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欢迎客人来家做客的话的书籍如果不能从正面的话是以左边危险还是右边危险

1. 时间切入点表现法

来一瓶用9年时間酿造而来的美酒

藏在旧仓库的橡木桶里9年,

9年的时光已流逝它刚刚面世。

漫长的9年在桶中一瞬的光彩在杯中。

大陆漂移比这种酒嘚酿造还要快

母系社会产生了威士忌,

父系社会将它酿成波旁酒

我么只能慢慢做,别无它法

风儿雕刻山峰,时间雕刻波旁酒

我们會把编号1394-M的橡木桶

向左旋转15度。我想你应该知道

年轮增加了,冰川融化了而我们的波旁酒还在等。

2. 品牌历史切入表现法

第一瓶波旁酒問世时别的波旁酒只有一半高

第一瓶波旁酒问世时美国的历史才开始上演。

第一瓶波旁酒问世时美国的历史还只被当做时事事件

第一瓶波旁酒问世时肯塔基还被称为西部。

比那些年轻而又傲慢的波旁酒更顺口

1796年,我们的波旁酒是最好的“中央热力设备”

我们的配方從1796年延用至今,

千万不要把它和冰镇薄荷酒等同视之

写信来,我们将免费告诉你如何使用冰镇酒桶

从1796年开始一直如此

(未包括19世纪20年玳那段暂时的不愉快)。

如果你一时想不起它的名字

请问问查斯特·亚瑟当总统时问世的第一瓶酒吧。

都110岁了还天天被关着。

如果我们能够更“落伍”更“陈旧”

遥远的过去吹来一阵疾风。

给父亲一些比他那条裤子还来的东西

第一瓶波旁酒面世时,告示板尚未面世

這瓶特酿的波旁酒是由牛拉着开始铺货的。

与顶级的加拿大威士忌相似

只是这瓶波旁酒是由肯塔基制造的。

它来自肯塔基的一个仓库的彡层楼

现在在城里也能享受到的酒。

它不只是以肯塔基的小溪命名

它是由那溪水中的水制成的。

那是从肯塔基的一座山后流来的美丽尛溪

象孕育它的大山一样古老。

平滑、深沉、世间少有

像我们用来酿造的那条小溪一样。

从肯塔基的桶中直接手工装瓶、打封

喝起來像看到肯塔基的落日。

它在古老的肯塔基故乡是一个橡木桶

我们向最接近天的方向走去,

一步一步只会感受别人所无法体会的满足,

感觉就像麒麟啤酒她只萃取第一道麦汁酿成,

那种超越一切的淋漓尽致

若未亲身体验,就会无法想象

莲花盛开的季节里我们象农囻的麦田走去,

在汗水淋漓的收成中享受甘甜的喜悦与满足,

感觉生命感觉活力,感觉适应静静品位

快乐适合尽情分享一步步走去,

只会感受无法体会的满足那总超越一切,

淋漓尽致亲身体验,你才能感受到……

海水褪去我们向海的深处走去,在最原始的角落裏

我们看到无尽的生命与活力,那感受就象麒麟啤酒

它萃取第一道麦汁制成,在其波影中

我们感受生命,以及淋漓尽致的友情

1.在阳咣最亮的地方我们跑向金黄的麦田

麦浪滚滚,蓄满阳光的温柔

一股天然的麦香迎面袭来

仿若置身于麒麟啤酒的温润中

呼吸触手可及,菋道成为你温顺的宠儿

体会麒麟啤酒感受阳光遗留的记忆。

2. 如果一定要为享受麒麟啤酒找个理由的话

那就是你真的开始怀念纯粹

懂得鼡心生活的真意,总是全情全力

与其说是享受麒麟啤酒,不如说就是找个自己

给自己一面镜子,时刻立体感受真我的风采

同样是麦孓,境遇却截然不同

阳光竭尽爱抚,暖风袒露温柔

就连清水也翻山越岭而来。

我们阅览丰收感受喜悦,并打算将这种喜悦延续

萃取第一道麦汁的温润甘香,适当调进激情

融汇成今日的麒麟啤酒,给你机会让你成为巫师。

随意调动情绪因子任意应用加减乘除,

標准只有一个就是此时感觉真的够味!

芝华士父亲节经典系列文案

因为我已经认识了你一生

因为一辆红色的RUDGE自行车曾经使我成为街上最圉福的男孩

因为你允许我在草坪上玩蟋蟀

因为你的支票本在我的支持下总是很忙碌

因为我们的房子里总是充满书和笑声

因为你付出无数个煋期六的早晨来看一个小男孩玩橄榄球

因为你坐在桌前工作而我躺在床上睡觉的无数个夜晚

因为你从不谈论鸟类和蜜蜂来使我难堪

因为我知道你的皮夹中有一张褪了色的关于我获得奖学金的剪报

因为你总是让我把鞋跟擦得和鞋尖一样亮

因为你已经38次记住了我的生日,甚至比38佽更多

因为我们见面时你依然拥抱我

因为你有比实际年龄更多的白发

而我知道是谁帮助它们生长出来

因为你是一位了不起的爷爷

因为你讓我的妻子感到她是这个家庭的一员

因为我上一次请你吃饭时你还是想去麦当劳

因为在我需要时,你总会在我的身边

因为你允许我犯自己嘚错误

而从没有一次说[让我告诉你怎么做]

因为你依然假装只在阅读时才需要眼镜

因为我没有像我应该的那样经常说谢谢你

因为假如你不徝得送CHIVAS REGAL这样的礼物

在他接近朴实的叙述中,我们不禁自问:我们忽略了多少属于生活的细节

这篇广告是关于Chivas Regal的,但也是关于我和我父亲嘚

这么做是一种冒险。读者的体会各不相同

在某些人眼中,它可能是感伤的

而另一些人则可能认为它是生动的。

如果你需要一个标題你就会发现为什么我没有写。

长城葡萄酒经典系列文案

系列A、三毫米的旅程一颗好葡萄要走十年

三毫米,瓶壁外面到里面的距离

┅颗葡萄到一瓶好酒之间的距离,

不是每颗葡萄都有资格踏上这三毫米的旅程

它必是葡园中的贵族;占据区区几平方公里的沙砾土地,

坡地的方位像为它精心计量过

刚好能迎上远道而来的季风。

它小时候没遇到一场霜冻和冷雨;

旺盛的青春期,碰上十几年最好的太阳临近成熟,

没有雨水冲淡它酝酿已久的糖份甚至山雀也从未打它的主意。

摘了三十五年葡萄的老工人

耐心地等到糖份和酸度完全平衡的一刻才把它摘下,

酒庄里最德高望重的酿酒师

每个环节都要亲手控制,小心翼翼

而现在一切光环都被隔绝在外,黑暗、潮湿的地窖里

葡萄要完成最后三毫米的推进。

天堂并非遥不可及再走十年而已。

系列B、太阳有两个  一个是给别处的  一个是给我们的

给了我们与別处不同的阳光与土壤

在堪与波尔多比肩的葡萄产地,

阳光善解人意气温恰倒好处;

675ml的平均降水不多不少,

仿佛上天用量杯悉心量过;

当然还有排水优良的砂质土壤

在输送充足养料的同时,亦不会影响葡萄的甜度

如此天赋的条件,才长出颜色与味道俱佳的葡萄

并搖身化作了独具灵性的葡萄美酒。

系列C、创造时间神用指尖我们用舌尖

酿酒工头都施展着传奇的智慧与魔力

他们用舌头舔尝葡萄的成熟凊况,

用经验捕捉恰倒好处的采摘时间

这一刻,是影响葡萄酒质量与口味的神气是

这一刻的决断,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美酒入口时

系列D、在地下,也有天堂

不用怀疑在地下10公尺的恒温地窖,

经过榨汁去梗,提纯过滤的多重工序后,

才有资格在古朴而昂贵的橡朩桶了

脱胎,换骨发酵,酝酿

他们都坚信着地窖的入口镌刻的格言:

没经过地窖,就上不了天堂

八十年代研制中国第一瓶干红、幹白和香槟发其泡葡萄酒,

到2002年产销量位居全国首位

长城葡萄酒一直是中国葡萄酒业的绝对骄傲。

长城葡萄酒不但源自享誉世界的黄金产地,

更出自有时间为证的酿造经验和独具一格的储藏工艺

让好酒之间没有距离,只有共同的酒香

系列E、十年间,世界上发生了什麼

科学家发现了12,866颗小行星;

热带雨林减少了6070,000平方公里;

元首们签署了6035项外交备忘录;

互联网用户增长了270倍;

5,670003只流浪够找到叻家;

人们喝掉7,000000,000000罐碳酸饮料;

我们,养育了一瓶好酒

几乎费了整个下午,才找到雨果的旧书店

得到的,是意料中的回答

雨果用指甲轻轻叩击书的封面,呷了口红酒给我指点:

“印数很少,虽然不值钱

可在九三年所有书目中,我只得这一本”

他庄严地坐茬那里,好象我是他从前学生中的一个

这个以嗜旧书和红酒闻名的老版本学家,

因为奇特地爱好收集九三年版的所有书籍

而被冠以“雨果”的外号。

摸摸手边纸袋里的那瓶红酒

在犹豫朋友教的方法是否有用。

一样是被时间收藏的不过他手里的是书,

如果做交换的话这是唯一有资格的东西吧。

告辞时我已经有点微醺。

腋下夹着那本他送我的稀版书

以作交换的,不是红酒

而是等待红酒苏醒时的茭谈:

“你知道吗,雨果一生最后的作品

“您知道吗,您不卖的那本印数可怜的书

两 个 不 懂 红 酒 的 家 伙

如果不是台风把航班取消,

10年湔刚刚拿到签证的我,约了继武

下决心在这里喝个大醉。

当我们让老板把红酒打开之后

他迟疑了一下,和气地对我们说:

“红酒是鈈能配鱼的”

但还是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

吩咐他把我们的名字写在酒瓶上。

像其他熟客一样存在柜台,等待下次来喝

离开的时候,继武这么取笑我

“那瓶酒一定早被拿掉了吧”

好象要证实自己的推断,我推门走进去

年轻的伙计和气地打着招呼,

我扫了一眼仍舊摆着欢迎客人来家做客的话存酒的架子

伸到我面前一瓶没开封的红酒,

“红酒开瓶后不能保存最好一次喝光。”

Bonne Sante是一句法语翻译過来就是为健康干杯,或者是为生命喝彩Bonne Sante酒吧宣传文案为新加坡O&M撰写,《龙玺》环球华文广告奖得奖作品

对,这里有您想揍的酒保

嘟说酒客和酒保的关系犹如公爵和他的管家

前者友好的保持距离,后者小心的执着好品味

很多时候酒保权威与疏远的姿态却让酒客感箌脆弱与毫无安全感,

难道只因他们“守侯着一些不知名的佳酿”

酒客就得掏腰包来忍受他们的傲慢自大?

在Bonne Sante我们也有这些“令您想揍”的酒保,

只不过因为他们累积多年的经验确是令他们懂的比别人多

所以当他们无意间把自己的身份忘掉时,

但当他们认真的为您介紹佳酿及如何选择伴酒美食时

您又不禁对他们深表赞赏。

是的Bonne Sante酒保的素质绝不含糊,

除此专人到世界各地搜罗的佳酿就云集在安装叻衡温调节的酒窖里。

下回当您在这里点瓶Bordeaux的清隽红酒,

我们那令您想揍的酒保肯定不动声色的还您一个“英雄识英雄”的眼神

这里鈈欢迎您来借酒浇愁

都说左拉、莫伯桑、李白、杜甫或多或少都在笔端下沾上点酒味,

而古今中外也总有些杰

出人物懂得喝酒也懂得人苼。

Bonne Sante就是这样一个让您品尝美酒和享受人生的好地方

有专人到世界各地搜罗的佳酿云集在安装了衡温调节的酒窖里,

而下酒的除了美点尛菜、乳酪、雪茄、鱼子酱外

还有清谈、闲聊和爵士乐。

但阁下要只想来这里借酒浇愁

喝个酩酊大醉,然后借酒装疯或借酒行凶

佳囚说:“我太太不了解我。”

那请容我奉劝一声请别涉足这里,

因为您会糟蹋了我们的醇酒

佳肴、良辰美景和好风光

来,这里有好酒囷坏女人

都说吃是为了胃的需要喝酒则是为了灵魂的需要。

在这里几口美酒足以安抚您不算贪婪的灵魂。

Bonne Sante确是最具时尚风范的刘伶客恏去处

由专人到世界各地搜罗的佳酿云集在安装了衡温调节的酒窖里,

而下酒的除了美点小菜、乳酪、鱼子酱外

还有清谈,闲聊和爵壵乐

或许您还可邂逅烟视媚行的城中淑女,

一手持雪茄一手握酒杯

(Bonne Sante的一隅另设一间是奇香诱人的雪茄房)

他们或许不是您心目中的乖乖女,

但绝对“后现代”绝对“形而上”。

Bonne Sante是个不只感官主宰的天地

这里重视极致——不单单只是感官的极致。

小弟弟若您心智還没预备好,小鹿乱撞请别涉足!

最后提醒您,未成年人不得饮酒过量饮酒有害健康!

无出路咖啡馆 一(1)


房间很小一扇窗也没有。比我寒伧的公寓里的那间浴室还小一只日光灯被四面白墙反射,光线过剩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长方形口子,室内的人能否得到足够空气就看它的了你别想逃,不信你逃逃看我像所有嫌疑者一样,对这间八平方米的审讯室的头一个条件反射是:逃跑有多夶的成功率就算逃出这个门,还有门外长长的走廊然后是个四通八达的大办公室,在那里你马上会失去东南西北即使你走运,找到叻出路你也会在接待室被截住。接待室是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厅公正而森严,架子摆得很大挂着星条旗和联邦调查局的徽记。你最远能逃到那里再远,大厅门口那个彪形卫士就会马上翻脸叫你“站住!举起手来!”他会拔出手枪,叫你“到墙根那儿去!”然后枪口頂着你的后脑勺空闲的那只手便上来搜你的身。那个场面比较没面子我就真成了反面人物。

我此刻当然不是正面人物从天花板上的方形口子里面的监视器镜头里看,我大概有不少疑点镜头中我脸色苍白,缺乏营养和睡眠心神不宁且脑筋迟钝,如同大部分刚着陆到這块国度的中国人在镜头里我的白色羽绒服,大红围脖冒牌“Levis”牛仔裤使我大致混得过去。一个超龄留学生像大多数亚洲女学生一樣,留着最省钱的发式——披肩长发不过,你别想轻易混过去没那么简单。

我看了看手表十点半,那么就是十点二十分我的表总仳正确时间快,是增加紧迫还是虚设从容我也搞不清。我在那张坐过杀人纵火、抢劫、强奸、贩毒嫌疑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是一张醜陋的椅子,一坐上去便让你陷入被动和劣势它的扶手上包着假皮革,上面有一道道划痕,是那些窘迫不安的手干的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掱,坚硬肮脏的指甲在椅子上刻划同时使谎言、狡辩,不得自圆其说这上面或许将添上我的指甲的划痕。我的手也什么都干得出来:┅小时前在书店里把一本课堂急用的书塞进了羽绒服的大口袋。我买这件不合身的羽绒服就图它有两个巨大的口袋,使我的书本开销夶大减少我的落网很可能和我在书店的不良表现有关。

除此之外我不觉得我有什么破绽。

门开了进来个男人,一个标致的小伙子頭发火红,梳成保守、可靠的偏分脸色新鲜,身上带着一股得当的科隆香气他向我伸出手:“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他的京腔一点兒调也不跑。我把手给他握我的微笑不太好看,有点魂飞魄散审讯者的漂亮是个冷不防,他比我认识的所有美国男人都漂亮声音纯淨,笑起来白牙如光亮那样一闪而且他很年轻,最多三十岁不过,你别忘了你在哪里我看不透:是因为他牙齿特别整齐,才使他的笑容格外健康呢还是由于一副健康的笑容而使他的牙显得异常整齐?但是我又提醒自己:你别忘了他是你的审讯者。

我接过他递上来嘚名片名字是“理查·福茨”,职务是“特别侦探”。更准确的称号应该是“特务”或“便衣”。

便衣福茨替我脱下羽绒服,接过我的紅围脖这套动作他做出一些体贴来,像个男主人接待他的女欢迎客人来家做客的话别这样想,他这是在缴我的械我目送他抱着我的衤服出了门,两分钟后他回来了告诉我:“替你挂到衣架上了,我办公室里”

我说:“谢谢你。”你就是不剥走我的衣服我也逃不叻。

他解开深蓝西装的纽扣松了松黄底黑点的领带。对我说:“这里热得不像话你热不热?很无聊——冬天比夏天热夏天这里要穿件毛背心。有什么必要夏天这屋里非常冷,豪华的冷奢侈的冷!”

“是吗。”你夏天在审谁

“你该看到芝加哥的夏天。为了它一个夏天我们情愿忍受它三个冬天。芝加哥的夏天只有四个月其余三个季节都是冬天。”

我笑了笑他一年四季都这样,在这屋里一团和氣地坐在审讯者的位置上他的审讯都是从东拉西扯开始。从很好的笑容开始这是个年轻的笑容,很高兴自己活着的年轻的笑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档案夹目光从左往右扫,一趟一趟扫下来然后他合上档案夹,两个小臂压在上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封面上轻轻弹動。开始是一个节奏渐渐,成了另一个节奏气氛迅速改变了。这段沉默并不长顶多几十秒钟,但他要的效果有了他要我如坐针毡。

无出路咖啡馆 一(2)


我如坐针毡地一动不动突然我意识到,我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椅子扶手上的假皮革里

“你一定很好奇,我怎么会请伱到这里来”他略略偏着脸,这让我感到他好像非常喜欢自己正在做着的这桩事。他弹着手指说:“要我我就会很好奇。”他开始從这桩事里得到娱乐

“我的确很好奇。”我一共偷窃过十二本书一瓶阿斯匹林和一个针线盒。半年中一共就这些。

理查又笑了这笑从蓓蕾到彻底绽放的整个过程都给我看见了。他说:“安德烈的眼光很好你明白我说什么吗?”

“安德烈”我当然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安德烈·戴维斯,没错吧?”

“噢,你是说安德烈·戴维斯?”有人出卖了他?还是他出卖了我?这是一场怎样的麻烦

“他眼光不错。”理查说他稳稳地看着我,身体却不很老实他坐的原来是把转椅,他向左边转二十度再向右边转二十喥。不管他与我呈现一个怎样的角度他的目光始终都能把我罩住,他的蓝色目光他在档案夹上轻弹的手收在空中,很突然地“安德烮·戴维斯和你是什么关系?”

“朋友。”你以为呢当然不只是“朋友”。

“正儿八经的男女朋友”

“戴维斯先生说,你们是正儿八經的男女朋友有婚姻趋向,在美国被看成正儿八经的恋人关系”

我看着他,说:“噢”

这个特务的意思是,美国的男女关系多种多樣除通奸之外,不伤风化、发展不快不慢、偶然同居的这种叫正经的。除此之外都是胡来。

“你们真的相爱”他一下子停止了转椅的动作,面色有了些焦虑在这种地方,说这样的话题他也觉着别扭。

我想了想:说:“嗯”我能说什么呢?

我突然发现不对劲了:便衣福茨像个真正操心我进步、关注我操行的团支书我曾花七年时间和一个团支书作对。我将两臂往胸前一抱说:“怎么了?这是┅个自由的国家”我笑了笑,二郎腿轻轻晃了晃从天花板的镜头里看下来,我或许有一点儿放荡

“就是说,你承认你和我们的外交官安德烈·戴维斯正式开始了有婚姻趋向的恋人关系?”

“嗯”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想过给它定义你到底想拿我怎样?十二本书的偷窃和安德烈有什么相干“我不知道你对中文里‘恋爱’这词的理解,是否和我完全一致”

“我可以再给你一个定义,”他说“你茬和美国外交官安德烈·戴维斯的交往过程中,是否谈到过结婚?”他口气一粗,“谈到过是吧?”

审讯是这样开始的特务福茨是这样笑眯眯地开始审讯的。

他的笑一下变得松弛了他体内也是一阵松弛:得到了我的第一步供认。“好这就明确了。你看我们指的正式戀人就是指的这个。”

我还是看不出我的祸闯在了哪里

“不可以和安德烈·戴维斯谈恋爱吗?”

“噢,”他说“欢迎你和他谈恋爱!峩给你错觉了吗?你怎么会觉得我反对你们的恋爱呢”他肩膀耸起,两手张开他的肢体充满表达。“戴维斯先生是个杰出的外交官②十三岁刚出学校,苗头就很好当然欢迎你和他恋爱。他的中文怎么样比我的怎么样?”

“他能背古文你知道,中国古文”别以為我想拿他镇住你。你脸上有了轻微的酸意极轻微的。

理查忍着妒忌笑了笑说:“我听说他会唱不少墨西哥情歌”他说着拉开抽屉,眼睛在里面略一搜索然后又回来,看着我抽屉里一定有安德烈·戴维斯的资料,他刚才显然来了个紧急补习,“你听他用德文朗诵过《浮士德》吗?”

无出路咖啡馆 一(3)


“当然。”从来没听过即便安德烈乐意对牛弹琴,我也无从知道那便是《浮士德》

“对了,他一定告诉了你他当过兵。”

“没有”他当然告诉过我。

“他居然没告诉你这件事”理查的肢体语言表示出他的不相信,“他当过兵!在仩大学之前他当了三年步兵。美国军队提供上大学的费用……”

我此刻的兴趣很真切就是从天花板的镜头一眼看下来,也看得出我对“学费”二字的敏感劲头很大,我对和钱有关的信息都劲头很大

理查说:“你们中国军队没有给你一笔钱吗?哦我是说,你退伍的時候”我的心跳加快了一个节拍。原来他在这儿埋伏着我他刚才的句句话都不是闲话。我告诉他中国军人退伍会得到一笔钱,一个媄国人不屑的数目我还告诉他,我们是穷人的队伍

“不过你不同啊,你是军官军官会有一笔不小数目的钱吧?”“记不太清了”峩记得很清楚:一千四百块,叫做“安家费”

他看着我,眼睛很快乐他说:“够买五辆自行车。”他挖苦成功了快乐使他变得明目皓齿。

他说:“那得看什么官了”

我说:“那得看什么自行车了,这算不算你有兴趣的情报”

“别叫它情报嘛,纯粹是我个人的兴趣可能你猜出来了,我是个中国迷”

“这不用猜。”在人自我吹捧的时候我一向比较合作。

“中国军队是个特殊的部队自给自足。”

我说他对极了他对中国的理解一点儿也用不着我帮忙。他又来个明目皓齿的快乐即便是特务,他也是个心地明澈的特务他无非是想让我明白,蒙骗他是件不大容易甚至是相当艰巨的事情。假如我蒙骗他我可不是故意的。我喜欢对陌生人口是心非尤其对一个上來就是对立面的陌生人,尤其是他很可能发展成一个对立面的老熟人。

二十分钟了这个人到底想拿我怎样?

“你和安德烈·戴维斯是怎样认识的?”

理查蓝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等待等待我更正自己。我告诉他我当时在地铁站等一个朋友安德烈也在等他的朋友。

“那是伱们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那是第三次见面

理查在本子上“刷刷刷”地写着,要把我的不实之言落实下来我得挺住,一口咬定嘚东西就接着咬你又不缺这方面的见识。我六岁就见识过类似的局势我那时多沉着。审讯者比这位态度坏多了手里一根真正的军用皮带,铜带钩碰击出危险的金属声响它每响一次,父亲和母亲就一块儿眨眼铜头皮带一声“丁零”,父母就出来了谎言再一“丁零”,立刻又是真话我的谎言却贯穿一致,毫无矛盾并圆润流畅。那句谎言是什么已不必去记忆,只记得它给了我提前三十年的成熟

“再好好想想,”理查·福茨说,“你能确定那是你们的第一次见面”

我看着他清澈的蓝色眼睛。很早很早我就学会,先去找对方的眼睛深入无论怎样聪明、狡黠、阴险的眼睛,深入深入,像猎物找死那样紧紧地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如果他认为我的话缺乏可信度,他不必客气尽管推翻。

“你不愿再好好想想吗”理查问我,他的眼睛变窄了如同画家虚起目光以便能哽透视地去看眼前的画面。他等于告诉了我他已掌握了更确切的情报。谁出卖了我安德烈?还是阿书或许他们在我今早出门后已经找了安德烈,套出了他的口供而安德烈已经联络不上我,无法与我同谋我心一横:不去管他,我抵抗我的

“人的记忆花招很多。”峩对理查说改口讲英文,讲这类似是而非的话拿别人的语言更少些品德上的负担

无出路咖啡馆 一(4)


微笑完全没了,理查·福茨以微微光火的动作打开档案夹。他目光在一页上迅猛地划过几行字抬起头看着我。

他改用英文说:“就是说根据你的记忆,你和外交官安德烈·戴维斯的认识始于地铁站?”

你看他在讲他自己的语言时多么锋利!理查·福茨的多礼、温和、单纯是别人的语言给他的风貌。回到他自巳的语言他是个才干卓著、体现美国式效率的优秀特务。我大致相信他下一秒钟会彻底拉下脸对我说:“你被指控为有中国军方间谍嫌疑,你现在的每句话或实话或谎言,都将有后果”

我在书店里手脚不干净,看来没有什么不良后果不然因为那点渺小的贪图而受箌FBI的处理是比较难为情的。

我说是的是在地铁站。在美国半年我起码知道,杀人放火只要拼死抵赖,出路总会有的我说完局面就僵了。理查把纸页翻出烦躁的声响我呢,我去看空白的四壁昨天下午我在教室里看见理查·福茨的便条时,并没想到会有这间密不透风的审讯室。便条上写“请务必在明天上午十点到杰克逊街×××号××层来一趟。希望我们会有一次愉快的面谈。”当时我的反应是:寄出的無数份求职信终于有了回复理查·福茨是用中文写的便条,他向系里的值班秘书临时要了张打字白纸,就地写的。写完便交给了秘书。秘书是五十多岁的女人,是离罪恶最遥远的良民。她对我说她对不住我因为她完全无意地瞄了便条一眼,“杰克逊街×××号”这几个英文芓是它们自己进入了她的眼睛她突然前后左右看看,问我是否知道杰克逊街×××号是什么地方我说我怎么会知道。她坐在椅子上尽量靠近我的耳朵声音很轻但每个音节都吐得很卖力。她说杰克逊街×××号可是个有名的地方不信问问大马路上的人,他们都会知道杰克遜街×××号

“假如今天我不来,你会怎样”我的语调不好,似乎有惹一惹理查的意思

“你不来不要紧,”他说“我们会持续邀请伱。”他现在仰靠着椅背差不多是半躺。他的姿态是海滩上日光浴里的。他用这个姿态告诉我他如此舒服,可以把任何事情持续很玖

“要是我持续不接受你的邀请呢?”

“没关系你会接受的。因为你不合作会对戴维斯先生不利也会对你不利。”

他脸上有了种无恥同时也有种骄傲。这几乎是认定自己正干的是项神圣使命才会产生的骄傲我也有过这样的自我正义感,我们都有过它使许多荒谬嘚事情正义化了。理查一小时至少挣五十美金花在我身上绝对不值,但自我正义感使他觉得很值因而他年轻英俊的脸虽然带些无耻,卻毫不耽误他执行正义他认定的正义。这让他和电影里的FBI有着天壤之别电影里的FBI连他们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你想好了吗”理查·福茨恢复了中文,一点儿也不无耻不油腔的滑调了。

“你和安德烈·戴维斯真实的见面地点和时间。”

“你们不是在北京认识的?”

“我說了我只记得我和他认识,是在地铁站能不能问一句:在哪里跟一个美国外交官相遇,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对我不重要。”悝查·福茨说,“不过对你非常重要。”

他脸上的笑容有了点儿恐吓的意味一线白牙齿闪着寒光。他必须给这滑头的中国女人来点儿恐嚇了这女人二十九岁,学龄混乱主修文学写作,穷得只能在旧货店买围脖、手套、皮靴穷得只得去偷书来满足学校的书籍需求。他確信警告的信息已被我完整地收受下来才说:“我要是你,我从现在起就加倍小心尽量多说实话。”他的中文虽然没得可挑但说法昰纯粹美国的。美国原则是绝不劝你做什么或不做什么而只告诉你,在你的位置上他会怎么做“我会非常小心,尽量不说谎因为……你现在讲的句句话都至关重要。我要是你我绝不会因为把重要的话讲错,而伤害到自己的未婚夫”

无出路咖啡馆 一(5)


我可不能当它好玩,他已经一再示警事情已经很不好玩了。

“没错我认识安德烈·戴维斯是在地铁站。”

我双手交握在胸前,声音单调我想我不必偷看手表,最好大大方方地扬起手腕眼睛的动作也要大些,不要更大些,要他明白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审讯大致没有进展,我们可鉯客气一些消磨掉剩下的十五分钟。果然你看,理查·福茨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你在地铁站认识了安德烈·戴维斯?”

“昰的”我在郊外公路上见到安德烈时,黄昏正在逼近黄昏十分妩媚,因而阿书的笑容比实际上要妩媚得多在阿书看,我的姿态、笑嫆简直就是在向安德烈撒网安德烈的车及时刹在阿书的车后。我看见它是辆七成新的福特浅蓝色。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北欧人的超厚羊毛衫的男人,就是安德烈是件深蓝和白色织成的图案,领子一直拉到耳朵一个年轻的猎人形象,皮肤让雪原辐射成了深色他问峩们的车是不是熄了火,是不是需要他帮助阿书请他帮着看看,年轻的猎人弓下腰在打开的车前盖里拨弄几下。我注意他浓黑的眉毛鈈是在纠结而是在痉挛把所有的思考和感觉都抓成一团。然后他抬起头告诉我们:“这车太老了”

阿书大失所望,像美国人那样把眼珠翻上去迅速看一眼上天然后说:“这还用你来下诊断书?”

他又说:“这么老的车还能动非常了不起。”

不久车在他手下慢吞吞哋发动起来。他说:“你看它没毛病,就是个老东西该死了。”

阿书说:“这样好不好我们跟你换车,你来开这辆老东西”

他不置可否,听觉和视觉都留在烂糟糟的车内脏上以食指和拇指伸进裤兜,小心地抽出一块手绢是一块折成正方形、在飞快加深色彩的傍晚空间中显得极其洁白的手绢。

我对安德烈的最初好感就发生在那个刹那。

他拿洁白的手绢擦了擦手上的黑色油污又把它折好,放回詓

“怎么样?”阿书说“你来开这老东西?”阿书和美国男人交往起来总带点儿欺负的态度。

“那你们呢”安德烈问。

阿书说:“我可以开你的车啊”她让人上当的意思十分明确无误,十分公然毫无圈套感,因此人们恰恰忽略了:这是一个圈套她看我一眼,鼡中文对我说:“学着点看我怎么让人伺候。”阿书来美国五年了对待我自然像对待晚辈。她鼻子冻得又红又亮用大拇指一指,说:“这小子他要不看见我们俩是女的,才不会停车”

他掏出车钥匙递给阿书。我突然看见他特别浓密、向上卷曲的睫毛我头一次如此近地去看另一种族的睫毛。他向阿书交待浅蓝福特的种种怪癖比如每次启动它都会向后滑动两英尺。他的睫毛有力地张着使他有了┅副极其聚精会神的面容。

就在这个时刻我向他发出了一个笑容。我一点儿准备也没有这笑容是“走火”出来的。一个刚刚踏上异国國土的二十九岁女人她束缚不了这个暧昧的、微妙的笑容。二十九岁的女人什么也没有:她赤贫无助,只有这个笑容为她四面八方地抵挡只要有一线希望,这笑容就会“走火”地发射出去

我马上看见我笑容的成效:他先是一怔,之后便跟上了我他投给我幽深的一瞥,那是他接受我笑容的收据我感到我心里出现一股感动:他在对阿书说话,知觉却在我这里

他说:“这样吧,你们俩全坐到我车上我把你们载到前面的加油站去。”

阿书说:“去加油站干什么”

“那里暖和啊,”他说“你们等在那里,让他们来拖这老东西”

“不行!”阿书大嚷起来。“拖一次要七十五块钱!”

他清白无辜地耸了耸肩——这样黑心赚中国穷学生的钱他也认为非常糟糕,但这鈈是他的错我发现他的眼睛转向我,意思是把我拉成他的一伙让强硬地索取援助的阿书碰些钉子,我对他又来一个微笑我被事情的進展吓一跳:我和他暗中已成了一伙。

无出路咖啡馆 一(6)


他说:“那你想怎么办要你是我,肯把自己的车给陌生人开吗”

阿书说:“反囸要我花七十五块是绝对没门的!”

“你听着,”他说“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坐到我车里去二是不坐到我车里去。”他眼睛和我眼聙的往来已相当密切。

阿书头一次碰到如此不肯上她当的人她摔摔打打地打开她那老车的门,取出她的皮包和我的帆布包又让我把後备厢里一双旧高跟鞋,一把破伞一把刮雪的刮子,一件带旧货店霉味的短大衣两听可乐搬进浅蓝福特。她怕人偷她的这些家当搬遷结束,她突然又想不开了怨愤地大声说:“凭什么让我花七十五块钱?”她戴皮手套的手在她的老车顶篷上拍了一把拍出一声钢精鍋的声响。

“因为你不付七十五块的话就得付三百块让人把它当垃圾拖走”他说。他又朝我看一眼又给了个第三者看不见的笑容。现茬轮到他忙了:他在浅蓝福特里钻进钻出把一大堆相片,二十来本书和四五十本杂志一张毛毯还有一架七十年代末式样的录音机一一清理出来,放进后备厢他解释说他对两个女欢迎客人来家做客的话毫无准备,车内的清洁整齐程度是单身汉标准

阿书安排三人的座次:她和他坐前排,我坐后排车刚开动,她就伸手去调收音机频道同时大声对我说:“唉,听见没有这家伙是个单身!”

我笑笑,突嘫发现他在后视镜里看我也在笑。

“不过他肯定没什么钱!”阿书又说“这车还没有道格拉斯的好!”道格拉斯是她的前任男友,据說又穷又帅又浪漫又不负责任。“我觉得你不必和他暗送秋波他说不定是个邮差,最多是个中学代数老师你看他的车嘛!”

我见他叒笑起来,这次笑得更妙仅是眼睫毛的一张一弛。他有一副生动的五官他们都有着生动的五官,因为每一笔画都那么浓重因而那笑嫆一点儿也漏不掉,全被我接住了

阿书问他,“你是不是教书的”

他说他讨厌教书。他说他在少年时代就常听伙伴们说:实在什么都幹不了大不了就去教书。他反问:“你们俩是留学生”

“对,职业学生”阿书说,“业余保姆看护,业余厨子业余情妇。”阿書说得自己也大笑起来她随便起来比美国人还随便。瘦小的阿书在贫嘴时就变得粗大狂放笑出敲锣般的洪亮笑声。“唉你不是教书嘚,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他说“我在外交部上班。”

阿书马上把四分之三的脸对着我:“这小子说他在外交部上班你信不信?我反正不信”她转脸盯着他的侧影:“肯定吹牛。说不定撩起袖子胳膊上还有刺青。他看上去像干糙活的”

他突然从后视镜里瞅峩一眼,说:“业余情妇你们怎么有这么好的业余爱好?”

我说:“我刚到美国才几个月我这位朋友来了五年了。”我暗中检查了一丅我的英文句法有三处小错,一处大错这是由于紧张,可我不知自己紧张什么很可能我在打这个美国男人的主意,不然我这句答非所问、通体毛病的话算什么意思呢只要我想好好给人露一手,就会变得很没出息英文漏洞百出。

天完全黑了我们三人一个接一个地沉默下来。

阿书突然觉得事情有了疑点

“你把我们往哪儿开?!”她问他

“你们饿不饿?”他说“我特别饿。”

“过了两个加油站叻!”阿书揭露性地说

他在黑暗中笑了。他的声音都是笑的:“过了四个加油站了”

阿书用中文说:“坏了!”她声音压得很低,“峩的高跟鞋呢”

我说我看见她把所有破烂和他的破烂一块锁进后备厢了。她让我把我的皮靴脱下来;那鞋跟不够尖利不过比赤手空拳強。我说:“我可不想动手一鞋跟打下去打冤了算谁的?”她说:“好那你把靴子递给我——别从这边!从右边偷偷递给我!”


无出蕗咖啡馆 一(7)
前面灯光稠密起来。阿书催促我快脱靴子我说:“我可就这一双过冬的鞋。”她不耐烦了顶我一句:“不就是两块钱在旧貨店买的吗?”我说:“那么大个旧货店我在里面开矿开了一下午开出一双凑合能穿的鞋是容易的吗?”她简直像吵嘴一样说:“打又咑不坏!打完他你再接着穿呗!”听我不吱声她又说:“前面好像是个大住宅区我叫他停车,他要是不停你就往他后脑勺上拍一下,伱那皮靴够沉”我说:“不是说好你拍吗?”她说:“我怕你舍不得你的破皮靴!”我说:“那你凑合着用你的鞋拍吧”阿书说:“誰让你坐后面?我要坐后面我就拍……”

他突然说:“以后可别随便搭陌生男人的车你们常搭陌生人的车吗?”

我正要说我们从来不搭陌生人的车阿书却抢先开了口。她大声说:“对呀我们最喜欢搭陌生人的车,陌生人才礼貌客气这个鬼国家,一成了熟人才没人來理你!”

他说:“听说过年轻女孩失踪的事吗?”

“那是年轻女孩!”阿书说“我们又不是年轻女孩。真比划起来吃亏的还不一定昰谁呢!一般带大武器太累赘,随身揣把微型手枪、催泪瓦斯什么的大致可以打遍天下。

他说:“噢!”然后他转脸问阿书:“你叫什麼名字”

阿书抬杠一样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车进入了人烟旺盛的地带一群十四五岁的男孩在人行道上溜冰,还顺手向过往的汽车上扔雪团阿书紧急向我布置:“现在车速才三十迈,跳下去摔不死他不停车我就喊一二三,你跟着我跳!……”她扯了嗓子便喊:“停车!叫你停车!”

“好的”他心平气和地说。车平滑地飘过极光润的马路两岸的公寓满是温暖的灯火。

“停啊!”她对他叫道同时气急败坏地对我用中文说:“你怎么回事?!拍呀!怎么这么饭桶!”

我说:“你不饭桶你来!”

“你看你看,他就是不停车!”阿书要吓哭了“停车!”她吼得肺腑震动。我知道她一半是在吼我

“好的,马上就停”他答应着,一点儿也没听出阿书声音里的哭腔他的脚在油门上加了一把劲,车速平稳地上去了阿书说:“完了,跳车也没法跳了”他倏地笑出声来,轻打一下方向盘我们進入了一个小小的闹市区。车子不动声色停在了一家餐馆门口

在他笑嘻嘻请我们下车时,阿书仍感到一阵可怕的瘫痪他的脸在餐馆霓虹灯的映射中,显得神气十足他说:“这下明白了吧?上陌生人的车是很难下车的!”

点菜时,我发现阿书开始报复她点了三道二┿五块以上的海鲜。表情全无杀人不眨眼的从容。

我说:“哎行啦,吃不完的”

阿书立刻打断我:“谁说你了?我吃得完”然后妀用中文说:“这小子把我吓得半疯,你知道吗恐惧特消耗人的体力!”

他笑着看着阿书,又来看我劝我说:“随她去,我反正没带那么多钱”

阿书食指向他一指:“用信用卡。”

他还是笑眯眯的:“我在国外工作了很多年信用卡没及时付账,信用公司现在都歧视峩只给我很低的信用限额。我这月已经超额啦”

“就是说吃不起海鲜了?!”阿书恶狠狠地瞪着他“我没估计错吧?”她看着他对峩说“这是个穷小子,还抠门儿”她拍拍菜单责问道:“那我们吃得起什么?!”

“吃得起‘饱’”他说。

我草草点了五块九角九嘚“天使头发”配番茄浇汁,然后就把菜单合上了他在认真地读菜单,面孔都被严严实实罩住了

阿书拍拍我胳膊,拇指向菜单后面嘚他一指:“怎么样我说中了吧?我就知道他没什么油水比道格拉斯还不如。看见没有他看菜单是从右边往左边看。”


无出路咖啡館 一(8)
他这时从菜单后面露出面孔:“这是我爸爸教我的”他一口字正腔圆的中国话。

我看见阿书的脸先是一红再一白,她肯定也看见叻我脸色的变化

“啊呀!”阿书用巴掌捂住半张开的嘴。

他无所谓地说:“没关系你又没说错——我是挺穷的。美国外交官也就比郵差阔那么一点儿。”

他看着大败给他的阿书哈哈直乐。我庆幸除了和阿书琢磨用皮靴干掉他还没讲他太多坏话。我发现自己也跟着怹在哈哈地乐阿书的下场很可乐,但我主要是想让他明白我是他恶作剧的好观众。

后来安德烈告诉我那天晚上他很感激阿书,她给叻他很大、很关键的一个机会让他把他逗乐的天分、语言的天分展示给了我。

“你看我已经重复五遍了。”我向特务福茨偏着脸张开兩个巴掌:“我只记得我和戴维斯是在地铁站相识的”

理查·福茨送我出来时,已近中午。

我走出杰克逊街×××号的时候,天色铅灰脹鼓鼓地憋足一场大雪。气温很暖不怀好意的暖,这是芝加哥一年中最灰暗的几天人群像是从大卫·帕克画中走出来的,匆匆的各种皮靴上渗着灰白盐渍,半个秋天一个冬天,他们的靴子就这样被化雪的盐饱饱地浸泡、腌渍,成了城市中最难看的一个画面。

从办公楼里出來抽烟的男人和女人们缩着脖子站在角落里,每吸一大口烟脖子便缩得紧些。他们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他们自己有多么难看但我感箌,给他们看到眼里的一切一定更加难看。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是这丑恶景象中的一个细节因而他们阔大无边的厌恶包括了我。我也是他们广漠的痛苦、无奈、无趣的诱因之一在他们冷漠呆滞的灰色、蓝色、棕色眼睛里,我要对这么难看的街景负一定责任正洳九十岁的贵妇米莉认为,大多数潜入美国的移民要对日益粗俗的民风、市容负责

邂逅安德烈的当晚十点,我正给米莉喂芒果布丁电話铃响了。米莉手里握着电视遥控器一听电话铃就立刻摁哑了电视。老贵妇最爱做的事就是接电话最大的幸福就是接着了儿子的电话。一接电话她头颅的摇颤幅度就会加大许多我替她端着话筒,她嘴巴够着送话器以假嗓子说了声哈罗。米莉只剩下了假嗓子她在八┿六岁那年再次度过一次变声期,真嗓子在那个时期失去了她摇头摇得轻了,对我说:“是找你的宝贝儿。”刚才那阵激动使她把一匙芒果布丁摇得满脸都是老贵妇向我使了个眼风说:“嗨,是个迷人的男中音”

我已经猜到是谁。我对着电话那头的他说:“很意外這么晚接到你的电话戴维斯先生。”老贵妇米莉看着哑巴电视看得很出神我仔细地把英文讲正确,讲得懂礼貌有教养米莉不喜欢我茬她面前讲她不懂的语言。

“我见过你”戴维斯先生说,“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见过我这么个人?那时我瘦些”他讲着流畅的中文,“一年前的圣诞节在北京,很大一个圣诞晚会一个穿绿色羽绒服的姑娘,戴一条灰色男式围脖口罩一直戴到人群里,才脱下……”

峩不时抱歉地笑几声我的确有一件羽绒服,绿得像邮筒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晚会了。晚会突然在那个冬天变得很盛行晚会上总囿些美国人或欧洲人。我不愿让他失望便说:“噢,想起来了!那时你在北京工作是吧?”

他却说:“把那事忘掉”

我说:“把什麼事忘掉?”

“把我和你在北京曾见过面的事忘掉尤其忘掉它发生的地点:北京。”

他的中文完全是美国句法变得难懂起来。他一个勁儿叫我忘掉我本来就早已忘掉的事我痛快地答应了他。我说:“好的忘掉它。”

他又说:“那件事在北京没发生过——如果有人问你就这样回答。”

无出路咖啡馆 一(9)

“就是在北京的圣诞晚会那个晚会从来不存在。”

“好的可是为什么?我其实……”

“请讲中文”他说,声音听上去非常正式

我只要改说中文。米莉马上摁一下遥控器电视上的人物们马上恢复了声音。我看她一眼她在赌我的氣,正一点儿一点儿提升电视的音量

我说:“别担心,我一定忘掉那个晚会”

“好的,我不问为什么”

“谢谢你。我打电话就是为叻得到你这个承诺但这个电话你也从来没接到过,明白吗”

这时米莉已不去看电视,而是不可按捺地看着我这个一向很乖的中国侍奻今天居然当着她的面讲了这么长时间的中国话。她摇头摇得极轻极轻因此轻微摇颤的头使米莉恢复了她原有的尊贵和傲慢。我赶紧转囙到英文上来

安德烈说:“那好,就不多打扰了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我发现跟你打交道真不费事你大概是个不费事的女人。你是鈈是”

我笑了:“哪类女人你认为不费事?”

“就是很难碰到的那类”

他的中文词汇被英文思路、英文语法串成句子,听来有陌生的趣味我们用对方的母语交谈,不断出现的意外的理解和误解使我深受吸引

挂上电话后,米莉摇颤着头盯着我十七岁出嫁、三十岁守寡的贵夫人米莉看不起现代人的生活。她尽量离现代生活远远的以一种高姿态去看盛在电视机玻璃橱窗里的现代生活。她对我们这些男侽女女整天在轻轻摇头把我们的感情方式、穿着方式、语言风格一一否定。她整天就这样不可思议、不屑一顾地轻微摇头在她了解安德烈之前就早早否定了我和他交往的前程。了解不了解都没关系反正她反对。但米莉的反对是高贵而傲慢的她傲慢得连介入都懒得。她见我穿了条牛仔裤去见安德烈脱口叫起来:“你就这样去和他吃午饭?!”我问怎么了她微翘着下巴轻轻摇头,叫我快去快去似乎她不屑于对我们的一切过问、插嘴、评点,甚至不屑于她自己的不屑于每次约会回来,她用甜美的假声说:“我说他不会带束花给你嘚”或者说:“我就猜到他不会送你香水。”或者说:“我料定他不会请你看芭蕾”有回我见一个花铺正大减价,花了两块钱买了一束花插在米莉床头米莉带着微微的恶心朝花摇一阵头,说:“你看我告诉你他只会买这种杂花——这种七拼八凑的杂花。你们这些人裏没人懂得该怎样送花:什么人送什么花什么花代表什么,统统乱七八糟这样乱七八糟,当然什么都可以被忘掉”我问:“你指什麼被忘掉?”她说:“不是上次你们在谈论‘忘掉’吗”我大吃一惊:九十岁的米莉竟有这样好的记忆力。

我承诺“一定忘掉”之后咹德烈和我心照不宣地就此不再提及那个电话。

这时我突然站住回头去看杰克逊街×××号那幢庞然大楼。我是怎样被它吸进又怎样被咜啐出的?我感到我和它在体积与力量上的可笑悬殊从它那一个个雪亮的窗口收回视线,芝加哥更暗了雪就要来了,我可不能误课

站在角落里抽烟的人们视而不见地任凭无数双脚溅起细小的一蓬蓬泥浆走过去,走过来我这双两块钱买来的旧靴子亦混迹其中。抽烟的囚们的心情被难看的街景弄得坏透了他们在痛苦地想,该拿这心情怎么办拿这难看的芝加哥怎么办,拿我这个入侵的另类怎么办他們吸一大口烟,再吐出来和着午餐的洋葱、大蒜气味吐出来,同时任其自然地恶毒任其自然地绝望和痛苦。我瞟着大楼阴影中一张张忍受着我的面孔全靠他们的忍受,我才得以在此地幸存

大楼阴影中的一张张面孔看着一个瘦骨磷峋的异物,就是我我感到了比便衣鍢茨的审讯更剧烈的恐惧。

我一边切菜一边对着电话复述审讯的过程安德烈最初的惊讶渐渐缓解,他开始以一种被逗坏了的口气插一两呴话或像啦啦队那样叫喊一两声。再听下去他实在觉得这事太可乐了——我居然坐进了六平方米的审讯室,居然一本正经给审了一小時他等我说完,便放开音量大笑起来我等着他笑。

无出路咖啡馆 一(10)


我发现自己很不高兴他这副态度我说:“安德烈,有关我的事伱到底摊了多少底牌?”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就那些,你曾是军人少校,父亲是老革命就那些。”他话音带着笑的余波

他的意思峩明白,电话里仅仅重复他和我的“供词”两个星期前,他突然收到一张“安全核审表”他在电话上再三叫我别紧张,它不过是外交官员的例行核审但我听得出,他紧张极了一句中文里有三个单词是英文。他一紧张中文词汇量就立刻缩小“安全核审表”和美国海關表格、移民局表格,以及绝大部分试卷相同每项提问有三个选择。因此不论多细致多复杂的问题只能有三种“是否”表格上有这样┅项提问:你接触了一位来自共产党国家的女性;你和这位女性发生了①临时的性关系;②较长期的性关系;③趋向婚姻的正式罗曼史。咹德烈在第三选择上打了钩于是,他和我之间进行着的这桩事便是正式罗曼史他告诉我他那一刻突然醒悟这种三项选择式问答有多万惡。你不得不粗率简陋你不得不摒弃最贴切最精确的。假如那表格上有④生死攸关的壮烈爱情;⑤为其愿放弃一切的爱情;⑥在国家和愛情之间只能择一而终的爱情;⑦为其不计后果以致导致自我毁灭的爱情……安德烈滔滔不绝地将三项基本选择之外的选择一一排列。怹告诉我如果拟这些选择的是他自己,他的对钩会更准确他满口打趣,但我听出他在面对表格时心情沉重而悲壮。他在这样的壮烈惢情中沉默了三天其间他没有给我打一个电话,也不接我的电话第三天傍晚,他在血色的枫林中踱步了一小时回到公寓,打了电话給航空公司把他信用卡上仅剩的限额拿出来,买了张一千四百元的机票他从机场乘地铁到我打工的餐馆时,我还有五分钟就要下班峩见他两颊潮红,眼睛比平常更大便知道他严重地缺觉,并有同我长谈的紧急需要我笑笑说:“你在飞机上刮的胡子?”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说:“你没给我打电话的三天里没睡觉,所以你不必以刮胡子来开始新的一天”他笑笑。

我们在一个酒吧坐下时已經是半夜十一点半了。这是一家关门最晚的酒吧打烊时间是凌晨三点。安德烈付了一笔疯狂的小费要一个老酒保打电话雇计程车。计程车上他一直攥紧我的手,不断地吻我他要乘早晨六点的班机回华盛顿上班。空荡荡的候机大厅里只有他和我俩人。他替我脱下外套请我坐下。他的姿态、手势、神情都非常正式坐定后,他从他仅有的行李里取出那份“外交官员安全核审表”他表情正式地对我說了一声对不起。我问他对不起我什么他说他不得不用手遮住表格的其它内容。我这才注意到他的两只极大的手捂住大半张纸,以免茬我这里泄露了他国家的秘密

我笑笑,说:“我对你的国家的秘密完全无所谓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他说:“你有没有兴趣我都得保密”

“你讨厌也好,不讨厌也好都不关你的事。我得遵守我的誓言”

我看见纸上仅有的两英寸空间中,那三项仅有的选择:①打算Φ断此关系;②打算将此关系转化为非正式的一般同居关系;③打算将此关系发展成为婚姻我们都沉默着,他慢慢从西装内兜抽出一支派克圆珠笔

他看着我,眼睛很大很大一张表情丰富的面孔此刻很空白很空白。一个选择花掉他一千四百块花去他在信用公司的最后嘚信用,他开始落笔了他连夜飞到芝加哥就是要我看他这个简单的笔触:先向下摁去,再向上一提一个钩打在第三选择上:“打算将此关系发展成为婚姻”。

飞机起飞前他将表格放回公文包。然后向机舱走去在他半个身体已进入甬道时,他回身向我挥挥手面部表凊是烈士的,充满绝然我也向他抬抬手。他抿嘴一笑我使了使劲儿,却没笑出来我突然发现他那身深灰色西装看起来非常昂贵。他穩稳地向甬道深处走去深灰西装合体极了,一派高档的朴素使安德烈很神气、很男人了

无出路咖啡馆 一(11)


我用下颏夹住电话,把一个鸡疍在锅沿上磕碎溜进锅内。接着又去磕第二个厨房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方便面气味和水浦蛋的气味。

“请别告诉我!千万别在电话上提任何人的名字!”安德烈及时制止了我我原想把理查·福茨这个名字告诉他。

“你记住,”安德烈又说“别在电话上跟任何人复述這场谈话。”

“那不是谈话是审讯。”

“没错是审讯。我很抱歉”

“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讨厌你要记住你今忝对审讯者说的每一句话。躺在床上闭上眼,好好回忆一下你今天讲了哪些话。把每句话都背几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些人佷难相处处不好很讨厌。他们可以让任何人遇上倒霉透顶的日子他们可以长久地、不伤和气地插足到任何人的生活中去。他们也拿他們自己没法子就是这么个工作性质,靠麻烦人拿政府的钱他们有什么法子呢?”

我们在电话里恋恋不舍道了七、八次晚安还舍不得掛断电话。似乎是身处绝境的一对恋人:背叛了自己的民族抑或部落被自己人孤立得相当彻底。这种孤绝感使我和安德烈变得很缠绵纏绵到一锅方便面也煮烂了。

我将小锅里稀里糊涂的汤水倒进一只大碗端进我的房间,关上门如果房东不在家,我会连碗都省略把媔条直接从锅里扯进嘴巴。房东是年轻的牧师和他年轻的妻子他们吃东西向来不被我听见,所以我也该识趣些体谅些,尽量无声地拉扯面条有时牧师妻子独自在客厅里看电视,一面无声无息吃着微波炉烹饪的墨西哥或意大利晚餐被我偶然撞见,她会脸红起来年轻嘚牧师夫妇或许把吃这项活动看成纯粹肉体的,相对他们从事的纯粹精神事业吃,这个肉体事务该放到私下里就像他们的夜夜做爱,忝天清晨在卫生间的各项清理吃,同样是不得已的肉体活动

我趴在书桌上放开音量吃面条。我每周有两个晚上不打工只好自己开伙。其实我挺渴望这样的晚上宁静地伴随低劣食品。我总是边吃边找些东西来阅读:报纸、杂志要不就是减价广告。有时会有些彩票组織的来信尽管知道字里行间布置得十面埋伏,我还是读得很认真他们千篇一律的花言巧语在吃方便面的时候读,还是给我不少希望的只要我不怕上当,一个巨大的甜头似乎就在那些胡扯八道后面这些骗子们一般都以一个疯疯癫癫的狂喜口吻开始骗局——恭喜!万分榮幸地通知您:您是七千万人中的幸运儿,已进入了最后一轮淘汰赛五千万美金正向您微笑!……紧接着,骗子们开始替你操心如何开銷这五千万:他们认为先去乘一个月的豪华邮轮再去买一幢带泳池的意大利庭院,再买几辆波沙或本茨车为如此的财富我必须做的贡獻很简单,往往只是在一百来种无聊杂志中选订五到十种

我推开那个超大信封,上面印的两张脸诚挚热烈一点儿也不像骗子。其中一張脸有六十多岁了跟真正的阔佬没什么区别,就是说他辛辛苦苦胡扯了一辈子到这把岁数总算有了副阔佬的外表。另外的一张脸大约②十多岁这个劝人上当的行业倒也前仆后继,新人辈出这一老一少两个家伙最多一个月前刚给我寄过一模一样的“贺信”,这么快就叒回来了

我把最难看的东西放到最后来读。几份账单被我放在书桌角落上不到实在挨不过去,我绝不碰它们此刻我喝完最后一口味精比例过大的面汤,把账单拿到面前我翻着学费账单、图书馆押金账单……我看着一笔笔数目字,心里检讨:该取消课间那杯咖啡;该跑远些去买九角九一打的鸡蛋;该记住收藏好各种减价券一张减价券能让你在买洗头香波时省五角钱。账单下面是银行的月终结算它昰我最怕看的东西。一般我会一混五六天不去拆它的信封;实在混不下去了我才壮着胆将它扯开。果然那三位数的存款又缩小了我的存款从没上升为四位数。搬进来做牧师夫妇的房客我交纳了第一个月的房租和水电煤气费。一天年轻的牧师太太对我说:“真抱歉打扰伱不过我得告诉你,你给我的支票是坏的”我并不明白她说的“坏支票”指的是什么,马上说:“那真糟——我这就去再写一张好的給你”她脸上的笑容十分美好,是那种不忍心揭示残酷真相的样子她是我惟一碰到的在金钱上态度娇羞的美国人。

无出路咖啡馆 一(12)


她說:“可是如果你继续开坏支票,银行会罚你更多钱的”

我使劲想,她到底窘什么

“是这么回事,”她说脸色极红艳,连比划手勢的十根手指都涨红了“你已经没钱了,你的银行账户已经空了……你懂我在说什么吗”她实在不忍心继续揭我的短。

我不敢再去看她的脸和手指头它们再红下去她可吃不消了。我也快吃不消了我说:“我明白你在说什么。太谢谢你了”

“哪里。”她说着把空头支票递到我手上然后眼皮一垂,迅速走开当初他们在挑选房客时花费了两个星期,接见了总共五十来个候选房客从五十来个男女老尐中选定我,是他们认为我看上去体面负责任,干不出拖欠房租或开空头支票之类的事年轻的牧师夫妇在我搬进来那天大松一口气,幾乎动了感情地告诉我他们头一眼就相中了我,对我所具备的优秀房客的素质极有信心他们甚至搞了一套近乎仪式的午茶会:在正式餐厅摆了一盘饼干,一盘奶酪一壶红茶和牛奶。我吃着年轻的牧师太太自制的饼干心想我一定不糟蹋他们的友善和信赖,一定不祸害這里的一草一木一定帮助他们保持一个体面、负责的房客形象,尽管这个良好形象存在着大量不实之处:它大部分基于他们的美好主观願望我在那个九月的午后坐在烘烤饼干的巧克力和香草又甜又暖的空气中,看出这对牧师夫妇动了真格的了:餐桌上的餐具是节日用的銀器餐纸是深蓝色的,上面印有金色的星星、月亮他们一再表示能找到我这样的房客是他们的幸运。我一再说哪里、哪里。他们说真的真的,在芝加哥这类住宅区找个人品端庄的房客很不易:光是不抽烟、不喝酒、不听惊天动地的摇滚、不在电话上一待两小时或對着电话一口一个“我操”就已经不易了。他们曾经有位房客倒是不抽烟不喝酒安安静静,但后来发现他不声不响原来是在卧室里养蛇囷蜥蜴

“所以希望你能长期住在我们这里。”牧师太太说她细巧地为我斟茶,细巧地用小银勺搅动她自己的茶杯她说:你一看就不昰那种有乖戾习惯,或者赖账、不讲卫生的人

而我在第一个月就辜负了他们。

这时我仔细做着加减法运算:电话七十六元房租二百元,水费二十元电费三十一元,煤气二十八元……得出来的数仍是大于银行结算的三位数我可以向餐馆预支两星期的工资,如果老板不哃意我可以在校园广告栏卖我上学期用过的书。可以卖出两百元来不过这个交易过程很可能会长达三个星期。用不了三个星期我就會把我在牧师夫妇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彻底弄砸。我估计下个礼拜我再出出进进绝口不提欠他们账的事他们就会对我失望过度。我还能从洎己这点儿家当里刮出什么油水去卖掉母亲给我的项链吗?……急剧的心算中我下意识打量着我的卧室。我真的喜欢这四面乳黄色的牆它没有任何装饰,曾经挂过画或相框的钉子被拔去了洞眼疤痕都经过细致地修补。屋内陈设简洁到了基本——一张单人床一个写芓台,一把椅子床边一把椅子在没有欢迎客人来家做客的话来访时便是床头柜,上面放一盏台灯台灯至少经历了三代人,灯罩内衬的┅层薄绫其实已是一层灰烬似乎一点轻微的触动就会使它碎裂成粉末。正是它给了这座房子某种来历:一个正统的、有不少美德的、没絀过败家子的家族的来历它消除了我江湖过客的感觉,使我对自己这段很可能是暂时的生活产生了类似归宿的幻觉。每当我从学校、從餐馆回来这一簇暖色的灯火能让我的心马上稳下来。它因为陈旧而显得温暖三代人之前,它已亮在这里;隔着整整三代它接纳了峩;或者说通过它,一个朴实本分的家族容我跻身其中这个家族重视传统,并以传统为骄傲对于此刻的我来说,传统的东西显得更为鈳靠

我端着空碗走出卧室,提着身体的分量脚步贼似的轻。客厅里交映着冷调和暖调的光那是电视和壁炉。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复加的光亮。我的脚起落无声无息但这幢旧房的地板却能把我的动作传达到客厅。我听见夫妇俩人朦胧的对话停止了我不知是前进,还昰后退如果牧师太太此刻借故走进餐室,就会逮我个正着我就躲不过去了。惟一的办法就是再厚着脸皮请她多宽限几天那将是他们給我的第四回宽限。尽管牧师太太每回都说:没关系等你有钱再说。我知道我在飞快接近我的信用限度牧师夫妇一定在暗中给我标了極限,他们再真善美也不能容我无度挥霍我的信用

无出路咖啡馆 一(13)


我快要接近通往厨房的门了。进了厨房便登了安全岛可以避免正面遭遇。我眼睛的余光看见牧师坐在沙发上妻子坐在地上的一只沙发靠枕上,脸枕着丈夫长长的腿这样一个宅子,安全实惠似乎人世間所有的美好祝福都降落在这间不大的客厅里,浓缩在这对年轻男女身上我成功地没有惊动他们。

我决定明天再同牧师太太谈宽限房租嘚事我这样拖延一部分也是为他们着想:在这样一个充满祝福的晚上,他们对一切都如此放心连灯都不必开一盏,却突然闯来一个异國女人谈起她尴尬的穷困。穷得连二百块的房租也对她形成致命压力我不忍心让他们意识到,有一份赤贫就在同一幢房子里;一份赤裸裸的生存急需紧挨着他们的安全温馨,威胁着他们年轻幸运的隆冬夜晚

我老鼠一样灰溜溜地进入厨房,把水龙头的水流量拧到最细洗着一只孤零零的饭碗。我真的不是想混一天是一天因为每过去的一天就给牧师夫妇多一份证明——他们当初瞎了眼。我知道惟一的補救是踩着自己的自尊走到客厅去走到他们相依相偎的恩爱造型面前,赔上大大一个笑脸和我不坏的仪态请他们谅解,再给一次宽限这是办得到的。这比装聋作哑、浑浑噩噩地硬赖下去要好些但我实在做不到。

我打开冰箱想为自己倒一杯果汁,却看见冰箱里放着夶半杯剩咖啡杯口上罩着塑料保鲜膜。冰箱里常常有半杯咖啡或半块糕饼都是用保鲜膜细细包好,打算下回接着吃或饮房东们还不寬裕啊,他们或许指望我付的房租水电费好用去支配他们的柴米油盐。我对着那杯剩咖啡傻站了许久

把碗轻轻放进柜子时,我听见有腳步朝厨房走来我赶紧再打开水龙头,开始专注地洗手在最难堪的时刻,千万得给自己找桩事忙着占着手或大部分注意力。厨房天婲板上的大灯亮了光天化日,我这下可没处躲了

牧师太太出现在门口:“怎么不开灯?”她微笑地责怪我语气却非常温柔。

“我看嘚见”我说,“省点儿电”我大概像个乡下亲戚。

年轻的牧师太太大概也认为我的确像个乡下亲戚她咯咯地笑起来说:“美国电便宜啊,哪里省得出钱来又不是中国!”

我说电便宜省省也没坏处。

她马上说:“你从来不看电视不会也为了省电吧?”

“要读的书太哆了!”我说“你知道的,读文学的人都要做好读死在书堆里的准备。”

她说:“超饱和地读反正是记不住的,来和我们一块儿看看电视吧下面有个很不错的电视剧。”

我说:“我一般只看早上七点的新闻”

她说:“来吧来吧,你不来斯迪夫该怪我不尽职了,怹该说我弄得你很紧张刚才就是斯迪夫要我来邀请你的。”

斯迪夫是牧师的名字他们的目的或许在于套出我的真话:我如此沉着地拖欠房租,到底是什么缘由他们或许要以盛情来刺激我的良知。我在壁炉边电视前的一片惬意中会如坐针毡他们或许要的就是这个。房東一个不缺席再厚颜的房客也会被提醒:什么是他们和你之间最本质的关系。

“太多谢了我真的没空,还得赶一篇读书报告”

我把掱在毛巾上左一遍右一遍地擦拭。我尽量把动作弄得很匆忙尽量把匆忙弄得很真实。我想牧师太太或许听出了我托辞中的真话:别逼我——明天最迟后天,我一定交房租

她叹了口气。她看出再逼也逼不出名堂来

“你太客气了。”她说

“还帮我熨衣服,”她说“峩放在地下室里的衣服,你全帮我熨了!”

“我是一顺手就把它们全熨了”我说,“反正我自己也有两件衣服要熨”我心里想,她可芉万别误会我绝没有以苦力抵房钱的意思。我究竟有没有这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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