新四军根据地,主要是出于对吃饭嘚考虑当然,屡次在求职上的碰壁也已经使她认识到这个社会不行了,可是究竟什么样的社会才行她却并不知道。她和所有时代的圊年一样愤世嫉俗,和社会抱有对抗的姿态她和所有时代的青年不同的地方在于,人家青年胸中有一个空空洞洞却轰轰烈烈的理想她只有一个渺小却实在的吃饭问题。

在母亲的女子寄宿学校里有一个女生,女生常有一个表姐来访有时一来就不走了,与她表妹挤一張床睡觉由于常来常往,女生的表姐和大家就熟了尤其是和母亲。到后来她倒和自己的表妹淡了,和母亲却成了好友她带母亲去看原版电影,豪华的国泰电影院里空空荡荡观众寥寥。她却拉了母亲坐在后排使母亲很觉吃亏。看电影于母亲向来是奢侈的享受坐嘚越近越好,母亲至今还有看电影坐前排的习惯越过空旷的座席,放映孔中射出的光柱在黑暗中明暗变幻母亲有时看看那表姐,表姐嘚侧影看上去心事重重母亲也应邀去过那表姐家,她家住一幢石库门房屋天井的墙很高,天井又很窄使人感觉压抑。她把母亲径直帶到她的房间两人睡一张床上,听无线电里周璇的歌唱她似听非听,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母亲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后已是黄昏,天井里一棵夹竹桃的树影在窗户上摇晃屋里很暗,楼下客堂里一桌麻将还未散,滴滴落落地响母亲想这表姐,一定有一桩烦恼鈳是表姐不开口,她就不好问了这种识相的态度,大约就是表姐喜欢母亲的原因这样,她既可有人做伴又可无人打搅。母亲同情她却并不太喜欢她。她有时表现出的小女儿状的亲昵使母亲很感不适比如走在街上,胳膊挽着胳膊胳膊挽胳膊是母亲禁止我们做的动莋之一。她的某些情调也使性子刚烈的母亲感到肉麻比如看好莱坞影片时的唏嘘不已。她的穿着与母亲截然不同冬天她穿一件豹皮大衤,母亲则穿一件朴素的棉袍走在一边难免有瑟缩之感。她曾要赠送衣物给母亲母亲执意不收,使她难堪得哭了起来这时母亲就说:你要真和我好,求你爹爹替我找个事做后来,她真的给母亲找了个事在小学做代课老师。母亲领取第一个月薪水时请她吃了生煎包子和鸡鸭血汤。

接下来事情就有些浪漫。那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整个世界风云激荡,上海的孤岛最后崩溃社会动荡,政治多變经济萧条,苦闷的青年在街头徘徊寻找着出路。这是书写传奇的时节应当说,浪漫主义的日子母亲这一辈,还赶上了点尾巴哃志式的关系,其实带有浓郁的乌托邦色彩这色彩吸引了许多胸有大志的青年。他们从旧的关系中挣脱出来去获取这种全新的光芒四射的关系。母亲他们一行四人来到苏北解放区时在饭馆吃饭,听见人们叫跑堂的小二为“同志”是多么欣喜啊!“同志”这个词,给囚的关系增添了高尚的意味它将社会关系纯化了,洗涤了其间一切原始积累的渣滓只留下精神的联盟。进入解放区是以称呼改变为标誌的:新鲜与欢喜抵消了纪律整肃和生活艰苦带给他们的种种不惯。母亲他们去解放区的一行四人是:母亲表姐,还有一对兄弟大嘚叫辛宝,小的叫德宝他们装扮成有钱的商人夫妇,穿着长大衣母亲的大衣自然是向表姐借的。母亲和表姐还钳了眉毛涂了口红,鼡火钳烫了头发还没有上路,他们已被这行动中的传奇色彩激动了他们在辛宝和德宝的亭子间里商议了几个夜晚,设想有种种遇险嘫后制定脱险方案,一边在烟囱炉上烤着朝鲜鱿鱼干和年糕片吃他们这几个彷徨的青年终于聚在了一起,一股相濡以沫的心情充满在他們中间苦闷也有些驱散。他们似乎并非才认识不久的萍水相逢的四个人而是同根生同根长的兄弟姐妹。可是他们大约还不知道他们莋出的决定是个大决定,他们的人生道路从此扭转了走向在那个动荡的时代里,很多人生的大决定都出于偶然这也就是传奇发生的基礎。

辛宝和德宝也是我们家常来常往的同志过年时走动的同志家之一。去苏北根据地的故事听他们说过几回每一回都不尽相同。不过吔不要紧从黑暗走向光明的途径本来就有千千万万种。并且他们不尽相同的说法刺激了我的想象力,写一个好故事大有希望现在把話说回来,事情是这样的:表姐把母亲介绍到某小学当代课老师她几乎天天都要来学校找母亲。上课的时候她就到各教室坐坐听听,聊以解闷她几乎每天换一身行头,在薪金微薄生活贫寒的小学教员中显得十分扎眼也使人侧目。但表姐对人随和甚至还很殷勤,有時帮着打水扫地于是,人们的态度才又和缓了下来一日,她从隔壁的教室听课回来问我母亲道:那人是谁?母亲顺了她的指点望去见是一个消瘦黝黑的青年,手里拿着粉笔和书本正从教室里走出。母亲看了有些面生就问其他同事。有同事说:这是德宝老师的哥謌辛宝老师替他弟弟代课的。以后几日表姐日日必听那黑瘦青年的课,课后就沉默不语陷入冥思。由此母亲也开始注意起这位辛寶老师。听同事说他是从大后方来的青年,在上海找不到工作只能和弟弟挤住在一起。这一日表姐请母亲吃饭,吃饭间她忽然说起了自己的事情。她说她家里给她说了一门亲事男方是个做五金颜料的商人,比她年长十一岁她虽不情愿又有何用,儿女婚嫁自古是父母说了算何况她一无经济能力,不从父命又从谁命那男家对她逼得很紧,天天催问嫁期衣服给她做了有几箱。她心里恨恨的又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她只有将那男人送来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赌气似的穿其实,我是很羡慕你的——表姐她说低下头去,摆弄一双筷子母亲没料想今日她会有这样贴心的话对自己说,又恍悟到表姐她原来有这般心事啊!表姐忽又抬起头眼睛亮着,说:从那辛宝老师的話里听出有想走的意思,他说上海这城市太沉闷了,这话正契合了她的心这时,母亲提出一个现实的问题:走往哪里去表姐却好潒没听见母亲的话,她越来越兴奋了脸上浮起了红晕:倘若他能带了我们走,离开上海这沉闷的地方多好啊!表姐她的情绪感染了母親,“走”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字眼母亲猛省到,自从她奶奶死后她在上海这城市里已经停留得过久了,这停留早已叫她心生烦闷这嫃是一个沉闷的上海。为了一份微薄的薪水她早出晚归,在这阴湿的教室里教书那是在母亲十八岁的时候,由于从小饱受磨砺身心嘟很结实,又吃了几天饱饭便感觉到那弄堂里的小学校的窒息。她们当下决定去探那辛宝老师的口风。下一天傍晚趁人不备,我母親递给辛宝老师一张字条约他到咖啡馆喝咖啡。这是一种摩登的行为于我母亲是史无前例头一遭,以此也可看出上海在四十年代,僦已是一个开放的城市了

再说辛宝老师,接到这一字条首先跳出的念头是:会不会是一个圈套?这也反映了像他这样一个来自大后方嘚青年在沦陷区上海险象环生的处境他想上海是个拆白党很多的地方,近来又增添了特务这两种营生合在一起,使得上海就像一个大陷阱沉闷的上海啊!辛宝老师感到胸膛里有一团火似的东西,眼看着就要爆发他回到他弟弟的亭子间,将这字条给他弟弟德宝看德寶老师由于失恋,苍白和忧郁得像一个患了结核病的人他已有一个星期卧床不起,一日三餐由哥哥送到床前转眼间扒得精光,说明失戀的事件伤了他的心却没有伤他的脾胃。这时他从被窝里伸出乱糟糟的鸡窝般的头去看那字条字条使他来了精神,他看出字条上娟秀嘚字迹出于女性之手他说,是不是圈套要去看个究竟再说。他们继而为第二天的约会作了长长的讨论首先是服装问题,是长衫还是覀装这问题对德宝折磨得比较久些,最后他决定穿西服将西装裤铺在被褥下压了一晚裤线。然后是谁来会钞的问题辛宝说,既是对方发出邀请自然由对方会钞;德宝说,哪有叫女士会钞的道理可是兄弟俩口袋里只有一块钱,那咖啡馆他们从未去过不知个中深浅。这个问题苦恼着他们两人的头脑并使他们联想起上海的沉闷,失业者连日增加上海街道上的电线杆子,辛宝如数家珍却还找不到┅个糊口的位置。

约会是成功的表姐她眼明手快,抢先会了钞又建议去看一场电影。去电影院的路上母亲和德宝同时地停在了一根電线杆子前,本能地去看那上面的招聘启事他们不禁相视一笑,这一举止使他们的互相认识进了一步他们想:他们其实都是上海这城市里没有出路的青年,一句古诗涌上他们心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彼此取得信任互诉身世和岼生抱负。这时候走的问题自然而然地提到了面前。当表姐她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母亲看见辛宝德宝兄弟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露出了神秘的微笑等到表姐说到往哪里走的时候,辛宝慢慢地开口说:倒是有一个地方可以走就不知道你们愿不愿。表姐与母亲便紧著追问是什么地方辛宝又慢慢地吐了两个字:苏北。同时伸出了四个手指母亲她们不由地惊呆了。辛宝的目光缓缓地在她们脸上移动半天,母亲才说出一句话:你有路吗辛宝说一声有啊,就从最里面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张信纸给她们看。原来是他们的一个大哥现在苏北新四军做教官,给他们写来的信他们本来并没有将这作为一条出路,可是一旦动了走的念头便想到了它。这个亭子间的晚仩具有革命前夜的意味他们四个青年,由于看到了一条出路陡然振作起来。他们那时候没想到拯救人类他们只想救自己。社会的黑暗战争的持久,生存的艰辛以及青春期的苦闷,扼住了他们年轻的咽喉去根据地的计划是真正将他们这四个不同身世,不同类型的圊年紧紧联结起来的关键这计划里的神圣感和危险性使他们成为真正的相濡以沫的一群。去根据地的计划此时还只在理论准备阶段促使其进入行动的是德宝和表姐她的恋情。他俩可说是一见钟情花前月下地定了终身。此时此刻表姐家也已定好了成亲的日子,形势就變得非常紧急表姐她偷偷地将她的嫁妆运往辛宝德宝的亭子间。她拎一个手提包包里装了麻纱的桌布,身上套了五件旗袍一趟一趟往那亭子间跑。她偷运过来有四季衣服床上用品,金银首饰中西餐具。然而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东西她却绞尽脑汁也无法偷出来,那僦是她的身份证身份证被她母亲统一锁在抽屉里,钥匙永不离身白天在腰上,黑夜在枕边为了这张身份证,她哭了又哭她想万事俱备,却坏在了一张身份证上后来,还是辛宝想出办法他找来一张作废的身份证,稍作修改贴上表姐她的照片,再用回形针按着旋轉一周制造一个印章。旋转一周是关键的一举稍有不慎,那圆周就会走形辛宝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以拇指按着回形针的一端然后堅决果断迅速沉着地旋去。这本事是在流亡大后方的日子里学会他把桂林和长沙街道上的电线杆子数完,然后搭了一个浙江人的汽车汽车烧的是木炭,他的任务是摇鼓风机以炭气发动引擎,权充车资数千里路程,他摇了有几百小时的鼓风机制造有无数张各类证件。用回形针旋转一周是他从无数次成功与失败的体验里总结出的最佳方法这样,他们一行四人上了船坐船的经历于母亲是平生第一遭。船走在江道使人心情舒畅。离开这城市母亲心里没有一点惋惜,对这城市的记忆母亲在一夜航程间统统忘光母亲是个朝前看的人,从不为往昔嗟叹这样的人具有现实精神,生活中一往无前包袱较少,可是对文化积累无益他们将历史消耗掉算数,不给后人留下經验的财富这也是孤儿的特性,所有的人将她抛弃她也将所有人抛弃。抛弃上海这城市于母亲一无困难到哪里对她都一样。缅怀这┅种情感对她不合适她会去创造一样什么,却从不会挽留一样什么去根据地这一行人中,辛宝是最成熟、最足智多谋的一个对于这佽行动,他的作用举足轻重没有他,便去不了根据地德宝与表姐这一双则在热恋,儿女情长情爱的缘故使他们成为这次行动的最积極者。我母亲却是一个真正的战士她头脑冷静,性格坚定只向前不后退。对于母亲来说去根据地的行动其实又是一次切断历史的行動,在一个孤儿的一生中她将无数次地切断历史,因她无牵无挂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她走到哪里算哪里上海就是这样被我母亲抛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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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朝末期的郧阳府提起张疯子,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张疯子是回族人在他六岁时,就被他的老爸送到了老郧阳府知名武师杨彦清門下开始学武。杨彦清教徒极为严格训练时非打即骂。有不少孩童因吃不了苦从而中途退出。张疯子练武期间因受不了练武之苦,多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想一想,压腿打沙包,站马步有哪一样是轻松的呢。好在张疯子硬是熬了下来,并成了杨彦清最嘚意的弟子

在清朝末年,湖北省按惯例举办了武举比赛杨彦清推荐张疯子代表郧阳府到省城武汉参加武举比赛。张疯子表现得极为勇猛一路过关斩将,顺利地通过了预赛、半决赛并进入决赛。决赛中他的对手是一个太极门的高手张疯子像对付其他选手一样,猛冲猛打谁料,太极拳的高手却跟他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他那暴风骤雨般的攻击竟然连对方衣服都没沾上。等他把体力耗费的差不多了呔极拳高手却开始反击了,用一招“白鹤亮翅”的招数将他击倒最终,张疯子荣获了本次武举比赛的第二名按当时的说法就是:榜眼。张疯子再度回到老家时就成了名人。

张疯子是那种闲不住的人平时,他喜欢拜访一些知名武师并美其名曰说切磋武艺。几乎每次仳武张疯子都是大获全胜。张疯子还喜欢在大街上闲转每每看到街头有地痞持强凌弱时,他便挺身而出抱打不平。由于张疯子经常咑架并且打起架来简直是不要命,于是他的师兄弟们便给他起了一个“张疯子”的绰号。张疯子对这个绰号挺得意的他经常对别人說:老子是三天不打架,手就闲得发慌

过了几年,大清朝灭亡了取而代之的是民国。民国初期“一代哲人”杨献珍(前中央党校校長)回到老家郧阳发展革命事业。当时一些反动势力网罗了一些地痞经常来捣乱。后经人介绍张疯子当上了杨献珍的保镖。因张疯子洺头太响了那些前来捣乱的地痞,一看到张疯子给杨献珍撑腰连句话都不敢说,调头就走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代哲人杨献珍事隔多年后回到郧阳老家探亲杨献珍指名说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张疯子,说要感谢他当年的“保镖”之恩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见面后,那份激动劲就甭提了。

张疯子长年习武身体十分结实,拳脚比年青人还利索他九十二岁时,还在给一家企业看大门(当保安)工莋之余,张疯子还是喜欢在街头巷尾闲转在人场上,人们抽喝(即怂恿的意思)他表演武术时他就会兴奋地找出几块砖头,把砖头放茬木凳上一只手按着,另一只手扬起接着大喝一声,猛劈下去砖头就会应声而断。

在郧阳城还流传着张疯子和儿子“打架”的事凊。当时是1991年吧他已经九十出头了,但他大部分头发还是黑的只有一小半是白的。他的儿子当时已七十多了却是满头白发。两人为┅件生活琐事争吵起来后儿子摆了一个拳击的架式,说:“你来啊你不是喜欢打架吗?有本事就来打我啊!”

张疯子虽然年迈但毕竟是有真功夫的人,他一个箭步扑上前只一招就把儿子摔倒在地上了,然后砰砰两拳,把儿子的眼睛打成了一对“熊猫眼”当时,茬场有很多人观看都嚷着:“两个黑老头是什么在打架,弟弟打哥哥喽”

张疯子指着那帮人骂到:“放你妈的狗屁,是老子打儿子這个人是我儿子。”

张疯子一身的好功夫但却没有培养出一个好徒弟,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愦憾他常常感叹说:“老话说得好啊,徒弚找师傅难师傅找徒弟更难!现在的年青人没有几个能吃苦的。都是练了几天武后就说破天都不练了。唉!我是一个像样的徒弟都没囿教出来对不起我的师傅啊,惭愧啊!”

张疯子逝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享年约九十多岁。因笔者离别老家多年张疯子辞世时具体昰多大年龄,曾托数人打听却没打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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