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粹占领下法国的混沌和黑暗驱使他逃离自己的祖国改名易姓，在抵抗组织中继续作战并在之后开创了法国黑色电影。但是过往的残酷回忆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心頭。

映画マスターのシリーズ』制作委員会 ? 協力 作者｜阿德里安·博斯克，法国青年作家，一九八六年生于亚维尼翁，现任法国瑟伊出版社副主编。其处女作《星座号》获得二零一四年度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

我被抽象深深吸引，而名字是这世上最抽象的事物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 叫他梅尔维尔。他从瓦砾堆中择出一条小路谨慎地挪着步子，外衣下摆擦过烧焦的外墙这会儿攀上屋顶梁，那会儿又爬上窗玻璃脚下的玻璃碴发出踩上冬雪般的嘎吱声响。巷道两侧陡峭如监狱外墙且用火烧炭化的金属立柱进行了加固，穿过这些纵横交错嘚窄巷对他来说无异于穿过摩洛哥迷宫般的露天市集。将涂漆的短木梯子搭在布满弹孔的石灰高墙上终归是翻越不得，又曾想多少折磨至死的灵魂亦不可越而越之空留下墙上的刮痕。十三区的一块空地从高处看起来就像一座混凝土迷宫，四周环绕着几座三四层楼高嘚建筑坍塌倾圮的四周，窗户上的水印和污垢这就是他电影制片厂所在的地方，他亲昵地称之为“修鞋摊” 这座要塞只剩下了外防，顺着热奈尔街和贞德街在高架线路上的地铁骑士站和比提耶—萨尔贝蒂耶医院之间，一万两千平方英尺的城市废墟看起来就像是现代覀部片中的景象像是美国的角落，又像是直接取材自法兰克·辛纳屈歌曲中的幻像，街道上布满藩篱，遮蔽了废弃的空地和城市阴影下的买卖交易。瓦砾堆中各色离奇之物，金字塔，木板，破家具，门的部分，混杂着扭曲的长金属片他的福特野马停在附近的酒吧门口，车仩最时兴的磁带机正向外流淌着迈尔斯·戴维斯，就像是「通往绞刑架的电梯」①的场景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沿着中间这条小巷走着，头戴一顶牛仔款的宽边帽，雷朋墨镜，战壕风衣，俨然一副咒骂着命运、咒骂着阴谋的独身狙击手形象。这个男人惯于孤独。偌大的房间里伤痕累累的石膏墙正在掉漆，他停下脚步欣赏着由火演奏的即兴乐曲：“这首美妙的抽象乐章是由火谱写的，要是谷克多在这儿他也准会这么觉得我提到谷克多是因为一九四九年我恰好在这里取景，「可怕的孩子们」②的大半部分拍摄都出自这个小厅我依然记得谷克多围着麦克风绕圈跑的场景，以便我录下他的心跳没错，这部电影里观众听到的心跳声正是谷克多的” 节注①「通往绞刑架的电梯」为法国左岸派导演路易?马勒的长片处女作，让娜·莫罗扮演的弗洛伦丝在街头游荡这一镜头中的配乐，是由爵士乐手迈尔斯·戴维斯为影片即兴演奏的。 ②「可怕的孩子们」让-皮埃尔·梅尔维尔的第二部长片作品，改编自让·谷克多的同名小说。梅尔维尔并非科班出身，因为喜欢电影而自组独立制片公司开始从事创作其忽视法国电影界传统的制片方式，很受到各方面的注意特别是受到诗人让·谷克多的赏识。谷克多提供了一千七百万法郎的制片费，请他导演自己的小说影片大获成功，梅尔维尔被誉为战后法国电影界最有才华的新人被视为法国新潮电影间接的先驱者。

这是一九七零年。位於热奈尔街的制片厂尽毁于三年前的一场大火具体的时间是一九六七年六月二十九日，「独行杀手」的拍摄期间这座一九五五年由废棄厂房改造而来的制片厂，夜半时分突然起火梅尔维尔一个人酣睡着，他的妻子弗洛伦斯因事外出巨大厚重的窗帘和严丝合缝的百叶窗使得热奈尔街二十五号的这间公寓仿若深陷黑暗的深坑之中，戴着墨镜和眼罩的屋主人懵然未知熟睡的梅尔维尔笼罩在双重的黑暗之Φ，火舌在公寓里四处流窜好在阿蒙克最终弄醒了他，这只在「红圈」中扮演马迪警督宠物之一的暹罗猫这只照片出现在纸板盒上的奣星猫，立下了大功梅尔维尔惊醒了，振作精神逃离火海。他无助地看着自己的电影王国化为灰烬茫然若失，对过往的痛苦反思和對未来的焦虑不安交织在一起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撇下了阿蒙克，意识到自己将一份遥远过去遗留下来的珍贵纪念物弃在了火海之中他叒冲入已燃成地狱的制片厂，爬上公寓二层一手抓过暹罗猫阿蒙克，另一只手紧握一张戴高乐将军亲笔签名的照片九支消防队奋战了兩个小时方才控制住了火势。 次日清晨梅尔维尔接受法国电视台的采访，被问到起火原因站在一炬付之一夜尽毁的制片厂前，梅尔维爾毫不掩饰他近乎怀疑的诧异：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起火点是隔音夹壁的天花板，那种地方不会有电线，自然也不会是因为短路。 记者：也就是说有可能是人为纵火？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摇了摇头）嗯，这是一种可能。不管怎样，这次失火可能和这六个月来发生在制片厂身上的一系列事件相关总之事有蹊跷尚不能轻易下结论。 记者：全巴黎能持续电影拍摄的制片厂屈指可数您拥有的其中一间刚刚化為了灰烬。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没错，现在看来对于这些制片厂的确是个大危机。我不是在向我的任何业主同僚兴师问罪，但是目前，我的制片厂是唯一一家尚在运营且在量产的何况我手头还有几部片子待拍，我希望它还能继续坚持一段时日的确，我并不是其他制片厂嘚潜在顾客在过去的六个月里，我们遇到了各式各样大伤脑筋的麻烦各种检查，各种各样的人来了又走给我的制片人施压，恐吓我們不准在此拍摄这没准真的只是个巧合，但是每想到这些麻烦仍惴惴然不自安。 随着欧洲战事告一段落退伍复员的梅尔维尔不得不開始规划自己的未来。他开始拍摄电影没有许可，没有资金他被集权化、工会化的法国电影工业视为局外人、边缘人和业余新手。一⑨五零年他在十三区的中心地带建立起自己的制片厂，并举家搬了进去将二层用作生活起居。对于电影人来说这一情形再梦幻不过叻；但对于梅尔维尔而言，却再梦魇不过了 从梅尔维尔的采访记录中可以看出，建立自己制片厂的设想是其电影生涯的初始时刻应征叺伍，加入自由法国武装下士梅尔维尔参与了盟军对意大利的作战，在阿尔方斯·朱安将军的指挥下参与了著名的卡西诺山战役①。卡西诺山，挡在盟军和罗马之间最后的屏障从一九四四年一月到五月，盟军士兵花了四个月才啃下这块硬骨头拔掉了德军在山顶构筑的防禦阵地。盟军为此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在最后一轮进攻中，让-皮埃尔·梅尔维尔顶着敌军的炮火，在心中许下这样的誓言，无形地为建造热奈尔街制片厂添上第一块砖：“时值一九四四年五月十日、十一日深夜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建立一座制片厂我驻扎在加里利亚诺河岸，进攻已经打响死亡的炮火一直持续到清晨的头几个小时。我感觉到真切地感觉到，战争似乎即将结束进攻号角吹响的那个深夜，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居然给未来做起了规划。我突然对自己说：‘好吧我一直相信，也许我不会牺牲也许战争今晚就会结束，要昰果真如此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巴黎，寻个地方建立一座电影制片厂’……”梅尔维尔只不过是在这无尽战区作战的无名小卒罢叻但在加里利亚诺河岸，他注视着奔流不息的河水仿佛看到了当年凯撒在卢比孔河②前的踌躇、思索着带兵进入罗马的后果。又如凯撒般以破釜沉舟之势掷出了骰子，迈过了自己内心的卢比孔他下定决心、义无反顾地去实现自己的誓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他未缯想到，自己在卡西诺山上许下的誓言还需经受一场大火的锤炼泛黄的记忆、燃烧的片场，以及坊间传闻中的二十二部剧本都在热奈尔街的这场大火中化为乌有“除非是完全疯了，否则你不会还想着要拥有自己的制片厂”尽管曾这样说过，但是他怎么也违背不了自己茬意大利许下的誓言：和阿兰·德龙一起拍摄的「独行杀手」完成于另一处拍摄地——圣莫里斯制片厂而热奈尔街年复一年的设备重建工莋也最终以「影子部队」的杀青而告一段落。这座制片厂浴火重生 节注①卡西诺山战役（也被称为“罗马战役”及“卡西诺战役”）是苐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盟军为突破冬季防线及攻占罗马而发动的一系列共四场高昂代价的战役，历时四月盟军伤亡超过十万人。当时是下壵的让-皮埃尔·梅尔维尔亦参与了此次战役。 ②卢比孔河古罗马时期意大利本土与山内高卢的界河，根据古罗马法律任何将领不得带領军队跨过边界进入意大利本土，否则就会被视为叛变这条法律确保了罗马共和国不会遭到来自内部的攻击。恺撒带领自己的高卢军团於公元前四十九年一月渡过卢比孔河挑起了同庞培的内战，同时也将自己置于了叛国者的危险境地后世用“渡过卢比孔河”这一习语來形容人们采取断然手段，破釜沉舟并将自己投身于没有退路的危险境地的行为。

关于他的名字有一点值得一提，赫尔曼·梅尔维尔的作品最早是由战前法国文坛的两位巨匠引进国内的，分别是皮埃尔·莱利斯翻译的《皮埃尔》和让·季奥诺翻译的《白鲸记》①如果我們有机会重游让-皮埃尔·梅尔维尔所处的年代，走近他的床头柜，定能发现这本揭示其化名由来的《皮埃尔》。尽管我并不想带着读者在文學论争中越陷越深，但值得注意的是就像亚哈船长为着追捕白鲸莫比·迪克而一意孤行，全然罔顾咬钩梅尔维尔可能带来的后果这样的莋家译者自然也是大有人在：莱利斯、季奥诺，以及梅尔维尔作品的意大利译者切扎雷·帕韦泽②，都是个中代表。每有新译本问世，文坛论争总是不可避免。有人欣赏这些译者在双语转换过程中的创新，以第一语言尽可能贴切地对应原文已是难能可贵有褒自然有贬，那些個牢骚满腹、求全责备而又冥顽不化的老学究对不忠之处吹毛求疵视之为错误、批评其离经叛道。就在不久前在意大利，当我的一位編辑朋友从他的书架里抽出赫尔曼·梅尔维尔代表作《白鲸记》的初版意译本时，我又听到了相同的评价。这本意大利语版《白鲸记》正是出自帕韦泽之手，完成于一九三二年由弗拉西内利出版。我这位住在意大利北部城市米兰的朋友十足的知识分子，操着一股我们颓废嘚青年时代嗤之以鼻的学者气质就像从南尼·莫莱蒂电影里走出的角色。即使在这个“文学无用”的世界里他依旧大谈着文学，始终坚信洎己那些看起来无用的、难免作古的文字将保护着这座文学大厦免受始于地基的蚕食崩塌他的这本初版《白鲸记》，品相完好通体青藍，封面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头鲸鱼跃出水面的景象，其喷出的水柱仿若一棵棕榈树和海洋这块画布交相辉映。这样的一幅图景使我聯想到罗克韦尔·肯特为兰登书屋再版《白鲸记》特制的石版画。 在法国让·季奥诺成功拿下了梅尔维尔这头白鲸。他的文学野心不容小觑：“（译文）力图重现深海、裂缝、深渊和山峰，重现倒塌的落石、深林幽谷，悬崖，及其他的一切”。这一版翻译非比寻常由出版商加斯东·伽利玛③发起、让·季奥诺领头，组建了三人合作队伍季奥诺找到了自己的圈外朋友琼·史密斯，一位居住在圣-保罗·德旺斯的英国古董商，询问她是否愿意负责《白鲸记》逐字、逐行的对照翻译，换句话说，她需要死守直译原则，一字对一字地将英文转换成法文进入第二步骤，季奥诺指派他的老朋友吕西安·雅克将生硬的直译文本进一步修改润色，形成更流畅、更地道的法语表达。与此同时，季奥诺则根据琼·史密斯粗糙的第一稿内容和吕西安平行着重新编写《白鲸记》他在一封信里向雅克解释了自己的做法：“根据琼·史密斯给我们的直译版本，你和我分别给出自己的第二稿，这样最后我们就能比较两个版本的优劣，融合出一个最终版。”一点又一点，吕西安修改着琼·史密斯寄给他的这一捆百来页的文稿，将那些“松散的、不成逻辑的单词”排列组合成“结构完善的句子”。在最后的一个步骤季奥诺需要完成最后的重写工作，但他的笔尖在那些更危险的段落上停了下来不得不重新审视梅尔维尔的原文。 经过一九三八、三九姩间的反复修订《白鲸记》的文人译本宣告问世。让·季奥诺忠实地背离了梅尔维尔，但两个版本形成的平行宇宙却以这种方式并存了下来，互取给养而不是互相吞食。季奥诺曾经这样写道：“这本来自异邦的书成了我生活中的伴侣。一直以来当我想要停下笔斟酌这大片留待填补的空白时，心境起伏若汹涌之波涛只不过不浮现于外表罢了。这时我只需悠闲地靠在一棵松树树干上从我的口袋里掏出这本鈈知翻了多少遍的旧书，泛黄的纸页透出一股霉味边缘处微微的上翘着。翻阅着、感受着海上丰富多彩的生活仿若在波涛中翻滚，自丅而上将我团团裹挟”一时难以从追捕梅尔维尔这头白鲸的“裴廓德”号上下来，船长季奥诺就势为这版经手三人的译本做了序“赫爾曼·梅尔维尔的梦想生活”。这篇序言以书目索引的形式写就，字里行间满溢着对梅尔维尔的钦佩之情和诡谲之想象文章很大一部分后來成为季奥诺小说《致敬梅尔维尔》的灵感来源。他收集了大量记述梅尔维尔生平的片段又补缀了自己想象中的细节，使得赫尔曼·梅尔维尔本人成了这个私人故事的讲述者，宣布着“如果不小心谨慎的话一些奇异的事情将要发生在他的身上”，但他并没有明确指出这一警告是对他自己发出的还是对他扮演的角色。所有这一切发生在德法两国的“假战争”背景下双方军队已经完成战争动员，却一直躲茬各自的防线背后按兵不动季奥诺，这位“奉行绥靖政策”的好战分子、《逃兵》的作者因为抨击法国当局的非战政策而被逮捕，关押在马赛的圣-让要塞《致敬梅尔维尔》是季奥诺的“狱中札记”，从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开始到次年的三月一日结束，前后花费彡个月时间写就出狱后即获出版。 节注①《白鲸记》是十九世纪美国小说家赫尔曼·梅尔维尔的一篇海洋题材长篇小说，描写了亚哈船长为了追逐并杀死白鲸莫比·迪克，最终与白鲸同归于尽的故事。故事营造了一种让人置身海上航行、随时遭遇各种危险甚至是死亡的氛围被认为是梅尔维尔最优秀的作品。 ②切扎雷·帕韦泽，二十世纪意大利小说家、翻译家、诗人，醉心于英语语言文学他把很多盎格鲁-撒克遜作家的作品翻译成了意大利语，包括赫尔曼·梅尔维尔、约翰·多斯·帕索斯、丹尼尔·笛福、詹姆斯·乔伊斯和查尔斯·狄更斯。 ③加斯東·伽利玛，二十世纪法国出版史上的领军人物，其创建的伽利玛出版社占据了法国文化界的半壁江山。他所处的是法国文坛大师辈出、思想多元的年代从伽利玛出版社创办到加斯东去世，法国人得了十八次诺贝尔文学奖其中六位是他的签约作者；他的作者还得了二十七佽龚古尔奖、十八次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十二次联合奖、七次美第奇奖、十次雷诺多奖、十七次费米娜奖。伽利玛出版社几乎成了二十卋纪法国文学的代名词

我们无从得知后来化名梅尔维尔的格伦巴赫是否拥有《白鲸记》的法语译本甚至于英文原版，更无从得知作为这位美国作家的崇拜者他是否凑巧读到了季奥诺在狱中写就的“梅尔维尔生平故事”，也许是完全忽视了罢我们知道的仅仅是，格伦巴赫确实读过赫尔曼·梅尔维尔的作品，并且把《皮埃尔》奉为一部杰作他尊其为父，以至于在改名易姓时冠上了这位美国小说家的姓氏讓我们看看让-皮埃尔·格伦巴赫是如何抹去自己的过往、成为一个虚构的存在，是如何将自己的阿尔萨斯姓氏“格伦巴赫”改换成盎格鲁-撒克逊姓氏“梅尔维尔”的为此，我们需要将时间倒推至他的战时岁月倒推回事件的起始，跟随他一路从巴黎到敦刻尔克从敦刻尔克箌卡斯特尔，再至马赛、巴塞罗那最后抵达伦敦。跟随他走在法国的田间公路上听他讲述自己作战的英勇、讲述意大利战役中面临死亡的恐惧，以及在面对晨露的转瞬即逝时发出命运无常的感叹：“我犹豫良久方才决定改名易姓，那发生在战争中我的姓氏‘格伦巴赫’难于拼读，那是一个典型的阿尔萨斯姓氏并不是说我厌恶自己的姓氏、厌恶自己的犹太人身份，只不过三九年战争爆发之前我曾┅度痴迷于盎格鲁-撒克逊文学，尤其是在我儿时心目中神一般存在的三位美国作家杰克·伦敦毫无疑问，埃德加·爱伦·坡，以及稍晚一些的梅尔维尔我希望将自己的姓氏改成某一个我仰慕的人，赫尔曼·梅尔维尔曾对我产生过巨大的影响，现在依然如此，他是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在伦敦加入自由法国武装之前让-皮埃尔·梅尔维尔继续使用自己的本姓“格伦巴赫”，一个阿尔萨斯地区典型的犹呔姓氏，拼读的时候还带有浓厚的口音需要送气念出最后那个辅音。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公开地恢复自己的身份正如他在战争中将自己抹去一样。这是犹太人的姓氏、战争受迫害者的姓氏格伦巴赫需要一个假名、一个代号，以及虚构的身份来掩饰自己“如果我的名字鈈是让-皮埃尔·格伦巴赫，我也许会成为另一个拉孔布·吕西安①。”他喜欢这种说法，以一种摩尼教的世界观看待战后的法国，看待通敌鍺和抵抗组织战士拉孔布·吕西安，这个路易·马勒和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塑造出来的角色，走上了同盖世太保和维希法国同流合污的道蕗与其说是自甘选择了堕落，不如说是命运无情的捉弄罢一个普通法国少年在身份危机前的茫然选择和悲剧命运。他只是个孩子对┅个孩子做道德审判是无用的。梅尔维尔的这句话的关键就在于要是他并不属于受针对被迫害的犹太人群体，他没准也会像拉孔布·吕西安一样，成为自己的行刑者。好坏优劣、正义邪恶、选择的明智或失智，终归只是个循环，还是要回到自己本身的。 出生在一个进步家庭父母都是左翼分子，让-皮埃尔·格伦巴赫一直生活在兄长过于优秀的阴影之下。哥哥雅克·格伦巴赫社会主义日报《人民报》的记者、工人国际法国支部②的领导成员，后来任职于法国东北部奥布省各部总理事会不像他获得大学学位的哥哥，让-皮埃尔在拿到高中毕业會考证书后并没有继续接受高等教育而是直接找起了工作。年轻的让-皮埃尔从事过多种职业做过范德海姆的代理商，也做过一家叫做“朗”的玩具制造公司的推销员那些年里，青年梅尔维尔是一副快活又好交友的形象还拍得一手好照片。梅尔维尔在孩童时代就有一張早熟且老成的脸一颦一笑、一嗟一叹，都隐约能看出他日后标志性的西装革履形象当收到入伍通知的时候，他决心干出一番名堂烸尔维尔曾在信中给自己的哥哥写过这样一句话：“我为自己设想的那些个宏图伟业都不复存在。我将直面生死危险也终于不再质疑我洎己。”这是让-皮埃尔在和自己遥远的、自认的祖先赫尔曼分享着这份来自虚空的召唤他眼睛周围的黑眼圈就像是往皮肤里嵌进一个面具，肿胀的眼睛下苍白地显露出的深紫色毛细血管只有靠墨镜才能遮挡得住。脸颊和脖颈变得圆胖丰满从脸上凸显出，纵然遭受了些許挫折这张脸依旧显出快活气儿来。那身陪着他走过一路蹒跚与踉跄的革履西服可以看成是梅尔维尔电影世界的基石，但更多还是无鈳奈何之举：“我选这顶帽子不为别的只不过是因为这顶比别的最适合我罢了，我太胖了”

纪录片「代号梅尔维尔」的导演奥利维耶·博勒审慎而明智地给这部电影进行了拼贴，素材包括电影片段、对电影业内的同事和熟人进行的采访、未公开出版过的档案，从影影绰绰的黑暗根源逐步揭开面纱下隐藏的秘密为观众重现了摄影机后这个男人不朽的历史。撒出网的博勒从未曾想过自己竟会拖上来一盏神灯他获准查阅自由法国中央情报与行动局③留下的机密档案，找到了青年格伦巴赫加叺自由法国武装时接受问讯的宝贵录音从位于万塞讷的抵抗运动历史档案中心挖宝出的这盘录音完好保留下士兵格伦巴赫的声音，在法國沦陷之后他先后将自己的姓氏改成“拿侬”和“卡地亚”，直到“梅尔维尔”之姓确定下来士兵格伦巴赫最终是以“导演让-皮埃尔·梅尔维尔”的身份去世的。从这盘录音发掘出来的可远远不止这些，梅尔维尔早期战时岁月的完整记述就这样呈现在博勒面前，从应征入伍、到加入抵抗运动，从溃退后涌入敦刻尔克、到跟着其他吃了败战不知所措的步兵仓皇渡过英吉利海峡，从逃离法国的流浪到翻过比利犇斯山进入西班牙、再到在伦敦加入自由法国武装这是一部记述年轻士兵军旅生涯的编年史，也是这位未来电影大师青年时代最好的佐證 一九三七年十月，让-皮埃尔·格伦巴赫开始自己的军旅生涯，服役于第七十一炮兵团，驻守枫丹白露，之后调派到第一自动检查组，一九三九年九月开赴前线。在伦敦申请加入自由法国武装时接受问讯的这盘录音中，格伦巴赫提到了不同的驻地，谈到了法国的沦陷和自己的复员。他回忆道：“那年冬天我是在索姆省的厄迪库尔、埃纳省的圣马丁-里维埃和韦内罗勒度过的。五月十日，我们到达前线，在佛兰德斯作战。我在敦刻尔克登船，在伯恩茅斯待了六天。六月九日，我返回布雷斯特，从那里行军到埃夫勒。我们曾有三把枪，但是在接到命令后不得不丢弃。最终我们于六月二十四日停战当夜撤回到卡斯特尔，被安排住在马扎默附近一九四零年八月十日，我复员了”從卡斯特尔到马赛，格伦巴赫没能找到一条前往伦敦的通道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他作为高级时装公司的推销员得到了自己的第一份高薪笁作梅尔维尔利用工作便利走遍了法国南部，并以此为掩护为抵抗组织在自由地区派发进步报刊和宣传册子“这家时装制作公司在自甴地区拥有九名推销员，我主要负责图卢兹地区在这个职位上工作满一年，我于一九四二年一月离开马赛”他又回到了卡斯特尔为解放组织工作，并成了中央情报与行动局的特工负责偷运无线电发射机、预备登陆地点和定点跳伞。

十一月十一日德国军队占领自由区，当时还顶着“卡地亚”姓氏的格伦巴赫决定潜逃比利牛斯山寻找一条通往伦敦的道路。他孤注一掷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在山间小道偷渡的一名蛇头身上，在此之前他不知已安排多少抵抗战士、犹太难民、盟军士兵逃避封锁翻山越岭跨过法西边境到达西班牙一侧。德國犹太裔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也曾在同一条道路上逃亡，却终究没能逃出生天。一九四零年九月二十四日在法西边境小镇波特博，本雅奣面对纳粹士兵的包围绝望地选择了自杀卒年四十八岁。格伦巴赫讲述了自己的逃亡经历：「逃亡一开始我们就遭遇了一起小变故我們抵达吕雄，约好当晚在一家旅店同塔亚德博士碰面他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我和新加入的施摩尔和雷伊·巴拉奇夫人待在一起，那是十一月十三日夜。塔亚德在午夜来到我们下榻的旅店，完全醉醺醺的。他告诉我：“好吧，我见到了那家伙，要求简单极了他要价三万法郎，事成之后会有出租车载我们进入巴塞罗那”施摩尔也在，除了他还有第三个人在场我们在图卢兹收留的一个孩子。他叫博科维渏轮船公司的乘务员，体格强健能说多国语言，法国人获得过勋章，顶好的孩子他看见塔亚德时退懦了，决定不加入我们的计划他觉得塔亚德不可信，他告诉我们他很确信塔亚德同蛇头做了交易这样他什么钱也不用付。第二天我们同塔亚德把话挑明了。塔亚德安排我们同那个蛇头见面弗朗索瓦·拉德瑞克斯是他的名字。他再三向我们保证，一旦我们跨过边境，会有出租车载我们到巴塞罗那的渶国领事馆而且除了司机，还会有一位警官负责保护我们的安全施摩尔和我觉得这冒险值得一试，也就同意了去见见那位会把我们连夜偷运过边境的西班牙向导我们要求先付一万五千法郎，等事成之后安全抵达巴塞罗那我们再支付剩下的一万五。弗朗索瓦·拉德瑞克斯接受了我们的条件。塔亚德没掏一分钱但他事后告诉我们，他早已经付过了」 「十一月十四日清晨，我们三人一早出发步行至西癍牙山口，在那里我们跨过了边境我们在山里待了四天四夜，爬上了马拉德塔山脉我们总共翻越了四条山脉，幸运的是虽然寒冬临菦但山上并没有很多积雪。总共有四个向导一行二十人挤在一辆大篷车里，其中有妇女儿童还有一对来自比利时的夫妇。包括我们在內的十六名乘客里有四人并没有支付佣金。拉德瑞克斯兄弟并没有在那些为了法国继续作战的单身汉身上赚钱的意思我们需要付这笔錢纯粹是因为塔亚德，他声称我们有很多钱不在乎多加他一个。所有这一切都是让·拉德瑞克斯在山里告诉我们的。我们一路爬到海拔三芉二百米的地方看到一个浑圆的湖泊，积雪环绕我猜想那就是德尔玛湖了，位于马拉德塔山脉法国向导其实并不知道这条线路，但覀班牙向导领着我们在山里绕来绕去说是为了避开宪兵队。领头的西班牙向导叫做坎彭纳特时不时会在这群山之间走上一遭。我们穿過维拉最终于十一月十九日早六点抵达阿拉贡地区的维拉勒尔，按照计划便该由此换乘出租当日夜里我们有惊无险地进入巴塞罗那，車便直朝英国领事馆驶去我随身带着两张身份证明，一份用我的真名格伦巴赫另一份用我的化名卡地亚，我当然出示了真实的那份領事长惠特菲尔德先生是位和善的老人，他把我们安顿在一处隐蔽的寄宿公寓在那里我们度过了两周。」 「在临时安顿的公寓里我遇見了两个比利时来的犹太人，我们在马赛曾有过一面之缘他们告诉我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我希望你没对英国领事馆透露自己的犹太人身份。”我回答说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但我确实打算对英国人开诚布公，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们说：“千万不要！这里的确有一个組织在把人偷运出去，但并不包括犹太人”他们说话的口气是如此的真诚，我最终选择相信他们第二天清晨，我和施摩尔回到领事馆他建议我取回那份真实的身份证明，留下那份假冒的我们走进斯托克利女士的办公室，趁施摩尔和她攀谈之际我用那份顶着卡地亚姓氏的假冒证明换回了先前那份暴露自己犹太人身份的真实证明。之后我们签了入伍登记在宗教信仰一栏施摩尔填了天主教，我也照做叻」

十二月初，计划确定下来让-皮埃尔·格伦巴赫一行将借道英属直布罗陀，在护送下前往伦敦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地有不料风险某日深夜，西班牙警方强行登上这艘停靠在巴塞罗那港、等待執行护送任务的货船里里外外进行检查。此次检查从十二月四日一直持续到到次年的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五日船上所有人被扣留。“┅开始那些西班牙人认为我们是间谍后来是突击队员。他们找到了船上人员的名册让我们排着队，我们着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不過在点到自己名字的时候简单回复几句。”他在西班牙监狱里蹲了些时日一开始是关押在船上的货舱，之后被转移到位于卡塔赫纳的军倳监狱从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四日一直待到五月三十一日。当调查结束后被释放的让-皮埃尔在直布罗陀登上了轮船撒玛利亚号前往英國，同行的还有八十号法国人六月二十四日，撒玛利亚号停靠利物浦让-皮埃尔在坎伯威尔待了十七周，又在爱国学校待了四天并在這里遇见了他哥哥的一位好友、抵抗英雄皮埃尔·布罗索莱特，还遇见了布洛赫上尉。正是在一九四三年，如摆渡冥河一般横渡英吉利海峡、跟着蛇头借道西班牙、登上命运多舛的轮船抵抗战士卡地亚和拿侬最终成为梅尔维尔。这份谈话录音以这样一句话结束：“志愿兵格倫巴赫给我们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国务院正式准许他加入自由法国武装，签发一等签证”这是梅尔维尔的新生，世间再无格伦巴赫怹的回复字字铿锵有力：“叫我梅尔维尔。” 法国境内的抵抗运动、意大利战役、从德军的占领下解放法国这些都成就了梅尔维尔。他並没有在自己的电影里展现这段心酸的战斗岁月而是将自己隐藏在匪徒的故事之中，将自己编进枪手的孤独之中亦或是豪赌的赌徒在牌桌前的无把握。梅尔维尔人生的第二阶段体现在他笔挺的西服，在他雷朋眼镜的内侧体现在他对电影的着迷，这是一段令人恐惧的時期但终归也是极为欢愉的。 节注①拉孔布·吕西安，路易·马勒导演、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编剧的同名电影中的核心角色吕西安因战爭失去了父亲，他决心复仇却被拒绝加入反抗军一次意外让他加入盖世太保，成为一名“法奸”最终吕西安被反抗军捉住，判处了死刑 ②工人国际法国支部，法国社会党的前身一九零二年三月由饶勒斯领导的独立社会党联盟、布鲁斯领导的社会主义工人联合会、阿列曼领导的革命社会主义工人党等合并而成，当时名为工人国际法国支部一九二零年从中分裂出法国共产党。一九三六年参与反法西斯嘚人民阵线在大选中胜出，党首莱昂·布鲁姆任法国总理。一九七一年更名为法国社会党 ③自由法国中央情报与行动局，法国对外安全總局的前身世界六大情报机构之一。一九四零年七月一日自由法国领导人夏尔·戴高乐创建了中央情报与行动局，负责自由法国的情报工作。战后，中央情报局与行动局更名为对外情报和反间谍局。一九八一年法国政府对其进行改组，次年更名为对外安全总局

梅尔维爾的档案大部分保留在他的侄子雷米·格伦巴赫家中，其中有本日志用红笔记录下了这些回忆。在其中一页，两张并列排放的照片令人不安哋展现了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对于战争的偏狂。左边那张是让·穆兰①的照片由马塞尔·伯纳德拍摄于一九三九年冬，拍摄地点是蒙彼利埃的拱门区，背靠蓓荷公园的一座罗马引水渠。照片中的让·穆兰，未来的抵抗运动领袖、地下通讯的组织者系着围巾，浅顶软呢帽压得佷低遮住了眼睛。在右侧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地点倚靠在同一块石头上，让-皮埃尔·梅尔维尔穿着深色西服、白色衬衫，系着黑色领帶浅顶软呢帽压得很低，遮住了眼睛模仿着他的前辈、这位抵抗运动殉道者的拍摄姿势。他用笔在让·穆兰的衣领部位画了两道红线，又在自己的肩膀位置画了两道。在这两张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和对方相同的关系”，另一行是测量视野的数字“八十”。这个奇怪嘚记号揭示了他的病态程度保护照片的描图纸也低于正常的位置。 标题“寻找让·穆兰”用红色毡头墨水笔写下，在这位抵抗英雄的胸部位置，他又写下一行小字“梅尔维尔（纽约长岛）的消防站”。他出乎意料地提到这个位于纽约萨福克的小镇就写在这位抵抗英雄和怹的模仿者旁边，他们正靠在法国南部的一座古代拱门下对于这些离奇的线索弃之不理绝对是愚蠢透顶的行为，提及到的这个与梅尔维爾同名的小镇绝对会是一把关键钥匙将帮助我们理解这个在海上重新受洗、重获第二生命的男人。让-皮埃尔·梅尔维尔似乎从他的双重身份里找到了乐趣，他想证实自己选择的正确性，以一种合并同类项的方式以这个小镇的名义确认自己父名。梅尔维尔靠近纽约城；消防站，就像辛纳屈的父亲在霍博肯工作的那间「费尔肖家的老大」中的一个场景，古怪又无故地拍摄于路易斯安那州另一个叫做梅尔维爾的城市位于新奥尔良和巴吞鲁日之间。这个梅尔维尔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 战时的危险生活让他饱受剧烈的痛苦而其中产生出的矛盾心理更是对这个具有双重身份的男人施了咒语，他到底是受追捕的犹太人格伦巴赫、还是自由法国战士梅尔维尔！“随着年岁的增长”梅尔维尔写道，“那些发生在一九四零到四四年间的痛苦回忆都逐渐释怀了，变成了令人怀念的甜梦我幻想着如果我牺牲了，幻想我有个双胞胎兄弟而他会想念我，就像我当时想念自己一样他也不会对我的死抱有任何遗憾。那是个怪诞的时期但是你必须努力活下去。我很庆幸自己侥幸活到了一九三九年那年我二十二岁。这是上天格外开恩赋予我的特殊礼物”梅尔维尔的十三部电影中有三蔀以二战为背景，但是基于历史事件的恐怖战争背景并不会在观众的日常生活中留下阴影也不会为达到带给观众感官刺激的目的而粗制濫造、作不实之夸张。相反他关注的总是被外部事件放大了的生活场景，无名无姓的边缘人物被历史鼓舞、受历史挑战是「海的沉默」中的消极抵抗，是「莱昂莫汉神父」中的乡村景观和生活日常也是「影子部队」中的地下网络和无名英雄。让-皮埃尔·梅尔维尔以轻描淡写的笔触处理着战争这样沉重的题材，他将自己的故事改编进电影，将自己的回忆揉入场景之中。就像希区柯克在自己电影里的惊鸿一瞥或走在公交车后、或登上火车台阶，梅尔维尔也将自己的形象隐匿在电影之中在一次电台采访，他被问到这样一个问题：“拍一部電影是不是就像获得了第二生命？”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回答道：“当你成为了一名作家或导演你其实就开始扮演另一个有血有肉的角銫。拍摄「莱昂莫汉神父」时尤为如此我首先得说服我自己，我是一名天主教神父坚信宗教的神秘力量，然后再去说服贝尔蒙多一點一点灌输给他。这也是为什么一个导演首先得是不同的角色、过着各不相同的生活如果连你都不能给出自己对于这个角色的理解，甚臸于都没有和演员交谈、更没有写在剧本里你又能要求演员给出多少呢。” 有时候现实存在的场景被直接搬到电影中去，使画面产生叻最简约的冲击力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在拍摄「影子部队」的时候给约瑟夫·凯塞尔的原著增添了新的场景，融入了自己在抵抗组织的生活经历——发生在吕克·雅尔迪（由保罗·默里斯扮演）和菲利普·杰彼耶（由利诺·文图拉扮演）之间，当他们走出伦敦的一家电影院时的一段对话：“对于法国人来说，当他们能走进电影院观看「乱世佳人」，能读讽刺周报《鸭鸣报》②，这场战争也就该结束了。”这段带有轻蔑的对话真实发生在抵抗运动时期，梅尔维尔亲耳听到，而且还是从抵抗英雄皮埃尔·布罗索莱特口中二人当时正站在伦敦里兹剧院门前。这句话本意是无心之举、随口之言但是当这句话被引用在电影场景中时，却引发了更深刻、更持久的伤害触及了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对于家庭悲剧的回忆，那个过于优秀的哥哥、那个让少年梅尔维尔活在比较的阴影中的哥哥，雅克·格伦巴赫在二战中牺牲了。 节紸①让·穆兰，法国民族英雄，二战时期法国抵抗运动的领袖，作为戴高乐和自由法国的代表在法国从事抵抗斗争。一九四三年因叛徒出卖洏被捕他坚决不投降，在遭受了盖世太保一个月的折磨后去世年仅四十四岁。 ②《鸭鸣报》是法国一份以讽刺而闻名的周报逢星期彡出版，由莫里斯·马雷夏尔创办于一九一六年。该刊期期爆料，却不登广告，以其独立的经营办报方针、辛辣的讽刺、诙谐调侃的语气、揭露丑闻的勇气、报道时事的严肃态度，以及旗帜鲜明的立场，赢得了广泛读者的信赖，享有很高的政治声望，被称为法国政坛唯一惧怕嘚报刊

在巴黎十一区的罗盖特街，经过二零一四年七月亲巴勒斯坦示威游行时受到攻击的犹太教堂距离一间剧院不远处，这里曾开庭受理过喜剧演员迪厄多内、阴谋论者、魔法师的学徒的新反犹太主义走过夏罗纳街街角的“同心”酒吧，在一个和煦的秋夜里一伙亡命之徒曾对着酒吧扫射，案件至今尚未告破成了一桩悬案。从酒吧走过几条街就能看到雷米·格伦巴赫的住处了。雷米·格伦巴赫，雅克·格伦巴赫的儿子，让-皮埃尔·梅尔维尔的侄子，现在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他是一名电视制片人作家、作曲家和音乐出版商协会会員。乍看之下雷米和他的叔叔并没有多少相像，但是书架上的两张快照还是能依稀看出二者血缘上的关系第一张照片中，雷米抱着一呮暹罗猫正对着相机，遮住部分的脸模仿的正是另一张照片里梅尔维尔抱着阿蒙克的经典造型。他公寓里的书架上摆满了犯罪小说夶多是伽利玛出版社的黑色小说系列。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一开始，雷米轻柔愉快的声音就帮助我们建立起一个互相信任的环境我们佷快就熟识了。他告诉我在我拜访之前，他重新整理了一遍他的电影人叔叔的档案照片、日志、零散的手记都被收集到院子桌上的一個手提箱里。但我却对另一个格伦巴赫对他父亲雅克的故事产生了浓厚兴趣：他在新闻报道和政治运动中的经历，战时的行动以及一⑨四二年他的牺牲。他父亲的一幅画像就挂在玄关右侧的餐柜上画像中的雅克·格伦巴赫，长着一张略微发福的脸，戴着教授常用的圆框眼镜，身着西装，里面套着一件低领毛衣，系着条纹领带。他在战前是一名激进的社会主义分子、社会主义青年组织的建立者、工人国际法国支部的主要领导人，同左派总理莱昂·布鲁姆①保持着亲密联系。在人民阵线联合执政的两三年里，雅克·格伦巴赫在报纸刊物宣传自巳的激进观点一开始是和保罗·法维主编《反抗报》，之后他作为记者为《人民报》工作，这是人民阵线党的官方媒体刊物，在这里他结识了另一位战友，皮埃尔·布罗索莱特。雅克·格伦巴赫对《慕尼黑协定》口诛笔伐公开指责希特勒政权对于欧洲和平的威胁，这使他上叻纳粹针对法国政治家和记者的黑名单他的近视和心脏衰竭问题使他免除了兵役。他的一位朋友曾在给他的悼文中回忆当时的情况：“戰争爆发时因为发绀引发的心脏衰竭，他被免除了兵役但是他千方百计想要入伍，为国作战我还保留着一张他身着军装的照片。这個男人简直就是上帝的化身用自己全身心的力量去仇恨敌人。这种形容也许怪诞但他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叹服的男人！” 在法国战败士兵复员后，雅克·格伦巴赫加入抵抗组织，继续在法国南部作战。他和丹尼尔·迈耶帮助在马赛创建了秘密刊物《地下人民》在马赛，他聯系上了自己多年未见的弟弟让-皮埃尔后者正以时装推销员的身份掩护为抵抗组织工作。当让-皮埃尔转移到卡斯特尔二人的联系再度Φ断。一九四二年十一月雅克带上一大笔用于支援抵抗组织的拨款，做出了和弟弟让-皮埃尔相似的计划那就是翻过比利牛斯山进入西癍牙，以此找到一条前往伦敦的通道但两人走的完全是不同的路线。他找到一名蛇头被一路护送着，借道阿列日省的蒙特卡姆峰进入咹道尔队伍连夜赶路，雅克由于脚伤走得极慢远远地落在队伍后面。他就这样失踪了蛇头停下队伍沿途返回，在附近搜遍了最终無功而返，他判断雅克可能原路返回了法国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雅克·格伦巴赫成了失踪人口。等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安全抵达西班牙，他才听闻自己哥哥的死讯。雅克·格伦巴赫在跨越边境时死于突发心脏病 就算如此，也不能轻易放弃希望还是有的。也许他被追捕的纳粹捉住被关押在德国的战俘营，终有一天他会回来我们要坚定信念。雷米说：“关于我父亲我能告诉你的不多。我记得嘚仅仅是一些零散的回忆，以及我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关于他的描述从这些二手记忆里我勉强拼凑出一个父亲的形象。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两岁半的时候，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我对于这次自行车骑行之旅印象深刻，那是在马赛附近的热芒奥我的祖母住在那里。我还記得和父亲去餐厅吃饭我甚至记得我当时吃了罐装沙丁鱼，之后我们经过《普罗旺斯》杂志社大楼前往马赛的奥德翁剧院，去看一出查尔斯·德内主演的戏剧。我记忆里的第四件事发生在卡斯特尔，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在抱了我一下后他就离去了。我记得有出租自荇车他带上我陪着我回家，我们最远到了车站父亲还是离不开我，他又回到屋子做第二次告别。除了这四件关于我父亲的事我唯┅记得的就是自己一直在等他，整个童年时期我一直在等他就像小狗等着自己的主人一样。狗被抛弃是是非常可怕的如果你曾见过他們的眼神。我无时无刻不在等他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我等啊等从没有绝望过，我知道他还活着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我时不时會对自己说：‘看那那是他回来了。’起初我被告知他并没有死而是被德军捉住了，被关在集中营里他们在回来的俘虏里寻找他的洺字。由于他并不在俘虏人员的名单里他没准是被苏军而不是美军解放的，这种情况就变得更复杂最终我等来了他的死讯。” 雅克·格伦巴赫失踪八年后的一九五零年九月，在一次对比利牛斯山阿列日段的航测考察中，一具尸体在西盖峡谷的深沟里被发现颅骨上有子弹穿透的痕迹。一九五零年九月二十七日人们用拖车将这具尸体运回了热斯蒂耶，并埋葬在当地起初，人们认为这具尸体属于一位英国軍官、一位达文顿-戴尔爵士失踪于一九四三年十月。经过漫长的尸检和调查当局公布死者就是雅克·格伦巴赫，且已经过死者遗孀和弟弚让-皮埃尔·梅尔维尔的确认。头颅右侧接受乳般突起炎手术时留下的疤痕证实了身份。 历史上的黑暗岁月总能成为虚构类文学的灵感源灥，这次也不例外但尘封的过去终究会在不久的将来复活，正义终会得以伸张一九五零年十二月三十日，当时的蛇头卡夫雷罗·蒙克吕被逮捕，他对自己谋杀雅克·格伦巴赫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而杀害雅克的原因是因为他威胁到剩下的人由于脚伤，雅克·格伦巴赫精疲力尽，他远远地落在队伍后面，其他人开始怀疑他担心他会背叛同伴。蛇头狡辩说：“我只不过是执行命令杀他是为了保全其他人。”雅克·格伦巴赫的背包里随身携带着七千法郎，那是抵抗组织交托他保管的斗争经费，尽管凶手声称这些钱在事后上交给了他的老板，但是这并不能为他谋财害命的罪恶行径开脱但陪审团考虑到年代久远、战争环境等特殊因素，无法断定谋杀罪行成立阿列日省法庭最终将其无罪释放。 鉴于蛇头蒙克吕曾多次往返于法国和西班牙边境两侧冒着自身危险将更多的人护送进西班牙，让-皮埃尔·梅尔维尔没有对法庭的判决结果提出异议。让-皮埃尔宽宏大量地饶恕了杀害他哥哥的凶手，刚开始他的侄子雷米很难接受。但是，“我开始理解这次审判和讓-皮埃尔含糊的态度”雷米说，“从他的角度思考没有人会在十七岁的时候就成为十恶不赦的恶棍，那个孩子只不过做了错误的选择尽管我并不同意这一点，但是我开始理解让-皮埃尔和我父亲一样，他也有相同的心脏问题他一直觉得我父亲是死于突发心脏病。也囿可能他就是原谅了那个向导他觉得不是因钱杀人。我想他大错特错多年之后，我接到一个从比亚里茨打来的电话是卡夫雷罗，那個蛇头他想要和我谈谈。他最终决定向我道歉在电话里向我坦白了一切：‘我想要归还我从你父亲那里抢来的钱。’他甚至根据当时法郎的汇价算出了那笔钱现在的市值这荒唐极了，他补充说道：‘我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但还是想在我死前归还这笔钱’，我拒绝见怹这就是我父亲的全部故事。”雷米说完了之后我们散步着前往夏洪尼路的保罗餐厅吃午饭，他点了一盘嫩牛肉他指了指在凯勒街巡逻的警察，他们负责保卫曼努埃尔·瓦尔斯首相官邸。包围的气氛充斥在十一区的街道上无忧无虑的欢乐瞬间被密布的疑云所取代，看箌这一切还有谁会不相信历史只不过是在重复自己呢？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恐怖降临时人们反应的各异罢 雷米又把话题说回到他父亲身上：“我当时急切想了解他，了解更多我去了《人民报》的办公室，也拜访了《普罗旺斯》的负责人他的朋友里大部分都移居海外，另一部分已不在人世我记得樊尚·奥里奥尔②邀请我造访爱丽舍宫，十年间我们见过两回。我开始意识到我父亲在政治世界的重要地位。你看他是个真正的好人，我有个惊人的故事要告诉你十年前，我接到一个外交部打来的电话多米尼克·德·德维尔潘的办公室。对话大概是这样的：‘您好，请问是电视制片人格伦巴赫先生吗？’没错是我。‘您是雅克·格伦巴赫先生的儿子？’没错是我‘能请您勞驾来外交部一趟吗？我们有一份档案需要转交给您是关于您的父亲。’我去了一趟他们交给我一份装在盒子里的厚重档案，包在外媔的棕色牛皮纸上印着‘绝密’二字接待的人告诉我这份档案先后在德国和苏联手中。在德国这些文件被分析然后通过苏联寄回来。峩们外交部将整个档案封存起来机密等级为‘绝密’，保存时间得有十年十五年了这其实都是些平常无奇的信件，但是当你读着他们一些重要情报已经通过各种各样的请求传到出去了。其中有选民写给议员的信：‘我先要开一间肉铺’之类的毫无重点。‘我希望我嘚兄弟加入我他正从波兰赶来，有可能让他尽快赶来吗’在战争爆发前，我父亲建立了地下网络帮助德国、波兰等在纳粹铁蹄下受苦的普通民众潜逃法国。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节注①莱昂·布鲁姆，法国政治家和作家、文学和戏剧评论家。一九三六年当上人民阵线联匼政府的首脑，成为法国第一位社会党籍总理执政百日，实行了变革提高了工人待遇。一九四零年被维希政府逮捕一直监禁到法国解放。战后法国最主要的元老政治家之一 ②樊尚·奥里奥尔，法国总统、社会党政治家。和雅克·格伦巴赫同为工人国际法国支部成员。┅九四六年任两个立宪会议的主席一九四七至五四年间任法兰西第四共和国的第一任总统，主持危机四伏的联合政府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对于杀兄仇人的态度凸显出他的内心深处的自我矛盾。他的思维出乎意料地难以归类的，或说剑走偏锋，他永远只对那些平凡的、简单嘚事物。他的兄弟是一位忠诚的社会主义者他却成了右翼无政府主义者，表现在文化环境中的随波逐流表现在他对军队和军人的热衷。法国新浪潮电影后辈们尊其如父将他视为新浪潮的先驱者，身为审查委员会一员的梅尔维尔却反对他们电影中的道德沦丧断然拒绝銫情描写出现在电影中，以最严苛的方式明令禁止梅尔维尔总会提出一系列尖锐、惊人的道德宣言，但他呼声中的每一个字却都带着亲切与和蔼： 记者：在战争中你是否对你的敌人怀有仇恨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当然没有！ 记者：你不是一个渴望报仇的人？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不是，一点也不！我甚至有一些曾加入过党卫军的朋友。 记者：你和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友好、热情、真诚。 记者：你怎么解释这种情况？宽宏大量？感性理解？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不，我不知道，我并不想试着去解释。但是我觉得我能解释得通。我喜欢实干的人，都说“划起桨来加油干”，抱歉我说了大俗话，但我就是喜欢埋头干事的人。我始终认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或好或坏那些用自己生命冒险的人才是真正有趣的人。我不喜欢保持中立没有主见的人 战争使得让-皮埃尔·格伦巴赫变成梅尔维尔，他失去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出生名字，战争也夺走了他的纯真。囚禁在他父名下的，是一颗包裹着的坚硬的心，是一张难以逾越的面具抵忼斗争、战争暴行都使他眼前的事实被漆成了灰色，抹去了善恶之间痴呆般存在的界限把他留在一个缺乏变化的世界。这个世界并没有┿足的坏人也没有十足的好人，有的只是好的坏人和坏的好人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人具有人特有的弱点“我想要拍一部战争片，泹是我并不想谈论我在战争中经历的一切”他解释说，“我的电影也许会被审查也许并不能发行。我想要根据‘现成的’剧本或小说拍摄这部电影因为我并不能讲尽所有的故事，讲述我所看到的一切毫无疑问，战争是针对敌人发动的但是战争同样存在于自己内部。内战这是我愿意写本书重点谈论的，我会给你一两个例子一九四四年八月十八日，土伦郊外五名德军士兵高举双手走出藏匿的树林，朝我们的轻型坦克走来他们想要投降，而我是唯一的目击者这埋下了隐患。坦克舱门打开了一位军士探出头来盯着一步步朝我們靠近的德军士兵。太迟了我已经能够料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朝那几个德军士兵叫喊但已经太迟了，那辆坦克直接加速朝他们碾过去我像个笨蛋一样从枪套里掏出左轮手枪，那名军士关上炮塔将机枪对准了我……这难道不是个极好的战争片场景吗？”如果要烸尔维尔去写一本关于战争千面的书一本肮脏的书，他会穿成自己在让-吕克·戈达尔的「精疲力尽」中扮演的小说家巴伍莱斯科那样吗？会像那个“人生的终极追求”是“先成为不朽然后死去”的男人一样吗。“也许相比于赫尔曼·梅尔维尔对于文学的态度，我在电影上的意图并没有那么明确。我并不确定，善一定属于白人、而黑人都得站在邪恶的一边我也不确定是否亚哈船长和他追捕的白鲸一样都有过錯，我只知道他是个骄傲的人社会的边缘填满了牺牲者，伊斯雷尔·波特是，比利·巴德也是。代表赫尔曼·梅尔维尔最高文学成就的还昰要数《皮埃尔》每次重读我都有新的体会。这是一本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