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文/本刊记者 孙艳芳
来源丨《中国外汇》2019年第15期
几千年以来，货币一直是人类从事经济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Libra的出现，颠覆了人们对以往货币的认知，从而引发全球广泛关注。长期专注研究中国互联网金融前沿问题的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谢平教授认为，Libra已经是一种超主权货币。如果美国允许Libra在美国监管下合法运行，则会对全球支付系统产生巨大影响。对此，中国应积极参与国际数字货币监管，加快国内金融运用区块链技术的相关举措。
《中国外汇》：感谢谢教授接受采访。根据Libra的白皮书，它建立在“Libra 区块链”的基础上，完全由真实资产储备提供支持，具有可支付可转账功能。但围绕其是不是货币，仍争议不断。您怎么看Libra？
谢平：我认为Libra已经是一种超主权货币。Libra白皮书原文已经给了我们答案。首先，它有一篮子法定货币的金融资产，主要是以不可能违约的银行存款和短期政府债券作为储备池，这样可以有效防止货币发行方滥用发行权。第二，它是有内在价值的稳定币。Libra价格与这一篮子货币的加权平均汇率挂钩，类似联系汇率的货币局制度。第三，它是以区块链技术为基础的数字加密货币。第四，这个货币将来在手机上有价值储藏、计价、支付功能，与现实中人民币/美元相同。第五，它天然具备跨境支付功能。Libra白皮书明确表示，其目标就是“全球货币”；“能够快速转账，通过加密保障安全性以及轻松自由地跨境转移资金”。第六，Libra协会不是中央银行，没有中央银行那种货币创造功能；Libra也不是以主权信用为背书的信用发币，对各国独立的货币政策影响不大。第七，Libra实施严格资产抵押与兑换制度，保证Libra的价值稳定。而且Libra 储备中的资产将由分布在全球各地且具有投资级信用评价的托管机构持有，以确保资产的安全性和分散性。这与中国正在设计的央行数字货币（CBDC）结构类似。
《中国外汇》：确实，白皮书对Libra的具体内涵、运行机制及目标等进行了很详细缜密的规划。那么，您认为Libra的区块链技术是否已经很成熟，足以支持Libra的发展和运用？
谢平：对Libra的技术基础，我提醒两点：第一是不要小看Facebook的技术能力；第二是不必纠结技术细节，技术发展很快。根据Libra白皮书的原话，Libra区块链的目标是成为金融服务的坚实基础，基于下列三项需求构建一个新的区块链：一是能够扩展到数十亿账户，这要求区块链具有极高的交易吞吐量和低延迟等特点，并拥有一个高效且高容量的存储系统；二是高度安全可靠，可保障资金和金融数据的安全；三是足够灵活，可支持 Libra 生态系统的管理以及未来金融服务领域的创新。Libra 区块链就是为了全面满足这些要求，在现有项目和研究的基础上，从头开始设计和构建而成的。例如，Libra的三大核心区块链技术——设计和使用Move 编程语言、使用拜占庭容错（BFT）共识机制、运用和迭代改善已广泛采用的区块链数据结构——就是集合了各种创新方法和已被充分掌握的技术。因此，不要质疑Facebook的技术力量。
《中国外汇》：如此看来，Libra充分吸收了Fintech成果和过去十年以来的加密数字货币和区块链技术成果。谢教授可否总结一下Libra和现在的第三方支付、比特币（Bitcoin）有哪些不同？
谢平：可以看一张比较三者不同的表。
从表中可以看出，Libra与第三方支付、比特币最大的不同，就是资金转账成本低，尤其是跨境方面，而且可以做到匿名。
此外，Libra配备了Calibra的数字钱包，明年将推出独立的APP。届时，用户可以通过Calibra数字钱包进行Libra的发送、花费以及存储服务。当前的大多数区块链数字钱包最主要的功能是为了储藏，几乎不用于消费和贸易支付。与微信钱包或者支付宝钱包不可比，目前数字货币钱包是低频的应用。如果Calibra既能够安全地贮藏资产，又能实现便捷支付的话，那么它的应用范围可能会扩大。如果10亿人应用Calibra钱包，其流量入口就是区块链技术的大普及。
《中国外汇》：任何一种新生事物要想走得长远，都不可能“野蛮生长”。Facebook推出Libra之初，是否考虑了其监管合规问题？
谢平：Facebook很清楚监管合规对Libra的重要性，而且早有准备，在有关牌照、消费者保护、数据隐私保护、反洗钱、反恐融资等等方面努力达标。例如，Facebook事前与美国政府部门、美国商品期货委员会（CFTC）、美联储等有过协商；Facebook已经有货币服务牌照；Calibra电子钱包公司已经申请到货币服务商牌照，还在申请支付及有关牌照；明确不在禁止加密货币的国家提供服务；大部分协会成员有相关业务牌照，如维萨信用卡，Paypal支付等；协会注册在瑞士，对账户保密的法律和监管符合Libra相关业务。7月份以来，美国总统、国会、美联储等对Libra的争议很大，看来监管合规的路还很长。
此外，Libra协会的治理机构是Libra协会理事会，由协会各成员代表组成。协会的所有决策都将通过理事会做出，例如如何改变一篮子储备金的组成结构等。重大政策或技术性决策需要三分之二的成员投票表决同意。理事会成员的投票权与其持有的权益（起初是Libra投资代币，未来将是Libra）比例成正比，体现成员对网络的贡献程度。为避免权力集中，任何一位理事会成员的投票权均有上限。
《中国外汇》：美国目前是否建立了关于加密货币的监管框架？
谢平：Facebook和Libra协会的大部分成员是美国公司，受美国政府监管；还有就是欧盟。在美国和欧元区发行稳定加密货币已有监管框架，这些监管将适用于Libra。比如，受美元支持的稳定币USDC至少要满足以下合规要求：第一，美国财政部下设FinCEN的虚拟货币经营牌照；第二，经营涉及州的货币转移牌照；第三，美元准备金要存放在受FDIC保护的银行；第四，美元准备金的真实性和充足性要定期接受第三方审计并披露；第五，KYC（了解你的客户）、AML（反洗钱）和CFT（反恐怖融资）等方面的规定。特别是在AML和CFT方面，金融行动特别工作组（FATF）6月21日发布了《虚拟资产和虚拟服务提供商：对基于风险的方法的指引》（FATF，2019）。
G7集团计划7月出台对Libra的评估报告，最终实现联合监管。G20的财长、央行长也要讨论。如果美国允许Libra在美国监管下合法运行，则对全球支付系统会产生巨大影响，中国应该有对策。
《中国外汇》：您认为中国应如何应对？
谢平：首先，中国应该积极参加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国际清算银行（BIS）等国际组织关于数字货币监管的活动，争取在其中发挥作用。其次，可以考虑准许中国企业参与Libra协会。第三，中国可以结合央行数字货币研究所关于央行数字货币的研究成果，鼓励企业参与数字货币的科研和应用，逐步构建数字货币生态。目前已经在试点，适当时候应公开应用。第四，Libra的使用将大大推动上亿人开设区块链应用APP或账户。我们要鼓励国内商业银行和金融机构运用区块链技术。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SWIFT）为应付Libra的挑战，已经在6月20日的《白皮书》宣布，运用区块链技术改造全球支付系统，准备推出新的跨境支付服务GPI（全球支付创新）。高盛CEO所罗门6月27日也说，高盛正在对“代币化”进行广泛研究，支付系统的未来必然依赖于区块链，全球支付系统正朝着稳定币方向发展。人民银行要加快研究区块链在支付系统的运用（目前研究应用是替代M0），相关算力、结算速度、延迟等技术问题都要解决。要鼓励非国有技术公司和国内商业银行合作，尽快出台金融运用区块链技术的相关标准。第五，Libra解决了安全、点对点交易信任度、匿名、时间快等问题，最适合外汇兑换和国际支付，可能成为资本外逃的最合适载体。中国监管部门应对此保持高度警惕。
《中国外汇》：您认为中国监管部门应采取哪些措施来防止资本通过Libra外逃的风险？
谢平：目前可先禁止人民币与Libra的兑换（买卖），等待美国或G7集团对Libra的具体监管规则。可以先作为反洗钱的禁止条款。但对于有Facebook账户和外币信用卡的中国居民而言，禁止其用Libra在技术上几乎不可能。他们很容易开设Calibra数字钱包，先用外币购买Libra，然后再进行各种交易。鉴此，中国监管部门要利用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技术实施监管，因为任何机构个人的人民币、外币账户和交易数据都是可追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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