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标*的句子不是我写的，是lyf自己说的。
“对十年后的生活有什么期望？”
“可以不用工作。然后……活着。”*
所以。赵嘉豪说，你要到他微信了吗？
娄运峰开始装傻：你说谁啊。现在已经快凌晨三点，不远处姜志鹏已经陷入了网抑云的状态。
就MEIKO啊。赵嘉豪指着电脑屏幕，你到底要不要和他说？
对话框里有一条没发出去的消息：新年快乐！新赛季加油！而两个人上次对话记录在圣诞，娄运峰主动开口送祝福，田野说谢谢。
娄运峰对这段简短的对话并不甘心，他问对方有没有吃苹果。田野很快就回没吃，没有苹果。娄运峰发了苹果的表情，这次田野回了个微笑的表情。
偶像和前辈不一样。娄运峰振振有词：距离产生美，知道吗。见到的时候合张影已经很足够了。
赵嘉豪不知道。他的偶像是高学成，而这个人在19年成为了他们的教练，直到现在对他们也有着频繁的关心。
娄运峰也没有说真话。他想把自己买的平安夜苹果送给田野，因为那个苹果很贵，叫什么“世界一号”，是一种日本苹果。好东西就要送给偶像。
WE在S10的成绩并不理想。过完元旦便要开始打春季赛，在微信上找人，还不如在游戏里找。一到深夜，几乎所有的职业选手都在RANK，有的还要把直播任务一起完成掉。他们队直播的频率，相较于其他队伍要少很多。直播也是不开摄像头的，和弹幕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地RANK，不是有闲心的粉丝，大概不会来看一个没什么名气的、也没有多大成绩的人打排位。
娄运峰刚开始直播的时候，陈圣俊苏汉伟都还没有走。凌晨开始是陈圣俊雷打不动的抽烟时间，因为队里的小孩越来越多，他总是走到室外去抽。娄运峰早就知道两个人有女朋友，电竞CP根本就是个梦话。
S7那年，他坐在两个人身后听HOMME复盘，本来就听不懂韩语，HOMME一个点又重复很多遍，娄运峰坐在训练室的椅子上睡着了。陈圣俊把他背回房间，毫不留情地把他扔到床上。
被背起来的时候娄运峰就醒了。十六岁的他趴在陈圣俊的背上，以为自己能陪对方在WE退役。从一而终不是很好吗，田野也是这样的。所有人都叫他“峰峰”，长得漂亮的韩国AD直到对游戏产生厌倦都还是叫他“MISSING”。那时陈圣俊已经有女朋友，他在微博上公开自己结婚生子之前，WE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微信群里最先发了小树苗的照片。即使小树苗仍是婴儿，也能看得出和父亲有着血脉相连的脸。
人的一生要经历非常多的离别。陈圣俊和苏汉伟的离开并不是娄运峰第一次面对队友转会，有的人甚至直接退出了竞争激烈的职业赛场。
姜志鹏总说“我青春里唯一的过客”，娄运峰发现自己即将结束的青春之旅里站满了过客。
陈圣俊的结婚生子，苏汉伟的一走了之，他开始频繁地更换搭档。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随时发生。
史森明拉了个LPL辅助微信群。管你是替补还是首发，在役退役，全都拉进来了。对娄运峰来说史森明也是离他很远的人，史森明出现最多的地方是苏汉伟的口中。群建好之后娄运峰也没在里面说过几句话，休假约出去一起玩的人都在上海，跟他一个常年呆在西安的人没关系。上海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于是他就没怎么说过话，活跃的也都是退役的选手或者队伍成绩不错的人。陈晨转会过来，训练赛打得比原来要多，他甚至连看手机的时间都没有。
那天娄运峰打完训练赛想吃夜宵。看了下手机，微信聊天框999+，全都是战队群消息，而通讯录冒出来一条提醒，很久没有人加他微信了。他鬼使神差点进去。
接着整个训练室都听到了娄运峰的嚎叫。
干嘛啊喊那么大声。有虫？赵嘉豪赶紧站起来退避三舍。说来也蛮奇怪的，不管WE到了第几代，大家都害怕虫子。
娄运峰给赵嘉豪看手机。
哦嚯，偶像主动加你微信。出息了，峰。
什么偶像？崔校军问，他今年刚上LPL，对一切都感觉新鲜。
你峰哥天天念叨的MEIKO啊，上次买了特别贵的苹果，都没分给我们吃。赵嘉豪对苹果耿耿于怀。
娄运峰把手机揣进兜里。赵嘉豪的口才远不及姜晨，要是后者在，娄运峰大概已经和他互相骂起来了。可娄运峰只是沉默，半晌冒出一句：我要说点什么好？
跟他要签名，之后再卖了。
娄运峰懒得理这几个小学生。此刻他忘却了自己也是在小学生堆里长大的，充其量就是个孩子王。他想了会儿给田野打了个招呼。
田野很快就回了。他说今年主场开放，EDG要来西安。EDG在S10结束后补强，娄运峰心想，他们俱乐部真有钱啊。后来又想陈晨好歹也是个1500万的国产上单，WE掏得出这个钱是一种进步。
娄运峰问，你们打完第二天就走吗。
对啊，现在都这样吧。田野回他。
娄运峰又不知道怎么回了。他直播的时候还挺能说的，车轱辘话一套一套，可面对田野突然就变得无话可说。
田野又发：打完了之后，我们见个面吧。
身体先于大脑同意了。娄运峰每次打强队之前总有些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紧张，可对单独见面的期待多过了紧张，他把手机丢进沙发，又把它从沙发缝里拿出来。
但我也不知道西安好吃好玩的。我们都在基地这边，平时就点外卖。他坦白。
田野显得很无所谓：上海不也是这样，海底捞，洋房火锅。
好贵啊洋房。娄运峰是真觉得贵，上次去吃，把经理的钱包都吃空了。
田野说：季后赛来上海，我请你吃好的。
有什么不好的。蹭饭不好吗。
就是觉得……不太好。我们又不是很熟。
对啊，你一个人不是不好意思吗，再带个人呗。
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进季后赛，可能，打完常规赛就放假了呢。娄运峰说，你也知道我们队现在情况。
谈到成绩娄运峰就想转移话题。成绩不好的队伍有种破釜沉舟的魄力，成绩好的队伍则总有赢下来的自信，最尴尬的就是他们这种徘徊在中游的队伍。打强队稳定输掉，往上走就差这么一口气。
田野善解人意地没问他游戏的事。两周后他来西安，两个人也没能多说几句话。等上场的间隙，娄运峰看着EDG那边打打闹闹，EDG的首发队员和WE没有很熟，见到了就是点点头。
那场比赛WE被2比0带走。补强之后的EDG脱胎换骨，娄运峰在比赛结束后在椅子里僵坐，等EDG众人过来握手。他感觉头有点晕。赵嘉豪站在他旁边，捏捏他的手。
峰峰你先站起来啊，不然要被骂了。脾气好的搭档说，没事的。
田野走过来的。他很有礼貌，路过每个人都会说“辛苦了”。娄运峰的手被握住，田野看着他的眼睛说，辛苦了。
娄运峰说不出话。他应该也说，辛苦了。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他低下头看到田野的手。握过去有常年高强度使用键盘的茧，但是田野好白，和他们常年不见阳光的、恹恹的肤色不同，田野就只是单纯地很白。
说好的见面，就这么被囫囵过去。输比赛不是一件跨不过去的事，只是……娄运峰不想在田野面前发挥失常。他并不紧张，只是没打好。
回去的大巴上，所有人情绪都有些低落。常规赛一场一场地打，少输一场，就能少算一些分。到了基地随便收拾一下便开始复盘，复完了就Rank，把失落的情绪整理好，之后还有很多比赛。
娄运峰在微信上问了田野不少游戏里的问题。田野似乎不喜欢在微信里聊游戏，一切点到为止，但还是都一一回答了。娄运峰年纪不是最大的，但在队里最久，他知道粉丝叫自己“三太子”，陈圣俊苏汉伟走了之后，他们急需一个新的精神支柱。可娄运峰完全没做好成为他人精神支柱的心理准备。有时候他甚至想抽烟来排解压力，环顾四周一看，坐在旁边的一圈人里，已经没有烟民了。
于是不可避免地想到陈圣俊。
18年夏天，WE刚搬主场，成绩一落千丈，陈圣俊深夜Rank结束，出门抽烟。娄运峰跟出去了。
在中国呆了几年，陈圣俊的中文比苏汉伟都好懂。他对娄运峰说，你是小孩。
所以别这样。陈圣俊一巴掌拍掉娄运峰想要拿烟盒的手。
小孩子娄运峰也不能和陈圣俊撒娇。他在直播间替粉丝说，他们想你了*，你知道吗，其实是在替自己说。
娄运峰想陈圣俊了。陈圣俊并非他第一个辅助的AD，只是他大娄运峰六岁，后者不可避免地产生雏鸟情结。他在陈圣俊面前完全没有长幼次序的概念，也从来不叫陈圣俊“哥”。陈圣俊来中国以后，也没要求过比他小的选手们叫自己哥。
但两个人差了六岁。这年龄在现实里没有多少，在电竞圈子里，已经是可以做父子的程度。陈圣俊离开的时候即将25岁，是真实的，一个孩子的父亲，而娄运峰刚刚成年。
整整六年。娄运峰还是一个上场比赛都会手抖的新秀的时候，陈圣俊已经被称为老将。实打实的年龄沟壑让他在一开始不得不仰望陈圣俊。后来他发现陈圣俊就只是虚长了年龄而已。
娄运峰15岁来WE，17岁被提到一队。他看着陈圣俊从巅峰到低谷，变得一地狼藉，变得对英雄联盟失去兴趣。同时小树苗长得越来越像自己的爸爸，去上幼儿园。他想小树苗要变得和自己一样的时候，自己大概成为了一个现实的中年男人。他想问陈圣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可问了也不会有回音。后来向人杰出了事，他便打消了去问的念头。他开始思考，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犯下道德上的错误。
他对S8印象深刻，并非是那年LPL获得了S冠。而是因为S8是他第一年打LPL，第一年打LPL，就遭受如此大的挫折。
一个夏天，像是过了十年。
他恨这个夏天为什么过不去，但真正过去了又好害怕，走上LPL赛场就已经是退役的倒计时。这个夏天过去还剩下几个夏天呢，他不敢想了。
被苏宁3比0之后，WE放了短假。EDG随后在通往春决的道路上折戟，田野再次给娄运峰发消息。
来吃饭。三个字，很简短。
娄运峰说，不是，你认真的吗。
不会有人听到可以免费蹭饭都不来吧，不会吧不会吧。田野发的文字和他说出来的话都一个语气。
娄运峰只好问赵嘉豪去不去吃饭。
赵嘉豪说，什么情况，你请客？
MEIKO请啊，我哪里来的钱请你吃好的？
虽然我很想去啊……WE的新秀AD无奈地说，可我回老家了。而且我又不认识他对吧。
他让我去我就去啊？他对我就是客套一下。
娄运峰心想自己老家离上海可不远，没办法找借口。难道说田野对自己就有真心吗，也未必吧。
他便抱着一种赴鸿门宴的心态去和田野吃饭。他一开始以为只有两个人，结果那天SCOUT来蹭饭了。
两个人并不认识，娄运峰打招呼，李汭燦操着一口韩式普通话说：很高兴认识你啊，咪醒。
娄运峰有样学样：我也是啊，很高兴。队伍里没有这样的中单，他接触过最多的中单是苏汉伟。
他听过苏汉伟早期的不少传说，在比赛里玩安妮，所有人都叫他“砸熊少女”。苏汉伟蛮横又不讲理，只在教给他有关游戏的东西时变得客观且冷静。S10那次是苏汉伟第二次去世界赛，小组赛被淘汰之后娄运峰时隔四年又看到了这个前辈的眼泪。
苏哥别哭啊。那时的他只会这么说。苏汉伟说哭过就好了，还有明年呢。
但是每一年的变化都太多了。版本的更迭看起来只是改动几个道具和英雄，但影响的便是一整个队伍的成绩。
田野真的请娄运峰吃了非常贵的龙虾，李汭燦吃龙虾旁边的配菜，吃得津津有味。他真是实打实来蹭饭的。娄运峰想分他点龙虾肉，他也吃了。
应该没什么人会觉得我们能一起吃饭吧。粉丝看到了不得疯掉吗。田野边吃边说。
两支队伍的恩怨不少。即使已经过去几年，选手之间的早已没有隔阂，但粉丝之间的冲突仍然存在。人的记性是可以很牢的。
李汭燦吃完饭就要回基地。现在去海外要经过层层检查检测隔离，大部分韩国选手都没有选择回家。田野走到一边去和他说事情，李汭燦突然打了田野的背一下。田野没几两肉，闷响一声，他小声抱怨说你干嘛啊，李汭燦说不干嘛，揍你一下。娄运峰在另一边看得莫名其妙。他总以为EDG的人都是老派的成熟。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的。
过了一会儿田野回来了，问娄运峰怎么还坐着。
好像做梦一样。看着面前只剩下龙虾壳的盘子，娄运峰说。
你是我偶像啊。我竟然在和自己的偶像吃饭。
要不要我给你签个名，然后你拿回去给他们炫耀一下。田野笑了。
可是我没带纸和笔。娄运峰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觉得田野这句话奇怪，而是想到自己怎么会不带纸笔。没有人出门会带纸笔预备着和偶像见面吃饭。他不止一次在直播和采访表达过对田野的崇拜，那是一种精神鼓励和悬梁刺股的刺痛，尽管田野只比他大三岁。
但这在电子竞技已经太多。
下次给你签。田野说，你要多少张我就签多少。
吃完饭两个人去外滩。田野问娄运峰是哪里人。他们这些新选手的资料稀少，倒也不是搞神秘，就只是没有那么多人问了。一个新秀要成为明星选手，路还很长。
娄运峰是浙江人。但他看起来哪里都不属于，他对故乡的概念，就只有妈妈姐姐在家里等他。
倒是田野，是个众所周知的云南人。娄运峰对云南的印象只有爱吃虫子，他想了一下田野吃虫子的画面，觉得非常恐怖。
你们放假放多久。田野打断了娄运峰的胡思乱想。
就一周多点吧。我们春季赛成绩这么差，假期不会长的。而且转会过来的新队友也要和我们……娄运峰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说。
WE买谁了啊？田野开玩笑地问他。
你之后不就知道了。娄运峰竟然耍起脾气来，大名单发出来自己去看啊。
我又不是在刺探敌情。田野没话说了。
这都要保密的！夏天我们不会输的啊，你等着吧。娄运峰很神气地，好像春季赛成绩差已经翻篇了一样。对偶像的崇拜，被赢的信念击垮了。
江边的风大得像是能把愁绪都吹散。娄运峰翻手机，苏汉伟发消息过来，说自己收拾收拾准备去杭州。
回老干爹吗？娄运峰问他。
对啊。苏汉伟说，想打比赛。坐了一个春天饮水机，要吐了。
队伍对他差吗，也不差，只是坐了饮水机。可一个选手没有比赛打已经是极其难熬的事。陈圣俊在中国也没能呆多久，他和陈圣俊在拍摄的时候吃东西，那时他已经了解对方的困窘。可苏汉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话可以说，难道要安慰吗。陈圣俊不需要他安慰。
作为长辈，苏汉伟很少在娄运峰面前展露受挫，去年来约训练赛的时候，LGD的处境并不好，但他还是云淡风轻的，问娄运峰要不要和他们打训练赛。
田野探头过来：兮夜吗？
他肯定不呆在京东了吧。一个春天没打比赛诶。
你呢，打算在EDG退役吗。
很难讲吧这些事，你看起来也像要在WE退役的样子啊。
兮夜当时也说自己要在WE退役啊，世事无常。
田野手机响。他拿出来接，应该是队里人问他去哪了。他说过几句便挂断，娄运峰便看到他的手机壁纸，是几年前很火的电影《你的名字》，男女主角分别站在左右。感觉这电影也没有几年，但确确实实已经是2016年的电影。和一个电竞选手说今年是20XX年，其实是一种无效行为。但你要和他们说今年是S6，他们一定能反应过来那是第几年。
这个电影不是很久之前的吗，你看过没。娄运峰说。
肯定看过啊不然拿来当壁纸干嘛。我念旧不行啊。田野翻白眼。
跟队友去看的吗，S6，你队友有谁啊。
我一个人去的。田野不由分说就一刀切，那时候放假了已经。
有戴先生吧！诶那时候戴先生已经回韩国了。
田野不想再让娄运峰说下去，拿手去捂娄运峰的嘴。他的体温很低，娄运峰就这么碰到对方的掌心。
你会想起以前吗。他闷闷地说，老队友。
还好。田野说，过去的事情，我们只在一起打了两年，好吗？搞得好像我们当了二十年队友一样。
田野突然变得有点咄咄逼人。但人怎么会不怀念过去呢。娄运峰伪装着自己不怀念，也从语气里遗落了蛛丝马迹。封闭的环境里，人会产生一种微妙的错觉。几个人挤在一间训练室里嬉笑怒骂，描绘未来的图景，做白日梦。他甚至认为，这就是人生。
当职业选手的这几年，只是漫长人生里的一小部分。
这几天你怎么办，回家吗，还是呆在上海。田野换了话题。
我？本来想回的，但进进出出的好麻烦啊，就没想着回去了。
我们还没打第二针呢。娄运峰说，小皮怕打针，每次都要哄好久才肯打。
你也成大家长了啊。田野说。这就是辅助的宿命，管天管地。
我没啊！我就是……有点遗憾。
遗憾什么啊，转会多正常的事情。
那你还用《你的名字》海报当壁纸！娄运峰说，你不是也在怀念吗？！
忘记换了而已。田野反驳。
田野被他搞得很烦躁。但也不全是娄运峰的原因，所有人都觉得田野该把每一任AD都放在心里怀念，时时刻刻意难平着。可田野不这么想。人要走要留，不是他能阻止的。就像水流，用石头去堵，水总能从缝隙里流出来。
走吧咪醒选手！田野看起来瘦力气却又很大，拽着娄运峰往前走：不要露宿街头！
不要叫我咪醒！叫我WE辅助！*
娄运峰又气又急，但这么叫他的是自己偶像，最后也逆来顺受了。
田野当即就提了，要去绍兴玩。娄运峰说我在那呆了十几年都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他说反正离上海也就一个半小时的高铁，去了又不会怎样。
娄运峰便又和家里人说自己要回家一趟。妈妈说，不是不回家吗？
也就呆一两天。姐姐呢？
姐姐就过来接电话。娄运峰还听到那边有电吹风的声音，姐姐可能刚洗完头。娄运峰打职业的工资都转给姐姐，自己身上总是没有多少钱。
我把一部分钱给你。姐姐说。
不用给这么多，我就在家这边呆两天。
不是WE的。娄运峰说，EDG的。他想了一下又说，是新朋友。
姐姐不知道WE和EDG有什么关系，更不知道田野用“新朋友”来形容也不对，她只以为是个普通的，其他队伍的朋友。娄运峰不太和家里提打职业的事情。姐姐知道赵嘉豪，也不因为娄运峰提。只是现在，娄运峰的名字总被和赵嘉豪放在一起。他想起自己说，下路就是要像两口子一样过日子。一语成谶了。
交代了一通防护问题之后，娄运峰挂电话。田野跟他要身份证号买高铁票，两个人去酒店，开标间，前台没人认识他们。
娄运峰当天晚上就做了梦。
他梦到WE在S7的半决赛上赢了三星。
最后一局BEN用了风女。S7是一个属于软辅和炽热香炉的版本，风女非BAN必选，娄运峰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在比赛里拿过。Rank里玩风女的次数也不多，上次玩还被神夸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是神夸我了吗。他就是很需要被人认可。
还没来得及感叹风女，他便被声浪掀翻了。所有人坐在后台，激动地大叫。
可以去北京了！去鸟巢！总决赛！
2.0的五个人下来以后轮流和每个人拥抱。陈圣俊先过来抱娄运峰，接着苏汉伟也过来抱。娄运峰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是他们两个人的小孩。他看到苏汉伟的手在发抖，于是他说，苏哥，你赢了，你别害怕啊。接着他又梦到田野出现在WE的训练室，田野教他玩锤石。不是直播里的田野，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田野，用自己的手去握娄运峰的。他吓得大叫。
怎么了，一直在叫。田野掀开他的被子。啊？！你哭了？搞什么啊……
娄运峰这才清醒过来。他抹了抹自己的脸，湿漉漉的。
什么叫“了吧”？这不就是做噩梦了吗。田野说，你干嘛，为情所困啊。
娄运峰看着一片死白的被单。
不是。我梦到S7了。我还梦到你教我玩锤石，好可怕。
那不然还是你教我玩锤石吗。田野说。
娄运峰听了又有些心烦。他一开始很喜欢风女的，被削到没办法玩了偶尔也想在Rank里选，但是后来就彻底地玩不了了。所有的媒体做专访，问他喜欢哪个辅助英雄，他就开始说随便。能赢就可以了，玩什么都随便吧。
什么时候开始被人形容为“糊弄学大师”的呢，娄运峰自己也不记得。他也不是不爱说话的人，只是想在一些人面前保持神秘。
S7的时候，娄运峰不知道自己可以成为安慰队友的人。甚至说他也不想变成这样，小时候摔跤有妈妈姐姐安慰，刚来青训的时候他是训练营里唯一的韩服王者，不需要被安慰。于是他只好茫然地坐着。2.0队员们都在WE的时候，安慰人这种事也不是娄运峰在干。他们走了之后，姜晨被调上来打中单，和TES打比赛，姜晨玩的兰博，一场死了十一次。那时候娄运峰说，死十一次有什么啊，别人都会记住你的，怎么会有比赛里死十一次的兰博呢，他还请了姜晨吃海底捞。可他明明比姜晨还小两岁。
你S7的时候就在WE了吗。田野说，我都不知道。
娄运峰说，你又不认识我，当然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现在不就知道了。田野说，我以为年轻选手对S7没有概念的。
假设人总是会被同一段回忆绊倒，那么喜欢WE的人就总是会被S7绊倒。
S7过后，田野总是在带比自己小的队员。年轻人的优点是敢于操作，缺点是想得太少，大部分人没心没肺。娄运峰想得比他还多，他敏感，多疑，却不肯说出来。看娄运峰这样他也想起自己的S7，一场彻底而深刻的失败，如排山倒海般崩塌。并且，田野不是观众，他是亲历者。
反正都过去了啊，已经S11了诶。人都是要往前看的。
由田野来说这种鸡汤，就有非常强的说服力。出道多年，有过高峰与低谷，从小辅助变成队伍的支柱。但娄运峰觉得自己也不需要变成田野。现在他早就不是跟在陈圣俊苏汉伟身后的小辅助了。
兮夜和我提过你。田野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过我们也就亚运和全明星那段时间接触比较多。
说你想得多啊，少年老成。也说你很厉害，WE之后要靠你了。
你是说不想想太多，还是不想把WE扛起来？
但你现在已经扛着WE往前走了。田野说，其实挺勇敢的。
我知道他们要走，但我就是觉得，可惜。娄运峰偏过脸，颧骨隆起来一道弧线。MYSTIC走之前和我说——
我不希望其他人知道他说过什么。
可以理解，毕竟他是你的初恋。
谁他妈跟你说他是我初恋的。
兮夜说的。你什么表情啊我就开玩笑的，他不会真的是你初恋吧？！
半分钟后田野抬起手臂挡掉娄运峰扔过来的枕头。后者把脸埋进被子里，耳朵都红了。
长这么帅，你喜欢他，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田野说。
娄运峰偶尔会觉得自己很奇怪。喜欢田野，喜欢陈圣俊，喜欢CHELLY，喜欢苏汉伟，喜欢赵嘉豪。他的心有这么大吗，可以装得下那么那么多人。但这其中喜欢又有别。田野是偶像，他没想过两个人可以坐在一个房间里聊天；陈圣俊……他不知道要怎么去说陈圣俊。陈圣俊对娄运峰是非常好的，不仅仅是游戏里的照顾，这份关爱也延续到生活里。
除了他离开之前说的那句话，他做的一切都无可指摘。
娄运峰休赛期上网，能看到很多有关陈圣俊的负面消息。消息一个接一个，像小时候中了病毒的电脑一样弹出来。所有的负面都有迹可循，他握着鼠标，页面往下滚，每多看一行，就要疑惑半分钟。他想这不是自己认识的陈圣俊啊，他不应该是个有着可爱孩子的好爸爸吗。
好像是一个面具，从中间一点一点地裂开了。
事实完全与他的认知相悖。
于是陈圣俊离开前对娄运峰说，你恨我吧。
恨我欺骗了你，在你面前伪装成好哥哥的样子。娄运峰没有做到。他有一次被骂得很惨，也没有恨对方。
这有什么办法呢，因为他十四五岁就闯入成年人的世界，了解到的第一个法则便是弱肉强食。
突然被吃掉半条手臂，等疼到钻心了才反应过来。
这么想着还是挺难过的。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睡了一晚。
第二天娄运峰带田野去玩，说是玩，其实也就是查了一下攻略，把该打卡的地方都去一遍。田野穿着全套的GUCCI，去年两个人在全明星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穿的。
他们去坐乌篷船，船夫哼起小调。
突然起了一点风，小船被刮得晃晃悠悠的。两个人的半边身体贴在一起，怕掉下去。
田野兴致上来了，跟着船夫哼了几句，他知道自己唱得不怎么样，就只是想哼一下。娄运峰就想起还没打职业的时候看到的视频，田野看到娄运峰在笑又觉得自己很没尊严，两个人推推搡搡起来。小船便晃得更厉害了。
你知道吗，去年全明星的时候，我本来是想送苹果给你的。娄运峰终于说。
你们一整个队都在那里，我只拿一个苹果给你，多丢人啊。但是那个苹果好贵的，我都没分队友，就想着能不能送你一个。结果没送成，只能在游戏里给你发表情了。
下次记得送。田野说，我还没吃过这么贵的苹果呢。
好啊。你来西安的时候我请你吃。
我大老远去西安打比赛，你就用一个苹果打发了？
娄运峰完全说不过田野。不该这样的，他在WE话语权很大，看来不是自己会说话，而是WE的人嘴都太笨。
船晃得越来越厉害。刹那间变天了，船夫的身形渐渐变得朦胧，田野的声音流往远方。娄运峰的身体被水没过，他整个人被泡进水里，但却可以呼吸，像一条鱼一样。只是眨了眨眼，田野便消失了。他拿手去摸索，摸到了个什么东西，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攀上去。
然后便看到了赵嘉豪的脸。
娄运峰睁开眼睛，自己正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趴在床上，手被赵嘉豪握着。原来稻草是赵嘉豪，改名叫麋鹿的AD，正以鹿一般迷茫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
明天要去上海了，你这样……有点吓人。赵嘉豪说，我今天睡得晚，就听到你又哭又叫的，是做噩梦了吗。
何止是噩梦。娄运峰想，一个戛然而止的梦中梦。
你是紧张吗，又不是没打过季后赛。赵嘉豪把娄运峰的手放开，却又被对方抓住了。
娄运峰说，你还记得我有一次被骂得很惨吗。
你说玩赛娜辅助那次吗？记得。
其实我那时候，也没有特别难过。觉得反正都是打职业，打职业的人哪个不会被骂啊。粉丝不也骂得很厉害吗。
不难过的话你就不会删微博了。赵嘉豪提醒他。
好吧。但是我现在有点难过，因为我打了三年LPL，一点成绩都没有。所以我被骂了，也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事啊。*
过几天打好，就有成绩了。赵嘉豪拍拍他的脸。
你觉得我适合你吗？娄运峰突然问，是我选的你，我没有问过你的意见。如果你觉得哪天我们两个不合适了，打不下去了，要记得及时止损。
赵嘉豪本来想说你怎么了是被姜志鹏附身了吗，看娄运峰的表情也不像是网抑云的样子。他知道娄运峰并没有粉丝想的这么刀枪不入。
不如说让一个刚刚20岁的人刀枪不入本来就很困难。
娄运峰也没打算让赵嘉豪回答。他又开始絮絮叨叨：今年夏季赛EDG过来，我本来想给田野送礼物的，但是我一看他们站在那里，离我好远。我也知道两个队之间……但我还是很喜欢他啊。这和队伍没关系。只是我本人，喜欢MEIKO，就这件事。
所有人都说这支WE很年轻，未来可期。但这支WE在废墟上重建，已经过了两三年。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赵嘉豪想娄运峰是被点名成为3.0的第一个人，期间他换了很多个AD，历经了人员变换，变成了现在的五个。他本来可以不那么心理强大，不那么正经，甚至是可以再幼稚一点。
他想说点安慰的话，但出口变成了破碎的语气词，化为一声叹息。
峰峰。他最后说。你先睡吧，我陪到你睡着。
冒泡赛输掉之后便很快地开始出征仪式。一至四号种子站在台下，这里一共有五支队伍，唯一没能去S赛的只有WE一支。收拾好外设以后下台，便宣告着WE这一年彻底结束了。
做完那场梦之后娄运峰总是想到田野。梦里的田野好像特别了解他的样子，说陈圣俊是他的初恋，说他被过去绊住手脚。现实中的田野，估计都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
他还是有点懵。四连胜之后遭遇四连败，从天堂直坠地狱。为什么会这样？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也没有太意外。后台没有人哭，就只是一片死寂。好像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他们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在选手通道里遇到田野和EDG的出征队员。每一个都对他点头，打过招呼。他想叫住田野，但叫住了能做什么。今天他没有带上最贵的苹果，也没有穿上昂贵的西装。他是失败者，要往台下的休息室走，而田野正身披荣耀，要走上台接受祝福。
最后他没有拉住田野，只身一人回到选手休息室。
赵嘉豪坐在沙发上，低垂着头。手里捏着已经失去温度的暖宝宝。
娄运峰想说对不起，但赵嘉豪不需要这一句道歉。他想起赵嘉豪刚来一队的时候，和现在也没有变多少，性格好，温柔，来一队这么久了，脏话都没说过几句。季后赛之前自己做梦失眠，赵嘉豪陪他聊天，聊到天快亮才睡着。如果可以，他是希望赵嘉豪能够骂自己一顿的，可赵嘉豪不会，这样做的话，就不是赵嘉豪了。
赵嘉豪站起身，把暖宝宝丢进垃圾桶里。他还是没有哭，如果每输一场比赛便要哭泣，他们流过的眼泪或许会变成海洋。夏季赛被OMG翻盘，陈晨哭了，娄运峰心想，他预见过这一天吗？可这一天真的到来了，陈晨却没有哭。
峰峰，出去看看吧。他的AD说。
看看出征吧，把他们几个都叫上。
于是这一支WE的五个人坐在台下看出征仪式。今天之前他们是有过很多幻想的，穿上出征服的是自己该多好啊。今年的S赛在冰岛举行，人生什么时候才有下一个去冰岛的机会呢。
娄运峰看着台上的人，开始感到痛苦。他把脸埋进队服外套里，无声地流出了眼泪。
赵嘉豪搂着他的肩膀，时不时拍一下。赵嘉豪还是没有哭。娄运峰意识到自己这一刻有多抗拒长大，几乎是在揠苗助长一样地让他被迫接受现实。就像他要接受陈圣俊一切未知的负面。那是他妄图过的不可触碰，离开陈圣俊之后他需要真正地去做一个大人，从前都是AD带着辅助走过一条非常长的兵线，现在一切逆转。
田野依旧离他好远。娄运峰没有近视，但也看不清自己的偶像。这一段距离被阻隔得很长，他不能上台，上去了便是违规，而田野穿着出征的队服，脸被过强的聚光灯照得惨白惨白。
放假之后娄运峰总算有时间上网，知道了陈圣俊离婚的消息。
回家之后他发现家里的电脑连英雄联盟都卸载了，下回来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八卦传播和变形的速度都是很快的。他看了非常多的版本，但主题大抵同一个。为了这件事吵架的人不计其数。他这才知道自己比赛的时候苏汉伟带着五个侄女一起直播，现在侄女们都开学了，没得看了。也不是好奇苏汉伟的侄女们，只是看苏汉伟好像每天都挺开心的样子。
放假便是彻彻底底地放了，直播的事也没有开始安排。每天的日子过得像猪，姐姐说的。
微信消息栏里要找到陈圣俊已经要翻到非常底部的地方。几个月没聊过天，上一次聊天停留在春季赛结束，他问陈圣俊去哪儿，陈圣俊回答得模棱两可。再之前便是几张小树苗的照片，时间隔得太久，原图已经加载不出来。现在他想找陈圣俊闲聊，都不知道用什么话题开头。
当然也是有LPL辅助群的，只是这个群从来没有人说过话。娄运峰也没有加田野的微信。准备世界赛的人在准备，放假的人就和他一样，在大众视野里消失了。他也不看微博私信，知道人怎么骂自己的，就没有必要再打开。
队友就是这么走着走着，跑丢了很多个。
那个始终没能送出去的苹果，最后烂在了箱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