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记得十几年前一部音乐魔法世界类动漫吗?女主是粉色长头发,男主白头发刚一开始是反派

这一篇之前发过,现做了些许修正。熟悉的骨科配方,主打女主角的成长,时间跨度将很大。暑假填坑。比起《巢》,大家觉得《热带鱼》怎么样?请评论我各位的意见,我会因此决定更新频率。

十二月中,南港国际机场人潮依旧,与林影初次拜访的新秋如出一辙。

唯一的差别,在于信息版面的一排红字。林影眯起眼睛,看不清写的到底是不是“延误”。母亲在一片寻亲的、接客的当中随波前进。林影摩挲着通道竖起的铁围栏末端,打了今天的第三个哈欠。

父亲轻拍她的背,向妻子高声传话:

“卉茵,儿子到底来了没有——”

可惜陈卉茵只来得及露出一个后脑勺。

林影是请了两节课来的,父亲林则哲不得不开车去学校接她。早高峰的高架一堵死,他们就再挤不到前面,铁栏外一圈都满了。

陈卉茵路上一直在念,定这个时间不妥,搅得大家不安宁。她一面念着不中听的话,一面又显得很高兴。每次听闻喜讯,她差不多都是这种反应,像是承认某种福分,就会有天大的不幸接踵而至。

父亲闻言,双手离开方向盘,摸了一下额头。正如母亲听不到他呼喊时,他也会那样摸自己一下。

林影假装吸维他奶,发出急促的、“嗦嗦”的响声,埋头盯着手机锁屏。界面残留着几条消息,都是许嘉越发她的,无疑是关于请假的揶揄猜测。

“你的理由让老头脸都白了!”

“曹大人怕不是要把你钉在耻辱板上一周哈哈哈哈哈哈”

“是谁是谁,究竟是谁!”

“看不出来啊您还芳心暗许了!”

林影单手打字打得噼里啪啦:“扯,你,的,球。”

她想了想,又把标点全删了,徒留几空格,极其符合现在的处境。

“大概是出来了,”林影听到父亲说,“别看手机了。”

“爸爸,说的是哪个?”

她倚靠的铁栏再往前,是一对家长模样的男女,两鬓花白,守了相当之久。消息被从第一层铁栏传到他们那儿,经过激流勇进的陈卉茵,再通达到林影这里。她探身去听航班始发地,隐约有了模模糊糊的确定。

“就是这班!爸爸,是哥哥——”

话未完,林影已经沿着栏杆不自觉地小跑起来,迎面涌来踏上归途的人群。他们的脸不尽相同,却尽是重逢之喜。

陈卉茵并没能走得很远,和一个中段的司机换了位置,旁边有缺口,林影便优先扑了上去。信步而来的没有捕捉对象,她望向陈卉茵。

母亲津津有味地品味着某个下机乘客。

“你看那行李箱,是不是特别像我们家林昭用的?”

“他哪里会黏贴纸啊,”林影定睛一看,发现那箱子五颜六色的,相当有个性,“妈妈,你这是病急乱投医了。”

她正期待陈卉茵反击,却感到母亲一愣。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循着视线慢慢追寻过去。

——同林昭的目光碰个正着。

二人空中交汇的一刹那,他就立刻垂下眼睛了。

暌违一年半,他无论哪里都可以找得到曾经的影子。

林昭生得像母亲,五官细致,整体趋近和谐。对于这张看了十来年的面孔,林影挑不出错。

陈卉茵凑过去,难以置信地端详了林昭一会儿,随后一把扒住他的羽绒服。

“你小子,没觉得短了吗?又高了!……那国家怎么样,有饭吃吗?……怎么更瘦了,是不是天天泡面,天天垃圾食品?”

林昭被母亲连环轰炸,顾不上一一作答,时断时续地附和。

他越走越近,她就在母亲背后越藏越深。

他瘦削得一如高中时代,连背包都没换,总觉得仍是记忆中在图书馆乖乖值班的哥哥。狐朋狗友们依次来探望他,同情他被剥夺了午休,尚为初中生的林影却深感那景象弥足珍贵。

林昭身后是一扇微风拂过的大窗,桌子上放着鲜花——既是管理员老师的闲趣,亦是一种权力象征。花枝停在他的脖颈处,使得他的呼吸总是又轻又细。每每林影把借书卡递过去,林昭就对着拍得烂透的证件照笑一下。光打在他的眉梢,非常白,同时非常易碎似的。

之后不过两年,她和林昭来之不易的同校生涯就草草收尾了。

母亲对林昭是一味地发热,热切地说话。林则哲越过发呆的林影,捞儿子的箱子。

林影倒不介意成为小尾巴。父亲拖着行李走得很快。那玩意儿和林影想得如出一辙,是磨砂纯黑的,侧面零星贴着几张托运条码,深蓝的名牌自把手耷拉下来。

林影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那个牌子,颇为心虚。自己活脱脱像个不经主人允许进了屋子的贼。名牌落下间,能拼凑出熟悉的字迹。

双木林。昭然若揭的昭。

是他常用的零点五毫米圆珠笔。

“啊啊?”林影慌忙道,“怎么了?”

“哎呀,我们说到,林昭以前不是看那个什么游戏吗,我看人家贴,以为就是他的……和小影说的一样,你不喜欢箱子上……”

陈卉茵似乎结束了衣食住行的例行询问,开始往这厢投弹。所幸林影被一笔带过。

“爸爸,妈妈,小影不上课吗?”林昭打断道,“今天是周五工作日,她怎么会在?”

他照例不看她,专注全给了父亲。

林则哲回答:“小东西想来,就顺路来了。你知道我从净泉路往下开,总要遇到她学校的……”

“净泉路?”林昭惊讶道。

林影心想,爸爸果真全给抖了。提到净泉路,林昭哪怕再无所谓,也一听就要懂了。

林影曾经对他那个小初高一贯制的私立极为执着,即使是一点儿沾边也不愿放过。凭林昭的知情程度,不难想到这个选择蕴含了多少决绝。

林昭只是说:“那她去了文纪啊,不错。”

文纪中学是公立,和林昭母校的高中部平起平坐,从某种角度来说,还要更胜一筹。要紧的是地理位置实在,离家里不过五站地铁,于情于理都是上乘之选,没有抱怨的余地。

他们赶赴停车场,由林则哲掌舵。车里暖气很足,闷得林影犯困;父亲开车向来很稳,让这个空间理所当然地成了补觉的床。她昨晚还是辗转反侧的,此刻却安心下来,情不自禁吐了一口气。

陈卉茵清了清嗓子,郑重道:“林昭,好好给你妹妹说说国外怎么样!吃的好不好啊,学习困不困难啊,英语是不是要有语境进步快啊……”

“食物没那么难吃,有意大利菜、印度菜,”林昭配合道,“亚洲超市、中国餐馆很多的。”

“那小东西岂不是要吃成肥崽?”林则哲从后视镜朝林影使眼色。

“肥个鬼哦……待会儿把我放到地铁站就行……”

当事人眼皮打架,懒得跟父亲争论。

“那我们直接回家咯。”

“还有几十分钟,你困一觉。”

陈卉茵笑着把白熊抱枕递过来。

林影把枕头塞进靠背的空隙,蜷起臂膀。

像一个好哥哥一样,林昭侧过头,拨开她不听话的额发,挪出更多位置给她。

她没戴框架镜,也睁不开眼睛,一切都像是高度失真的色块。他的手指带着些微凉意,迫使她清醒了几分。

“……哥哥,你什么时候走啊?”

从现在数起,大约三周不到。

“那林昭抓紧享乐,不过千万别到处聚会,空空时间,”陈卉茵宣布,“孩儿们,我们还要去看拜访亲朋好友。你小姨嚷着要见你们,发了好几条微信给我,都不晓得怎么回。”

“高中的都上课,估计没谁约我。希望能早点订票吧。”林昭说。

“不是我说了算话的……林影!你元旦的时候有假吧?怎么调休的?”

“拜托,妈妈,我元旦才放几天啊……加上双休,一共三天,多紧张啊。”她无力地抗议。

“你妈妈家里啊,就只有我们在南港,”林则哲开口道,“原来林昭上小学,回老家还要坐红皮车,睡一夜,隔天才到。”

“啊,那个啊……我还挺想再乘一次的。”

耳边隐约传来林昭的窃笑,她瞥了他一眼,发现他嘴角扬起。当他们重逢于机场,林昭还是那个会偷偷笑她的林昭,又其实好像完全不是了。

“别说,我们林昭七岁还不敢爬到中铺,一定要从桌子上踏上去。你爸急得团团转……你可麻烦了!抱你嘛,你又不肯,嫌丢人。小小年纪,怪要面子的,”陈卉茵又道,“现在高铁也有通铺,你不会再怕了吧?”

林则哲显然被乐到了:“没事,爸爸给你定硬座。都快二十了,林昭不怕跌下来,我都怕。”

“你们无聊不无聊……人家回来一趟,就喜欢揭短,以后就不想回来了。”

林影一边帮腔,一边再去窥视林昭。他神色如常,反应甚至比想象的还要淡薄。父母继续一唱一和,尽管他有问必答,却绝不提供超出范畴的信息。

后座玻璃映出他们兄妹,明晃晃的一家人。

立交桥的影子便迎面覆下来,盖住她全部的视野。林昭和父母纷纷压低了音量,空调嗡嗡嗡嗡。她终于睡着了。梦里是春天,她和庭院的花,和一群蜜蜂,它们嗡嗡嗡嗡。

文纪中学的老钟楼四点就打了铃,高一三班人去楼空。高三一模倒计时,晚自习有大学相关的讲座,一队人陆陆续续地从教学楼出去,目的地估计是小剧场。

林影擦完黑板,索性傍窗而坐,百无聊赖地数着底下的人头。她扶了扶眼镜,余光中的许嘉越正在扫地。彼此都是私立初中出身,同校不同班。高中分班后,两人关系就热起来了。

“你差不多该说了吧……”

“说什么?”林影莫名其妙。

“你不惜请假,到底是去机场见谁?我已经好奇了一整天了!班主任听你说是接机,那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许小姐,难道我和班主任讨价还价的英姿感动了您?”

“百分之五十吧,主要是动机。”

林影一放簸箕,叹了口气:“勉强算是个很重要的人。”

“把‘勉强算是’去掉,可信度会变高。”

“那你不就心里早有数了?”

“我为了捍卫你的名誉,和方十九的女粉丝打赌了。”许嘉越挤挤眼睛。她眼角下有颗小小的痣,做这种动作显得格外俏皮。

“又卖我,”林影仰头,“我历来洁身自好,只有女性朋友,还都是很缺德的那种……”

方学同是三班班长,长期停留在年级第十九,遂被师长赠与“方十九”的外号。在月考中,和林影的语文、英语处于竞争状态,但后者理化一塌糊涂,基本无缘前百。

“说,你是不是心头有白月光!”

要提林昭的话,勉强算是。不得不用“勉强算是”。

“——林影,许嘉越,就剩你们了,不走吗?”

林影仓皇回道:“我们这就要走了……马上!马上。”

“啊!本尊驾到,”许嘉越嘟囔,“看来田径部训练完了。”

来者正是方学同。他身上的标签有很多,都是光鲜亮丽的样子。

林影忌惮他,原因有三。

除了学业上的针锋相对、刻骨铭心,方学同跟她的关系充满了巧合。

二人的母亲是同事,补习班上的是同个,家住一个小区,连中考都是一个考场,座位左右相对。他当初也想上私立的律仪,最后未果,听说因为相当无聊的理由放弃了(“奶奶家离文纪比较近”之类的)。

最后一条,方学同是一颗危险的定时炸弹。

作为为数不多“哥哥”的知情者,林影完全不想被他知道林昭归国。

方学同对她的小心思浑然不觉。

林影很不会判断男性的长相,但方学同应该是好看的。他裹着冬衣,好整以暇站在那儿,气质挺拔。不愧是有朋党的,在高一已很受欢迎,都说他会加入学生会。

林影问:“你不是社团吗,来这里做什么?”

“啊,你哥哥让我传话。他在校门口等你。”

“哥哥!等等,Stop,停一下,”许嘉越惊叫,“林影,你有哥哥?什么哥哥?闻所未闻!”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要是明天有风把消息传遍全校,林影也绝不意外了。而且,许嘉越也就能从她身上掏出这点儿值得传播的信息了。

“就是哥哥啦,亲生的。会被门卫当作可疑人士拦在外面的那种。”她含糊其辞。

“还好,就大学生,二十左右。”

“那不就跟没说一样……我有三个大学生表亲……”许嘉越哀嚎。

本来沉默着的方学同举起手。

林影觉得自己要被打败了:“拜托!你出主意干嘛……”

“——什么样子的哥哥,你顺路去看看不就好了?”

方十九方班长要回更衣室,一下子就逃离现场了,于是林影只好带着许同学去探索未知。

五六点天黑得早,净泉路对过的小洋房亮满了灯,暖融融的光泽就要溢出来。

二人穿过草坪,一阵节奏急促的方言余音绕梁,直直扑面而来。

“现在的学生,中午非要点外卖……我们一个个接啊,定什么的都有,麻辣烫、米粉,还有披萨……”

文纪中学的大草坪上矗立着一尊女神像,因面对校门,被赐诨名“忠实聆听者”,指的就是雕像守望门卫大爷逮人胡侃。

林影心知肚明,林昭当然不会因为可疑被拦住。基本上,门卫拦所有不穿校服的年轻人,要求打电话给任课老师自证。

她随之听见林昭冷静的声音:“是这样的,外卖软件越来越普遍。”

他不会讲任何方言,连模仿起来都够呛,就是一口普通话。有的字眼他分不来前后鼻发声,有的时候倒能落实儿化音,堪比赌徒险中求胜,很是古怪,又是独特的腔调。

就因为这样,她马上确定了是他。

许嘉越扯扯她的衣袖:“你哥哥?”

“哎,是什么大学?F大?J大?T大?”

“怎么好意思全猜名校……他读经济,不在国内。”

许嘉越还想问到底,林昭已经发现她们了。

他换了一件新羽绒服,灰不溜秋,款式很熟悉,看来是思子心切的林太太一手置办的。

林影打量他——精神还行,可能是睡过了,时差的影响小了很多。配上校门作背景,总有一股既视感——他们都是高中生,他不过是不用值日、没有社团,等她放学罢了。

“你等的小姑娘来了伐啦?”

林昭说:“嗯,来了。”

林影就抬抬眼镜,让镜片罩上眼球,拢住远处林昭的轮廓。他对着自己奇异地笑了。毕竟去接机那会儿,她校服都穿在私服大衣里面。

“校服和眼镜很适合,”他很自然地起了话头,“我们家到附近的购物中心吃饭,爸爸要我来找你,说明天周六。你不是喜欢湘菜的吗,我们就点了鸳鸯鱼。”

林昭继续说:“你好,是小影的朋友吗?我是她哥哥,名叫林昭。”

整个前提、发问至自我介绍,倒是无懈可击。

许嘉越还没明白过来这一连珠的信息。

林影小幅度捣了她一下,才回答:“许嘉越,我同班同学。以前一个初中。”

“也是律仪的?”他挑眉道。

“对,班级她四我三,本来不熟的。”

许嘉越说:“现在都是三班的人了。”

林昭冲她也笑了一下,应该是想示好,但没有接话。

他又转头看林影,无可奈何地问:

“你问分班的人去,我小学三到高中,”林影耸肩,“实际上高中差你给我开一次家长会,能解锁新成就。”

“一月有期末小结吗?七号前我当然能来。”

林昭真的一副要考虑的样子。在他出国前,他的确替出差的父母参加过妹妹的师生谈话,形式上比家长会私密,是律仪特有的制度。

林影想起日历上记了考试时期,慢慢说:

“你走了摸底才完,没机会。”

“遗憾,”林昭跳回最初的话题,“晚饭我们去坐地铁公交车,还是走过去?”

“交通卡、支付宝、微信都是余额零。”

“那你不就只能走着去,”林影怀疑道,“问我是想怎样?”

林影本以为两年后能有一线生机,结果走向还是林昭主导,她只有栽进河流的份。

“我猜也许你有两人份的票钱?”

她素来爱逞口舌之快,喜欢占人家便宜,可林昭也不是不伶俐,治她绰绰有余。

“你不走我走了啊。”她忍无可忍,抬脚就要过铁门。

林昭点头,跟门卫道别。她赶紧退回来,歉意地捏了捏许嘉越的手。

许嘉越摆摆手,当作是“再见”。

“先别走那么快,我觉得我知道你哥哥,”她低声说,“他初中直升到九班,跟七班的林以之是不是关系不错?”

林影沉静一瞬,大力握住许嘉越的双手,感动至深地摩擦。

“许小姐!消息太灵了吧,怎么不转行去新闻部挖八卦!”

许嘉越被她晃得眼花:“林影,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演技浮夸,还动作很大?”

“不接受我的赞扬就算了,”林影假装要甩手,轻轻放开她,“你有事的话,回去用微信发我,随时待命。”

“林影,壮丽地吃一顿吧!方学同的粉丝那边我帮你应付。”

林影大吃一惊:“还要你帮我应付!”

“你和方学同是有一丝丝青梅竹马的气息,这是不争的事实。”许嘉越从善如流。

“许小姐啊,你记得吗,上次那个卫城高中来的代表,梁冉指了个路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这种消息呢,是大自然的奥秘,我跟你说,这是掐不掉源头的……”

细细想来,许嘉越是比较有道理。林影还是摇头:“乱七八糟!”

“小姑娘呀,你哥哥在等你。”

林影应了是,分别说了“下礼拜见”和“谢谢阿伯”。

林昭待在门口停共享单车的地方,低头阅读说明。她不会自行车,怕他要提议体验,想上去制止,但又顿住了,主要是对灯下的哥哥感到新奇。林昭从未接过她,也从未到过文纪,都是些值得铭记的第一次。

“来了?”林昭注意到了她,默契如老友,“那我们走吧。”

圣诞节是在兵荒马乱中离去的。

陈卉茵海淘的皮包、饰品都顺利过了海关,心情好得不行,到处散拼手气红包。林影一共抢到了十八块八,到奶茶店一次性喝光了。

临近学期末,老师发考卷,学生完成。林影大抵如此地过着每一天。对于高一生,应付小测不是大事,遥想寒假美好才是当务之急。

林影大概是数一数二散漫的人。回老家的票定在十二月最后一天,她就要早退赶午班火车。班主任老曹无话可说,朱笔给批过了。

老曹在文纪三十年,笑脸的褶皱比教龄还多,什么样的学生都见过了。林影还不算顶怪的,于是他一手交出门条,另一人的手被迫接过不及格大礼包。

林影咬牙切齿。她将不得不把高铁运行的四小时全花在作业上。

不过,这勉强是算计之内。

令她最是意外的莫过于林昭。

放假最初,林昭还会被人约出去,带一股火锅味回家,再后来好像大家都忙,他就不出房间了。林影路过,觉得林昭留学就学了个作妖。

他本对她的智人懒惰论嗤之以鼻,如今自己却陷入了现代生活的泥潭。此次归国,他以身作则地表演了一周不出门,还把互联网提供的便捷服务实践了个底朝天。

秉承林家一贯的“无穷包容等于爱”精神,父母有十几个理由合理化林昭的行为。

整一周,林昭都过着真空生活——惯例躺到下午两三点,整个人像长蘑菇坐月子。林影凌晨起来上厕所,从门缝里望见他放视频,一个接一个、不厌其烦的,没有断过。

有次周四,他欣赏外语爱情片。男女主角野外甩嘴唇,海浪轻拍,鸟儿对鸣,天上唰唰唰风起云涌,氛围居然很恬静文艺。

他的脸被两人的伉俪情深照得发青。

林昭套着大码的蓝格子睡衣,露出一截颈子。陈卉茵心疼北国求学的长子,热空调开得很足,导致他看起来暖乎乎的。他并不是发呆不动,而是戴耳机打新时代互动掌机,马里奥在他手下跳得磕磕绊绊。

林影追踪战况足有好几日,每夜观摩林昭如何选电影(照着推荐列表点下来)、如何被Boss揍翻在地(丢人十连败),心里早闪过千八百遍“拜托,你很弱诶!”全然忘却自己是视频通关选手——在玩家鄙视链里,还不如到店白嫖的乡民。

林昭应该察觉到林影了,敞开门缝的手法都不变一变,但他不在乎。他比谁都像个观众,一个合格的旁观者。不论什么电影,都只能往他岿然不动的、冷漠的脸上划一道颜色。也许这是他某种培养意志力的手段,强迫自己接受不感兴趣的信息。

另一个林影认为合理的解释是他本来就没有看,或者,他是睁眼睡觉的……且放弃争论答案——被父母带去应酬的伊始,林昭就显出一种早慧的与世隔绝,天生会给人造台阶、铺毯子似的。

从小以来,这就是他最大的优点,也是最讨人喜欢、最遭人厌恶的地方——大家都以为他肯定会理解自己,肯定会拥有中听又顺耳的回答。他的做人方法就这样固定了。

这倒没有阻挠林昭成为小谐星,或许人是因为缺陷才为人的。

自幼被塞去寄宿的林昭,是辩驳“寄宿养成独立”的绝佳例子。他会把囤积一周的衬衫倒进洗衣机(谢天谢地,他还知道分颜色),掏出来时领子还是黑的。除此以外,他还搞不懂洗衣球、洗衣液、柔软芳香剂的区别,经常把它们混起来搞化学发明。

林昭的世界里,菜放锅里只为等待,背包不如行李箱,他的家具永远不沾灰尘。诸如此类的糗事能畅谈三天三夜。

林影爱看他失态——倒不用计较是他真实还是虚假的破绽,就好像吃虾要剥开外骨骼,吮里面的软肉和汁。奇特的是,林昭是比较愿意包容她的小恶毒的——从哥哥的立场,或者从二十岁成年人的立场。

这个身为兄长的二十岁大学生此刻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扭头朝着站台。

一家人占了半排,爸爸妈妈要一起,就把林影打发过来。林昭把占座的包拿起来——是他高中用的那款,她还把小桌板打下来了,信誓旦旦要学习。

“下午五点半到东晟,”她提醒道,“妈妈说表姐来接我们。”

林昭皱眉:“陈薇草要来?怎么不是陈蕙兰?”

陈蕙兰是母亲的大姐,至今独身。一婚跟一个地税局的官员生了他们的表姐薇草,至今,她的身份证上写的姓氏还是乔。

“叫小姨!……要是薇草姐姐找你茬,你就不要说话,”林影说,“道理我都懂,但我还不想你们两个在外婆面前打起来。会死无全尸的,绝对。”

“……只要她少喝点红星二锅头。”

林昭把眼罩拉下来,疲于想到那个发酒疯的女鬼。他们的确最能粉尘爆炸,互相不待见。

这段恩怨情仇要重回十一年前,林影五岁的时候。

她零岁就在东晟机械厂家属区,睡外婆家的公房,是厕所、厨房、卧室被一条走廊分开的旧格局。窗外四季更迭,裸露的红砖墙壁还是红砖墙壁。老太太在一楼的香樟树下聚众打牌,赌注是皱巴巴的五块纸钞,她被人轮流抱在膝盖上,轮流给吃的。

一天来了一群大外星人,带着一个各方面完全超出她常识的中外星人,对她说:“爸爸妈妈和哥哥来接你回母星了!”

林影当时操着一口东晟口音,话也说不清楚,跟现在的软件水平天差地别,但戒备是明摆着的。外婆眼睛都红了,一定是他们来坏事的。中外星人领命拿零食和她亲近,使尽挥身解数都不讨巧,她大哭着打他的手,软趴趴地推拒,“我不喜欢你,不吃你的东西!”

这反应堪称惊世骇俗、空前绝后。林昭就没见过多少小孩子,觉得她是珍稀动物,但很麻烦,很让人焦躁。

那句讨厌,一定程度上,林影一语成谶。

大外星人——好吧,林氏夫妇和大舅大吃一惊。

“小影,你怎么能这样对哥哥呢?”——林昭是摆出去一定反响很好的孩子啊,怎么还没做什么就被林影讨厌了?更何况,说这话的人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年纪小,不懂事,和自己不亲,不好教训,怎么办?

午休回家的陈薇草被这群嚣张的外星人吓呆了。

光天化日之下,在人家门口,一个小学生在大人殷切的注视下,用食物诱惑一个五岁小孩?

陈薇草一个箭步上前,赶紧把林影抢回来。她护短起来那叫一个石破天惊,直接要抄起扫帚把四人扫地出门。

故事流传至今,有好几个版本,既有林昭举起雨伞奋勇抵抗的,也有他被推倒在地的……林昭本人恐怕视之为耻辱,始终闭口不谈。总之,陈薇草这个当代大学生,为了捍卫有趣又可爱的表妹,无所不用极。

“薇草,我是你大舅!”

——所有版本的最后,都不约而同地以这声喝止收尾。林昭自此再没给过陈薇草好脸色。

林影长大后没能多感激陈薇草的捍卫。

当事的二位未成年人随着年龄增大,都无师自通了冷暴力,成为绵里藏针、酒里藏毒的天才。劝架实属林影最伤。

经历了陈薇草高考、大学、深造的关键三阶段,她可以说是比较了解小姨的,始终不能理解其人对林昭的恶感。

陈薇草名校毕业,在上世纪末被单位公派出国,现在在国营企业当翻译,还兼职教书,口袋鼓鼓囊囊。反观林昭,也不是前途未卜的毛头大学生,随时可以像十几年前被塞进律仪小学一样,被塞去与父母生意搭界的公司。

大概……两个人都是“好孩子”?人生一帆风顺?属性一致,所以同性相斥?

林影观察林昭,他一把装睡好手,呼吸都是稳的。

无果,她脑子里蹦出一桩旧事。

拜访南港的红皮车上,她和妈妈睡不着,自己起夜,心里有被拐卖去大山的悲凉。眼前的窗帘有个鼓起来的圆球,她玩心大起地要戳。

他爬不回中铺,怕惊动父母,靠着墙亦睡不着,脸就贴着走道的大窗户。外面黑漆漆一片,什么都没有。他抓着林影的手,不许她后缩,指着外面鲜红的山峦,要分享一个秘密。

她向来是惧怕黑暗的。外婆吓她睡觉,就会说留一盏床头灯,夜里抵御许多妖魔鬼怪。身后的人完全不怕。

他用雀跃的、温柔的语气,告诉她:

“快看那个,说不定是火山爆发。”

她不理解,只是眨巴眨巴眼睛:这个中外星人是怎么回事?梦回母星了吗?

这时候,父母之一就醒了,再把他俩逐个撵回床上,用被子固定。她被陌生的手臂揽着,看见林昭又去挑窗帘缝了。他好像就是那次,让她有那么一点想要亲近的欲望,觉得他看到的可能是与众不同的,跟他一起玩会很有意思。

当时的山到底是不是红的,林影记不清楚了,有可能只是路灯的效果。拜他所赐,她坐火车再也不怕黑了。

高铁平缓地驶向式微的工业老城。

这趟沿线再没有深山老林或是惨白的月台的瓷砖,只有被林影俯瞰的良田、居民、房子。

没有火山,也没有疑似喷发的山。

途中,林影的笔尖敲击塑料,林昭小憩。车厢内有孩子,像曾经的他们一样贴着窗户瞧个不停。

列车滑过密集的高楼群,于傍晚时分到站。不久,响起成片打火机的闸音。林家就在烟雾缭绕中踏上自动扶梯。林影揉揉了鼻子,林昭相当好心地挥了挥手。

陈卉茵说:“别搞啦,没用!得戴口罩!”林则哲摸了摸鼻子。她是永远不为自己感到尴尬的,因为足够相信自己。

检票机外,揽客的司机、招待所职员举高牌子,上面是简陋的拼贴作业,花花绿绿的。

林影远远瞧见自家表姐的貂皮外套。

二十八岁的陈薇草高昂着脖颈,左右发间垂下硕大的银色耳环,像只被铁器拘束的白鹤——林影被自己的想象打倒了——披着貂皮的白鹤,何其可笑的比喻。

她抬起手,一口气掠过她正红色的娇嫩的唇瓣,十足的漫不经心。

“哎呀,薇草,辛苦你了,”陈卉茵笑道,“老远跑过来……”

陈薇草回答:“什么话啊,姨妈。正好我买了辆新车,影宝以前说喜欢那种车。”

她又回身过来,对林影极友善、隐晦地勾拉了一下嘴角,诚如袒露肚皮的小猫、小狗,任何类似的动物幼崽,证明她对表妹不存在芥蒂。

陈薇草的高跟很高,又迫切地注视着她,致使林影一仰头看见眼线,以及吊起单眼皮的扇形贴纸。林影很懂行地喊了一声表姐,她就欣喜地给了一个抱抱。

明明是来火车站接二姨一家,陈薇草却化了全妆,全副武装,如面对仇敌,不要露出一丁点儿破绽。

这令林影回想起数年前小姨瘫坐的一幕,地上全是离婚协议书的纸屑,她又像做绣花一样地把它们一点点撕得更小、更碎,笑道,“好玩,真好玩啊。”后来她反复地想把它拼回原样,但毕竟不是衣服,那双操纵缝纫机的手就是无力的。

二十多岁的陈薇草把小姨拉起来。连林影都明白了,她打心底里轻蔑母亲,轻蔑她的软弱,所以她必须是同辈中最争气的,成为一块刚强的铠甲。

“……你说,她是野生动物吗?”

一瞬间,林影想发出“嗯”蒙混过去,随即背上一轻。林昭把她的背包拎走了,小丑鱼挂件在陈薇草面前晃啊晃。

“影宝,别走太快,小心摔跤,”林影肯定自己起了鸡皮疙瘩,他居然不惜使用尘封的称呼,“下次不要在火车上做作业了,有不会的题,我到外婆家教你。表姐很忙,平时还要花时间化妆、选衣服,大概还有还房贷,压力大,不要打扰她……”

林影说服自己之际,陈薇草已经沉不住气了。

“你能教什么?哈,”她尤其擅长短促的冷笑,“教数一百位内的实数吗?你去国外念的牛津还是剑桥,再说一遍教谁?你跟得上进度吗,逃兵,高考可是改革了?影宝你管得着吗?”

开启哥哥模式的林昭,目的仅仅在于挑衅。他径直迎上陈薇草的审视,相当温柔地说:“薇草姐姐,林影到我母校上的初中,我给她开过家长会……姐姐,十年不和影宝相处,不太了解她的学习习惯吗?”

“两年,人不会变?装什么装。”

实际上,林影许久未归了。

林则哲想掺和进来打圆场:“哎呀,薇草是这个……咱们国家的top大学毕业的,又是文科生,当然,说话很有领导的风格,要求比较高……但是呢,我们林昭也是世界……咳,名校的学生……”

“唉,你说这个干嘛呀,”陈卉茵不明所以,“俩孩子是为林影好呢!”

她哥催吐专家(衷心希望他不要再说“影宝”了),她爹纸老虎,老妈迟钝巨人,表姐野性直觉,四个事儿精够打麻将了。

双方平息怒火花了很长时间,直到见到陈薇草的大吉普——

“啊,我这车虽然体量大,不包括司机,还是只能坐四个人啊。要不,让林……”

陈司机的表情极其无辜。

林昭余热未消,稳定发挥道:“那真是太辛苦姐姐了!我这就带影宝去坐大巴。我刚刚在高铁上查了,正有一班直达……”

林则哲又出头:“薇草,林昭会开车,十八岁就考了驾照,找个神州租车……”

一场由子虚乌有的归属权引发的战争。

“爸爸,”这个音被林昭咬得特别重,“我好久不开,还是交给姐姐吧!”

林影心里是认同陈薇草的。林昭待人大多数时候就是个新人演员,一次这么多感叹语气,奇观也,饭后谈资也,表姐之大功也。

林昭的睫毛快速振了几下。

“你们去哪里!林昭,不要得寸……”

陈薇草刚要发作,林昭就拽着林影疾步朝反方向去。他一开始还很克制,离家人越远,步调越快。停车场的东南角有一座电梯井,恰巧停在B2层。

在厢式电梯阖上的刹那,他们赶上了。里面没有人,只有四面透明的幕墙。林昭的手逐渐松脱,被她挣开。

“喂——林昭,”林影跟得费力,也累得够呛,“我们去哪儿?”

“去哪儿?”他反问,“去坐大巴啊。”

他摇摇手机,屏幕亮着,米色界面。是他最近依赖的高德地图。

林影怀疑他跟陈薇草学坏了。

“你干嘛呀,和她怄气,新型小学生吵架?示范一次,包教包会?”

林昭说:“她真的很麻烦。”

“然后我被你们烦死了,”她觉得力度不够,又自顾自添了威胁,“你要是带错路,我就、我……我就再也不同你走!”

电梯“叮”一下到了。外面是一条铁色的通道,天花板上坠下标识,指明去巴士站的路。外面在下雨,抑或是停了,呼吸沾染着潮气和霉味。

林昭远离了火源(陈薇草),变回了温驯的小绵羊。林影一拳打在棉花糖上,正兀自懊恼,只听他慢吞吞地说:

“怎么会错,我自己走过。十七岁那年,我是一个人来的东晟。”

林昭的十七岁,林影十三岁。那时,十三岁可以意味着很多。

比如自我过剩的青春期要来袭了,比如她要升上律仪的初中二年级,再比如,在暑假过完十四岁生日后的第二十五天,她要去送林昭上机。那一年,他注定要在一个欧洲王国,孤苦伶仃地庆祝十八岁。

她总是到东晟过暑假,而林昭也会被父母送过来,二人兵分两路,住不同亲戚的家,以两三天的频率集合到外婆家吃晚饭。

总有几天,好心人带他们去广场看喷泉。平时过得井水不犯河水。林昭距离成年差几个月,已经很像一个栖在少女心弦的学长了。他不仅容貌随陈卉茵,性格也是一言难尽(褒义)。

她记得他住的人家里有一个大水缸,大舅还说,林昭很喜欢观察热带鱼,可以坐上一天。大舅的初衷是夸奖侄子心静,沉得住气,到林影耳朵里是别有释义。

这人会不会在东晟根本没有熟人?暑假过得惨兮兮的?他又不主动,在国外真的不要紧吗?

尽管她也不算好友云集,好说歹说也没有林昭这样。

用网络用语讲,“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林昭必定属于露出海面面积最小的那种,他的岛屿可能是另一颗B612星球,谁知道有没有活火山呢。

她的恻隐之心被想象力沸腾,不继续走了。

“怎么了?”林昭后知后觉地驻足。

他一米七七,不高不矮,林影也就一米六多一点,不知道能不能长。林影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林昭措手不及,对上她的眼睛。

林影的头发绝不长,刚刚过肩,扎起来一把短短的马尾,散下来又能骗人是波波头。十六岁的女孩怎么懂多少打扮呢,她把刘海扎了个朝天辫,幸好眼睛透出的光比小时候严肃多了。

她和林昭可一点儿都不像。她发质硬,但林昭的头发又密又软,很容易睡翘,是他身上难得的可爱之处。又及,林昭的虹膜天生浅一些,在夏日阳光下会像琥珀,仿佛里面沉着一个亘古的黑洞,很使她羡慕。

他微妙地有些惊慌,似乎在期待和惧怕,但这不符合常理——林影想,他以为自己要说什么?

因为童年很少碰面,林影从不觉得他是哥哥,在家长面前相亲相爱是现实所迫罢了。

“林昭——今年一起和我过生日!你要哪种面,我让个机会!”

“……我还当你要说什么呢。好啊,我十月份不在南港,吃什么你定吧。”

微信朋友圈里,林影过生日只有几张图,其中三个是表情包。

现代中国人哪有那么多闲情开派对。她不吃蛋糕,情熟人一顿饭就行了,餐厅无所谓,麦当劳首当其冲。如果她不想分享快乐,就一碗龙须长寿面了事。

“那就不要出门了,在家解决吧。”

“好啊,听你的,”林昭赞同,向林影确认道,“八月十日——对吧?”他显然对这个日期很有信心,又自言自语地说:“大巴……走这边是对的。”

林影再度表示怀疑:“你确定?”

“等等等等,”林影挤上前,“你本来不是住大舅家吗,他不来接你,要你自己去?”

他轻描淡写道:“以前是会的。两年前生他家二胎,要通宵陪护,就让我一个人走。你知道,他家有个县城亲戚的小孩,被托到市里读书。到达的时候是凌晨,那人给我开的门。”

“不也挺好的吗,”林影说,“你暑假天天通宵打游戏,澡都不洗就躺床上?”她依据前日见闻,没头没尾地得出结论。

林昭哑然失笑,拍了拍她的脑袋。

他头顶吊着一盏白炽灯,明明灭灭的。他像在孤岛上等待救援的遭难者,海浪一来,就要被卷走了。她要是一直不讲话,会怎么样呢。不过,他可真适合光啊。只要在光里,眼睛就是琥珀色的,阴影在他脸上生出干净利落的界限。

真像是个随时要消失的、跟世界没有建立关联的人。

解禁的年刊文,原著设,第一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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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养小精灵的声音嘶哑,仿佛它的声带和它脸上满是褶皱的皮肤一起被巨怪揉捏踩踏过。

我猜测它有上百岁了,和这座位于伦敦的古旧豪宅一样,彰显着它们主人厚重的权势与财富由来已久。

它故作礼貌地伸手替我引路,佝偻的腰背让它必须举高了手才勉强使手臂和地面平行。

来的路上下过雨,我稍一迟疑,最终用湿透的鞋底直接踩上走廊内古朴的地毯。我猜没人会介意——它的主人为了请我画两张肖像,开出的加隆足以堆满三分之一个古灵阁小金库。

“小心点!乡下来的脏女孩,这是夫人最喜欢的地毯。”年迈的小精灵没有抬头,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语气却极尽刻薄。

我被它吓了一跳,慌忙从挎包里翻找魔杖。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和一大把长短粗细不一的画笔混在一起。正常情况下我尚且可以凭材质的手感快速辨认出它,但此刻,窘迫让我手忙脚乱。

我抬头,走廊尽头的楼梯上,一个瘦高的影子背了光。他戴着兜帽,似乎是故意不让人看清脸。

“是我该抱歉,”他说,语气因窘迫而显得格外真诚,“别介意,它老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本来想亲自在门口等你的,刚才临时接到一封信,又怕门厅没人你会按门铃……去休息吧克利切。”

小精灵蹒跚着鞠了个躬,在一声轻响后消失,它的主人走下楼梯向我迎了过来。

“晚上好,特纳小姐。”他这才正式跟我打招呼,声音听起来不超过四十岁,态度谦和有礼。看来我的新雇主比他的家养小精灵要好相处得多。

“晚上好,先生。我该怎么称呼您?”

“詹姆·布莱克。”他毫不迟疑地说。

假名。我在一瞬间做出了判断。

正常人在提到自己的名字时可不会有这种压抑心底的怀念与敬意。不过布莱克这个姓氏倒是让他惊人的财富有了合理的解释。

“你需要先休息吗?还是现在就可以听我说说作画要求——我的工作时间不固定,无法保证自己什么时候在这里。”他语气里的歉意无比真诚。

我倒是没想到有这般财富积累的人还需要工作,何况是一份时间不规律的工作。但既然他已经这样说,再要求对方配合我的作息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那就劳烦您现在带我去画室吧。”

我跟着他穿过走廊。两侧墙上簇新的天鹅绒帘子和裸露在外的老旧墙面对比鲜明,我猜它们是用来遮挡墙上的旧装饰物的。

他在二楼的第二个房门前停了下来,修长的手指握住雕花的铜质把手,停顿半秒后才猛地推开门,仿佛在仔细探听门内的动静。

这套过于谨慎的动作让我忍不住怀疑门后关着会喷火的巨龙。

门后只是宽敞整洁的画室,我松了口气。

暗红帘子衬着的落地窗外,是月光和灯光下的格里莫广场,卷好的画布放在窗边半人高的青骨瓷瓶里,瓶边是胡桃木制成的雕花立柜。

窗前书桌上摆着翠得滴水的萤石萝,用香槟玫瑰插瓶。书桌右侧的墙面上,两个等人高的银质空画框占了半面墙。

显然,他肯付我天价稿费不是因为我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忍受恶劣或危险的作画环境。

“我要画的人很难相处吗?”我问他。

他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问。

“或是您对肖像有什么特殊要求?”我自顾自地往下说,“您看起来全过程不打算露脸,所以我要画的大概不是您。您费劲把我从苏格兰高地叫来伦敦,看来全英格兰的画师都无法达成您的要求。这屋里的油墨味很浓,是有人长期作画留下的——更可能是由好几个人先后留下的,他们都没能画出让您满意的肖像吧,我猜?”

他没有答话,烛光映照他兜帽下的唇角轻微上扬。这副神情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交稿时常在雇主脸上看到这样惊喜的笑意。我相信,他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正确的画师。

“我明白了,是我要画的人的性格让人过于难把握。”我推断说,同时绕过他,走到书桌前,将画笔和魔杖倒了出来,拾起魔杖随手一划,一卷画布从瓶内跃出,平平整整地摊在书桌上。

“肖像并不是巫师本身。不同于鬼魂,虽然它也能和人对话,但它的性格和记忆都是画师赋予的,换句话说,肖像只能反映画师认知里的那个人。因此,能否还原画中人的性格,取决于画师对那人的了解程度,以及画师本身的分析能力。这就是您在听了我的推论后感到欣喜的原因,您认为我有这种能力。”

这一次他的笑意更加明显,隐隐可见雪白的牙齿,衬得他下颌和唇线的弧度分外清俊。但他很快又收敛笑意抿紧了唇。

“我希望你有这种能力,特纳小姐。但这次的任务恐怕比你想的要困难一些。”

看来前几任画师的失败让他不敢抱太高的期待。

“他是谁?”我问,声音里没有半点惧意。

“他们。”他纠正我说。于是我抬起魔杖抽出另一卷画布。

“您是英国人对吗,特纳小姐?”他问我。

“很好,那你至少对他们中一个人的名字足够熟悉,另一个你恐怕了解有限。事实上我至今很难接受,只是过去了半个世纪,你这种年轻的英国人,多数竟记不住他的名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或许我知道,您可以试试。”好胜心让我急于证明自己,好奇心则使我对接下来的任务迫不及待。

“盖勒特·格林德沃。”我的雇主清晰而慎重地说出这一名字。

“曾被邓布利多打败的黑巫师?”我脱口而出。他似乎愣了一下。

“阿不思·邓布利多是我最崇拜的人之一,关于他的资料我都记得很清楚。”我对他解释说,同时拿起一支紫衫木画笔,打开颜料盒,绝音鸟绒毛构成的笔头蘸满黑色墨水,在画布上刷出一个墨色的人形,“我毕业于霍格沃茨,分院帽曾考虑让我去拉文克劳,但我坚持和邓布利多教授一个学院……所以,您想让我画的另一幅肖像正是邓布利多本人吗?”

过于简单。我将沾了黑色墨水的紫衫木换到左手上,右手抽出一支独角兽绒毛做笔头的苹果木画笔,沾上白色颜料后在画布上刷出一个洁白的影子。

“灵魂的底色。”我向他解释说,也是我作画时习惯的自言自语。

“邓布利多灵魂的底色毫无疑问是圣洁的白。多数画师在绘画时会先勾勒出人的外形,然后为他注入灵魂,而我习惯先描绘灵魂,在此基础上修饰外表。先确定底色和画笔材质——每个巫师灵魂的颜色相去甚远,需要的画笔也不同,就像人们的魔杖材质各有不同。等这个影子形成意识后,我会在作画过程中不断与它交流,通过它给我的反馈判断我勾勒的底色是否符合他们原本的性格,并在此基础上不断修改。这也是我笔下的肖像能还原巫师本身的性格的原因。常有雇主把它们当了真……”

“之前两任画师连当着我的面作画都不肯。”听了一大段独白后,我的雇主终于忍不住接了话,“你倒是愿意主动分享创作技巧。”

“我并不介意这一点,技巧可以被模仿,天赋却无法被复制。我所倚仗的从来不是绘画技巧。”意识到自己语气中的自矜有些明显了,我主动转换了话题,“那么您为什么同时需要他们两人的肖像?总不会是想复原那场世纪决斗吧?这间画室恐怕经不起两位伟大巫师的折腾。”我半开玩笑地问。

“不,不是。”他语气犹疑,可直觉告诉我他对自己所说的内容十分确信,“事实上我并不认为他俩看到对方后会兵戈相向,这就是我没有采纳第一任画师为他俩画的肖像的原因。吸取教训后,我在向第二任画师描述他俩时,似乎又过于强调他们曾经的亲密关系。那两张肖像会面后……”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尴尬窘迫的画面,“过于亲昵了些。”

有那么几秒,我怀疑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您似乎在暗示他俩是……恋人?”我忍不住打断了他,努力将声音放得轻柔,以防自己不慎透露心底轻微的怒意,“如果是丽塔·斯基特那本为博眼球毫无下线的邓布利多传记让您产生了这种误解,我必须提醒您,她去年刚被法律执行司司长起诉过名誉侵——”

“不,这和那只瓢虫——那个满纸胡言的小报记者无关。”他快速否认说。

他对斯基特的评价让我松了口气。天知道我有多痛恨斯基特那本《阿不思·邓布利多的生平与谎言》,我愿称她为玷污手中纸笔的创作者之耻。更何况,她抹黑的还是我所崇敬的人。

布莱克先生犹豫了一会儿,我猜他是在观察我的反应,于是我尽力展现出自己情绪已经平复。他再次开了口。

“事实上,我确定他俩是恋人关系,作为一个见证者——”

“见证者?”我忍不住再次打断他,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些,心底的恼怒与抗拒让我几乎无法维持脸上客套的笑,“在您出生的年代,格林德沃恐怕已经被关进纽蒙加德。而邓布利多正忙着指导哈利·波特对抗神秘人。我很怀疑你是否有机会见证他俩的……感情。如果它存在的话。”

我跟他说话时不断移动着笔尖,米白色画布上的纯白人影渐渐清晰。

“出于某种原因,我看到了格林德沃临死前的悔悟,也曾和晚年的邓布利多谈论起格林德沃。”他加快了语速,以防我再次打断他,语气仍旧真诚而笃定,“我无法想象他俩的肖像见面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但无论如何不会有第二场决斗……我是说,我确定那两人之间仍有感情存在。”

笔尖停顿,画室内陷入短暂的死寂。

“骗子!”我猛地冲他吼道。

声音冲出敞开的画室门,沿着过道传递,在一楼的走廊内惊起一阵响动。墙上的天鹅绒帘子分开时发出唰的一声,随后是老女巫愤怒而疯狂的咒骂,瞬间整栋屋子都充满了刺耳的尖锐叫声。

“从我的屋子里滚出去!你这流着肮脏血液的——”

布莱克先生慌忙抬起魔杖,冲出画室门。

老布莱克夫人的叫骂声持续了至少半分钟,以至于屋内安静下来后,我仍感觉自己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

布莱克先生揉了揉耳朵,显得无奈且窘迫,不知是为我刚才的过激反应,还是为他宅子里被吵醒的画像。

至少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在信里向我强调不要按门铃,刚才还特意让那只年迈家养小精灵在门口等我了。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特纳小姐。”他说,“我聘请的前几任画师也对他俩的关系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惊讶或质疑——只是不如您这样激烈——了解那段往事的人毕竟不多。因此,在你开始作画之前,我需要给你看些东西,一部分是记忆,一部分是照片和文字资料……”

他说着走到墙角的立柜前,“这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你对他的印象——或者叫动摇你对他的信仰更合适,从你刚才的反应来看。”大概是为了缓和气氛,他将语气放得轻松了些,示意我站到他身边去。“准备好了吗?”他问。

我没有答话,也没有挪动脚步。一种强烈的不安让我收紧了手指,苹果木的笔身硌得我指节泛白,执笔的手悬在空中,黏稠的颜料凝在笔尖,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抖落到画布上。画中原本清晰的人影变得扭曲模糊。

布莱克先生似乎叹了口气。

“相信我,我完全明白你的感受。”他缓慢抬起魔杖,杖尖在空中虚划,引导木柜的门打开。

柜子有上下两格,分别放着一摞泛黄的信件和一个银质圆盆。银盆边缘雕刻着繁复的如尼文,盆内的液体质地如水,闪着轻盈的光。盆边放着几个精巧的玻璃瓶,里面装着银丝一般的絮状物。

“冥想盆?”我在书上看到过关于它的介绍,联系刚才他说资料中有一部分是记忆,很容易便猜出了银盆的用途。

“你认识它?至少这一点你已经比你的前两任强了。”他惊喜地扬起了尾音。

“一位长辈留给我的遗物。”他原本轻快的语调有几不可察的下沉。我意识到他不愿深聊这一话题,于是将视线转回木柜内,打量起他口中那些会动摇我信仰的物件。

终究是好奇战胜了心底的不安,我走上前,指尖轻轻描摹银盆边缘的如尼文。视线扫过柜子上层的泛黄信纸时,我意识到那是比冥想盆更为珍贵难得的东西——最上面那张书信的落款是阿不思·邓不利多,为首的字母A被处理成一个三角形,一条竖线贯穿内切三角形的圆环。

“您又是从哪儿得到这些?”我忍不住问他。

“它们原本在魔法史学家巴希达·巴沙特女士那里,她是邓布利多的邻居,也是格林德沃的姑婆。后来被丽塔·斯基特拿走,我从她那取回了它们,准确地说是买回它们——别这样看着我,我确定这些东西不是斯基特伪造的。事实上,我对邓布利多的字迹足够熟悉。”

我铆足了劲想找到一个反驳点,但他的说法似乎每一环都合乎逻辑,甚至印证了我对他年龄的猜测——他熟悉邓布利多的字迹,看来他求学时邓不利多仍担任着霍格沃茨的校长。

指腹触碰着一个世纪前就已干涸的字迹,换作一小时前,如果有机会拿到邓布利多的亲笔信,我必定欢呼雀跃热泪盈眶。但此刻,我竟连开始阅读它们勇气都需要积攒。

我看向布莱克先生,指望他能大概给我个提示,让我清楚我将要面对什么。他却下意识后撤两步,轻微摇头。

“前两任画师受我的引导太深。为了避免再出现这种情况,这次只能劳烦你自行翻看这些资料。这一摞是他俩的往来书信,里面有一些照片,还有一本剪报,收录各个时期关于他俩的新闻报道,已经根据真实性经过筛选。信件、照片和报纸都按时间排序,也请你按时间阅读,它们会自动排序到你面前。冥想盆旁边的瓶子里是关于他俩的记忆,从不同的人那里获取。有个场景里有阴尸,不用担心,它们伤不到你,还有一点需要提醒你,你会在格林德沃的临终记忆里面看到伏地魔——请不要惊慌。”

他可能把我听到那个名字时因激动而产生的颤抖解读成了恐惧。

“盖勒特·格林德沃逝世时,汤姆·里德尔也在场?”在我看来,这两个名字本该毫无交集。

“是的,里德尔动的手,索命咒。”他似乎因我能毫不避讳地说出伏地魔的原名而松了口气。

竟然是里德尔的索命咒。我垂下眼,有一瞬间的失神。

几乎没有人知道格林德沃何时辞世,死因又是什么。相比于邓布利多自高塔坠落时,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悼文与讣告,曾经名震欧洲的黑巫师湮灭得过于寂静。

“有其他人在场吗?”我问他。

砰——窗口的响动让我俩同时回了头。

一只体型娇小的猫头鹰在玻璃窗上撞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带着信件闯了进来。它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翅膀下生有泛白的杂毛,可它的行为对于老年猫头鹰来说又过于冒失了些。

“我忘了回她的信!”布莱克先生向前接住那只猫头鹰,取下信件,“抱歉,特纳小姐,我现在有工作要处理。请你自行查看这些资料,时间充裕,按你的进度来就好。需要休息的话,客房在隔壁。”

他说完快步走出房间,楼道里的脚步声远去,寂静从整间画室弥散至整栋屋子。

周围没有人,无论我为这些书信表露出怎样的震惊或愤怒都不会被人看到,这一念头让我放松了些。

远处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一下,我困意全无,在窗前的书桌旁坐下,虔诚地展开那一摞资料。

詹姆·布莱克在第二天早上回到位于格里莫广场12号的宅子。

他推开画室门时,趴在桌上的我抬头与他对视,隐隐可见兜帽下那双绿眼睛里满是疲惫,他大概跟我一样通宵未眠。

我知道我看起来只会比他更狼狈。不需要照镜子也能想到,经历了整晚的情绪大起大落,我苍白的脸色、凌乱的头发和通红的双眼必然和我面前这两张画布似的一片狼藉。

尤其是属于邓布利多的那张,我在读到他年少时对于统治麻瓜的看法时,在原本纯白的颜料中混入了暗紫与深红,且将苹果木的画笔换成了榆木。在冥想盆内听到阿不福思描述他们年幼妹妹的死亡后,我更是用紫衫木在画布上描了深黑色。

现在,两张画布已经杂乱模糊到彻底看不出人影了。桌面、地毯、我的指间虎口上满是不慎染上的颜料,有一次我甩出画笔时碰翻了花瓶,萤石萝的叶子和香槟玫瑰的花瓣无一幸免地染了墨色,我怀疑自己的脸和头发上也沾了颜料。

“我做不到。”我对他说,挣扎着撑起身,从手边那堆画笔中摸起魔杖,清理了桌面上的颜料,“过于复杂了,我无法把握他们的性格,也无法下笔。”

布莱克先生明显愣了一下,显出一丝焦虑。我猜我不是第一个这样对他说的人。

“你想放弃?”他问我。

“倒是不至于,”我说,他当即松了口气,“能告诉我,您从哪获取这些资料吗?”我勉强打起精神来,继续往下说着,“那些剪报,细致到各个年份各类刊物,甚至包含麻瓜的报纸——被帕西瓦尔·邓布利多报复的三个男孩在麻瓜新闻中的报道是因车祸致残,我不知道您还能想到关注麻瓜报纸。”

“我朋友替我做的,”布莱特先生说,“她来自麻瓜家庭,而且做事向来细致周到。”

“那这些记忆又是从哪儿得来的?它们属于不同的人。有的记忆相对容易获取,例如格林德沃那些大大小小的集会,参与的人足够多,您能取到那些记忆并不奇怪。但某一些——两人年少时立下血誓,除非是有人偷窥,否则除了他俩谁会有那段记忆。还有邓布利多晚年在山洞取斯莱特林吊坠那一段,似乎只有他和哈利·波特在场。我反复查看确认过,那些记忆都没有修改删减的痕迹……甚至,格林德沃临终前的画面,您究竟是从哪里获得这些——我是说,如果那段记忆只属于格林德沃和里德尔。”

甩出这一连串问题,我急切地看着他。他迟疑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准备讲述一段冗长而复杂的故事,或是在犹豫要不要对我说实话。

“您最好少一点事瞒着我,”我微微提高了音量,“要尽可能还原他们的性格,我必须确认这些记忆的真实性和来历。”

“好吧,多数记忆是从当事人那里直接获取的,他们年少时的回忆基本是阿不福思·邓布利多先生提供。而关于他们中年时期的回忆,包括那场决斗,主要来源于纽特·斯卡曼德先生,那个神奇动物学家——他在《神奇动物在哪里》的序言中提及他曾抓捕到格林德沃,所以我去拜访了他。至于那些无法联系当事人的……主要来自于影像复原,用闪回咒或重现咒等咒语还原当时的景象。”

“不对,”我摇了摇头,“如果提取的记忆中是靠咒语重现的影像,那么我看到的场景也该连带着您施展咒语重现影像的画面。”

“没错,是这样。”他似乎料到我会这样问,“为了排除这部分干扰,让记忆中的细节更明显,我朋友给我用了酣梦药剂。让我详细梦到自己还原出的那部分景象,再直接提取出我的梦境。”

很精巧的点子,我当即来了精神。

“和做剪报的是同一位朋友?”我问出这话时基本是确定答案的,“这种提取重现出的场景的方法值得发一篇核心论文,您那位朋友可真聪明。”

“是的,她的确是。”布莱克先生笑了起来,语气中带着欣喜与自豪,仿佛是他本人得到了夸赞,“现在你确定了这些资料的来源,可以安心为他俩作画了吗?”

“不,还有一件事。”我最终下了决心,“请您抽走我关于他们的全部记忆。”

“全部记忆?”他似乎没听明白我在说什么。

“全部。”我说,“照片、画像、石雕像、传说、野史、教科书……让我忘记我从小建立的对他俩的全部印象。在此之后,我需要借助您提供的资料重新认识他们。”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觉得我的想法有些离谱。

“特纳小姐,为了最大程度地还原他们的性格,我认为你需要尽可能多地了解他们,而如你所说,你对他俩,尤其是邓布利多,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我以为这是你的优势。”

“那只是属于世人的刻板偏见,”我反驳说,“某些方面的强化,某些方面的淡化,某些方面的——神化。他们渐渐成了世人眼中形象单薄而意义明确的符号,这并不能真正帮助我了解他们。更何况,我对邓布利多的已有印象,那种先入为主的对长辈的崇拜与尊敬,会让我无法客观地看待他的形象,我排斥他的过去,甚至可能对他有道德上的苛责。每个人都可以有弱点、阴暗或是恐惧,但他不能,因为他是阿不思·邓布利多。同理,我欣赏每一段热烈而真挚的情感,我坚信每个人都有内心深处的柔软,但盖勒特·格林德沃不一样,因为他是曾令整个欧洲、整个巫师界都狂热或恐惧的黑巫师!”

大段的话让我有些气息不稳,我停下来调整情绪。

布莱克先生似乎在一定程度上认可了我的话。

“我可否理解为,你之前能画出高度还原的肖像,是因为你用最平等最细致的情感去处理每一个巫师的灵魂,而现在,世人对他俩过深的刻板印象,成了你还原他们性格的枷锁。”他的语气平静而深沉。

“正是这样,您很敏锐。”我立即附和,“我在每一次落笔之前、在构筑每一个细节之时都会犹豫,‘这和世人眼中的他差太远’‘我不能这样处理他的性格’,这种念头时刻折磨着我。”

他点了点头,仍显得十分犹豫。

“尽管如此,我并不确定为你洗去记忆这种做法是合理的。世人的看法也是构成他们的重要部分……我并非不信任你的判断,特纳小姐,可是——”

“您是个傲罗。”我打断了他,语气笃定,“您总是把魔杖放在随手能抽出的地方,每次拿出魔杖耗时不超过一秒。这也可能是战争年代留下的习惯,但战争结束十年后,还能在一秒内拔出魔杖的人可不多——像我这种生长于和平年代的普通巫师,甚至有可能把魔杖和画笔混在一起。即使是在您自己的住宅内,您推门时的动作也保持了足够的警惕。我愿称之为职业习惯。您大概是傲罗组的骨干,一有棘手问题就会被魔法部召唤,这是您工作时间不固定的原因,也能解释昨晚您一个小时不回信就会引起朋友的警惕——我猜您昨晚被召走是因为最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麻瓜们开始大量讨论巫师界的事,魔法部担心巫师界暴露,需要调查清楚发生了什么,最后被证实这只是虚惊一场,不然您不会在早上回到这里。”

无声的对峙持续了近十秒,他最终笑了起来。

“的确是虚惊一场,他们最近频繁讨论巫师界的事只是因为一款游戏……好吧这并不重要,你对我身份的推断完全合理。”

“那么现在,您愿意相信我的判断了吗? ”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巫之一……除了我那位朋友之外。”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巫之一。这话我早已听腻,学生时代曾有不止一位教授这样对我说过。“除了赫敏·格兰杰小姐之外。”教授们总是在这句话后补充道。当然,没有哪个学生会把不如现任法律执行司司长聪明当作是对自己的贬损。

无论如何,这位傲罗先生认同了我的判断,对着我举起了魔杖。

“我会暂时替你保管这部分记忆。”他说,“但比起你已有的记忆来——我是指你从小阅读的那些历史、听闻的那些传说——我能提供的资料实在有限。”

“足够了,”我说,“您已了解他们留名青史的壮举,又曾窥探他们不为人知的隐秘。这就足够我拼凑出完整的他俩。”

我发问时右手拇指和食指、食指和中指间各夹着一支画笔,一黑一白,随时准备根据画中人的回答调整他的底色。

“你认为呢?”他冲我眨了眨清澈的蓝眼睛。

我早就习惯了来自画中人的反问,一来二去的问答是我勾出他们灵魂的独有方式。

“很有可能。她困住了你,是你的拖累,是你竭力想要逃避的污点与缺陷,是你优越人生中的不完美,是你悲剧的根源,是你父亲进入监狱的直接原因更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我将语速放慢,一字一顿地盯着他的眼睛。

“很合情理的推测,”画中人说,“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在她死亡之后,还有什么可以牵绊住我呢?我是否该追随恋人的脚步去周游世界,以此庆祝我人生中最大的污点被抹去?”

这一次是我陷入了沉默。

“然而实际上,你在她死后自我雪藏,将你的才华与野心一并埋葬在她的棺椁中,从此甘心在霍格沃茨担任一个籍籍无名的讲师……这是你的自我惩罚?”

“你认为回到学校对我来说是一种惩罚?”他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观点,蓝眼睛里笑意盈盈。

这笑容让我想起斯卡曼德先生回忆里的他,那个面对学生时满眼笑意的黑魔法防御课教授。他那时的微笑是发自真心的。

“不,不是惩罚,”我思考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沾满黑色颜料的榆木画笔,只留下纯白的苹果木,“我猜,是因为学校是你心中最接近家的地方?”

“不只是这样,”他脸上依然带着笑,“那里曾是阿丽安娜最向往的地方。”

心跳一顿,我不自觉捏紧了画笔,刺痛从指尖传递到心里,那种无力的心痛感让我几乎窒息。

“所以你不恨她,很合理,你连那些麻瓜都不曾怪罪。”

“我原本应该更爱她。”他轻微叹了口气。

是的,我早该想到。他在山洞中喝下绝望药水时看到的也是她,最深的悔恨才配得上他那时的痛不欲生与声嘶力竭。

心里的窒息感开始蔓延,我感觉眼睛有些发涩。之前不是不存在这种情况,我也曾在绘制其他人肖像的过程中感受到过强烈的快乐、痛苦或是感动。

画笔划过纸面,纯白的颜料掩盖多余的黑色线条,至此,这团洁白的底色中仅剩寥寥几条灰色的痕迹。这是我见过最纯净的影子之一。

“还有一个问题,邓布利多先生,是什么支撑你对抗格林德沃?又是什么推动你对抗汤姆·里德尔?换句话说——你为什么承担那些本不属于你的责任?如果你已经舍弃了自己原本的梦想与野心,无心名利,那这一切于你又有什么意义?”

“我很高兴,特纳小姐,你终于抓到了关键的一点。”画面上越发清晰的影子冲我笑了起来,“如果你确定你人生的意义不需要与世俗的期待一致,那么你的人生将不存在绝对的意义,你也不必费力追逐世人所看重的一切。这种情况下,你人生的唯一意义便是你赋予它的,也就是说,你决定自己为什么而活着。那么,你认为我为自己选择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赎罪?”我问他,又在他回答之前自行推翻了这一答案,“不,不对。如果说你认为阿丽安娜的死是你想要补救的罪孽,那你不会在余下的人生中竭力避免提及她的名字;如果你认为格林德沃是你一手造就的恶果,那在你亲自将他送进纽蒙迦德之后,属于你的责任就已经终结。”

“再想想,特纳小姐。”他期待地看着我。

我在他凝视的目光中闭上眼,设想自己身处那个受人爱戴的老校长的办公室。

“糖果。”我说,想起他办公桌上香气甜腻的糖罐和闪闪发亮的银饰,“甜品,鲜花,精美的服饰,悠扬的音乐,别致的银质饰品,盛大繁华与热闹……您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

睁眼时,与我对视的蓝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于是我声音里的底气更足。

“你也不吝于与更多人分享这份美好的事物。”

“很高兴你给了我这么高的评价,孩子。”

“所以您为了对抗两代黑魔王,付出的包含个人情感和生命在内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换取名利、实现抱负,甚至不是为了世人对您的评价……”

我拿起魔杖,指着画布上的痕迹,杖尖的光芒缓缓清除了最后一些灰色的杂质。于是,画布上的影子终于只剩一片圣洁的白。

“我很愧疚,邓布利多教授。”我对他说,“非常抱歉,我曾在你灵魂的底色中加入杂色。”

“我认为那样才更真实,”他真诚地说,“你看过的那些虚伪、贪婪与懦弱都是真实的,都曾属于我。我想,在你有限的职业生涯中,接触过的不少灵魂都比我拥有更少的阴暗面,但你也不曾赋予他们纯白的底色。”

“那是因为他们不曾经历您所经历的,并不是每个维护麻瓜利益的巫师都曾被麻瓜害得家破人亡骨肉离散,也并不是每个品行端正的人都是主动选择了高尚——很多人的温和礼貌与人为善只是在外界压力和束缚下的妥协,而您不一样,您有能力不顾任何人的看法,却依然选择放弃自己的野心。是的,存在于您自我评价中的自私与贪婪、野心与欲望、逃避与懦弱,都是您亲手抹去的,比起它们,您选择了更高尚的品质……”

“你再说下去我可要脸红了,特纳小姐。”画中人湛蓝的双眼显得更透澈了,“我从不认为自己有你说的那样好。”

“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点,您对自己要求太高,”我感觉喉头有些发紧,声音也颤抖起来,“您对自己的那些评价,它们并不公平,可包括您自己在内的部分人却把它们当了真,试图通过强调纯白底色上早已被抹去的墨点来淡化别的灵魂中的杂色。但这并不能改变我对您底色的判断,我对自己还原出的肖像抱有足够信任。”

杖尖沿着画布绕了一圈,阿不思·邓布利多的容貌鲜活而生动地浮现在那个纯白的人影之上,外貌与精神融为一体,同被封入画纸。

“终于……”我深吸一口气,几乎忍不住当着他的面抽噎起来,“太耗费心力了,创作对我来说实在太耗费心力了……”我自言自语地说,以求释放完情绪后能尽快平静,“每一次描绘别人灵魂的过程,简直像是在消耗我自己的灵魂。我真怕自己会因此短命……”

邓布利多的肖像笑着叹了口气。

“我很高兴你有这样的情绪感知力,孩子。过人的共情能力是天赐的礼物,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体会这种感受。”

“谢谢。”我擦着眼睛说,声音仍显得颤抖,“那么最后一步,我的工作已经就要完成了——您认为格林德沃对您仍存在感情吗?”

“我猜他认为他不配!”我提高了音量,在画室里来回踱步。

“我猜他认为我不会。”桌面上未完成的肖像语带讥诮,异色的眼瞳随着我来回移动,“他不是告诉了你吗?‘过人的共情能力是天赐的礼物,它并不属于每一个人。’我想,他认为盖勒特·格林德沃并不具备爱一个人的能力。”

“而我需要改变他这一想法,这也是我的雇主让我画出你俩肖像的原因,替你们解开误——”

“我倒觉得你最好相信他的判断。”

“我不相信,我把他的画像收起来就是因为我不想在描绘你的过程中受他影响!”我恼怒地冲他说。

半分钟后,我觉得更生气了。这主要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反驳他。

不得不说,盖勒特·格林德沃比阿不思·邓布利多要难应付得多。这主要是因为布莱克先生提供的资料里,关于邓布利多的回忆占据多数,关于格林德沃的却十分有限。

而且邓布利多毕竟曾在他的某两个学生面前吐露一部分心声,格林德沃却几乎没有对任何人透漏过哪怕一句真实想法——至少在我现有的这部分资料中没有。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天文塔上老校长临终时的场景和国王十字站台上逝者和哈利·波特的对话反复在我脑中翻涌。

“他可以反复给西弗勒斯·斯内普和德拉科·马尔福机会,却不相信他爱的人愿意为他回头?甚至在听到波特先生说你是为了守护他的坟墓不被打扰时不置可否——”

“不可能。他强大、耀眼,足以与你匹敌,我猜他甚至是仅有的会被你视为同类的人,你们曾那么亲密,他曾全心全意地信任过你……”

“不要在创作时带入过多个人情绪,特纳小姐。”格林德沃提醒我,“你爱他,你认为他值得被爱,所以你期望我也这样做,但这只你一厢情愿的期望。你看了那些资料,同时代的所有人都不会以为我对他存在任何接近于你口中的‘爱’的东西,你在为了你自己的心意和喜好扭曲现实。这不是一个尊重笔下角色的创作者该有的行为。”

那双异瞳的确可以敏锐抓住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突如其来的不安使我几乎失去拿起画笔的力气。

他是对的,我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扭曲他原本的性格,如果我的判断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如果我只是在按照自己的心意将不属于他的感情强加给他……这只是如果。

“请不要再干扰我,格林德沃先生。我坚信我的直觉在替我做出判断前必定捕获了一些还未能被我纳入理智的线索。”

一个时代的人都曾受他蛊惑,我实在不该自信自己能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

“我不关心你怎么说,”我走近一步,死死盯着那双异瞳,像是在反驳他,也像是在劝说自己,“我只在意你实际做了什么——你仅有的几次情绪失控都是针对斯卡曼德先生,而你每一次都提到了你年少时恋人的名字——”

“为了让斯卡曼德记得是他敬爱的教授让他无知无畏地来我面前赴死。”

“你将血誓吊坠看得无比重要,一直随身携带——”

“我以为凭你的理解能力能明白我是因为失去了它才不得不和邓布利多决斗。”他语气中的嘲讽越发刻薄。

“你没有向汤姆·里德尔透露老魔杖的下落。”

“他可能为此折磨你或者杀死你,就像他已经做了的那样。”

“谢谢提醒,我可太想在纽蒙迦德苟延残喘了。”他的语气像是在安慰一个不讲道理的孩子。

我深吸一口气,竭力不让自己仅有的信心被他消磨。

“我见过你赴死前的眼神,它不属于一个空有野心的人。”

“好吧,我很高兴你有自己的看法。”他唇角的弧度依然轻蔑,眼中的平静没有一丝裂痕。

我强压下被他这副语气激起的怒火。

不对,一定有地方出了错。他强大,傲慢,善于伪装,习惯被人簇拥与仰视,这些都是真的,但这还不是完整的他,我忽略了什么。

脑中飞速翻转着那些不属于我的记忆,混沌中乍现一丝灵光。

“你是先知者!”我猛地抬头与他对视,“你能感知默然者所在的方位,你预言了麻瓜的战争……”

“所以?”他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平静得几乎让我以为自己抓到的点毫无意义。

他善于伪装,我努力提醒自己。

“当年你们在戈德里克山谷初见时,难道你不曾预见你俩的结局吗?”

格林德沃的肖像轻微摇头,仿佛他原本期待听到更有意思的话,而我又一次让他失望了。

“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他轻描淡写地答道。

“你在撒谎。如果他曾对你那么重要,你会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你们的结局,你一定会竭尽所能去窥探属于你们的未来。”

“但我不一定能做到。”依然是那副足够激怒我的语气。

“那你就无法心安理得地和他在一起!你不可能接受一个如此强大的对手存在的可能性,你或许傲慢,或许自负,但你从不曾低估他。”

这一次,画布上的人没有立即反驳。我抓起樱桃木画笔,雪白的颜料几乎抵上画中墨色的影子。

“你羞于承认感情的存在对吗?就因为你坚信情绪化是软弱的表现,就因为你觉得被一个人牵动心绪是无能的标志?”

“这也只是你的猜测。”他摇了摇头,声音平静,“你确定自己要在声名狼藉的黑巫师灵魂的底色中注入纯白?”

“你的确很善于欺瞒,格林德沃先生。我几乎被你骗过,就像你骗过所有信徒,骗过邓布利多教授,甚至骗过你自己那样。”

我紧了紧握着画笔的手指,“如果你的底色是纯粹的黑,那我要怎样区分你和汤姆·里德尔这样的人?又是什么给了你底气在自己赤手空拳而他手握魔杖时对他表现得如此轻蔑?你又凭什么觉得你能理解任何他不懂的东西?”

画室内只听见我起伏的心跳,我给了最后的结语。

“你知道他不理解的东西是什么,这决定了你在我心中不同于其他的黑巫师。”

我与他对视着,触碰画布的笔尖因犹豫而带着轻微颤抖。

“别急着落笔,特纳小姐。”他规劝道,“即便你的判断有一定道理,但我必须提醒你,白色并不是属于我灵魂的颜色,只是我憧憬的人正好拥有这样的底色罢了。”

我被他说服了,缓缓将笔抬离纸面。

“你说得对,”我说,突然落笔的一道纯白像是毫无征兆划破黑夜的曙光,“但你对他的爱也是你灵魂的一部分。”

落地窗外也透进了曙光。

“这么说,你已经完成另一幅肖像了,特纳小姐。”画框中的邓布利多冲我微笑着。

我刚把他的画像和格林德沃的肖像分别裱入墙面的两个画框中。

“很好,”格林德沃一声冷笑,“面对半个世纪没见过面的老朋友,他的第一反应是给一个他素昧平生的学生温和的鼓励。看来你对邓布利多的性格还原得很成功。”他的语气刻薄。

邓布利多愣了一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里的笑意却丝毫不减。

“明显,你对格林德沃先生性格的把握也足够准确。”

我叹了口气,后退一步,看着两张肖像。

“请两位停止通过我向对方隔空喊话的行为,不要再试图将任何一个无辜的年轻人卷入你俩之间。尤其是您,邓布利多教授,我甚至算不上是您信任或喜爱的学生。”

邓布利多偏了偏头,格林德沃则当即嗤笑出声。

“您也注意态度,格林德沃先生,如果我看到的那些书信是真的,在你俩刚认识的时候,你跟他说话的方式可比现在要讨喜得多……”

“是的,”格林德沃坦然承认,依然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语调,“毕竟我那时一心想要得到他,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狂热地信任且迷恋我……”

“您现在不想了吗?”我打断欲言又止的邓布利多,准备好将昨晚反驳格林德沃的话重复一遍。

“准确地说是不用,毕竟我早已达成目的了。”

邓布利多无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后缓慢开口:“如果你再这样说话,格林德沃先生——”

“‘格林德沃先生’?这称呼可真热络,听起来我几乎和特纳小姐同时被你认识。”格林德沃低声说。

邓布利多眼中的无力更加明显,但我分明从他眼底看出来笑意:“如果你再这样说话,特纳小姐恐怕要把你我的肖像一同锁进纽蒙迦德顶层的牢房里,以防有任何无辜的年轻人再遭受刻薄语言的攻击……”

“听起来你选了一个没人会打扰我们的地方,还为此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格林德沃语气平静。

画室内刹时陷入死寂。我在认真思考邓布利多为什么没有穿过两张画框中间的间隙,用任何一种属于巫师或者麻瓜的方式让身边的肖像闭嘴。

半分钟后,我清了清嗓子,转头看向从我将肖像装入画框时就站在门口的人,他低着头,表现出与我同等程度的尴尬与窘迫。

“所以,这是您预想中的场景吗,詹姆·布莱克先生?”

“不,不是。”他说,我瞬间感觉整颗心被揪紧。

他抬起头,慢慢走到邓布利多的肖像对面:“事实上,我从来想象不出他俩见面后应该是什么样……但我想你可以带走全部的稿酬了。毕竟,目前看来——”

“目前看来,你竟无法从这段荒唐怪诞的对话中找出任何不合理之处,”邓布利多说,“是吗,哈利?”

被叫到名字的人明显一愣,震惊地转向我。

“别这样看着我,”我摇头否认,“即便肖像是我画的,也并不妨碍他们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笔下的人物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拥有比创作者更高的认知水平,这是共识。”我停顿了一下,“当然,您的身份是之前就在我认知范围内的——替我向法律执行司司长格兰杰小姐问好,波特先生。”

他沉默两秒后笑了起来。

“很合理,这很符合你的人物性格,类似你笔下的肖像符合他们的性格。”

我勉强接受了他的恭维。

“您要怎么安置他俩的画像?”我问他。

他则下意识看向邓布利多的肖像。

“戈德里克山谷。”邓布利多说。

“初见的地方?”我脱口而出。

“更重要的是,”他用一种极其自然的语气回复我,“选一个没人打扰我们的地方。”

我现在就不想再打扰他们,迅速退出画室关上门,波特先生紧紧跟在我身后。

“既然画作已经完成,”他说,“我现在可以为你恢复有关他俩的原本记忆了,尤其是关于我们曾经的校长的。在你原本的认知中,你十分崇敬他,但愿你现在还能对他保持这种态度。”

“不可能了……也不需要。”我深吸一口气,把音量放轻,以求压制住声音里的情绪,“以为自己了解他的人太多了,他们崇拜、尊敬或是质疑他,而我更想作为极少数人、甚至仅有的那个人,去怜悯他、理解他和……爱他。”

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画室门,我没有等身边的人回应,径自走下楼梯。

过了几秒,向来反应敏捷的傲罗组组长才跟了上来。

“感谢您,波特先生,”并肩穿过走廊时,我真诚地对他说,“让我生于和平年代,有机会毫无警惕地把魔杖和画笔混杂在一起,也谢谢您让我有机会窥探真实的他们。最重要的是,我无比庆幸自己能看到百年后的他们重逢,虽然我以为自己会见证一些更……激烈的画面。”

哈利·波特笑了起来:“不太可能。以我对他俩的冒昧揣测,迎接死亡时,他们对过往都已释怀,就算有什么放不下的恩怨,这两个年过百岁的智者总会有他们自己的方式解决。”

“您要是真这样想,又何必把我从苏格兰乡下叫来这里,给我开出天价稿费,就只为了让两人最终见上一面。”

“准确地说,是为了保留两张接近他们真实性格的肖像。”

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十分平静,我却听得呼吸一滞。连续几天的沉浸创作,让我几乎忘了他们只是我笔下的画像。

“我明白了,”波特先生看着我的反应,“向来劝雇主清醒的画师自己入了戏。之前是你提醒我的,画像并不是真实的巫师——感谢厄里斯魔镜和复活石给了我足够的能力辨别现实与幻境——而他们只是你绘制的肖像。”他说着替我推开门,短暂地沉默了几秒,“但为什么这就意味着他们不是真的呢?”

我没有接话,深吸一口气,清晨的寒意沿鼻腔侵入心肺。

“您远比我想的清醒,波特先生。我原本以为您肯付这么多加隆给我,是因为您认为自己在实现他们的……遗愿?”

哈利·波特摇了摇头:“不如说是实现我自己的心愿,逝者早已对结局释怀,只有活着的人会为曾经的故事感到心意难平。”

“你说话的语气像邓布利多教授。”我勉强冲他扯出笑意,感觉自己喉头明显发涩。

“你很敏锐,特纳小姐。”曾经的救世主对我眨了眨明澈的绿眼睛,这神情让我感到莫名熟悉,“他的确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我对他挥了挥手,沿着石板路离开格里莫广场,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嗒嗒轻响。

天还没亮透,清晨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我忍不住低声哼起来。

“圣洁的白与深沉的黑,

是他俩谁还放不下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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