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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本章篇幅较长内容较多,建议从第一章<起>重新读起。

*警告:主角有严重犯罪行为。三观扭曲,突破法律和道德底线。

“在第五名死者的家里,我们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周深本以为自己多少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Tia把那家儿童福利院的照片放在桌上时,他依旧感受到一瞬间的窒息。

像是含在舌根不敢吐露也不能下咽的秘密,一瞬间被人捅进了喉管里。

“这是什么?”周深没触碰那张被密封袋包裹着的旧照片,只是瞥了一眼照片下压着的资料,十指防卫性地交叉包裹放在桌上,语气波澜不惊,显露出恰到好处的疑问。

“一家十多年前关停的私人儿童福利院。查封理由是被匿名举报虐童,同时就未成年人弃养存在非法交易的痕迹。”Tia拉开椅子坐在会议桌前,“第五名死者是单亲家庭,母亲难产死了,父亲在十八年前突然失踪。他被亲戚送入这家儿童福利院,几年后才被现在的家庭领养。福利院的孩子离开时一般会留下一张合照,就是这张照片。”

周深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时间。死者的年龄与他相仿,十八年前被送入儿童福利院,也是十岁左右。他近乎是竭力克制指尖的颤抖,小心地将那张照片拿起,状似随意地扫过一眼,视线却将上面的每一张面孔都狠狠剖过——

震颤耳膜的心跳声停止了一瞬,紧接着如高空的坠机急速降落。

太紧张了。周深缓慢地吐出一口气,这是死者好几年后离开福利院时拍的照片,绝对不可能有他的出现。资料上也清清楚楚写着死者进入福利院的时间,是在他离开之后。紧绷的神经稍有放松,周深再去看那照片,终于注意到一丝不同寻常。

陪同在一群孩子身侧的是几名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周深抬起头,眯着眼去看对面钉满信息的白墙,又将视线移转回手头,落在其中的一张更为年轻的面容上。四十岁与二十多岁,岁月将同样的面孔打磨,却依旧能辨认出相似的特征。

“这是王维家。”他说,“他是当时的护工?”

“大学在读医科的几年,他一直在那里兼职。”Tia的眼里有掩盖不住的光彩,“这是一个很大的突破,后两名死者之间存在联系,凶手很有可能同时认识他们两个。我怀疑凶手也跟这家福利院有关,就去调取了当时的资料。”

周深已经在看一份人员名单。他知道上面必定没有自己的名字,否则Tia不可能以这种姿态站在他面前。果然,名单里都是本来身在福利院里的孩子,不包括他那种特殊寄养的类型。

可能是算在了当时非法交易的黑账本里。

视线匆匆掠过,却在某一处顿住。周深挑起眉,“福利院里有个孩子,也叫王维家?”

“是的,是重名。我也觉得惊讶,但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而且当时死者已经二十多岁,孩子还不到十岁,应该是单纯的巧合。”

周深盯着那三个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心中涌起一股异样,却说不出来为什么。好像有个声音在潜意识中竭力提醒着:这不对。可是哪里不对呢?他全然不知。

“能查到这个孩子后来的去向吗?”周深想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不太能。”Tia摇了摇头,“当年福利院被查封后有过一次失火,火灾把办公室里的资料烧毁了,所以警方这边获得的信息也相对有限。年代过于久远,跟踪某个孩子的具体信息无异于大海捞针。”

“算啦,我就随口一提。”

周深摆摆手,强迫自己重新集中到死者的相关资料上。大学生兼职的护工和众多孩子的其中一个,后两名死者之间必然相互认识,却很难说有什么更多的交集。即便是从照片上看,被簇拥着的少年与护工青年也相隔甚远,好像只是一次公事公办的拍照仪式,谈不上什么熟悉。

“不过有一点,前三名死者跟这家福利院确实没有任何关联。”Tia显出苦恼的神色,“即使我们提到凶手可能在犯下第四起凶案前受到了刺激,可这转变未免过大了些。这一系列案子的前后真的毫无联系么?果然还是有点奇怪。”

如果前后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犯下的,就不奇怪了。

周深在心底默默补充,托着下巴,盯着资料上关于那位身为护工的“王维家”的照片。一张年轻但刻板的脸,对着镜头挤出生硬的微笑,眼里却深深压抑着一分叫人不适的暴戾。这只是一张照片,可周深太熟悉这种眼神。

在年少时的无数个不见光的夜晚,让他毛骨悚然的、属于妈妈的眼神。

“Tia姐,你刚才提到那家福利院是因为虐待儿童被查封的?”周深突然开口,目光却没有从资料上移开,“是有人举报对吗?后来的调查结果如何,有人因此定罪获刑吗?”

“根据当时的电话记录,一个匿名者举报有护工存在虐待儿童的行为。”Tia答道,“但是警方调查之后,没有发现有哪个孩子身上有被虐待的痕迹。虐待事件没有证据只能不了了之,被查封主要是因为相关非法交易涉嫌贩卖人口。院长和一批高管负责人因此获罪。”

周深对着照片里的人轻声嗤笑,随手放下载着他生平前后的一张薄纸——没有发现,并不等于没有吧。

且不论这个叫王维家的男人皮囊下的真面目为何,单是那家非法福利院,就从来没把里面的孩子作为人来看待。周深自己就在那囚笼里真真切切地待过,能因为一己之愤给三名陌生女性开膛破肚的恶徒,怎么可能真的如光线履历里一般心怀慈善、奉献给儿童福利院里的一群等待交易的货物?

“这个方向,再查一下吧。”从座位上站起身的同时,周深这么说道,“关于当年非法交易的内部相关利益人,可能还有什么隐情。”

“你的意思是,福利院里可能存在某种利益冲突,才导致后两起凶杀?”Tia沉吟道,“可是,如果说前者作为工作人员时可能接触到了什么隐秘,第五名死者当年只是个孩子,凶手为什么要杀他?”

“只是一个猜测的方向。”周深宽慰道,“至少能确定这家福利院存在疑点,有了突破口之后总好办些。”

“那倒是。”Tia笑了一下,又调侃地盯着他收拾东西的动作,“怎么,小周警官肯下班啦?还是毛老师厉害啊。”

“厉害个鬼。再不回家,毛不易以后都不会做我的饭了。”周深翻了个白眼,又用好听的话转移话题,“Tia姐你别笑我了,你们也早些回去,别累着。案子虽然紧迫,但也要注意身体哦。”

“总不会比你还累的了。看这一天天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工作谈恋爱去了呢。”

周深出门的脚步却是顿了顿。

“只不过是,”他回过头,笑了一下,却不是笑的意味,“不希望有下一具尸体罢了。”

尽管隐瞒了许多信息,甚至有着一丝刻意误导调查方向的意图,但Tia的一句无意间的质疑依旧提醒了周深:在这场处处遍布这谜团的戏局里,有一个问题至关重要。

一名青年护工,一名身世惨淡的孤儿。他们共存于福利院的屋檐下,却说不上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所以,这名杀了真正凶手的凶手,为什么偏偏就要杀了他们?又是为了什么,费尽周折地模仿他人的作案手法?

不够,信息还是不够。迷雾只被风吹散了一小片角落,还有太多的东西隐匿在黑暗中。可周深隐隐感觉到这就是他们所能到达的极限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世上还有许多隐晦,是警方永远无法涉足。

这样的隐晦像苔藓在石头阴湿的夹缝中,没有一丝光亮,密密匝匝茂盛地疯长。外人在石头的外围来回打转,却只能看到夹缝上一寸晦暗的墨绿,永远想象不到其中侵蚀了整块岩石的晦涩。

这是警察的局限。周深想,然而,警方是警方,他是他自己。

当原本那位开膛手的神秘面纱被第三人揭下,暴露出其后一个可怜又可笑的失败者,将近两个月的日夜追寻突然有了结果,却是个笑话一般的结果。周深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真正所求的是什么。

穷凶极恶者身死,新的恶徒藏在幕后。该为恶人的自食其果感到一丝庆幸吗?该为无法亲手将凶手绳之以法懊恼?该为新出现的凶手和被戏耍的警方焦躁?可他没有任何警察该有的复杂感受,竟然独剩下……某种程度上的喜新厌旧。

以为自己追捕着猎物,到头来却被更强大的东西夺食。周深对于那个失败者的热情如同被水浇过的野火,在意识到真相的一刻便全然消磨。新的火苗蹿向了新的目标,不受控地追寻着游戏里的另一头猎食者,周深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一个他早就感受到的事实——

这场追寻至始至终,他其实并不在乎这场游戏里的任何一个死者。

从亲手为四具死尸缝上病态笑容的那一刻开始,从接通精神病院护工的电话亲耳听闻自己母亲窒息而死的那一刻开始,周深花费十几年奔赴光明,却从来没能成为真正光明磊落的英雄。无论伪装成多么冠冕堂皇的样子,他的本质,毕竟是深深受同类吸引着。同类的,漠视鲜血的腥臭而我行我素的家伙;同类的,从骨子里就生在暗无天日的泥沼之中的家伙;同类的,对彼此的狩猎游戏无法自拔的家伙。

为什么身在特别行动组,为什么追寻着不同连环杀手的脚步,为什么日日夜夜沉溺在他人创造的尸体之中,这些来自他人的疑问不是没有遭遇过。每次的回答已经忘了,但此时此刻,周深讥诮地想,真正的答案与正义毫无关联,可能丑陋得让人难以接受。

因为他被这个吸引着。像苔藓追寻阴暗,像飞蛾扑向火。过分孱弱的猎物让他索然无味,站在死亡之中让他血液沸腾。

周深觉得,可能从十九岁那年开始,自己早就是一具病入膏肓的行尸走肉,自身不啖血,却要靠别人手下的血腥味存活,如同一条鬣狗。也只有至暗之境的对手才让他感到自身存在的鲜活,感到心脏的真切跳动。他确实活成了他母亲的样子,在至深的黑夜中,看到自己张牙舞爪的影子。

所以,这场较量与警方无关,只有他一个人,能真正对上那个藏在最深处的恶魔。

傍晚高峰期,各色行人来来往往,路边商家的店铺零零散散地亮起了灯。周深脚上走着,脑中却在全神贯注地梳理着方才所得的线索。

因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抵触,周深对于十岁那年待在福利院的短暂时日记忆刻意遗忘。无论是人还是事,如今都已然全盘模糊,甚至想不起有这么一名大学生兼职护工。明明也在那里整整度过两个月,关于那片临时囚笼的唯一印象,却只依稀剩下消毒水的气味。

前方是红绿灯,沉浸在思绪中的周深停下脚步,驻足人行道的斑马线之后。站在人流之中,盯着对面那闪烁变化的红色倒计时,他却在这一瞬生发出一种奇异的感受——有什么被封上的记忆被那么一张照片揭开了口,藏匿多时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溢出,像鲜血浸透被划破的陈年疤痕。

这好像破碎拼图中的关键一块,由此寻到了其他更多的部件。就此一刻,压在箱底的记忆被翻找出来,瞬间侵占了整片脑海。周深有些发愣,就连感官也无法自控地随着记忆倒流,竟觉得那股略微刺鼻的味道又弹跳在嗅觉神经之上,连带着某个人。

某个被他忘却太久的人。

忘却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因为周深根本不曾见过他。他们的相遇在福利院狭隘而简陋的医务室里,周深因为摔倒磕破了膝盖,医务室的值班人员或许有事走开,室内空无一人,他便在一处座椅上等着。

小小的周深耐得住寂寞,也太擅长等待。来到福利院已经将近两个月,这里的孩子自成团体,容不下外人的介入,本就沉默的周深更不会主动交流,便与其他孩子形同陌路。一个多月里,他孤身一人,没有交到任何朋友。

可当他蜷缩在软椅里,看着自己膝盖上渗血的裂口发呆时,对面的帘子突然动了动。

窄小的房间被硬生生切割成两个部分,内部是一张简陋的临时病床,以陈旧的天蓝色布帘与外隔绝。周深被吓了一跳,却及时止住了脱口而出的叫唤。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是害怕鬼怪的,他第一时间想到了鬼,顿了一下,轻声开口。

室内有一瞬间的寂静,周深便在这一瞬里后悔了。他之前听说过,撞鬼的时候千万不要跟鬼对话。一旦回了话,那可就彻底逃不掉了。

可周深没等到什么鬼灵现身,只等来一个虚弱但温和的声音。是个男孩子的声音。

“有的。”那个声音说,“我躺在床上,刚刚醒来,不知道有人在。吓到你了,抱歉。”

“没关系,我吵到你了,对不起。”周深稍微冷静下来,先是很有礼貌地回复,转念却又突然想到故事里有很多扮成小孩子的鬼,马上就慌了,“那……那你是人吗?”

对方好像愣了一下,然后很轻地笑了。说他很轻,听着好像刻意压制着,末尾夹杂着一丝疼痛的抽气声。

“我不是鬼。”他说,“我受伤了,所以躺在这里。你是谁?”

周深意识到了自己的大惊小怪,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就回答了。可他接着又想到,没有人会知道周深是谁。正想补充点什么,帘子后的男孩却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好像自言自语:“你是周深。”

他念着这两个字的语气太郑重,好像周深真的是什么值得在舌尖翻来覆去绕过,好永远刻在心底的人。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念出他的名字了,周深感觉到耳根有些红,却说不出来是兴奋还是害羞,也忘了问对方的名字。

“周深,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受伤了吗?”男孩在他说话之前紧跟着开口。

“我摔破了膝盖。”周深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乖巧,“值班的老师不在吗?”

“她去开会了,要很久才会回来。”男孩温软的声音停了一下,“……你疼吗?要擦药吗?”

不疼,周深一般都是这么回答的。可说不准为什么,对方这么问他,他突然不受控地吐露出真话,撒娇似的,“疼,流血了。”

“我给你拿药吧,我知道在哪。”

话音一落,他就看到那帘子紧接着动了起来。周深一慌,竟也顾不上自己膝盖上火辣辣的痛感,从座位上跳起来,过去按下那帘子。

“你别起来了。你受伤都要躺着了,肯定比我还疼。”他要看着那帘子恢复静止才满意,又宽慰道,“我其实也没那么疼的,你告诉我药在哪里吧,我自己擦。”

“……碘酒和棉签,都在那边的架子上。你会弄吗?”对方的语气有些犹豫。

“会的。我妈妈是护士。”周深说着,拖着受伤的腿一蹦一蹦地去了架子前,“我经常偷看她给别人弄。”

狭小的医务室又恢复了沉默,只剩下周深动作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你为什么受伤了呀?”酒精消毒时难免刺痛,周深用棉签小心地把四周沾上的泥土碎屑蹭掉,禁不住发出嘶嘶的抽气声,却还要一边找话题,“很严重吗?”

“还好。”那声音从帘子后面传来,有点无奈,“你先把自己解决好吧。”

“这不是关心你嘛……”周深嘟囔着。

“嗯。”男孩应了一声,却又马上转移了话题,“你妈妈是护士?你既然有妈妈,为什么还来这里?”

棉签一用力便直直地戳到伤口上,周深很狼狈地叫了一声,又马上压下来,好像被扼住咽喉的鸟。

数天以来,周深自己似乎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也没有别人来关心他为什么存在,就像没有人关心路边为什么有被人丢下的石头。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起,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没有马上说话,对方却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不紧不慢的语速也变得着急起来,“我随口问的,不想说就不说了。对不起。”

周深这么说,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对方似乎也没有再次开口的意愿。在沉默之间,他们隔着一块天蓝色的帘子,看不见彼此的神色。可年幼的周深却想,我不认识他,也看不见他,但他同我说话时,我觉得他离我这么近,比唯一的血亲还要近。

他已经自己上完药了,值班老师还没回来,周深应该离开了。可他看着那块静止的帘子,想象着里面的人独自躺着的样子,忍不住疑惑,这个人明明躺在床上独自忍受疼痛,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陪着他呢?

“……周深,你走了吗?”

几分钟好像过了很久很久,男孩很轻地问,好像在对空气祈求。周深赶紧说,“我在这。”

他觉得自己一定听到了对方如释重负的轻叹。

这一瞬间,周深生出了一股冲动。他不是热爱吐露心声的人,没有人陪伴他,也没有人倾听他,他从来就生在角落里,像世界边界一座被遗忘的孤岛。可现在,周深觉得他看到了洋面上的另一座岛。他想唤他,想对他说很多的话。

“可以……聊聊天吗?”他小心翼翼地提出请求。

男孩似乎有些惊讶。不过他马上给出了回答,笃定不疑的、近乎急切地一个音节。

两座孤岛隔着天蓝色的屏障,在跌跌撞撞的笨拙摸索后,转向了彼此的方向。

周深没有立刻抬步,而是愣愣地在原地定了几秒。直到身侧的人动作时无意碰到他的手肘,才将他从回忆的纠缠中拽至地上。

不,不对,不对。他近乎慌乱地想,不对,他分明记得那一天的最后——

他们一直聊到了傍晚。周深几乎把他在福利院时日里积攒下的所有话语都倾吐殆尽,关于他奇怪的妈妈,关于他奇怪的家。对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让他久违地寻到了安宁,直到分别都留恋不舍。

“你该走了。”男孩再次提醒道。

周深还在犹豫,脚步声却渐渐接近,是值班老师回来了。不知怎么的,他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来过这儿,好像这半个下午的难得安谧是他仅有的宝物,不容别的人窥见。他知道催着他离开的男孩与他有相同的想法,这是他们的秘密。

“你要好好养伤。”周深小声许诺,“我明天再来找你。”

他想去拉开帘子,又心知时间不多,咬了咬牙,赶在有人进来前溜出了医务室。窜过拐角的那一刻,远远听到从另一头走过来的中年女人在喊男孩的名字。

“王维家。”值班的女老师说道,“你身上的伤太多了,怎么回事?”

第二天一早,周深被突然造访的母亲带走。直到上了车,他还在往福利院紧闭的铁门内拼命张望。

周深近乎机械地踏过地面上黑白分明的斑马线,身边人影流动,却好像掠过溪中石峰的潮水。他的存在好像与周遭的一切逐渐撕裂,人声喧闹之中唯有他万籁俱静,车水马龙中唯有他在倒退。脑中有什么被埋藏的细节像连锁反应一般被连续引爆,一环环轰炸着他的神经。

“这个福利院里……有很坏的人。”男孩淡然的语气里难得透露出一丝厌恶,“有个大学生护工,背地里会做很不好的事。”

“啊?”小小的周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谁啊?”

对方顿了顿,有些不情愿地吐露那几个字,“他叫王维家。”

“但我讨厌这个名字。”

他们正在逛超市,有个声音正对着他们的背后。周深先一步转过头来,却见到对方有些期盼地望着身边人。他下意识地转移视线,有些惊讶地意识到毛不易脸上万年不变的平静有了些许崩塌,顿时生出了好奇。

“……老师。”毛不易略微颔首,行为十分克制。

“长这么大了……真好。”上了年纪的女士颇有些感慨,“自从你离开院里……都好些年了。当时你还受过那么多苦,问你身上的伤哪来的,你也不肯说……”

“都过去了。”毛不易截断了话头,抿着嘴笑了笑,“老师,改天有空我们再吃顿饭吧。”

直到再次推着购物车前进,周深把自己挂在车把上,饶有兴趣地抬起头冲毛不易挑眉:“毛老师,小王是喊你的呀?”

“以前的名字,几乎没人会喊了。”

毛不易把一瓶酱油放进车里,又顺手把周深偷偷丢进去的膨化食品掏出来放回货架上。周深马上被转移了注意力,为了护食一跃而起。

“你怎么丢我的薯片!”

“周深,”对方很严肃地推了推滑至鼻梁的眼镜,“说好一周一次,这是第三次。”

那个人,第一次唤着他的名字时,仿佛滚过了舌尖的柔软,独一无二却又似曾相识。

“你是周深。”名叫王维家的男孩郑重地重复道。

“周警官,这位就是毛医生。”那人两头介绍道,“毛医生,这是周深警官,稍微问几个问题,你不用紧张。”

他们的初见毫无私人意味。周深某次案件的在问询前例行公事般出示了警官证,只匆匆一瞥,连自我介绍都来不及,抬眼时却正对上男人温和的眉眼。

他自言自语般复读了一遍,两个字含在嘴里又吐露,熟稔得好似念过千遍万遍。周深在这一瞬有些失神,几乎以为这人认识他,目光下意识地掠过医生胸前的名牌。

与这张面容一般,全然陌生的名字。

皮肤上泛起丝丝凉意,周深有些迟钝地意识到傍晚的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雨丝。不知不觉中,他已然走到了数日前被警戒线层层封锁的巷口。

这座城市的包容性过分强悍,不久以前还蔓延着阴森气息的地方,经过了彻底的现场清扫,此刻又如事发前的无数个正常的傍晚,在刚刚点亮的橘黄路灯下若无其事地存在着。警方对重大案件的信息保密工作做得挺不错,来往的行人经过此处,全然不知自己正在重温死神曾经踏足的路口。

周深猝然停下了脚步,在数日前的深夜,同一盏路灯下的同一个位置。他死死地盯着这条巷子,定了几秒,果断地踏入其中。

——回到家,大概还需要八分钟的路程。

暗巷四通八达的程度总是出人意料。他几乎是疾步走过曾经鲜血弥漫的拐角,却不做丝毫停留,反而向着另一头奔赴。尽头仿佛被堵塞,可两栋建筑之间却留存出一人通过的间隙,也许只有流浪动物曾经踏足。

这只是一条毫无意义的通路,却毕竟是一条通路。

周深深吸一口气,双手虚虚地环抱在身前,对着那通路比拟出一个他拥抱过无数次、早已刻在身体记忆里的身形——虽然稍微令人意外,但是,应该可以通过。

夹缝的尽头有隐隐的光亮,他踏入那阴暗狭长的通道中,脚步愈发急切,到最后几乎要跑起来。周深听见自己的心脏疯狂地鼓动着,仿佛某种前兆。几十米的暗巷过后,视野骤然开朗。他猝然停下脚步,在路人略微奇怪的目光下,有些僵硬地转了转头颅,环视周边的另一片紧挨着自家的街区。

周深有些僵硬地牵了牵嘴角,不知该对这个惊喜作何反应——现在,回家只需要两分钟不到了。

在这一瞬间,他想起那天夜晚电话里细细簌簌的雨声。原来那声音不属于这头撑着伞的人,而是那头淋着雨的人所收录的。周深默默回忆着那天打开家门时从卫生间漫出的水雾,去想那人面色如常的样子,想那一如既往温暖的怀抱,心跳如鼓。

“Tia姐,把福利院的合照发给我一份,快一点!”

信息发出,周深甚至来不及把手机放进口袋,只仅仅抓着,不顾一切地在傍晚的街道上奔跑起来。胸腔内那颗滚烫器官的撞击越发急促,一下一下敲在肋骨,周深来不及细细思考这突如其来的直觉有几分可信度,更无法停下来体悟自己的反应是兴奋、抗拒还是惊恐。此时此刻他只想追上真相的脚步,另一头猎食者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太近了。

近到不可思议,却偏偏这么巧,每一处都能对应。

钥匙插进家门的锁孔时,周深的手几乎在颤抖。他强迫自己稳定心神,匆匆看了一眼时间,快到六点半。毛不易今天下午在医院有台大手术,周深本来想早点下班,在回家的路上买点菜,算是回馈上一顿丰盛的全鱼宴,也算犒劳一下他的毛医生。

而现在,他空手而归,手心里只有一层冰冷的汗水。

家中确实空无一人,周深的心率达到了新高度,头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记得毛不易始终留有一些东西,就锁在书柜的底层抽屉里。周深从来不是好奇别人隐私的人,哪怕这个人是他视为最亲密的人。但这一次,他必须得看。

颤抖着找来尘封的备用钥匙,在书柜前蹲下身的同一时刻,手机亮起了新信息。他匆匆点开传送过来的图片,双指放大,目标明确。

在合照里的另一个角落,周深看见了一张过分稚嫩的面孔。刻意躲避着摄像头降低存在感,周身仿佛被阴霾笼罩着。他挑选了一个离青年护工最遥远的位置,仿佛躲避狼豺野兽。可周深是认得他的,尽管隔了无穷的岁月,尽管曾经隔了那层天蓝色的幕布。他知道自己没有认错,这种印痕,是唯独存在于他对他,像念出彼此姓名时独一无二的口吻。

抽屉在同一瞬传来内锁开动的声音,身体行动先于理智一步,撞入视野的是整齐排列的外科手术工具。止血钳,手术刀,缝纫针,麻醉剂。该有的都有,甚至多副备用。

那些沾过血的一次性物品,恐怕已经被顺手带到医院,作为一般医疗废弃物处理干净。

腹部有一片灼热翻滚着,周深想起昨夜吞吃入肚的鲜美鱼肉,想起那条活鱼在砧板上一动不动,想起那双曾经无数次温柔抚摸过自己给予慰藉的手,过分漂亮地握着刀,浸满红色。还有太多的东西不明朗,可周深知道已经无需明朗。

可直到这一刻,第一时间浮现在周深脑海里的念头却是——难怪了,他在毛不易身边,总能觉得如此自在和安乐。

原是他所追寻着痴迷着贪恋着的那股子血腥气,就藏在身边人每一个温柔但热烈的吻中。

手里的手机突然发出声响,周深从失神中猝然惊醒,下意识去接,却在注意力转移的时刻忽略了身后笼上的阴影。

又或者是那气息太过熟悉,他根本生不出反抗的本能。

后颈遭遇一片刺痛,身体顷刻陷入失控。周深拼尽全力回过头,却只瞥见毛不易无奈的神情,还有他手上漆黑的长柄伞。伞面沾了些微的雨丝,把手却被旋转拆卸下来,略粗的中空伞柄刚好可放入一剂注射。

周深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想笑,他也却是笑出来了,只是肌肉逐渐失控,勉强支起一点笑意。

怪之第五名死者没打麻醉,周深想,原来是不小心被我拿走了,真是对不住。

手机滑落在地上,铃声还在响着,瘫软在地上的人却已然闭了眼,唯独嘴角含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毛不易叹了口气,动作温柔地把人抱进怀里,顺手捡起那不断震动的电子器械,瞥了一眼屏幕。

“深深?我刚才又查到一些新信息。”

电话接通的第一个瞬间,那头的Tia就迫不及待地倾吐,“被举报存在虐童行为的护工,就是第四名死者王维家。有意思的是,这个信息的来源是当时在医务室工作的一名女老师,后来离开了福利院,但她声称自己并非那个匿名举报人,只是事后才听说。她工作时亲眼见过一个孩子身上有长期被虐待的痕迹,但是当年那孩子自己一直不愿说,她只以为是孩子们互相打架留下的……对了,那名被虐待的孩子刚好就是——”

“Tia姐。”毛不易柔声开口,指尖掠过那人眼下淡淡的青黑,“不好意思,他身体有些不舒服,先歇下了。案子的事情我不太懂,如果这些信息比较重要,可能要麻烦你回头再给他发信息来说明。我晚点会叫他看的。”

“……啊,是毛医生啊。”Tia终于止住了话头,“深深怎么不舒服,是不是太累了?……那就先这样吧,我回头再把资料发给他。深深一工作起来就不顾身体的,还麻烦你多操心啦。”

“嗯。”那声音轻哼道,“会的。”

以伤害他人为恶趣味和泄欲口的人,何时配称作为“人”?

毛不易从来都承认自己的不正常,这种不正常在大多数人看来有个更浅显粗暴的名字——精神变态。可他更笃定一个不能被人理解的事实:自己跟那些真正肆无忌惮折磨他人的精神变态,绝非同类。

这种固执听起来很可笑,既然早就都是泥沼里的人,还作什么区分,不过是乌鸦比乌鸦更黑。因而他对这种极端罪恶的无比憎恶,也难免蔓延到他本身。毛不易能够面无表情地切开一具鲜活的身体,可以淡然接受浑身沾满了来自他人体腔的滚烫的血,可以行使杀戮如同每日手术台上烂熟的流程,却无时无刻不厌弃着这样的自己。

厌弃着将他扭曲至此的一切。

是从何时适应了待在儿童福利院的每一个毫无希望的日夜,毛不易已经想不清楚。记忆里的自己好像被缓慢注入毒素的猎物,一寸寸地变得麻木,只剩下那一个人,那个能对同事和其他孩子挤出虚伪笑脸的、和自己有着相同名字、自称是读医科的大学生兼职的人。幼时的记忆太过含糊,分明还不够十岁,却要被迫感知被野兽盯上的恐惧,见证人性的可怖。

一开始只是巧合。院长领着几名新来的护工,青年自我介绍后,福利院的孩子们以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他。常年坐在角落的毛不易不爱交流,只跟院里的野猫说过话,几度被以为患有自闭症,此时也只是略微好奇地瞥过一眼,却被抓了个正着。

“啊。”青年盯着他看,很慢、很慢地咧开了嘴,“你的名字,跟我一模一样。”

男孩对于自己的名字没有任何感情,他打从有意识起就没见过赋予他这个名字的人。可就在这一刻,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四目相对时,抗拒和逃避近乎本能。毛不易没见过真的蛇,可那个时候的他却觉得,这是一条丑陋的、恶心的毒蛇才有的眼神。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讨厌起自己原本的名字。

这就像一个诅咒——他们会成为一模一样的人。

第二个巧合来得更为突兀。青年护工常常没有表情,眼里带着看待死物的淡漠,可面对孩子们又偏要硬生生挤出一点伪善,像是被强行缝合上微笑的小丑。毛不易本能地躲避着他,却不想命运偏就让他无处可躲。

某一个傍晚,当男孩再次带着从晚餐省下来的一点食物,只身钻进只有自己知晓的秘密花园。心中念着日日等候在墙头的那只眼神明亮的野猫,却只看到了刻意躲避着的青年已经蹲在他和猫咪约定的树下。他犹豫着停下脚步,本能地想走开,又放不下那只毛色乌黑的猫,一时间傻傻地抱着餐盒愣在原地。

可也就在他犹豫的这一步,那与自己有着相同名字的男人却站了起来,转过身,一如初见的时刻,对他缓缓咧开嘴,很奇怪地笑了一下。

紧接着,男孩看到了那只猫。在树根下,被人用锐器一寸寸划破了肚皮,折断爪牙,斩断尾巴,撕去耳朵,留存着仅剩的一口气,微弱吐出时从被割破的喉口带出细小的气泡。有风灌进去,咕噜咕噜,像午后陪着他在草地上安睡时打的呼噜。

“啊,你。”双手沾满鲜红液体和斑驳猫毛的男人古怪地自言自语着,“你的猫?”

男孩屏住呼吸,愣愣地看着那具支离破碎的动物尸体,不自控地疯狂回想曾经无数次隔着柔软皮毛触碰到的鲜活温度,忘记了逃离,只觉得眼膜都被灼烧得刺痛。

“对不起了,玩的时候下手有点重。”男人笑了笑,不由分说地逼近,故意让男孩看到他手里的没来得及擦干净的刀,“毕竟是畜牲……总比不上人耐玩的,对吧?”

男孩抬起眼,只能看到那人眼里的挥之不去的阴霾与病态的兴奋,再看不见日光。

为什么,明明努力去逃跑了。

“现在,你知道了我的秘密。”男人抓住了他的肩头,很用力,像鹰的爪子钳住猎物,“我们的名字一模一样,你说,是不是缘分?”

毛不易想念自己的朋友,那只蹲在墙头等待晚餐的猫。

它不挑食,但毛不易总想与它分享更好的。福利院的条件不同,一群孩子抢饭如同战场厮杀,不是每一次晚餐都能遇上大餐,更不是每一次都能侥幸捡漏。大多数时候,就只能从自己仅有的食物中节省。他们达成了某种只有彼此了解的特殊约定,心照不宣地共享生活中仅有的安宁。毛不易有时候会吃不饱,但他并不在意。

不过,他现在倒是不必节省了。

毛不易躺在医务室病床上,盯着泛黄的天花板发呆。

身上很痛,每一处都痛,可他早就熟悉乃至习惯了这样的疼痛,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隐瞒。每次增添新的伤痕,毛不易都会偷偷溜进无人的医务室,也早已熟知对应药品的位置。但这一回,他被去而复返的值班老师抓了个现行。

医务室的老师是一位中年女性,天然地带着母性,逼着他脱去上衣,却被各种触目惊心的痕迹吓了一跳。可毛不易把嘴闭得比上了锁还要紧,永远低着头不说话,处理伤处时说什么做什么,乖得像布玩偶。

“你在这等着。”女老师没了办法,“我先去院长办公室,你躺着好好睡一觉,不要乱跑,等我回来再处理。”

毛不易没吭声,乖乖钻进了那天蓝色的布帘子后头。疼得睡不着,便默默想他的猫。全世界好像陷入了难得的死寂,仿佛他也跟着这寂静的空气下坠、下坠,沉淀在脏兮兮的泥土里,腐烂,风化,死去。

可就在他即将在想象中完成杀死自己的美好愿望时,帘子外有了轻微的声音。毛不易太熟悉这种声音,他的猫每次跳上墙头,都是这样悄无声息,却又忍不住晃着尾巴扫过墙边树木的枝桠,造作出悉悉窣窣的动静。他忍不住动了动身子,却把对方下了一跳。

对方把他当成了鬼。毛不易有点好笑,心里想,鬼有什么好怕的,我见过比鬼更恐怖的人。可男孩紧接着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叫他愣了神。

他知道这个名字——毛不易想——他好多次远远地看着这个人。第一次看见他,毛不易就觉得他好像自己的猫,像他的朋友。他也是永远孤身一人,像一只游船,像茫茫海洋的一座岛,像独自游荡的被遗弃者,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明日会在哪里沉没。可毛不易喜欢他,从第一眼就喜欢上,哪怕一直以来都只是远远地偷望。

因为周深的眼睛太好看了,干净得像无辜的小动物,让他想起自己早就弄丢的猫,想起那些美好得不真实的午后,他许久没有感受到的、日光略微灼烧着皮肤的温热。

麻木而沉寂的心突然有了鲜活的预兆,在胸口存在感十足地鼓动着。毛不易尝试着与他说话,就像他曾经跟那只猫傻乎乎地交流。这种不可言喻的渴求与激动在周深主动吐露自己的心声时,达到了再也无法抑制的顶峰。

“我经常在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周深吞吞吐吐,语气里充满了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迷茫与困惑,“妈妈……毕竟是我的妈妈。可我还是会忍不住想,为什么我偏偏要有这么一个妈妈?我害怕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不能成为一个正常的小孩吗?”

这话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几乎是不可思议,可毛不易的心跳近乎失控。他挣扎着半坐起身子,隔着那块不算厚的破帘子努力去看对面模糊的身影,几乎想一把推开这仅有的阻隔,却在行动前生生控住了手。

“……你根本没有做错什么。”他想,我也没有。

他们已经没办法成为一个正常的孩子,将来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正常人。毛不易对此心知肚明,早已麻木地接受,却在这一刻突然激动万分——他找到了同类。

周深跟他是一样的。他跟那个有着相同名字的畜牲不是同类,跟周深,才是一起的。

可新的一盆冷水马上把他刚刚燃起的希冀浇灭。

“嗯……你说得对。”帘子后的男孩似乎停下来想了想,突然又用充满了希望的语气说,“可我还是爱她的。我还是相信,她明天就会来接我。”

这冷水是滚烫的,迎头灌入毛不易的头颅,把他浇得清醒了,却也顺着脊梁在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烧起灼灼的火。他顷刻间意识到,周深跟他是一样的,一样被丢在泥里,却比他干净得多。

他还会爱人,还相信用自己的爱可以换来等价的报酬。

“我长大了想学医,跟我妈一样,做护士或者医生。”遐想未来对一个心怀希望的孩子而言永远独具魅力,周深欢快地描绘起心中的未来,“或者我可以去当警察,都很光荣,能救很多人。”

这想象过于美好,毛不易近乎恶意地否认,未来哪有这么光明磊落。可他又无法自欺欺人,甚至能想象到帘子后男孩明亮的双眼,充满了热情的、注视着光亮之处。

这样的眼睛,也永远不可能回头看向身后的阴暗,看向阴暗里的他。

他第一次意识到发自内心的恐慌,甚至比在面对暴力伤害时更甚。这不是肉体上的恐惧,而是发自灵魂的、害怕被独自抛弃在阴沟里的无措。

不要。毛不易想,你不要去救别人。周深,你要来救我,我要你来救我。

你还不懂吗?我们才是一样的。别人不会爱你,你的妈妈也不会爱你,只有我可以爱你。

所以,恳请你,请你一定来救我。

恢复意识的一刻,周深嗅到了淡淡的香气。四肢尚且麻痹着,意识也难以全部归拢,周深凭借着本能的意志力将不听话的躯体强撑,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周遭的物体,走出房门时看到了厨房内的身影。

“醒了?”毛不易回过头,神色自然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行动还不方便吧。虽然剂量不多,不过我建议还是多躺一会儿的好。”

周深不得不将半个身子都靠在门框上,尽力支撑着眼皮,努力将视线聚焦在那熟悉无比的面容。依旧淡然,嘴角抿着淡淡的笑意,好像一切如常。

“……厨房怎么还有,血腥味。”他慢吞吞地开口,“晚餐吃什么?”

“你闻错了,今晚不吃鱼,那是昨晚的。”毛不易盯了一会儿火上熬着的汤,拆了围裙走过来,轻而易举地把他抱到沙发上,“而且,我一直都会清理得很干净。”

周深自嘲地笑了笑,似乎想翻个白眼,可惜比起平常实在没什么力道。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又飞快地挪开目光。

“所以,”周深斟酌着词汇,“你早就,知道了。”

“秘密吗?”毛不易笑了一下,“我以为,这是我们共同的秘密。”

空气似乎有一瞬间的凝固,周深根本不用抬眼去看,也能知道毛不易陡然冷下来的神色。

“……周深。”毛不易似乎有些犹豫,却并非打算留情。周深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握住,绝不是为了深情款款,可他本就没有力气做出反抗了。

“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把自己当成警犬。”毛不易抿紧了唇。

“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嘲讽我……是警方操使的狗了。”

周深连眼皮也不抬,任由自己瘫软在沙发里,毫无防备地面对一头随时可以取走他性命的猎食者。身边的人骤然变得富有攻击性,仿佛脱下了某种伪装,真正显露出一分本色。可周深全然不在意。

“你不要恐吓我。”他闭着眼,“毛老师,你该哄我。”

转折太过突然,毛不易愣了神,手上的力道瞬间松懈。“……什么?”

“你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周深悠悠数来,“把我像狗一样耍,让我天天加班,还用针扎我。现在还有什么脸皮恐吓我?”

这一回,轮到毛不易尴尬地扶了扶眼镜。可他已然接收到话语里潜藏的信息,止不住地心跳如鼓。

“所以……”他谨慎地发出试探,“怎么样才原谅我?”

周深睁开眼。毛不易又看到这双眼睛,叫他痴迷其中的眼睛,曾在日光下折射出最纯澈的光亮,也曾在黑夜里同猫一般危险而诡谲。这双眼的主人略微一笑,那黑亮的眼眸便弯成好看的弧度,勾在他心尖。

“别的秘密我暂且不问,现在只有三个问题。”周警官拿出了审讯的语气,“第一个,还会有下一具尸体吗?”

“我以为你否认了‘警犬’这一污蔑。”毛不易一脸淡然,但转眼看到周深高高地挑起眉,又立刻改口,干脆利落,“不会,很累。”

周深有些无语。“我不是在为警方工作,只是确认一下目前的安全风险。第二个,杀了王维家我能理解,但是那具有微笑的尸体是谁?”

“你总会查到的。”毛不易不介意提前透露答案,毕竟这是他专门为周深弥补完全的礼物,“这是真正应该带上微笑的人。”

周深的表情终于显露出一分真正的破碎。他反应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这话语里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那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他僵硬着陈述。

周深怎么也没想到,他的母亲费尽心思处理掉四个潜在威胁,却没有一个真正中的。那孩子竟紧跟着他的脚步被迫进入了丢弃物收容所一般的儿童福利院里,兜兜转转到了新的领养家庭,直至如今,周深给那四具尸体做出的另类歉意,曲折地降临在真正的受领人身上。

“你不喜欢?”毛不易敏锐的察觉到他的情绪,“这是一个礼物。你觉得滥杀无辜么?”

“不……说不上。”此时此刻,周深也揣测不清自己的心情。虽然这责难完全不合理,可这个人……确实是他全部痛苦的间接源头。周深觉得自己冷血透顶,竟然生不出任何多余的怜悯,“难免有点病态的自私。”

“所以是我来做。”毛不易说,“冷酷无情,受万般非议。”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周深不想再这个话题上停留,下意识地选择了匆匆逃避,“最后一个,你究竟是谁?”

“我是你对岸的岛。”他说。

周深的眼睫颤了颤,抬眼看他,又马上移开。可毛不易却是忐忑的,他们还在彼此打哑谜,他并不如表面那般游刃有余。他不知道周深在想什么。他们所说的一切事实在任何一个外人听来都是骇人听闻而不可理喻,毛不易知道自己脏透了,可他还是怕,怕周深不会接受。

如果说还有什么能让毛不易因为畏惧而犹疑不定,那就只能是周深。

可下一刻,周深的视线又转回来,直直对上他的。一同回转的还有揽上脖颈的手臂,将愣在原地的毛不易带近。

“把你那把傻兮兮的伞和书柜里的东西处解决掉。”周深说,“虽然你处理得挺干净,但留下来的毕竟算是个证据。”

毛不易反应了一会儿,紧接着难以抑制住嘴角上扬的弧度。

“周警官销赃倒是挺有经验。”

“比不上毛医生杀鱼的利索。”

周深依旧厌弃自己四肢失控的感觉,敷衍地在他嘴角上蹭了蹭,顿了一下,在对方企图试探着更进一步的时候突然转口,“厨房,汤要糊了。”

毛医生的脸色顿时变得比刚才还要难看。

旧的杀手彻底销声匿迹,新的案子却出现了。世上并不缺乏悬案,却永远得有人向前。周警官被迫投入到了新的忙碌中。

“我不喜欢你为了别人的作品过分奔波。”毛不易说。

吃饭时还在看手机的周深立刻警惕起来,“这绝不是你亲自上阵给我增加新工作的理由。”

毛不易顿时不说话了,可这行为多多少少透露出一丝幼稚。周深心念一动,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停下筷子。

“……你干那种事,不会就是因为我为了案子投入太多吧?弄出后面的,也是为了彻底转移我的注意力?”他有些难以置信,“因为我……连续两个月全身心追查一个和你同名的凶手?”

“曾经同名。”毛不易冷静地纠正道,“而且他是个烂人。”

这纠正当然无关紧要,周深瞪大了眼睛看他,那直白的视线让素来冷淡为皮的毛不易也有点撑不住了,伸着筷子敲敲他的碗,“吃饭,周深。”

“我的天。”周深爆发出一阵大笑,在对方逐渐变黑的脸色下笑得眼泪都要出来,“谁能想到大醋坛子这么恐怖,这么危险。我算是稍微能理解所谓情杀是怎么一回事了。”

“周警官,你该想的东西多了去。”

毛不易依旧冷着脸,可嘴角却是不自禁上扬的。灯下放肆笑着的周深显得无比柔软,他看着面前一个鲜活的人,近在咫尺,就在他呼吸所及的范围内,好像彻底成为他的一部分。

毛不易安静地吃着饭,听着那人又讲起别的事,在耳畔兴致高昂说个不停,像一只自由的山雀。他又想到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远远地遥望着这个人,分明比生命还渴求,却像是永远触碰不到。

离开医务室的第二天,毛不易攀在福利院的铁门之后,看着那个瘦削的女人拉着周深的手远去。他看清了那女人的面容,也看清了她不自然的笑,与曾在他的噩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青年护工僵硬而虚假的微笑如出一辙。

是一样的。毛不易看到了周深面对自己期待已久的母亲时,眼里藏不住的恐惧,心中竟然生出一丝窃喜——他们终究一样,周深是不会好起来的。他没有办法逃到光亮的地方去,注定要和自己待在这泥沼里。

毛不易想,他得让周深的眼里也没有光。只有彻底掐灭那点无意义的希冀,周深才可能放弃凝视光明,才可能回头看他。

被医务室的老师带到院长办公室外等待时,他听到了大人们的某些闲言碎语。

“……就是这个小孩?……真是命运作人。”

“前脚原配刚带走自己的小孩,后脚又来了个小三的野种,电视剧都没这么演的……但是那男的去哪了?真的失踪了?”

“嘘。”一个声音打断了一切,“拿钱办事,少管闲事。”

毛不易走进办公室,看到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站在里面。他只看了一眼,就隐约猜到了什么——这人的面容跟周深有几分相似。可那眼睛远不够透亮,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愚蠢。

这里有一个重要的秘密。沉默的男孩想,现在的他还不明白,不过没关系,先记在心里。关于周深的一切,他都会用力刻在骨子里,半分不可遗漏。

直到很久以后,毛不易听到了久违的消息。

“……你说周深?你认识他?”那人有些惊讶,转瞬又迫不及待评判起自己的同学,“哎呀,那家伙性格很古怪的,几乎没什么朋友。瘦瘦小小的一个,谁能想到他报上了警校?……也不知道那么瘦一个人去当警察能干嘛。”

毛不易翻着书的手停了一下。

“真的?”他有些古怪地复读,“他真的要去当警察?”

“谁知道呢,人家自己的事。”对方显然对无趣的同学毫无兴趣,又说起别的事,“哎毛不易,我跟你说,隔壁班的那个班花……”

剩下的已经没必要再听了。

这个决定仅仅花费了片刻。将闲人打发走,毛不易思索了一阵子,掏出手机,翻出之前存在相册里的某些照片,以及白纸黑字的合同复印件,上面写着双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合同内容里包含标的物——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作为标的物。物品的名字叫周深。

这些东西早在福利院被查封时就该流入警察手中,可后来一场大火,几乎都烧了个透彻。

毛不易当然知道这火该怎么烧。离开之前,他曾经偷偷潜入办公室无数遍,连时常短路的老旧线路都彻底摸透。

他对着合同上的那个手机号码,一个一个数字地按下,拨通。

陈年的秘密是时候派上用场了。他想,周深不该想着独自逃离。

阴暗之处,才应是他们共同的栖息地。

“喂,您好。是周女士吗?”这声音无比温和,语气轻柔,让人下意识地想要倾听。

“我来告诉您一个秘密。”

看不明白的可以等一个解析……?

如果你想去米亚罗的话,就将D4和D5这两天就只玩米亚罗,因为一来一回的交通费时,神仙池的确挺漂亮的,不过门票太贵,有点不太划算,如果你不计划门票的话,还是一个挺不错的景点,武侯祠和杜甫草堂,半天就可以逛完,两个的特色不一样,都值得一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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